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太阳偏西时,我军阵地一片阳光,敌人借助了阳光的照射,对我军阵地射击越来越疯狂,准确性也比上午大为提高。敌人的嚣张激起我军战士的无比愤怒。他们用轻机枪狠狠地还击敌人,双方展开一场猛烈的枪击战。随着枪战的蔓延,连炮兵也开始互相轰击了,隆隆声遍及山野。当烽火台高地受到我军重迫击炮的轰击时,枪击炮战才渐渐地停了。

黄昏前,团部通讯员二宝带着团长的信在公路上走着,他迎着将落的太阳向烟雾弥漫的沙土城望望,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是奉命到四连开展特等射手运动的。在团部临走时,作战股长嘱咐说:“二宝同志,本来你这次在四连私自到敌人阵地前去打枪,是违犯战场纪律的,应当受到批评。要记着,一个人民战士,必须是既有战斗的积极性,又有严格的纪律观念,任何行动都要根据上级的意图,不然,你再有本事也会一事无成,有时还会把事弄坏。但是,你能在白天接近敌人,弹不虚发,又使任何人都发觉不了你,这是值得总结经验的。团首长为了在全团培养侦察兵和狙击手,所以特派你到四连去做示范,要求你很好地完成任务……”

二宝跨着大步来到四连的住地。心想,这会儿见了哥哥要敬礼、要报告,总而言之要像个战士样,省得每次见了惹他不高兴。到了门口,认真地整理了一下服装,正了正帽子,走了进去。

“报告!”二宝扑的一声把脚跟一碰,雄赳赳地敬了个礼,“报告连长,团部通讯员孙二宝奉命来到!”

乔震山和郝平刚从阵地回来,正在谈话,小李在擦灯罩准备点灯。

“嗬!”乔震山用喜悦的目光看看二宝,见他笔直地站着,整齐、英武,满意地笑笑说,“这会儿嘛,还像那么回事。信呢?”

“有!”二宝板着脸把信从怀里掏出来,双手递给连长。

乔震山接过信,蛮有意味地瞧了二宝一眼,拆开信,笑眯眯地摇着头。看完,随手又把信递给指导员,然后,把脸一沉,说:“小李,你和二宝过来!”

二宝和小李来到连长跟前,并膀儿站着。

“小李,”乔震山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条是什么?”

“一切行动听指挥。”小李低声答道。

“那么今天上午你们两个听谁的指挥去打的枪?”

小李低着头不放声。连长又说:“既然违犯了纪律就得受处分,把你们两个每人关三天禁闭,有什么意见?”

二宝有点莫名其妙了,他在团部时,杨股长告诉他到四连来开展特等射手运动,还嘱咐他多打敌人,争取立功入党。他高高兴兴地来了,不料一进门哥哥竟说要处分人,心里直发愣。

“连长!”小李慌了,急忙说,“这事儿可不能处分二宝,到前面打枪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意见,不怨他。要关就关我一个人好啦。”

乔震山见小李吓得那副样子,差一点没笑出来,又回头问二宝:“你有什么意见?”

“我看……”二宝犹豫一下说,“枪是我打的,小李一枪也没放,反正……错了就得改呗。要不等着我把团长给的任务完成以后,回来再关吧。”

“那好吧。”乔震山说,“团长命令我们对敌开展冷枪射击运动。从明天起,你们两个每天要消灭十个敌人,晚上回来交账。现在你们去准备吧。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常言说得好,‘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行’,军队没有纪律就不能打胜仗。正规军可不是当民兵,没有命令自由行动是战场纪律所不允许的。”乔震山说到这里,站起来就地转了一圈,又补充说:“即便当民兵也得听命令,这和在家里当老百姓打兔子不一样。”

小李偷眼瞧了瞧连长,心里说:“哈,原来这样,你可真能开玩笑啊。连长净吓唬我们,还关禁闭呢,要是有人真的为这事关我们的禁闭,恐怕你比谁都着急!不过……”他又一转念,“连长这脾气可也说不定……”

小李正在胡思乱想,指导员说话了:“小李,连长说的你听见没有?”

“听见了。”小李立正答道。

“这次你和二宝去完成这个任务不要认为是好玩,搞不好就有很大的危险,一定要机动、灵活、果断、勇敢,明天有好多人在阵地上看着你们,希望你们很好地完成任务,为党、为人民立功。来吧,现在咱们把行动计划研究一下。”

二宝、小李在指导员、连长的帮助下,拟制了冷枪射击的行动计划。

这天夜里,二宝像个老练的猎人,半夜两点就把小李叫起来了。

“小李,起来吧,趁天没亮进入阵地,省得被敌人发觉。”

小李一骨碌爬起来,两眼瞪得乌黑锃亮,好像根本就没睡一样。见二宝身披雪地伪装斗篷,背着枪,打扮得整整齐齐站在身前。他赶紧把应带的东西往身上一挂,背起枪跟二宝走了。

这次他们没到烽火台去,在烽火台以北的铁路基上选择了阵地,挖好小掩体,这里离敌人阵地只有二百米。拂晓以前工事修好了,二宝和小李蹲在工事里休息。在阵地的右面,友邻阵地的前方,不断响着零星的枪声。枪声过后,在片刻的沉寂中,除去冷风飕飕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二宝和小李偎依着蹲在工事里,全身冻得直打哆嗦,手脚都麻木了。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起来溜达,只有待着一动不动,焦急地等候着天亮。

小李虽然冻得难受,可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这次的任务多新鲜啊!身后有自己的队伍作掩护,前面是敌人的阵地,在这敌我之间广阔的中间地带里,只有他和二宝两个人,天亮后他们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顿。敌人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在他们的鼻子下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的脑袋给打飞了。不过,也不能太乐观了,敌人不是死家伙,蛮狡猾哩,万一打不成也不是好玩的。这消灭十个敌人的任务交不了账才丢脸呢!小李想到这里,向二宝身上使劲偎了偎。

“二宝。”小李耳语地说,“你睡着了?”

“你才睡了呢。”

“我说,假设我们今天打不着十个咋办?”

“假设,瞎假设!”二宝咕噜着说,“那要看敌人出来多少啦,假设出来得多,还可能打得多一点呢。”

“今天我先打还是你先打?”

“完成了任务你再打。”

小李不吭声了,“是该二宝先打。这样,更有把握些。”他想着,向东方望望,期待着天空开始发亮,可是时间慢得使人心焦,星星泛着白色的光,老是那么高。

“嗐——真冷啊!”小李把伪装斗篷扯扯。

夜,十分沉寂,间或从沙土城西方传来隆隆炮声,这冬夜的炮声,使二宝想起三年前同样一个深夜:国民党王经堂的队伍烧了他的家乡,村里冒着熊熊大火,二宝和妈妈还有秀珍和乡亲们逃难在山上。那天夜里就是响着这样的炮声。二宝和秀珍两人的父亲被王经堂这个强盗给杀害了,烧死了几百口子老乡,那是什么年头……想起这些,仇恨的烈火燃烧着二宝的心,他想:“今天在这里若能碰着王经堂,那就该老子杀你了!”又一转念,“不,不能这样打死他,留着将来捉活的,问他要姐姐呢,他把姐姐弄到哪去了?要回姐姐后才杀他呢。唉!这个坏蛋……”

“二宝,”小李闲得难受,兴许是冷得受不了,想说说话,转移下注意力,“你说打枪怎么才能打准啊?”

“唔……打枪嘛……其实也没啥奇妙的,只要你有一颗仇恨心,想想他们杀过我们的亲人,烧过我们的家,抢过我们的东西,使我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不是些人,是些野兽!那就会打准。”

“嗯,兴许是真的!”小李喃喃地说。

天刚一发亮,敌人阵地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二宝把枪放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敌人的阵地,凡是可疑的地方:坟丘、土堆、灌木丛、掩蔽部和交通壕都不放过。忽然发现从掩蔽部的后面交通壕里,出现一小队敌人,大概是换哨的。二宝瞄准了前头那个像军官模样的敌人,镇静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子弹带着仇恨的哨声向敌人飞去。敌人叫了一声,晃荡了两下栽倒了,其他的一哄而散。

二宝的第一枪震破了清晨的寂静,枪声在田野里响着清脆的回音。小李见二宝第一枪就打倒了一个,他高兴极了,几乎喊出来,二宝向他摆了摆手,小李安静了。这时,又一个敌人从壕沟里爬出来,向打死的那个跑去,但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栽倒不动了。二宝打完了第二枪,轻轻地拉开枪机,又推上子弹,仍然一动不动地盯着敌人。第三个目标又出现了,他弯着腰连蹦带跑,向被打倒的匪徒扑去,但只跑了三四步,也像上一个一样,躺下再没起来。

二宝迅速地拉开枪,又推上了第四颗子弹,提起枪向左面跑去,小李在后面跟着,跑了五十来米,在一棵小树丛的下面卧倒了。

“二宝,”小李喘着气说,“你怎么跑了呢?”

“三枪挪挪位,不挪就倒霉,这是老规矩。”二宝眼睛看着前方说,“你要把数字记好啊!”

小李拿出笔记本,仔细地把数字记录下来,忽见敌人阵地上有人忙忙碌碌地走动,他急忙转头对二宝说:“你怎么不打?这么多的人,多好打!”

二宝开始没吭声,后来他不急不慢地说:“等一会儿吧!”话还没说完,见他们原来的那个小掩体遭到了敌人机枪和迫击炮的袭击。两小时过去了,敌人的射击停止了,二宝才把枪又伸了出去。

“二宝!你真行,我算服了你,要不跑到这里,我们现在早完蛋啦。”小李看着他们以前的小工事被炮弹炸得乌烟瘴气,尘土横飞。他为他们的侥幸,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二宝一声没吭,集中精力又在瞄准。

敌人打了一阵枪炮后,慢慢地静了下来,大概他们认为这伤脑筋的目标,已经被他们的炮弹消灭了,所以才放心大胆地停止了射击,并且伸出头来向前瞭望。就在这时,那露着头的机枪射手,随着二宝的枪响,他的帽子腾空而起,丢掉了半个脑袋躺下了。于是机枪和迫击炮又向原来位置开了火。

二宝忽然发觉有一小碉堡的射击孔里向外喷烟,这是敌人射击最疯狂的机枪掩体,二宝的枪口对准了它。当二宝退出弹壳时,那个掩体的射孔就停止了射击。

二宝和小李又巧妙地移动了位置。

“第一次打三枪,第二次只打两枪就移动么?”小李莫名其妙地问。

“嗯,下次还可能打一枪就挪动呢。”

“为什么?”

“你看嘛,老说话!叫敌人听见就打不成了。”

小李看了看二宝,默然了。他现在才真正理解了二宝的脾气,他不论什么时候,总喜欢不声不响的。平时他又是那么虚心。小李回想起在靠山镇和他才认识的时候,他认为二宝是个乡下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他常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二宝总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现在看来他什么也不如二宝,虽然他比二宝早参军两年,但是比起二宝来竟觉得自己一无所长了。小李今天一直到黑,他再没说话,老跟着二宝跑来跑去,看着二宝的动作。二宝弹不虚发,他每逢看到敌人被子弹击中,那种应声而倒、四肢瘫软的姿态,他总是抿嘴笑笑,然后用鄙视的目光瞧瞧敌人,就移动射击位置。当他把枪再伸出去时,他那黝黑的面孔又是那么威武逼人。

太阳落山后,小李也打了两枪,成绩很好。他兴奋地对二宝说:“你看我有什么毛病?”

“这样就可以,不要慌张,沉住气,给敌人多造成错觉,而主要的,还是要有一颗报仇的心。”

“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小李不以为然地说,“对敌人仇恨,当然是对的,可我们干革命不光是为了报私仇。这是指导员说的,不信你去问问他。他说我们革命军人要有远大的理想,消灭敌人是为了打出个新社会来,解放全人类。”

“就算你说得对吧。”二宝有点自圆其说了,“反正报仇也不算错误。”

“那……单看怎么说。”小李琢磨了老半天才想出个词儿来,“要是光为报私仇参加革命,那思想可不咋的。”二宝不放声了,因为小李在他心目中是个小理论家。

两个小战士,有时候也并不那么顺利,最后一次射击,由于小李的枪没有把握,连打三发子弹,没有击中敌人,还没来得及转移就被敌人发觉了。两挺机枪同时向他们扫来,打得两个人把头埋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积雪掺着泥土几乎把他们埋起来。一颗炮弹嗡嗡地飞过来,轰的一声,身子跳动了一下,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沉重的泥块落到小李身上,他侧脸一看,他和二宝之间被一个弹坑隔开了。心里想:“这下完了。”他想爬过去看看二宝,二宝早已过来把小李一抱,骨碌骨碌就地滚了两下,来到地坎下面,抱着小李向侧面跑去,在新的隐蔽地坐下。

小李满脸是灰,几处撕破了口的棉衣上露着雪白的棉絮,他摸了摸,哪里也没伤着,只是背上被土块砸得怪痛怪痛的,他摇摇头,抖掉身上的雪泥,擦擦眼睛,朝着二宝笑了。

“真危险啊!”他说,“你的伪装衣呢?”

“在那边。”

小李扭头一看,原来二宝把伪装衣挂在树枝上,敌人的机枪仍然向那件伪装衣嘟嘟着,炮弹也不断地在周围爆炸。

黄昏以后,二宝和小李趁着夜幕撤出了阵地。他们一整天没吃饭,因为带的干粮冻得像石头一样,咬也咬不动。直到拖着疲劳的身子回到了连部,以消灭十二名敌人的成绩,向连首长做了汇报后,他们才饱餐了一顿。

今天一整天,乔震山、郝平、王德还有各营派来的特等射手都在阵地上观察二宝和小李的动作,同时准备观察烽火台的火力点。他们被二宝那种灵活的动作,准确的射击所吸引,不绝口地称赞着。当敌人的火力在二宝和小李的身旁爆炸时,他们又为他俩的安全提心吊胆,直到听到他们在另外一个地方的发射声,才又平静下来。

二宝和小李回到连部时,早已有各排各连挑选的特等射手在等着他们,大家见他们进来,一窝蜂地围了上去,请他们两个介绍经验。

二宝羞怯地微笑着说:“没有什么经验,我当民兵时,就是这样打,不过这比那时容易点,敌人是在阵地上,没有来冲锋。就是这些,没有什么经验。”

大家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想二宝只说了这么几句就住口了。惹得大家七嘴八舌嚷嚷起来,非叫二宝介绍经验不可。

二宝心里很为难,他的确觉得很平凡,没有什么值得介绍的。后来,实在被大家闹得没办法,他想一想说:

“主要是沉着。见了敌人不要慌,不要放空枪,瞄准了再细心击发,打过第一枪就快推上子弹,好等机会再打。阵地要在敌人射击忙乱时,或在敌人没发觉时就转移,不要在一个地区里老打,勤换着点位置,想办法欺骗敌人,叫他上我们的当。碰见成群的敌人只打带头的,叫后面的去拖他,然后再一个一个地打。主要的射击目标是:敌人当官的、射手和哨兵。不要摸着好打的尽着打,要耐着性子,麻痹敌人。就是这些,没啦。”

特等射手运动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各个部队都在不断地介绍着经验。三天之中二宝和小李白天在北面打,晚上在烽火台打,敌人阵地上的伤亡一天天地增多。他们有时也用特等射手对付我们,有时发起全部火力想消灭我们的特等射手,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敌人的伤亡数字仍在增加。最后敌人无计可施了,干脆除哨兵外,白天黑夜阵地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