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四连除了紧张地进行军事训练外,还和靠山镇的乡亲们开了整整三天的诉苦大会。连长的妈妈孙老大娘在诉苦会上控诉了国民党、王经堂在冀东大屠杀中所犯下的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激起了战士们对敌人的无比愤恨。

诉苦教育使部队的阶级觉悟显著地提高了,每个人心里都像被太阳照亮了似的。战士们对战术和技术的学习更加认真、积极和主动了,甚至走路、吃饭都在研究问题。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干净彻底地消灭国民党的军队。

战士温明顺和一班长刘吉瑞在村头上放哨,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话。

温明顺叉开两腿,雄赳赳地站在一棵大柳树旁边,挺着胸脯,满脸怒气,脑海里翻腾着孙老大娘所讲的那些悲惨景象,牙根咬得吱吱作响,“……这些兔崽子多狠哪!把年轻人关到房子里,堆上草,倒上火油,点上火,活活地烧死;把小孩子给劈了扔到火里烧;把人拴到马上给拖死。他妈的,哼!”温明顺的眼睛冒火了,把带刺刀的枪用力地抬了抬,“这些家伙,等打北平时,对他们不能客气!”

“什么叫客气?不过,他若缴了枪,举起了手,乖乖的,那时也可能客气点。”刘吉瑞说。

“那也得看对象,像王经堂这号的,缴了枪也得给他两下!”

“在战场上的俘虏政策啥时候也不会变,只要是缴了枪的敌人,我们就不能再动手杀他,至于个别罪大恶极的坏分子,可以交给上级处理,我们也没有杀他打他的权利。”

“哼!说是那么说,可这口气叫人没法出!”

“消灭了他的军队,摧毁了他的政权,一切罪犯都归案法办,那不就出气了吗!再说干革命可不是光出气的问题。”

“那当然啦,我说的是我自己的这口气!”

“那么今晚咱们座谈一下这个问题。”刘吉瑞认真地看着温明顺,“我看你准得输,不信?我们作战不光是为了报私仇,最主要的还是革命。”

“那没啥!”温明顺满不在乎地说,“只要把问题弄明白,输不输是另一回事,我现在就是别不过这个劲来。杀我们,抢我们,最后还得宽待他们?”

这天晚上一班的班务会开得很热烈,专门讨论报仇与俘虏政策的关系。十一个人有三个同意温明顺的看法,其他人都不赞成。经过一场激烈的争论后,大家的意见才算一致了,最后一排长赵文江做总结发言说:

“这个问题讨论得很好,对敌人的仇恨应当和革命事业联系起来,不能把阶级的仇恨心局限在泄私愤、报私仇上,因为,这不是一个革命战士的思想,我们是人穷膀子宽,革命重担挑在肩,吃尽辛苦流尽汗,永远为人民的利益去作战。否则,会把好事情搞坏了,对革命不利。这个问题很重要……今晚我就把它汇报到党支部去。”

孙老大娘在大会上哭诉了王经堂的罪恶以后,教育了部队,也教育了自己,这两天,她老和二宝背地里叨念什么,看样子,二宝参军的事她想通了。今天早上起来,乔震山对妈妈说:“妈,你控诉王经堂对我们连的教育很大,可就是你的脑子还没……”

“什么?”孙老大娘一下就察觉到儿子又要说她不许二宝参军的事,便正颜厉色地瞅了儿子一眼,“我落后,我不进步,我不许你弟弟参军,你是这个意思吧?”

乔震山对妈妈咧嘴憨笑,说:“有那么点!”

“把你那个老眼光收回去吧!”孙老大娘满心喜欢地说,“昨天早上,我就跑到村支书那里,把二宝参军的事说了,村支书满口同意。我是这样想的,我们的好日子从哪来的?还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着大家打出来的,这里边还有你的一份呢。我看你们队里这些虎彪彪的小伙子,我的心就喜开了,二宝参军跟着你,给你爹和你姐姐报仇,和大伙一样,我心里该多高兴啊!”

“岂止是报仇,妈,解放了全中国,叫穷哥们都过好日子。”乔震山插了一句。

“说的是嘛,孩子,所以我就同意啦!”

“我早知妈妈办事的脾气,不同意便罢,一同意比谁都快、都坚决。”

“去吧,还用你来表扬我啦!”

乔震山孩子气地嘿嘿笑了。

二宝,精神十足,聪明伶俐,动作敏捷,不管干什么事勇气大,信心强。周国华也非常喜欢他,第二天早晨他亲自在电话上报告师首长,经请示同意后,就派人把二宝叫到团部来。二宝一进屋就给团长规规矩矩地敬了个军礼。

“报告,来啦!”

“嗬!还没穿上军装就行军礼,在哪学的?”周国华笑嘻嘻地瞧着二宝。

“当民兵时就这样。”二宝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真的想参军吗?你妈就剩你一个人,我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二宝一听团长这样说,急得差一点哭了,他立即证明说:“你不信去问问村支书。我妈亲自告诉他的,今天早上已经把我的名字报到县里去了。团长,这事可不能含糊啊!”

“看你吓得这个样儿,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团长拍着他的肩膀笑了。回头对警卫员小张说:“小张,领他去吧,穿上军装再来。”

周国华确实早就给他准备好了。在他没来之前,他和政委已经商量过,就把二宝安排在团部通讯排当通讯员,因为二宝在各方面都具备着这些条件。

半小时以后,二宝戴着崭新的剪绒帽,身上穿着一套深绿色的斜纹布棉军装,腰里扎着一条新皮带。子弹带披在身上,机制的斜纹裹腿打得溜直,脚上穿着一双羊皮里子的靴子,右手持着“四四式”小马枪,笔直地站在团长跟前,两道黑眉毛紧压在帽檐底下,瞪着两只大眼睛,嘴唇向里窝窝着,笑眯眯地看着团长。

“嗬,多漂亮的战士啊!”周国华倒背着手歪着头上下打量着二宝。二宝红着脸把头低下,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团长走过来两手按着二宝的肩说:“二宝,从今后你就成了真正的人民战士了,你知道这支枪是哪里来的?”

“缴获来的。”

“对,缴获来的,”周国华的脸立即严肃起来,“上面有先烈们的血。先烈们把这支枪遗留给你,你要永远记着:中国革命的胜利是先烈们的血换来的,是用枪杆子打出来的。你拿着这支枪,今后在战场上要把先烈们没走完的路走完,没做完的事情做完,你拿着这支枪,要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要为人民立功,懂吧?”

“嗯!”二宝挺胸答道。像宣誓一样严肃地望着团长的脸。

“现在你可以跟着小张到通讯排去见见你的排长了,去吧!”

“是。”二宝答应着,又给团长敬了个礼,提着枪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团长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好小伙子!”

二宝刚跑出街门,“唉呀!”忽然一个姑娘惊叫了一声。原来他正和刚要进门的李秀珍撞了个满怀,差一点没把她给撞倒,多亏二宝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你,二宝!”李秀珍看清了是二宝,放下笑脸噘着小嘴把身子一扭,挣脱了二宝的手,侧着身子进了大门,跑到屋里,把包袱往炕上一丢,一头扑到炕上,哇的一声哭了。

秀珍简直气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样快,三四天没在家,二宝竟参了军,穿上了军装,而且神气得那样子。她又是着急,又是生气。着急的是师宣传队还没通知她参加,生气的是二宝参军没有等她。

“没良心,不理你,就不理你!”她边哭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第二天吃过早饭,通讯排长把二宝派到团部,熟悉情况,学习值班。他坐在团长房间外的草铺上,安闲地看着东北画报。秀珍从屋里掀开门帘,满脸不高兴地走了出来。刚走到门口,听二宝轻声地叫她,她右脚踏在门槛上,肩膀靠着门框停下来,回头似笑犹怒地斜了他一眼,鼓嘟起小嘴把脸一扭,又转向外面了。

“秀珍。”二宝压低了声音伸着脖子又叫了一声。

“别理我!”秀珍没好气地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朝着东间屋里噘了一下嘴,意思是说团长政委在家。

“不,他们都不在家,我告诉你。”二宝转头向屋里望了一下,伸着脖子悄声地说,“本来我想和你商议,可你不是到县里去了吗?现在告诉你也不算晚啊!”

“那,我怎么办啊?”秀珍气得一甩头发。

这时,乔震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一见这情形,便知事情的缘由,故意开玩笑说:

“嗬!二宝参军,秀珍扯后腿了,真有点不那个。”

“大哥!你真是。”秀珍把三分火气,移到乔震山身上,“人家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你还说风凉话!”

“不管什么滋味,参军是好事。”乔震山笑着说。

“谁说不是好事?”

“好事你怎么还噘嘴、喘粗气?”

“他参军了,我呢?”

“你在家当主任嘛!”

“大哥,你真是的,当份连长,连我们参军的事都办不了!”

乔震山微微一笑:

“我办不了,有人能办。秀珍,你的事,别发急,早有个人和宣传队的队长打了十八次电话了,宣传队长的答复,……唉!”

“怎么,吹啦?”秀珍瞪起两只大眼睛。

“原先倒是吹了,”乔震山慢吞吞地说,“后来这个人一再说。师政治部就批了一个条子,说:‘同意李秀珍同志参加师宣传队。’”

秀珍和二宝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可是秀珍顿时又一皱眉头咕噜着说:“李大叔和妈那里还有两关呢!”

“不要紧,你可以到支书那里和他商议一下,我想没有问题,一定会成功。至于你妈,叫我妈劝劝她,我也帮帮忙。”

“……那好吧。”秀珍半信半疑地眨着眼睛站了一会儿,“我现在就去和支书商议。”说着抬腿就向外走,又回头说了声,“大哥,帮忙可帮到底,好好劝劝我妈。”

不一会儿,秀珍妈从街上走来,手里拿着一叠要洗的衣服,一进门打量着二宝说:

“你这孩子到底参军了,穿上军装更好看了。”

乔震山搭讪地接过来说:“是啊,大婶,我妈妈叫他参加的。”

“前天在洗衣组里洗衣服,就听你妈说了。这样我也很高兴。”

“大婶,秀珍怎么不高兴?”乔震山装模作样地问。

“谁知道她。不知为什么,昨天从县里回来,一直不高兴,好像有什么心事。”秀珍妈边说着边向屋里走。

乔震山本想趁机说说秀珍参军的事,又怕大婶不愿意,闹翻了不好,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留着回家告诉妈妈吧,让妈妈去说妥帖些,便回连部去了。

吃晚饭以前,秀珍从外面迈着轻快的步伐,嘴里哼着《白毛女》插曲,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二宝在扫院子。

“二宝,你来,我告诉你!”秀珍满脸笑容,像是有什么喜事。

“怎么样?”二宝会意地急忙问。

“村支书同意了。你妈也在那里,她听说我也要参军,可高兴啦。我妈对我参军开始时还犹豫,后来经过支书和你妈的说服,才点了头。明天我就到师宣传队报到去。”

“好,太好啦!”二宝高兴极了。

话没说完,两个人拉着手孩子似的就跳了起来。

“嗬!大春和喜儿见了面这样高兴啊!”周国华和李治中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个在院子里这副高兴样子,打趣地说。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他们两个撒开了手,羞得不知怎样才好。秀珍把脸背过去,用手掩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们刚才说什么?”政委接过来问道。

“她也参军了。”二宝低声答道。

“参军?我们这里可没有娘子军啊!”团长故意地开了个玩笑。

“我参加师宣传队。”秀珍把手放下,红着脸大声地说。

“那么,再演《白毛女》,二宝就不能给你当大春啰!”

“团长,看你……真是的。”秀珍脸红红的再也说不出话来,转身向屋里跑去。

周国华和李治中看她跑了,也大笑着向屋里走去。

第二天李秀珍就提着包袱到师政治部宣传队报到了。人在愉快的生活里,时间过得特别快,转眼就是十余天过去了。在这期间,正碰上师宣传队排演《白毛女》,准备配合阶级教育,到部队轮流演出。秀珍一来就参加扮演剧中主角——喜儿。她有着歌唱和表演的天才,在家里时,又和二宝演过这个节目,再加上同志们的帮助提高,因此她演得非常出色,受到战士和首长们的赞扬,对部队的阶级教育帮助很大。

秀珍心里很高兴,因为她现在已经能为革命事业贡献一点力量了。

这天,宣传队回到师部以后,分队长忽然告诉她:

“秀珍,部队明天就要行动了,今天下午你可以回家看看你妈,明天下午四点我们行军正从你们村里经过,你就在村头上等我们,万一等不着,你就和周团长他们一块走,到宿营地你再回来也行。现在没有别的事啦,你快走吧。”分队长说着看了看表,正是下午三点。

“谢谢你,分队长。”秀珍天真的脸上堆起了笑容,“那么我的东西怎么办啊?”

“东西先放在这里,我们给你捎着。你光背着挎包就行啦,这样往家走轻快些。”

秀珍迈着轻松愉快的步伐,在去靠山镇的公路上匆匆忙忙地走着,满路上,到处是一片备战的景象:公路上,大车拉,小车推,毛驴驮,抬的抬,挑的挑,来来往往运公粮;民兵和担架队,一溜二行,扛着担架背着枪,东来西往,走得更忙;路岔上,村口上,儿童团和姑娘,手拿红缨枪,在站岗放哨,总之,平津地方要打大仗,大人孩子都在为着支前忙,非常紧张。

她到家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妈正在院子里喂鸡。

“妈!您好。”秀珍见了妈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下子扑到妈怀里了。

“你这死丫头,吓了我一跳!”秀珍妈用手抚摸着女儿的脸,心里无限的快乐。

晚饭后,秀珍妈出去了,秀珍很希望这会儿能在自己家里碰着二宝,可是一直不见他进来。后来向团长的警卫员小张打听了一下,才知道二宝和团部组织的设营队到前面第一个宿营地设营去了。因为二宝对这一带很熟悉,过去经常在这一带打游击。

晚上,一弯新月挂上了柳树梢。秀珍和妈在屋里灯影下,偎着被窝说话。妈妈含着眼泪,嘱咐了许多话,可以说从工作到生活,一直唠叨了半夜多。老人家的心情是不难理解的。老头子死了多年,身前只有这么个独生女儿,现在又要离开她,这次走了,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来?于是,老人家把女儿抱在怀里,亲着说着,无声的热泪滴在了女儿的脸上。秀珍强忍着离别的辛酸,和妈妈说着宽心的话:

“妈妈,您甭难过,放心好啦,我和二宝还有他哥哥,会互相照顾得很好,再说,同志们都是些顶好的人,比在家里还亲。等我们解放了北平,就请你和二宝妈妈一块去北平玩玩……”

母女两个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等她们醒来时,已经鸡鸣三遍了,可是房里却仍然灯火辉煌,人影憧憧。看来,团长和司令部的同志忙得通宵未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