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射着幽美的山谷,也照射着耸立的群峰,山谷林间回荡着战士们雄壮的歌声:

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

工农的武装,

在毛泽东思想红旗下,

壮大成长……

四连指导员郝平,黝黑的方圆脸,使人看着特别舒坦。战士们一见他,就觉得指导员那肌肉丰满的体魄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精力。他的一举一动,是那么机警、干练、直爽、豪迈,处处都显示出是个在紧张的战斗生活中成长起来的人。

郝平从营部汇报回来,匆匆地走着。眼睛望着绕着树干闹着玩的战士,听着洪亮的歌声,不禁心旷神怡。他想找战士谈谈心,又想去二排了解思想情况。这几天,战前的政治动员工作把他忙得不行,而目前,行军中的政治思想工作更要紧。教导员的指示在他脑子里缭绕:“同志,工作有了成绩,就要多看缺点,防止骄傲自满;有了错误,就要总结经验,看优点鼓干劲,防止泄气自馁。在这全国大决战大胜利的前夜,我们政治工作者,共产党员,尤其要防止前者。政治思想工作,不是一两次谈话、动员就能解决全部问题、万事大吉了。光看情绪挺好不行,假如心不齐,这‘情绪挺好’就是一句空话。要去不断地做艰苦细致的工作,把战士的思想摸透,把所有的积极因素都调动起来。”

郝平边思量边走,忽然,山坡上响起战士们的喧哗声:

“连长,加油!”

“快下绊脚!”

“转到上坡来,快!连长。”

郝平扭头一看,见连长乔震山正在和一排长赵文江摔跤。眨眼间乔震山被一排长摔倒了。战士们哗的一声笑了。他紧走几步跑了过去,“老乔,老乔!”

“连长,指导员叫你哪。”

乔震山这才爬起来,边拍打身上的土,边回头对赵文江招手,“老赵,我不服你,下回再来。”他嘻嘻地笑着来到郝平跟前,“老郝,赵文江摆擂台,把全排的同志都摔倒了,我真有点不服。”

“那你怎么也输了?”郝平有心无意地问道。

“站的位置不对,吃了点亏。”乔震山见郝平笑眯眯的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转口问道:“汇报完了?营首长有什么指示?”

“走吧,到连部再说。”

两个人并膀儿走着,说说笑笑来到连部。没等坐下郝平就问:“老乔,后天我们就可能进入战斗,目前还有一段艰苦的行军。你说战士们的情绪到底怎么样?”

“挺高!”

“挺高?”

“是啊!自从党支部会开过以后,战士们对上级的意图进行了座谈,我们也找个别同志谈了话,兄弟野战军打了胜仗,对部队鼓舞很大。全连没有其他想法,一致要求打仗。”

“嗯,我们是做了不少工作,不过你想想,咱们的战斗动员工作,行军中的思想工作,还有哪些问题?”

“没啦。”

郝平哧的一声笑了,“老乔啊,我在营部汇报时,教导员问我,我也是这样回答的,可是教导员把脸一沉,批了我一顿,说我们连的动员工作做得不细,战士对平津战役的伟大意义还理解不深,所以就产生了急躁情绪,如果不注意,首先这行军任务的完成就有问题。我当时想了想,可不是吗!看!现在你也这么想。”

“有也是个别的。”

“个别的?”郝平又笑了笑,“昨天传达了兄弟部队的胜利消息后,战士们什么反应?‘行军走路,瞪着眼看人家打仗,心里顶不是滋味啦。’还有的说,‘放着眼前的不打,跑那么远去,白浪费时间。’这就是说,要打仗,但怕走路。温明顺不是在路上和石头发脾气才崴了脚?老乔啊,我们全连一百二十七个人,在党支部的领导下,要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可是其中有老有新、有工人有农民,还有解放战士,他们的思想水平,作战经验,个性脾气各有不同,你要把他们统一起来,用来战胜敌人,对一个战士提出更高的要求。你想想,要对每一个人做多少工作啊?光靠我们几个连的干部跑跑谈谈还不行,必须善于发动群众。”

郝平的话,把乔震山说愣了。以前,他还觉得本连的战斗动员工作做得还凑合,现在看确实有些问题,他抓抓脑袋,心里直发慌。

“你说吧,老郝,眼看要出发了,咱们该怎么办?”

“这么办。”郝平那敏锐的目光闪了闪,“为了节约时间,咱们召集支委小组长会,把问题摆出来,叫大家讨论,澄清思想,先把骨干工作做好,形成一股动员力量,然后再深入到群众中去,抓典型,大量宣扬好人好事。通过好人好事来宣传党的作战方针,这样既生动又活泼,踏踏实实把部队思想工作做好。教导员说过,为了完成党中央毛主席的战役部署,达到战役行动的突然性,出敌不意切断平绥路,今后要日夜急行军,实行二百里地的长途奔袭。要抓紧时间在行军走路当中,讨论个问题,既现实又不累。”

乔震山看看郝平那恬静的方圆脸,心里一阵豁亮,脸上喜盈盈的。要讲行军走路冲锋陷阵,对付敌人,他是个胆大心细、万夫莫当的虎将,而这细致复杂的政治工作嘛,可差得远。这些问题郝平往往给他启发很大,他能使人的思想推向更高的境界。

当晚,第四连刚开完支委小组长座谈会,部队就继续前进了。乔震山、郝平、王德三个连的干部在行军队形里,跑得特别欢,找骨干谈话,和战士谈心。说说笑笑、爬山越岭,行程几十里,不觉天已大亮。

部队刚坐地休息,团部传来了紧急命令:“……白天继续行军,部队抓紧时间吃干粮喝开水……”

半小时过去了,部队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黑压压的山头,一个刚过去,一个又横在战士的面前。

这天,第四连出现了新气象,战士们谈论着平津战役的伟大意义,谈论着那些英雄人物的光辉榜样,也谈论着平津地区敌人的困态窘样。各排的文艺战士边走边出来敲着呱嗒板又说又唱,表扬着行军中的好人好事。

通讯员小李,站在路旁的高坎上,手里拿着两块石头,边敲边唱:

哎——同志们,擦擦汗,

听我小李唱一段:

一排长,赵文江,

行军走路好榜样,

自己腿酸他不管,

专帮别人来扛枪。

你看他,

膀子宽来铁腰板,

活像老虎跳山涧。

战士们哗的一声笑了。有人喊:“小李,再来一段。”

乔震山和郝平肩并肩地走着,说着话,听到笑声不断地向后看。战士们昼夜行军当然是疲倦,可是精神力量也能战胜困难,看,这行军队形和前几天就是不一样,生动活泼,雄伟庄严,到了平绥路上只要一声命令,“打!”他们就能把敌人生吞活剥。

王德从后面疾步赶上来,兴致勃勃地说:“连长,战士们真能编,他们说:‘战役的风飘红旗,心里想着毛主席,战士全身都是劲,行军打仗步伐齐。’”

乔震山喜眉眼开地笑了。他说:“老郝,这办法真灵,要总结经验哩。”

“是要总结经验。经验是许多战士创作出来的,就在于我们善于去发现它……”郝平迈开稳实的大步走着。他抬头向前看,部队的行列一直伸向山峦间,他回头看,尾部还远在天陲边。他觉得,和他一块行军的这支部队有五六万,遵照毛主席的指示,要急行军到平绥路去作战。在地图上看,也只有指头宽那么一点点,可是它是平津战役的一个方向。他又想到,自己这个连,在这五六万人当中,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战术符号,这个符号,既要抗碰又要抗拉,过不过得硬要看干部的工作,想想,这担子挺重,深感自己不行,一转念,想到毛主席想到各级首长,再想想本连的干部和那些塌了天也能顶住的战士,只要自己善于领会上级的精神,善于倾听群众的意见,就能学到不少东西,想到这里,他感到无限的宽慰。

郝平一抬头见部队正在越过一座笔陡的大山。

傍晚,部队在一个小山村里大休息,开饭,带水,为明后两天通过一段缺水地带做准备。可是村子小,队伍多,水不够用。吃过晚饭水还没带足,就接到紧急命令出发了。两天两夜部队在岩石满布的深山里急行军,西北风卷着沙土,满天雾沉沉的,太阳放射着白光,无力地照耀着大地。向平绥路挺进的第四野战军的战士们,沿着崎岖蜿蜒的山路急急地走着,大风把衣服吹得鼓胀胀的,低着头,偏着脸,避着冷风,身子像喝醉酒一样地乱晃荡,沙子打在脸上、手上火辣生痛,连眼都睁不开;没有说话声,更没有喧笑声,只有一种声音——沙沙的脚步声和狂风吹着岩石发出的呼号声……

在荒山野岭上行军,按说水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山沟里、石头缝里、山峡里,总能找到一点清凌凌的流水;可是这一带荒山,却是滴水难寻。

部队已经两昼夜没有喝到水了,每个人的水壶里都是空空的。干得喉咙里冒火,嘴唇裂纹,舌头和口腔粘在一块,转动一下都困难,但是,这荒山秃岭又好像永远走不完似的。

开始,间或还有人企图说几句俏皮话,以抗干渴:

“他妈的,没有水,好歹有点雪嘛!”战士们转动着贪馋的眼睛向荒山秃岭上扫视着。

“要是将来抓着蒋介石这老混蛋,老子非牵着他再把这里走一趟不可。”

“对,那比枪毙他还过瘾。”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了,行军队列里出现了由于干渴而得病的人。

水,已经成为威胁部队最严重的困难了。这山上不但没有水,连雪也没有。雪已经被狂风卷起的风化土深深地埋藏了。这种严重的情况,影响到部队的行军速度,距离越拉越长,并且随着干渴程度的增加,病号也越来越多,干渴的人抬着或者背着渴病了的人。要治好这些病人,不用灵丹妙药,只要有一口水,一口平平常常的清水。

弯弯曲曲的山路顺着山梁曼延着,脚底下风吹着沙土直打旋。开始有人掉队了。

乔震山扭头一看,两个战士坐在路旁不走了。他急忙返回去,见是温明顺和小李。

“团卫生队不是叫你骑马走吗?”

“他给病号骑了!”小李说,“我扶他走他不干。”

“难道你不是病号?”

“不是,连长,我锻炼锻炼好打仗。”温明顺困难地干咽了一口。

乔震山嘴唇干裂,喉咙冒烟,可是温明顺的话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干渴,他把他的东西全部背在自己身上,伸手扶起温明顺,“走,我扶着你。”

“不,连长,把你累坏了,谁指挥我们作战?”温明顺挣了两下没挣脱,一步一歪地走着,每走一步咧一下嘴,他紧咬下唇,嘴唇干裂了,血顺着牙缝流下来。“多顽强的战士啊!这号汉子在战场上一个能顶俩。”可是温明顺每走一步,乔震山的心像伤口里撒上咸盐一样,他说:“温明顺,我还是背着你走吧。”

温明顺一口说出三个“不”,高低不让背,甚至,他连扶也不让了,推开乔震山,自己蹦着跳着踉跄着向前走去。

小李,黝黑的小脸蛋,尽是一溜两行的干巴灰,没有汗水。喝不到水,汗早已流干了,凹陷的眼睛,瞪得乌黑锃亮,他一跛一拐地紧跑几步赶上连长,“连长,等一等吧,后面又有人掉队了。”

乔震山回头向掉队的人招呼说:“快走几步,同志们,到这里休息。”

两个战士走过来,扑通扑通把腿一伸躺下了。

“连长,我渴得走一步面前就一阵黑!”

“要是有人能把我扭成绳子,也扭不出一滴水来。”

乔震山朝着两个战士笑了笑,说:“我才不相信呢,你瞧,温明顺就走得挺有劲!”

两个战士坐起来,见温明顺扭动着笨重的身体,一步三跛地跟着部队小跑步。

“走,他妈的,咱们是肉长的,人家是铁打的?”

“对,追上他,我们两个搀他走。”

两个战士跳起来拍拍屁股走了。

乔震山的脚,走一步像几百根钢针刺一样,他走着,走着……瞧着战士的宽大的背影,抿着嘴笑了。是的,他们同样都是肉长的身体,遭受着干渴、疲劳的折磨,看来力气是用尽了,可是这伟大的历史责任,对敌人的无限仇恨,使他们变成了钢筋铁骨,发挥着无穷的力量。眼前这点困难在这些巨人的面前,该是多么微乎其微啊!他回头看看通讯员小李,他那小小的个子,跟在后面,埋着头一声不吭地走着,看样子,两条腿有一百来斤,挪一步都要付出吃奶的劲。他是在用意志走路啊!

“小李,”他叫了一声,“走不动我抱着你!”

“哈,连长,你真能开玩笑。我可从来没掉过队,别看我人小力气薄,你上天我也能跟上。”

“那么你唱支歌听听吧。”

“不行,”小李摇摇头说,“我这喉咙干得要喷火,唱出来也不好听,等到了目的地喝口水再唱吧……”说着,扑通哗啦!小李的脚被石头一绊,跌了个嘴啃地。

“我说你不能走,还吹牛。”乔震山趁势把小李抱起来,一边跑着一边嘿嘿地笑。

“放下我,连长,放下我。”小李在连长怀里直蹬脚,嚷着要下来。

部队在小休息时,郝平召集了个临时支委会,研究如何应付目前的严重情况。各排的支部委员都带着一大堆困难来到了连部。

郝平身旁坐着乔震山,他那放下来的帽耳朵,随着呼啸的大风直飘动,肩上、帽子上、军大衣的皱褶里积满了沙土;脸上鼻窝里、耳朵里尽是灰尘,眼睛有点凹陷了,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闪动着刚毅的亮光。

“同志们,”乔震山咽了一下发黏的唾沫,哑着嗓子气呼呼地说,“不能光说困难,我们是英雄连,要拿出我们的硬劲来,出点子,想办法,保持部队的行军能力,快一点离开这块鬼地方,到了宿营地就好办了。据团司令部杨股长说,敌人今早晨已经从南口出发了,晚上就可能到达康家集,说不定今晚上我们还要作战。战斗任务在等着我们,这点困难挡不住我们第四连,光说困难算什么英雄好汉?站起来,同志们……”忽然一阵风沙打断了他的话,沙土过去后,他顽强地把呛在嘴里的沙子,用力地吐了两下,继续说:“病号,我们抬的抬,背的背,把所有的党员和老战士都动员起来,像打仗一样,冲锋在前,退却在后,无论如何也不能丢掉一个同志,一定要叫大伙都跟上队。……老王你说呢?”

王德呼的一下站起来,说:“对!我同意!英雄连队不是叫着好听的,要有具体内容,那就是英雄的思想英雄的行动!在任何困难情况下都要过得硬,顶得住,首先我们干部不能泄气,这么点困难就叫苦!想当年我们的老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比这困难一百倍,那还不是过来了。”他还想说下去,见指导员像要说话,就把话结束了,“好,我的话完了,指导员说吧。”

“连长和副连长的意见很对。”郝平说,“在最艰苦的时候,党员应当走在头里,决不能被困难吓住。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发挥勇敢战斗的作风,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各排马上回去动员。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我们大家把力量组织起来,各排的病号由各排自己组织力量带走,使行军速度加快,连部的人作为机动,哪个排需要到哪个排去。另一个办法……”他向四周看了看说,“水是没法找到,能不能找点雪,把它化了给渴得厉害的同志喝一点。”

“怪啊?!……”乔震山站起来看看躺在路上的战士,又向四周望着说,“为什么连一点雪也没有?”

是的,没有雪,尽是黑色的岩石,黄色的沙土,山沟里、半山腰全是风化了的黄沙黑石,没有白色的雪,更没有潺潺的流水。战士们干渴和疲劳交迫,脚掌上磨起无数的大血泡。

郝平接着说:“没有水我们就动员大家去忍耐,用毛泽东思想、革命的伟大理想去忍耐。同志们,这就是我们战胜困难的武器,把这武器发给每一个战士,就会发挥出无穷的力量。”

散会以后,郝平见王德坐在一块石头下面,避着风沙,用手巾擦着脸上的汗污。

郝平来到他跟前,挨他坐下,“老王,我们得分一下工啊。”

“分啥工?”王德把手巾往衣袋一装,笑了笑。

“我们俩到排里去帮助他们照顾病号,老乔的伤还不太好,叫他在连部掌握行军,”郝平干咳了一下,又说,“现在离平绥路已经不远了,我们得想办法跟上队伍,早到早休息,好准备作战。你有什么意见?”

“行,”王德马上同意了,他说,“我到二排去……”呼呼的大风吞没了他们的谈话声,最后他又说:“没错!指导员,在这节骨眼,我们就是磨掉半截腿,也要把部队带上去。”

郝平望着走去的王德,喜悦地招手喊道:“老王同志,带着部队前进吧!”

王德回头露着一对虎牙笑了笑,走得更快了。

找雪的念头终于在人们脑子里消失了,艰苦的行军继续地行进着,现在部队整齐多啦,没有拉距离的,一个紧跟一个地走着。连队的后面紧接着是四副担架,上面躺着不能走的人。

干部忙着给战士扛枪,背背包,互相争夺着,谦让着。

一班长刘吉瑞一个肩上扛两挺机枪,他的个子不高,挺敦实,低着头顶着狂风走得蛮有劲,看样子他碰着石头也能钻过去。

一排长赵文江,大黑个子像座塔,背着干渴晕了的新战士,昂首阔步走在头里。刘吉瑞快步跟上去,仰起脸来瞧着赵文江,说:“排长,你的个子大,背上个人更挡风,不如叫我背还省劲。”

“瞧你说的,要是你的机枪背不动,拿来再放到我的肩上,恐怕你空着手跑也跟不上。”

走了一阵,乔震山忽然发觉指导员和副连长王德不知哪里去了。他估计一定在排里帮助指挥行军。正在揣测,一排长背着一个战士走过来。他跑了过去,“来,我来背一会儿。”

“不用,连长,我还可以背。”

“可以什么!休息一下你再背嘛。”乔震山说着就把战士接了过来。大约走了一里来路,小李从后面慌里慌张地跑了上来。

“连长,快点吧!指导员晕倒了。”小李愁眉苦脸地说。

“老赵,还是你背着吧,我去看看。”乔震山把病号还给一排长,和小李向后面跑去。走到跟前,见指导员郝平躺在地上,旁边围着三四个人。郝平两眼紧闭,面色苍白,两颊满是一溜两行的汗污,嘴唇干干的,起了无数的小皱褶,裂了纹,皱褶上面浮着一层灰白色的碱。

郝平从行军一开始,他就找战士谈话了解情况,解释问题。从排头跑到排尾,从排尾又跑到排头,一直没休息,部队走十里,他要走二十里,甚至四十里。天一亮他跑得更欢,给战士扛枪,讲故事,鼓动情绪,背不能走的战士。干渴同样威胁着他的健康,虽然他这石匠出身的人身板挺棒实,可是铁錾子用过了火也会秃头啊,他劳累过度一下子晕倒了。

“老郝!老郝!”乔震山大声地叫了两声,就把郝平扶着坐起来,他把耳朵放在他的胸膛上,听心脏跳动得还强壮有力,高兴地说:“不碍事,扶起来我背着他走。”

“连长,我背吧。”小李在旁边嚷嚷着说。

“你背什么,谁背你啊!”乔震山没管三七二十一,背起来就向前走去,小李在后面背着马枪,跟着直跑。

乔震山背郝平走了不到一公里,忽听郝平咬着牙说:“老乔,你这是干什么,我躺一会儿就好了。你放下我吧。”

“没关系,一会儿你休息过来再下来走。”乔震山口里虽这样说,但是他觉得脑袋发昏,眼前发黑。这时,王德跑了过来,他满脸灰尘哑着嗓子说:“连长,你不行,我来背一会儿。”

“好吧,这家伙挺沉。”乔震山把郝平放下换给王德。

“我谁也不让你们背,我自己走,你们看我这不是能走吗?”郝平说着踉跄了几步,苦笑了笑,“你们还是去看看战士吧。”

“战士没有问题,你放心。”王德说,“来吧,我还是背你一会儿吧。”

郝平直挺着身子不让背,举步挺胸向前走去。

乔震山双手叉腰挺立在路旁一块石头上,把部队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第四连的行军队形,沿着弯曲的山路行进,像一条粗大的钢铁急流,由远而近,把这干燥的山山岭岭压起阵阵的尘云,随着寒风沉重地滚动,与其说这是在行军,不如说他们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英雄们,正在拿出拼刺刀的力气和干渴、疲劳做斗争,每个人都在经受着一场严峻的考验。

乔震山心情激动,情不自禁地挥起臂膀向战士们喊:

“同志们,我们有党中央,有毛主席。就凭这个,我们熬过许多艰苦的日子,消灭过比我们多几十倍的敌人,现在毛主席就在平津战役前线,指挥我们作战,同志们挺起胸脯来跟上去!……”

乔震山的喊声,充满了钢铁的毅力,震撼着山谷,传给了每个战士,第四连的行军队形更加整齐稳健了。

两小时后,太阳偏西了,大地雾沉沉的,沙土随着人们的脚印溜了过去。风停止了。部队爬上一个堆满岩石的山头,从一个大石缝里钻过去,山头那面笔陡的山坡出现在脚底下,山坡下面就是一片大平原。一簇簇的村庄,线条儿似的道路,活像一个大沙盘。前面的部队,沿着曲折的山坡小道,一直向远远的村庄伸展过去,看上去,像是一行行的虚点线。太阳照着战士身上的武器,反射着闪闪的金光。

战士们精神一振,喧哗声又开始了:

“嗬!这山坡真陡哎!”

“到啦,同志们,下去到村里找水喝,顶多也不过七八里。”

“瞧啊!我们的队伍活像条大金龙。”

饲养员老李才想低着头下山,突然被马一抬头拉了个倒转身,马蹬直了前蹄,昂头竖耳地站下了,瞪着两只黑而发亮的大眼睛,向深远的山下望着,张开大嘴长啸了一声,然后大声地喷着鼻子。

“快走吧!把人快渴成干子了,你还高兴地撒欢!”老李不高兴地把缰绳一扯,嘟囔了一句。

致命的干渴仍然威胁着人们的健康,但是,大家在艰难面前团结得像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一样,扶着、搀着、背着、抬着,终于走下了这个笔陡的大山坡。

当夕阳反射着红光时,部队进了一个不大的山村。团司令部传来了原地休息的命令,战士们都纷纷地取出缸子、水壶和大水桶准备找水喝。

两昼夜的急行军,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同志们什么水都没喝一滴,听见要喝水,比三天没吃饭还着急。可是这个村庄,只有一眼井,深度足有五十多米,水深却不到八十公分,就是这点水,也早已被前面的部队喝得一干二净了。

尽管这样,大家对这眼深不可测的水井,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想碰碰运气取上一桶水来,哪怕每人喝一口也算没白费心。于是,大家把帆布水桶用四十多个人的裹腿接连起来拴好放了下去。围在井上的人个个伸长着脖子,弯着腰,瞪着贪婪的眼睛向井里窥望着,希望那帆布桶,能装着满满的清水,哗啦哗啦地向外流着提上来。然而,水桶却轻飘飘地上来了,没有水!连一口水也没取上来,战士们把手一摊,泄气地走开了。

“倒霉!诚心要把人渴死!”

“要是没有这眼井,我还能坚持一下,这一下啊,哼!更受不了啦!”

“唉!这个倒霉的地方……真算是山穷水尽啊!”

村里走出七八个老乡,每人手里提着一个泥罐子,来到队伍跟前。

“同志,喝吧!”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说,“这水就是不太干净,是我们留着做晚饭用的。我们这里都是这样,喝吧!我们不要紧,等井里上来水再喝。”

战士们有的拿出缸子站了起来,准备喝水;有的坐在那里互相瞧望没动,前者见后者没动,就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把缸子又装了起来。

“怎么?”老头瞧了瞧战士们,不高兴地说,“嫌脏吗?这水在我们这里已经算是不坏的了,我们这井的水没有三天上不来,平时我们都是跑到下面二十多里以外去取水啊!快喝吧,同志,润润口还要赶路,我们是诚心诚意的,可不能客气啊!”

这时,郝平、乔震山和王德从后面走了过来。

“对!同志们,”郝平高声地说,“做得对,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是为人民作战的,再艰苦我们也不能叫老乡们三天吃不上饭。来!我们帮老乡们把水送回去。”话声刚落,从队列里出来十几个战士抢着把老乡的罐子提着,送进村去。

老乡们当然不同意,但是很多战士给他们做着解释:

“老大爷,您别见怪,我们再走二十里就到了宿营地,那里有的是水,可你们这水来得多么不容易。”

在山路的旁边,周国华和李治中正在召集各营的干部开临时会议,地上铺着军用地图。

“既是这样,”李治中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土,“各营马上回去动员。喝水,在这里是不能指望了,动员大家一定要坚持行军,到达宿营地,我想一定有水喝。关于情况,今晚上听指示,现在马上出发!”

部队继续前进了,走过井边时,几乎每一个人都向这深得惊人的井里看看,用舌头舔舔干巴巴的嘴唇,谁也不说什么,迈着豪迈的步伐前进,向着战役开始的作战地点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