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根据团司令部命令,部队全部进入阵地,所有的武器静静地对着敌人的方向。闪着白光的星斗,渐渐地在晨曦中隐没;遍地是霜,战士们穿着军大衣,拢着手,在壕沟里踏着脚取暖。

吃早饭的时候,忽然司号员吹起了防空警报号。在远远的八达岭上空,出现了三架敌人的战斗轰炸机,成梯次队形飞到杨家营阵地上空。它们变换了队形,各机首尾衔接,降低了高度,在阵地上空兜着圈子。

“兔崽子,等着瞧吧!”重机枪手把烟蒂往地下一扔,聚精会神地转动着枪口,死盯着那不怀好意的飞机。

“敌机不俯冲我们不开火!”指挥员下达着临时指示。

敌人的飞机,兜过两三圈以后,大概找好了目标,于是闪电似的响着凄厉刺耳的啸声,一架跟一架俯冲下来。

“开火!”阵地上响起了狂风暴雨般的射击声,几千条彩链似的曳光弹向空中交叉着飞去。

飞机的马达声,炸弹的呼啸声,和机枪浓密的射击声,汇成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山野都在颤动。敌机受到地面火力的威胁,炸弹都丢在野地里,炸开冻硬的地面,掀起一团团的尘土,和浓烟混合在一起升上天空,像顶天柱一样。田野被黑烟罩起来,隔断了阳光的照射,形成一大块一大块的阴影,随着刺骨的寒风,一明一暗地移动着。

乔震山正在阵地上指挥机枪射击,由于射手对空射击没能命中,他从战士手里拿过轻机枪,想亲自射击,忽见连部屋顶上冒起一团团的黑烟:窗口、门口吐着火舌,隐约传来房东老大娘的哭喊声。“糟了!”他想,“房东的屋子起火了!”乔震山没犹豫,回头喊道:“第一班跟我来,救火去!”他把轻机枪往身旁一放,拔腿向村里跑去,后面跟着通讯员小李。

“连长!”小李喊道,“敌机又俯冲了,停一停再去吧!”

乔震山没放声,也没站下,他边跑边带上防毒口罩,甚至连身旁被敌机扫射起来的尘土也全然不顾,连蹦带跳地向前奔去。小李一声不响地冒着敌机的扫射,紧跟在连长身后一步不离。

乔震山一口气跑到连部,见言老大娘坐在烟雾弥漫的院子里,前俯后仰地哭喊着:“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没有出来啊!烧死了啊!……天哪!”

院子里充满了焦臭气味,房屋燃烧得嘎叭嘎叭地响,乔震山弄明白老大娘的话,脱下大衣,往水缸里一浸,蒙在头上,冲着火焰钻进屋去。

小李才想跟乔震山进去,但是敌机第三次扫射又开始了,他转身抱住老大娘的头,说:

“快躺下!老大娘。”

当敌机响着刺耳的啸声飞去以后,小李爬起来一看,见老大娘身下一摊鲜血。他一时没弄清楚,是自己负了伤,还是老大娘负了伤。他满身是血,但是哪里也不觉得痛,仔细看了看,言老大娘已经奄奄一息了。

“老大娘,老大娘!……”小李眼里含着泪,大声地喊着,用力地摇着。但是,她张着嘴,斜着眼睛——是在看着正在燃烧着的房子啊。她!这位不幸的、家破人亡、倾家荡产了的老大娘,终于悲惨地停止了呼吸!

乔震山头上蒙着湿淋淋的大衣冲进屋以后,屋里满是浓烟,房顶上燃烧着大片的火焰,火舌呼呼地向地上、炕上、窗户上喷射着。眼睛被烟熏得直流泪,瞧不见素华在什么地方。

“言素华!言素华!……”他喊了两声。没有人回答,只有呼呼的火焰声和嘎叭嘎叭的木材燃烧声。一阵火焰扑在炕沿上,在红中透黑的火光里,看到炕沿底下躺着言素华,手里抓着一个陈旧的提箱,姑娘身上的衣服已经开始燃烧。

乔震山上去把姑娘抱起来,又将箱子提在手里,转身冲向门口,刚出门,房顶哗啦一声塌了下来,火焰冲开了乌黑的浓烟,伴着火星滚滚地卷向天空,火,烧得更旺了。

乔震山抱着四肢瘫软的言素华,满脸是汗,汗水冲开的黑灰一溜两行,头上蒙的大衣一块一块地冒着烟。

小李和一班的战士见连长出来了,呼的一下围了上来,给他把着火的大衣掀掉,没等乔震山把言素华放下,小李就给她往嘴里灌水。

言素华被烟呛得昏迷了,一接触新鲜空气,又被水一灌,苏醒了过来,微微地睁开了眼睛,见自己被乔震山抱着,这才明白她是被救了出来,心里一阵感激,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乔震山见她醒了,这才轻轻地把她放在地上,转头问小李:“老大娘哪去了?”

小李难过地说:“牺牲了!就在你进屋去的时候,被敌人飞机扫射打死了。”

乔震山分开众人来到言老大娘的身前,小李扶着言素华跟在连长后面。素华一见妈妈躺在血泊里,哇的一声,伏到妈妈身上哭起来,哭了不几声又昏了过去。

“小李,”乔震山说,“赶快找担架,把她抬走,送到团部卫生队去,老大娘的尸体由我们负责处理吧!”

杨家营阵地上进行了半小时的对空作战,敌机被地面部队打得不敢低飞,漫无目标地乱投炸弹,残杀着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直到把美造炸弹倾泻完了,才嗡嗡着向远方的高空飞去。

在这次轰炸中,杨家营有三处起火,人民军队一面对空射击,一面和老百姓一起抢救被燃烧的房屋,从火焰中抢救老人、小孩和物资。

火,全部救熄了,灰烬里冒着余烟,放出了浓厚的焦臭气味。乔震山满身烟火气,眼睛被烟熏得发红,他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回到了新设的连部。指导员郝平和副连长王德正等他吃早饭,屋里没有一个人说笑,大家全被一种刻骨的仇恨纠缠着默然不语。

乔震山扑噜扑噜洗完了脸,怒气不息地咕噜着说:“这些兔崽子,对穷人是斩尽杀绝的。”他边吃饭边回忆着言老大娘的遭遇,英雄的心燃烧着愤怒的烈火,火焰里闪现着言老大娘的惨死,闪现着一个蓬松着发辫的姑娘。她们被熊熊的火焰吞没了!继而,父亲、姐姐的形象浮动着、跳跃着出现在焰峰上。啊!姐姐,一个“与其受辱而生,不如斗争而死”的姑娘,在王经堂的魔爪里,在恶势力的囚笼里,在虚伪、欺诈、荒淫、迷醉的生活里,孤独无援,纵然有钢铁的意志也绝然活不下去。姐姐是死定了,像言老大娘一样,像全中国所有受辱的姑娘一样,早已成了恶势力的牺牲品了!死者是倒下了,然而,仇恨却使活着的人们愤然而起,并肩战斗。眼泪变成枪弹,哭声变成大炮,最后把畜生们斩尽杀绝!

乔震山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砰然一擂,把饭碗砸得粉碎!他不禁心里一惊,抬头四顾,幸好,郝平、王德早已走了,室内只他一人。

“唔……”他颤抖着喉咙,长长地哼了一声,用手扶着脑门,闭上眼睛,克制着自己复发的暴躁脾气,让他那过分激动的心平静下来。

早饭后,已经是上午八点多了,他才想到阵地上去,一个战地记者把他留下了,他是来了解昨天拂晓杨家营战斗情况的,一进门碰着乔震山。

“连长同志,”战地记者说,“昨天你们这个连打得很好啊!是不是可以耽误你点时间谈一谈啊?”

“好什么?”乔震山让他坐下后说,“人民军队连那么个仗再打不好,还像话啊!”

“你说一说吧,有什么生动的事迹?”记者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确实没有,同志。”乔震山有点难为情了,“平平常常地打个小仗,也值得写什么报道?没有……”

“那么你说一说今天早上救火的事情吧。”

提起救火的事,乔震山心里就结起了疙瘩,他面色严肃地说:“是的,应当叫全军都知道,老大娘是怎么死的,她是怎样家破人亡的,她和全国的穷人一样……”乔震山气愤已极,话没说完就不吭声了。

“连长同志,我想了解一下,你在救火的时候是怎么做的,你讲一讲吧。”

“为什么要了解我?”乔震山瞪起眼看了一下记者,“我做的和别人做的一样,有什么好了解的?假如你还想知道些东西,最好请你去找战士们谈谈吧,我说的就这些,再没有了。”乔震山说着站起来要走。

“等一等,连长,我们还没有说到正题啊!”

“好家伙,”乔震山有点不耐烦了,“你想要什么样的正题,我不是都给你讲了吗?”

记者觉得乔震山这个人挺别扭,没法再谈了,只得跟着乔震山一同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一颗炮弹在他们的左前方爆炸了,接着就是连续的轰隆声,把余烬未熄的村庄又搅乱了。乔震山立即意识到,这是沙土城的敌人向杨家营阵地发起进攻,企图解康家集之围了。他一弯腰冲过炮弹爆炸的浓烟向阵地上跑去。阵地上到处响着炮弹的爆炸声,尘土飞扬,烟雾弥漫。当他来到指挥所时,电话在掩体的壁龛里急促地响着,他一把抓起听筒,“哪里?”他用手捂着一只耳朵,避开炮弹爆炸的吵闹,大声问道。

“乔震山吗?”这是团长直接打来的电话,“看见了没有?在你们的阵地前方,黑松林的后面,敌人有两个多团的兵力正在运动。”

“是。”乔震山边答应边抬头向阵地外望着,可是,黑松林横陈在五百米以外,遮住了他的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敌人的主攻方向是对着你们,要告诉全体同志,你们的后面十五华里就是康家集,军的主力正在那里作战。要求你们一定把敌人堵住,做到寸土必争、一步不让,一直到把敌人打回去。懂吧?”

“懂啦!”乔震山目不转睛地看着敌方,“我们全连就是一个不剩,也要把敌人打回去。”

“一个不剩能把敌人打回去?咹?你啊……”团长在电话里不高兴了,“要很好地利用工事,组织火力,指挥射击,消灭敌人,减少自己的伤亡,才能守住阵地。你准备出一个排,在敌人向你发起冲锋时,就从侧面突然反击他一下,但是不要过远。你看叫哪个排去啊?”

“一排,我亲自带着出去。”

“不要,叫你们副连长带着就可以,告诉他不要出击过远,只到黑松林为止。”

“是!”

乔震山放下听筒,眼睛飞快地向周围一扫,阵地前方直到黑松林整块的开阔地上毫无敌踪。松林,远远地耸立着,里面黑沉沉的什么也没发现。可是左前方——营的主阵地前面,那片蔓延着的树林里却冒着阵阵的浓烟,那里响起了稠密的枪声和炮弹的爆炸声,显然,敌人已经沿着铁路南的林子接近了营的主阵地,要不是事先在阵地前砍倒的那些树挡着,敌人这时很可能向主阵地发起冲锋了;北面,在一营阵地前也发现有一个团的敌人向前接近;更远的地方,在友邻团的前面,也有敌人在运动。这就是说,敌人已向整个的杨家营我军阵地展开全面攻击了。隆隆的炮声,哒哒的机枪声,从南到北横跨八达岭的平川,硝烟弥漫。

使乔震山惊奇的是,他的阵地前面却是这样的平静,也许敌人在那些沟沟洼洼的地形里偷偷地运动,而由于他一时的马虎没有发现?不,第四连的阵地前全是一马平川,有个兔子在什么地方蹦一下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没有敌人,清清楚楚,除去那些平铺在野地里闪闪放光的积雪和稀稀拉拉的灌木丛外,连根人毛也没有。

“怪呀!敌人搞什么鬼?”他以敏锐的目光扫视着前面,心里琢磨着。

“连长,怎么我们这里没有敌人啊?”重机枪射手着急地问。

“兴许敌人知道我们四连不好惹,他不敢来了。”弹药手插了一句,“吸口烟吧,伙计。”

炮弹一发紧跟一发地射来,“啌——咣!”结结实实地炸开了冻结的泥土,飞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又压下来,把壕沟几乎填平。弹药手刚卷好的烟,被土块砸掉了。

“他妈的!不让吸算了。”弹药手把呛在嘴里的泥,用力地吐了两下。

“连长,不喝水?”小李拿着水壶,刚来到乔震山的跟前,忽然一种低沉的呼啸声飞了过来。他知道这是即将落地的炮弹,而且离他们不远。他急忙跳起来抱着连长,大声喊道:“连长,卧倒!”喊声刚落,身子底下突然跳动了一下,耳朵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大量的泥土几乎把他们活活地埋掉。

乔震山推开伏在身上的小李,抖掉身上的泥土,擦了擦眼,看看坐在身旁的小李,他脸上满是黑灰,问道:“没伤着?”乔震山喜爱地端详着这个机灵的小战士。

“没事!”小李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土,回头一看,一个漏斗形的弹坑在他身后张着大口。“哈!这家伙,把壕沟给砸坍了!”

乔震山恍然想到,敌人之所以没有马上进攻的原因是不是企图在两侧佯攻,吸引我们的兵力、火力,然后乘我们来不及调回之际,对中央阵地来一个突然猛攻,使我们无法招架而一举突破?可是,敌人的部队隐蔽在哪里,莫非在黑松林?这念头更使他注意起黑松林来了。忽然见黑松林的深处有人影晃动了一下,他明白了,团长告诉他那两个团的敌人原来都隐藏在那里!他才想回头命令六○炮向黑松林射击,一转眼看见王德从铁路南——一排阵地上跑来。

“连长,敌人向营的主阵地接近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们的小炮和重机枪都闲着没事,为什么不抽出来支援他们?”他满身是土,鼻洼里熏满了黑灰,瞪着一双愤怒的眼,几乎在质问。

“不!”乔震山把手一伸,回头对炮阵地命令道:“六○炮,向黑松林射击!”

“连长——”王德急了,“干吗向黑松林射击而不支援主阵地,还有没有整体观念?”

六○炮弹已经在黑松林里爆炸了。就在这时,黑松林里突然像成千上万的乌鸦受了惊吓一样,哗的一下拥出足有一个多团的敌人,展开在开阔的田野里,向四连阵地扑来,敌人的炮火也骤然加强了。炮弹暴风骤雨般地倾泻着,阵地上像滚了锅的开水,浓烟滚滚,尘土飞扬。

“他妈的!”乔震山挺胸而起,举起铁锤般的拳头在空中一挥,刚想命令各种火器射击,但是,他将拳头砸在胸墙上,紧咬着牙根没放声。他想敌人既然这样狡猾,我们也要以高度的忍耐麻痹敌人,把敌人放到三百米以内再命令各种火器射击,因而他改变了主意喊道:“同志们!准备好,三百米以内射击,往下传,快!”

“三百米以内射击!”命令很快地传了下去。阵地上除去六○炮在发射外,各种武器都静静地转动着枪口,死盯着前进的敌人,战士们面孔铁青,每一双眼睛都喷射着火焰。

果然,敌人成群地以高姿势前进着,嚣张地漫无目标地发射着步兵武器,黄卡卡的一大片,活像些满地爬的蝗虫。

王德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惊奇了,他看看连长乔震山那刚毅的眼睛,喷射着严厉勇猛的光,两手叉腰,像一尊铁像。现在,王德才真正意识到一个指挥员在战场上能保持沉着、冷静,该是多么可贵呀。只有这样,才能掌握主动,制胜敌人,成为出色的英雄!他一步蹿到连长跟前,激动地说:“连长,你说吧,下一步该怎么打?”

乔震山扭头瞧瞧王德,眼珠一转,想起了团长嘱咐的话,“老王,没想到敌人这样狡猾。去,你带着一排,等敌人接近我们阵地时,从铁路南向敌人侧翼出击。记住,顶多打到黑松林,不能再远。正面我用火力支援你,快去!”

“是!”王德转身向一排阵地跑去。他反复地卧倒再起来,不断地从炮弹掀起的泥土里钻出来。跑着跑着,忽然脚底下一阵跳动,我们的炮兵开火了,一群炮弹从团指挥所的后面飞向敌人。他顺着炮弹的呼啸声望去,当成群的炮弹连续爆炸时,敌人的战斗队形被黑烟吞没了。

“打得好啊!”他用拳头向工事的胸墙上一擂,一弯腰又跑了。

乔震山伏在工事上,手握双拳,紧咬牙关,全身每一条神经都扯得绷紧,好像敌人每进一米,都使他全身的肌肉扭紧了一寸:

“同志们!报仇立功的时候到啦,瞄得准,打得狠,叫敌人尸横遍野!”

“瞧着吧,连长,刀快不怕脖子粗!”

敌人的战斗队形超越过我军的炮火射程,迅速地接近了,他们把轻机枪挂在胸前,毫无顾虑地扫射着、行进着,连敌人那些胡剌剌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敌人的傲慢激怒了乔震山,也激起战士们无比的愤怒。

“打!——”乔震山把拳头在空中一挥。这声音像是晴天的霹雷,天摇地动,威震山野。

“哒!哒!哒……”重机枪开火了。接着各种武器立即齐声怒吼,阵地上像火山爆发,硝烟滚腾,火舌喷射,子弹炮弹像疾风暴雨中的冰雹袭向敌人。恰在这时,一群受惊的飞鸟掠空而过,只见扑、扑、扑……由于中弹而纷纷落地,炮弹的浓烟把零散的羽毛卷在空中,旋转着飘然而去。

敌人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成片地倒下了,队形一阵大乱,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躲乱窜,恨不得往地里钻,而地上所有的沟沟洼洼都是我军迫击炮的集中轰击点,那里早已被尸体填满,机关枪像铁扫帚一样,向他们猛扫,哪儿跑呀!于是,像接到向后转的口令一样,刷的一下,旋风似的掉头回窜了。稠密的烟团带着死风,在后面追赶着他们。

但是,黑松林的前沿忽然黄旗一展——敌人督战队的机关枪,向败退的队伍开火了,像鞭子一样又把他们抽了回来,并且有一个团的兵力又从黑松林里冲了出来,潮水一样,后浪赶着前浪,滚滚而来。伤兵在他们的脚底下发出凄惨的嚎叫。

敌人的第一梯队,迎着我军的火力网扑了上来,队形已稀稀落落,无力攻击,可是第二梯队却漫过前面丢下的尸体拥了上来,乱糟糟地呐喊着。

乔震山被战争的烈火和愤怒的感情缠裹着。情况是严重的!他看透了敌人,今天不和他杀出个名堂来,看样子是不肯罢休的。他后悔没和指导员好好地研究一下,于是,乔震山扭身出了掩体,冒着敌人密集的炮火在阵地上来回地跑着,壕沟底下的子弹壳,哗啦哗啦地乱响。他重新组织了火力,整顿了战斗队形,忽然小李惊叫了一声:“连长,敌人!”

乔震山抬头一看,见一个营的敌人冲上了三排的阵地,郝平和三排长正率领着全排的战士跳出阵地,向敌人杀去。三排的英勇激动着乔震山的心,“好样的,老郝!”他一弯腰向重机枪掩体跑去,喊道:“支援三排!”

机枪射手没答应,他怀里抱着一大捆手榴弹,一只脚踏着工事的胸墙,正在用口咬开手榴弹盖,狠狠地向敌人砸去,烟雾漫过他高大的身躯,他的脸上流着血,迎着闪闪的火光,显现出威武雄壮的高大形象。

乔震山心里明白了,八成是重机枪出了毛病,不然这英勇的战士怎么舍得离开他的枪?他没有再喊,纵身一跳,钻进机枪掩体一看,小个子弹药手躺在旁边牺牲了,射孔里黑洞洞的,被敌人的炮弹轰坍了。

“来,小李,把枪搬出去打!”

小李上去一抓枪筒,吱啦一声,他的手被灼热的枪筒烙去一层皮,痛得一咧嘴,急忙抽回手来吹了吹。

“快拿子弹!胡抓乱拿!”乔震山说着把机枪拖出了掩体,架在胸墙上,凶猛地扫射起来。

攻上三排阵地的敌人受到侧翼火力的急袭,迅速后退了。郝平站在工事的最高点,身子一仰,驳壳枪一挥,喊道:

“同志们,连长支援我们了,杀呀!”

“杀!——”这喊声吓破了敌人的胆,激起全阵地战士们的威风。

战士们直着身子投手榴弹;机枪手和冲锋枪手跳在工事上,向敌人扫射。

阵地前烟团翻腾,像是一锅开水在滚动,喊声、杀声、爆炸声混成一团,硝烟遮蔽了天空,阳光失明,一片暗橙色。

小李在忙着给连长往重机枪上装子弹,连长打完一梭他就急忙装一梭,一连装了五六梭。忽然一棵手榴弹扑通落在他身前,手榴弹的把子上嗤嗤地冒着烟。“危险!马上要爆炸。”小李眼尖手快,顺手抓起来扔了出去。刚一出手就在空中爆炸了,一小粒碎铁片不偏不歪正好碰在他的耳朵上。伤口不重,血可不少,吧嗒吧嗒地直往肩上滴。开始他还没发现,后来觉着耳朵生痛,伸手一摸,呀!满手是血。小李可真不含糊,一声没吭,把手往衣服上一擦,急忙又去装子弹。正在这时,连长的机枪不响了,原来击针断了,现在要换也来不及了,再说,机枪到处都灼热,即便能换也没法着手。

“嘿!他妈的。”乔震山急得骂了一句,接着又命令小李,“告诉副连长,叫他带着一排出击!”

副连长王德,本来打算在连长规定的时机出击,可是敌人一个营的兵力冲上来把他缠住了。他带着一排在阵地前沿和敌人拼了刺刀,阵地前寒光闪闪,人影乱动,响起一片震天动地的喊声。大个子赵文江,像一堵铁墙,他把冲锋枪子弹打完了来不及换枪,乘机在地上抄起一根修工事剩下的木材,碗口来粗,两丈多长,对着敌人抡过去,这可真够分量,打得敌人骨折腿断、脑袋开花。敌人哗的一声,吓得向后退了。

“同志们,冲啊!”王德把刺刀一亮,带着战士们向前冲去。

“副连长——副连长——”王德回头一看,原来是小李,他身上脸上到处是血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连长……他……”

“连长怎么的?——快说!”王德把眼一瞪,吃惊地问道。

“他……他说,叫你……赶快出击!”

“嗨!你呀……”王德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下了,“告诉连长,我们已经出击了,请他放心,快去!”

“是!”小李转身跑了。

王德带着一排,冲得猛、打得硬,把敌人一个营打得蒙头转向,像赶羊群一样地打一阵追一阵。他心里那个痛快劲就不用提了,全身每一根汗毛都活跃得跳了起来。他打完冲锋枪,又拾起敌人的轻机枪,一梭、两梭……越打越高兴,越打劲越足,枪管打红了,换上预备枪管再打,敌人在他的扫射下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乱滚乱爬。一排的战士们受了感染,个个精神抖擞,勇往直前,每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字:“冲!冲!冲!”直到把敌人消灭为止。

敌人侧翼的溃退,像传染病似的很快地引起全线的回窜,敌人又从黑松林里展出了小黄旗,督战队用机枪扫射他们溃退下来的士兵,但是,舍命回窜的人流像潮水一样,连督战队也卷着跑了。

乔震山正带着二排冲杀,忽然郝平从旁边跑过来。

“老乔!别追了,马上回阵地吧,阵地上空着哩!”他说完又问,“老王呢?”

“那不是吗!”乔震山向正在追击的一排指了指。

“不好!老乔,赶快叫他回来,撤退的敌人都集结在黑松林里。”

乔震山刚想派小李去追回王德,王德带着一排押着不少的俘虏已经往回走了。当乔震山和郝平回到阵地时,他也乐呵呵地走了回来。

“连长,”他说,“这回可打了个痛快的,还捉了一百多俘虏,净保安团的,包。”王德说完,摘下帽子,连吹带弹,看,战斗打得翻了天,他还在讲卫生,整理军容呢。

“你追到哪里?”郝平本想笑,可是又憋回去了。

“离黑松林还有二百来米,那里敌人多着呢,起码也有一个来师。”他眉头一展又遗憾地说,“要是在这时候用炮火轰他一阵才好呢!”

大概,在战场上不放过任何机会消灭敌人的想法,往往会不约而同。黑松林的情况,团长周国华在指挥所里用望远镜早已观察得一清二楚了。战斗一开始,他没有向黑松林实行火力急袭,一直在后悔得不得了。现在见黑松林又集结了那么多的敌人,说什么也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他立即命令团的两个炮兵连和师里配属给他的炮兵营,向黑松林猛轰了。

黑松林在一阵震天动地的轰鸣后,变成了烟松林、火松林——浓烟冲天,火光四溅,松枝针叶纷纷落地,有的树干甚至齐根削断或者连根拔起,随着滚滚的烟团抛上天空。霎时间,黑松林起火了,大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敌人成群地冲出黑松林、亡命地逃窜,但是炮弹追上了他们,炸得四分五裂,尸体被气浪掀出一丈多远,摊开四肢跌在地上,永远也起不来了。看来,敌人的攻击精神是很差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攻了这么一下,就碰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了。此刻,敌人想从这里回北平的念头,大概算是最后完全打消了。他们带着残兵败将,没精打采地向沙土城退去。

杨家营战场上一片寂静,天空里烟雾消散,偏西的太阳恢复了光明,照亮了冬季的田野。

通讯员小李在连部绷带所里上药,卫生员看看他那打成两半的耳朵实在没法包,干脆给他连头带耳朵横七竖八地一块包起来,足足用了两条绷带;两只满是燎泡的手也缠上满满的绷带,活像戴着一副白手套。小李心里可真有点恼火,他埋怨说:“你给我缠这么多干啥?叫同志们看见还认为我的伤不知多重呢!”

“先包着吧,大冬天多包点暖和,要是从这里打进去,连一点也不用包。”卫生员指着小李的脑门说。

小李还要说什么,卫生员又忙着给别人上药去了,没理他。小李没奈何地走了,一路走一路恼火,心里真不好意思,他怕熟人碰着他开他的玩笑。他低下头看看身上,到处抹得净是血,他恨起他的两只手来了,受了伤又不重就算了吧,偏要去摸一摸,摸也不要紧,痛嘛,可摸了后就不要再去摸衣服啊!现在倒好,弄得到处都是,好像伤得多重似的,真出洋相!小李尽量躲着人走,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他来到连部指挥所的阵地上,幸好,连的首长都去忙着作战后统计去了,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伏在工事的胸墙上,津津有味地看着阵地前的旷野:黑松林的大火已经熄了,有些地方变得光秃秃的,冒着袅袅的余烟,紫蓝色的烟团里还劈里啪啦地乱响,兴许是被烧着的枪弹;更远的地方,雾沉沉的山峦后面,蔚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云丝,连一个敌人的影子也没有了。战争生活可真有趣极了,一会儿是炮火连天、杀声震地;一会儿又是胜利的欢乐、轻松的谈笑。这一切又都是突然而来、倏忽而去。小李现在第一次感到,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该是多么有意思啊!他望着偏西的太阳,心想:“这一天就算这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而且他在这最有意义的一天里受了伤,总算没白吃人民的饭。”小李看着想着,脑子里一阵迷糊,不禁打了个呵欠,抱着枪,坐在战壕的胸墙上,脸贴着枪筒,晒着太阳,渐渐地睡着了——小战士英武的小脸蛋上浮现着战争的疲劳,胜利的微笑,舒适地睡着了……

团部通讯员二宝,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乡朝阵地上走来,后面还跟着四个人,扛着一副担架。

“李大叔,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和那人并肩走着问道。

“前天就来啦。嗬!二宝,这次气势可大哩,咱们冀东地方出来的人多着哪,连妇女小孩都参加了支前工作;运粮、运草、抬担架、当向导、修公路,干什么的都有哇!我带着咱村的担架队一到这里,就把我们分配在军部,今儿个上午你们这儿打得正热闹时,康家集敌人逃跑,被咱们的军队一家伙消灭了。战斗刚结束,又把我们分配到这里。”李大叔说,“从来到这里我就打听你和你哥,可这么多的队伍,上哪去找?不想在这里碰上你。哎!二宝,你们这队伍打仗可真行啊!好家伙,只要和敌人一见面,三拳两脚就把他给消灭了。”李大叔说着向四周那些忙碌的战士们望望,“你哥在哪里?还没见到啊!”

“不远,就在前面。”二宝向四连指挥所指了指。

二宝抬头瞧瞧村支书李大叔那粗眉大眼的脸,满是一溜两行的汗印子,腮上的胡子茬,像一片直立的钢针;眼角上每条皱纹都标志着他艰苦、辛劳的经历,纯真、乐观的心情。十多年来,他带着靠山镇的乡亲们和敌人斗争,艰难的岁月熬得他特别老相。现在他又带着乡亲们跑这么远来支前,日日夜夜地劳累,眼珠子发红,嘴唇起碱。看看他背的那条老七九步枪,擦得还那么锃亮,和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睛一样。

“李大叔,这阵子乡亲们可辛苦了。”

“嘿!你这孩子,才参军几天就学得这么精怪。”李大叔瞧着二宝笑了,“辛苦啥?蒋介石把咱们折磨到头了,现在该我们结结实实地敲打他了。我说二宝,我这辈子像这号仗还能打几次?毛主席动员了几百万军队和老百姓,要解放华北,眼看全中国都动起来了,谁还管那辛苦不辛苦?就说你娘吧,那么大的岁数还和孩子们站岗放哨,这阵子啊,她可乐和啦。要说辛苦嘛,毛主席才真辛苦呢,他老人家要指挥全国作战。”

二宝和李大叔带着担架来到阵地上,一眼看见睡着的小李,见他歪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上、手上包的满是绷带,肩膀上、前襟上全是血,二宝一惊,“牺牲了?”他痛苦地想,扑上去把小李晃了两下,“小李!小李同志!”

小李哗的一下睁开两只溜圆的眼,往周围看了看,“怎么,敌人又进攻了?”

“小李同志,战斗已经结束半天了。你昏在这里啦?”

小李听二宝这话心里明白了,八成二宝见自己这个样认为是受了重伤了,因此他说:“不,二宝,我的伤不重,也没昏,我是在睡觉呢!”

“还睡觉呢,净学我哥哥:伤不重,老是伤不重。瞧你站都站不稳,来,李大叔,把他抬上去吧。”

“对,小李同志,受了伤就别勉强了。来吧,我搀你上担架到医院去吧,咹?”李大叔真的上去扶着小李。

这一下闹得小李更急了。他一阵脸红,把手一抡,躲开了,说:“真的嘛!撒谎不是人,就耳朵伤了一点。不信我解开你们看。”小李说着要解绷带。

“别啦,”李大叔说,“受了风可不是玩的。”

正在这时,连部通讯员小王跑来了,他边跑边喊:“小李!连长叫你,到处找也没找到你,原来在这里磨蹭。哟!还扎那么多的绷带啊!”

小李一听火啦,把帽子一摘,三把两把将绷带扯了下来往裤兜里一装,说:“走吧,李大叔,我们连长在连部,一块去看看他吧。”他边走边不高兴地咕噜着,“卫生员净捣乱,我说别给包这么多,他偏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