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可更苦了九连环钱昭义,商家营这个地方又不大,没有什么名医,卢家让这场病,竟自缠绵了月余。两人身边所有的一点路费,早已经用尽了,身在客边,举目无亲,九连环钱昭义只好是自己出去卖艺赚钱来给卢家让治病。

商家营地方又小,赶上集期,各乡镇上人聚到这里,九连环钱昭义还可以多赚几个钱。平常的日子,有时候连他一人的吃喝全赚不来,店中积欠了十几吊钱的房饭钱。九连环钱昭义有时候出去十里地,找那大乡镇上卖艺求帮。

这一个多月来,卢家让病是渐渐地好了,可是九连环钱昭义那么健壮的身躯,只落得骨瘦如柴,形容憔悴,卢家让好了,钱昭义却接着病倒。

这两人命运坏到极点,这一来糟了,卢家让在大病之后,身体力气全不成,往远处去他累不了,在本地上试想人家看他也看腻了,他有时把刀枪把子搭在那儿,冷清清没有人来看。这可是到了呼天天不应,叫地地无声。这店又不是大买卖,店家时时地冷语相加,逼迫着要钱。更连着下逐客令赶得他们可怜,卢家让好言好语说了万千,但是店家哪肯听这个。钱昭义虽不是大病,也缠绵了十余日,几乎两餐不得一饱,卢家让有时竟自己忍着饥饿,给师兄煮些粥,买些可口的食物。

这天到了水尽山穷最后的一步,自己想出去,破出多走几里路,到曹河庄那个大镇甸上去。哪知天公好像是故意要把这师弟兄置于死地,卢家让才把刀枪把子收拾好,竟自下起雨来。

卢家让此时真叫英雄无用武之地,一文钱困倒英雄汉,自己想到山穷水尽,红尘中没有自己留恋之地,到了这种地步,还报什么仇,言什么恨。最痛心的是把个丰衣足食的师兄,非害得死在边荒,叫人家钱家绝了后。卢家让此时悲愤填胸,但是不敢说一个字。师兄的病才见好,自己知道今天晚半天就搪不过去,店家恶言恶语,自己忍辱受下去,店家是决不给预备饭,难道师兄一个病人,叫他饿着不成。自己挤到万般无奈之下,趁着钱昭义睡着,把刀枪把子扛起来,自己想着已经不想活下去,还留着这些刀做什么,把它卖掉,给师兄留几个钱,自己到镇甸外,悬梁自尽,师兄还可以回转家乡。

卢家让扛着刀枪把子,悄悄地走出客房,行经过道前,柜房门口,那店中的伙计杨二正从柜房走出来,一见卢家让扛着刀枪把子往外走,带着十分轻视的态度,向卢家让道:“卢师傅,你这是做什么去,这种天气,谁肯站在那挨雨淋着看练把式的,你趁早另想别的主意吧。卢师傅,我们这种小字号,人工吃食,全指着房间来维持着挑费。你们一欠半个多月分文不付,我们赔垫不起,不论如何,今日你总得想法子,不然的话,你把房间腾出来,欠的钱,稍缓时日再还,我们也好另找别的客人。你这么一天一天地跟我们推延下去,我们没法子跟掌柜的交代。卢师傅,你是走南闯北的人,谁也别叫谁过分为难。”

卢家让停身站住,冷笑一声道:“伙计,用不着这么挤对人,我们伙伴这场病闹了这么多日,我们是指着走江湖卖艺的,指身为业,困在这里,谁出于本心,也不想来麻烦人。现在你任凭说出什么,我们当时也拿不出钱来,伙计,何必这么赶尽杀绝。我们伙伴的病,刚刚见好,你想把我们赶出店去,不觉得太残忍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堂堂的男子,但分得已,不愿意听别人的闲话,伙计你再等一半天,我不是故意和你推延,定然把欠的房饭钱如数奉还。”

店伙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卢师傅,我们没敢指望着,你能够把房饭钱还清了,没有多,也不少呢。你得叫我们见几个钱,空口白舌,这么支吾,谁也不是几岁的小孩子,卢师傅不必弄这一套,说真的倒是怎么办吧。”

卢家让厉声说道:“你说怎么办,姓卢的已经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一两天内就有办法。你若是一时不等,你说应该怎么办,你把人交到官面,你还是活埋人。”

这个伙计杨二,却也瞪起眼来道:“卢师傅,你别弄这一套,我们干的是买卖,要是来了客人,就讲打官司告状,我们这小字号早关了门,欠钱还钱,叫我们活埋人,我们不会卖死肉。”

卢家让道:“伙计,你这可是逼人太甚,现在任凭你说出什么,我没有钱还你,你看着办吧。”

伙计杨二道:“卢师傅,你是走江湖卖艺的,想欺负我们买卖人可不成,你现在非给我把房腾出来不可。”

卢家让把刀枪把子往地上一掷,厉声说道:“你想叫我立时给你腾房间,你也太恶了,我看不透你敢动我姓卢的一指。”

那杨二怪叫着道:“你仗着是个练武的欺负人,难道我就不能收拾你么。”

他回头就招呼店中的伙伴,管账的先生从屋中跑出来,把杨二推开,向卢家让道:“卢师傅,你是在江湖跑的外场人,更不应该讲打讲闹。伙计们虽然是不会说话,可是卢师傅你也得想想,柜上这些日子,分文不见你的,我们人工挑费从哪里出,这种小买卖,哪有多大的赚头。我劝卢师傅你,赶快地给我们想个办法,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日子。咱们这么办,给你三天的限,能够给柜上还上一半钱,你接着往下住,若是想不出法子来,卢师傅你也可以到别处住几天。卢师傅,这总行了吧。”

卢家让这时候真叫英雄末路,自己含羞带愧把刀枪把子扛起,说了声:“好吧,咱就这么办。”自己想我哪等得到三天,明天也叫你们看到我卢家让不是那种无耻之人,赖在你店中不走。

自己怀着满怀悲愤,走出店门,这时雨还在下着,虽则雨不甚大,走出不远来,身上已经全湿了。卢家让此次出去,他知道卖这种东西,平常的商民百姓们谁敢买这个,因为知道镇甸边上,有一处把式场,这位铺场子的师傅,虽不是名门正派,自己曾见过他,倒是个久走江湖的朋友,到此时山穷水尽,只好专找他,把这份刀枪把子卖给他,也好渡过眼前这步难关。这位铺场子的师傅,姓周名智勇,他是北派的武功,不知他为什么流落这个地方。

卢家让背着刀枪把子贴着街道边下的房檐下紧走,细雨唰唰地下着,卢家让此时万感交集,自己几乎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了。万想不到个人的命运这么恶劣,遭逢这么残酷,全家被害,只一身逃出来,中途险些落在仇家之手,侥幸逃生,一场大病,又险些死在异乡。苍天好似故意地折磨我卢家让了,一头病倒爽快地死去也倒罢了,偏偏地有这个师兄,情同骨肉,胜似手足兄弟,竟把我的病给治好,可是他却接着病了。这现在可真走到山穷水尽、呼吁无门之地,想到自己的一切遭逢,痛心到极处,不知不觉地竟自流下泪来。脸上更淋了些雨水,泪和雨水同合一处,倒是被人看不出。卢家让用衣袖一擦脸的工夫,砰地一下,竟和一个人撞在一处。卢家让低着头走得太急,这一下子,踉跄倒退,刀枪把子也摔在地上,捆了枪把子的绳子,因为用的日子太多,被这一猛摔,绳子完全震断,刀枪棍棒散在地上。卢家让心想这真是死运当头,一时全不容你了,怎的这么丧气。一抬头,对面这人竟自哎哟着怪声。卢家让一看和自己相撞的人:年岁很大,大约在六旬以上,生得身躯矮小,黑黢黢的脸面,两道短眉毛,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塌鼻梁,大嘴岔子,唇上留着些髭须,可是七长八短,稀疏得格外难看,身躯原本就矮,腰上更有些佝偻,这种怪相,看着太难看了。从他脸上看活像是一头老猿,这人的穿着打扮,也显得那么特别,身上穿着一件土黄色长衫,这件长衫仅仅的将过膝盖,下面是白布高腰袜子,高打护膝,脚下穿着一只厚底福字履,背后却斜背着一个小包裹。此时他右手按着左肩头,龇牙咧嘴向卢家让怪叫着道:“怎么你这人不长眼,往人上走?”

卢家让此时原本就满怀悲愤,现在又遇着这个人,无情无理,碰撞了你,反倒这么恶语相加。卢家让哪能再忍得下去,却厉声说道:“你这个老头子太不讲理了,你看把我撞得把刀枪把子全撒在地上,你反倒说我有心地往人上走,趁早把我刀枪把子捡起,不然的话,我和你决不肯善罢甘休。”

这老者翻着两只怪眼,向卢家让道:“相好的,你反倒怪我老头子不对,阴天下雨你扛着这些破棍子乱棒子往哪里闯,看你这样子,像个江湖吃生意的,你不要欺负我乡下人,我这肩头已经被你撞伤,好好给我买药治伤,万事皆休,你想这么走,由不得你了。”

卢家让一想,什么无情无理的人全有,自己想到已经是离开厌世的人,又何必再和他一般见识,何况他年岁大,真要是动手把他打伤了,也是麻烦,只得忍着气,向这老者说道:“老朋友,我看算了吧,你要知道,我姓卢的到现在是生死已近的人,争强好胜,没有我的份儿了。我自认晦气,老朋友你赶紧请吧。”说着话卢家让伏身捡地下的刀枪。

老者却哈哈一笑道:“真是什么稀奇事全有,年轻力壮的堂堂男子汉,竟这么没出息,居然把要死要活说出口来,你不怕我老头子笑话么?我这般年纪我还没活够呢,相好的,为什么不想活下去?这不是谈笑话的事,你不要吓唬我老头子,你要真是不想活着,咱两人可结个伴儿。我因为你那么想不开,我这把子年纪,无家无业,无投无奔,我还活个什么意思。相好的你想往哪儿死去,咱两人一路走。”

卢家让心想,我这简直是遇见活鬼,这老头许是疯狂,赶紧把刀枪把子捆起,把刀枪把子夹在肋下。向这老头说道:“老朋友,不必寻我开心了。我一个到了生死关头上的人,不愿再和你多麻烦,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老者道:“那可不成,难道你撞了人就白撞了。你倒是和我说真情实话,你是干什么?下着雨扛着这些东西往哪里去?”

卢家让道:“老朋友,你管不着我这些事,咱们素不相识,我的事告诉你有什么用。说实在的,你也管不了。”

老者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谁叫你和我碰上,咱们叫冤怨缘,你亲口告诉我,已经是活够了,不愿意再活下去,这个话听在我耳内,我若不管,就算见死不救。小伙子,不说真情实话,我不叫你走。”

卢家让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我死活与你什么相干,你非要多管闲事,难道与你有什么好处?”

这老头子说道:“为其是没有什么好处我才多管,我这两眼很厉害,看得真切,我已然看出你这人,是被困江湖,走也走不了,活也活不下去,我老头子知道了,哪会不多一多事。小伙子,不必和我搅混,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没有不可告人的,你倒是因为什么不愿意活下去?”

卢家让见这老头子挡着路尽是和他麻烦下去,被街坊邻居看见,太觉难堪,遂唉了一声道:“老头你非问不可。实告诉你,我出身绝不是走江湖卖艺的,只为遭逢到意外伤心事,流落江湖,现在困在这种地方,和我一个师兄,哥两个倒替着病在店中,现在就叫山穷水尽,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这种下雨的天,我往哪里去卖艺,不怕老头儿你笑话,我把刀枪把子卖了,把我师兄将养好了,那也就是我姓卢的到了最后之日。老朋友,无心相碰,我已到了这种地步的人,岂肯再找意外的麻烦,老头儿你请吧。”

这个怪老者听卢家让说这个话,把眼皮连翻了翻,点点头道:“真倒难为你了,我老头子有心救你,无奈我也是个饥寒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先请吧。我老头子碰一碰彩头,你可千万要忍耐一下,现在你要上吊,我给你找绳子。投河跳井,我给你引路,你若稍等几时,你这条命,算是交给我老头子了,我能活下去,我也叫你活下去。你看怎么样。”

卢家让知道老头儿不过给自己解心宽,看他这样情形,自顾不暇,哪还能救别人,也不过说说而已。当时遂向这老头拱拱手道:“老人家这番话,我心感盛情,咱们再会吧!”

他遂挟着刀枪把子,一直地奔镇甸口而来。自己找到这位铺场子的老师,含羞带愧地说明来意。这位武师倒还真有江湖道的义气,说什么也不肯留他的刀枪把子。可是这位武师并没有多少钱,把二两多散碎银子和两吊钱,算是送给卢家让,叫卢家让把刀枪把子带走。这种末路穷途中,卢家让遇到了这种慷慨仗义的人,自己真是感激涕零,只推脱着扛着刀枪把子难走,暂时寄放在这里,天晴之后,再行亲自来取。

卢家让带着这二两银子二吊钱回转店房,才一进店门,伙计杨二好像是早在这里等着自己。卢家让这些天来,已经被他们逼迫得走投无路,简直看见他就头痛,卢家让索性站住,知道他准是截住自己的路要房饭钱。可是杨二满脸赔笑地来到卢家让近前,说道:“卢师傅,你这是到哪儿去,来得这么快,怎么那捆子家伙没带回来,卢师傅,我真的抱怨你老,你也太刚强志气了,有这么的老世交,不早早地去投奔他,自己却咬着牙在店中死受,你也太固执了,还是人家够义气,反而亲自找上门来,卢师傅你看财主做事,毕竟不同,一出手就是大方的,卢师傅这放心了,和那位钱师傅住下去吧,除了欠账,还剩十几两,还不够哥两人吃个一月半月的么?”

卢家让被店伙计这般无头无脑的话,说得如坠五里雾中,带着惊异的口吻问道:“伙计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谁是我的世交老前辈,我们举目无亲,在这里没有认识人。”

店伙杨二忙说道:“卢师傅,别装着玩了,别的全是假的,白花花的银子决假不了,跟你不亲不友,谁能一出手就拿出二十两银子,你到柜房里看看就知道了。”

卢家让见事甚离奇,自己也不便再说什么,随着店伙走进柜房,柜房里管账的先生见卢家让进来,也带着一派谦恭和蔼。卢家让看到他们这种情形,皱了皱眉,对这般势利小人越发愤恨,走到账桌前,管账先生把一个账本子往这边推了推,向卢家让道:“卢师傅你看,我们给你存在账上了。”

卢家让往账本子上一看,果然上边写着:七号房间卢姓客人存银二十两。卢家让看着这种事,太觉离奇怪诞,这是什么人在我们弟兄穷途末路中,前来帮忙,遂向管账先生问道:“给我们存钱的倒是姓什么?”

管账先生摇头向卢家让道:“卢师傅,你真不知道么?这位老爷子,姓沙,住的地方离这不远,他说是就在离此不到二十里懒龙窝,沙家堡。这位老爷子是那里的大财主。所有那里附近四五十里地内的山田水田全是他的。这位老爷子说是今天才知道你们哥两个住在这里,这位老爷子有要紧事不能耽搁,也不便等待,叫我们带话给卢师傅你,那位老爷子嘱咐,务必到沙家堡去一趟,他老人家准在家中等候。”

卢家让听管账的先生说完越发糊涂了,自己不只于不认识,从小时连听说过全没有,哪里来的这么个世交老前辈。他既然安心要周济我们,何妨进去见我师兄九连环钱昭义,他又为什么不进去。就是在柜房中等候我,彼此也可以见面,为什么留下银两匆匆走去。卢家让满腹狐疑,但是对于店房中人,不便再多说了。含糊着答应道:“这真是惭愧事,我们有这么位世交,竟会把他忘掉。反倒叫人家找上门来。我们这个做晚辈的太失礼了。不过我们困顿在店中,实不愿意见他老人家。这可没法子了,一半天我们倒得去给老人家问安去。”

卢家让说着话赶紧出了柜房,回到自己房间内,见师兄已然醒来,面前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稀粥,一盘小菜,九连环钱昭义却向着卢家让带着怀疑之色问道:“师弟,这个天气你还上街做生意去么?你哪里来的钱,把店伙买得那么服服帖帖,我也没呼唤你,竟自给我送来稀粥小菜,替我们收拾房间,我看着真纳闷。他们这些天来,哪还把我们弟兄当客人看待,师弟我们是共同患难的弟兄,现在师兄弟二人是一条命,师弟你可说的实话,莫非你做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事?师弟你可想着我们门规极严,不能用不义之财,无论受到多大的艰难困苦,应该咬牙忍受下去。师弟你要给我说实话,你若蒙蔽哄骗我,你可太对不起我这个师兄了。”

卢家让被九连环钱昭义这么追问着,自己毫不着急,走到床边,蔼然地向九连环钱昭义道:“师兄你先把这碗粥喝下去。容我慢慢地把眼前事告诉你,你可得相信这个师弟,绝没有一句假话。”

这时,九连环钱昭义慢慢地把这碗粥喝下去。卢家让这才把自己被逼无奈把刀枪把子扛出去,卖与铺场子的武师,以及中途和那个怪相的老人相遇,彼此吵起来的情形说与师兄:“这个老人言语疯疯癫癫,可是个人看来这个老者绝不是平常乡下人,两眼的神光很足,或者也就许是隐匿风尘的人物。他并且曾经允许要帮我们的忙,我把他的话看作信口一说而已,师兄,我们弟兄二人困在这里,实实地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弟兄现在虽然流落江湖,全不是寒家子弟出身,从来没有受过人家的轻轻侮辱。师兄你被我所累,跟着我困顿江湖,受这种罪。我每天无一时不是心似刀扎,寝食难安,师兄你这些日子在病中,我尤其不敢把店中的情形,在你面前露一字。店家逼迫得我,已经走投无路,我说句没出息的话,我实不愿意再活下去。师兄你可不要怪罪我,不能忍耐眼前的痛苦,自身要求解脱,置父母之仇于不顾。师兄你想,我们来到这种地方,举目无亲,好汉无钱,寸步难行。老天爷更像故意地不容我弟兄再活下去,我们弟兄二人相继地病在店中,难道我们真个流落成乞丐么?所以我想着把刀枪把子卖掉之后,留几个钱做师兄的川资,你个人回转家乡,我个人亦愿意早早地追随父母于地下。不想回得店来,店家换了一副脸色,他竟说是有我们多年故交,老前辈住在这附近,知道我弟兄困在店中,在柜房里给存了二十两银子,作为我们弟兄的用度。师兄你想,这不是怪事么,我们这里哪里有亲友故旧,这人十分怪异,我们正在英雄气短之时,此人对我们既然仗义援手,定然是安心相救,所以我也只好对店家含糊答应,作为忘记了这一带还有个老世交没去投奔。师兄你想,这是什么人,肯对我弟兄做这种义举,并且不露面,不出名,既然说是和我们有交情,正该进来,到房间中和你师兄相见,即或是只认识我,也该在店中等候些时,为什么像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这么可疑。”

九连环钱昭义听了也自心惊,自己一阵难过,不由得惨然落下泪来,向卢家让道:“师弟我们不用瞎猜测,此人实是本着侠义道的行为,对我弟兄陌路援手。我想就许是师弟你雨地中遇的那个怪老人,说不定就许与我们师长有渊源,所以才肯这么不露名不见面地相助。师弟,既然我们得到这种意外的相助,我的病已经将就着算好了,趁着还有这点富余钱,咱们赶紧起身,赶奔天山,道路上尽是耽搁,倘若入了严冬,那一带可不好走了。”

卢家让道:“师兄的病才好,哪好勉强地走,还是多休养两日吧!”

九连环钱昭义道:“师弟不用替我担心,现在好在有这点川资,我们俭省着用,暂时不要再卖艺。往前紧赶一程算一程。我们决定明早起身。”

卢家让见师兄一定非走不可,自己也不便再拦阻。赶到晚间把店家叫来,叫他算清店账把剩下的钱找回来。那个伙计杨二,于是满脸赔着笑说话那份和蔼,卢家让看着越发可气。这种卑鄙小人,实不可理喻,任凭他怎样恭维不去理他。

第二日一早起身,依着卢家让要到把式场子中把那捆刀枪赎回来。九连环钱昭义拦阻道:“师弟,我看不必了,江湖中虽是险恶,但是练武的总还能保持着江湖的义气。人家既然说是给你的钱作为赠予,此时你想再还他,他绝不肯收,难道我们真好意思把刀枪把子取回么?我们竭力节省着用费,前途也不必再做这种行当。”

卢家让听从师兄的话,两人从这里起身。因为弟兄二人有限的一点盘川,绝不敢雇脚程,可是两人全在大病之后,禁不得过分劳累,沿路行来,可就慢得多了。探问起路径来,离着天山尚有二十七站。可是一入新疆境内,他们已经在路途上耽搁了月余,好在身边的钱还剩一半,经过这些日,弟兄二人体力恢复了许多。可是天气已经到了夏末秋初,这一带完全像半开化之地,地旷人稀,居民多半是畜牧生涯,弟兄二人这几站是紧赶着走了。因为寻访恩师,并不知道准确的地方,就是到了天山,也不见得立时就能找到。并且这一带,每站相隔的道路全远,最大的站,有时到一百余里,最小的站也有七八十里。这弟兄二人,囊中的钱虽然不多,可是俭省着用度,倒还将就着尚有余资,在这风高土厚,地旷人稀的路途上,又走了三个月的工夫才到了天山。这说是有了一些希望了,数千里,受尽了千辛万苦,两人只要找到恩师,就算是活了。

记得师傅师伯们当日分手时曾经说过,本派掌山人所主持的门户,在天山奇天岭,止于知道这么个地方,至于详细的道路可就不得而知了。何况那位师祖——屠龙手屠天民,更说是传授衣锦,要在苗山举行大典。真要是在天山找不到,弟兄二人,可是命里该当,非死在这里不可了。

这时已经走进一个山口,沿山一带,有些土著,在山外卖些食物。钱昭义和卢家让向土人一打听这个地名,土人倒是十分和气,不过对于询问的这个奇天岭,连大致在什么地方全不知道。土人一说,更叫二人失望,附近数十里内,就没听说有这么个山岭。并且这种天山,绵延数百里,千峰万岭想入山找人,谈何容易。土人看到这哥两个失望的情形,有些不忍,遂告诉这二人,若是想非找到这个地方,最好是裹粮入山。这一带虽则山中没有多少人家,可是不断有猎户在里面住,他们到的地方多,向他们探问,或许能打听上这个地方来。

这哥两个,在十分失望之下,无可如何,只好是谢谢这个土人。弟兄二人一商量,唯有裹粮入山,慢慢寻找。这师兄弟二人只好是先行找到较大的镇甸,得预备一些干粮。入山寻找师傅师伯,万一困在山中,也不至于饥饿而死。

这哥两个耽搁了一天,第二日黎明时候,一同走进天山。在初进山岭时,每隔过一里二里,还不断地看到山居人家。可是离着山口近所住的,多半是靠这种山田为生,樵采为业,向他们探问了一次,全不知道有这么个奇天岭的名目。九连环钱昭义向卢家让一商量,道:“师傅和师伯,全是侠义道门中人,那位师祖屠龙手霍天民,行侠边荒,他所隐居地方,定然是一个极严密的所在。并且那位老前辈,整整在江湖中行侠四十余年,手底下不知杀戮了多少穷凶极恶的江湖道,遍地仇家,他隐居的所在,哪会不严密,也得提防着仇家来报复图谋,所以我们在近山口一带,不必多麻烦,决不会打听出来这个地方,我们往里走,到那荒无人迹的地方再说。唯一的希望是盼着遇到大队的猎户们,他们是惯于追求逐走,履危蹈险,每逢他们占领一个山头时,凡是那一带的险峻所在,必要设法走到,要想知道这山里详细的地名,只有从他们口中能探听出来。”卢家让点头答应着。

这弟兄二人整整一天的工夫,约莫走了四十余里,高低起伏的山路,可是遇到了岭处猎户所居的地方,向他们探问时,竟自没有人知道这么个所在。并且猎户们也劝阻着弟兄二人,不要冒这种险。这天山是有名野兽最多的地方,一个走迷了道路,常常被虎狼所迫,丧命在山中。这座山绵延数百里,并且后山一带也从来没听说有人在那一带住。就让是身上有些武功本领,可是后山一带所产的青狼跟野豹子,真比老虎还厉害。因为这种兽常常是成群结队,我们打猎的大队入山,有时遇到了多数的青狼,弟兄们还不免受伤,你们只有二人,实在是太觉危险,依我看还是早早出山,不必冒这种险了。猎户们虽是一番好意,但是他哪里知道,这哥两个怀着不共戴天之仇,难消之恨,此来已经是九死一生,好容易到了这里,焉肯回头。

九连环钱昭义跟卢家让向猎户殷殷致谢,钱昭义向猎户们说:“此来是奉师命找到这里,不见着师傅决不能回去,门规所限,无可如何。”当晚算是住在猎户人家石屋中,赶到半夜,只听四下里时时发出野兽的吼声,并且有两次竟自有野兽来撞那木栅门。不过这种猎户人家所建筑的房屋,虽然是极其粗陋,可是十分坚固。钱昭义跟卢家让知道猎户们所说的不差,再往里走,实是危险万分,但是这小哥两个,把生死置之度外,哪里能管什么叫危险。

天一亮,早早起身,和猎户们告别,第二天走的这一段道路,可就显得越发荒凉,走了多半天的工夫,才看见了七八名猎人从荒山里回来,钱昭义只好是仍然向他们探问。这次从猎户们口中,倒探问出一些迹象,内中有一个年轻猎户,说是记得一二年前在后山,红石涧飞来峰一带,遇见一个道人,往后山深处去,自己因为一过飞来峰,就是狼群集聚的所在,一番好意阻止他,可是道人并不肯听。他说是常来常往,走惯了这条道,并没有多远的道路,他也就料到他所走的地方是奇天岭。猎人说:“当时因为这道人的行踪很怪异,他所说的地方,我们也没听见说过,所以这件事始终忘不了,常常地想着,也要找到道人所说这个所在,只是终日忙着打猎的事情,哪有闲工夫来探查这种不重要的事。你们二位若是真找到这个地方,我们只知道所去的方向,至于准有没有这一所在,那可就说不定了。”

九连环钱昭义跟卢家让听到猎户所说,总算是得了一线曙光,仔细问了他往飞来峰所去的方向,猎户们指示了道路,这哥两个遂顺着往西北的一条荒凉山道走来,从遇到这批猎人后再也看不到行路的人了。赶到了飞来峰下时,已经到了傍晚时候,这哥两个停身在山中,往四下一望,真叫人心无所从了。四下里乱峰起伏,峻岭重叠,并且天色一晚,烟气腾腾,哪有什么人烟的迹象。这哥两个虽只说是视死如归,但是终归没到了死的时候,蝼蚁尚且惜命,到了这种地步,心惊胆寒,哥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视了半晌。

九连环钱昭义叹息一声,向卢家让道:“师弟,咱们心中不必难过。到了这种地步,只有往开想。认定了是命该如此,我们只当在荆山已经死在铁燕子盛云飞手中,我们到了这时,不也就早完了么。虎口中已然逃出来,真要是在天山送了命,那叫生有处,死有地,命该如此,咱们提起精神来,先找个栖身之地,是要紧的事,好在身上的干粮,五六天也用不完,真要是五六天还找不到,咱们也就不必再活下去,师兄弟二人,落个同生同死,也倒值得。”

卢家让此时是凄然落泪。低头无语,容师兄说完,只点点头。

两人遂赶紧地找寻安身的所在,倒是没费什么事,在一个岭下面,寻到一个石洞,里面地方虽然不大,足可以容身,卢家让用刀把里面的腐草完全砍去,钱昭义从外面抱来几捆干草,铺到里面。弟兄两人实在劳累,坐在里面把干粮袋打开,各自吃了些充饥,好在方才在山涧边已经饮过水,不觉得怎样渴。这时天已经黑了,身边虽然带着火种可不敢打火,恐怕把野兽引来,现在天刚黑,连星月之光全没有,眼前的道路又不平,不好对付野兽。钱昭义把九连环也从腰间撤出来,卢家让把刀也握在手中,两人是面向着石洞口,防备着有野兽侵入。这时也不敢睡,依在石壁上,闭目假寐。过了很大的时候,石洞口外,渐渐地有些亮光,哥两个歇了这半晌,精神渐渐地恢复。钱昭义遂站起来,走到石洞口外,向外看时,只见满天星斗,东方的月虽然上来,但是还被飞来峰挡着,不过附近一带景物,已经依稀可辨,卢家让也跟着出来,此时两人的心情,倒比天刚黑时镇定了。见这飞来峰,黑沉沉高耸天空,大约总有六七十丈高。靠近峰下,尽是千百年的古树。山道上也是到处一人多高的野草。耳中不断地听到狼叫枭鸣之声。这种荒山野谷,大岭高峰之下,眼前所看到荒凉的景象,耳中所听到的一切怪声,真叫人不寒而栗。好在师兄弟二人做伴,互相助着胆子,九连环钱昭义道:“师弟你看这片荒凉的景象,好在我们是两个人,若是一个人困在这种地方,这是危险万分。”

卢家让点点头道:“已经到了这种地方,只好把生死置之度外。眼前就让它有什么怪异的事情,像我们这样与鬼为邻的人还有什么可怕。”

九连环钱昭义道:“话虽是这样说,我也知道,一切恐怖的景象,完全随着自己的心情变幻,不过现在我们到的这种地方,不能一概而论了。深山野谷中,什么厉害怪兽全有,真要是遇见奇禽恶兽,本领稍差就不易逃得活命。”

两人说话间,前面那座飞来峰看得很清楚,九连环钱昭义向卢家让道:“这石洞仅能避风雨,我们在里面也不能安然睡着,时时得提防着毒蛇猛兽的侵袭,我们索性到前面略高的地方。往四下一看,咱们看看附近一带是否有猎户人家,只要能够找到灯火之光,我们又何妨投奔了去。”

卢家让点头答应一同往前面走来,顺着前面这片乱山道,直奔飞来峰下,两人走出有两箭多地来,突然看到在这山道的偏西南有一道较高的山岭,比较着容易着足。九连环钱昭义头一个领着这条乱山头的山道,直扑前面这道山岭紧走过来,因为他们全是练过轻功的人,脚底下尽是乱石,走慢了反觉得费事,反不如腾身纵跃,比较快得多。九连环钱昭义一连几个纵身,已经窜到岭头上,卢家让也是跟纵而上。两人到了这山岭的上面,往四下一张望时,近处看不过是乱山起伏,怪莽丛丛,再往远处看,烟云四合,哪能看出多远去。两人看到这种情形嗒然若丧,没有一点指望了。这师兄弟二人,在岭上木立移时,方要从岭上转下来,卢家让忽然惊呼道:“师兄你看,那边好像有一点星星之火。”

九连环钱昭义顺着卢家让手指处一看,顺着这道山岭往西南去,大约有半箭地远,有一点蓝汪汪光亮,倏隐倏现,并且那一带荆棘荒草太多时候被隐蔽住,九连环钱昭义微摇了摇头向卢家让道:“师弟,我看着可不大对,这不是灯火之光,依我说咱们是赶紧退下岭头,别找麻烦。我虽没到过边荒之地,师傅师伯,可是久在边荒的人,听他们常常地说道,深山野谷中往往有毒蛇野兽们,眼中所发的光亮,在远处看如同灯火之光,这种没有人迹的地方,若是遇到了人,必是成群结队的猎户,单身客一两人,谁敢在这种地方走。”

卢家让被师兄钱昭义这一说,添了几分畏惧之心,这师兄弟刚要回身往岭下走,九连环钱昭义对于眼中所看到的情形,可注了意。这时忽然听得远远的草木振动,嗖嗖地起了风声,九连环钱昭义说声:“不好,师弟我们快走。”

卢家让也听得这种风声不对,跟着师兄一同往岭下跑,哪知两人出来没有两三丈远,鼻中已经嗅到一股子腥风,背后荆棘乱草,唰啦的爆响声起,两人一回头,只见一条大蟒,已经探过身来,前半截搭在岭的这边,后半截还没过来,这条怪蟒,大约总有三四丈长,两只眼蓝汪汪的如同两盏灯,大约它是用后半截身子扰地上的荆棘乱草。岭那边竟起了烟雾,九连环钱昭义向卢家让喊了声:“师弟我们回不得石洞,赶紧找一棵大树往上面逃。”

九连环钱昭义话声中身形依然飞纵起,直扑岭下一排高大的松柏树,卢家让身形也是紧跟着纵跃,这师兄弟两人,到了树底下,各自腾身纵起,各人找到一棵粗可合围的大树,窜到丈余高,双手拽住树干,往上猱升上来。赶到再一回头时,那条大蟒已经全身窜过山岭来,蟒头扬起三四丈高,大口中流着腥咸,两眼闪着蓝光。这条怪蟒,它略一张望之下,似已看见这师兄弟两人上了树,地上唰啦的一阵爆响,把草根子全拔起。沙石乱飞,身躯一缩一伸,已经窜过来,到了九连环钱昭义这棵松树下。钱昭义这时把囊中的梭子镖扣在掌中,自己停身处却是一根极粗的树杈子,这条怪蟒,后尾往地上一搅,向左右摆动。唰啦一阵响,蟒的前半身往树上扑来,往上一窜,已经起到丈余高。九连环钱昭义,自己咬着牙稳定着心神,看准了蟒头,一振腕子用了十二分的力量,把梭子镖向怪蟒头上打来。卢家让定身的是第二棵树上,跟师兄相隔不到丈余远,也同时一抖手,打出一支亮钢镖来。他因为方向偏着,只好往蟒身上下手。两人镖同时打中,还是九连环钱昭义这一镖打得厉害,啪的一声,一支梭子镖整整地打入怪蟒的左眼,这怪蟒竟发出极刺耳的声音,左眼这一打瞎,腥血窜起来三四丈高,上半身往地上一落时,卢家让那支镖,竟自从蟒身上滑过去,丝毫没伤着它。可是怪蟒身形往地上一落,九连环钱昭义算惹了祸,怪蟒左眼一瞎,再往起一长,一股子腥风,这条巨蟒窜出五六丈去,往乱石的山道下一落,它后半身子在地上左右一盘旋,这师兄弟两人幸亏是在树帽子上,有树枝遮蔽着身躯,这条巨蟒竟自把地上的石块,搅得飞起半天,碎石如雨般向下落,横着飞出来,撞在树木上山壁上一片爆响。从石块撞击的声音,已知道这条大蟒的力量太大了,凡是被飞起来的石块,赶到被撞回来,全成了碎渣渣。九连环钱昭义,心中方惊喜着这条怪蟒,被瞎了一眼,或许负伤逃走,哪知第一次往外窜,它是疼得往前瞎撞。赶到略一停,它哪肯甘休,蟒头往回一转,带着嘶嘶的鸣声,反扑过来。这师兄弟二人第二次又把镖扣好,但是第二次扑过来,它不肯像方才那么上当了,前半身往树前一落,后半身竟自冲过来,唰啦地竟把钱昭义停身的这株柏树树干的下半截缠住。这种怪蟒力量真大,因为这种深山野谷轻易看不到人迹,有时候遇到了人,就是大帮的猎户,他们人既多,猎户们更能利用火枪,怪蟒虽凶,也得逃避,现在好容易看到了这么两个孤行的人,这条怪蟒竟施展它的威力,非想把这两人一饱馋吻不可。它下半身把树干缠紧,全身力量一振,上半身身躯摆动,整个的树身晃动起来,树干下面扎根的地方,喀喀嚓嚓乱响,眼看着这株树一倒,这弟兄二人就命丧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