一九四八年最后的一天,八达岭下一个不大的车站上显得特别热闹。铁路职工有的在搬东西,有的在打扫站台,有的在聊天。

“真了不起,十来万人一下子就消灭了,据说一个也没剩。”铁路职工们边工作边议论着张家口战斗的胜利。

“新保安更干脆,一个军连根人毛也没跑掉。”

“当然啰,你没见打沙土城时,好家伙!两炮就把一个城干掉了一半。”

“谁说的?那是叫国民党反动军烧掉的。解放军的炮弹都守纪律,光打敌人,不打老百姓,我亲眼见的。”

张家口战斗是二十号那天结束的,敌人的十一兵团经过一昼夜的战斗,全部被歼。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华北,而后传到了全国。

这天,车站上听说在张家口作战的一部分军队回来了,并且要去解放北平,他们兴致勃勃地准备迎接列车进站。在站台的旁边有几个军人,穿着军大衣,放着帽耳朵,围着一堆冒着火的碎木头在烤火。青烟漫过人的身体,随着寒风飘荡着。烤火的人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喂,同志,车快进站了,你们到屋里烤火多好,那里有火炉。”铁路职工拿着扫帚,走到烧火的战士跟前说。

“我们在这里等车,到屋里去,要是车开过去你负责啊?”一个青年战士转过脸来看了看,又调弄了一下木柴,火着得更旺了。

“好,我负责。”职工有意思地笑了笑,“火车没有命令,它不会在站上不停就开过去。要是不在这个站上停,你在这儿等也是白费。你们进去吧,这一列车一定在这里停。这是解放后第一列列车,我们想把这里打扫一下。虽然是战争时期,总得弄得像个样子嘛。”

烤火的人笑着互相看了看,他们没说什么,各人提着背包就往屋里走去,这是才出院的伤员。

不一会儿,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机车大口地喷着浓烟,转动着庞大的轮子,发出粗壮的吼声,呼哧呼哧地进站了,靠着站台慢慢地停下来。后面被煤烟熏黑的敞口车厢里,装满了军队、大炮、胶轮大车和战马……马伸着脖子、竖起耳朵向站台上望着,它的胡子上挂满了霜气。

李治中和团部的几个参谋从一辆破旧的客车上走下来,在站台上伸了伸懒腰,回身敲着挂满霜气的车窗大声喊道:“老周,下来走一走吧,离开车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周国华答应了一声从车上走下来,和李治中并肩在站台上散步。五个战士来到他们跟前敬礼说

“首长,你们这车是不是开往南口的?我们跟着去可不可以?”

“你们是干什么的?”李治中打量了一下战士,问道。

“我们才从医院里出来,打康家集受的伤。”那个战士说着,看了看站房的砖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弹痕,说,“就是攻这个车站受的伤。”

“你们在哪个医院休养,那里有没有我们团的伤员?”周国华接着问道。

“有,还有你们团的乔连长,他们都在那里。”

“在哪里住?”

“不远,就在北面,离这里二十多里的那村叫妫水河。”

“好,你们上车吧。”

“哎——对啦。”李治中忽然拍了一下周国华,“今天是新年,我们借这机会派几个人去慰问一下好不好?”

“对哇!”周国华马上同意,“写封信带上点胜利品。马上组织,还有三十分钟开车了。”他们说着一块向车上走去。

机车用力地喷着白色的气体,长长地毫不拘束地吼叫了一声,列车的庞大躯体,威风凛凛地开出了车站,渐渐地加快了速度。一会儿,机车的嗒嗒声消失在八达岭的山谷里。

站台上很快地清静下来,团部的管理股长、二宝和小李跟前放着一个麻袋包,站在月台上朝着开走的火车望了一会儿,二宝和小李抬着麻袋,向铁路北走了。

乔震山在医院里经过大夫的积极治疗和素华的悉心看护,身体很快地好了起来。

这天吃过早饭,太阳照得满院子暖烘烘的。他来到院子里,坐在凳子上。取出一本《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心一意地读着。

素华在旁边站着,一声不响瞅着乔震山手里的书。他翻一页,素华也看一页,素华像着了迷,渐渐地向书上伏去,几乎压在乔震山的肩膀上。

“嗨!你怎么搞的。”乔震山把身子往旁边一闪,“人家看书你就迷了,你那本看完了?”

“才看了半本,你这本比那本还好。”素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新人生观》,在手里翻了翻。

“带着书还看别人的,到那边看你自己的去,别在这里凑热闹。”

素华把嘴一抿,脸红红地笑了笑,拿着书坐在门口看起来。

“你这姑娘,活像个傻瓜。”乔震山转过头去笑着说,“一晚上看半本书,能看出个啥名堂来。”

素华没放声,全部精神早被摄在书上了!

院子里一阵寂静,除去素华的翻书声外,只有麻雀在窗前的石榴树上用嘴弹着翅膀安闲地啾啾着。素华忽然把书一合,抬头瞧着身前沉思了一会儿,说:“乔连长,你说每个人都有人生观吗?”

“嗯,都有。”乔震山漫不经意地答道。眼睛仍然盯在书上。

“我觉得我没有。”

“你没有?”乔震山抬头笑了,“奇怪,那么你为什么活着?”

“爹妈既然生了我,我当然就得活着啦。他们省吃俭用供我上学,满打算我好奉养他们,可是现在他们死了呀!”说到这里,素华的眼睛水汪汪的了。

“对,这就算是你的人生观。”乔震山笑了笑,“不过你的人生观太狭窄了,狭窄得可怜。”

“我觉得我这不算什么人生观,因为它和书上说的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啦。”乔震山把腰一直,认真地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观,不过总的分两种:一种是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人生观;一种是无产阶级共产主义人生观。前者因为它是个人主义的,所以它是狭隘的、脆弱的,在道德品质上它是自私的;而后者就不同啦。一个人树立了正确的人生观以后,他的学习目的、工作态度、生活方式、斗争方法、精神面貌一切都会变了样。他乐观、勇敢、坚定、严肃、不怕困难、舍己为人。因为他这一生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一切都为了这个伟大的理想而生活,如果这种伟大的理想需要他拿出生命时,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赴汤蹈火。”乔震山说到这里,把手从空中往下一劈,又继续地讲下去。他从生活讲到斗争,从具体讲到原则,总而言之,他现在活像个人生哲学的讲师。他为了唤醒素华这个受尽了旧社会折磨的善良姑娘,他把他所能讲出来的都讲了。最后他说:“一个人在革命斗争的道路上必须不断地学习,不断地锻炼,而这种学习锻炼惟一的目的,是为了解放全人类,为了无产阶级革命!离开这,一切都是庸俗的。”

素华两手支着腮,聚精会神地听着。乔震山的话仿佛一股高山上的泉水,清澈而明亮地在她身上流动着。现在的乔震山在她眼里显得特别高大,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在太阳光下闪耀着光辉。他的脸虽然还有几处伤疤,也没有破坏了他的英俊。素华低下头,看了看她穿的这套军装,觉得那么自豪,她初步理解了“人民战士”这个名词的含义。姑娘的心像春天里怒放的桃花,她高兴地笑了。

“连长,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嗬,还大学呢。要讲上学那就成问题了。”乔震山摇摇头,“我现在写封信都困难。”

“我才不信呢!不上学就能懂这么多的事?”

“不信你问问秀珍。庄稼人,一天书也没念。”

言素华再没吱声。院子里又是一阵寂静。她在默默地思量:人人都说解放军好,果然是这样的。这支军队人人有理想,个个有才能。正因为是这样,中国人民解放军,才是一支有纪律、有素养、能打善战的军队啊!而且它还是一个最高尚、最能培养人才的大学。像乔连长这样一个一天书没读过的农民,在长期的军队生活中,竟锻炼成一个知识丰富、品质优良的革命家了。他那动人的言词、纯洁朴实的心性,不正显示了这个“大学”的光辉吗?不过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大学”会有这样伟大的力量呢?噢!是了,秀珍和同志们都说,是共产党毛主席,发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缔造了这支世界上最文明、最有战斗力的军队啊……素华的思路被乔震山的问话打断了,“素华同志,你在北平上过中学?”

“嗯。”

“除你爹娘而外,你在北平还有没有亲人?”

“没有了。”素华摇摇头,想了想,又说,“要说亲人,我还有个干姐姐。”

“噢?她是干什么的?”

提起干姐姐来,素华的眼立即红了,她长叹一声慢悠悠地说起干姐姐的故事来了:

言素华八岁那年,爹夜里从车站上拉完客回来,走到菜市口大街,才要拐弯,忽见马路旁躺着一个人,急忙停下一看,见是个姑娘,头发散乱,嘴里出血,看样子像是被汽车碰死的。伸手一摸,呀!还活着。老头子为难了,救不救她?救吧,又不知怎么一回事,惹来官司怎么办?不救吧,眼看这姑娘快不行了,想来想去还是救人要紧。于是,他把那姑娘抱上了车子,拉到了医院。经医生检查是脑震荡,要住医院。住就住吧,可是,要先交二十元的押金。这回可把老头子难坏了,他哀求说:“您就行行好吧,先生,我个穷拉车的,眼前到哪儿去拿这多钱啊!”

“去去去!”医生老爷和护士小姐,掏出雪白的手绢,厌恶地把嘴一捂。老头子被轰出来了。

他抱着姑娘站在医院门口,向空荡荡的马路上瞧瞧,满心的火气没处发泄,嘴里没说心里在骂:“你妈的,见死不救!叫你养个儿子不长屁股眼,憋死那王八羔!”他决定把这姑娘带回家去,拉着车子边走边生气。“姑娘啊,要是你的命大,在我家你就活下去,要是你死了,可别怨我老头子没救你,你就骂那些没长人心的王八蛋吧。你没见吗?他们嫌咱人穷,见了我们从心眼里讨厌啊!用眼角瞧我们,还用手巾捂着嘴,怕我们身上的穷气熏着他们,嗐——呸!他妈的!”老头子长叹一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车子拉得更快了。来到天桥,抱起姑娘,进了家门。

“哟!你这是抱的谁?”老婆子惊叫了一声。

“在街上拣的,这姑娘快不行了。”

“不送医院,你怎么往家里抱?啊!”

“少废话!快把被窝掀开,给她弄点汤喝。”

素华的妈再没敢放声,赶紧把姑娘的外衣脱了,盖上被,又用温水给她擦了擦脸,拢了拢头发,然后去煮了一碗小米糊糊给她喝了。姑娘的脸显出了红润的气色。多俊的姑娘呀!看样子不过十七八。谁家的姑娘半夜三更的,一个人在街上走,看,好端端的叫汽车撞坏了,多可怜啊!素华的妈端详着姑娘的脸,既可怜又爱慕。

第二天早晨,姑娘呻吟了一声,慢慢地睁开了眼。素华的妈赶紧伏在她脸上问道:“姑娘,你好点了,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说说吧,我送你回去。”

姑娘的眼闪着凶恶的光,转动了两下,忽然大声说道:“我叫孙桢英,山东人,别装傻!快送我回去。王经堂,你这畜生,不然我和你拼了!”

“王经堂?!”老头子心里一怔,“这不是警察局长吗?是他家的人?糟啦!这官司吃定了。”老头正在害怕,忽然孙桢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啊——爹呀!娘啊!闺女见不着你了,啊——啊……我的弟弟呀……”

言老大娘见桢英精神失常,哭得可怜,不禁擦着眼泪哄着说:“姑娘,好孩子,娘在这儿,你看,你看,娘这不是在这儿吗?你就叫我娘吧。”桢英突然不哭了,瞪着眼直勾勾地瞅着言老大娘,瞧着,瞧着,格格地笑了,笑得那么突然、可怕。

“不!”她又突然收起笑脸,发怒了,“你不是好人,骗我,要把我送到坏地方去。我揍死你,快送我回去!”说着又大声地哭起来。

老两口好不容易劝着、说着、拍打着,桢英才平静了,渐渐地又睡了。

“嗐!疯了,可怎么办啊!”素华的爹难过得直打转。

正在睡觉的素华被哭声惊醒了,“妈,她是谁?”

“你姐姐。”

“怎么我没见过?”

“你姨家的姐姐。”

“我没有姨。”

“是你干姐姐。”

“没有姨就是干姐姐啊?”

“哎呀!这丫头问起来没个完!”素华的妈不耐烦了。

从此,素华有个干姐姐了。虽然是个疯子,可是她很喜欢素华,也很尊敬爸爸妈妈,整天价光知道干活,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一丝儿笑容,脸像木头刻的一样。有时犯了病就大哭大闹,骂王经堂,要打架。尤其看见警察,不问三七二十一举手就打,抬脚就踢。为了这事,素华爹吃了好几次官司。可是,她是个疯子啊!疯子打了人也不犯什么大法。因此时间长了大家都躲着她。

就这么着,桢英在素华家里住了五六年。素华妈白天黑夜地看着她,生怕她出去惹是生非。有一天妈妈出去了,桢英去送素华上学,不知怎么碰着了鲁青,桢英把他打得鼻子口里冒血,幸亏邻居家的人,把她架着钻着胡同跑了回来。这回可把乱子闹大了,王经堂到处派人找这个疯姑娘,非惩办不可;报纸上也登着“疯姑娘怒打鲁副官”的消息,日本兵就说:“女八路的,通通枪毙!”

言老大爷领着桢英这里藏那里躲,提心吊胆。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忽然想起他在西郊有个打石头的朋友,一天夜晚,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地把桢英送走了……

乔震山听着素华说干姐姐的故事,开始他有心无意地听着,后来听到姐姐的名字,又听到骂王经堂,疯了。再也忍不住了,脸色刷的一下变了,既愤怒又悲痛,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心里不禁叫着,“姐姐!你还活着啊!”瞪着两只泪花花的眼,一直望着正前方。

“怎么,你伤口痛,连长?”素华抬头问道。

“不,你说下去,这个疯姑娘以后怎么样了?”乔震山强忍着性子又坐下了。

素华擦擦眼泪问道:“连长,这次解放了北平,你可要给我找找她呀,兴许她还在我爹的朋友家里呢。”

“放心吧素华,解放了北平,不仅是干姐姐,谁的姐姐也能找到。”

正说着,远远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还轻声地哼着歌子,声音越来越近。乔震山抬头看看,见秀珍从门外一纵身跳了进来。

“连长,前方来人啦!”她的声音那么响亮。

石榴树上的麻雀轰的一声飞上了屋檐,瞪着乌黑的小眼瞧着她。

“瞧你!”言素华哆嗦了一下,“都是谁来啦,高兴得这样?”

“有管理股长、小李,还有……”秀珍说到这里顿住了。

“还有谁啊?”素华合上书站起来。

“还有不少东西呢。”秀珍把脸一红说,“他们是来慰问伤员的,正在和指导员说话。”

“走,秀珍领我看看去。”乔震山马上站起来。

“你甭去啦,他们马上就来。”

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喧笑声,乔震山向门外一看,见卫生所指导员领着团部管理股长,后面跟着小李、二宝,还有一大群将出院的病号。刘吉瑞紧跟在小李后面问长问短地说着话。管理股长他们一进门,笑嘻嘻地伸开两手,向乔震山跑来。

“乔连长,你好啦!”管理股长激动地握着乔震山的手,“哎呀——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自从你失踪了,大家以为你没有了。把团首长急得什么似的,到处派人去找——怎么样,好些了吧?”

“没什么。”乔震山笑着说,“钢打铁铸的,看样子一半会儿还死不了。”

他们说着向屋里走去。

小李还没进门以前,心里就急着想很快看见连长,可是医院里的指导员和管理股长在前面老是慢腾腾地说着话,也不快走,心里真着急呀!他想:“这会儿见了面,可要好好地给连长敬个礼。”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扯了扯帽檐,一进大门,连长早被管理股长拉在手里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他和二宝站在一旁干着急插不上口,只是咧着嘴,随着大家一块笑。二宝闪动着一双激动的眼睛端详着哥哥乔震山,见他什么地方都和从前一样,就是瘦了点。进了房门以后,小李一伸手在衣袋里摸着指导员的信,这会可有了插话的理由了。

“报告连长!你好?”他分开众人钻了进去,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然后双手把信呈上,“给,这是指导员和全连同志给你的信,他叫我代表他向你问好。”

“叫你代表啊?”乔震山见了小李从心里往外高兴。他逗趣地说,“人不大口气可不小,谁代表你啊?——最近没调皮?”

“没!从那次打枪的事以后再没有。”小李摇摇头,又瞧了瞧二宝,然后站在连长身旁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乔震山,好像从来不认识似的。

二宝见小李说完了,他这才走了过来,敬礼说:“哥,你好了?团长叫我告诉你,不用挂着家里,好好地养伤……”二宝守着这么多的人和哥哥说话,觉得挺别扭,话没说完,脸早红得像个紫茄子。秀珍见二宝那个腼腆样,心里早就憋不住了,终于嘁的一下,失声笑了,可又赶紧把嘴一捂,躲到素华身后去了。二宝羞怯地瞧了一下秀珍,心里一阵恼火,脸更红了,可是守着这么多人又不好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地站在小李的后面,低着头一声不吭。

素华到现在才明白这就是秀珍的对象二宝,她右手搭在秀珍的肩上站在房门旁边,瞪起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偷偷地端详着二宝。

刘吉瑞看看连长、指导员和管理股长说得挺热闹,他也插不上嘴,回头拉了拉小李就出去了。后面二宝、秀珍、素华还有许多的伤员也跟了出来。刘吉瑞说:

“小李,你来和我们说一说张家口战斗的情况,好不好?”

“对,小李说说给我们听吧。”其他的伤员也附和着乱哄哄地说着。没等小李再说话,就把他连拖带拉地拥进了对面屋里。

大家一进屋,轰的一家伙就把小李围起来。七嘴八舌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朝着小李问起来:捉了多少俘虏、缴了多少武器、张家口什么样、山大不大、部队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哪里住、什么时候解放北平。嗬!这一大堆问题,把小李问得恨不得脑袋上长出一百张嘴来,应付同志们的各种问题。

“哎!哎——”刘吉瑞蹲在炕上,伸出两手摇摆着说,“这样问,谁的问题也得不到答复。咱们都上炕来坐着,叫小李从头到尾讲给我们听。”他说着忽然发现秀珍和素华两个人搂着膀子在嘁嘁格格地笑。“喂,看护的也上来听,别避在门口,像是准备要跑的架势。”

“去你的吧!”秀珍撇着嘴把头一仰,“才不去和你们挤呢。”她说着看了看素华。素华把头一扭藏在她身子后面,偷偷地笑了。

大家一窝蜂地都往炕上挤。不知谁,不小心把窗台上的煤油灯,用屁股坐倒了,屋里充满了煤油气味。

“哎呀!这是谁弄倒煤油灯啦,这味!”有人转动着头哧着鼻子。

“嘿!在这里。”坐在窗台上的那个大个子战士,回头看了看,用手拿出一盏坐破了的煤油灯说,“给你,快拿走吧。”他把破煤油灯递给了炕边上的人。

“好家伙!你这屁股真硬,把灯都坐破啦!”那个人接过灯来又递给素华。他的话刚说完就引起了一阵哄然大笑,把所有的说话声都掩盖了。

“好啦,别说话。”另一个战士张罗着说,“小李你说吧。”

小李把衣襟扯了扯,“我可说不好,大家原谅着点。”

“说吧,别啰嗦啦。”

“我们从南口,用了三天三夜的急行军到了张家口。好家伙,那次真把我累熊了。”

“你没哭啊?”坐在窗台上的那个高个子插了一句。

“哭还像话!我们连里没一个掉队的。”小李接着说,“一到那里,接着上山挖阵地、看地形、准备攻击。一点没休息,一个劲地干了两天两夜。同志们把眼熬得通红,脸上像煤矿工人一样。第二天晚上,心想,这会儿可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忽然又接到命令出发。离开铁路一直往东走,爬了一夜大山。把我都走糊涂了,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那山啊,可真高,哪一个山尖也顶着天。”

“你没上去摸摸天什么样啊?”又一个战士笑着打趣地说。

“行军嘛,在山沟里走还能摸天?”看小李说话的意思,好像真能摸着天似的。他这神气,逗得大家格格直笑。

“后来天亮啦。”小李又说,“我认为天亮了一定能住下,吃点饭再走。谁知道,队伍下了山口,向右一拐弯,顺着山沟一直走去,后来,我们走到一个小堡子,叫什么名来着?……这名挺怪!”小李用手抓抓脑袋,忽然一抬头,“哎——对啦!叫乌拉巴尔。我们在那里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才要起来走,忽然西北山上机枪响了。这一下,像吹了起床号,同志们也都不困了,每个人的眼睛瞪得有这么大。”小李用手指捏成一个圈儿,比画着。

“嗬,像牛眼一样啊?”坐在炕沿上的一个战士调皮地说。

“虽然不像牛眼,反正是有了精神了呗。你净抬杠!”小李认真地望了望他。

“好!好。”刘吉瑞说,“你说吧,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忽然从前面跑来一个干部。看样子是个参谋,他来到我们团长跟前敬了个礼说:‘您是不是团长同志啊?’我们团长说:‘是啊,你有什么事?’那个干部在团长的耳朵上低声地说了几句话。团长把头一点,就转过身来把我们营长叫去了。他那脸,板得像铁铸的一样,大声说:‘二营长,张家口敌人突围逃窜。你先带着机枪连马上爬西北山,接下友邻部队的阵地。其余的步兵,扛点子弹和炮弹马上跟上去。一定不要让敌人反上来。快去!’团长说完了,带着二三营和团直就爬了西山。”

“这时候大概你的眼瞪得更大了吧?”刘吉瑞伸着脖子问道。

“我还顾得瞪眼呢,跟着我们指导员,在营长后面就往山上跑。机枪连的同志,在我们右面扛着重机枪和迫击炮,一个劲地往上爬。那山啊,真他妈的陡啊!一棵树也没有,净石头。我们爬呀,爬呀,天那么冷,累得我们脸上的汗像下雨一样。”

“下刀也得快爬啊,爬慢了敌人占了山,你们就麻烦了!”大个子战士坐在窗台上着急地说。

“那当然啦,谁不拼命地爬啊。爬了老半天,抬头看了看还有那么老高。心里真着急啊!那山上的石头一直钻在云彩里。我们正爬着,忽然一抬头见上面石头上趴着七八个人,往下看着我们。”

“糟啦!山叫敌人占去啦。”刘吉瑞着急地把大腿一拍。这时大家都瞪着眼,一声不响地看着小李。

“不是。”小李说,“我们上去一看,原来是华北部队的团长和政委带着一个通讯班,在那里等我们。阵地还在前面呢。他见了我们营长高兴得拉着手说,敌人有两个师的兵力从这里突围,已被他们打下去三次了,现在他们另有任务要走,叫我们快占领阵地。我们营长一听急了,他回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机枪连的同志,马上到前面占领阵地,准备射击;迫击炮就在这里架好。’后来我们这个连也很快地占领了阵地。往山下一看,你猜怎么样?敌人在山底下、半山腰上,成千上万地向我们冲了上来。这时候,重机枪才进入阵地,射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一进阵地,一面向山下望着,一面说:‘快!……快!……架枪!……拿子弹!’他们边说边把枪架好,装好了子弹定了定表尺,射手就一下子趴在那里呼呼地直喘气。眼看敌人离我们五六百米了,要是叫敌人冲上来,一个打三十个也打不过来。可是营长就是不下命令开火,把人急得要命。这时华北部队的一个营长跑过来和我们营长说:‘同志,阵地已交接好,再见。’说完人家带起队伍就走啦。我们机枪连长着急地说:‘营长,打吧?’我们营长说:‘急什么?三百米以内再打也来得及。现在一方面太远;另一方面射手们累得不行,叫他们喘喘气,打得更准一些。’眼看敌人一步逼近一步,敌人端着枪直喊:‘冲呀!杀呀!……’”

“冲个屁!还不打这狗日的。”有个战士把袖子一扯,看样子真像在战场上一样。

“这时,”小李说,“我们营长把拳头举起来,喊道:‘所有的武器对准敌人的密集队形,开火!’这一声不要紧,阵地上所有的轻重机枪、迫击炮,一下子就打起来了。简直响得不分个啦,把我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叫。”

“好啊,打得痛快啊!后来怎么样啦?”有人手舞足蹈地问道。

“后来敌人前面的往后跑,后面的往前赶,把人一下子挤成堆啦。这时候,我们的机关枪‘突!突……’一个劲地扫射!子弹带着火星子往人堆里钻。敌人像刀儿削的一样,一片一片地倒下了。正在这时,我们师的炮兵营也在山下开了火,连阵地都没占领,在大路上把炮口一转就打开了,一炮接着一炮,打得真准呀!炮弹冒着黑烟就在敌人堆里开了花,把敌人都扔多高。我们的迫击炮也一个劲地打。敌人这时候,简直像戳了窝的蚂蚁一样,没地方藏,没地方躲的。”

“这回敌人可吃饱了吧?”刘吉瑞把手往大腿上又一拍,兴奋地说。

“是嘛,敌人这时把枪举起来,嚷嚷着说:‘解放军同志,不要打了,够啦。我们投降啦,饶命吧……’”小李说着举起两只手,在地上转了一圈,学着敌人投降的动作,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行!”坐在窗台上的那个大个子战士站起来了,“你行,小李,我看说山东快书不用化妆。”他说完,大家笑得更加厉害了。有的笑着直捶别人的脊背;有的笑得捂着肚子直“哎呀”,几乎把笑脸变成了哭脸。

笑声渐渐地停了。

“后来怎么样啦?”

“后来敌人缴了枪呗,光我们营就捉了有三千多。”

“缴了多少枪啊?”

“老鼻子啦!像烧火棍一样,扔得满山遍野都是。谁能数得清啊。”

“多少马啊?”

“四百多匹马,还有骆驼呢!我头一次看见,那玩意真怪,你一拍它,它就卧下,等人上去骑好,一拉缰绳它就站起走啦。那天晚上行军,我还骑了一路骆驼。真舒服,你在上面骑着睡觉都行。”

“后来呢?”

“后来就坐火车回来了。”

“你说完了吗?”

“完啦!”小李把手一摊。

屋里又是掌声又是笑声,大家从炕上一哄而起,跳下炕来,把小李举在空中,像扔皮球一样地扔了好几下。

“放下我,放下我,我还有好消息没说呢。”小李被扔得受不了了。

大家听说还有好消息,就把他放下来。

“你们知道吧?”小李满脸精神地说,“昨天我们队伍才从康家集过去,要去解放北平。到那时候,大炮、坦克、百来万人打仗,那才热闹呢!那时,对不起,”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小李要先进北平瞧上一鼻子啦!”

“到那时候,我们也去。”秀珍忽然在后面高兴地说。

“姑娘家去干啥,到北平要打大仗,你当是去看大戏?”

“姑娘家怎么的?”秀珍不高兴了,“姑娘也是人民战士,我看你这脑袋瓜,早晚得另换换。”

“好!”刘吉瑞调皮地说,“反正明天我就出院,看看谁先到北平,光嘴硬不行。”

秀珍守着这么多的人,被他说得有点抹不开了。把素华的手一拉,分开众人就往外走。刚一出门,见对门站着乔震山、王德、指导员还有管理股长,他们正在笑着往这里看。这一下弄得秀珍更沉不住气了,她脸羞得通红,把头一低,拉着素华向外面跑去。

秀珍跑到门外,听到屋里还在吵吵嚷嚷地大笑。她和素华说:“刘吉瑞顶调皮啦,他就是看不起我们姑娘家。再不要理他!”

晚上,月色皎洁。二宝背着小马枪,来到秀珍的宿舍。正和秀珍谈着话,突然门开了,小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哈!怪不得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里,走吧,连长叫你呢。”

“叫我干啥?”二宝瞧了瞧秀珍,犹豫了一下问道。

“我告诉你。”小李伏在二宝的耳朵上低声嚓嚓着说,“管理股长告诉连长,说准备批准你入党哩,连长要和你谈谈。你可别说我告诉你的,咹?”

二宝点头,什么没说,背起枪就和小李一同走了。

他来到乔震山屋里,见哥哥正在收拾行李捆背包,惊异地问道:“哥,怎么的,你要走吗?”

“走,咱们一块,人家都在忙着打北平了,还待在这儿干啥?”

“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利落吗?”

“到前方再慢慢地好吧。”乔震山没抬头,忽然问道,“二宝,上次追击战捉的俘虏里,有没有王经堂和鲁青?”

“早跑啦!”

“咹?”乔震山一怔,“你怎么知道?”

二宝这才把那天晚上在韩凤鸣家借宿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最后他说:“黑影里我打了一枪,谁知道没打着他,反正没找着。”

“你呀!”乔震山埋怨地说,“天生的笨猫,死老鼠也捉不到。”

二宝低着头一声不吭。他心里真有点纳闷,小李告诉他哥哥要和他谈他入党的事,可现在老问王经堂的事,莫非小李骗他?他瞧瞧哥哥那不高兴的样子,又不敢问。二宝眨巴着眼想了半天,才说:“哥,管理股长没和你说我的事?”

“什么事?”

“比方……我的进步情况啦,或是别的什么的?”

乔震山把脸一板,转过头来,端详着二宝。

“小家伙,”他指着二宝的鼻子说,“这次解放北平可要给我好好儿的表现。不然,我可不饶你。”

二宝刷的一下,从脸红到脖子,瞪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瞧着哥哥:“哥!我一定听你的话,以前我和你顶过嘴,我,我错了。”

“嗯,以前给你的书你看了没有?”

“看了,还没看完。”

“要好好地抓紧学习哩。”

“是!”二宝转身走了。心想,“好你个小李,老拿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