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西沉,夜风掠过山岭,扫去谷间浮云,露出巍峨的山峰,像黑色顶天柱一样,直刺暗蓝色的夜空。
部队过了滚马岭,山势渐渐下降,忽然,从前面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几声隆隆的炮响,声音深远而低沉。
这是兄弟部队,为了掩护今夜隐蔽通过平古路的队伍,向密云、怀柔发起攻击。行进在崇山峻岭上的部队,加快了行军速度,以表示向英雄的兄弟部队致敬!
部队到了宿营地达子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了。
这里,周围全是嵯峨崴嵬的高山。岩坡上面是黑色的松林,林子上空耸立着齿状的岩峰。在那些烟色的峻岭上,蜿蜒着举世闻名的长城。昨夜就是它,左右于行军行列之间,使部队不能不跑跑停停。
达子营的每间房子里、松林里、岩石的空隙里,到处都住满了军队。河岸上的林子里,马在大声地吃着草,交织着沉睡人的呼吸声。睡眠征服了一切,没有说话声,到后来连马吃草料的声音也停止了。
但是,乔震山翻来覆去睡不着:弟弟二宝生死不明,过铁路时,一班战士温明顺又崴了脚,送到团部卫生队,医生说,三两天内不能走路。这就是说,在三天以内有了战斗任务,本连就减少了一个战斗员。看来,支部在行军前,“全连不发生任何减员”的计划,被破坏了。想到这里,不由得急出一身汗。于是,他悄悄地爬了起来,走出连部,来到卫生队。一进门看见温明顺正坐在铺草上吃饭,右脚用纱布包着。见连长进来,刚想爬起来,被乔震山用手按住了,“温明顺,你好些了吧?”
“好些了,连长,有了情况准误不了事儿。”这话给乔震山安慰不小,可是,看看他那肿得发紫的脚脖子,虽然温明顺的脸是乐呵呵的,连长却替他从心里往外痛。
“没挫了骨缝?”乔震山紧挨着温明顺坐下,用手摸着他的脚。
“医生说没有。”
“来,我给你暖一暖。”乔震山解开纽扣把温明顺的脚揣在怀里,“瞧这脚,像冰一样。”
“这……连长……”温明顺怪不好意思的,往回一缩,没抽动。他那冰凉的脚,感触出连长的心在扑扑地跳动。一股暖烘烘的热流,从脚跟直流到全身。
“别着急,小伙子。”乔震山笑眯眯地看着温明顺,“打仗嘛,是大伙儿的事儿,全连一百多号人,谁都在急着打仗。不过,你这脚是怎么崴的?”
“爬大山,净石头,还能不崴脚?唉!真倒霉!”
“要是去打北平城,不爬这大山,你的脚能不能崴?”
“啊?……”温明顺把眼一瞪,他忽然想起昨天早上和班长在河里洗脸时发牢骚的事,不禁脸一红,说,“这……和那有啥关系。”说完见连长还是笑眯眯地瞧着他,一点责备的意思也没有。
“没有关系?好家伙,不说良心话。”乔震山仰面大笑了,“问题就在这里,同志。你不信?一个人去完成一件工作,要是高高兴兴,一般说不会出问题,如果老早就对这工作有顾虑不情愿,而且挺别扭,你瞧吧,准出毛病。我说同志,干革命工作可不能挑挑拣拣的啊!厌烦爬山?别说现在还是战争年代,就是把全国的敌人都消灭了,也还是需要人去爬山,叫谁去?兴许我,也许是你。现在平津战役刚开始,全国还没解放,这山嘛,总还有个爬头。党和上级要求我们爬大山,走近路,目的是打歼灭战,消灭敌人,你不愿意?那才是个傻瓜呢!你说对不对?”
温明顺不吱声,乔震山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可不是,昨天晚上行军,一路上满脑子的不高兴,尤其当二宝摔下山去以后,他心里好像找到不高兴的理由似的,老朝着石头发脾气,“这个熊山,净石头!”说也奇怪,越不高兴脚底下的石头越多,路也越难走,真火儿了!抬起右脚把一块石头踢到山下去了。这一下不要紧,左脚踏的那块石头,由于用力过猛,又要忙着走路,哧溜一滑,把脚脖子崴了。温明顺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抱着左脚痛得直咧嘴。幸亏一班长和指导员郝平,替换着才把他背了回来。现在想来,怪谁?怪自己的思想不老实!连长不但不批评,还把他的脚给放在怀里暖和着,真丢人!温明顺越想越窝火,“连长……”他一抬头,见卫生员进来了,把嘴一闭,后面的话咽到肚里去了。
“给,”卫生员递给他两包药,又倒了一碗开水,“用水送着吃了吧!这药能消炎。”
乔震山这才放下温明顺的脚,又轻轻地摸了两下,“这会儿更轻些了吧?”
“嗯……”温明顺点点头。
“今晚行军怎么办?”乔震山回过头来问卫生员。
“队长说,用团部骑兵班的马驮着走。”
“不,连长,”温明顺刚咽下药去,把手一伸,“我高低不骑马,多丢人呀!我自己能走,不信你看。”说着呼的一下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来!卫生员同志,扶我走一走,血脉一活动准行。”
“那不行,军医说,不让你随便动。”
乔震山站在一旁,瞧着温明顺那顽强劲,心里想:“这小伙子的牛劲又来了。不过,走一走许能好。”于是,他高兴地说:“你就扶他走一走吧,试试看,不行就算,来,我和你两个。”
开始,温明顺觉得全腿的血液仿佛都集中在脚脖子上,几乎要把皮肤冲破涌出来似的。接着一阵剧痛,顺着大腿一直传到大脑里。走了不到两步,脑袋上豆大的汗珠沉重地滴了下来。他咬紧了牙根,一步一步地在屋里走着。乔震山见他痛得出汗,忙问:“很痛吗?不行就算了吧。”
“不,没有关系,再走一会儿。”温明顺气喘喘地坚持着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以后觉得有点麻木,倒敢于着地迈步了。这时他推开连长,叫卫生员一个人扶着。
乔震山小心地把手松开,站在旁边担心地看着他。
半小时以后,温明顺的步伐稍有些正常了,乔震山想叫他休息一下,但温明顺坚持着又走了一会儿,实在痛得不行了,这才一屁股坐下来,“行,连长,我明天就可以走路。要不,今天晚上行军时,我还是边骑马边步行吧,再锻炼一下。”温明顺擦着脸上的汗说。
“对,不能走就别勉强,等真正能走路再走。俗话说:‘得病容易治病难。’光着急也不行。你休息吧,我还要到团部去。”
乔震山说着回头又嘱咐卫生员:“等会儿你再用热水给他洗洗吧,那样好得更快。”说完就急忙向团司令部走去。
王德睡在铺上,身上像是长了刺,怎么也睡不着。他见连长出去了,指导员也不在,他估计他们准是到排里找战士谈话去了,便也起身走出连部。来到村外,检查了一下部队休息情况,然后,信步在村边上溜达,看看这又望望那,到处是沉睡的人们。在团部的饲养班里碰着了管理股长,王德面色平静地问道:
“股长同志,林班长回来了没有?”
“没有。你没睡吗?”
“睡不着,多好的同志,一参军就摔到山下去了。怎么交代呀!”
“兴许能找回来。”
“找回来又怎么样?那么高的山,摔不死起码也是个一等残废。”
“不能光看这一点,老王,团后勤运输连还准备写感谢信表扬你们呢。”
“别开玩笑吧,摔死人,丢了马,还崴了一个战士的脚,不受批评就是面子事。”
“你不信等着瞧嘛。”管理股长说着笑了笑就走了。
王德向村外信步走去,忽然想起从行军以来没写日记了,于是他从挎包里取出日记本,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刷刷地写了一阵,写完,又取出一本小册子,目不转睛地读起来。
这本油印的小册子,还是在靠山镇整训时,郝平送给他的。
记得那天,郝平开完军民诉苦大会,又到排里去找新战士谈心。回来时已经半夜多了,连部的同志都已经睡熟了,唯有王德一个人没睡,坐在炕桌旁守着笔记本子发呆,煤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爬动着,看样子,他不知为什么事在苦思冥想。
“老王,一个人坐着想什么,还不睡?”郝平边说边解皮带,摘枪上炕。他那棒实的身体、充沛的精力,仿佛永远也不会疲倦。
“你还不是一熬就是半夜多。”王德朝着郝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把笔记本合上。
“是啊,”郝平深思地说,“政治工作,归根到底一句话,抓紧时间,做好人的工作,这全部过程,做起来又是极为具体、细致、复杂,而且,既要改造自己,又要指导工作;既要不懈地去认识世界,又要改造世界。否则,光凭一股热情干工作,必然会陷于盲目性。因此,有时在工作中我们的愿望尽管是好的,结果却相反。老王同志,我们这些人,虽然是劳动人民出身,可是,旧社会却给我们身上熏染了不少的坏习惯,所以听听战士的心里话,和苦难人们的心贴到一块,就会给我们教育不小。”
王德默默地点头,静静地听着,寻思着,根据指导员的启发,这位煤矿工人的儿子,伪满国高的学生,正在苦思着过去,憧憬着未来,寻求着前进的真理。
“我常常这样想。”郝平接着说,“人们学习、实践,在火热的斗争中艰苦磨炼,总是在不断地进步。同志们参军后的思想面貌和在家当老百姓时就不同,入党后和入党以前又不同了,原因是除去环境对人的影响外,还必须在主观上善于学习,勇于实践。因为,思想改造是长期的,进步也是无止境的,但其规律,总是在认识和实践的因果中壮大成长。”
王德觉得,郝平这温和、沉静、诚挚的性情,连最浮躁的人见了他也会心平气和。就在这时,郝平从挎包里取出一本小册子,轻轻地放在王德的面前。封面上油印的三个大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从那以后,王德才算开始读点哲理的书了,想来,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天了。行军这几天,工作紧张抽不出时间。今天才算全部读完了。
王德的心像一湾清水一样的平静。他两手抱着后脑勺,躺在青石板上,瞧着群山上的碧空,飘动着的白云,不知不觉地晒着初升的太阳睡着了。
乔震山从团部打听二宝的消息回来,走到王德跟前,见他睡得正甜,身旁放着日记本,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压在头底下。乔震山顺手拿起王德的日记,翻了翻,在最后几页里主要写的是读完《矛盾论》的心得、体会。写得深刻细致,真实感人,在自我检查中,寻根究底,淋漓尽致。
乔震山看完,又给他轻轻地放回原处。看看沉睡着的副连长,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喜爱的感情。他的神情是那么平静开朗,身上的穿戴整齐清洁,显得特别洒脱;薄薄的嘴唇闭得很自然,和往常一样年轻英俊。从他的日记上看,他开始生长新的血液,这是进步的源泉,前进的起点。我们连如果都能这样,英雄的称号,就有了扎实的内容。
山谷的风,摇撼着山林,撞击着古老的长城,乔震山赶紧推了一下沉睡的王德,喊道:
“老王!起来,起来。别在这里睡,受了凉可不是玩的。”
王德睁眼一看,见是连长乔震山站在身旁。他容光焕发,神情喜悦。看样子不是二宝回来了,就是部队要出发,不然他为什么这样高兴。王德翻身坐起来,“怎么!要出发吗?”
“先别惦着出发,好消息,同志!”乔震山把手里的一封信对着王德晃了晃,“走,到连部再说。”
在路上,乔震山告诉了王德三个好消息:一个是华东野战军和中原野战军在淮海战场,全歼了蒋家王牌黄伯韬兵团;一个是兄弟部队昨晚解放了密云、怀柔,消灭敌人十三军三个团;另一个是团后勤运输连党支部,为了感谢昨晚第四连帮他们扛炮弹过险路,写信给团党委,给第四连请功,团党委已批示立功一次;并说团政委亲自把信交给他,嘱咐他回来立即向全连传达。
“真的吗?”
“谁还骗你不成?不信你看。”
王德接过信,边走边看,信的末尾还有一首诗:
英雄第四连,
工作真能干,
打仗赛猛虎,
行军不怕难;
自己疲劳全不顾,
帮助我连扛炮弹;
团结友爱做得好,
应该立功给全连。
王德看完信,把信递给了连长。他脸上没笑,心里可美滋滋的。
乔震山接过信来说:“我说老王,兄弟部队在帮我们做政治工作哩。我们要坚决借东风,动员全连向兄弟部队学习,这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可是到了战场上它就会猛不可当。”
两个人回到连部,一进门乔震山就嚷着,把三个好消息一口气告诉了郝平。
郝平高兴地说:“走,老乔,咱们把胜利消息和运输连的信一块给部队传达一下,叫大家讨论讨论,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
“对,现在我们分头去传达吧!”三个人一块走出连部。
消息很快地传遍了全连和整个部队,山谷里回荡着欢腾的笑声。忽然,喧哗中,一个粗壮的声音压倒一切地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打啊?还要走多少天啊?”这声音充满了战斗歼敌的欲望。
“不用着急,同志,把刺刀磨得快快的,到了地方再看我们的吧,反正是才开始,一定叫你过瘾就是了。”另一个战士豪迈地高声说。
东南方向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呻吟般的飞机马达声,时隐时现。一个战士讽刺地说:“听见了吧!同志们,敌人猪鼻子插葱又来装象了。”
乔震山从排里回来,心里又激动又烦闷。激动的是,这些好消息给了部队很大的鼓舞,从战士们的情绪看,作战情绪十分高涨,运输连的信,给连队完成行军任务增加了很大的力量;烦闷的是,现在天已下午,太阳眼看要落了,可是林班长去找二宝到现在毫无音信。他站在门口遥望着将落的太阳,两道浓眉渐渐地皱了起来。
小李嘴里哼着歌儿,手里提着一桶开水从外面进来。见连长在门口站着发呆,说道:
“连长,不喝水啊,伙房才烧开的。”
“我不喝。”乔震山瞅瞅小李说,“你小心啊,别把水晃出来烫了脚。”正说着小李的水桶砰的一声,桶底碰在门槛上,开水洒了一脚。
“你看,叫你小心点……”乔震山急忙把水桶接过来,提到屋里放好。回来看小李时,他早把靴子、袜子脱下来了,由于靴子里面是羊皮的,外面是帆布的,所以水没有透进去。小李的脚一点儿也没有烫着。
“没事!”小李两手把着自己的脚看了看,很快又把靴袜穿好。
“连长,今晚我们出不出发?”
“你问这干什么?”
“我想……”小李吞吞吐吐地说,“最好能等二宝回来再走。”
小李今天一天都在惦着二宝。为了这事,他曾跑到团部去看了两三次,结果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急得小李直摸脑袋。“完了!”他想,“八成在那里埋了,光买棺材也得半天哩。否则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他也曾跑到路口上站到最高的石头上向东面山沟里望过,山沟里有来往的通讯人员,也有司务长出去买菜,就是没有二宝的影子,他心里多么着急啊!他仰起脸看看,白云在天空飘荡,鹞鹰在空中翱翔。他想:“要是像它一样就好了。准能见着二宝。”
乔震山被小李的话所触动,但他没有和小李再谈下去。他看看正在扫地的小李,这天真活泼的小同志,多么可爱啊!纯洁的心,浓厚的阶级感情,对同志是那样的真诚、朴实,他默默地点着头说:“是啊,失去同志和失去弟弟一样的痛苦。”但是,乔震山又不相信弟弟会就此死去,他把希望寄托在老林身上,但愿老林能带回使人高兴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