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从天黑下到天亮,从天亮又下到天黑,内长城的山川里远近都是白茫茫的。

半夜时分,烽火台高地悄悄地被我军包围了,四周除去风雪的呼啸声外,一切都是静寂的。烽火台上,敌人的哨兵在壕沟里警惕地溜达着,树林的呼啸声,风吹铁丝网上的铃铛声,使他心惊胆战,不时地停下来向山下的树林里谛听一阵,向朦胧的黑影里探视一阵,然后又放心地走去。他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被拖到山下去了,糊里糊涂地当了俘虏。

“把他押到一边去!”乔震山把胳膊一挥,“马上爆破——机关枪,准备射击!”

“走!”三个爆破组把爆破筒往身前一端,一闪就不见了。

攻击前的一分钟,比平时熬过一点钟还难受,表针走得比什么都慢,战士等得不耐烦了,从自己的位置爬到另一个人的身旁,后面的雪划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深沟,低声地说:“现在能吸口烟就好啦!”

“你活够啦!离敌人不到二百米吸烟啊?”

“我不过是这样说一说。”

“捞不着吸,说一说顶啥用。”正说着,突然火光一闪,身子跳动了一下。烽火台西端连续冒起了三个粗大的光柱,照红了半个天,接着响起震天的轰隆声。爆炸成功了!乔震山向重机枪射手喊了一声:“射击!”

“哒哒哒!哒……”重机枪吐出了银白色的曳光弹,穿透夜空,射向烽火台。“哒哒——的的的”军号声和杂乱无章的射击声,混杂在一起,这声音几十里以外都能听到。

每一个战士都知道,这不是我军的冲锋信号,而是根据连长的作战计划,把敌人从碉堡里引出来,调动炮火消灭他们的假冲锋。因此,他们卧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烽火台上,人声嘈杂,骂声不绝。敌人的步兵从碉堡里冲出来,占领了露天工事,向四周拼命射击,投掷手榴弹。

突然,一颗炮弹带着震耳欲聋的轰声在烽火台高地上爆炸了。这爆炸声很快就被成群的轰隆声吞没。大地簌簌地跳动着。

炮火轰击开始了,暴风雨般地袭击着突兀的烽火台。人声沸腾的高地,霎时变成一片灼热的火海,有一种特别沉重的爆炸声,把泥土、树枝、碎木头……带着嗡嗡的啸音,从高地上抛了起来,打落了树上的积雪,纷纷落在人们的身旁。这是师部的“一○七”迫击炮在射击。

烽火台被浓烟覆盖了,树木开始燃烧,占据阵地的敌人,在炮弹的黑烟里嚎叫着,身体随着爆炸的气浪飞了起来,又摔在地上,他们在遭受着大快人心的惩罚。

“老乔,看,你的计划生效了。”郝平碰碰乔震山说,“敌人在上面和炮弹扭秧歌舞呢。”

“这是名副其实的烽火台。”乔震山眯缝着眼睛,注视着浓烟冲天的烽火台,心里暗暗地计算着炮火袭击的时间,准备冲锋。

“我该到三排去了,看看老王那里布置得怎么样,有事就到山下那个小树林里找我。”郝平站了起来。

“好吧,告诉老王,叫他注意西北方向。”乔震山的眼睛没有移开烽火台,“估计敌人的增援部队很快就要来的。”

十分钟后,我军的炮火,像凶猛的飙风一样,滚滚腾腾地又移向沙土城敌人的炮兵阵地轰击,只有重迫击炮还在烽火台的主峰上进行效力射,掩护主攻连冲锋。

乔震山一分钟也没停,挺起胸脯,把驳壳枪向前一指,“跟我来!”带着一二排一口气冲了上去,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占领了三个小碉堡。他跳进了壕沟,扶着壕沟沿向主峰上用眼睛飞快地一扫,见被炮弹轰击过的山梁已经是弹坑累累、一片灰黑了。主峰上的大碉堡仿佛被炮弹轰昏了,在烟雾的覆盖中默然无声,我军的迫击炮弹在顶上接二连三地爆炸着,将浓烟撕裂,闪着耀目的火光。他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一个念头:“一秒钟也不能停!趁敌人的火力在昏厥状态时,炸开大碉堡!”他喊道:“一排长,立即爆破!快!”

一排的爆破组一跃而起,向大碉堡的大门冲去。说时迟那时快,大碉堡敌人的火力突然复活了,所有的射孔开始了疯狂的射击:枪弹、手榴弹冰雹似的把爆破组按倒在半路上不能前进。

“机关枪,加强火力!”乔震山的喊声立即被机枪的射击声淹没了。他卧在壕沟沿上,两肘支着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爆破手的动作。在他的想像中,根据作战计划,爆破组在这样优势火力的掩护下,成功地炸开第一道门没有问题,然后趁炸药的气浪把敌人冲昏的刹那间,接着去炸开第二道门。应该说,这一切都是合理的。可是不然,夜间,尤其这大风雪的夜间,射击的命中率很低,况且射手们才从山下冲上来,呼吸急促,风雪迷眼,看不清,瞄不准,仓促射击其效果更低,因而第一组对第一道门的爆破没有成功,战士们运动到距离目标二十米后就伤亡在那里,再也起不来了。

“第二组上去!”一排长赵文江把拳头一挥又喊了一声。

温明顺带着一个战士一跃而起,他把二十多斤的炸药包,往怀里一抱,跑在头里,动作是那样灵巧,勇敢。可是,跑出五六十步,也一头栽倒不能前进了。双方枪战十分激烈,烽火台上荧光乱飞,火星闪烁。

乔震山的心扑扑地跳着,全身绷紧,上牙咬着下嘴唇,锋利的目光围着大碉堡乱转。敌人仍然在疯狂地射击,手榴弹成堆地爆炸着,火光里现出躺在敌火下的战士。连长的心焦急得灼痛!赵文江刚想命令第三组前进,忽听连长厉声喊道:“暂停!”

乔震山耸身一跳来到一排长跟前,“老赵,不能蛮干,马上检查火力,重新组织射击,要把敌人每一个射孔都封锁起来,我们要为同志们的生命负责。快去!”

“是!”赵文江向机枪阵地跑去。

乔震山在壕沟里走着,检查着各种火器。

烽火台东面,五连的攻击方向上,枪声正紧,闪闪的火光在战士们的脸上爬动。但是不久枪声也渐渐地停了,那里的攻击也发生了困难。

这时,山脚下响起了稠密的机枪声,乔震山转头一看,火舌在野地的黑影里闪动,从沙土城增援来的敌人和六连的部队打上了。他准备回指挥所。跟郝平的通讯员从山下爬上来,报告说:六连侧翼蹿过一股敌人,已接近烽火台,副连长带着三排把他们打回去了,现在正和敌人对峙着。这情况使乔震山意识到,烽火台上的战斗必须争取时间,尽早结束,抽出部队支援副连长。

他快步来到重机枪跟前,伏身看了看,说:“把荧光点对准碉堡的射孔——马上修正,别胡打乱敲!”

“是!”射手转动着机枪的转螺。枪口很快移动了一下。

乔震山检查完火力,回到指挥所。

对烽火台的强攻立即又开始了。经过检查后的火力又准又猛,敌人正面的射击果然减弱了。“好机会!”温明顺推了推身旁的战士,他早已僵硬了。“同志,我给你报仇!”温明顺伸手抓过牺牲同志的炸药包,霍地跳了起来,向前冲去。动作十分敏捷,但跳跃了两下就不见了。

乔震山担心地瞅着,“怪呀!难道他能钻地?”他用手擦擦眼,借着曳光弹的磷光仔细一瞅。原来,通大碉堡的盖沟上被炮弹炸开了许多口子,温明顺弯着腰,两手提着炸药包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躲闪着敌人的火力。就这样跳来跃去的,接近碉堡门,安上炸药,拉着了导火索,导火索哧哧地喷着火苗。

“好样的!”乔震山一阵兴奋,把袖子挽了挽,情不自禁地命令道,“二排爆破组准备!炸药一响你们就上!”

温明顺连蹦带跳地往回跑,就地一滚进了壕沟,还没站稳脚,碉堡的大门上发出了巨响,敌人的火力突然停止。硝烟里,灰白色的大门不见了,变成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子。乔震山急忙挥动胳膊命令道:“二排,上啊!把第二道门炸掉就是胜利,快!”

“第一组,冲!”二排长胳膊一甩。

二排的第一爆破组向前冲去,当接近碉堡门时,突然,大碉堡从黑洞洞的口子里,喷出了成群的子弹和手榴弹,像一道火墙把爆破组挡在门外,进不去!接着第二组又冲了上去,轰的一声炸药包被击中爆炸了,响起震人心弦的轰隆声,在夜空里滚动着。大风雪之夜,浓烟滚滚,更加天昏地暗了。

战士的牺牲激怒了指挥员的心,二排长一蹦跳了出来。

“连长,我去!”他撕破嗓子喊了一声,喊声里充满了悲愤和复仇的决心。

“我去!”一排长也跳了起来,“给我一百斤!”

“不,不行!”乔震山把手一伸,脸绷得铁紧,挡住了气呼呼的两员虎将。眼瞅着牺牲了的同志,连长的心焦急万分、沉痛之至,恨不得自己冲进去把敌人抓出来撕成碎片,为同志们报仇雪恨!但是目前的情况告诉他:“冷静,战斗越在困难时越要冷静。”敌人碉堡内部的射击,使我们的火力无能为力,就是铁人上去也是白费。第一次爆破的经验证明,必须把攻击暂时停下来。他转动着眼珠,死盯着那个黑洞洞的碉堡门,忽然一个念头闪过。

“小李,告诉六○炮在碉堡上空打三发照明弹,快去!”他决心要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名堂。

“是!”小李转身跑了下去。

不一会儿,树林的深处立即啪、啪、啪的响了三声,三颗明晃晃的火球,低低地划过烽火台的主峰,像是三盏游动的小电灯吊在大碉堡的上空。光亮照在乔震山严峻的面孔上,太阳穴上的血管鼓涨着、跳动着,眼睛布满了血丝,直勾勾地盯着碉堡的大门。大门里显出一堵石砌的挡墙,上面排列着黑洞洞的三个射击孔。照明弹熄灭了,一切又都是黑沉沉的。

乔震山沉默了。周围几百只眼睛在望着他。他的心在翻腾,大冬天急得满头是汗。“鬼东西!你是天门阵还是妖魔洞?”

“连长,干吧!我只要剩一口气,保证把它炸掉!”赵文江笔直地站着。

“慢着、慢着!”乔震山把手一伸按倒一排长,“光急不行,想想看,打不掉它才见鬼呢!”他不眨眼地盯着大碉堡,好像他的两只眼能放射出粗大的火柱喷进碉堡门把它烧掉似的。可是碉堡门还在喷着火舌,打得地上雪雾乱飞,火星四射。“炸药必须放到里面,不然一切都是白搭!不,不行!进不去人,炸药自己不能走啊!投手榴弹?不行,火力太小……”乔震山苦苦地寻思着。忽然一颗炮弹在他前面不远爆炸了,身旁两个战士受了伤。

危险随着时间走着,乔震山觉得责任越来越重,作战计划是他亲手制定的,他要为这次战斗负责,要为战士们的生命负责。他脑子里迅速地转着圈,雪花落在他的头上化成无数的水滴,顺着前额流下来。乔震山由于长期战争磨炼,越是在焦急中越能保持头脑的清醒,他极为仔细地琢磨着如何让炸药能在碉堡内部爆炸。

“对!有啦!”他猛一抬头,捶了赵文江一下。赵文江以为连长答应了,心里刚一高兴,但是连长却说的另一回事,“老赵,你快去,把九二步兵炮调来,就在这里用炮轰!快,快去。”他的声音很坚决,对碉堡门实行“抵近射击”,使炮弹钻进去,在内部爆炸,他相信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战士们活跃了,各人抄起了武器,等待冲锋。

沙土城方向的战场上到处都响着枪声,看来,全团的部队正在以火力行动,牵制敌人的注意力,支援烽火台的战斗。在烽火台的山脚下,枪炮声响得更加稠密、激烈,迷蒙的风雪里闪着射击的火光。乔震山正在担心郝平和王德的作战情况。这时,赵文江带着步兵炮班上来了。

“连长!”他急促地呼吸着,“敌人有一个营的兵力向六连进攻,指导员和副连长带着三排配合六连部队已经把敌人打回三次了,他叫我告诉你,他们那里没有问题……”

“赶快架炮!”乔震山迫不及待地说,“炮弹带了多少?”

“三十发,都是延期引信。”炮兵班长边指挥架炮边回答。

炮兵战士们紧张地架着炮,弄得叮当乱响,天很冷,但是满脸是汗。大碉堡向这里扫射着机关枪,有几个战士受伤了。炮很快架好。当的一声装上了炮弹,关上炮栓,扯紧了拉火绳。

“连长,架好了,打吧?”

“打!”

“目标——碉堡大门——放!”

“轰——轰!”炮身跳动了一下,炮弹在黑色的碉堡门里腾起一团火球,这火球烧红了四周的墙壁,喷出磷光闪闪的溅沫。敌人的射击立即停了,炮弹又接二连三地怒吼着,飞出去。十余发过后,门里的射击挡墙终于轰垮了。炮弹的爆炸,在碉堡内部发出沉闷的轰隆声。接着传来了敌人的号叫声,阵地上所有的人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还打不打,连长?第二道门已经轰开了。”

“揍!揍这些混蛋!不投降打到明天,他妈的,孙悟空借火扇,一物降一物!”

炮身继续地跳动着,炮弹在碉堡里隆隆乱响,射孔里、碉堡的大门里,喷出了浓烟。忽然一面白旗在冒着烟的射孔里飘动了。

“停止射击!”乔震山喊了一声。挥着拳头,对着碉堡怒冲冲地命令道,“出来!缴枪投降!”

二十多个敌人从烟雾里钻了出来,高举着双手,咳嗽着,呻吟着,惊慌地站在碉堡门前。

“到这里来!”乔震山又喊了一声。

“是……是,是……”敌人从山坡上走下来。

乔震山用仇恨的眼睛盯着丢魂失魄的俘虏们,他把所有的愤怒、仇恨都集中在他们的身上,霎时心里燃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烧光了山区的村庄,侮辱和屠杀人民,轰炸杨家营杀死了言老大娘,负隅顽抗,拒不投降,杀死我们阶级兄弟的就是眼前这些家伙!”

乔震山越看越气,牙根咬得吱吱乱响,他挽了挽袖子,提着驳壳枪走到俘虏跟前,把驳壳枪递在左手里,腾出右手准备上去给他们每人一记耳光子。要是在过去,乔震山完全可能这样做。可是现在,他经过革命的长期锻炼、党的教育,已经能够以党的政策控制自己了;再说一记耳光管什么用,他们造下的罪恶,就是杀了他们也还不清啊!战场纪律使他很快清醒了,他趁势用手点着俘虏,厉声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投降?!”

“我们连……连长不让……”俘虏点头哈腰。

“哪是你们连长?”

“他……死啦。”

赵文江忽然过来伏在连长的耳边,低声说:“连长,是不是把他们赶快送走,我们得趁早打扫战场,整理工事,六连和增援的敌人打得正急呢。”

“对!你们派一个班把他们送到营部去吧。”乔震山回头看了看山脚下,命令道:“二排长,带两个班、一挺重机枪到副连长那里去,其余的立即修整工事,打扫战场。”说完,向大碉堡走去。

副连长王德和郝平带着第三排,在六连的右翼——烽火台的西北,借着地坎、坟丘的掩蔽,阻击沙土城来援的敌人。战斗一开始就十分激烈,烽火台是敌人的命根子,战斗队形一展开就像发了疯一样地冲来。王德集中力量指挥两挺重机枪和三挺轻机枪,郝平专门指挥六门迫击炮和步兵炮,三排长指挥全排的步枪和投弹手,三个人协调得像一盘大机器。

敌人头顶上一明一暗地亮着照明弹,炮弹在敌人堆里爆炸着。光亮里溅出雨点般的火星,这是郝平在给重机枪指示目标。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两三个小时,敌人冲着喊着,打退了一群,立刻又拥来一群,退回去的敌人被督战队又赶回来……他们成堆地躺下去,尸堆里蠕动着活人,爬过尸体向前冲来。

王德紧咬着牙,怒目注视着敌人。机关枪在他身旁和他的心脏合着节拍嘟嘟跳动着,他多么想带着队伍冲上去杀个痛快!可是,他忍住了,因为那样,经过周密计划的火力体系就会受到破坏,敌人则可乘隙冲过来,威胁烽火台。他恨恨地想:“来吧!鳖犊子们,你是铁人,也给你穿上几个洞,要想增援烽火台比登天还难!”忽然旁边的重机枪不响了,像是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打呀!”

“是!”一个姑娘的声音。

重机枪又嘟嘟地叫起来,听声音,不像个老练的射手,没有根据敌情的变化而改变射击方法,只是一味地连续扫射,弹道的散布非常之大。可是敌人被打退了,重机枪也骤然停止了,不一会儿又响了起来。

“秀珍?!”王德扭头一看,闪闪的火光照出了秀珍腮上亮晶晶的泪珠,他恼怒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快下去!”

“不,敌人又冲上来了!”秀珍两手紧握着机枪的握把,拇指像冻僵在击发机上,子弹一连串地飞出去,穿透墙壁般的浓烟,构成一条光亮夺目的虚点线。

敌人往后跑了,有的躺在雪地上。

秀珍,肩上帽子上全是斑斑点点的血印,她已经从火线上到连的绷带所来回背过五六次伤员了。有一次她背着一个四肢瘫痪的重伤员,在雪地跑着,敌人进攻正急,由于她体小力薄,不时地跌倒又爬起来,为了保护伤员的安全,她驮着伤员一直爬行了一百多米,子弹在她身旁啾啾着,喷起阵阵的雪雾,她紧贴着地皮爬着,爬得慢极啦。她用手抹抹脸,拢一下溜下前额的头发,伤员在背上呻吟一声,就使秀珍的心抖动一下,仿佛谁在她心上刺了一刀。她觉得她身上背的不是什么别人,是自己的亲人。是啊,在这样的情况下,亲人和同志是分不开的。她觉得她和他们的血液和痛苦在一起交流着。她想:“快走啊!难道你被这凶恶的战斗吓住了?不然为什么使自己的亲人同志这么痛苦呢?况且,说不定还有很多这样的亲人同志在火线上没人背呢!”想到这里,秀珍咬着下嘴唇站了起来,踉跄着跑去了。

好啦,终于来到了包扎所。女宣传员跪坐在地上给伤员包扎,在她的身后平躺着一个纹丝不动的人。分队长和卫生员在忙着分配担架,担架一副一副地被老乡抬走了。秀珍放下伤员,伏身看看那个躺着纹丝不动的人,惊叫了一声:“他!”

她摇摇他的肩头。他一声不吭,仍然是那样纹丝不动地躺着,他的脸像是在笑,然而冰冷而湿润。“啊!”秀珍懂了,他死了!这是和她一同来的那个男宣传员。

“别动他。”女伴说,“叫他休息吧,他背的伤员在路上也牺牲了,心里难受呢!”她的声音颤抖着。

秀珍什么也没说,抹抹眼睛回头走了,朝着炮火激烈的地方走去。

“你到哪去?”女宣传员问了一声,“你疯了?停会儿再去!”

秀珍没答应,走得更快了,最后大步跑起来。

秀珍,虽然在家里参加过民兵,也作过战,可是像这样激烈的战斗还是第一次,在她的眼里这是名副其实的枪林弹雨炮火连天的战斗。过去她慰问过伤员,也见过血,但是她从来没在火线上背过伤员,身上更没沾到过血,也没真正的嗅过这样浓厚的火药味。现在这一切她在经历着,硝烟呛得她喘不过气来。同志们的流血牺牲,使她不胜悲痛。多好的同志啊!几分钟前还是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现在他却那么僵硬地躺着。未参军前,秀珍常听到前方主力军打胜仗的消息,那时她只知道高兴得不得了,好像那些胜利是现成摆在那里一样,只要一想就可以随手拿来。现在,现在她真正地意识到胜利的内容和胜利的伟大含意了,“没种过地的人不知粮米来之不易,没打过仗的人不懂得胜利之伟大和可贵!多少的生命、多少的鲜血才换来的啊!可是,同志们为了子孙万代的幸福,为了全人类的解放,他们是这样心甘情愿地流尽最后的一滴血。”

秀珍往火线上走着,摸摸肩上湿漉漉的血,她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这是同志的、亲人的血啊!他们为了革命事业把血洒到这里,又像渗透在她的心田里。她低声说:“啊!同志,安息吧,我接过你的担子。”她走得更快了,不!她是在跑,向着火线快步跑去!

秀珍来到王德跟前,已经筋疲力尽了,她见机枪射手正是上午教她射击的同志,静静地躺在机枪跟前,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同志”,走到他身边,“哦!牺牲了。”那还冒着油烟气味的重机枪,弹夹在枪身旁边伸垂着,发着金色的光芒,垂在那儿没人管了。眼看着敌人又凶恶地冲了上来,她不由得趴到重机枪旁边。这时听到王德的喊声,于是她答应了一声,就毫不犹豫地摸起了机枪,哗哗地打起来。

忽然机枪不响了,她摸摸灼热的枪身,子弹打完了,她急忙找到子弹夹,左按右按,格登一下到底又装上了子弹……

王德惊讶地瞧着她,“好个丫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王德本来想赶她下去,可是他被这姑娘的勇敢感动了,两眼瞧着被秀珍打得乱七八糟的敌人,不放声了。

机枪又哈哈地笑了,子弹像一串美丽的彩链向前飞去。秀珍的身子随着机枪的跳动而颤抖。正面敌人被打回去了,她停止射击,瞧瞧王德,抿了一下溜在前额上的头发,姑娘的脸严肃而紧张。忽然,右后方响起一阵喊杀声,她惊异地用手一指,“副连长你看!”

王德扭头一看,自言自语地说:“不好!鬼东西从侧翼迂回过来了。”他把冲锋枪一提,喊道:“八班跟我来!”但是,他忽然又停下了,回头对秀珍命令道:“秀珍,叫三排长来!快!”

秀珍一跃而起,向左面跑去。不一会儿和三排长又一块跑来了。

“你听见了吧?”王德沉着地对三排长说,“你带着八班马上把他打回去,这里由我指挥,快去!”

三排长带起八班向喊杀声的方向扑去,稠密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立即在那个方向响起来。

这次王德为什么不亲自去呢?王德打仗再蛮,再任性,他想起杨家营守备战时连长的沉着。他想到,这里是主要方向,离烽火台最近,要是他带着一个班走了,而且打上被缠住以后,这里可能会发生情况,被敌人攻破,这就不但直接使六连阵地遭到侧翼打击,而最最重要的是敌人会通过这里直接扑向烽火台,那么连长的作战计划就吹啦!王德想到这里,把三排长打发走了以后,他立即从七九班抽出一个战斗组,补上了八班所留下的空隙。

果然不出所料,正面敌人又开始冲锋了。

“机关枪——射击!”王德喊了一声,同时抓起喇叭吹了“三长两短”,这是请示郝平开炮的信号。

“哒——哒哒——哒……”秀珍的机枪响了,阵地上所有的机枪一齐响了。

后面指导员的方向一阵轰鸣。头顶上飞出成群的炮弹,嗡嗡地响着,在敌人的纵深里炸开,升起黑黑的烟柱,向四面飞撒着。照明弹又亮了,敌人的冲锋队形,活像些满地爬的蚂蚁。

王德迅速端起冲锋枪向冲来的敌人猛扫,嘴里喊着:“同志们打呀!”突然身子一晃跌倒了,血从头上胸脯上流出来。

“副连长!”秀珍丢下机关枪把王德扶起来。

“射击!快——射击——!”王德抬头喊道,“嘿!该死,天生是个姑娘。”说着他向机枪跟前爬了两下,不动了。

秀珍马上又去射击,可是机枪发生了故障,怎么摆弄也不响,越急两手越打颤。她向两侧看看,想找个人给她排除故障,但是战士们都离她六七步远,他们也在忙着射击、投手榴弹。眼看敌人冲上来了。怎么办?秀珍急得要哭了。她抓起手榴弹扔了出去,但是没炸,原来忘了拉弦。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粗壮的声音:“副连长在哪里?”原来是二排长,他带着两个班跑来了。

“在这里!”秀珍赶紧应道。

二排长一边指挥两个班投入战斗,一边伏身看了看副连长。

王德已经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了。

“秀珍!快把副连长背下去。”

秀珍再没说什么,背起王德就跑了。她一会儿卧倒一会儿又起来跑,躲着敌人的火力,向连包扎所跑去。王德的头耷拉在秀珍的肩上,他呻吟了一声,梦语似的说:“嘿!天生是个姑娘!快射……射击!”

“没关系,副连长,二排长来了,他带了很多的人。”

秀珍说着,眼泪夺眶而出,脚步更快了。她转头望望烽火台,上面传来了胜利的喧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