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小萍把窗户掩上,她倒在床里,思前想后,备觉悲酸,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丫鬟银菊连忙拧了手巾,拿到床边,把小萍身子推了推,低低地劝道:“小姐,你也是个明达的人,徒然伤心,于死者固然无益,而且对你小姐的玉体更有损害,那又是何苦来呢?依银菊之见,小姐不必伤心,还是自找些快乐来宽慰自己才是。”说着,把手巾亲自给小萍拭泪。小萍亦觉欲哭无泪,所以停止哭泣,把手巾接过在眼皮上擦了擦,交还银菊,她便闭眼养了一会儿神。

银菊见她和衣而睡,遂又劝道:“小姐,已经是秋凉天气,这样躺着恐怕要受寒的,还是脱了衣服,好好盖了被子睡吧!”小萍在一阵伤感之后,也觉寒意砭骨,十分难受,遂坐起身子,脱衣就寝,向银菊说道:“你也自去安睡吧!”银菊点头答应,一面给她放下罗帐,一面便悄悄地退到下首那张榻上去睡着了。

银菊躺倒就入梦乡去,可是小萍却再也睡不着,听着银菊鼻声酣酣的气息,心中更觉烦闷。她脑海里是只映着犹龙的脸庞,方面大耳。照他相貌而说,他绝不是早夭之人,难道他就这样年轻轻的被人家杀死了吗?况且他的武艺出众,前次和陆豹同上贼巢,竟把盗窟烧毁。这样瞧来,他难道就敌不过孙灵精了吗?不过姓马的来报告消息,那是事实,还会错的吗?唉!龙哥,鹃妹,只恨小萍手无缚鸡之力,否则,一定给你们向孙灵精报仇。纵然把小萍也杀死了,那也安慰九泉的了。小萍自忖到此,把眼泪又湿透枕底矣!

小萍翻来覆去,直到东方微白,方才朦胧入睡,待她一觉转醒,时已近午。只听外面声音嘈杂,不知为着何事,遂叫了两声银菊。银菊在外间听了小姐唤声,遂走进房中,把罗帐钩起。小萍睡态惺忪,纤手揉擦着眼皮,悄声儿问道:“外面什么事情,如何人声鼎沸的?”银菊道:“少爷和秦少爷、陆少爷从早晨到现在,不见他们的影子。秦太太、陆老爷、陆太太和咱们老爷太太在猜想,也许他们偷偷地上凤凰坡去报仇了。”

小萍听了这话,猛可站起身来问道:“他们三个人都不见了吗?”银菊道:“可不是?此刻已近午了,还不见他们回家,想来一定是到凤凰坡去了。”小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为了我的事,又累他们冒险前去报仇。孙灵精既然如此厉害,他们三个人又如何是他的对手呢?唉!不知此去到凤凰坡来回要多少日子?”

银菊道:“这个我也不甚详细,听老爷说,至少也得七八天的工夫。小姐,你千万别担忧,少爷和秦少爷都非等闲之辈,他们既去报仇,定然会把孙灵精的脑袋取来的。”小萍听银菊之话,遂双手合十说道:“但愿能应了你的话,真使咱要深深地感谢佛爷了。”

银菊见小姐这个情景,倒忍不住抿嘴笑起来,一面服侍她起床,一面服侍她梳洗。小萍略施香粉,也不涂脂,就走到上房来向爸妈请安。柳夫人拉了她手,微笑道:“孩子,起来了,昨夜没有吃过一些东西,今儿想是饿坏了。银菊,你快吩咐厨下开饭吧!”

银菊答应下去,小萍道:“哥哥和天仇哥、陆豹哥都到凤凰坡报仇去了吗?”柳夫人道:“你如何知道?银菊告诉你的吗?”小萍道:“是的。”柳夫人道:“究竟是不是到凤凰坡去,也还不知道哩!也无非是个猜想罢了!”小萍翠眉含颦,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哥哥也好生糊涂的,就是要去报仇,也该向爸妈明白地告诉。这样突然失踪了,岂不叫人担心吗?”文卿在旁说道:“你也不用担忧,想来他们不会受亏而回的。”这时饭已开上,柳夫人拉了小萍一同坐下。小萍只吃了一小盅,便自回房了。

这天直到晚上,也不见三人回来。大家也就肯定他们是报仇去的了,小萍当夜暗暗想定了主意。到了次日,她便和爸妈说道:“哥哥们一夜未回,女儿心中甚为不安,所以今天女儿欲到莲花庵去进香,但愿他们早日报仇而回,不知母亲意下如何?”柳夫人听小萍这样说,遂向文卿望了一眼。文卿道:“他们不久自会回家,你何必进什么香?还是在家里静静地等待几天吧!”小萍不依道:“女儿心神不定,去进了香后,心中可以得到一些安慰。”柳夫人道:“女儿既然这么说,那么娘伴你一块儿去吧!”小萍点头道:“母亲同去,那是更好的了。”文卿见有柳夫人一同前去,也只得罢了,遂吩咐仆人备轿,并叫银菊小心跟随。这里柳夫人和小萍坐上轿子,一块儿到莲花庵里进香去了。

莲花庵离柳家村约五里路程,轿子在路上得花半个多的时辰,方才可以走到。老师太见有人前来进香,遂迎接到禅房坐下,一面献茶,一面笑问姓氏,方知是大侠柳文卿的夫人和千金,所以招待得格外周到。彼此谈了一会儿,遂到殿上点香烛拜佛。小萍暗暗祈祷了一会儿,老师太又请两人到禅房用点心。小萍和柳夫人略为用过,擦过手巾。抬头见上首有副联句,小萍见写着: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瞧到万缘空三字的时候,她心中一阵悲酸,泪水儿几乎又欲淌了下来,遂慌忙回过脸儿,明眸又望到窗外去了。只见院子外一缸残荷,风吹枯叶,瑟瑟作响。墙角旁有几株梧桐,巍然而立。下面有个花坞,里面满种着秋海棠,正在发花。绿叶红筋,临风生姿。可惜艳而无香,未免缺憾,但点缀秋色,也颇令人爱而忘倦。

小萍睹此清静境界,便有留恋之意,暗想:我命既然这样薄,对于尘世繁华,一切早已无缘,心灰意懒,何不就此皈依佛门,岂不省却许多烦恼。这就向柳夫人说道:“母亲,女儿命薄如纸,想来绝无幸福的日子。故而吾意欲今日拜老师太静贞为师,在此庵永远修行,不知母亲心中也可以为然否?”

柳夫人对于小萍今日来此进香,原早已防到她有这么一招,所以自己要陪伴她同来。今听她果然这么地说,心里便焦急起来,忙说道:“这个是千万也不可以的,孩子,你若真的如此,那不是太伤了为娘的心了吗?”小萍含泪道:“女儿主意已决,母亲可以不必难受。”

静贞老师太听了小萍的话,也不胜惊异,急问道:“小姐貌艳于花,且才高咏絮,将来得配乘龙快婿,幸福无量,怎么意欲来此出家?不知是何道理?”小萍含泪低头,默不作答。

柳夫人遂把这事向静贞告诉,一面向她丢个眼色,说道:“老师太,你想,没有结过婚,成过亲。虽然彼此情深,但是终也不能为此丧失了终身的幸福。你说是不是?”

静贞见柳夫人这么说,当然理会她的意思,遂也向小萍殷殷劝阻。但小萍执意不允,站起身子,向静贞拜了下去。静贞慌忙扶起,说道:“柳小姐快莫如此,这样岂不要折煞贫尼了吗?”柳夫人也道:“萍儿,你若一定要出家为尼,也得拣个日子,所以你且先回家去料理一切。若今日就此不回家了,叫我在你爸爸面前如何交代?所以你千万要听从为娘的话,不要使我伤心才好。”

小萍道:“女儿出家为尼,也并不是死去了,母亲何必要伤心呢?因为女儿看破红尘,觉得尘世繁华也等于一梦,倒还是终身皈依佛门比较清静。母亲,你千万要成全女儿的志愿,你若不答应,女儿便跪在你面前永远不起来了。”小萍说到这里,向柳夫人盈盈跪倒,伏在她膝踝上淌下泪来。

柳夫人听了这话,辛酸已极,一面抱住小萍的身子,一面却是呜咽啜泣起来。银菊在旁瞧此情景,遂含泪说道:“太太,小姐既然主意已决,强劝也是无益,所以暂时就让她留在此间,我们回家后和老爷说了,再作道理吧!”柳夫人道:“今日老爷原不答应她前来进香,此刻我们回去,岂不叫他见怪,所以咱可无颜一人回去。银菊。那么你去把老爷请来,说小姐决心预备出家了。”银菊听了,遂坐轿自去。

约莫一个时辰,只听外面一阵马蹄声,接着就步进许多人来。小萍抬头望去,只见爸爸、秦家伯母、陆家伯伯和伯母以及青鸾等都到来了。她向文卿跪倒在地,淌泪叫道:“爸爸,女儿不孝,不能侍奉晨昏,今日在此出家为尼,千万望爸爸原谅是幸。”

文卿听了,一面扶起,一面挥泪说道:“孩子,你千万不可如此,祖母闻此消息,心中万分难受,本欲亲自前来,无奈卧病在床,她说萍儿若不回去,她便要急死了。孩子,你应该可怜她老人家,你就跟爸爸回家吧!”

这时香涛、浣薇、青鸾等也都劝她,但小萍心硬如铁,任他们怎么劝阻,此心总不变更,依旧欲留此出家。文卿见她这样坚决,一时觉得劝也没用,不觉长叹一声,说道:“爸为女儿终身幸福,故而把你配与犹龙,谁料因此反而害了女儿终身,唉!这叫为父的如何不心痛若割呢?”说罢,不禁自捶胸部,挥泪如雨。

小萍见父亲这个样子,遂又倒身下拜,泣道:“女儿该死,累父亲为我伤心,不孝之罪,真是百罪莫赎矣!唯望父亲只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宽慰为怀,女儿实感激无穷哩!”说着,也泪流满颊,啜泣不止。

这时柳夫人向静贞师太附耳低低地说了一阵,静贞道:“太太的吩咐,贫尼一切都已知道,终不给她落发就是了。”说着,故意拉了小萍的手,向众人说道:“柳小姐主意已定,你们也不用多劝,且让她在这儿静静地玩几天。因为她心神不定,若闷在家中,也是不好的。”

文卿等听了,也只得罢了。柳夫人道:“那么银菊在此服侍小姐,好生侍候。”银菊答应,小萍却再三推却。银菊笑道:“婢子服侍小姐多年,今日一旦分离,叫婢子也是伤悲。小姐平素疼爱婢子,怎么如今就不要婢子了呢!”小萍听她这样说,遂说道:“既然你有情义,那么就在这儿暂时和我做个伴也好。”

大家坐了一会儿,也就坐轿回家。小萍含泪相送,双手合十,已作师太之态矣!小萍出家后的第五天,若飞、天仇、陆豹三人从凤凰坡回来了,突然听了爸妈的告诉,都大吃一惊,连忙说道:“妹妹要出家为尼,爸妈为何不竭力劝阻呢!”文卿听儿子埋怨自己,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和你母亲含泪强劝,她也始终不肯答应呢,你若不信,尽可问秦伯母和陆伯母,她们也劝得舌敝唇焦,可是萍儿主意已决,那叫我为父的又有什么办法好呢!”

文卿说到这里,又不免老泪纵横。一面问三人可曾报得仇了?若飞道:“这事情说起来非常奇怪,咱们到了凤凰坡,谁知已经一片焦土,早已化为平地了。难道孙灵精仇人众多,已经被别人杀死了吗?”文卿听了这话,心中也暗暗称奇。

这时天仇说道:“那么我们此刻到莲花庵去瞧萍妹吧!也许她听了咱们的劝告,会回心转意不愿出家的了。”文卿道:“今天时候不早,你们先回家到母亲那儿告诉一声,也好叫她们放心。明天早晨,你们三人一块儿去吧!”天仇、陆豹点头答应,遂也各自回家了。不料当夜在莲花庵中却又发生了乱子,这真是小萍姑娘命中多难哩!

且说小萍自在莲花庵中住下之后,她便要求静贞师太给自己剃发。静贞因为受柳夫人的托咐,所以推说剃发要拣日子,且待几天再说。小萍信以为真,遂也不说什么,一天到晚,盘膝打坐,闭眼念经,静静修行。银菊见小姐一心修行,遂陪在旁边,也自念经解闷。

如此过了五天,这日下午,小萍念毕经后,照例到殿上去拜佛爷。谁知当她拜毕佛爷回身进内的时候,却被外面进来两个男子发觉了。他们一见小萍如此美貌,遂目不转睛得愕住了。小萍含羞,早已低头步进禅房去了。诸位,你道这两个男子是谁?原来其中一个,就是断臂赵药枫哩!

药枫在柳文卿家里谎报凶信,达到了目的之后,心中感到非常痛快。在他的本意,还想把柳小萍玩弄一下。后来见柳家多杰出人杰,觉得自己绝非他们对手,所以匆匆地辞别出来。他既出了柳家村,心中暗想,咱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好呢?莫不是再到巧香那儿寻欢去吗?想到这里,回味巧香的骚淫之态,真觉够人魂销。他心里奇痒难抓,嘴角旁不免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料正在这时,忽然背后有人把他一拍,叫道:“赵老兄,咱们久违了,你一向好啊!”药枫回头去望,只见一个少年,公子装束,十分华贵。再仔细一望,不禁哎哟了一声,连忙和他握了一阵手,说道:“你……你……莫非是江剑峰贤弟吗?咱们真的久违了。”

剑峰笑道:“赵老哥不是在云南麒麟寨中安身,如何又到四川来了呢?”药枫听问,长叹了一声说道:“这事说来话长,真是一言难尽。”剑峰忙道:“舍间离此不远,敢请一叙如何?”药枫听了,正苦无处寄身,这就大喜说道:“贤弟有请,敢不遵命是听。”于是两人携手同行。

约走数百步路,见折入一个村庄,旁有石牌,上书“江家庄”,和柳家村原隔三里路程。庄上树林茂盛,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颇为融洽。剑峰到了一个院子,外植桃柳数株。因时在秋季,故柳丝已枯,桃树亦无花朵。只见院子里有株桂树,结成一球一球的黄花,随风吹送,芬芳扑鼻,甚为幽香。

药枫笑道:“贤弟居此,犹若神仙境界,真好逍遥自在呀!”剑峰含笑不答,遂接入草堂,分宾主坐下。小童献茶毕,剑峰问道:“老哥左臂何以不见?莫非为仇人所斫的吗?”药枫羞惭满面,遂一半事实一半说谎地向他告诉了一遍。剑峰皱了眉尖,很惋惜地说道:“如此说来,老兄近来命运不佳,且在小弟舍下游玩几天,再作道理吧!”

药枫听了,拱手谢道:“贤弟如此多情,愚兄感激不尽。不知太夫人现在福体康强否?”剑峰叹道:“家母亦死已多年了。”药枫道:“与贤弟一别将近十载,不料太夫人已作故人,殊令人痛惜不置也。如今贤弟府上尚有何人?”剑峰道:“只有内子和小妹静波两人,故小弟平日颇为寂寞。今得老兄为伴,实使小弟不胜欢喜矣!”说着,吩咐小童摆上酒席,替赵药枫大爷接风。从此以后,药枫就耽搁在江家了。

前人有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真是一些也不错。江剑峰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的少年,他父亲在日,倒是一位有名的镖师,所以剑峰自小也学了一身本领。和药枫是私塾里的同学,后来各自分别了。剑峰家中有钱,平日原染有公子哥的习气。虽然已娶了妻室,但寻花问柳,还是在所不免。现在遇到了药枫这么一个好朋友,于是狼狈为奸,生活更加奢侈起来,一天到晚玩私娼吃花酒,闹得一个不亦乐乎。

如此过了五天,剑峰也有些厌了,问药枫道:“老兄,你知道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药枫投其所好,遂挖空心思地给他动脑筋,以手加额,沉吟了一回说道:“有了有了,这儿可有庵堂吗?”剑峰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望着他倒是愕住了一回,笑道:“庵堂难道也有什么好玩儿的吗?”药枫笑道:“你真不知其中的滋味,有些庵堂里面根本和堂子一般。那些年轻的师太,又美丽又风流,玩起来比妓女还够味儿呢!”

剑峰听他这么地说,将信将疑,笑道:“哪有这种事情?”药枫道:“你若不信,咱们就不妨到尼姑庵里去走,保叫你可以玩到新鲜的滋味哩!”剑峰被他说得心活动起来,遂欣然站起,和他一同又走出去了。药枫道:“离此哪个庵堂最大?”剑峰道:“那只有莲花庵的了。”药枫道:“那么咱们就先到莲花庵里去吧!”

于是两人携手偕行,到了莲花庵,慢步走了进去。不料才到大殿,就给两人瞥见了小萍的倩影。剑峰见小萍眉如春山远隐,眼若秋波西横,虽然脸上脂粉不施,但白里透红,犹若出水芙蓉,真是艳丽到了极点。尤其柳腰婀娜,不盈一搂,仿佛仙女下凡,心中这就暗想:我妹妹静波,也算得美丽了,不料此女较我妹妹更加娇艳。剑峰这样地沉思着,自不免愕住了一回。

药枫见他这样失魂落魄的神情,遂轻轻拉了他一下衣袖,笑道:“贤弟,可不是?你现在总可以相信我这个话了。”剑峰方才惊觉过来,回眸望了他一眼说道:“你瞧这个姑娘又不是尼姑,她不是还留着头发?”药枫笑道:“不管她是什么人,但到底给咱们发现了一个美人儿,贤弟,你要尝尝这个温柔的滋味吗?”剑峰笑了一笑,说道:“你有什么法子吗?”药枫道:“这是极容易的事情,回头咱先向当家师太探问探问,这个姑娘究竟是谁家的小姐呢?”

两人正在说时,静贞师太从禅室里出来,见了两人,便含笑上前,双手合十,行了一个礼,问道:“两位大爷可是进香的吗?”剑峰点头道:“正是!请老师太把香烛点起,给咱们拜佛吧!”静贞师太于是在佛爷面前点起香烛,剑峰、药枫一一拜毕。静贞遂给他们到禅室宽坐,小尼姑端上香茗。

静贞问过他们姓氏,药枫方才向她低低地说道:“老师太,这儿庵中一共有多少师太呀?”静贞师太答道:“大小一共三十六个,连香火厨下大约四十人吧!”药枫含笑点了点头,回眸望了剑峰一眼,剑峰齐巧也在望他。药枫于是又问道:“刚才咱见有一位带发的姑娘,不知此人是庵里什么人呀?”静贞哦了一声说道:“这位姑娘是贫尼新近收的徒儿,不过还没有剃发哩!”剑峰听到这里,也不免插嘴说道:“年纪轻轻的姑娘,不知为何要出家呢?她是谁家的小姐?”

静贞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位小姐也真难得,她家里的人谁不劝她呢!可是她始终不肯,立意要修行。”药枫忙道:“那么其中必有个缘故了。”静贞师太很可惜地说道:“可不是吗?说起这个小姐原是大侠柳文卿的千金,因为……”药枫一听柳文卿三字,这就情不自禁地说道:“哦!原来她就是柳小萍吗?”静贞师太奇怪道:“赵爷如何认识她的?”

药枫恐怕露了马脚,遂摇头说道:“咱并不认识,不过咱曾经听人家说大侠柳文卿有个女儿,名叫柳小萍的。老师太,你且说下去,她到底为了什么要出家了呢?”静贞于是向他们约略告诉了一遍,并且说道:“两位大爷,你们说这位小姐可痴情吗?”剑峰点头说道:“确实痴情到了极点,真是可惜得很。”说着,遂在怀内取出一锭银子作为香金,他们便站起告别了。静贞师太不便留他们,遂送到庵门口,方才自回进内。

且说剑峰到了外面,向药枫悄悄问道:“那个白犹龙不就是你的仇人吗?怎么他被凤凰坡寨主杀死了呢?”药枫向四周望了一下,见没有什么人,遂低声儿笑道:“对于这一件事,咱没有告诉给你听。原来咱恨犹龙斫我一臂之仇,所以到柳家来谎报凶信,想不到柳小萍果然愿意落发为尼哩!这不是叫我也出了胸中一口气吗?”剑峰听了,这才明白了,把手拍了他一下肩胛,笑道:“你真也是无赖,害得一个美人儿,不是要痛断肝肠了吗?”药枫笑道:“那么你生得这副俊美的脸蛋,不是可以给她一些安慰吗?”

剑峰听他这样说,心里倒是荡漾了一下。但一会儿,他又摇了摇头说道:“我想柳小姐既然如此情痴,绝非庸脂俗粉可比,只怕她未必肯顺从咱吧!”药枫道:“那么你难道就死了这条心了?”剑峰摇头道:“当然舍不得放弃,但是你得给咱想个法子。”药枫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有了,只有这一个办法,那是再妙也没有的了。”剑峰好生快乐,遂忙笑道:“老大哥妙计安在?请你不要闷在肚子里好吗?”药枫于是凑过嘴去,附着他耳朵,如此这般低低地说了一阵。剑峰眉飞色舞,不禁拍手称妙。两人商量已定,遂兴冲冲地回家里去了。

且说小萍三脚两步回进云房,一颗芳心,犹别别乱跳。银菊见她慌张的神情,遂忙问她什么事。小萍道:“刚才有两个男子,目不转睛地望住了我,我真害怕哩!”银菊笑道:“小姐这样怕见生人,那么将来有香客来此,你难道不招待了吗?所以我劝小姐还是回家了吧!”小萍秋波白了她一眼说道:“你懂得什么?我出家,原是一心修行,岂肯招待什么香客吗?”银菊忙道:“既这么说,小姐何必要到庵里来修行?只要你立志为白爷守节,难道在家里就不好修行了吗?家里地方又大,也可以陈设一个经堂,那较在这儿修行要好得多了。”

小萍被银菊这么一说,心中也觉得颇以为然,不免沉吟了一会儿,但忽然又摇头说道:“话虽这么说,不过将来哥哥有了嫂子,对于我这个不出嫁的小姑,自然也会感到讨厌的。所以我在家中修行,也是不会长久的呀!”说到这里,自不免又伤心落泪。银菊道:“这是小姐过虑了,我想老爷太太在一日,哥哥嫂嫂当然也不敢说一句话。就是待老爷太太百年之后,他们自然也会给你安排舒齐的。婢女想,一个女孩儿家落发为尼,被外界说起来,总不十分好听。所以小姐只要一心修行,也不必落发,也不必出家,在家里念念经打打坐,岂不强如在外面抛头露脸好多了吗?”

小萍被银菊说服了,暗想:这妮子倒也有见识的,因此垂首不语。银菊见小姐并不回驳自己,心中暗暗欢喜,想道:只要小姐肯回家,那么这事情就慢慢地可以办了。于是又道:“小姐假使认为婢女这话有理的话,那么明天我就回太太去,准定给小姐在家里修行好吗?”小萍道:“你且不要性急,让我细细想一想,明天再作道理吧!”银菊听小姐虽没答应,却也没有拒绝,遂也不强劝她,随她自己去决定了。

到了晚上,小萍手持佛珠,在榻上静静打坐。银菊见小姐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因为小姐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想不到竟这样命苦,因此呆呆地望着小萍,却暗暗地伤心了一回。不料就在这个静悄悄的当儿,突然之间,窗缝中戳进一柄雪亮的长剑来。银菊瞥眼瞧见,心里这一吃惊,不禁大喊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窗户开处,外面早已跳进两个怪物,一个直奔小萍。小萍被银菊大声一叫,也睁眸来瞧,突然见有一个牛头怪物向自己直扑过来,心里一吓,不免昏厥过去。待银菊悠悠醒转,早已不见小姐的人儿了。她这一焦急,不免急出一身冷汗,就大喊老师太。静贞师太和众尼这时都在大殿上做功课,听里面有人这样狂喊,遂都走进来瞧仔细。只见银菊还跌在地上,窗户大开,夜风吹着烛火,不住地流泪,遂急问什么事。银菊忙道:“你们这里可有鬼怪的吗?咱小姐被两个怪物捉去了呢?”

静贞听了这话,倒是一怔,忙说道:“这儿从来也没有什么鬼怪,你说的到底是什么话呀?”银菊哭道:“你不见窗户还开着哩!咱和小姐正在打坐,突然跳进两个怪物,一个马头一个牛头,他们把我的小姐背去了呢!”静贞和众尼听她说得这样认真,而且窗户又真的开着,一时大家心中也害怕起来。兼之夜风从窗外凉飕飕地吹到身上,顿觉毛骨悚然,不禁都吓得呆住了。

静贞到底上了年纪的人,遂立刻把香火并院役喊来,叫他们点起灯笼,到院子里四周去寻找。香火院役也是胆小的人,大家各怀鬼胎,四处找了一阵,但哪里还有柳小萍的影子呢!银菊心里这一悲痛,她不禁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因为这事情是多么重大,所以银菊不敢怠慢,遂连夜赶回到柳家村去告诉文卿等知道。

这时薛香涛母子和陆洪夫妇兄弟也都闻讯赶来,听了银菊的告诉之后,大家都不胜惊异。天仇说道:“咱从来也不信有什么鬼怪,我想一定有什么歹徒见了萍妹的美貌,故而假扮妖物前来行劫吧!”若飞听了,点头说道:“天仇哥哥的猜想颇是!银菊,你们可曾被什么歹徒窥见过没有?”

银菊沉思一会儿,忽然哦了一声说道:“是的,白天小姐在大殿拜佛,她很慌张地奔逃进来,说有两个男子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所以小姐十分害怕。当时咱劝小姐不要在庵中修行,反正小姐只要立志守节,在家里不是也可以修行吗,何必一定要落发为尼?小姐听婢子这么说,当时便有回心转意的样子,婢子还暗暗欢喜。不料夜里就出了这个乱子,可怜小姐此刻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了呢!”银菊说到这里,便忍不住淌下泪来。

柳夫人到此,早已哭出声音来,叫道:“我的苦命的孩子呀!”文卿生恐被病中祖母听见,更要急得受不住,所以劝住夫人,叫她不要伤心,一面向若飞说道:“我此刻和你一同到莲花庵中去一次,就知分晓了。”天仇、陆豹听了,都欲同去。若飞于是吩咐备马,四人跳上马背,便向莲花庵而去。

到了庵里,静贞师太慌忙接入里面。一面很忧愁地说道:“小庵从没有什么鬼怪出现过,今夜之事,真令人稀奇极了。”文卿道:“我且问你,今天下午可有两个男子前来庵中进香吗?”静贞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哦!有的,柳老爷问他做甚?”文卿道:“此二人姓甚名谁,不知家住何处,你可都知道吗?”静贞道:“一个姓赵一个姓江,却不知叫什么名儿,也不知家住何处。那个姓赵的左臂没有,而且他还知道柳老爷的大名。”

文卿听了这话,皱了眉尖,不免沉吟了一会儿。若飞早道:“姓赵的左臂没有,这可奇怪了,难道是马千忠的化姓吗?”天仇以手拍额,忽然说道:“这样说来,事情有了蹊跷,莫非犹龙哥哥就是这狗蛋害死的吗?”陆豹睁大了眼睛,也高声嚷道:“对,对!这狗蛋既把犹龙哥哥害死,故意再来报信,也许他从中还要来抢夺师妹呢!”若飞道:“不过他又如何知道犹龙表哥和妹妹有这一头婚姻呢?”文卿道:“咱们且不要议论,到云房内去视察一回再说吧!”于是由静贞师太伴到小萍打坐的一间房中。

天仇见窗户仍旧掩上着,遂伸手推开了,和若飞陆豹一一跳了出去。见外面是个小院子,前面有低矮围墙,沿墙植着许多树木,叶子被风吹动,奏出细碎的声响。若飞在月光之下,忽然瞧到墙脚下遗有一物,奔上去拾起一瞧,见是一只弓鞋。这就喊道:“爸爸,爸爸!”

文卿在屋中听了叫声,遂也越窗跳出,问什么事情。若飞把弓鞋递过来说道:“这可是妹妹之物吗?”文卿道:“我也不知道,这是要拿回家去问你娘的。不过照事实说来,那当然是你妹妹的东西了。”说着,把手向墙外一指,于是四人纵身飞上墙头。

只见墙外东西有两条路,靠南是莲花庵,向北是一条小河。文卿道:“向东是什么地方?向西是什么地方?”陆豹道:“向东是江家庄,向西是黄叶村。”文卿暗暗念声“江家庄”,点了点头说道:“咱们且进庵里去吧!”说着,便从墙头上轻轻跳下。

若飞、天仇、陆豹三人也不知他存的什么意思,于是跟着进内。静贞问道:“柳老爷,你可曾找到一些线索了吗?”文卿摇头道:“也找不到什么线索,我们回家吧!”说着,遂向静贞告别走出。四人跨上马背,向东而回。

若飞道:“爸爸,照此瞧来,妹妹定是被歹徒劫去无疑的了。”文卿应了一声,不多一会儿,马儿早已到了江家庄。遂停马不前,向三人说道:“劫小萍之贼,必在江家庄中,然而里面有两三百户人家,又打从哪儿去侦察好呢?”若飞、天仇、陆豹听他这样说,面面相觑,也觉束手无策。

谁知正在这时,在那清辉的月光之下,突然瞥见半空中飞过一个黑影。文卿说声“你们瞧”,他便早已离了马背,身子腾空而上了。若飞、天仇也运用轻功,把身子飞向天际而去。只剩了陆豹一人,管着四骑马匹,向天昂首而望。

未知那个黑影究系什么东西?且待《鸳鸯宝带》再行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