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班长老林带着一个侦察员,奉命去找二宝和牲口。他们向前面走了一公里后,才找到一条下山的山梁。雪,越走越厚,有时深到膝盖,行走困难。树林也越来越密,全是参天蔽空的马尾松,月亮虽然已经被群山遮没,由于雪的反光,倒也不显得太黑。他们在山坡上走一步滑一步,有时坡度太大,不得不用手扶着树干侧着身子走。后面划了一道长长的印子。

拂晓,老林和侦察员下到山底,沿着山谷小路向东走去。他们来到一片开阔的大山谷,仰头一看,见在那些满布松林的山峦后面,黑突突的滚马岭直插云霄,半腰里云雾弥漫,遮没了半个山顶,浮雾上面又是黑色的、像巨人般的岩峰。

“班长,看!滚马岭。”侦察员举手向东北方向一指,“看样子,爬过前面这个山梁就到了。”

他们过了河,顺着山梁向东北方向走去。将到山顶时,迎头遇着一个残垣,看样子,以前有人在这里住过。这个残垣除了一座没有顶盖的破屋框外,前面还围着一人多高的院墙,里面尽是枯草和积雪。两个人坐在残垣旁边的石头上,准备休息一下,整理整理鞋子。

“班长,有情况!”突然,侦察员低声呼道。

林班长扭头一看,见河南岸山根底下的灌木林里,一群穿着土黄色军装、头上戴着黑皮帽子的敌人,乱七八糟地朝山上走来。他数了数整整二十四名,一个提着手枪的高个子,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这些人走走停停,不住地向四下里张望,非常惊慌。

林班长和侦察员二人躬身弯腰连蹦带跳,迅速来到残垣里隐蔽起来,侦察员哗啦一声把子弹推进枪膛,持枪来到院墙根下。从墙上往外一看:

“班长,打不打?”

“慢来!”林班长心里在琢磨着。

目前的情况是二对二十四,兵力悬殊。不过,看样子,敌人是从哪里逃窜出来的,不然为什么会这样狼狈?既是漏网之鱼、惊弓之鸟,其战斗力必然不堪一击,只要我们沉着大胆,敢于胜利,就可以全部消灭他们。因此他决定,战斗一开始,就给予突然火力打击,这打击越猛越狠,就越会给以后全歼敌人造成有利条件。林班长决心已下,把牙根一咬说道:“咱们在里面隐蔽好,叫敌人摸不清我们有多少人,等他们靠近五十米以内时——你看见前面那块开阔地了吧,就在那里,你打头我打尾,来一个突然袭击,打他个蒙头转向,叫他既跑不了也攻不上来,最后喊话命令他缴枪投降,你说好不好?”

“好,就这么办。”侦察员立即同意了。

于是,两个人一个东头一个西头,各守一个墙角,在墙头上挖开了不少的缺口,把枪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他们清查了一下弹药:冲锋枪二百发,马枪一百五十发,八颗手榴弹。这些弹药对付这二十四个敌人满够了,可是林班长为了取得初战的成功,他还是一再嘱咐侦察员:

“注意,要枪不虚发,打准打猛!”

侦察员点头同意,两个人开始瞄准。

在静谧的森林中,小鸟悠闲地啾啾鸣叫。二十四个敌人大背着枪,迈着踉跄的脚步,跨过积雪,踏断灌木的枝条向前移动。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料到,在他们要去的那个默然而沉寂的山上,有两支乌黑的枪口在屏息窒气地等待着他们。

“一百……八十……”侦察员的视线从步枪的标尺到准星,从准星到目标紧盯着敌人,枪口随着敌人的行进而移动着。扳机越压越紧,只要再一用力,子弹就会飞向敌人。

可是敌人走得那样慢,许是雪深地不平,也许是拼死拼活地逃出来,他们已经精疲力尽。不管怎样,等待的人却心急如火了。林班长吐了一口气,把身子轻轻地挪动了一下,松开捏僵了的手放在大腿上擦了擦,显然他是等得不耐烦了。可是他懂得,沉着、隐蔽、突然,这是成功的关键。“放一放,往怀里再放一放,尽量地靠近一点……”林班长把下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要是打早了,敌人就会掉头回窜,或者停下不走,而夺去先机之利。”

这一切使林班长静了下来。

忽然,他目光炯炯,容光焕发——敌人已全部进到射击计划线了。

“射击!”

冲锋枪“得、得……”地吐着火舌,马枪“啪——啪”地跳动着。山谷里响起惊人的回音,好像四面八方都在打枪。射击距离五十米以内,侦察员的枪百发百中,子弹带着死风飞向行进在那块开阔地的敌人。突然打击成功了,敌人像镰刀下的繁草纷纷倒下,又像疾风下的枯叶,在雪地里滚动着。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一直持续到有些敌人滚着爬着,找到地坎隐蔽起来,枪声才突然停了。雪地上躺满了尸体和伤兵,后者发出了狼嚎般的呻吟声。

“班长,不多不少整十个,漂亮极啦!”侦察员兴奋地喊道。

“隐蔽好!”林班长摆了摆手。

话声未落,敌人还击了,一阵机枪扫了过来。敌人的射击漫无目标。侦察员开始了冷枪射击。他们不断移动着射击位置,把帽子放在墙头上吸引敌人的火力,而在另一个地方却突然枪响了。他们机警灵活地跑来跑去,这小小的残垣里好像到处都有人在射击。

“解放军优待俘虏——缴枪不杀!”林班长开始喊话。

引来的,是一阵更加疯狂的机枪射击。这时一个尖声尖气的人在咒骂:“谁缴枪枪毙谁,打!”

林班长仔细听了听,这声音就在机枪的附近,是当官的在强迫着士兵抵抗。他想集中火力消灭这个家伙,但是没有成功,敌人隐蔽得很好,子弹在他周围打起了阵阵的雪雾,而机枪仍然在狂叫。林班长的位置被发现了,霎时间这不太厚的土墙,随着机枪声被扫去了半米,使他们打不出枪去。

“不好!敌人要跑。”侦察员惊叫了一声。

林班长跑了过去,向外一看,果见有几个敌人向后面运动了。

“糟糕!”他着急起来,眼珠骨碌碌直转,“快!你从后面迂回到敌人的侧后去,先把那个当官的和机枪射手干掉,然后我在正面冲出去,快去!不然白费力了。”

就在这时,忽见那个当官的帽子,随着一声枪响,飞起一丈多高,人却一头扎到雪里,一动不动了。老林惊奇了,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打枪。

“谁打的枪?……准是敌人内部起了变化……”林班长奇怪地猜测着。又抬头向外一看,见敌人也在惊慌地向两侧林子里观察。忽然,右边树林里又发出一声清脆而响亮的枪声,敌人的机枪射手把胸膛一捂倒在机枪上,机枪不响了。后面几个敌人开始动摇,撒腿想跑。又是两声枪响,敌人像被什么绊了一跤,躺下不动了。

“怪呀!”林班长惊异地说,“这枪打得又快又准,漂亮极啦!你看看谁在打枪。”

侦察员向树林里看了好久,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那又狠又准的枪声使敌人一个一个地倒下了,像是森林在打枪。

“这家伙隐蔽得真好。”侦察员说,“光听枪响不见人。”

“暂不管他,我们喊话叫他们投降!”林班长信心倍增,精神十足地喊道:“缴枪吧,你们被包围啦!”

“你们才被……”一个敌人的话没说完,又中弹不吱声了。

一时鸦雀无声,枪也不打了。

但是,林子里却大声地喊开了:“缴枪!不缴枪你们谁也别想活!”

“班长!”侦察员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这声音像是二宝!”

“别胡说,他怎么会来了?”

“不信你喊一下试试。”

“二——宝——,我是老林——”林班长用手捂着嘴,高声喊了一句,侧耳细听,没有回答。但是,林班长忽然发现从敌人右后方的林子里,跳出一个人来,在一棵大树后面端着枪对准着敌人。林班长看清了,正是二宝。

“缴枪!不缴枪都打死你们!”他那带着童音的嗓门震荡着两侧的山谷。

林班长、侦察员也站起来端着枪喊话:“缴枪不杀!”

“投降,投降,不要打了。”敌人被二宝的枪打怕了,一个跟着一个地举起手来,缴枪投降了。

“就地放下武器,到这里来集合!”林班长端着冲锋枪命令着。

一会儿,只有五六个敌人整整齐齐地在残垣外集合了,林班长和侦察员分别对俘虏进行了检查,命令他们放下手。

“你们是哪一部分的?”班长面孔严肃地问道,“到这里干什么?”

“十三军的,”为首的一个怯生生地说,“昨晚从怀柔撤出来,我们跑散了才走到这里。”

林班长心里惦着二宝,急忙出来找他。向林子一看,连个影子也没有,才想放开嗓子叫,忽见二宝青一块紫一块,满脸伤痕,晃荡着身子牵着一匹驮马,从后面走了过来。

“二宝,”林班长一时激动,张开两只大胳膊就把二宝抱了个满怀,生怕他再跑了似的,“你怎么搞的,刚才我还见你在那边,现在怎么又从这里出来了?哎呀……我们是来找你的,走到这里碰上这些家伙打起来,要不是你啊,非叫他们跑了不可。”

二宝没放声,转头看了看那些俘虏,他把嘴角一抿,笑了笑。

“二宝,你怎么回来的?我们还以为你……”林班长在二宝的背上捶了一拳,“嘿!差点儿没把大伙急死,你摔伤了吧?”

二宝微皱眉头,淡然一笑,说:“没什么,就摔了一下。”

原来,二宝滚下去的那个地方,正是一道深深的流水沟,里面积雪齐腰深,还有许多小灌木丛。他和马掉下去后,连滚带滑一溜到底,除去脸上被树条子划伤、被山石碰伤而外,全身毫无损伤。但是由高空坠落,急速的滚动使他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觉得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腮上、脸上扫动着,使他痒得难受。他睁眼一看,呀!这是什么?心里一惊!原来是一只大嘴把他的整个视线遮蔽了,只见这只大嘴上生着钢针一样的毛,嘴唇上面两个湿漉漉的鼻孔,活像两个大山洞,向外喷着暖烘烘的热气。二宝急忙把眼又闭上了,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想:这下算完了,没摔死倒喂了野兽了,准是一只老虎,不然这嘴为什么这样大呢?要是狗熊就好了,小时候听妈妈说,狗熊不吃死人……不,不是熊!在冬天熊是不出来的,嗐!多倒霉呀!他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着那只大嘴嘎啦嘎啦在嚼着什么,这声音很快地使二宝高兴了,“马!准是马。”想到这里,一股马的气味立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把眼一睁,一骨碌爬了起来,“哈,鬼东西,你还和我开这么大的玩笑。”马,抿着耳朵,摇头摆尾,大声地喷着鼻子。

二宝打落了身上的雪,摸了摸火辣发痛的脸。忽然,发现枪不见了,糟糕!枪又丢了!丢了枪是个顶大的错误,这是小李说的。他急忙顺着流水沟向上找去,东摸西摸,到底在一棵灌木丛旁找到了。拿在手里转动了一下,把雪拍打掉。小马枪又发出了钢铁的光泽,完整无损。开栓一看,三颗金黄色的子弹安静地躺在里面,一颗也不少,他庆幸地背在身上。向山上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山之上透出了暗蓝色的星空。

“连长——,小李——”他喊了两声,除去风吹树林的呼啸声外,什么动静也没有,队伍已经走了。现在剩下他一个人孤单单的置身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深山野林之中了。四下里,黑色的森林点缀着一块一块的白雪,像一些灰溜溜的脑袋在对着他晃动,一阵风吹过,发出低沉的刷刷声,森林仿佛走动起来。一霎眼,风虽然呼啸着蹿到远处去了,可是那些参差不齐的松柏树,像是故意吓唬人似的还在那里经久不停地摇晃着。

母亲、秀珍、哥哥、小李和昨晚在山上那场紧张的情景……一一都在二宝的脑子里交替着浮现出来。这一切现在都成了过去的事了。现在,这深山野林里只有他一个人了,离开了部队、离开了亲人,比什么都觉得孤单。眼前只有一匹马,这算他唯一的伙伴了,可是马终归是马,既代表不了部队,也代表不了亲人呀!二宝越想越觉得孤单,这种孤单几乎使他有点失望了。然而,不,队伍不会走多远的,而且他相信首长们一定会派人来找他。可是现在不能在这里等下去呀,必须想法去找他们。找着部队好去解放北平找姐姐,姐姐一定在北平城里等急了,不,兴许……兴许……谁知道她还在不在人间呢!二宝的心更加焦急不安了,不过,二宝不是孬种,这样的事也不是头一次,在那些艰苦的年月里,他曾好几次被日本鬼子、被国民党反动派、被死对头王经堂逼得和亲人失散过。现在,现在算得了什么?二宝想到这里,全身都是热烘烘的。“走,找队伍去!”他牵着马,蹚开齐腰深的雪,爬出了流水沟,顺着山谷向下走去。“往哪走呢?”他突然站下了。在这深不可测的山林里乱转,失掉了方向,可不是玩的。忽然右侧方,在那些黑黝黝的群山后面,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和隐隐约约的机枪声,接着那地方放射出万丈光芒,照亮了半个天空,那些山峦的轮廓被衬托得清清楚楚。“战斗!那地方发生了战斗了。可是那是什么地方呢?”他紧张地辨别着方向,“唔!”他忽然明白了,“这是怀柔!”临出发时作战股长曾说,今晚上友邻部队为掩护我们通过平古路,向密云、怀柔发起攻击。是的,没错,那边决不是密云,密云在滚马岭的北面。这一发现使二宝辨明了方向,他决定朝着作战的方向走,既然是作战,有敌方就有我军,只要找到自己的部队,一切都好办了,而且说不定在那里作战的部队,兴许以前还在他村里住过呢!

拂晓,东方现出白色。马,仰起脖子竖起耳朵长嘶了一声,这声音在森林里滚动着,好像这林子的深处藏着成千上万的马一样,此起彼落地传递着,然后消失在深远的群山中。

“不要紧,伙计,我一定领你去找队伍。”二宝回头摸摸马的脸自言自语地说。

二宝全身酸痛,脑袋发晕,踏着尺把深的积雪,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为了使身上暖和一点,他加快了步伐,树枝像鞭子一样地抽他的脸。当他爬过一道山岭时,远处的枪炮声早已停息了。这时他又冷又饿,真想找个村庄休息一下,可是四下里全是树林,哪里也看不见村庄,山沟里雾沉沉的,间或传来几声啾啾的鸟鸣,显得这山林更加沉静而深邃了。他找了一个树桩子坐了下来。忽然,一阵急促的枪声,使他一跳站了起来,顺手把枪取下来。向前一看,就在他的脚下山半坡上的屋框前,冒起了枪烟。他不了解下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牵着马回到山梁上,然后绕到南面,见那么多的敌人向山上进攻,那稠密的枪声就是从那发出来的。一会儿,他听到屋框有人喊话,这声音很像林班长,他高兴得几乎蹦起来,于是,他急忙拴了马,绕到敌人的后面参加了战斗。

二宝、林班长、侦察员带着俘虏和牲口,回到宿营地达子营时,天已黄昏了。

二宝的安全归来,轰动了整个团司令部,不少人都关怀地跑来看他们,屋里一时乱嚷嚷的。乔震山和小李也从外面挤了进来。

“二宝!”乔震山喊了一声,张开两臂就把二宝抱在怀里,瞪着两只激动的眼睛,端详着二宝脸上的伤痕,“好家伙,你小子命真大,差点没算了伙食账。”

小李站在旁边一声不响地看着二宝,脸上虽然堆满了笑容,但是眼珠却湿润润的。

房子的一角,林班长、侦察员在高谈阔论,说着二宝的故事,人们又向他们那里围了上去。

“是二宝把敌人截住的吗?班长。”有人惊奇地问道。

“可不是吗!别看这小家伙不声不响的,干得漂亮极啦!”林班长说,“要不是他啊,敌人非跑了不可,没想到他的枪打得那么准,而且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打枪。”

“就是隐蔽得好,打得准,才把敌人打熊了呢!不然,他一个人恐怕也不行。”侦察员插了一句。

人们用羡慕的眼光端详着坐在那里和乔震山谈话的二宝。

“二宝,是吗?你啥时候学的?”乔震山用称赞的口气问道。

二宝没放声,只是羞怯地微微一笑。他的射击技术,说来也是有来历的。自从父亲被王经堂杀害后,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决心练习射击,以达报仇雪恨之愿;他不断地请教村支书李大叔,也常请教在村里驻军的老战士,参加军队的射击操作。他为了练习射击击发的稳定性,常常举枪瞄准达两小时之久,还把小瓦片放在枪口上,勾动扳机,瓦片不落。有时累得腰痛腿酸、两膀肿胀,也不休息。“不下苦功夫,难得过硬功。”二宝日以继夜,苦学不辍,三年来,终于练成一套非常惊人的射击本领。

他和村支书李大叔,带着民兵,经常一块反扫荡,打“麻雀战”,用冷枪射杀敌人。他大胆勇敢,机动灵活,虽然枪支陈旧,从来弹不虚发。李大叔常夸奖他,并想办法弄子弹给他,鼓励他为了革命的胜利,还要精益求精。

二宝从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炫耀过自己的射击本领,因为他总觉得不值一提。当受到夸奖时,他总是羞怯地微微一笑就算了。他的心灵深处只怀着一个单纯的想法,他想有一天找到哥哥,和他在一块报仇恨,打敌人,过他那没有经过的非常新颖的战斗生活。

现在,二宝真的达到久已渴望的心愿了,并且受到了哥哥的赞扬,心里极为喜悦。

乔震山、二宝和小李只顾低一声高一声地谈话,没去听林班长他们的议论,一直谈到深夜才散去。

二宝找卫生员上了药,躺在铺上一觉睡去,睡得那么香甜。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他翻身坐了起来,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就到村外河岸上去洗脸。

太阳冒红的时候,山涧里映着长城的倒影,显得特别优美、清新。河岸的林边上,饲养员在忙碌地给马添草料,马在甩着尾巴,低着头,摇摆着耳朵,贪婪地吃着草。

二宝洗完了脸,信步来到一块岩石上,铺开了油布,开始擦枪,昨天打了仗还没有认真地擦过。他手里擦着枪,心里琢磨着昨天的战斗。他想:“挺痛快的,比打兔子还容易,可真过瘾啊!要是碰着王经堂嘛,那就好了,不过,叫王经堂这样死法,就太便宜他了,要朝他脚上打,叫他跑不动,捉活的……”枪擦完了,他坐在岩石上伸了伸懒腰,环视着美丽的山谷,心情安定地欣赏着大自然,不由得想到了秀珍。参军以来还没有见过面,他好奇地想看看秀珍参军后穿上军装什么样儿。

突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见小李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

“二宝!”小李嬉皮笑脸地说,“你一个人待在这儿干啥?”

“擦枪呗,”二宝微笑着说,“你又想捉弄我是不是?”

“不。”小李一本正经地说,“我想告诉你几个好消息:第一,昨天你把你和马完完整整地一块牵回来了,还打了个漂亮仗……”

“我把我也牵回了啊?!”二宝挑词地说,“你净拐着弯捉弄人。”

“先不要慌嘛,下面还有好的呢。”小李说,“林班长正在请示给你立上一功呢。你小子倒不坏,死不了还立了功。第二,密云、怀柔昨天同时解放了。第三……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着。”二宝摇摇头。

“你装得倒不错!秀珍在这里你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

“嘿,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告诉你。”小李挨着二宝坐下了,“你走的那天下午秀珍就回来啦,还到你家去找你来着,结果你没在。她呀,那情绪简直摔到地下去了,很不高兴。”小李说着打了二宝一下,仰着脸哈哈地笑了。

“笑什么?”二宝说,“没有在,不高兴。有什么好笑的!”

“嗬,猪鼻子插葱,装象,外面不笑,心里可在瞎嘀咕呢。”小李用手指着二宝,“我说二宝,你可真走运啊!秀珍穿上军装活像个英俊的小伙子,不信你去找她瞧瞧看。”

“我不去找她。”

“你不去啊?”

“不去。”

“好吧,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找来。”小李站起来,“你可不要走啊。”

二宝见小李走了,心里想:“小李这家伙可真够朋友。”脸上浮起了感激的微笑。正在这时,忽听村南面河岸上,传来一阵姑娘们的笑声,这格格的笑声是那么天真、响亮。二宝很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他抬头一看,四五个穿军装的女同志,从河沿上的树林里走了出来,拍打着身上的雪,笑着向村里走来。其中一个是秀珍,她穿着军装,腰里扎着皮带,剪绒帽子底下现出那副丰满红润的脸庞。

二宝又是惊喜又是慌张,望了好久,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秀珍自从那天下午,就离开了妈妈,和部队一块走了。在行军中她一直想着看看二宝,可惜几次宿营都离得很远。这次师部也住在这个村子里,本来几次想去找二宝谈谈,又到处都是一些不熟悉的人。最后,她碰着小李,高兴极啦。小李告诉她的却是一些极不愉快的消息,差一点没哇的一声哭了。可是她没有哭,紧闭着嘴唇忍住了。昨天晚上她听说二宝安全地回来了,本来想马上去看看他,又觉得抹不开脸。结果弄得一夜也没睡好。今天早上起床以后,和小苏几个女同志一块出来散步。现在突然见到二宝,脸上还贴了不少的纱布块,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发呆。她很想快跑上去和他说话,可是,周围这么多女同志在跟前,又觉得难为情。于是,强捺着性子跟大家向前走去,可她不止一次地向二宝瞧望。

“秀珍!”二宝突然高兴地叫了一声。

“二宝。”秀珍也乘机跑了过来和二宝握手。同时对一个细身段的伙伴小苏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就是孙宝庆。”

“穿上军装不认识了。”小苏愕然地看了一下二宝说,“不就是和我们联欢时,扮大春的二宝吗?”小苏说着又瞅了一下秀珍,秀珍脸一红把头低下了。

“还害臊呢!这几天没见面背后里尽叨念,现在见了面多高兴啊。”小苏这么一说,引得其他女同志也格格笑起来。小苏又说,“好啦,你们谈谈吧,我们先回去了。”小苏和女同志们向村里走去。秀珍一个人留在这里,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头说:

“小苏,你报告分队长,说我一会儿就来。”

“不用一会儿啊,好好地谈一谈吧。”她们说着调皮地笑着走远了。

二宝和秀珍拉过手,两人重新坐在岩石上。

“二宝……”秀珍叫了一声,笑了笑,“真没想到你……真叫人担心!”

“担啥心?这不是回来了。”二宝说,“要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早去找你啦。再说我昨天一天一夜没吃饭,可累啦。怎么样,你行军累吧?”

秀珍听二宝说一天一夜没吃饭,心疼地说:“还说呢,人家为你一夜也没合眼,老惦着。”又告诉他说,过铁路时,跑得头都发昏,同志们抢着帮她背背包,有时拉着手,生怕她摔着。说他们都很能走路,自己老是要跟着跑,因为有同志帮助,也就不怎么累了。

“出发时你回家了吗?”二宝问。

“是啊。我离开家时,妈妈老是掉眼泪,其实我也想哭。我要是哭了啊,更引起她老人家伤心,所以我到底坚持着没哭。”秀珍说着眼里马上泪汪汪的。

“还没哭呢!”二宝看着秀珍的脸,“现在妈妈没在跟前你都想哭呢。”

秀珍被他这么一说,禁不住笑了,低下头用手去擦眼泪,可是这泪越擦越多,一会儿把两只眼睛擦得通红。她之所以哭,也并不是完全由于想起妈妈,最大的原因,还是见了二宝安全地回来了,心里一时悲喜交集。

“哭什么!”二宝完全不理解秀珍的好意,“天生骒马上不得阵。”

“你才是骒马呢!”秀珍噘着小嘴似怒犹笑地说。正在这时,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走动,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小李哧的一笑,“好家伙,我跑遍了全村没找到,闹了半天你已经跑来了。”小李看了看秀珍的脸,认真地对二宝说:“一见面就把人家惹哭啦。”

“别瞎说,我多咱哭来?”

“没哭眼圈可发红,”小李指了指秀珍的脸,“好啦,随你便,我要回去啦。”

“小李,”秀珍一转身,“你在这里咱们一块玩玩多好啊。”

“你们谈吧,我回去还有事呢!”小李说着已经走得很远了。

二宝和秀珍又坐下来开始谈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