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太阳照射着寂静的山峦,也照射着臭气熏人的敌人尸体。

阳光照不到的发着霉味的大山峡里,显得特别阴森森的。笔直而潮湿的峭壁上,岩石缝里长出了茂密的马尾松,像伞一样在山峡的上空遮蔽着,使两崖之间更加阴暗了。

峡底,枯草丛里厚厚的雪堆上躺着两个半死不活的人。这个窄窄的山缝似的山峡,黑漆漆的,像无底的深渊一样在等待着人的死亡。

乔震山夜里和一个敌人搏斗中,就是滚进了这个深渊。

当时,他在混战中,正想往枪里压子弹,刚压上两三发,突然一抬头见小李被一个敌人按在地上,他急忙取下子弹夹,把枪往腰里一插,跳起来扑过去,抓起那个家伙,大吼一声,举过头顶,一扭身把他抛到山下去了。他回头看看小李,小李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才想弯身去拉他,忽然身后有人把他的脖子捏住。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没等那家伙捏紧就猛一回身给了他一拳,正打在那人的颧骨上。那家伙受到沉重的打击,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恰巧被身后的石头一绊,四肢朝天地跌倒了。乔震山乘机跳上去骑在他的肚子上,但用力过猛又被他趁势一滚,把乔震山压在身底下,就这样两个人滚来滚去地厮打着,最后乔震山用尽全身力气,从那个家伙的身底下往上一翻,忽然觉得两个人的身子一沉,耳边的空气呼的一声,乔震山就失去了知觉。

在意料中他们是粉身碎骨了,但是由于那些伞一样的松树,大巴掌似的把他们托住,减轻了坠力,而后又落在厚厚的雪堆上,这使他们侥幸免于死亡。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因为受到不可避免的震荡而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乔震山苏醒过来了,到处都是静静的,没有枪声也没有呐喊声,战斗是结束了。他两只颤抖的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地坐起来。四周是那样模糊,像没对好光度的望远镜,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不清。他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辨不出方向。峡谷里刺骨的冷风吹到他的身上、脸上……头顶上的松树、黑漆漆的石缝里发出了惊人的啸声。蔚蓝的天空从针状的叶子间、枝丫间透了下来。山峡里全是黑黑的发着亮光的岩石。在山峡的一端重重叠叠的山峦后面,露出清洁而明亮的天空。

他神志模糊,头晕目眩,两耳轰鸣,心里发闷。用手摸了摸头上,帽子不在了,军大衣到处是破洞。遍体鳞伤,满脸是血,头发被血浆胶硬了。使他最感到痛苦的还是右腿。在绑腿上碰开了一道口子,绑腿被血黏得也是硬硬的。他用军大衣擦了擦脸,解开了绑腿,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出了裹伤包,小心地把伤口包起来,再从大衣上的破洞里,一块一块地往外撕着棉花,在手上脸上擦着血,然后把棉花丢在身旁。棉花被风吹着满地乱滚,一直滚到挂在枯草上才停了下来。

乔震山扶着崖壁,吃力地站起来。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困难地拖着沉重而发抖的脚,移了几步,好像什么东西把他绊了一下似的跌倒了。他想重新站起来,但是怎么也起不来。下半个身子像是钉在地上,他对自己这种无能为力很生气。当他举目四顾时,忽然发现在离他五米以外的地方躺着一个人,手脚正在动弹着。

“呀!就是他,这个恶鬼!把老子带到深渊里来了。”乔震山瞪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他。但是,忽然一切又都在飘动了,像是坐在大风浪里的小船上一样,山峡、岩壁、枯草、大地从身子底下往上涌,翻起了,旋转了!乔震山尽力地坚持着,两手支着地把头抬起来,看着那家伙。他还活着,这是个莫大的危险!但是乔震山终于又失去了知觉,头扎在地上,两手伸了出去。

黄昏,暮色苍茫。

乔震山第二次醒过来时,他重新抬起头来,忽见那个家伙像恶鬼一样坐了起来,并且在腰里摸着什么。乔震山忽然想起了他的驳壳枪,他侧起身子,摸了摸,但是枪不见了!他心里很焦急,急促地呼吸着,全身乱摸。枪!枪啊!没有枪就会马上死在这个恶鬼的手里!忽然他在身前的皮带上摸着了那支黑黑的、发着钢铁光亮的枪,他高兴极啦!打开了保险机。没等那个恶鬼来得及把手枪伸出来,乔震山就对着他开了三枪。子弹打完了,那个家伙躺下了,但是还在呼呼地喘着气。乔震山眼睛发红,脸上流血,死盯着那个不肯断气的家伙。他越看越生气,越看越冒火,他想:“你这条毒蛇!流氓!咱们不死不散,在这块小天地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要你还有一口气,老子就不饶你!”

乔震山从身后摸过子弹带,取出一条子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压进了弹槽。他想爬得近一些,但是爬了好久,还不到一米。他眼前发黑,头发昏,疲倦得趴下来,把头放在胳膊上休息了一会儿。当他再抬起头来时,四周全是黑的,什么都浸在黑暗里,松树上透下了闪烁的星光,乔震山这才明白过来,天又黑了。他摸索着向前爬去,忽然他摸着了一个人的脑袋,呼呼地喘着气,于是,他把枪对准着喘气的那个脑袋开了三枪。好啦,呼呼的喘气声没有了。乔震山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把枪关上了保险机插进皮带里,颤抖着身子费力地坐起来,身子靠在岩壁上,头向一边歪斜着,又忽忽悠悠地睡去了。

深夜,重山深谷里的黑夜,把什么都吞没了。它给人带来了恐怖。可是恐怖征服不了英雄的心,乔震山在和死亡做着不屈的斗争,在最艰苦的环境里,他会刚毅地站起来,战胜这虚无而恐怖的黑夜。

不知在哪个方向上,豺狼在嚎叫,猫头鹰在悲鸣!随着阵阵的寒风惊醒了昏迷中的人。乔震山一觉醒来,展眼四顾,到处都是黑黝黝的。他想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山峡,找个有人的地方:村庄、大道、半山腰的孤家……不管什么地方,总比这黑暗的山峡好得多。可是,饥饿袭击着他。他下意识地不去想,想也是白费,这山峡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但是这恶作剧的肚子却饿得难受,咕噜咕噜地直叫,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使他怎么也丢不开。他静静地平下心来想:是啊!从前天吃过午饭以后,到现在已经将近两昼夜没有吃东西了。乔震山在岩石根下抓了一把雪往口里塞着,雪把牙冰得发痛,可心里却清凉了许多。于是他又扶着石头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困难地走去。两条腿好像不是他的一样,走了不几步又跌倒了,昏迷了过去。

黑黑的山峡,像是走不完的死胡同,要是在平时,乔震山用不了几分钟就可以跑出去,现在他必须付出很大的力气!

乔震山一次又一次地昏迷过去,一次又一次地清醒过来。他望着那井口儿似的峡谷,心里翻起了无限的悲痛。许多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在脑子里闪过:首长、同志们、年轻的弟弟和年老的妈妈……他想:“这些同志不知道怎样在挂念着我呢!可是,现在我却陷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在和死亡做斗争。嗐!难道我乔震山就这样和他们永别了?”想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头,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不!乔震山绝不能死在这里!要活下去,全国还没有解放,革命还没有胜利。共产党员是用伟大理想所铸成的,为革命而生,为革命而死,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现在这点困难就想到生死问题,未免可笑。对,不能白死在这儿,只要还有一口气,一定要出去。”想到这里他全身产生了力量。站不起来爬着走,他拖着沉重的身子,向着光明的地方爬去。但是身体,这受尽了折磨的身体却不听他的支配,他又昏迷了。

第二天的拂晓,乔震山醒了过来,头昏沉沉的,像是压上了千斤重量;两脚冻僵了、麻木了,眼前几千朵金花乱飞,全身湿漉漉的。他勉强抬起了头,睁眼一看,忽然高兴起来,峡口就在眼前不远。好啦!渴望已久的峡口到了,可是他伸起脖子往下一看,呀!一幅使他心惊胆裂的景象映进他的眼帘。这峡口以外就是十余米深的悬崖,下去悬崖才是山坡。别说他现在这个身体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即便是身强力壮的人也跳不下去。乔震山把头伏在地上,闭上了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不一会儿,他又困难地抬起了头,挣扎着坐起来,身子依在峡口旁的岩石上。他疲倦不堪,全身无力,两眼贪婪地看着山下的一切:浓厚的、乳白色的晨雾把山谷、村庄、道路全都淹没了,只有黑色的山峰露在上面。多好的河山啊!冬天过去就是春天,人民的战争将赢得和平。人民将用自己的双手来建设一个崭新的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没有不合理制度的新社会,并用自己的生命来保卫它,不允许任何人再来侵犯它。忽然一阵清风在山谷里呼啸,吹散了晨雾,露出可爱的村庄、田地和弯弯曲曲的道路。那一簇簇的茅屋上悠然地冒着袅袅的炊烟,人们在做早饭了……乔震山再低头看看这眼前的悬崖,啊!立陡的悬崖,黑森森的,令人目眩。他幻想着生出翅膀飞下去,可是他懂得,人终归是人,生不出翅膀,现在面对的,是下不去的悬崖。他大失所望地又紧闭双目,头靠在石头上,思索着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

高尚的理想,会产生无限的斗争力量。懦夫遇到困难,他就会把这悬崖绝壁看成是死路一条,垂头丧气,坐以待毙。可是像乔震山这样一个受过长期革命熏陶的共产党人,他对于“死”这个字眼,只要是一种伟大事业所需要,他是无所畏惧的,并且会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的生命拿出来,贡献给这个伟大事业。但是现在,此时此地,他觉得这样死去未免太窝囊了。“人不能无谓地活着,也不能轻率地死去。”理想告诉他:现在不能坐以待毙,要和死亡做斗争。一种强烈的希望在吸引着他,这就是:平津战役的胜利,全国的解放,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成功,人类解放事业在全世界的胜利。这希望,使他产生了无限的斗争力量。这种力量会使任何困难让路,死亡也会退避三舍。

乔震山坐在那里,越想眼睛睁得越大,他看见峭壁上的石头缝里长出的那棵松树,在冰冷的岩石上长得那么茂盛而茁壮,细长的根儿从上面顺着石缝一直垂下来,又扎到地上的石缝里去。由此他联想到用绳子拴到松树上,人拉着绳子从悬崖上溜下去。可是没有绳子,身前什么绳子也没有。他低下了头,下颏抵在膝盖上。忽然他看到自己腿上的绑腿,这一发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云,高兴得笑了。他笑得那么奇怪,两昼夜来饱受饥饿寒冷的摧残,坠下悬崖遍体鳞伤的折磨,满脸又是一溜两行的血污,他两腮消瘦,颧骨突起,眉毛底下两只眼睛变成了黑黑的两个大窟窿,只有一对眼珠在闪闪发亮。笑起来眼角上、腮上、额上全是深深的皱纹。此时,即便和他最熟悉的人偶然相遇,也会觉得陌生。

乔震山很快地解下绑腿,但是只有左腿上的两只了,右腿上的昨天晚上解下来包扎伤口,不知道丢到哪去了。两只绑腿接起来只有九米长;不但长度不够,而且这单股绑腿决吃不住一个人的重量。他想:“现在惟一的办法,是回去把绑腿找来,把那个死家伙的也解来。别看是个坏家伙,在这一点他倒可以给帮个大忙。”

于是,他一分钟也不耽误地向后爬去。“真糟糕,早知道这样昨晚一块带来多好。”他不断地埋怨着自己,但是,他的右腿痛得直往心里钻,膝盖肿得像小孩肚子。现在的乔震山要再爬个来回,可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但是,他爬得蛮快,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这一切他都能忍受。他咬紧了牙,满脸流着黄豆大的汗珠,叭嗒叭嗒地滴在地上。他在忍受着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

上午十一点左右,乔震山又爬回来了。脖子上绕满了绑腿,连那个死家伙的腰带子,带手枪的皮带都拿来了。但是他全身瘫痪了,他真想躺到地上睡一会儿。但是他明白:不行,一分钟也不能耽误,在这小山峡里多耽误一会儿,死亡就会靠近他一步。他紧张地把绑腿、皮带和腰带接在一起,一共有三十多米长,双股并起来,足有十六米。他把一端拴上一块石头,带着绑腿往松树上扔,扔了四次才挂到树上。然后慢慢地向树上松去,石头拉着绑腿的一端垂了下来。他接过来解下石头,打了一个活结,把绳子死死扣在树上。他两手把着绑腿用力拉了两下,觉得蛮牢实。准备工作结束了,这才喘了口粗气,靠在岩石上,合上了眼睛。不知是昏迷了过去,还是睡着了,他又一动不动地瘫痪在那里了。

三小时以后,乔震山睁开了眼睛,把绑腿的一端拴在腰里,以防意外,然后两手握着绑腿坐在悬崖边上,向下望着叫着自己的名字:“乔震山哪,这是最后的斗争。半路上无论如何可不能晕过去啊!”

他回头看了看那个永远使他忘不了的黑洞洞的山峡,就把身子往下一沉两脚悬空。全身的力量都用在手上,用力地握着绑腿,身子在上面晃荡着,一把一把地倒换着向下滑去。他浑身打颤,眼睛发黑。几次都要昏厥过去,但是他咬紧牙坚持着。离地面还有一米多高时,他忽然觉得耳朵嗡的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乔震山跌倒在山坡上滚了两下,被绑腿从腰间拉住了。

韩凤鸣和村里的小伙子们,顺着山岭分组分队地搜索了一上午,没发现有解放军的伤员和尸首。但是他们的收获可不少。带上了三副担架,有一副上面装满了子弹、子弹壳、手榴弹、步枪、手枪,还有带血的军装、大衣、皮帽子、毛衣、鞋子,总而言之,他们发了“洋财”了。一共十三个人,每人都背上了枪。他们高兴得唱着小调,满山跑着、打着,在山上搜索。

“凤鸣大哥!”有人大声地说,“算了吧,咱们回去吧,反正找不着了。”

“天还早呢!回去干什么?出来这么一阵,就想回去,真没出息!”另外一个接口说,“找不着活的,也要找着死的嘛。”

凤鸣再没开口,在山半坡这里看看,那里望望,走一会儿找一会儿。忽然后面有人喊道:“喂!你们来看啊,这里还有一个呢!”

凤鸣和大家被喊声所惊动,一齐跑了过来。见一个人穿着破烂的军大衣,浑身是血迹,腰里吊着根破布绳子躺在悬崖底下。

“哎呀,这家伙还活着呢。”一个小伙子上去摸了摸,惊叫了一声。

“来吧,把他放了炮算了,”另外一个小伙子两手搬起一块大石头,高举在头顶上,刚要向躺着的人的脑袋上砸,被凤鸣很快地阻止了,说:“哎——!哎!你看明白了没有?你知道他是哪面的?我们是来找人的呀!怎么能不看清就乱来呢!”

“我们的人还会是这样的呀!”小伙子不服气地说着,把石头扔到一边。

“要是能爬能跑,好好的,还要我们找呀!”是谁插了一句。

“好吧!那就检查一下再说。”那小伙子也觉得自己太莽撞了,他把乔震山翻一个身,“嘿!还有个匣子枪呢!”说着他把枪拿在手里,摘下保险带就往怀里揣。

“你干什么?”韩凤鸣把枪夺了过来,“放到你腰里算怎么回事!”

“留着将来成立民兵时好用嘛!像人家老解放区那样。”

原来这个地区以前是游击区,人民对共产党的军队有相当的认识。沙土城国民党军队经常来“扫荡”这一块地方,把老百姓糟蹋得很惨。当时这一带也组织过几次民兵,但是由于靠城太近,经常受到袭击,所以搞垮了,后来就没有再组织。今天来参加搜山的青年里面,有不少是当年的民兵,韩凤鸣就是其中之一。

“不行,今天所有捡来的枪都要交解放军,要是人家送我们,那时再说。”凤鸣说完就解开乔震山的大衣扣子,翻开里子一看,见上面有个印子,里面写着:“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总后勤”的字样。他马上捞起乔震山的手,摸了摸脉搏,微微地有些跳动。

“快!拿水来,这是咱们的人。”凤鸣脸上又严肃又紧张。

那个要用石头砸的小伙子,立即拿来一个小瓦罐子,把木塞头拔下来,扶起乔震山慢慢地往他嘴里灌水。

“拿担架来!马上抬走送到我家去,这人眼看要不行了。叫我爸爸给他做点米汤喝,也许能好过来。来!快啊!”凤鸣摸着乔震山的手腕子,扭着头对大家说。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乔震山抬到担架上,给他又盖上了两件大衣,几个人抬着,往山下急急走去。其余的人还在继续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