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达岭的山峰上,日光照着积雪闪闪发光,显得美丽、雄壮。

团部住地杨家营村南的公路上,军部炮兵团的汽车牵引着大口径的榴弹炮,一辆跟着一辆,卷着滚滚的尘土,飞驰而过,大炮颠簸着发出沉重的声音。

早饭后,周国华和李治中在炕上铺开地图,研究沙土城的地形,准备到前沿观察。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由远而近,到团部门口,停住了。有人说:“哪里好拴马啊!拴到石头上。”是师长的声音。周国华和李治中迎了出来。师长正在阻止警卫员往老百姓树上拴马,后面还有作战科长和一个骑兵班。师长见周国华和李治中出来,微笑着看了看周国华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怎么?手被狗咬坏了?”

“擦破点皮。”周国华和师长握手。

“下象棋‘将军’是经常事,当团长可不能常这样干啊!”师长严肃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从丹田里发出爽朗的笑声。

来到屋里,师长眼睛向周围一扫,坐在炕上,点燃一支烟,问道:“怎么样,战士们有什么反映?”

李治中倒了一碗开水给师长,把作战科长让到炕上,接口说道:“别的没什么反映,就是老围着不打,战士们很着急。”李治中说着瞧了瞧周国华,“营连干部每天都打好几遍电话请示任务。”

“乔震山电话打得最频繁。”周国华插口说,“一会儿要求打烽火台,一会儿要求打沙土城,一会儿又说为什么老围着不打,嗬,像吵架一样,真没法给他解释。”

师长笑了,他那黝黑发亮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充满了喜悦。

“年轻力壮,血气方刚。我年轻时听见打仗就不要命了。没有这么个劲头革命能成功?这种情绪只能说服不能批评,同——志。现在平津战役还正在开始。平绥线上是敌人的主力,你要是很快给他打掉了,北平的敌人就没有想头了,他会不顾一切地逃跑啊。上级对战役的每一步计划都有它深远的意义,这一点要和同志们讲明。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师长把铺在炕上的地图整理一下,拿起铅笔指着地图说,“平、津、张的敌人到处都受到我们的分割和包围,内部非常恐慌。沙土城敌一○四军正处在进退两难的情况下,很可能夺路逃窜。目前敌人沿铁路向北平逃跑已经不可能,向张家口更是困难。去解新保安的围,他现在连想也不敢想了。北平的敌人现在是自身难保,无援兵可派。据军首长估计,沙土城的敌人很可能向南通过这一带山区,经门头沟逃进北平。我们希望他这样做,在运动中歼灭敌人比攻坚好得多。”师长说到这里,大家又轻轻地向地图附近靠拢了一下,注视着师长铅笔移动的位置。

师长把手里的铅笔一摆,又接着说:“山区这条公路是日本人修的,抗战胜利以后,被我们游击队破坏了。这一点敌人可能知道,或许因此改变计划。但是,他会认为这是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也可能为了保存他这支王牌部队,豁出去重装备不要了也要从这里逃到北平去。”说完,师长把铅笔抛在地图上,眨了眨那明亮而多睫毛的眼睛,“最理想的是他能无条件投降,不过目前还不到时候。我们必须制造这个条件,那就是在战术上对敌施加压力,打击他,消耗他,使他随时不得安宁。如果他执迷不悟,那也只有再把他紧紧地包围起来,等上级命令一下就坚决彻底消灭他。你们看选择个什么地点打他一下?”

“我看烽火台比较恰当,这地方既是敌人的要害,又是一个突出的支撑点,拿下这里对敌人的威胁很大,对我们掌握敌人的情况非常有利。”

“嗯,这地方值得考虑。”师长伏在地图上仔细地看了看烽火台。

“假设拿下烽火台后,攻坚的时候,是不是我们团的主攻?”李治中迫不及待地请示说。

“目前暂没决定,将来看情况再说。”说着,师长站了起来,微微一笑,“攻坚就不是那么草率了,不能心急,一定要准备好。但是目前你们还是要很好地监视敌人,不要等人家跑了我们还不知道,那就麻烦了。”他移步向外走着,“到前面看看再说吧。”

“杨股长,”周国华跟随师长边走边回头说,“你打电话告诉二营,我们马上去他们阵地看地形,叫他们注意警戒,谁也不准暴露目标。”

师长、周国华、李治中、作战科长纵身上马。骑兵班走在头里,上了公路,撒开马缰,向沙土城方向跑去。师长四十多岁了,身姿魁伟,乘坐在细腿栗色的大洋马上,真像小说里所描写的英武的将军,率领着他的部下,驰向前沿阵地。

他们在四连连部的驻地下了马,连长乔震山和指导员郝平在村口迎接了他们。

“小乔啊!”师长老远就看见乔震山,亲切地叫了一声。

“到!”乔震山大声地答应着,跑到师长跟前规规矩矩地敬了个礼。

“嗯,这次不错,没吊着胳膊来见我,”师长拉着他的手说,“小伙子才几年就长这么大了,就是脾气不大好,是不是?”

“现在改得多啦。”乔震山见到师长特别感到亲切,他听师长又揭他的老底子,把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是个好家伙,既能打仗,又能钻火,就是有个牛脾气,你们知不知道?”师长打趣地笑着,转过脸来又对周国华和李治中问道。

周国华微笑着点了点头。

郝平走在后面偷偷地用手碰了一下乔震山,低声说:“小乔!”接着嘁嘁地笑了。乔震山看了看郝平,没说什么。

“笑什么,郝平啊?”师长回头看了看,“叫小乔不好啊,咹?他就是小乔嘛,今年他才二十六吧?大概我没记错……小乔你说是不是啊?”

“是。”乔震山低声答道。

“对嘛!”师长慢悠悠地说,“我比你大十七岁,你永远也是个小乔。”

“现在当连长啦!”周国华笑着插了一句。

“只有小才能当连长呢,要是老了还当得了啊!”师长说着风趣地笑了。

乔震山和师长的关系,大概除去团长、政委以外谁也不知道,乔震山也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原来他参军那年,师长正在那个单位当司令员,乔震山在警卫营当战士。他经常在司令部站岗、执勤,随司令员出差,所以他和首长们都很熟悉,但是使师长印象最深的是:乔震山在一次战斗中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在战评大会上受到会议的奖励,评为战斗模范。

一九四三年的夏天,那时王经堂在北平当汉奸,他带着队伍来冀东地方“扫荡”,我冀东八路军在石门镇一带打埋伏,准备消灭王经堂这个万恶的毒蛇!乔震山和全营的指战员,分散隐蔽在老百姓家里,等着王经堂的到来。准备敌人进村后,出其不意以突然袭击消灭他们。

上午十二点时,强烈的阳光炙烤得大地热烘烘的。田野里齐腰深的谷子、玉米,翻着绿油油的浪头。人们正在午睡,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假设你在街上走一趟,你会看见老百姓干活的干活,歇凉的歇凉,谁也不会想到,这村里隐蔽着大量军队,正在酝酿着一场恶战。

部队在老乡家里已经憋了一上午了,敌人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屋里很闷热,战士们憋得满身是汗,不少人等得不耐烦了。

“我看今天是白等了。”一个战士咕噜着说。

“你要是等得不耐烦的话,就拿一颗子弹在自己的筋骨上划两下就好了。”乔震山在旁边板着脸说,“不信,你试试看。”

“去你的吧!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我不着急,所以我也不用试。”乔震山说着把他的大砍刀刷的一下从鞘子里拉出来,用草在上面拭着。那刀可真快,一根麦秸草往上一碰,只听噌的一声就断了,他又从头上拔下两根头发,横着放在刀刃上,用口一吹,那头发也成了两截。

“你的刀再快,敌人不来还不是白搭!”

是啊,乔震山心里不着急是假的。他急得心里在冒火了,每逢打仗他都把刀磨了再磨,这次听说要打王经堂,他想这回碰着他,可要给姐姐报仇啦。但是一等不来,再等也不来,屋里既闷又热,急了他一头汗。因他心里着急,才说风凉话,试试刀,来消磨时间。

乔震山正在心急如火,放哨的便衣推门进来,“注意!敌人现在正进村,听指挥所机枪一响就向外冲!”他说完跑了出去。

刹那间屋里紧张起来——这个屋子里共有四个人,一挺轻机枪,三条步枪,每人有一把大砍刀。大家准备好了以后,各人站到各人的岗位上。乔震山是把守屋门的,他把枪大背在肩上,手里拿着大砍刀等着冲锋了。这时每个人的心都激烈地跳动着,眼睛不断地向院子里瞧着,只等着一声令下,马上冲锋。没有说话的,屋里静得能听到蚂蚁爬,蜘蛛网在梁上挂着纹丝不动。要是敌人进来找水喝,发现了他们,该多糟糕!当然,进来也不要紧,跟他拼嘛,可是,暴露了目标,这埋伏就打不成了。大家正担着心,忽然,街上响起乱七八糟的脚步声,骂声,吵闹声,敌人到处乱嚷嚷着。

“天这么热,穷鬼们把井都给填上了,连水都没有喝的。”

声音渐渐地近了,忽然砰的一声,院子门被脚踢开了。一个伪军走了进来,手里提着大盖枪,向四周看了一下,鬼鬼祟祟地朝着屋里走来。

乔震山把大刀一提,抽身避在门后,身子紧贴在墙上,向大家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大家都藏好,由我来对付。屋门开了,那个家伙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乔震山手疾眼快,一刻也没等,举起大刀悄悄地向前移了一步,朝着那家伙的脖子就是一刀,那家伙连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像个推倒了的酱油瓶子一样,倒在地上,污血从体腔里扑的一声喷了一地。

“快!”乔震山一招手,“把他拖开,把血用草盖起来!”

那三个人很快收拾好,这时又从外面进来一个。

“这小子怎么还不出来,是不是摸着花花的了。”边嚷嚷边往屋里走,“他妈的!不出来在屋里干什么,别吃独食。”说着进了屋门,和上一个一样进去以后再没出来。

乔震山和同志们,就用这样沉着、勇敢、快速、利落的动作,保持了冲锋前的隐蔽状态,争取了时间,使指挥所按计划发出了投入战斗的信号。

信号一响,战士们像出山的猛虎,从屋子里、院子里跳了出来,在村子的大街上和敌人展开肉搏。在手榴弹爆炸的烟尘之中,闪耀着大刀、刺刀的寒光。四十分钟以后,把敌人一个整营全部消灭了。但是多么遗憾啊!王经堂这个狡猾的家伙,竟一个人带着卫队逃脱了。

战斗结束后,同志们夸奖着乔震山的刀:

“小乔的刀真快啊!”

“光刀快不行,还要有点臂力。”另一个同志说。

“在大街上大伙一块干就没有什么了,就是在屋里那两下,嗬!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小乔这家伙,别看他平时好抬杠,打起仗来比猛虎还厉害!”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乔震山背着枪和他那带红布的大刀,低着头一声不吭。这次战斗以后,他就当了班长。

从那次以后,师长对乔震山就熟识了,入党时,师长亲自参加了他的入党仪式,还在会议上对乔震山做了指示:“小乔同志是个很好的同志,入党以后,在党的领导下要克服缺点发扬优点,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贡献出一切!”这几句话到现在还牢牢地记在乔震山的心里。

半点钟以后,师长、周国华、李治中和所有的指挥员一块来到连指挥阵地。副连长王德迎接了首长们,并向师长做了详细的情况汇报。师长瞧瞧王德,见他那秀气的脸膛,英武的神气,从心里往外喜欢,“嗬!你们这个连是‘三三制’哩!”

大家不解其意地互相瞧瞧。

“这意思不懂吧?李治中懂不懂啊?”

“指导员、连长、副连长。工人、农民、学生。”李治中笑着答道。

大家恍然大悟,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们各人找好了隐蔽位置,从望远镜里仔细地观察着敌人的阵地。

沙土城沉没在脱了叶的树林内,雾沉沉地只露出一片灰色的屋顶。城东南一千米处,在铁路南侧矗立着一个高地,这就是烽火台。乍看好像上面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是,国民党反动派把它作为沙土城前沿阵地中的主要据点。他们掘通了高地的周围,到处都修好了土木碉堡和隐蔽部,架好了轻重机枪和小炮,成为强固的火力点。

烽火台西北面是一片高低不平的小丘陵地带,向东南可以清楚地看到所有的道路、村庄,一直到遥远的八达岭。从我们的阵地很难看到他们阵地的全貌。

师长看完地形,离开阵地,坐在树林里和大家研究敌人阵地的特点和构筑情况,由于观察不便,很难得出结论。最后他说:“假设这个烽火台是在我们阵地内,那我们对沙土城的观察就好得多了。你们今晚上派个部队去侦察一下,弄清情况后再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夺取这个高地。”师长从树枝的缝隙里向烽火台眯着眼睛看着。

“这高地上最多不过一个班。”王德插话道,“因为只有那么大个地方,人多了挤不下。”

“先不要过早地下结论,小伙子,对这高地抱任何轻视态度都是错误的。”师长严肃的目光瞧了一下王德,又环视了一下坐在他周围的人们。

“把这任务交给四连吧,他们已经请示过好几次了。”周国华请示说,同时瞧了瞧乔震山。师长没有立即答复,他用信任的目光看了看身旁的乔震山,说道:“嗯,行啊,先侦察明白,做出方案,报到师部来,然后听命令行动。听见了没有啊,小乔?”

“听见了!”乔震山立正答道。

“嗯,冒里冒失的,光急着打不行,把情况侦察好再下手才有把握。作为一个指挥员,一定要沉着果断、英勇多谋,光凭一股热情,或一时感情冲动去打仗,就会出乱子。不过,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认真地去准备吧,同志,仗是有得打的。”

乔震山笑眯眯地瞧着王德。王德会意地笑了笑没放声。

在远远的八达岭上空出现了三架战斗轰炸机,沿铁路线飞来,从五千米渐渐降低到两千米,带着沉重的呻吟声飞驰而过,在西面公路旁边投下了两枚不大的炸弹,接着我军阵地前沿响起了一阵重机枪的高射声,和飞机的扫射声混成了一片,霎时,飞机的马达声渐渐地消失在高空的远方,战场上立即沉寂下来,师长和大家从公路旁的灌木丛里牵着马走出来。

“这几天敌人狗急跳墙。”师长临上马时仰着脸向飞机逃去的方向瞧瞧,“要告诉部队很好地注意防空。”

“是的。”周国华答应着,“昨晚已经通知部队,各营组织了对空射击组。就是运输部队,每逢飞机来了,他们表现得很麻痹。”

“把情况记下来,回去下个指示。”师长向作战科长说完,飞身上马,把缰绳一扯,又对乔震山说:“小乔啊,明天早晨把作战方案交给我。”

马蹄底下卷起了团团的尘土,遮掩了师长的背影,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林边上飘散着尘土的余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