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一小时,周国华带着团司令部的作战股长和一个警卫班,到了杨家营的村西头。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音,宽阔的公路从村子的南边向西一直延伸下去。寒风卷着公路上的沙土旋转而过,一阵接着一阵地消失在旷野的黑暗里。

团长怀着沉闷的心情,凭借着星光,观察着周围的地形。他满以为在村庄附近会遇到二营的通讯人员向他报告刚才的战斗情况。但是在这里什么人也没遇到,这使他心里很不高兴。黑影里他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声:“真成问题,不派人来告诉一声,谁知道你们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派通讯员去联络一下吧?”杨股长请示道。

“不用了,兴许一会儿就来。”

周国华观察多时,又沿着村南边向东走去。忽然发现,村东南角上有个小高地,这就是预定作战方案中的团指挥所。他们很快地爬了上去,大家站在环形工事的胸墙上向四周观察。

这里可以模糊地看到杨家营所有的屋顶、街巷和附近的地形。沿着公路向西望去,黑沉沉的西方,那些地形和地物的轮廓、起伏的田野,也都隐约可见。忽然,一股极为不安的思潮涌进周国华的脑海里。地图上,在杨家营西南五百米,铁路南侧,二营设防的那个长形高地,在现实地形中却不见了。不仅如此,在铁路北侧,根据地图,也有一个高地横跨着公路,一直延伸到杨家营的西北方,这就是一营设防的地区,可是目前这个高地也没在公路上,而在杨家营的西北面,离开公路还有五百多米。他发觉团指挥所的正前方、一营和二营的接合部,足有一公里的地段上没有设防,这是由于地图上的误差所造成的空隙。现在一营和二营完全不可能按着方案的规定衔接起来了。这一发现使他觉察到自己的防御处在极为危险的境地。周国华正在考虑弥补这个空隙,忽然,右前方很远的地方——大约在友邻团的方向,天空里升起了一枚绿色的照明弹,照明弹熄灭后,接着几串红色的曳光弹划破夜幕,交织飞舞起来;但是由于逆风呼啸、沙土飞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清楚地告诉周国华,友邻部队正在遭受到敌人的攻击,这使他更加注意起自己阵地前沿的情况。

突然,在周国华的望远镜里,通沙土城的公路上,大约两公里的地方,蒙眬中出现了一团滚滚腾腾的尘土。这团尘土,随着距离的缩短而逐渐增大,时隐时现地出现一些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敌人!”杨股长在旁边惊叫了一声,又补充说,“有四百多人,可能是一个营,前面还有骑兵呢!”

所有的人都集中视力向前方望去,议论着:

“是的,看见了。向我们这里走。”每个人的心在急剧地跳动着,考虑着瞬间将要发生的事情。

“他妈的,送死的货!”周国华紧紧地握着望远镜向前面望着,他面色严肃而沉着,好像在发怒。

“这里有参谋没有?”他没有离开望远镜,问道。

“有,曲参谋在这里。”杨股长急忙答道。

“请你指示,团长。”曲参谋跨前一步,站在周国华的身旁。他身强力壮,精神抖擞。

周国华没有转身,转动着眼珠想了想,对曲参谋说:“你马上回去!”

“是!”

“告诉政委:第一,命令一营的左翼部队立即向铁路靠近;第二,把全部阵地上的电话马上沟通;第三,炮阵地向村西口公路和铁路方向准备火力;第四,命令三营马上派一个连到村西,跨着公路铁路,占领阵地。快去!”

“是!”曲参谋转身跑下高地。

“团长,你走吧,我们在这里!”杨股长激动而恳切地说。

“不!”周国华仍然举起望远镜继续观察。

“是的,你快走吧,团长,我们在这里完全可以对付。”杨股长几乎是恳求地又重复了一遍。

“咄!”周国华的眼睛仍然没离开望远镜,“你叫我上哪去?这就是我的地方,不管他来多少,平绥铁路我们算是占定了。”这话似乎很轻松,但是他的面孔却更加严峻了。

杨股长的心情他完全理解:一个团的指挥员带着十多个兵,在敌我兵力极为悬殊的情况下,该是多么危险!但是周国华也有他独特的想法,他想得更多、更细、更远。

“兵随将转”。战场上指挥员任何的表现都会直接影响战士们的信心,他要是就此走了,恐怕等不到和李治中见面,敌人很快地就会把这十几个人驱逐甚至消灭,并且占领这块在阵地纵深内惟一的高地。那么敌人也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在这块高地上架起轻、重机枪和小炮,把本团部队打得乱七八糟。更严重的是,敌人的主力就可以在这块高地的掩护下,向康家集长驱直入,把师指挥所搞得一塌糊涂,以解康家集之围。这时,周国华脑海里响起了一个粗壮的声音:“……杨家营阵地稍有动摇,就会影响军主力的作战。……”这是师长的声音,“师党委要求你们寸土不让,咫尺必争!”

现在,由于预定作战计划出了毛病——当然,计划总归是计划,还没来得及纠正,敌人就打到跟前了,而且恰恰出现在周国华最担心的地方。他决心不离开这里,因为这样在精神上会给大家一个有力的支持,只要能坚持半点钟,李治中带着三营就会赶来。更重要的是,这十几个人把敌人挡住在这纵深里,一、二营的部队就可以从两侧来夹击敌人,把这些畜生活活地消灭掉,使他们回不去沙土城,更到不了康家集。

周国华想到整个平津战役的各个战场,甚至想到全国。杨家营虽然是战役的一小点,但是,初战失利,他将犯下不可容忍的过错,他觉得战士们都在看着他,就像全国人民在看着他一样。“打!和战士们一起打下去,这里的敌人全是些草包,在这种情况下,敢于战斗就是敢于胜利。为战役的胜利打开个良好的开端。”

周国华想到这里,心脏紧张地跳动着,脸上的血管每一条都涨了起来。他被这瞬间的思考所激动,耳鼓一阵轰鸣,他忽然转过身来,高举着拳头在空中晃了两下说:“干!同志们!”他的声音洪亮而庄严,“这里的敌人全是些货,只要我们坚持半点钟,就会被我们消灭!听我的口令,隐蔽好,准备射击!”

人们在这斩钉截铁的口令下,闪电一般,各人找好了射击位置。接着就是清脆的枪栓开闭声和装子弹的哗啦声。

周国华回头看看战士们,除去二宝外都是老兵,这些同志射击刺杀是内行,蹲在战壕里,面色严峻,动作沉着而熟练,他们曾消灭过无数的敌人,为人民立过战功,全是些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又瞧瞧二宝,二宝把枪端端正正地放在射击台上,手榴弹一个个整齐地摆在步枪旁边,看样子,劲憋得挺足。

周国华来到二宝身边,问道:“二宝,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准备射击哩。”

“你的枪能打准?”

“凑合着,团长,不信你等着瞧。”二宝把嘴一抿,羞怯地笑了笑。

“嗬!”周国华亲切地拍了他一下,又问道,“要是敌人和你拼刺刀,你怕不怕?”

“怕什么!怎么来就怎么杀呗,杀我父亲的还不就是他们?!”

“好!小伙子。”团长又拍了他一下,“想得对,这样想,敌人就会像草包一样地在你的刺刀下倒下去。”

正前方公路上的敌人乱七八糟的队形,用肉眼也可以清楚地看见,敌人的前队是二十多个骑兵,马刀在拂晓的天光下闪着亮,撒开马头,沿着公路,风驰电掣地飞奔而来。

八百米、五百米、四百米……距离很快地缩短着。

“对准马前胸,瞄准!”周国华急促地喊着口令。他跪卧在工事的胸墙上,从战士手里要来一支带刺刀的“三八式”步枪,枪口随着敌人的运动而转动。

敌人的骑兵从四百米接近到二百米。阵地上各人都瞄准了各人的目标,枪口移动着,紧张而沉着地等待着团长的命令。

“射击!”声音坚决而洪亮。

“砰、砰、砰……”“哒,哒哒……”枪弹凶猛地穿进了马群里,朝着马胸、马头、马肚子,以及马上那些恶鬼似的匪徒钻去。

策马冲击的敌人,正高举着马刀,来势汹汹地狂奔着,不料遇到这突然的打击,队形混乱了。由于狂奔的惯力,互相碰撞践踏着,滚动在公路上和公路两侧的壕沟里,直到惯力消失才摊开四肢停下不动。几分钟的时间,二十多匹马栽倒七八匹,其余看势头不对,拨转马头跑了回去。

“停止射击,打得好!”周国华把枪放下,擦了擦额上的汗,兴致勃勃地说。

第一次的打击,同志们看见了敌人的狼狈相,高兴极了!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射击的准确性;暗地里有点不解的,就是敌人竟这样不堪一击,自己的枪还没有打够,他们就脓包似的连人带马倒了一大片。

正在这时,敌人的机枪子弹,掠空袭来,尖溜溜的啸声从头顶上飞了过去。接着阵地周围爆炸着敌人的炮弹,硝烟和沙土飞卷起来,人们的呼吸感到窒息般的困难,战士们的脸立时被硝烟熏黑了。

敌人第二次骑兵冲击又开始了,和以前所不同的是在步兵火力掩护下冲了上来。经过一阵紧张的射击以后,和上次一样,丢下了一片人马的尸体跑了回去。但是后面的敌人步兵却接近了阵地。战士们已经有了伤亡,局势非常严重。周国华转过头来,对大家高声喊道:“同志们!隐蔽好!准备手榴弹,敌人不上来不准打枪。”他的喊声淹没在炮弹的轰隆声里,大家却听得清清楚楚。

阵地上各人在忙着准备手榴弹和刺刀,从带子里一排一排地往外抽着子弹,隐约地听见团长在批评谁:

“你缝这样紧干什么!大概从来也没有准备着打仗是不是?快拿!”

原来一个通讯员的“三八式”步枪被团长拿在手里射击,子弹带在通讯员手里;他平时怕丢了子弹,把子弹带缝了又缝,现在,在这紧急关头,子弹拿不出来,团长的枪是空的。这时,敌人一个排冲上来了。

“射击!”杨股长喊了一声,“瞄准了打。”

敌人这个排又被打下去,又有一个多排的兵力冲上来。现在,敌人看到阵地上人不多,他们靠人多势大,顺着山坡成群地往上爬。

“手榴弹!打!”周国华在嘈杂的枪声中喊着,拿起三枚手榴弹投了下去,接着成批的手榴弹在敌人群里开了花。尽管这样,敌人还是冲了上来。霎时间,同志们像发了怒的雄狮,把刺刀一抖,身子一挺,一跃而起,在高地的前沿和敌人展开了炽热的肉搏战。刺刀拨动着刺刀,咔嗤咔嗤地乱响。

这时阵地的右边,偷偷地摸上来一个端着枪的敌人,正朝着周国华的胸膛,猛的一下刺了过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国华眼快手灵,把身子一侧,用自己的枪把敌人的刺刀拨了出去,回手就是一个前进直刺,同时骂了一声“混蛋”,这骂声完全是在用力时,咬紧了牙根迸出来的。雪亮的刺刀从敌人下肋间戳了进去,敌人像触电似的全身一抖,用力抱着刀口,弯下身子渐渐地跪下了,最后瘫痪地倒在地上,滚了下去,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一棵小树干挡住了……

杨股长的身前爬上一个拿冲锋枪的家伙,口里喊着:“冲啊——杀……”他的杀字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就被周国华对准后脑勺,狠狠地敲了一枪把,这家伙一头栽在地上滚了下去。周国华丢下已经打折的步枪,把那家伙的冲锋枪拾了起来,一扣扳机,没有扣动,原来冲锋枪的保险机还没有打开。他想:“这些混蛋多慌呀!连保险机都没打开就冲锋。”急忙打开保险机,朝着敌人就是一梭子。

敌人乱了,留下满坡尸体跑了回去。杨股长大声地喊道:“都隐蔽好!”说着,他和团长跑到壕沟里蹲下了,其余的人也很快地隐蔽起来。果然敌人的机枪又向阵地开始了连点射,子弹呼啸着钻进了工事的胸墙里,冒起一团团的尘土。

杨股长很快地清查了一下人数,结果战士牺牲了一名,轻重伤五个,周国华的右手小指下面,被敌人的刺刀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洒满了枪身和军大衣。他蹲在壕沟里,取出救护包,不声不响地包扎着伤口,把剩下的丢给了其他的同志,“先包起来吧,等卫生员来了再上药。”

二宝这个新战士,虽然过去当过民兵,入伍以后在行军路上和侦察员也一块打过仗,但像这样的战斗还是第一次。使他惊奇的是:那么多的敌人被他们这么几个人打得落花流水,他连想也没想到。尤其当更多的敌人冲上来时,将要展开肉搏战的那一霎间,他被所有的老同志的英勇行动所感染,觉得浑身是劲。他想起了惨死的父亲,想起了临走时妈妈所嘱咐的话,想起团长对他的鼓励,因此他端着枪紧闭着嘴,咬着牙根,竖起直而黑的眉毛,眼睛一眨不眨地怒视着敌人。他那百发百中的枪法,射杀着每一个暴露了的敌人,所有的人为他那准确的射击而精神倍增。

当敌人像鬼叫一般冲上来的时候,他使足了全身的蛮力,拨开了敌人的刺刀,把自己的刺刀刺进敌人的胸膛、大腿。但是,由于他没学过刺杀动作,一时措手不及,左胳膊受了伤。

敌人被打下去以后,胳膊上的剧痛直往心里钻,他用手握住伤口跳下来,当他发现身旁受伤的同志,尤其是团长,好像若无其事的一样,他自己也不禁咬紧了牙根一声不吭。正在这时,听团长叫包起来,他才转过身来说:“给我一块。”

通讯班长拿了一块给他,边给他包扎边关心地问:“痛吧?”

“不痛,死不了就可以再拼,你看!”二宝咬着牙,伸了伸胳膊。

这时敌人光打枪没有冲锋。周国华怀着一种特别感觉看了看表。从战斗开始到现在,总共才十五分钟。他以为是表坏了,不相信地听了听,表依然得得……地走着,他忽然回过头来喊道:“二宝,过来!”

二宝持枪弯腰跑了过来,蹲在团长的身旁。

“你现在去完成个任务好不好?”周国华瞧着他受伤的胳膊说。

“行,你说吧,团长!”二宝眨了眨眼睛。

“你从后面下去。”周国华用手指着左后方的铁路方向,“从这片树林里过去,到铁路南,去找二营的部队。不管是哪个连,你领着他们马上从敌人屁股后打出来,咱们把这伙敌人消灭。你能不能完成?”

“行,团长,我一定完成任务!”二宝说完转身要跑,又被团长扯住说:“在路上碰着敌人,千万不要和他们打,很快地绕过去,越快越好,去吧。”

二宝一跃跳下了高地,钻进灌木丛里,转眼不见了。周国华看着他那出乎意外的敏捷、轻巧的动作,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这小家伙,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