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沉,夜幕笼罩了大地。晚上八点,部队在离平绥铁路五十来里地的一个村庄里宿营了。

部队在这里设警戒、放铺草、取水做饭。八达岭外的水,咸滋滋的,可是喝起来,像是谁在里面放了一把糖,从嘴唇甜到心里。

吃过晚饭,已经是夜间九点了。周国华坐在小凳上洗脚,身旁生着火盆,冒着红通通的火焰,照在他严肃的脸上,两只水晶似的眼睛藏在深邃、茂密的睫毛里,不住地眨动着,思量师部发来的宿营命令:休息待命,靠近铁路二十五公里休息待命。“莫非敌人十六军已经过去了,情况有变化?”忽然他脑子里闪出了这么一个不安的念头。“那才糟糕呢!”他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一下。

这时,正在聚精会神写字的李治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动了,转过头来笑着打趣地说:

“怎么搞的,想小孩了吧?”

“是啊!不但想小孩,连大孩也想啊!”

“不要紧,同志,解放了北平,她们自然会来的。”说着两人都笑了。

“我说老李,”周国华收起笑容,“师部通知在这里休息待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情况有变化?”

“嗨,你啊,”李治中胸有成竹地说,“聪明人倒一时糊涂起来了,你还不了解我们那些首长的脾气?越是要打仗了,他们就越沉着地说:‘没事,同志,好好地休息吧。’你不信,要是他们现在给你个命令说,明天两点钟出发作战。那行啦,战士们知道了,关他三天禁闭他也不睡了,光坐在那里等着出发了。”

周国华没吭声,他脑子里又想起崴了脚的温明顺和因干渴而得病的战士们。他洗完脚穿上袜子,立即到司令部去了解部队的健康情况。

夜的降临,带来了寂静。周国华从司令部回来后又将这四天来的日夜行军情况,详细地记载下来。几天来的行军生活,使他疲劳不堪,在这寂静的一刹那,瞌睡强烈地袭击着他。该睡了。除坐班的通讯员二宝外,大家都沉溺于甜蜜的睡乡。忽然,放在炕沿上的军用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

“喂!是我……现在就去?……部队呢?……好!”

李治中早已被电话铃吵醒,矇眬里听着团长打电话,他睡意未消地问道:“什么事,老周?”

“起来吧!老兄,部队准备行动啦!”周国华兴奋而又惋惜地说,“今晚上的休息,算过去了!”

“什么情况?”李治中一翻身坐了起来,用手揉了揉睡眼。

“师长打电话,叫我立即到师部去开会,部队马上准备行动!”周国华一边穿大衣,往腰里扎着挂有手枪的皮带,一边回头喊醒了警卫员小张:“把马牵来,捎着叫一名骑兵通讯员和我去师部开会,你在家收拾行李;告诉参谋处通知部队准备出发。”

“现在先不要通知吧,等你开会回来召集各营干部传达任务时,一块通知不好吗?这样可以叫部队多休息一会儿。”李治中说

“只要来得及……当然啦……”团长对部队投入战斗以前,抓紧分秒时间休息是完全同意的。但是,他考虑到投入战斗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如病号的后送、弹药武器的检查、战斗的编组,这一切都要在行军以前做好。所以他对李治中的意见有些犹豫。

“没有关系。”李治中已经明白周国华的顾虑,“你去开会总得一两个小时吧?那么部队就可以睡上一两小时,你往回走时,先给我来个电话,我再通知部队。这就是说,从你往回走一直到各营干部在这儿开会完毕,部队还可以有两个小时的准备时间,现在是十点。”李治中看了看手上的表,“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负责。”

周国华骑马跑着,迎面响起一阵马蹄声。

“干什么的?”骑兵通讯员急忙问道。

“团部炮连的,给东村老乡们送水来。”

“送什么水?”

“嘿!喝了人家的水就忘了,那村的井不是叫我们都给人家喝干了吗?”说着,炮连的同志策马跑了过去。

周国华到达师部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刚进村正碰着师部的参谋从村里走出来:“周团长来了吗?师长、政委正在等着你。快去吧。”

“他们在哪里住?”周国华说着跳下马来。

“就在前面不远,我领你去。”参谋说着转身在头里引着路。

周国华进屋的时候,习惯地放轻了脚步,轻轻地推开屋门,侧身挨了进去。马上感到一股暖烘烘的气流,驱逐了身上的寒气。

一间不大的房子里,炕上坐着师长和政委,面前摊满了作战地图。

“报告!”周国华敬礼后和师长握手。师长笑嘻嘻地用湖北口音说:

“这手像冰一样,我以为你在路上被狼吃掉了。”

“天黑路不好走,马跑得慢。”周国华以为师长说他来晚了,急忙解释。

“这个不用你来解释,这次会议打破常规,来一个说一个,我们是把你安排在最后的。”师长把手按在周国华肩上,“来,到炕上坐。”

“首长们没有休息吗?”周国华偏着腿,坐在炕沿上。

“休息?有这样的一盘好棋还顾得休息呀。等这盘棋下完了再休息吧,同志!”师长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开朗,粗黑的眉毛移动着。他顺手拿出香烟递给周国华,自己也擦火吸着,眨了眨眼睛,思索了一阵,“政委谈一谈吧。”

“你谈吧,谈完了好叫他快回去。”

“好嘛。”师长拿起铅笔,伏向地图。周国华也很快地拿出自己的地图和红蓝铅笔,准备把师长的指示标出来。这比往笔记本上记录快得多,这是他和别人不同的一种记录方法。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师长不紧不慢地说,“野战军的主力,正在迅速向平津地区进行分割包围,节节前进,后续部队还正在陆续进关。华北野战军把张家口、新保安的敌人已经包围四五天了,沙土城的敌人一○四军向新保安增援,进攻了两天两夜,都被华北野战军给打了回去。现在敌人十六军今晚全部到达康家集,他们打算明天早上西进,和一○四军会合后继续向新保安进犯。军首长指示,为了把敌人这两个军紧紧地拉住,然后就地消灭,我军今晚上就在八达岭到沙土城这一段铁路沿线上分三路展开攻击。我们的任务是军的右翼攻击师,担任沙土城以东杨家营一带的切断任务,保证军的主力对敌十六军的包围,阻击可能由沙土城回窜北平的一○四军。”师长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烟团从他脸的侧面升了起来。手里的铅笔在地图上不断地移动着。

“你们这个团的任务是,”他用铅笔轻轻地敲了一下周国华的手,“第一,今夜下一点你们由现地出发,在明天拂晓前攻占杨家营,并在这一带展开,占领防御阵地。你们的右翼是师的右翼步兵团,保证你们右翼的安全;第二,你们占领杨家营以后,立即在杨家营以西跨着铁路修筑工事,对沙土城方向进行防御。”说到这里师长抬起头,对正在记录的周国华问道:“这一点清楚了吧?”

周国华点点头。

师长的面色突然严肃起来,说:

“周国华同志,防御战只能打好不能打坏。这里的敌人,从整个来看,其战斗力远不及东北敌人,但是我们在战术上决不能轻视他,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回头咬鹰,死老虎我们要当活老虎打。沙土城敌人有三个师一个团,打起来在你们的正面至少是一个师,多则五个团,数量不少!你的身后就是师指挥所,十五公里以外是康家集,阵地稍有动摇,就会影响军主力的作战。我们对阵地构筑、火力计划、兵力部署,一兵一卒都要细致地安排,师党委要求你们寸土不让,咫尺必争!”师长的话好像是说完了,他直了直腰点燃了第二支香烟,边吸边查看着周国华在地图上记录的正确程度。师政委见师长说完,又补充道:

“杨家营不一定有敌人,据地方同志说,有时有,有时没有,即使有,数量也不多,所以你们的主要精力要放在防御战上,敌我兵力悬殊,责任重大,要记住这一点。”

“是!”周国华边答应边往本子上记着。

“队伍四五天以来的行军是很疲劳的,还没有得到休息接着投入战斗,这要很好地动员一番,说明我们的任何一个动作,都直接和战役的整体有密切关系,投入战斗以后,决不能有任何的疏忽。在作战中要注意和华北兄弟部队联系。”

“是!我们一定圆满地完成任务。”周国华看了看表,正十一点半。

“时间不多啦,回去一定要按时出发。”师长和周国华握了握手。

周国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转身出了房门,在门旁电话机上和李治中打了个电话,然后向门外匆匆地走去。

第四连的全体指战员,和全团的部队一样,已经在刘家营这个大村子里安置了宿营,并且喝了足够的水,吃了一顿饱饭,由于长时间的干渴,这水喝起来比冰糖还甜。原来躺在担架上的病号,现在都恢复了常态,又说又笑。那种疲惫不堪、精神委靡的情况,在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见了。他们按照夜间战备宿营的规定,和衣抱枪,在厚厚的铺草上很快地睡着了。

连部的外间里,小李在值夜班,里屋里,除去指导员郝平和各排支委小组长的谈话声而外,到处是静悄悄的。

门外的哨兵把帽耳朵放下来,抵抗着深夜的寒风,用胳膊夹着上刺刀的“三八式”步枪,来回地踱着,有时高声地问口令。

二宝在团部值班,两眼呆望着煤油灯的火焰,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着:“要打仗了”这词儿多么吸引人啊!二宝久已想望的事情今天终于到来了。在未参军以前,夜里做梦都梦着和敌人作战,有一次他梦着,他那准确的射击,把敌人一个一个地打倒了,最后闪出了王经堂,他凶神恶煞地在屠杀乡亲们,二宝对着他开了一枪,但是枪不响,急得他满身是汗;死去的父亲在旁边满脸怒气地站着,用责备的目光瞧着他说:“二宝,傻孩子,向哥哥要支好枪嘛。”忽然姐姐又出现了,她满脸愁容瞧着二宝,哭着说:“二宝,给我报仇啊!”

现在,二宝参军了,有了好枪,马上要打仗了,哥哥曾嘱咐叫写决心书。是的,要写的,要向党、向领导、向死去的父亲、向姐姐、向全中国人民表示决心:战斗中二宝要为党为人民立功,为死去的亲人报仇。可是这决心书怎么写呢?写什么?噢,还是去问问小李吧,他是老兵,一定知道。

正在这时,警卫员小张从外边进来,“二宝,你去睡吧,我来坐班。”二宝没说什么,出了团部撒腿就跑。冷不防前面黑影里有人喊道:“口令!”

“我是二宝。”二宝慌忙中答道。

“什么二宝三宝的,站下!不站下我开枪啦。”对方把枪机哗啦一拉,态度挺横。

二宝这才想起没答口令,他站下答上口令,到跟前一看,原来是温明顺。他小声问道:

“温明顺。你脚好啦?”

“不好就站岗?”

“你那么横啊!”

“横?答不上口令谁也别想靠前!”

“我这不答上了嘛。”

“嗨!别啰嗦,快走吧,夜间站岗不准扯淡!”

二宝见他气呼呼的,没再说什么就向屋里走去,一进门见小李站在门旁迎着他。

“二宝,是你吗?你来干什么?”

“找你有点事。”二宝回头向门外瞧瞧,“温明顺和谁生气?说话那么横。”

“别理他。”小李拉着二宝向里面走了两步,悄悄地说,“他先头和卫生员吵架了。他要站岗,还要参加战斗,卫生员不同意,他火了,要找连长指导员,可现在连长指导员正在召集排长们布置工作,他也没敢进去,在怄气呢。二宝,连长说,团长去师部开会去了,要打仗是吗?”

“嗯。”二宝点点头,“小李,你写过决心书了没有?”

“写过了,咋的?”

“你告诉我怎么写法。”

“嘿,你连这也不懂啊!就是决心书呗。”小李神气十足地说,“打仗以前向党表示自己对这次战斗的态度嘛。”

“可我不是党员啊!”

“傻瓜!不是党员也可以表示,立功入党嘛。”

“是吗?”二宝兴奋地说,“那么你帮我写好不好?”

“好,快拿纸吧。”

二宝取出笔记本,两个人在灯影下商议了一阵,然后二宝写道:

连首长转党支部:

我在这次战斗中的决心是:

不怕艰苦不怕难,

完成任务顶完善;

现在光说还不算,

请求支部来考验。

“这样行不行?”二宝写到这里抬头问小李。

“不行,不行,还不够劲,再想想看。”小李说。

二宝一手托腮,把钢笔放在嘴里咬着,眨动着眼睛思考了一阵,又写道:

还有:

多捉俘虏多缴枪,

活捉匪徒王经堂;

举手敬礼表决心,

战场立功又入党。

二宝写完,忽然把指头伸到嘴里,才想咬指头盖血印,被小李一把抓住了。

“呀!”小李惊讶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不兴这样,多痛啊!”

二宝把指头伸在嘴里咂了咂,板着脸说:“痛什么?想起王经堂杀我父亲的滋味才痛呢!”

“别咬了,用墨水盖上个手印就挺带劲!”小李面色严肃,两眼溜圆,紧闭双唇,又把二宝的决心书看了一遍,点了点头说,“行!快送去吧!一会儿就要出发了。”

二宝起身跑了。

半夜一点,八达岭上空明月正圆,大地雾蒙蒙的,寒气逼人。

集合场上响着各级指挥员低低的口令声。

黑影里温明顺拖着跛脚,在部队的空隙里找指导员,嚷嚷着:“我去找指导员解决问题,我不和你说。”

“你找指导员也是白费。我是卫生员,你得听我的。”

郝平正和乔震山伏在地上,用手电筒照着,看各排的决心书。忽听有人找他,他招呼说:“谁呀!我在这里,来吧!”

温明顺听着声音走了过来,后面跟着连卫生员。

“指导员,说良心话,我现在的脚已经好了,还站了一个多小时的岗,都没事,可卫生员一定要我留下来,从站岗开始就一直和我唠叨。你让我参加这次战斗吧!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跟上队伍。”

郝平看他走路还不大利落,就说:“温明顺同志,你的脚没好,还是留下吧,打仗的机会多着呢,好不好?”

“不,指导员你看……我这不是好了吗?”温明顺孩子似的双脚在地上跳了两下。

“怎么样?我看叫他去吧,也许没有关系。”郝平回头对侧身躺在地上的乔震山问道。

“去就去吧。”乔震山说,“不过从这里到作战地点还有五十里,在路上你可不能掉队啊!”

“是!连长,一点问题也没有,挺保险。我回去吧?”温明顺见连长同意了,高兴地说着敬了个礼,就一跛一颠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