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太阳从长城后面升起来,照得大地暖洋洋的。妫水河里的冰,迎着阳光闪闪发亮。河岸柳树的枝条上,挂满了白色的敷料和所有包扎伤口用的东西。
随军医院第三分所,昨晚接到军部指示说,部队向南口方向开进,准备截击从北平可能向北逃窜的敌人。命令他们就在现地不动,准备接收新的伤员。
秀珍、言素华还有其他一些姑娘们,在河岸的石头上砸开冰凌,紧张地洗着绷带。河水在冰凌底下淙淙地流着,寒风吹着枯柳枝条摆动着。她们不时喃喃地说着话;有时亮开圆溜溜的嗓门,格格地笑起来,笑得那么清脆而响亮。
“今天多暖和啊!像春天一样,宣传队的同志不好唱支歌听听?”一个护士提议说。
“秀珍唱吧,她的嗓子又圆又亮。”
“别听她瞎说,叫小苏唱,她唱得比我好。”
“秀珍唱,欢迎,欢迎!”大家笑着劈里啪啦地一齐鼓掌。
秀珍推托不过,只得答应,她清了清嗓子站在河岸上,边往柳条上挂着敷料边唱:
飞雪迎春来,
早春花盛开,
开遍了美丽的原野,
开遍了新的世界。
…………
蔚蓝色的天空中,鹞鹰盘旋地飞翔着。秀珍那洪亮而豪迈的歌声,荡漾在八达岭外的山野里,响起奔腾澎湃的声浪。她的歌声刚落,引来姑娘们一阵欢乐的掌声。
“哎呀!真好,真好,再来一个……”
秀珍和小苏是在烽火台战斗以后,随着伤员一块来的,因卫生分所里工作忙,请示军政治部批准,才把她们留下来临时帮助工作。她们被分配在病房里做护理工作。她们的工作细致、热情,对伤员的照顾无微不至。伤员们十分满意,常常向她们投着感谢的目光,说着感谢的话。尤其是秀珍,她在空闲时间还给伤病员们读报、唱歌、讲故事。她为了受伤同志很快地恢复健康,什么都愿意去做。
今天听说洗敷料准备迎接新的任务,她本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是,她也和大家一起来到河边上。
“秀珍啊,我看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你不是昨晚一夜没有睡吗?”小苏用力搓着绷带,转过脸来用胳膊拢着溜在前额的头发。
“不用啊,大家还不都是一样,反正今天我也没有事。”秀珍说着转头瞧着素华,“素华,现在见了重伤员还怕不怕啊?”
“不太怕了,不过有的时候,尤其在晚上病人说胡话,我还有点害怕。”
乔震山把言素华从火里救出来,被送在这个医院里治疗。到医院不久,就恢复了健康。但她每想起自己的不幸遭遇,经常想哭。秀珍来到这里,她们一见面说起乔连长来,很快就熟悉了。素华对秀珍感到特别亲近。一方面,秀珍这个姑娘热情、活泼、待人诚恳,和她在一起感到快乐;另一方面,乔震山的弟弟是秀珍的未婚夫,而乔震山又两次从死亡里把她救了出来,这使她对乔震山非常感激。在秀珍没来以前,医院里见这姑娘无家可归,又是个初中毕业的学生,就吸收她入伍了。
从她正式参加工作以来,由于过去曾读过中学,懂得一些卫生基本知识,所以进步很快。有时候还能帮助老卫生员做些治疗工作。她动作斯文,态度平静,不多说话,干起工作来也很细致。因此,不管同志们或是伤员,对她都很满意。但是,因为她才入伍,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伤员,所以每逢重伤员在她面前呻吟和说胡话时,她就吓得两手捂着脸,抽泣着哭。
“素华,你怎么的,害怕吗?你先去休息吧。”别的卫生员经常这样安慰她。
“不,我只是看到他们这么痛苦,心里觉得不好受。”素华并不去休息,用衣袖擦擦眼泪仍然去工作。她一面耐心地照顾伤员,一面偷着擦眼泪。秀珍来了以后,因为这事,经常劝说她:“你可不能这样哭了,素华。我们军队里可不能和老百姓一样,你要是再哭啊,人家同志可要笑话你。”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的,一见到他们伤得那么重,我心里就不是滋味,老控制不住。有的伤员牺牲了,我更想哭。”素华说话间马上眼圈发红,泪水包着眼珠。
“看你!说不哭了又要哭,你可不能这样了!”秀珍假意不高兴地瞪着两只活泼的眼睛瞧着素华,抿着嘴笑了。
素华经她这么一说,羞怯地赶紧擦着眼泪,把脸扭在一边,哧的一声也笑了。
“我告诉你素华,你知道吧,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你的家是怎么倾家荡产的,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人像你这样,多着呢!所以同志们为了给全中国的穷哥们报仇,就必须和敌人作战。作战还有不流血的?同志们为了革命,为了咱们穷人翻身,为了彻底推翻蒋介石反动派,建立一个美好的新社会,受伤、牺牲都是无限光荣的。我们来看护他们也是光荣的。我们虽然是女人,但也是光荣的人民战士。可不能像在家里一样,动不动就哭。当然,同志受了伤或者牺牲了,谁心里都不好受。可是,不能哭,尤其我们做看护工作的,更不能在伤员面前愁眉苦脸的,因为我们既然也是革命者,‘革命’这个字眼包含着坚强、勇敢、愉快、豪爽和乐观,为什么要哭呢?有人说姑娘家就好哭,天生的脆弱,我才不信呢!你说是不是,素华?”
素华仰着满月似的脸瞧着秀珍,点了点头。这些话在素华听来非常新颖,她觉得秀珍这个人很理智、很坚强。从此,她对她更加敬慕了。
今天在一起洗敷料,秀珍又问起素华来。她低着头,面带羞色地和秀珍说着话。
这时从河南大路上,走来一个老头,后面跟着一抬担架。他们很快地过了河,向洗敷料的姑娘们走来。
“喂!同志,这个村是不是住的医院?”老头来到秀珍跟前,打着招呼问道。
“你有什么事?老大爷。”秀珍扭头端详了一下老头,又看看后面那抬担架,“你们从哪里来,是送伤员的?”
“这还用说。”老头从腰里抽出烟袋吸着烟,“不是送病号的还能找医院。”
秀珍领着老头和担架,向村里走去。
她把病人送到病房交给大夫后,就领着老乡们到伙房吃饭,然后很快找到了护士长,把大夫的嘱咐告诉了他。护士长决定叫言素华看护这个重伤员。
当她和素华又来到病房时,见炕上的病人头上脸上除去留着眼睛和嘴而外,全身都缠满了绷带,活像个雕刻的石膏像,大家正忙着给病人输液。外科大夫忙得满头是汗,她把口罩摘下来,坐在窗台上休息,两眼一动不动地瞅着病人。
“他衣服上什么标志都没有,怎么登记啊?”所部的文书手里拿着伤员登记簿,为难地向外科大夫问道。
“看样子,起码是个连干部。”大夫看了看迎门桌上放的棉军衣和驳壳枪、子弹带、皮带等东西说,“你现在光把伤员入院日期、携带物品记下来就行了,其他以后再记吧。”
文书按照大夫的意见记上以后,拿起桌子上的东西就走了。
乔震山经过换药、打针、输液以后,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嘴唇痉挛地轻轻地动了一下,眼睛微微张开,从绷带缝里把屋里的人扫视了一下。当他看到秀珍和素华时,眼睛一下睁大了,在她两个人的脸上转动了两下,然后嘴唇一哆嗦又闭上了。秀珍见病人看她,她才想伸过头去和他说话,就被大夫制止了。
“现在不要和他说话。”
大家见病人有了转机,就渐渐地走了,大夫临走时对秀珍说:
“这个病号由素华看护,你还是去看护王副连长吧。”说完又转头对素华说,“要是有什么变化,马上来告诉我。”
大夫走后,素华给病人轻轻地盖了盖被子,然后把外间的火炉子捅了捅,添上煤,把屋子里打扫了一下,坐在桌子旁边看书,有时抬起头来,向炕上看着。见病人的呼吸很均匀,她才放心地不再去看他了。半点钟以后,素华忽然觉得病人的脚动了一下。她抬头一看,见病人醒了,瞪着两只眼睛老看着她。她急忙走到跟前,低声地说:“同志,你好些了吗?”
病人的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唇哆嗦着张了一下。
“你要水喝吗?”素华低声地问道。
病人把眼睛闭上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素华急忙倒了一碗水来,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病人还是不断地翻起眼皮看着她,这使她很奇怪。他要干什么呢?她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想从他的眼睛里知道他的要求,忽然她觉得这两只眼睛,竟是这样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是,搜空脑袋也想不起来,她又仔细地看了一下。病人的眼睛闭上了。
晚上,素华披着军大衣,坐在煤油灯下卷绷带。病人的呼吸声显得那么清楚。对门的病房里,伤员在低声地呻吟着。她站起来想去看看,刚要往外走,忽然听见有人用一种低沉而极不清楚的口音叫了她一声。开始她还以为是门外有人叫呢,她出去看了一下,外面黑洞洞的,什么动静也没有,不禁使她更加惊异了。她以为对门的病号叫她,但病号从来就不叫她的名字。素华回到屋里,在灯影下模模糊糊见病人睁着眼睛又在看她,她走到炕边,见他嘴唇微微地启动了一下,“素——华。”
素华清清楚楚地听那病人叫了她一声。她惊奇地拿起灯在乔震山脸上照着,“你是谁?同志,认识我吗?”
病人睁开了眼又点了点头,素华心里既害怕又奇怪,她手里的煤油灯颤颤发抖。
素华一声没响,急忙放下灯,转身向外面走去。她想赶快去告诉大夫。她一路走一路想:“他是谁?为什么他能知道我的名字呢?难道是在我家住过的那个连长?不!乔连长的脸是圆圆的,黑黝黝的,没有这样苍白,也没有这样瘦。他决不会是这样难看,他是一个很漂亮而又勇敢的人。”素华不知为什么,心里不希望乔震山有这样的遭遇。但是这时在她脑子里出现了乔震山那长睫毛、双眼皮的大眼睛,使她心里怦怦直跳。她又急忙跑了回去,拿起灯在他脸上仔细地看了一下,乔震山忽然睁开了眼,虽然眉毛给绷带遮着,可是这双眼睛使言素华大为惊讶,她不禁愕然问道:“乔连长,是你吗?!”
乔震山点点头,嘴紧紧地闭着,看着素华一声不响。因为他心里很明白,只是嘴里说不出话来。
素华见他点头,忽然觉得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脑袋上似的,马上眼泪汪汪地想哭。可是当她见到乔震山把眼睛闭上,并且转过脸去不看她时,她才意识到病人见她要哭而生气了。她就马上收起眼泪放下灯。刚想往外走,一转身见秀珍从外面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素华,你是不是又在害怕呀?”秀珍低声地说。
“秀珍,他是……”素华见秀珍进来,一句话没说上来,就扒到她肩上,哭着说,“没想到他到底是乔连长……”
“你怎么啦,别胡说,瞧你,怎么搞的,好好地说嘛!”秀珍为她这突如其来的表现而惊讶。她急转头去看炕上的病人,病人早已瞪着眼瞧着她了。她这才撒开素华急忙拿起灯来,仔细端详着说:“是你吗?大哥,你在什么地方弄成这个样子?”
乔震山主要是惦记着部队的同志,怕他们找不着他心里焦急。现在他见秀珍、素华都已经知道了,他就放心地把眼闭着想睡觉。但是,秀珍老在一旁叨念着问。他说话又很困难,心里一阵着急,把眉头一皱瞪了秀珍一眼。秀珍再也不说什么,放下灯坐在炕沿上呆了老半天,才下来和素华说:“素华,你可不能马虎啊,要好好地照顾他,千万不要害怕,要是害怕就去找我来和你做伴。”
“不,我一点也不害怕。”素华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定很好地看护他,一直到他最后恢复健康。”
“好吧,我去把这情况告诉大夫。”秀珍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素华为了看护便利,第二天经过领导上的允许,她就在外间地上打了个铺,没有事好在那里休息。这样,两个房间的病员有什么动静都能听见。她正在整理铺,忽见秀珍扶着王德从外面蹒跚着走来。
“哎呀!副连长,你怎么来啦,不是大夫不允许你出来吗?”素华惊讶地说。
“我来看看连长,昨晚秀珍告诉我,因为是在夜间没有来,今天可无论如何也得看看他。”王德头上缠着绷带,像是戴了个白帽子;左胳膊用三角巾吊在胸前,手扶着秀珍的肩膀迎着素华走了过来。
“不行啊,副连长。大夫说他的危险期没有过,谁也不准看他呀。”
“……不许别人看也不许我看?”王德说着就往里走。
“不要紧啊,素华,副连长看看就走,不然他也不放心。我保证他不和他说话。”秀珍扶着王德走了进去。素华跟在后面再没说什么。
王德悄悄地坐在炕沿上看着乔震山满是绷带的脸,摇摇头说:“认不得了,怎么搞到这个程度?”
“不要说话,叫他睡吧。”素华马上摆了摆手。
秀珍见素华这样关心,心里很高兴,于是,她轻声说:“副连长,我们回去吧,反正他也不能和你说话,等他好了再扶你来。”
“好吧,”王德同意了,用手扶着秀珍的膀子,才要往外走,见从对门病室里走出一个伤员,两手扶着门框粗声粗气地说:“你这个看护的真糟糕,从昨天我们连长来了,你不先告诉我,一直到现在我才偷着听见。”
王德抬头一看,见是刘吉瑞,拄着拐从对门屋里出来,不高兴地对着素华发脾气。
“刘吉瑞,你好些了吧?连长在睡觉,你好不好小声点啊!”王德边往外走边说。
“是!副连长,我一定小声点。”刘吉瑞严肃地说,“副连长你走啊?”
“嗯。你好好地休息吧,可不能对护士调皮啊。”
刘吉瑞见副连长走了,他轻轻地走到素华面前,低声地央求说:“看护的,你叫我看看连长吧,我保证不说话。”
“你老叫我看护的,我就不叫你去看。再说你的伤很重,不叫你下来,老不听话……”素华把嘴一噘,不高兴了。
“好,好!那么护士同志,你叫我看看吧,看一眼我就回去,一定老老实实地躺着,好不好?”
“不行。”素华又说,“大夫说,谁也不让看,要等他的病好了,能说话,能吃饭,才能看呢。”
“唉!你这看护的啊,你知道我多么想他啊,你叫我看他一眼也好嘛!”
“好吧,你在门口看看就行了。”素华被他缠得没办法,这才允许了。
刘吉瑞站在门口,两手扶着门框,伸着脖子,张着口,向炕上望着,眼里好像有点泪汪汪的,不时用手擦一擦再看。
素华见他们这个亲热劲,心里也有些发酸,但是她马上想起秀珍说的话,她就拉着刘吉瑞说:“行了,回去休息去吧,同志。你不能在下面站的时间太久了。”
“好吧,我这就回去。”刘吉瑞这才拄着拐向对门屋里走去。
素华把刘吉瑞扶回去后,又来到乔震山屋里。她坐在炕沿下的凳子上,侧身依着桌子,用手托着腮,默默地望着乔震山,他的呼吸十分均匀而安静。素华的面容浮现着深思的表情,似乎在寻思着很多值得她深思的事情。
生活像水一样地流着,人也随着生活洪流的洗练而不断地前进着。
这才几天的光景,素华在生活上的变化竟是这样突然。她回忆起初见到乔震山的情形;也想起那天送鸡蛋给他吃的事情;又想起她被乔震山从火里救出来的那一刹那。现在这个苦难重重的普通姑娘,竟是一个穿着新军装的女战士了。她心里是那么高兴。国民党反动派使她家破人亡,只剩她一个孤独的、没有亲人的姑娘了。自从来到医院里,这种感觉渐渐地淡薄起来,在她的眼前展开了这么一个充满了温暖和友谊的大家庭。这一切都是新颖奇妙的。她觉得周围的人们都是真挚无间,亲密之至,他们的生活里充满了热情和愉快,而且都是那么勇敢、坚强,为了解救别人奋不顾身。现在,她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好,她开始探讨这些问题。
素华那平静的脸上浮现着一丝微笑,但她那两只多睫毛的大眼睛里却含着湿润的泪水。当她微眨眼帘时,像春雨后的桃花一样,晶莹的泪珠立即滴在了白中透红的两腮上。
“祝福你乔连长。”她默默地想,“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乔震山呻吟了一声,翻了一个身。
素华轻轻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了盖被子,伸手在被窝底下摸了摸,炕有些凉了,她急忙在炕洞里生上火烧炕,又把外间的炉子添上煤,然后拿起了扫把,里里外外地打扫屋子。她把屋子打扫得是那么清清爽爽。窗户上传来一阵沙沙声,素华到门口一看,雪花在夜空里飞舞着,她不禁想起秀珍唱的那支歌来了。她把门关好,坐在外间的铺上守着火炉,披着大衣,轻声地唱了起来:
飞雪迎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