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悄悄地升了起来。步兵团的指挥机关移到了杨家营。

战士们在杨家营南面的公路上和野地里,捡拾着敌人惨败后所遗弃的各种装备和物资,按不同种类整理在一起,准备向后勤部门送交。

吃早饭时,团作战股杨股长报告说,师司令部今天早上通报了两件事情:一是平津战役前线指挥部对我们军这次迅速地切断平绥路,并把敌人十六军包围,感到很满意,已传令祝贺。二是师里还表扬了今早晨的杨家营战斗。他说:“现在看,我们这次的行动是很顺利的,平津战役的第一炮算是打响了,师里要求我们再接再厉。”

“嗯,还有什么?”周国华边吃饭边问道。

“今天早晨在敌人一个营长的尸体上,搜到一份文件,是北平国民党‘剿总司令部’给一○四军和十六军的,不知怎么会落在他的手里。”杨股长说着把手里的一份文件递给了团长。

周国华伸手接过来,上面写着:

……共军第四野战军有两个步兵军已向沙土城一带隐蔽开进,一○四军应立即策应十六军的行动,如能成功(毫无疑问)即向新保安攻击,接出三十五军后,合力速回北平。不得延误……

“咄!见他的鬼去吧。”周国华把文件递给了李治中,“十六军已经关了禁闭,一○四军的所谓策应,损失了一个营也算他完成任务了吧,而且在增援三十五军时,被华北部队也打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了。”

“不,老周。”李治中看完了文件,转动着眼睛说,“这里面大有文章啊,你看!”他来到周国华跟前,指着文件的最后一句说:“如果你给他把‘如能成功’到‘三十五军后’用括号括起来,就会变成什么意思了?就是说,情况紧急时,叫这两个军就不去管三十五军了,合力向北平逃窜,也就是说,丢掉了一个军,比丢掉三个军好得多。你看是不是这样?”

周国华重新把文件拿在手里,一只手摸着下巴颏,琢磨着,看了又看,然后恍然说道:“对,有道理,是这样的,看来我们的防御任务,更加重要了。”

“是啊,一○四军将不惜余力地向我们进攻,因为军队被切断了归路,自古是兵家忌讳的,敌人会着急得发疯啊!”

“我看这号疯他还得多发两次,向新保安攻了四五天,毫无进展。我们这里,哼!他发疯也白瞪眼,今早晨就是证明……”周国华很自信地说。

“是啊。”李治中点点头,但是又反驳说,“这和向新保安攻击,在敌人来说,情绪上不同。小毛驴到了天黑,不用鞭子赶它就跑得挺快。不信你问问战士们,种过地的人体会最深。现在敌人要回北平了,这是相当吸引人的念头,其内部也容易一致起来,所以敌人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会全力以赴。伤亡再大也比被堵在这里全部被歼好得多。这一点要从敌人方面想想,因此,杨家营阵地必须仔细加以考虑,将来光我团面前敌人可能有两个师进攻,而且是极为猛烈的。情况是严重的。我的意见,马上从二营调一个连到铁路线上进行防御;三营仍然作为团的预备队,不到万分紧急不能使用。另外,把这份文件立即送交师部,并请示师首长把炮兵营配属给我们,你看怎么样?”

团政委的建议使周国华惊异了,他用十分钦佩的目光认真地瞧着政委,李治中也正以征询的目光瞧周国华,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的视线相遇了,“怎么样,老周,你看调二营哪个连好啊?”

“当然是四连了。”周国华的声音充满了诚挚的愉快,他转身对作战股长说,“下命令吧,老杨,把防御部署马上调整,除去政委那些指示而外,三营在团指挥所附近占领阵地,团指挥所就设在小高地上,炮阵地在原来位置不变,执行吧!”说完后,转身又对李治中说,“走吧,咱们到阵地上再仔细看一下。”

两个人说着话跨出了门口。

杨家营阵地,横宽二三公里,铁路基上、地坎上、起伏地的突出部上,到处都是战士们在紧张地修工事。有的抡起锹镐,挖掩体、修交通壕;有的在扫清射界,砍树设障碍;还有的在往阵地上扛木头盖工事……

李治中和周国华看完了一营的阵地,来到二营四连的阵地上,在一个修好的重机枪掩体里站住了。重机枪用油布盖着,端端正正地架在射击台上,枪口静静地伸在射孔外,旁边插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画着射击计划,自左至右,从远到近,所有的地物都标着号码、记载着米数。

“正前方那片松树林到这里有多远?”周国华向站在身旁的射手问道。

“五百米,只多不少,团长!”射手立正答道。

“你量过?”

“量过,三步两米,整七百五十步。”

“这么说,你的最远目标是五百米了?”

“是的。”

“谁规定的?”

“乔连长。”射手想了想说,“他还规定,轻机枪三百米、步枪二百米,再近就是冲锋枪和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还有刺刀。”

“嗬!”周国华瞧瞧李治中笑了笑,显然他对射手的回答很满意,又问,“别人和敌人拼刺刀的时候,你干什么?”

“这不是嘛。”射手把身旁的雨布一掀,露出两箱手榴弹和两小包炸药。“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业余工作’。”他说着看了看个子不高的弹药手。

“你听,老李。”周国华拍了一下李治中,“多有意思,拼手榴弹叫做‘业余工作’,同志们可真会开玩笑。”他说着又转向射手,“不能叫‘业余’,同志,步兵就是要靠二百米以内的硬功夫消灭敌人,这是分内之事,同——志!”

“是!当重机枪打不出去的时候,我们就拼手榴弹!反正敌人上来了谁都有一份。”射手瞧瞧团长用绷带包着的手,把胸脯挺得更高了,站得绷直挺硬,一彪个子像尊铁人。

“是党员吧?”李治中问道。

“嘿嘿……”射手羞怯地笑了笑,“马马虎虎吧,政委同志,锦州战役才入党。”

“怎么‘马马虎虎’呢!共产党员可不能马虎啰!”

“政委,你听他瞎说呢。”弹药手插口说,“他是特等射手,打机关枪像唱歌一样,二十斤的炸药包他能投十五米远,锦州战役他一个人消灭了敌人三个地堡。”

正说着,乔震山从铁路基下面走了上来,挽着袖子,敞着怀,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满头冒着汗气,给团长政委敬礼以后报告说:“报告政委,根据我们小炮排的同志测量,这铁路向我们阵地有个坡度,对我们阵地很危险,是不是从我们这里往西拆掉一节?”

李治中没有听明白乔震山要拆铁道的意思。他扭头顺着铁路向西望去,见闪着亮光的铁轨向西伸展下去,一直在黑松林的南侧向北拐了个弯,钻到松林后面去了。乍看,这铁道是水平而去,可是仔细端详,确实是一溜顺坡而来。他不解其意地瞧瞧乔震山,又看看周国华,问道:“铁路向我们这里有坡度,危险什么?”

乔震山才要说话,周国华把手一伸,说:“拆!拆掉二百米,把铁轨枕木都扛回来盖工事。”

乔震山答应一声就走了。

怪啊!铁道向我方有坡度,有什么危险?乔震山走后,周国华向李治中讲了这样一段故事。

一九四七年夏天,那时李治中还没来本团工作,部队在东北本溪一带作战。有一次我军向高官屯敌人二○七师的一个团进攻,苦战了半夜毫无进展。敌人在铁路基上修了一个集团工事,里面一个加强排防御,由于周围地形开阔,阻止了我军的前进。乔震山带着全连——团的尖刀连,攻了半夜,爆破组受了很大的伤亡也毫无效果,把乔震山气得直蹦暴跳。最后,他想出一个爆破这个集团工事的非常巧妙的办法来:他弄了一个轱辘马[1],把三百斤炸药分六包捆好装在车上,车前面并排放三颗去了保险的六○炮弹,以便和敌人工事相撞时引起爆炸,再在炸药包之间放三个小汽油桶——炸药爆炸以后,汽油可以满地喷洒,流进工事,大量燃烧。一切装妥以后,用两个人在后面慢慢推动,然后快跑,一撒手,轱辘马自己滑行,借铁路的坡度增加速度,车体越滑越快,呼噜呼噜地像一颗冲出炮口的巨型炮弹,流星一样地沿着铁路冲向敌人的集团工事。敌人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轰的一声爆炸了。这时候大地震动,山野俱颤,火光一闪,照亮整个天空,敌人的集团工事随着凶猛的气浪一扫而光。乔震山带起部队在爆炸巨响之后发起冲锋,霎时间把敌人的一个团全部消灭了。

乔震山由于用这办法整过敌人,现在他的指挥所设在铁路基上,两侧又各有一个重机枪掩体,怕敌人也用这办法对付他,所以才要求拆铁轨。

李治中默默点头,用喜爱的目光向正在铁路上和战士们一块生龙活虎地工作的乔震山望着。他想:英雄之所以猛,在于胆大心细、敢作敢为。乔震山这个工农出身的干部之所以考虑得如此周密,在于他有着一颗高度的革命责任心。

这一整天没发生任何战斗,有时空中发现敌人的飞机来回地盘旋,飞得挺高,既没扫射,也没轰炸。

下午,据瞭望哨报告,在离杨家营八里地的一个高地上,有敌人在行动,估计是沙土城敌人的军官们在侦察地形。这一切说明,杨家营阵地在酝酿着一场严重的恶战。

第四连连部的房东,就是被乔震山从死亡里救出来的那位老大娘和她的姑娘。

老大娘的丈夫是个三轮车夫。老两口只生了一个姑娘叫言素华,今年十八岁。她八岁那年春天和妈妈一块随父亲在北平天桥一带住。老两口由于没有儿子,满打算把姑娘养活大了,找个门当户对、忠诚厚道的养老女婿,以图终身有靠。因此他们每天省吃俭用,披星戴月,再困难也要供姑娘入学读书。

艰苦穷困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度过了十一年,素华也长成了一个纯真、朴实、温和、善良的姑娘。今年暑假素华初中毕业了,老两口高兴得什么似的,四处奔跑,求亲告友,满以为可以给姑娘找一个职业。但是北平城处于兵荒马乱之中,终日惶恐不安,市面萧条,物价暴涨,到处在裁人减员,找职业比什么都难。

秋天,北平城的上空愁云密布,凄风苦雨笼罩着所有的街道、胡同。素华爹蹬着三轮车来到前门大街,准备到车站去拉客。刚一拐弯,忽然北面马路上有一辆吉普车风快地开了过来,直向他身上撞去,老头子一时躲避不及,连人带车被撞倒在马路旁的石头上,摔得七孔流血,昏迷不醒,三轮车已经被压成一堆废铁,马路上立即挤满了人。汽车停下以后,鲁青从车上下来,先哈着腰看了看汽车是否碰坏,然后,走到素华爹跟前,冷笑了一声说:“这老头,什么地方不能死,单往汽车上碰。”说完,对司机把手一挥,跳上汽车就开跑了。

老头没等抬到家就断了气,言老大娘和素华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哭了三天三夜,娘儿俩把眼睛哭得像桃子似的。从此母女失靠,孤苦伶仃,生活一天天地难以维持,这才变卖家私,收拾收拾从北平回到了故乡杨家营。

言老大娘和姑娘回到杨家营以后,把这三间破草房,收拾了一下,打算在这里熬度春秋。谁知道,这艰难的岁月简直是度日如年。半年以来每天都有国民党军队来来往往,在这村里驻防。言素华长得蛮漂亮,村里每逢住队伍时,那些流里流气的国民党军官,总是到她家里,上鼻子护脸的居心不良,吓得素华整天这里藏那里躲,闹腾得神鬼不安。

昨天夜里,素华由于一时疏忽,被国民党军队一个排长和勤务兵堵在家里。正在危急万分的生死关头,幸亏乔震山这个连来到这里,才幸免凌辱之灾,把娘儿两个从苦难中救了出来。

四连连部住在她家里,言素华心里又高兴又畏惧。她高兴前天晚上被救,感到解放军是救命的恩人,心里感激不尽。畏惧是因为她被国民党军队吓破了胆,见到当兵的心里就直打颤。但连里干部和所有人员都是行动规矩、态度庄重,对母亲的照顾像亲人一样,给打针、吃药,使母亲很快恢复了健康。小李更是帮她打扫院子,收拾屋子,挑水、烧火,什么都干,这才使她完全消失了畏惧心。她有时还和小李谈话。小李那套流利的言语,满口的政策名词,使她暗暗敬佩。她想:“真是话不虚传,解放军这么一个小勤务员都知道那么多道理,军官大概就更不用提了。”她认为解放军是古今中外最文明的军队。

她总认为乔震山既是救了她娘俩的命,按说总该有点企求答谢吧?但是,看他精神气质十分高尚,完全不像古小说里所描写的那些高人一头的义士侠客。在短短两天的时间里,她对人民解放军产生了浓厚的敬慕感。

这天早晨,没有什么风,太阳从东方升起,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阵的鸡鸣声。公鸡领着母鸡刨着雪找食吃,郝平和王德早早起来到阵地上去了,乔震山由于昨晚和部队修了一夜工事,今天起得晚了一点。他坐起来正想穿鞋下地,房东姑娘端着一碗鸡蛋,羞答答地走了进来。

“官长,我妈说没什么报答,这碗鸡蛋你吃了吧……”素华一方面和生人说话有点害羞,另一方面见乔震山那不大愿意笑的神情,有点胆怯了。低着头连看也不敢看,轻轻地把碗放在小桌子上,才想往外走,被乔震山叫住了。乔震山见素华端着碗进来,心里就有点不自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听她叫“官长”,他好像受到莫大污辱,心里很不高兴。

“我说你啊,”他不大自然地说,“你怎么叫我‘官长’啊?这种称呼在我们解放军不使用。”

“我不懂得称你们什么。”素华低着头,黑眉毛下面那两只眼睛眯缝着,怯生生地用舌头舔着下嘴唇,嘴角上浮着羞怯柔媚的微笑。

“以后见我们都叫同志就行。”乔震山解释着,端起了那碗鸡蛋,“你把它拿回去给老大娘吃了吧,只要她老人家身体健康,我们心里比吃碗鸡蛋还高兴。”

素华再没有说什么,愕然接过了碗,慢慢地走出去了。她来到妈妈屋里把碗放下,埋怨地说:

“瞧你,我说人家不能要,你偏叫我去送!”

“怎么?”言老大娘说,“你怎么拿回来了?你这死丫头什么也不能干,人家拼死拼活地救了我们,你连碗鸡蛋都送不上,你不会和他好好地说吗?”

“人家说得比咱们想得还周到,你还能逼着人家要?他说叫你吃呢。”

“唉!”老大娘不高兴了,“你呀!长这么大个姑娘,什么事都不能干,拿来我去送。”她边说边拿着碗往外走,一出门,碰着小李。

“老大娘,你身体不好,自己吃了吧。我们连长有个别扭脾气,他要是不要啊,你再说也是白费。他说过了,你吃了比他自己吃了还高兴。”

“不,我一定得送给他。”

“他已经出去了。”小李说,“老大娘啊,我们解放军是共产党毛主席的队伍,为人民服务的,可从来不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吃,我们这里不兴宜。”

老大娘没法,这才又端着那碗鸡蛋回到屋里。

* * *

[1] 验道用的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