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场主石天义恨声说道:“云洲,你的事我虽有耳闻,只是从当初你们移家关内时,我问过你两次,你终是不肯吐露实情。我因为跟你是翁婿,不是父子,你有不便告人的事,我这做岳父的,哪好过分地逼迫追问,现在我只问你,你这对头人定是那黑煞手展华阳了。”柳云洲听了变颜变色道:“老人家怎会知道此人?难道和他有了来往么。”石天义冷笑道:“展华阳现在是关外了不起的人物,我一个马贩子,还能交上这种朋友,不过他已经到过我这牧场了。”石静仪也惊惶失色地站起问道:“爹爹,他什么时候来的,难道真个为我们的事敢来搅扰你老么?”石天义道:“他也就是才走不到一个时辰,大概是为你们而来。你们放心,我这牧场里头没有窝贼收赃,他奈何我不得!不过你们得把事情的经过向我说明白。要知道我这般年岁,无依无靠。只有我一身,只要我能够替你们担当的,我愿意把我全份事业不要了,保全你们夫妇。为得我老头子闭眼的那天,还落个有亲丁骨肉抓把土埋埋我,我老头子也算没白在关东三省闯了这一生。我这些年来,论名头事业虽没露大脸,也没翻过大筋斗,虽没挣下百万家私,我这一生就算丰衣足食,只有这些年来,所不能忘的就是我这心头肉。人老了和少年时是两样了,我记得我年轻时在关东三省,凭一身之气力,和掌中一口刀,走遍了关东三省,不只于没把儿女家业放在心上,连自己的生死全没有想过,任凭多大风波也敢闯他一闯。这些年来,可就不是那样了,只想到叶落归根,我既还有这点骨血,我就想让她守在我面前,叫我奔波一生的心,可以歇息歇息了。所以我对于亲生女儿时时怀念,只是我虽有疼爱你们之心,那只因为我个人的一点私心,破坏了你们计划。你们到了关内,我虽也有耳闻,知道你落在哪一方,可是我虽是想念我的骨肉,却不肯去找寻。如今你们来到我面前,我就不愿意再叫你们走开了。任凭天大祸事,我也要替你们担承一半,难道还不放心我老头子么?”老场主石天义这番话说得石静仪十分悲痛,竟掩着面哭了起来。自己何尝没有骨肉之情,老爹爹这般年岁,虽是常挂心头,但是因为夫妇有不得已之情,竟自忍心十余年来没来看望,这做儿女的也太觉愧对他老人家了。柳云洲也被老岳父这番痛切的话,说得洒下两点英雄泪来,惨然答道:“老人家不要难过!我们深知你老痛儿女的心肠,只是你是一个闯荡江湖的老英雄,一生做事磊落光明,最恨的是那种卑鄙奸猾。我们绝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年远走他乡,不敢在关东立足,才使你老人家没得着女儿女婿的孝养。当年如果把我们的事告诉了老人家,恐怕我们想容忍,老人家也再不肯放过了。那么江湖上寻仇报复,是必定弄成了凶杀惨戾的情形。倘若因为我们,把老人家也断送了,我们于心何忍。宁可自己忍着当年的一切,远避他乡,我总想着天道好还,他总会自食其报,任凭他怎样奸狡霸道,终有报应临头,恶贯满盈之时。所以隐居在临榆县,匿迹销声,任凭他们在关东道上去横行,我们藏锋敛锐,隐迹下去,总可以把冤孽牵缠的事,任凭上天去安排。哪知道我这对头人,他竟自十几年间,依然是丝毫未改前非,反倒变本加厉,在这时又下毒手。此番我们再也无法忍耐下去。只好决心和他较量一下,把我们当初的事,摆在一般武林同道,江湖朋友面前,请求公平判断。所以我们来到这里看望看望老人家,然后我们要赶奔完达山盘松岭,投奔我恩师那里。所幸者,我那老恩师寿享高龄,依然体健。我也不是想求他老人家的保护,我柳云洲一身的事,只有自己承当,不便再牵连他人。不过黑煞手展华阳,他也是我恩师门下弟子,后来他虽然另投门户,不肯承认盘松岭卢老恩师,可是我们同门中活着的尚不止我一人,他想不承认是卢老恩师的门下,由不得他。这次他是假公济私,官报私仇,借着盛京将军的势力,他买出人来给我在盛京撂下几件重案,他想着只要把我收进去,我就休想再逃出他手去,可是人叫人死,天不肯,我竟被我妻子救出来。我要请我恩师在盘松岭散绿林柬撒侠义帖,普请关东三省成名的武师,掌山头的,当家的,到盘松岭一会。官家的案子,就是把我剐了,我去承当,不过展华阳的事,我们要当众讲出来,叫关东三省成名的人物,给我们分个是非曲直,这就是我的真实心意。只是现在展华阳既然跟踪缉捕,想把我拾回去,或者我也许到不了盘松岭就许落在他手中,那也只好听天由命,我们较量着看了。”说到这儿,老场主石天义手捻着胡须,带着惊异的神气问道:“怎么黑煞手展华阳他竟是你的亲师兄弟么?他也是金砂掌卢建侯师父的门下,那么你们的事,话不好讲么?他想这样下毒陷害,那卢老师就能不闻不问。云洲你我是至亲,情同骨肉,你要说真情实话,难道你当年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他敢这么藐视金砂掌卢老恩师,更敢这么下毒手对付你,这其中颇有可疑了。你不要哄骗我老头子,你要把经过情形说与我听听。”柳云洲叹息一声道:“当年受益师门,我们师兄弟在那时一共是五人,以我的年岁最小,展华阳他在卢老恩师门下,是二弟子。卢老恩师成名最早,手下的弟子已经教出许多人来,只要是在盘松岭出来的门徒,还可以在关东三省给师门保全声誉,所以他教授弟子十分认真,不只在功夫上不肯含糊,门规也至严。对于徒弟们的品行操守,尤其是十分重视。展华阳他在师门中,上有师兄,下有我们这三个师弟,他完全没放在眼中,自认为聪明过人,在师门功夫也练得比师兄弟们进步快。他对于师兄弟间毫无情感,对于师兄没有一点仁厚尊敬之心,对我那大师兄张仁俊,他更时时流露出实不足在卢门中做掌门大弟子的鄙视;对于我们这做师弟的,我们的功夫练得不到时他替师父指教,固然是应该,可是总带刻薄凌辱神色,叫人实在难堪。因为这个,师兄弟间,各存着意见,丝毫没有同门兄弟之情。岳父,你老人家早知道,入卢门习武不是容易事,我那时任凭受到他的怎样欺凌,我只有埋头苦干下去,虽没有敢当面和他争执,但我起了好强之心,立志要把功夫练得胜过他,才算是称心如愿。所以我在师门中仅仅是五年的功夫,在师兄弟五人中,以我的武功最纯。那一年正赶上卢老恩师寿辰,当着一班宾朋,卢老恩师说起门下这五个没出艺的弟子,他老人家不该当着许多人说是这五个徒弟中,大师兄张仁俊是心肠热,行为谨慎,品行端方。可是论功夫的造就,他可真不如二弟子展华阳,不过展华阳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这人过露锋芒,逞强斗胜,出艺之后,只怕将来定要被他个人的聪明所害。最好的只有五弟子也就是说的是我,定为师门倡大门户。当时卢老师对于本门这么批评,我们做徒弟的应该身知勉力,因为师父不论对于哪一个弟子,既收在门下,没有不愿意他成名露脸的,那不过是一句指教、勉励之言。哪知道二兄弟展华阳他竟认为师父是故意地当众侮辱他,怀恨在心,越发地对我们起了恶意,他这人工于心计,对我们这师兄弟们,不足于存在嫉妒之心,连授艺的恩师,他也存了一分恶念,可是他明面上稍微地有些收敛着以前的情形,心术上却是变本加厉。但是一班师兄弟谁也不肯去惹他。又过了二年,我们师兄弟先后出艺,离开师门。这展华阳他可有些天良丧尽,对于师门中所出来的徒弟,他变着法子一个个暗中谋害,就是手段最温和的,也要挤得你在关东三省无法立足。他暗中施这种阴谋诡计,因为师兄弟们全离开,彼此不明。那时我在师门出艺之后,本想在千金寨那里矿山做些事,也是求出身之路,绝不敢胡作非为。哪知他对我的手段更行毒辣,竟自买出来在绿林中做买卖的,把我引诱入了歧途。老人家请想,若是自己一时失足,还能振作,这种有计划的阴谋,我一个少年,对于江湖路上十分隔膜,那还不容易落在人家圈套内,我竟流落关东绿林道。这信息竟自传到了我恩师卢建侯耳中,几乎把老人家气死。立时在祖师前设誓要亲自把我这败坏师门清名的徒弟除掉。可是那时展华阳他竟自找了我去,一面是当面讥诮,一面是故意示恩,叫我赶紧逃走,不然恐怕定遭师父毒手。我在那时,已经和他数年不见了,还认为他已经深悔在师门以往之非,已经念同堂学艺之情,不忍师徒间发生这种不幸事,所以得着信息,赶来关照我,叫我远走避祸。我对他是感恩不尽,立刻远走滨江一带,销声匿迹。把我折磨的二三年工夫,咬定了牙关要力图振拔,可是已有多次反被绿林同道威胁着不肯叫我洗手。我看到这种失足之痛,再想抽身全不容易了,所幸师父已经不追寻访我,我自己在滨江立起牧场来,在暗中我却也做劫富济贫的勾当。这可不是我已甘心堕落下去,我看到了江湖上的情形,凭我武功本领不怕死不惜命,单人独骑去闯天下,就是落个身败名裂也落个是好朋友,算得草野英雄。这样一来,我就在东边站住了脚步。可是那展华阳他哪肯容我这么一帆风顺地做下去,他竟自多方破坏我,泄我的底,把我卖给官家,最后只逼迫得我牧场不能干了。滨江一带,也不能立足,把我六七年一点积蓄,移到别处,我才来到哈达岭一带,和老人家一番遇合,蒙老人家的抬爱,把静仪许给我。我那时本有心在这哈达岭下,或是重立一个牧场,或是帮着岳父整理双义牧场。直到那时我依然不知道是我这无义的师兄屡次加害,他竟在我完婚第二年,来到我家中,明面上还是一份师兄弟亲切之情,并且告诉我,不要想着在这里久待下去,虽则事隔多年,老师父已然把我的事忘下,可是师父已经封闭门户,不再传徒,若是知道我在这里成家立业,那老头子还未必能容忍得我。我是一番款待,只有感激他关照之情,并没有想到他这次更起了万恶的心意,在老人家面前,我就不忍言了。我们夫妇实在忍无可忍之下,竟自和他动起手来,他虽则武功本领比我高得多,那时因为有静仪相助,终于被我用师门的金沙手重掌力,把他左臂打成重伤。他临逃走时,对我发下狂言,说是我们的年岁很轻,彼此只要不死,他展华阳要重投别的门派中,重学武术,再练功夫,我夫妇两人,落不到他手中,关东三省决不会见着他姓展的。他出头之日,也就是我们夫妇遭报之时,说罢,他就逃走了。如果依着静仪就不肯再留他,要斩草除根。我那时若知道从出艺之后,被他暗中屡次图谋陷害,也就不肯再留情了。我总念到一师之徒,无论如何,也要留些香火之情,反倒拦着静仪,任他逃走。那时我们把他临走时那片狂言,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可是过了两月,我三师兄于振业和我相遇,他竟把展华阳过去一切阴谋,完全说与我,并且提出种种的证明。因为他也曾经受到这个无义师兄之惠,他是出艺之后,投身在长春义和镖局,当了镖师,这展华阳是师门中师兄弟,一个也不肯叫我们在关东三省立足。他竟因为于振业一人,险些把十几年的义和镖局断送,还仗着人家镖主戳得住,在三师兄于振业失利之后,义和镖主竟自凭老面子把原镖找回,更知道了主使劫镖之人,正是我们亲师兄弟。三师兄初出茅庐,就折在阵上,哪还能在镖行立足。所以知道这种情形。对于这个形同仇人的师兄算恨入骨髓,虽是未能报复了此仇,但是把他的一切阴谋诡计,完全探听明白,连我身入绿林也是被展华阳令人引诱之事,全打听了去。我三师兄遂重返师门,把展华阳一切作恶情形禀明了老恩师,他要求卢老师父重传他武功,力求深造。只是卢老恩师已经教徒弟教灰心了,三师兄这才弃武就商,自己做了买卖,这一来倒能保全住了,展华阳不再暗算他。我听到这种情形,痛心欲死,可是他这种毒如蛇蝎的心肠,也越发地叫人可怕了!我想着此人以前对我既安着万恶的心肠,再有这次他伤在我的掌下,他报复之心已决,三年五载,定要复来,我还是离开关东,为师门留些脸面吧。这才带着静仪离开东三省。事关师门耻辱,当年在老前辈面前,我哪肯显露真实情形,这不止于把我卢老恩师的脸面丢尽,连老人家也是面上无光。只得忍辱到了关里,遂在临榆县南乡小河口住了下去。我自己想着,身边有些积蓄,自己忍耐些年,暗中打听展华阳的信息。只是他音信毫无,越是这样我越起疑心,自己也把形踪隐匿起来。我在小河口只住三年,轻易不出家门一步,哪知道他另投名师,竟得绝艺,六七年的工夫,他远走关东,练了最厉害的掌力黑煞手,这种掌力比较绵掌尤重,以我师门铁砂掌,绝不是他的敌手。志得意满之下,他竟自入了将军府,当了盛京将军的卫士。以他二次投师学艺得来的一身本领,又有将军的势力,官私两面谁惹得了他,所以同门师兄弟以及正人君子,全都远远地躲避他,不敢和他再有牵连。他借着将军府卫士的势力掩护着,收容了许多江湖上不能立足的巨盗做他的爪牙,不幸我隐居临榆小河口,竟自被他侦知。这展华阳此次对付我,他所划的计策,更是毒如蛇蝎,非要把我柳云洲置于死地!派出四个本领最高的手下爪牙,到临榆县缉捕我,盛京这里,把许多年所出的飞贼巨盗未能圆案的事,完全算在我的账上,更重新地在将军府替我安上两件罪名。他是假公济私,竟自用将军府公事,行文到临榆县,以及驻守榆关的镇标,调兵协助,下手非常严密。老人家请想,一来我在关里居住多年,我是道地的安善良民,绝没有丝毫犯法的情形,我知道冤孽缠身,终难避免,这次也只好豁出我这条性命,跟他做个了断。所以所去的人,乍一动手时,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样个来头。虽是个个的本领高强,依然被伤了两个。可是我看到临榆县的马步快班人,我这才知道他动了官家势力,我不能在临榆县落个杀官拒捕的罪名,所以才情愿随他们到案打官司。他们居心毒恶,表面上只缉捕我一人,决不连累我的家口。可是展华阳把我捞入手中,作了香饵,他知道静仪不会不来的,想叫她自投罗网。鹿儿这孩子我夫妻更没白在他身上下功夫,居然不顾生死,母子俩从他们手中把我要出来。我虽然越狱逃出,却不想远走高飞了,倒要跟展华阳一决最后的生死。或是他称心如愿,把我柳云洲除掉了,静仪再落在他手中,叫他如愿以偿。不然的话,我也不敢承认他这个禽兽的师兄,我们两人已经是誓难两立。今夜我们赶到牧场,因为我们未来的事凶多吉少,不容易把这恶魔剪除,十余年你们父女不见,她时时也没把这个老爹爹忘脑后,这时要不来看望看望,恐怕要抱终天之恨。我也愿意把我们的真相在老人家面前从实说明,我们此时一别,就不知还能不能和老人家再见面了。我们从这里赶奔完达山盘松岭,找我卢老恩师在祖师前为我们请罪,我要把从师门以及出艺后所经所历,以及黑煞手展华阳他屡次加害我们的情形,向老恩师表白一番。我们师兄弟四人虽然在师门中受艺多年,没有报答他老人家,可也没敢做出忘本的事来,如今逼迫得同门师兄弟互相仇杀,究竟是谁的罪过,叫老师也明白明白这件事。我夫妇可不愿连累他老人家,只要把这一切事说清之后,我决不等姓展的带着人搜寻我,我倒要找上前去,和他一分生死,倒也痛快!”

这番话说得这位老场主石天义胡须根子全炸起来,竟自把鹿儿推开,站了起来,厉声说道:“云洲,你竟有这么个好师兄,江湖道上要是任凭他这么欺天灭理,霸道横行,那就没有世界了。展华阳竟是这么个万恶的匹夫,我石天义年岁虽是老了,手底下不老,他敢这么狠心辣手,对付同堂学艺的亲师弟,已经该杀,更欺负到我女儿身上。柳云洲你好糊涂,好忍性,你竟能忍了这么些年,你真把我老头子气死了!你们和他完得了,石天义也要剁他三刀方才解恨,我这个买卖不干了,我是非找他不可。”这位老场主暴跳如雷。石静仪忙地向前劝导。老场主石天义瞪眼说道:“你还劝我,你不是我的女儿,老爹爹在关东道上是铁铮铮的好朋友,这些年来,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是受人敬奉。你被那展华阳狂徒侮辱了,你竟会忍气吞声,躲到临榆县,连老爹爹全不敢来看,你还有脸活着。”石静仪听着老爹爹的痛骂,哪敢辩白,只有低头哭泣。柳云洲看到这不和谐的情形,遂向前说道:“老人家,过去的事已然那么做了,你埋怨又有何用,眼前的事,我们不办出个样儿来,决不再偷生人世,总叫你老人家看看我们的。你这般年岁,没得着女儿女婿的好处,倒叫你这么着急,我们太不孝了。现在跟你老人家告辞,我们的事,不办出个起落来,咱们爹儿两个也就来世再见了。”石静仪也拭泪说道:“爹爹,你饶恕我吧,现在任什么不用讲了,女儿的这柄宝剑上沾不到展华阳的血,不来见你了。”遂向鹿儿招呼了声:“小子还不走么?”石天义厉声说道:“你们先等等,到哪里去?”石静仪道:“盘松岭。”

石天义道:“你们走,我老头子呢!凭我石天义这个铁铮铮的汉子,我哪时也没有皱一皱眉头,退过后,为朋友的事我全能两肋插刀。你别看我老头子骂你不争气,你是我的亲女儿,云洲是我半个儿子,你们受到别人这么任意加害,到现在既叫我老头子知道了,我焉能袖手不管。我这个牧场不干,算不了什么,黑煞手展华阳他虽算是了不得的人物,可是我要斗一斗他,我已经活了七十岁的人,我还能活七十岁么。这种人面兽心,他来到我牧场,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既仗官威,又凭武力,想叫我老头子屈服在他的势力下。我只为不知细情,不明究竟,这才任凭他走去,我若准知道是这种情形,即或我不是他的敌手,我宁可把这条老命交给他,也不能跟他善罢甘休。现在我也要到盘松岭走一遭,你们不要多疑,徒弟惹了祸,我去找他的师父卢老师。那是我最敬重的人,老英雄刚强了一世,不幸门下出了这种败类,我全替他伤心,我焉肯再对他不起,我找到他的面前为的是向他交代一番,他门户中出了这种弟子,他只有把他逐出门墙,不能再要他。如今我和姓展的闹到什么地方,双方生死存亡,不与他金砂掌卢建候相干,免得我们多年的老友,为这个恶徒,生了误会。”柳云洲道:“我看老人家不必这么办,老人家年岁已高,何必再蹚这种浑水。我们夫妇心迹表明,决不再忍辱偷生,偷颜苟活,不把这恶徒置之死地,我们情愿毁在他手中。”石天义把眼一瞪道:“你说什么?我历来说话是有分寸的,我心意已决,漫说是你,就是搬出三头六臂,他也不能阻止我。你们少管我闲事,谁劝我,我先砍他三刀。”柳云洲吓得哪里还敢再言语,立刻低下头去。石静仪见爹爹已动了真怒,她也不敢再劝说了。

这位老英雄立刻间一迭连声招呼场中的马师陈勇、陆万源进来,向他们说道:“这双义牧场现在归你弟兄两个掌管着,我去拜访朋友。倘若我回来,这碗饭还是咱大家吃。这回也许把我老头子就扔在外头,那时这牧场就完全归你弟兄两人了!倘若有人再到牧场中搅扰,你们就痛痛快快地告诉他,石天义已经走了,问他们是为什么来的?他们若是找寻柳云洲夫妇,就满口承认,告诉他不错,有这么两个人,并且也到这里来了,场主愿意承当一切。告诉他们,我们翁婿父女到完达山盘松岭,找寻教给他本领的人说明是非真相之后,不用他再费事,准到盛京去找他。他若等不了,就叫他赶到盘松岭,只怕他没有那个胆量,我们还是哪儿遇上哪儿算,两下的事眼前就给他个明断。你们弟兄记住了,照着我的话说。”马师陈勇和陆万源听了,全愕然问道:“老当家的,倒是怎么回事?”石天义冷笑道:“弟兄两个不必问了,我们不能耽搁,这就起身,有缘回来见,缘尽了来世见。”自己回身打点了一个包裹,背在身上,更把那把砍山刀也插在背后,招呼伙计给预备四匹马,却向柳鹿儿招呼道:“小伙子怎么样,骑得了牲口么?不成时,跟我老头子在一匹牲口上捎着。”柳鹿儿道:“外祖父,你把孙儿看得太没能为了,我在驴背上能够练出几手玩意儿,你老还未必行呢。”石天义道:“好小子,咱就走吧。”这个老头子是斩钉截铁毫不留恋,立时带着柳云洲石静仪柳鹿儿走出屋来,马夫已经给备好了四匹骏马,在那里等候。石天义招呼了声,立刻各自飞身上马,冲出了牧场,马师想送全来不及了。

这时不过将到五更,天还没亮。这位老头人绝不服老,牲口上还是真有功夫,把这牲口放开,如飞地在这荒凉野地紧赶下来。老场主道路熟,柳云洲、石静仪全紧随在后面。出来十几里地,东方已发晓。在这种冷天,在这个时候,寒风刮面如刀,这凌晨的时候,冷得很特别,老头子口鼻中呼出来的热气,已经在胡须上凝结成冰珠。柳鹿儿是更不甘落后,反抢到头里去和石天义并骑而行。石天义一边走着,不住地拿眼角儿看柳鹿儿,虽然小小年纪,居然马上步下,全有这么好的功夫,难为他们夫妇,怎么教出来的。自己看到孩子可爱,想到女儿女婿的遭遇,未免痛心,路上走着,可就暗打了主张,自己本身这一身武功本领,若是跟黑煞手展华阳比起来,可实在是差得太远,就是女儿女婿也未必就是他的敌手。难道说我老头子就忍心看着他断送在这恶魔之手,落个白发人反送黑发人?何况展华阳是另投名师学来的本领,金砂掌卢建侯也未必就能料理得了他,这件事我非这么办不可。这位老英雄打定了主意,要找出一个过命的交情来,为他夫妇二人解了这场灾难。这时已经出来有三四十里,已到了巳时左右,柳鹿儿却在马上招呼道:“外祖父,你老看孙儿这两下子,不含糊吧,你老人家还不赶快找个地方避避风,缓缓气力,你用手摸摸胡须全冻在一处了,再往下跑下去,那可就险了,一个不留神胡须全撞掉了,那多可惜呢!”石天义骂道:“好小子跟爷爷弄这个,我知道你是饿了,分明你是要找吃饭的地方,不好好地和我说,关东虽然是冷,也没听说把胡子冻掉了的。小子你看前面就是双槐驿,我请你好好吃一顿肥牛肉呢。”柳鹿儿冻得通红的脸,向石天义一笑,把那冲天杵的小辫一晃,一抖缰绳,脚后跟一磕马腹,他这匹牲口头里窜下去。柳云洲跟石静仪现在虽然是满怀愁绪,一片凄凉,但是看到爱子鹿儿这种情形,暂时把愁怀尽敛,提起精神,各自一抖缰绳,这两匹牲口也紧赶下来。那柳鹿儿早已闯进驿镇,这还是一个大镇店,实道驿站。店铺很多,一进驿镇,全把牲口勒住,慢慢地走着,那柳鹿儿竟自从驿镇里翻出来,远远地招呼道:“外祖父你跟我来,我给你找好了地方,准叫你老舒服地歇一会儿。”他说着把牲口转了一周。石天义道:“没出息的东西,这是怕我说了不算,你是找着牛肉了。”柳鹿儿说道:“外祖父,你怎么比我心眼子还多,这一来我闹不出你手去了。”石天义道:“小子你还早着呢,吃盐全比你多吃几十斤。”柳鹿儿一抖绳,却说了声:“那也不一定。”石静仪深恐怕这孩子太过放肆,把老爹爹惹恼,才待申斥他,已经跑远了,只好随在后面,走到几家饭铺和一处店房,鹿儿全不停住,直过了半趟街,见他在一个大客店门前,下了牲口。店中的伙计已经有二三人在门口等候,有一个人已经把鹿儿的缰绳接过去,来到近前,见粉墙上的大字是永安客栈。场主石天义、柳云洲、石静仪,全下了牲口,向伙计说道:“把牲口好好地给我们刷遛饮喂,我们还得赶下一站。”伙计道:“不用客人嘱咐,这里每天全是过路的客人,打尖住宿的,哪能够给客人误事。”把石天义让进了二间东厢房,在这里温暖的屋中,全梳洗收拾了一遍,寒气尽消。喝了会子茶,鹿儿已经招呼着伙计把酒饭摆上来,石天义见伙计连问也不问,预备得颇为丰满,就知道柳鹿儿一手办的。鹿儿他自己却是狼吞虎咽,吃了个痛快。石静仪、柳云洲却在吃饭间向鹿儿说道:“小孩子家总要多规矩为是,嗣后不许跟你外祖父那么放肆,叫外人看见岂不笑我们没有家教。”鹿儿只是微笑着,两眼不住地望着石天义。这位老场主微笑说:“我老头子最有个溺爱不明的毛病,这小子天生跟我带了人缘来,我从一见他,就十分喜欢他,我们爷儿两个的事,不用你们夫妇管。”这时店家又给送进一大碗红烧牛尾。石静仪看着十分生气,这可太近于胡闹了,大家的饭吃得已经全饱了,还要这么大盘菜,这不是在无理取闹么。

石天义却哈哈大笑道:“好小子,你知道爷爷有钱,拼着命地照顾我,我多花二两银子,可不算回事,你小子想不要命了。”鹿儿道:“不是我的主意,伙计们告诉我,他这店中,是个清真教人干的,他们这里厨房最拿手的菜就是红烧牛尾。我这时孝敬外祖父,你老多吃些,气力足多跑了些路也不怕呢。”石天义道:“小子,往后可不准胡闹,你还真是小孩子性情,眼前厉害你竟自没放在心中。”说到这里,那柳云洲也拦鹿儿不叫他过分贪口,伤身。饭后,石天义向柳云洲、石静仪道:“我们多耽搁一刻再往下站赶,时候很从容,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件事。”柳云洲道:“老爷子有什么事只管指教。”石天义道:“赶到盘松岭之后,见着金砂掌卢建侯老英雄,我们看看他的情形,你我居心不愿意再把他牵连上,这次的事,怕没有什么好结果,虽则黑煞手展华阳是他门下弟子,可是我们得原谅老英雄。教出这种徒弟来,已经够他伤心的了,我们应该竭力地想法子,不要他参与这件事。老英雄武功造诣本领惊人,但是展华阳这恶徒弟另投门户之后,已经另成就了一身绝技,他那种掌力恐怕他师父也未必降伏得了。他两下里已经算恩断义绝,那展华阳更是不承认再有这位师父,你想,若是容他师徒见了面,就没有好了。不过我们自身也得打算打算,你别看我老头子乍听见这事之时,忍不住满腔怒火,立时恨不得找着这恶徒好歹也要跟他拼一下子,可是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们爷婿父女三人恐怕还未必是他的敌手。现在是人无害虎之心,虎有伤人之意,到了这时他已经发动了最后的手段,你们夫妇不落在他手内,他焉能甘心。我们也就要想法子和他一决存亡,谁也不能再留谁了。事情到现在我反复地盘算,我老头子愿意有多大力量,使出多大力量来。我有一个老朋友,此人若肯帮忙,这场事就可迎刃而解,大约你们也颇有耳闻,就是那名满关东的铁掌金梭陆筱帆。”柳云洲道:“老人家和他有交情?此人江湖上传言十年前,被仇家在滨江打入鹰愁涧,葬身涧底。怎么这位老侠客尚在人间?”老场主石天义道:“这位老侠客那次确实是被人家暗算,坠入鹰愁涧中。可是他凭一身绝技小巧的功夫,在山涧半腰抓住了一根藤萝,把身形悬住。也难为这位老侠客,他那仇人下手十分毒,力量十分厚,这位老侠客,在里面贴涧的乱石上,避过了巨石的猛击和飞蝗似的利箭,直耗到半夜。他的仇家,认为他确实葬身涧底,临退去时,依然留了两个手下人在涧旁把守。铁掌金梭陆筱帆,在夜静更深之下,也算是天助他脱离魔手,那时鹰愁涧上起了很大的风,他趁着风声中,从那藤萝攀升上来。当时如要把那两个守在涧旁的除掉了却是不费事,可是老侠客为得令这一班恶党不知道他生还,竭力地避着他们逃出来。在十天之中,把这一班仇人全都杀掉了,斩草除根之后,他自己也灰心,二世为人,不愿意在江湖上闯了,遂在小白山鸡鸣岭隐迹潜踪。多少年的工夫,再没有人知道他尚活在世上,他可真也不敢再多管闲事了,只是他和我从当年就是道义之交,整过了四五年,他竟怀念起老友来,每隔些时也许一二年,也许三五月,就到牧场来看看我。只是行踪也极隐秘,也不住在那里,只是于夜间到我牧场中,我们痛饮畅谈半宿,天不亮就走,和我聚会个三五夜,他仍然回转小白山鸡鸣岭。我总想去看望他,他是一再拦阻,说他所住的地方过于隐秘,就是去了,也未必说容易找着,所以我一向没到过鸡鸣岭。此人的本领武功,在关东道上能和他做对手的,很少吧。我想对付黑煞手展华阳,若请这位老侠客出头帮忙,不会不能解开这场灾难。到盘松岭之后,我想打发你们去一趟,也不过三五天的工夫,就可以回来,倘能把他搬请出来,你们夫妇岂不可以保全了一切么?”柳云洲道:“只怕老侠客不肯再管江湖上的事吧。”场主石天义道:“那也不见得,事在人为,或者看在老朋友面上,就许能出来帮忙,也未可知。”柳云洲自己虽不以为然,可是老场主实在是不愿意自己和静仪同归于尽。石静仪倒是十分高兴,一口答应:“老爷子既有这种朋友,在武林中请人帮忙,不能就算作难堪的事。到了盘松岭见着卢老师之后,我们夫妇二人,索性亲自到小白山去一趟,看自己命运如何。”商量好了,已经全歇息够了,立刻招呼店家,算清酒饭账给了钱,立时从这里起身,赶奔下一站,走了三天的工夫,这天已经来到盘松岭。

场主石天义带着柳云洲夫妇,真奔山岭下,柳云洲虽是卢门弟子,但是已经离这里十九年的工夫,今日重来此地,看到附近的情形,如岭下所住的人家,一些也不认识了。真是山河依旧,人物已非,不禁生人海沧桑之感!走进了这座小村庄,这里没有多少人家,这位老武师金砂掌卢建侯就住在靠着岭下一片整齐的房屋里,前后只有三间,围着墙全是苍翠的松树,门口是双扉紧闭,也听不见里面的人声。柳云洲看到师门这种情形,绝不是当年景象,自己当年在师门学艺时,虽不能说是宾客如云,可是凡是久走关东的武林道,闻名拜访的大有其人,所以那门外时时看到拴着高头骏马。哪似此时这种冷落情形!想到师门这几年不传徒授艺之下,大概连宾客也没有什么来往的了。四匹马到了门前,各自把缰绳拴在树上,柳云洲向前叩门,招呼了半晌,里面才走出一个人来,隔着门问:“谁叫门?你找谁?”柳云洲忙答:“是拜望老师傅的,老朋友劳驾,开门。”门儿开后,是一个年岁很大的汉子,柳云洲可不认得。师父家中有些田地,这定是给卢老师做农活的长工了。开门的人一看门外这几人,颇显得惊异十分,忙问道:“客人贵姓?跟卢老师怎么认识?他这几年轻易不见人了。”柳云洲答道:“不要紧,你去给我回复一声,我是卢门弟子,我姓柳名云洲,这位老师傅更是他老人家的多年好友,姓石名天义。”这壮汉子不容他说完,忙答道:“依我说,不用去回了,他老人家早已有话,他教徒弟已教寒了心。本门弟子,除了忘恩负义的,就是把他老人家忘在脑后,有了急难事,登门求救,口上声声是师徒如父子,没有事时,连个徒弟的影子全看不见,他老人家早寒了心。这些年来,对于武功一字不提,这样分明是已安心把以前的事全忘掉,粗茶淡饭,想多活几年。你也是本门弟子,倘若你没有对不起师父的地方,不必进去,反勾惹他的伤心。我王大发在这门里做工的日子虽浅,可也待了六七年了,我就没见过你到这里来一次。他既有话,凡是本门学出本领的,他全不认识了,你进去不也是自惹苦恼么?”柳云洲被王大发这篇话,说得好不伤心,好不惭愧。论自己虽则不忘师门恩义,但是我十年的工夫,未曾来看望他一次,我虽有不得已的苦衷,为师兄所害,可是师父哪能原谅我。这时场主石天义听到了这种话,立刻向前说道:“这位王伙计,你只管去向卢老师回禀,有什么包涵,全在我一人身上,我与卢老师是有过性命的交情,你不必再提他们徒弟的事,只说是哈达山下双义牧场的石天义老朋友到了,他倘若不出来迎接我,王伙计我这么大年岁,就算白活了。可是我托付你,只不要提他门徒的事。”这个长工王大发,忙答道:“二位既是老朋友,卢老师焉能不见,我这就去给你老回禀。”他转身进去,工夫不大,王大发又出来,脸上却带着笑容,不似方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向场主石天义道:“老场主果然跟卢老师是有交情的老朋友,他听见你来高兴十分,你老快快里请,不过跟你一同的人,我可没敢说,倘若卢老师怪罪我时,你老给我担待一二。”场主石天义道:“王伙计你自管放心!我哪会让你落了不是。”说着话,向柳云洲石静仪鹿儿招呼了声,一同往里走来。见这宅中果然清静,大门房里只有一个年轻的伙计,在那收拾着农具,前面一道大院中,三间客屋,门倒锁着,窗纸大约隔了一年的情形未换,已经破了许多处。上面蛛丝鸟粪,没有收拾,可见这里已经久已不用作会客了。往东边一个角门走进去,却也正是师门中作弟子时所住的地方。那东房的风门一开,一个声音很洪亮地招呼着:“老朋友还肯到我这乡僻的穷地方,看这不走时运已经快入土的老朋友。”随着话声,人已走出,一个须发花白,身量魁梧的老者,年岁已高,依然是精神矍铄。脸色虽不红润,也不显枯槁,腰板儿还是直着。穿着一件灰长衫,大铜纽扣。这件长衫,长仅到膝盖下,下边是白布高腰袜子,青布软底鞋,两只袖管又肥又大,高高挽起,左手里尚还团着一对光亮的铁球,钢啷钢啷地响着。柳云洲想到已经有十几年不见的老恩师,不见甚老,自己可是把少壮的年华,消逝在凄凉的隐迹蔽形之间,此时颇要放声一哭,但是不敢。场主石天义抢行了几步,抱拳拱手道:“卢大哥,不要说这种负气话,这个兄弟可不是那种交情,我一手支持牧场,没有可十分依靠的人,我又哪敢撒手。虽有想念老朋友之心,只是没有工夫来看望你老大哥,你难道真个怪罪我么?”金砂掌卢建侯已经走到石天义面前,旧友重逢,竟把手拉住,显出十分亲切之情,可是眼光却看着柳云洲、石静仪、柳鹿儿这三人。那场主石天义还要说话时,柳云洲却已经紧走了两步,往金砂掌卢建侯面前一跪道:“不孝弟子柳云洲给你老问安了。”说话间,他已叩下头去。这位卢老师把石天义的手松开,往后退了一步,手捻灰髯,目注着柳云洲。这位老英雄有些不认识这位弟子了,本来柳云洲离开师门不下二十年,此时哪还有旧日的形容。金砂掌卢建侯道:“快快请起。怎么你叫柳云洲,我是你的师父,你认错了人,我卢建侯从这十年内,根本没收徒弟,当年就是和我学个三招两式,我早把他们忘在九霄云外。我对于过去的事,忘了个干净。我深盼别人对我老头子,不必赶尽杀绝,我没有徒弟,我也不配做别人的师父,你赶紧请!我这里最怕提徒弟二字。”柳云洲被这番话说得几乎哭出声来。场主石天义好生愤恨,展华阳这个恶魔,把个侠肠热骨的师父,竟挤得形似疯魔,太可怜了。柳云洲只有叩头流泪,石天义向前一步说道:“老朋友,你也不能这么一概而论,徒弟也有好坏,丧良心的不是他,你又何必这么痛心?”卢建侯拱手说道:“我承认我丧了良心,我宁遭大难,不愿意有人再叫我师父。”石天义哈哈一笑,向柳云洲道:“你站起来,好在这次来不关你的事,这是我老头子自愿找这种难堪。”跟着又向卢建侯道,“老朋友,你认徒弟不认徒弟,与我无关。十余年来,我才知道姓展的当年对于我的女儿竟安禽兽心肠,如今做了官,依然要仗着他的势力和他重得来的黑煞手功夫,欺负到我父女头上。姓石的头可断,不可辱,我和他誓不两立,现在你承认不承认他,那是你门户中事,你还没把他当众除名,姓石的还依然认为他是你门下弟子。我此番正为是找他,我固然武功本领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我们两下里各自尽量施为,谁有本领谁把谁毁了。反正是势难两立,有活就有死的,我和你说这番话,别无他意,就为是告诉老朋友一声,我石天义这么大年岁,对于一个晚辈,做出绝情绝义的事来,不算我不顾交情,不懂面子。来就是为这件事,走了也就办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说的,在老朋友你面前交代清楚了,我也就死而甘心,叫他成全成全我啊。”金砂掌卢建侯已经变颜变色的,向石天义道:“我看老朋友你是多余来,这种事在我面前讲,与我是毫不相干,还有别的事没有?”石天义道:“光棍做事,来明去白,话说出了,还是决不叨扰老朋友,你还不用害怕,我们已经全对天立誓,决不连累你,我们这就告辞。”金砂掌卢建侯忽说道:“你到哪里去?”石天义道:“自有去处。”卢建侯道:“除了提这件事我不愿意听,我们交情还有没有?”石天义道:“唯其有交情,我才大远地跑来,向你说明我今后的事。”卢建侯道:“既然你的事已然说完,我如同没听见一样,可是现在,老哥哥被人毁得连朋友全没有了,我好容易见着你,难道就不能一处痛饮三杯,也稍解我满怀郁闷么?”石天义道:“你要留我不走,我带的人也不能走。老朋友你虽是明装糊涂,可是事情你也颇有耳闻,在这里一耽搁,倘若真个生出意外麻烦,老朋友你可不要疑心是我故意地害你,我何尝不愿意老弟兄多聚会一刻,往后咱们见面的日子,只怕没有了。”金砂掌卢建侯恨声道:“石天义你不要惹我伤心,姓卢的纵然无能,尚不是怕死贪生之辈。人虽老了,功夫还一点不弱,你来看——”他猛然把右掌一举,向桌案的角上劈去,咔嚓一声,把桌角劈去一块,哈哈一阵大笑。场主石天义不禁赞美道:“卢老师,你真够个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了。你这种掌力,东三省只怕没有再比你高的,可惜你空有这一身本领,竟埋没在盘松岭下,太可惜。你这身本领若换在我石天义身上,我能把东三省搅它个天翻地覆。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会被一个不成才的徒弟制了个服服帖帖,未免太冤。”金砂掌卢建侯,被场主石天义这句话,又触动了肝火,瞪着眼道:“兄弟你这叫当面骂人。我只为丢人现眼,才封闭了门户,不愿意当着人再谈这件事。我对于他何尝一日忘怀,这几年来只苦了我自己,我昼夜地依然不把功夫撂下,为的就是这个冤家。我好歹总是他的师父,他虽然另投门户学就了武林中极厉害的黑煞手,我只要出头找他,我必定把他置之死地,倘然我在他手中受了辱,我连我卢氏三代宗亲的脸面全丢尽了。你如今还拿这话来阴我,姓石的你可太不够朋友了。”场主石天义笑容顿敛,忙说道:“老朋友你要担待我一二,我是故意地和你取笑的。我和你所说的全是真情实话,你不必作什么打算,既然是你把我们朋友之情看得重,我何尝不愿意和老朋友你多聚会两日,可是我绝没有一字虚言,现在我们父女翁婿一同来,一同走。我决不能跟他们甘休。黑煞手展华阳他已然率领一班死党,跟踪踩迹,不把我这女婿柳云洲,和我被屈含冤的女儿石静仪捉拿回去,不肯甘心。我们虽然一路上不曾耽搁,但是我那牧场中已被他照顾过,或者他就许想到柳云洲要投奔到盘松岭,他若跟踪追赶来的,还不快吗!”金砂掌卢建侯被石天义这话说得捺不住怒火,厉声说道:“兄弟你只管放心在这里住下去,倘若鬼使神差,他真个赶到我老头子这里来,我要谢天谢地,我卢建侯倒要跟他清算这本旧账,那时全不用你们管,我能够制服他,我定不叫他出盘松岭。倘我死在他手中,将来的事,我也就管不得了。咱们从此不许再提这件事,我们哥儿俩好好地喝几杯。”说着话,老武师卢建侯遂招呼前面的长工们,赶紧地预备酒饭。场主石天义反倒十分着急,夙知此老,说得到做得到。一场祸事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