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窟寻尸

再说夏逢霖从东边一座小屋顶跳下来,连续地发现了六七个尸体,在烟火中辨认出不是爹爹。赶到转过东跨院,前面火着得更旺,在火光中突然看见靠墙下通前院的小门旁,血泊中倒着一人,夏逢霖不用仔细辨别,就看出是爹爹了。

夏逢霖哭喊着:“爹爹,你在这了。”赶到他一到近前,就绝望了,这位老镖头直挺挺地躺着,夏逢霖扑到爹爹身上,哭喊着道:“爹爹,你死得好惨!”他借着火光,见爹爹身上全是重伤,左臂也折了,唇边跟胡须上全是血。夏逢霖号啕痛哭,肝肠寸断,忽然觉得自己左半边脸上落了许多水星子,匪徒虽则全行退走,夏逢霖还担心有人在。他止住哭声,往脸上摸了一下,借着火光一看,手上抹的全是血。夏逢霖发现这是从爹爹口中喷出来的,他失声惊呼道:“爹爹,你还活着?我救你走!爹爹,我是逢霖,你答应我!”可是连喊了几声,这位老镖头仍然不动。

夏逢霖不再顾及匪徒前来,一手抚摸着爹爹的胸口,把嘴凑到爹爹的耳边哀声呼唤,连招呼了十几声,才觉得老镖头的头微动了动。夏逢霖的本领虽则没练出来,可是他知道的事很多,他不知道老镖头究竟是多重的伤,不敢随便地动他,自己哭着叫着,更用自己的衣服把老镖头唇边的血擦了擦。这时忽然小门外边的一座平房被火烧得轰隆一声,倒塌下来,声音很大,震得附近这段短墙全晃动了。这位老镖头也忽然眼睛睁开,嘴唇动了动。这时夏逢霖的眼泪,点点滴滴,全滴在老镖头的脸上,他看爹爹的眼睛睁开之后,一连声地在爹爹耳边呼唤了一阵,只见老镖头眉头一皱,口中发出低微的声音来。夏逢霖赶忙招呼着:“爹爹,我是逢霖,你还看得见我吗?我背你走!”

老镖头竟把右手往起抬了抬。夏逢霖赶紧把爹爹的右手抓住。骨肉连心,爷儿两个的手一拉住,老镖头精神似乎一振,口中竟说出:“你是……”夏逢霖赶紧把脸转向火光,连着答道:“我是逢霖。”老镖头右手紧往自己胸前拉着,夏逢霖紧拉着爹爹的手,哭着说道:“爹爹!儿子没死,我要给你报仇雪恨,爹爹你挣扎着,咱们走!”此时老镖头竟叹出声来,但声音很低。夏逢霖便把耳朵凑到爹爹的嘴边。

只听老镖头喘息着说道:“逢霖!你还活着!咱一家人全完了吧?我不能走了,我身受四处刀伤,更被那沙婆子击了我一重掌。我还能跟苦命孩子你做最后的诀别,已经很万幸了。我不能支持了,记住了,杀我全家的仇人是沙龙翔夫妇跟那柳春台。这班匪徒恐怕不会放过你,你若念全家惨死,你要远走高飞,可惜你现在的本领太差,叫我死不闭眼。他们好狠!好孩子,你要听爹爹最后的一句话,你要立时离开川边,不要再管这些已死的人,你是我夏晴川的后代,你能活下去,才有复仇的希望,你若再落在他们的手中,血海深仇就没法报复了,绍祖……”说到这句,底下的话已经说不出声了。

夏逢霖赶紧地招呼:“爹爹!”老镖头嘴唇动了动,两眼仍注视着夏逢霖的脸上,夏逢霖觉得爹爹的手一时比一时凉了,赶忙地招呼道:“爹爹,我表哥跟小平全逃出去了,表哥受伤太重,倒在野地里等我,妈跟妹妹也逃出宅去,不知死活,别的人全完了。”这时老镖头嘴唇一动,两眼瞪圆,突然用力地招呼出“逢霖”二字。夏逢霖赶紧地答应着道:“爹爹,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我这听着了。”可是老镖头的脸上一时比一时难看了,忽然在嘶哑声中招呼出:“逢霖你还不给我走!”跟着头往后一仰,噗的一口,喷出一股子血水来,气绝而亡。夏逢霖趴在爹爹身上,放声痛哭。

夏逢霖虽则知道自己的处境太危险,但哪里忍心把爹爹的尸身扔在这里不管,他是想把爹爹的尸身背出去,但是自己进来的时候,已经费了很大的事,现在若是想把爹爹的尸身弄出去,绝不会逃得出去。这时突然又听得偏着东南一带又起了呼哨的声音,夏逢霖此时也是惊弓之鸟,自己全家这么惨死在仇人掌中,报仇的事只有自己一人。夏逢霖真不敢再停留了,现在若把这条命也断送到匪徒手中,自己真成了没用的人了。我要活下去,我得立志复仇。表哥和表侄都在野地里,母亲和妹妹说不定已经逃出去,他不敢再耽搁了。

夏逢霖赶忙把爹爹上身血衣脱下来,好歹地缠在自己腰间,流着泪,向着老镖头的尸体招呼道:“爹爹!你的英灵有知,你定能看到你的儿子替你手刃杀戮全家的仇人,儿子现在对不起你了!”此时,又听到前街响起两声呼哨,夏逢霖赶紧地往后面逃,仍然从那片小房屋顶上翻过来,冒着烟火。踏着地上的一处处倒塌下来的砖瓦和冒着烟的木材,才到了后门外。就这样此时附近的邻居仍然没有敢出来救人救火。夏逢霖一直跑到野地里,回头看了看自己那片住宅仍在浓烟笼罩里,夏适霖不敢再看了,自己心像刀扎,一边往前跑,一边不住地低声招呼:“绍祖!绍祖!你在哪儿?”因为现在夏逢霖悲愤到了极点,他已经记不清地方了。

这时忽然听得一个很细的嗓音在招呼:“表叔,你快来。”夏逢霖听出是表侄小平,赶紧地答应着往前跑。这时黑影中小平已经跑过来,一把抓住夏逢霖,哭着说道:“表叔!你快看看我爹爹是怎么了?”夏逢霖赶忙拉住小平的手,跑了过来,在黑暗中已经看到表哥俞绍祖躺在一片土岗子下,不住地低声呻吟着。夏逢霖赶紧凑到近前,跪在地上,抓住俞绍祖的两个肩头招呼着:“表哥,我回来了!你的伤太重了吧?我们做了什么恶事,落这么个结果,我爹爹也死了!表哥,你怎么不说话!”小平也抓住他爹的胸前衣服,不住地哭着,招呼着,夏逢霖此时真是乱箭穿心,几乎晕了过去。

只听俞绍祖低声招呼道:“表弟,你回来了?很好!我的伤过重,不成了。你要记住了,我们这一家人死得这么惨,你要咬紧了牙,立志复仇。现在你表嫂也完了,我俞家只有这个后代,要交给表弟你了,你带着他远走高飞,赶紧离开川边一带。小平你要叫他活下去,时时告诉他一家惨死的情形,他爹娘的仇也要教他来报。这件事,我这么交给你了,你做到做不到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时他又招呼着小平,伸手把小平的胳膊抓住。小平这么点的孩子,哪经过这种事,他是只有哭了。

俞绍祖把他拉得贴近自己的胸前,惨然说道:“好孩子,别哭,爹爹不能再照顾你了,你虽则年岁小,但很明白事,记住了,杀你爹娘的,也就是杀你祖姑夫全家的西川巨盗沙龙翔夫妇。好孩子,从此只有你表叔照顾你,长大成人,别忘了爹娘死得这么惨,记住了,给爹娘,给祖姑夫全家报仇雪恨,可怜的孩子!”跟着把小平一推,很急促地招呼着:“表弟,小平交给你了!”夏逢霖流着泪答应:“表哥你放心,我们爷儿两个一处生,一处死,我们任凭受尽人间苦,也要为我们身遭惨死的全家报仇雪恨。”这时俞绍祖忽然又招呼了声:“小平!”可是跟着哎哟一声,一仰头,气绝身亡。夏逢霖和小平都趴在俞绍祖身上哭了一阵。此时一阵东南风送过来一片杂乱的声音,夏逢霖不敢哭了,赶紧把小平拉开。

这里离自己的家太近。夏逢霖想到这个表侄年岁太小,表哥和自己两家只剩了爷儿两个了,我要活下去,更要叫小平活下去,总得赶紧逃出川边一带,不然危险太多。便强忍着满怀悲愤,自己的一口刀始终没扔掉,现在哪还能顾得收殓这些尸体,只把附近的土刨了一堆,把俞绍祖的尸体草草掩盖。小平他哪肯走,妈死在这里,爹爹又死在这里,他坐在地上,口口声声说要跟爹爹在一处。夏逢霖万般无奈,只好把他抱了起来,认为现在只有往蟠龙岗走,那一带有自己种的山地,道路比较熟,上了山也容易隐藏,他一边哄着小平,一边往北奔蟠龙岗的山口。穿过一片庄稼地,离着蟠龙岗已经近了。这一带尽是一片片的小树林,小平他虽则被表叔哄着,可是他这么点的孩子,突然遇到这么悲惨的事,爹娘全没有了,所以他仍然是止不住地哭着。

夏逢霖虽则是怕他的哭声把匪帮引来,可是也不忍心强行阻止,只有哄着吓着告诉小平:“好孩子你别哭了,那边的匪徒还没有走尽,倘若被他们听见你的哭声走了来,我们爷儿两个可就完了。好孩子听表叔的话,我是一样地疼你,爱你。”夏逢霖刚说到这,突然听到偏着东边一边小树林前发出呼声,似乎在招呼逢霖,但听不清。夏逢霖赶紧把小平的嘴一挡,低声说:“小平别哭!那边有人了!”小平吓得止住哭声。夏逢霖停住脚步,仔细一听,果然是有人在喊:“逢霖哥!”夏逢霖辨别不出是什么人?只觉得这种喊声太刺耳。

夏逢霖抱着小平,轻着脚步,一步一步地往前凑过去。小平也听到这种难听的声音,再不敢哭了,他把脸伏在表叔的肩上,不敢抬头。赶到树林边第三次又发出喊声时,夏逢霖惊慌失色地问:“谁招呼我?”因为他听着有点像慧娥妹妹的声音。他紧往树林前走过去,到了树林边,听得树荫下有人在招呼:“逢霖哥!你快来!”夏逢霖此时辨别出果然是慧娥妹妹,便也招呼着:“妹妹。”扑到近前,把小平放在地上,赶紧往地上查看时,只见慧娥妹妹偏着身子,倒在树旁。此时月色西沉,正照到树林子一带,夏逢霖往地上一扑,悲声招呼:“你逃出来了?你受伤了?”因为夏逢霖已经看到慧娥的左肩头一带,和她躺着的脖项旁,有很多的血。他伸手就要扶慧娥,慧娥把左手抬起来,抓住了夏逢霖的手,说:“哥哥,你千万别动我,我的伤太重,我们兄妹只是还有一面缘。”说了这句,底下一句就接不上来了。

夏逢霖握着妹妹冰冷的手,凑近了她仔细看时,发现她的伤势实在太重了,大约是被匪人从后面斜肩带臂砍伤的。夏逢霖此时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了,流着泪招呼着:“妹妹,你忍着痛等我想法子,山上有咱家的佃户,等我把他们找来,把你搭上山去,好救你的命。”这时慧娥缓了缓气,向夏逢霖招呼道:“哥哥!你不要妄想了,我这样还能活下去吗?哥哥!母亲就在树林里,她已经死了。”

夏逢霖哎呀一声,身躯倒了下去,他实在是痛心到了极点,支持不住了。可怜小平被放在地上,他也看到了慧娥姑,月光正照着她那惨白的脸上,她头发散乱,浑身血迹模糊。他害怕了,所以他被表叔放下后,始终不敢往前凑,现在表叔倒在地上,小平吓得只有哭。那个慧娥现在已经是垂死了,这时见夏逢霖晕过去,她努着力地招呼:“小平,你快招呼你表叔。”小平只好爬了过来,两手抓着表叔的衣服,不住地摇晃着,连声招呼。他连喊了十几声,夏逢霖才悠悠醒转,哎哟了声,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拍了拍小平的肩头道:“小平!不要怕,表叔不能死,我要活下去。”他跟着向慧娥问:“妹妹,母亲死在哪里?”慧娥颤声说道:“我舍死忘生,把母亲从家里背出来,可恶的匪徒,终于看见了我们娘儿两个,一连两刀把我们砍在夹道内,砍后,他们就走开了,我们娘儿两个竟缓醒过来,我仍背起母亲拼命地往前逃,可是我们的伤太重了,走几步摔一下,好容易才挣扎到树林前,再也不能支持,全倒在这里,母亲就在摔进树林里时死去的,我的伤也发作了,再也挣扎不起来。幸而哥哥这时到来,我听到你跟小平侄儿讲话,哥哥,我能见你一面,也就很安心了。”夏逢霖赶忙站起,跑进树林中,只见母亲的尸身倒在树后边,夏逢霖此时哭了个肝肠寸断,现在真是呼天不语,叫地不应。

那个小平跟了进来,拉住夏逢霖,此时这孩子手有些颤抖,这也是惊吓过度。他悲声招呼道:“表叔,你别哭,姑姑在那招呼你呢。”夏逢霖此时真是泪全哭干了。他双手扳着母亲的脸,借着树林外的星月之光,仔细地辨别了一下母亲慈祥的面容。他实在想不到一个温暖的家,前半夜还是一家欢聚,后半夜竟变成这样风凄雾惨,自己哪里禁受得住?但是现在自己的责任太重了,只得强自支持,拉着小平的手,走出了树林。那个慧娥始终偏着脸躺在那,因为脖项上的伤太重了,自己不敢动,也不叫夏逢霖动她,此时她是真可怜,两眼闭着,昏昏沉沉的,口中还不住地在招呼着“哥哥!”夏逢霖此时痛不欲生,赶忙俯身到慧娥身边,轻轻地拉住她的手,低声地招呼着:“妹妹,我来了。”

慧娥此时双目强睁,看到了夏逢霖眼角中也流下泪来,向夏逢霖招呼道:“哥哥!天到什么时候了?”夏逢霖扭头看了看,向慧娥道:“五更快过了,妹妹!无论如何不能叫你死在这,我总得把你带走。”慧娥叹息一声道:“糊涂的哥哥!我还走得了么?你看我这一身伤,尘世上没有我了!哥哥你一身重任,我们全家遭到这样惨死,你是夏氏门中的后代,你应该立志报仇,哥哥你自己应该想想,你还不赶紧走等什么?倘若你再落在匪徒手中,我们一家四十余口冤沉海底,谁来给报仇雪恨,天亮了你就走不脱,哥哥!我现在求你,你不要叫我再受罪了,你动手把我打发了,我也好早早地追随爹娘,我没希望活下去,哥哥!你赶快地逃命吧,走得越快越好,我们这般屈死鬼真要是死后有知,定要保护你们爷儿两个,我们的阴魂在九泉下也要等待你为我们报仇雪恨。”

夏逢霖把慧娥的手松开,厉声地说:“妹妹,你是疼昏了,你难道真叫我夏逢霖亲手杀了你吗?我死了也不能那么做。”慧娥强自挣扎把手又抬了抬,夏逢霖只好又把她的手拉住,慧娥颤声道:“哥哥!到此时你还是把我当骨肉至亲、一母所生的看待,你就忍心叫你这个妹妹在临死前多受些不能忍受的痛苦?你把我一刀扎死,我早早地摆脱苦恼,你也好放心地逃命。哥哥,你可要知道,千斤重的担子,放在你的肩头上,天亮后倘被匪徒发觉,你自己死不足惜,四十余口血海深仇,全误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你对得起惨死的爹娘和一家人么?你若疼我这个妹妹,你别叫我受罪了。”

二 林边惨状

夏逢霖惨然说道:“妹妹你不能逼我做这种不义之事,说什么我也得把你带到山上。”慧娥此时自知个人这种伤势没法挽救,所以她才要求逢霖一刀把她扎死,免得再受罪了,可是逢霖他哪肯下手。慧娥这时惨叫了一声,往起猛一挺身,口中喊着:“爹娘,你等等我!”她上半身往起一抬,右手一按地,伸着双臂往夏逢霖的身上扑,夏逢霖还认为慧娥是想往起站,赶紧双手去抓慧娥的双臂。双臂是抓住了,可是慧娥两眼瞪得圆圆的,口中更喊着:“哥哥你要活下去!”猛然把头往后一仰,脖项上和肩头上的伤口崩裂,一股子血水蹿出来,溅了夏逢霖一脸一身。夏逢霖也喊了声:“妹妹!”可是慧娥这时头已经垂下去。夏逢霖仍然慢慢地把她放在地上,再看慧娥时,已经玉碎珠沉,魂归恨离,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夏逢霖真是痛心死了。

慧娥虽是自己的义妹,但是情同骨肉,她一个女孩子竟能够舍死忘生地把母亲救出来,可是娘儿两个终归全送了命,尤其慧娥妹妹死得更惨,夏逢霖失声哭着。可怜那个小平,简直是吓昏了,他也知道现在自己唯一的亲人就是表叔了,双手抓住夏逢霖的衣服,再也不肯撒手了,他的手不住颤抖着,连声招呼着:“表叔,我怕!”

此时夏逢霖也知道这个孩子太可怜了,自己光是哭有什么用,赶紧地拭了拭泪。此时东方已经破晓,夏逢霖才发觉自己全身是血,小平也说:“表叔,你还不把脸上的血擦一下,多么怕人。”夏逢霖知道自己这时的情形,恐怕要走不脱,并且匪徒下手狠毒,他们知道自己逃出来,不会想不到是无穷的后患,自己得在这一带把身形赶紧隐去,至少也得离开川边。想了想,只有赶紧到山上佃户的家中收拾一下,天一亮若让这一带的人看见就坏了。夏逢霖已经拿定主意,赶紧用刀砍了一堆树枝,盖在母亲和妹妹的尸身上,自己实不敢再耽搁了,拉着小平一步一回头地看看母亲和妹妹的尸体,走向山边。

刚走上山坡,上面已经有人往下面紧走着,夏逢霖拉着小平往道边一闪,要躲避一下,这时来人已经走近了,夏逢霖才看出是山上的佃户杨林,带着两个长工,正往下走着,也是惊慌地不住往山下张望。夏逢霖这才赶紧招呼:“杨林,杨林,别往下面走!”杨林听到喊声,赶忙问道:“谁招呼我?”他跟着往这边凑过来。夏逢霖此时也从树后转出,杨林吓得惊呼失声地往后退着,问道:“你是谁?”因为夏逢霖脸上身上全是血和土,形如活鬼,已经辨不出面貌来。夏逢霖赶紧地招呼着:“杨林,不要嚷,不要怕,我是逢霖。”佃户杨林这才赶紧前来,拉住逢霖的手,说道:“少东,你怎么弄成这样,宅中究竟怎么样了?那边火起后,我们在山上全看见,四更天的时候,我带着他们想往村中去看一下,刚到了蟠龙岗的边上,险些全送了命,幸亏我们早已听见有呼哨的声音,刚往村子边上一走过去,已经有人在那边挡着,向我们高声喊着:‘干什么的?趁早回去,现在二太爷们对付的是姓夏的一家人,愿意送死,只管进来。还不给我滚回去。’我刚说了句我们是进城回来的人,凭什么不叫我们回家,可是这个匪徒真凶,提着刀赶过来就砍我们,我们全窜进庄稼地内逃回来,少东,究竟怎么样了?”夏逢霖惨然说道:“杨林,现在我不能再露面了,我得跟你到你家中把身上收拾一下,我还有事求你。杨林,你怕不怕连累了你,我一家人死得干干净净了。”

佃户杨林忙说道:“少东,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怕连累?我一个穷得没有立足之地的汉子。少东,我一家人能够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丰衣足食,全是东家厚道,少东什么事我全敢担当,走,跟我到家中去,这个小孩子是什么人?”夏逢霖道:“这就是我绍祖表哥的孩子,他爹娘也全惨死了!”杨林叹息着,向一名长工道:“金二,你先上山去告诉一下,少东到了,叫他们不要张皇吵嚷,告诉他们赶紧地看着山道后面,有面生的人注意着点。”这名长工赶紧地头里跑下去,到山上去报告。

佃户杨林拉着夏逢霖的手,一同向山上走来,这里没有多少人,只有四家种山地的,全是佃户杨林管理着他们。老镖头当年虽则不常回家,可是每一次回到蟠龙岗,必要嘱咐着自己的儿子跟弟兄子侄们,对于这班种自己地的,不要苛待他们,总要照顾他们一家的衣食温饱,所以佃户杨林也都是忠实的操作,跟夏家如同一家人。此时出了这种惨事,他们哪会不拿出良心来,照顾东家。佃户杨林带着夏逢霖到他的家中。山上几家种山地的全聚在这儿,已经听到信了,东家遭到这种祸事,全在家门前张望着。这时大家围拢来,全是殷勤慰问。夏逢霖向他们摆摆手道:“我们夏家,家门无德,遇到这种大祸,现在连我还不知是否能活下去,请婶婶大娘们注意些山道一带,无论什么人问到我,千万不要提我在这里了,我没有什么耽搁,就要逃走的。”说话间夏逢霖已经带着小平走进屋中,这一班人全低声叹息着散开。

夏逢霖到了屋中,佃户杨林照顾他洗去了血迹,连小平的身上脸上也全是血,好在这里全是有家眷的人,佃户杨林给他们爷儿两个找出鞋袜来全换上。夏逢霖更叫杨林又给拿了一身干净衣服,一个包裹,自己把身上带着的爹爹临死时那件血衣,跟在宅中捡起来的金银细软,全包在一处。此时佃户杨林的妻室,已烧了饭,烧了水,全送进来,夏逢霖怒火中烧,满怀冤愤,他只喝了一碗水,哄着小平吃了些,把全家遇祸的事,告诉了佃户杨林。此时金二从外面走进来,说是蟠龙岗夏家的近邻到这里找佃户杨林,叫佃户杨林往村中去。夏逢霖赶紧问金二道:“你没说我在这里吧?”金二忙答道:“我们没说少东在这,并且挡着不叫他们进来。有人故意地缠住问话,我就回来向你报告。”夏逢霖道:“很好!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回村等候,杨林这就要带着去料理。”金二答应着,立刻转身出去。

夏逢霖站起来向佃户夫妇两人,正色招呼道:“杨林哥,杨林嫂,我现在有一件大事,要托付你,这场祸事的缘由,是我爹跟绍祖表兄当年所结的仇家,如今他们竟用这种狠恶的手段,对我全家鸡犬不留,现在川边一带,没有我立足之地了。他们这么下手,分明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可是这种全家惨死之仇,我不能不报,只是现在我在这一带,只要一露面,非落在他们手里不可,我只有远走高飞,投师学艺,报复此仇。可是这场事太惨了,全家四十余口,全死在匪徒手中,住宅被烧,所有死后的尸身,我再也不能亲自去收殓他们,杨林哥!杨林嫂!请你们念这些年来我们还没有刻薄待人的份上,请你们夫妇替我夏逢霖办理善后,只要我带着这个苦命孩子逃开此地,匪徒们是有言在先,绝不连累别人。我母亲和妹妹的尸身,就在山坡下,往东去那片树林子附近,我表兄俞绍祖的尸身,就在往南去不远的道边子上,有一堆浮土掩盖着,很容易找,其余的人全死在宅内,所有家中的人,只要是没被火烧坏尸体,你们和邻居全可以认得出,请你们备棺收殓,杨林哥!杨林嫂!这些年,除了买了这些田地,家中是没有什么钱了,此番我一走,或者也许死在别处,蟠龙岗是不易回来了,我就是能活下去,我们这种不共戴天之仇的冤家对头,全是很厉害的人物,恐怕我三年五载绝难如愿,请你们留下自己种的地,把其余的田地变卖一下,作为我全家丧葬之费,杨林哥!杨林嫂!我盼望你们都结结实实地活下去,替我照管着爹娘一家的坟墓,尤其是我表兄俞绍祖……”说到这,夏逢霖已经泪流满面。

他手指着小平,又对着杨林夫妇道:“杨林哥!杨林嫂!我表兄还留下这个后代,我要抚养他成人,也要叫他为爹娘报仇雪恨,你单给他爹爹埋一个地方,但盼我们爷儿两个,能够重返故乡,也就是我们大仇得报之时。这件事这么托付你们夫妇,我夏逢霖就是死在九泉下,也感恩不尽了。”说到这,拉着小平一齐跪倒,给杨林夫妇叩头。

这夫妇两人赶忙地也跪在地上,拦着夏逢霖和小平,叫他们站起,杨林嫂更把小平抱起来,流着泪道:“可怜的孩子,遭这样惨事,真把人难过死。”又向夏逢霖道:“少东,小平才十多岁的孩子,你带着他逃到哪里?四十多口全死在万恶匪徒手中,难道这么点的孩子还放不过么?我不怕,我愿意替俞表兄俞表嫂照顾他,少东你放心,我们拿出良心来,也要好好地把他抚养成人。”夏逢霖赶紧向杨林嫂一拜道:“谢谢你这番好心,但是我一定得带他走,我们无论如何也要亲手复仇,受什么罪全不算一回事了,只要你们能照着我所托付的全办到了,我就很感激了。”佃户杨林倒明白这种道理,知道这个孩子留在这里,一样地也有危险,遂向杨林嫂摆摆手道:“你还是叫少东带着他走对,我们把眼前的事赶紧地全做到了,就算对得起东家了。”跟着向夏逢霖道:“少东,这些事你不用惦念,所有的田地,我杨林凭着自己的天良做事,能够给少东你保留着,我绝不变卖。咱们说话是一言一句,我也不必说姓夏的待我怎么好了,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全摆在这,我杨林有天良有人心,你们遇到这种惨事,我们再昧起良心来,我们还能得发升么?现在你别忙,虽则宅中的事,处处得用钱,可是你还有这片家产在,总能想法子,现在我们几个人,尽其所有的给你凑起来带着走。你虽则躲避着仇家不露面,少东,我可不是轻视你,老东家是个闯江湖的出身,但是你始终没在外面闯练,你可得知道出门人的难处,好汉无钱,寸步难行,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你可以变着法子给我们带信,我们必定接济你,这并不是花我们的用我们的,蟠龙岗一带全是你家的产业,少东,你把它全花净了也应该。”说着,杨林就招呼妻子杨林嫂,叫她去招呼金二等几个佃户,给夏逢霖凑钱。

夏逢霖对于佃户杨林这种情形,感激得流下泪来,忙伸手把杨林嫂拦住道:“你不用去,就凭杨林哥的话,就是千金难买了。你放心,我身边所带的东西,大约用个三年两载还用不完,这些事你不用替我再担心,这一切善后的事,我全交给你们了,只要我夏逢霖有命,我们爷儿两个将来或许还能回到蟠龙岗。杨林哥,杨林嫂,一切事我也不再细托咐了,咱们再会吧,你得赶紧到村中去,我们爷儿两个得从后山走,你也不必送我了。”佃户杨林在这种情形下,也不便挽留。夏逢霖带着表侄俞平跟佃户杨林夫妇洒泪而别。

离开佃户家,夏逢霖爷儿俩赶紧地隐入后山的树林内。好在这一带的道路全熟,从蟠龙岗一直地往南走,从后面一条极险峻的山道下了山,赶紧地窜入庄稼地内,尽拣那荒凉的小道,僻静的地方,一路紧走下来,有时候把俞平背在身上,当天就离开了雷波厅。爷儿两个是毫不停留,幸而一路上并没有再遇到阻难。夏逢霖是咬定了牙关,连大市镇全不敢走,尽拣那荒凉的小地方,不时地还得哄着这个表侄,他年岁太小,爹娘全这么惨死在蟠龙岗,一路上走着,他还是不住地哭,夏逢霖只得好言安慰他,哄着他。离开了川边,这才在大镇甸上置办了两身衣服,打扮成客商模样,夏逢霖在川边一带是不能待了,他一直地往北走下来。

到了江南地面,自己仗着身边有这些细软,可以变卖着,爷儿两个暂时还没受什么委屈。一直地离开江南,往北省流浪下来,自己安心要访名师,求绝艺,预备将来复仇。但是这种事谈何容易,他来到北方,人地生疏,语言隔膜,想投入哪一个名武师的门下,全对他这个人,有些怀疑。有的地方,他听着别处的传言中,听到某人武功本领名震一时,便身携厚礼投他门下,夏逢霖自没有得到爹爹夏晴川一身的绝艺,可是夏晴川是名震天南的老镖师,夏逢霖功夫练得不多,知道的可极多,所以一连几次,却发现全是徒负虚名。自己认为个人有这种血海深仇,对头人又是绿林中最扎手的人物,以爹爹四十年的武功造就,依然在他们手中落个惨死,自己若不练出一身惊人绝技,想为全家四十余口复仇,那是妄想。这样,他带着表侄俞平,辗转流浪,连关东三省全转了一周,结果毫无所遇,但他绝不灰心。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晃就是三四年光景,表侄俞平已经十六岁,现在跟随在他身边可好多了,一切事不用他再操心照顾。这个孩子这几年来,随着表叔流浪江湖,当初的事,他记得清楚,母亲跟爹爹死得那么惨,表叔家中那么一大家人,只逃出表叔一人来,所以他屡次三番向夏逢霖说:“我们难道不学成本领,这个仇就不能报了么?倘若我们这么流落下去,始终遇不到名师,学不成本领,杀我们全家的人,若是全死在别人手里了,我们家屈死的冤魂,就得永远含恨九泉。咱们不能尽是在北方留恋了,表叔,咱们还是往南走,也得探听探听这班恶贼的下落。”

夏逢霖也觉得好几年的工夫,在北方毫无所遇,临逃出来时,身边虽带着许多东西,但是爷儿两个好几年的工夫,只有耗费,所带的钱也剩了一小半。夏逢霖虽则这几年各处流浪着,他可是昼夜苦心锻炼着过去的功夫,对于表侄俞平也是一步不放松,这样现在他们两个,无形中全锻炼成铁一般的汉子。从北方转回来,夏逢霖始终不再提自己姓夏,也改姓俞了。入了江南地面,他更时时注意着江湖上的情形。可是在江南地面,什么信息也没得到,他们从沿海一带转过来,到处耽搁,在湖南地面,夏逢霖忽然病倒,在这里一耽搁就是半年的光景。赶到病好之后,便跟俞平起身往南走,因为知道西川巨盗沙龙翔等只能在天南一带横行,江南大约他是不敢到,好在自己这几年在江湖上奔波,容貌早变了,俞平更长成了一个雄壮的少年,这样再往川边一带,除非至近的人是不易认出来的。

三 沉船遇救

夏逢霖和俞平重返川边,可不敢往家乡一带去,在水旱两道变着方法打听这一群巨盗的踪迹,可是连一点信息也得不到。这时川中一带又新起来一班绿林人物,只听得传言,是一群男女匪棍,他们组织一伙邪教,在两川一带已经有潜在势力,可是沙龙翔一班旧部,却没人提起。这一来到处耽搁,从广东一直地又转奔福建,从北方来又经过二年的光景了。

这次到了福建地面,忽然听得江湖传言,在雷波峡一带,近二年出现了一个很厉害的海盗,这个海盗姓沙,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的,他领着一班海寇出没无常,沿海一带的商船不时地出事,只是这伙海盗行踪诡秘,任凭官家怎样尽力地缉捕,连他一个党羽也没有抓到。夏逢霖因为离家六七年,岁月消磨,毫无所遇,担心这样流浪下去,终要落个含恨而死。现在听到这种传言,跟表侄一商量,爷儿两个遂决意奔雷波峡访查这个海盗是否就是仇人。他们乘海船走,在离雷波峡六七里的一个海湾子上,突然遇到极恶劣的天气,狂风暴雨,这只船一遇到这种大风浪,再想往海峡边上靠拢,这种风浪哪抵抗得了?雨也大,风也狂,浪头卷起来,立刻船头船舱全进了水,这一来,船上是好几十个客人们,并且船上装的货物也多,客人们哭喊连天。遇到这种大风浪,久惯驶船的人,也是毫无办法。船上的人只好拼着命在狂风巨浪中挣扎。

夏逢霖和俞平全在船后一个大舱内,现在突然遭风,虽则所坐的是双桅大海船,在这狂风巨浪中,船是一起一伏,舱里也全进了水。夏逢霖拉住表侄俞平的手,悲声说道:“俞平,想不到我们爷儿两个在这里送了命,完了,全家四十余口的冤仇,就算是等待来世了。”说话间,前舱那边一声暴喊,也听不出是什么声音,跟着船身一个巨大的震动,船桅已经折了,这只船轰隆一声,向左边翻去。夏逢霖究竟是一身功夫的人,爷儿两个这些年来,在外面奔走了数千里,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在船身一往旁边翻去时,夏逢霖挽着俞平的手,暴喊一声:“俞平,咱们死个痛快吧。”这爷儿两个全从舱里蹿了出来。

这也是爷儿两个命不该绝。他们从舱里蹿到船舷上,往海里一跳时,正好落在折断下来带着一大片船帆的半截桅杆上面,爷儿两个的身躯正被这片船帆裹住。人到了危难关头,但凡有一线能活的希望,也要挣扎。这一跳下来,两人是同时往下落,船桅跟这半截船帆,除了木头,就是极粗的竹竿,并且船帆上还带半截船棚子,这些东西全能在水面上浮起,稍往下一沉,又被浪头托起。夏逢霖跟俞平这一没沉下去,可就互相挣扎着索性把船桅也抓住了。风浪大,流也疾,船桅船帆顺流而下,这两个人虽则全身浸在水里,仗着这片船帆托着,爷儿两个又略识一些水性,落到海中时,又没灌进水去,就这么被风浪裹着走,居然全拼命挣扎,一口一口地换着气,喷着水,居然没失去知觉。但是这种情形下,时候久了,依然没有活的希望。

游出去大约没有多远,离着出事时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这爷儿两个可也就够了劲儿,倘若再支持下去,也就没有那么大力气抵抗下去了。在这时,突然听得有人在发着喊声:“别撒手。”夏逢霖、俞平现在被浪头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手不能松开。经过一个时辰,风浪略息,一条小船冲波逐浪,逆流而上地迎了上来,一根竹篙,竟把这个破船帆掳住,把夏逢霖、俞平全救上船来。这爷儿两个被救上来后反倒全昏死过去。这条小船立刻往海边荡过来,转到海边上,贴近一个海峡旁,避开了风浪。在船上人的救治下,这爷儿两个先后醒转了过来。

睁眼看时,爷儿两个全倚在船舱中,面前站着一老一少,老者年纪七旬以上,赤红的一张脸,很长的花白胡须,精神矍铄,穿着一身蓝布短衫裤。另一个年纪也就在三旬左右,生得骨骼十分出奇,这个相貌长得十分怪,六尺多高的身材,瘦不露骨,宽脑门,狭下颊,两道重眉毛,一双大环眼,黑眼珠大。虽然也是一个渔家打扮,但是他这相貌却长得威猛逼人。夏逢霖此时缓过气来了,他赶忙向这一老一少点点头道:“我们爷儿两个死里逃生,蒙你们救我们,得全蚁命,真是再生之恩。没领教老人家贵姓?”老者点点头道:“朋友,这算不得什么,老汉我姓李,一个打鱼为生的,没有名字,你就叫我李老大好了。这是我的伙计,他姓石,你就叫他石伙计,客人,你这是从哪里漂流来,你们的船在哪出的事?”

夏逢霖道:“我们是乘船往雷波峡,离着那里大约还有好几十里地,天气变得奇怪,船上的人竟没看出会有这么恶劣的天气,一条大船整个地翻在海内,大约船上的人十个里逃不出一个来,我们爷儿两个,侥幸抓住了折断的船桅船帆,漂流下来,蒙老人家相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老者道:“此处名叫湄川坝,大约离你们出事的地方已经有六七十里了,客人不要担心,好好地将养一下,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也是在此处客居,客人大约受了损失吧?”这一句话把夏逢霖提醒,果然毁了,本来爷儿两个当时也没想能活着,在那种时候,谁还顾到身外之物?爷儿两个包裹完全扔在船上,现在除了身上湿淋淋的衣服,任什么也没有了。夏逢霖听到这个老者的话,看了看俞平,不由得叹息一声,向老者道:“不错,我们的东西全扔在船上了。”可是夏逢霖忽然想起在这种情形下,不能再让人家麻烦了,这一老一少已经救了自己和俞平的命,何况他们也是打鱼为生的穷苦人。

夏逢霖反倒现出笑脸,向老者道:“老人家不要紧,我们叔侄二人,虽则也是做买卖的,但是原本就是流浪江湖的苦朋友,蒙老人家相救,这就很感恩不尽了。我们爷儿两个,全有力气,就是做些苦工的事,一样能活下去。这个湄川坝,登岸之后,不一样可以向沿海一带走下去么?我现在觉得身上没有什么难过了,老人家,我们这就向你告辞了。”说着话,夏逢霖还真的努着力地站起来,虽觉得身躯虚飘飘的,可是自己咬着牙,强自支持,不愿意在人前做乞怜之态。俞平也看出表叔的意思,也扶着舱板站起来。

这个李老头和石伙计,彼此相视,微笑了一下,各自伸手把两人按得重新坐下,李老头笑着说道:“朋友,你姓俞,你们是叔侄,你们虽则是做买卖的商人,倒很有些走江湖好朋友的气概,要走,我也不留你们,不过你是不知道这个地方,想走也得我这条船送你们出去。这个湄川坝,是靠海边上的一个海岛,这里只有几十户打鱼为生的人家。朋友,你将就着在这里歇息两天,你别看不起我老头子,我还能帮你忙,也管得起你们的饭。”跟着扭头向身旁这个壮汉道:“石伙计,把船荡回去,我就爱这种人,到了穷途末路,绝不做摇尾乞怜之色,这才是个汉子呢。”那个石伙计答应了一声,跳出舱去,跟着把船荡开。夏逢霖看出,这老者和平常的渔家不同,尤其他那个伙计,相貌惊人,这个船本不大,方才在海面上竟能够冲风破浪,逆流而行,这一老一少该有多大的力气,自己索性也就不做虚伪的客气了。

这时老者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夏逢霖说着话,却有意无意地问起夏逢霖过去的经历。夏逢霖哪好提自己真正的家乡住处,好在已经在北方转了这几年,便告诉老者自己原本是河南省的土著,早年不断地到天南一带经商做买卖,家里父一辈子一辈全是商人,现在家乡没有什么人了,轻易也不到北方去,在这一带往返地贩些货物,爷儿两个不过将就过活而已。这个老者不住地安慰着。这条船顺着这片山峡转过来,走出不远,已经到了湄川坝的里面。这里是一个小岛,里面水面很大,三面全有高低起伏的层岩怪石,靠里面有一片陆地,也全是拔起海面的山地,顺着岸边,排着二十多只渔船,上面全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们。这条小船到了岸边,那个石伙计抛锚摆岸,李老者向夏逢霖、俞平道:“朋友,跟我下船,你到我家中看看,我们这是个极好的地方,不纳粮,不纳税,二十多只渔船,足够我们这班人过活的,还有盈余,你放心在这里住着,不会把我们吃穷了。”

夏逢霖、俞平跟着老者走出船舱,果然这个地方山明水秀,因为已经离开海面,波平浪静,靠着岸边,一排一排的树木,浓荫笼罩,非常幽雅。老者知道他们身体软,便把他们扶下船来,顺着岸边一条小道往里走来,穿过眼前一片树林子,已经看到这个地方果然不大,四周虽则有层岩怪石阻挡着,可也看出来方圆不过数十亩的地方,迎面盖着二三十间竹篱茅舍,可是走向里面,却看不到有妇人小孩。这时渔夫们也三三两两地回来,夏逢霖感到这个地方很可疑,因为沿海一带渔港很多,大小全有,可是很少没有家属的。无论哪里,只要立起渔港来,就要聚焦起多少人家,自己看着这种情形,或者他们是在这湄川坝才立住脚的渔户。

紧靠着后面一片层岩下,有几间草房,圈着一段竹篱,里面地势很大,竹篱的里外,全是苍松翠柏,地上还种着许多山花野草,看到眼中都是那么干净幽雅。那个石伙计已经在头里走进去,里面有两排房屋,迎着篱笆门,是两间草房。老者把夏逢霖、俞平领进屋中,两间屋是一通连地明敞着,屋中的陈设简单,桌椅虽是齐齐整整,可是很像山居俭朴的人家,不过屋子里特别的干净,并且在里面靠后墙的一个长条案上,还摆着许多书籍,靠窗前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份文具,靠东墙上,挂着一口古剑。夏逢霖看到这种情形,真有些怪异,这个李老者和石伙计,一点不假是打鱼的,可是打鱼的家中竟会有这些不合身份的东西,自己难道真个遇到了隐迹风尘的人物?

落座之后,那个石伙计已经在房后边噼叭的砸着木材,烧起茶来,烟气一阵阵地卷向前面,这个李老者向夏逢霖说道:“朋友,你看我这个家还不错吧?你不觉得一个打鱼人家的摆设,看着有些不伦不类吗?”夏逢霖摇摇头道:“老人家,这个话我认为不大对,怎见得打鱼的人,就绝不会读过书识过字、习过武练过箭呢?何况老人家这般年岁,看老人家精神这样饱满,体格这样健强,大约老人家是个能文能武隐迹风尘的人,我猜得不错吧?”这个李老者微微一笑道:“你把我看得太高了,我不过少年时念过几天书,到壮年后,劳劳碌碌为衣食奔走,早把书本子撂下了,你是看到墙上挂着那口剑,认为我就是个练武的,不怕朋友你笑话,我对于这种东西倒是喜爱,可是绝不会,不过摆摆样子,装装门面而已。”

夏逢霖听他这么说着,知道他言不由衷,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可是认定了这个李老者是风尘中的异人。此时那个石伙计用一个大木盘送进饭来,虽则是简单的食物,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李老者向夏逢霖、俞平说道:“你们爷儿两个不必客气,随便地吃些,我们这湄川坝没有什么好吃的,粗茶淡饭,还管得起你们,好好地在这里养几天。”夏逢霖想,李老者既然诚意留自己在这里住几天,把精神气力缓足了再走,自己带着俞平浪迹江湖,江南河北走了十几省,跑了数千里,为的是什么?完全是想着能够找到武林名手,能够练得一身绝技,也好为全家报仇雪恨,如今好容易遇到了这种隐迹边荒的人,倘若自己猜测得不差,这个机会岂可错过。跟俞平爷儿两个吃过饭之后,这个李老者便叫那石伙计领着夏逢霖、俞平到后面歇息。后边还有一排草房,是三间,一明两暗,旁边还有一间堆柴草做饭的屋子。石伙计领着这爷儿两个进了这房的东间,屋中也是那么整洁,靠里边贴着后窗下搭着一个板铺,石伙计告诉夏逢霖俞平叫他爷儿两个就在这里歇息。夏逢霖道:“老哥,我们打搅了,真叫我们好生不安。”

这个石伙计微微一笑,向夏逢霖道:“朋友住在这里,不必再说这种客气话,我们全是打鱼的粗人,只知道血心交友。”跟着向俞平道:“这位老弟,你今年多大了?”俞平道:“我十八岁了。”石伙计拉住了俞平的手,仔细地看看俞平的脸,带着笑说道:“小伙子大约练过功夫吧?你的身体很健壮。”俞平摇摇头道:“跟着叔叔只会做买卖,什么也不懂。”这个石伙计把面色一沉,把俞平的手放下,哼了一声道:“你们全是做买卖的商贩,很好,随便地歇着吧。”跟着转身向外走去,奔了前面。这后面只有这三间房,房后就是那段篱笆墙,石伙计走出去之后,夏逢霖向俞平道:“俞平,你看这个人家怎么样?怎么处处地显着可疑?我们爷儿两个死里逃生,人家把我们从海里救出来,我们不能再胡乱地疑心人家,可是我看这个老者跟这个石伙计全不像平常人物,尤其是他所住的这个海岛,人数不多,没有一个带家眷的,真是不近人情的事。尤其前面草房中所有的书剑文具,更不是打鱼人家所有的东西。俞平,咱们要留心些,万一是我们所希望找到的隐迹风尘的人物,那可就好了。”俞平摇摇头道:“表叔,你可要当心些,这沿海一带,江湖中什么奇怪人物全有,这湄川坝虽然看着这么可疑,倘若他们不是什么好人,我们爷儿两个可就毁了,我们今夜是绝不能走了。我们两个人要仔细地注意他们的一切举动,倘若看出不是什么好路道,我们还是早早地脱身离开这里为好。”

夏逢霖道:“这一老一小从面貌举动上看,绝不像作恶的人。”俞平道:“表叔,你自己的话怎么忘了,你不是常常告诉我,奔走江湖的人,若是以貌取人,极容易误事?”夏逢霖点点头道:“好吧,我们住在这里,紧睁眼,慢张口,不要叫人家看出可疑来。”刚说到这,那个石伙计从外面进来了。他送进一壶茶来,又把一盏油灯给点上,向着爷儿两个道:“没有什么事你们早早歇息,这里是很清静的地方,我们那位老掌柜他有些怪脾气,夜间最怕人扰乱他,朋友们没有什么事不必到前边去了。”夏逢霖点头答应着,这个石伙计便转身走出去了。

四 死里逃生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夏逢霖跟俞平是遇难被救的人,很想再和他们谈谈,趁势探查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可是石伙计这一嘱咐,不准再到前面去,爷儿两个只好听人家的话,躺在床铺上歇息。这爷儿两个身体本是十分疲倦,因为现在完全走到绝地,几年来省吃俭用留下来的一点资财,连同随身的衣物全扔在海内,现在爷儿两个任什么也没有了,大仇未报,天地之大,没有立足之地,在这种情形下,越发地把过去的事全都想了起来。五六年来,受尽了风露之苦,到如今复仇的事一点希望没有,眼前更遇到了这种难关,往后的日子恐怕很不易活下去,便愁肠百转,哪还睡得着。俞平也想到了母亲爹爹死时的惨状,偷偷地枕上流泪。这时大约也就是刚到二更天,爷儿两个全没有睡实,似乎是那个石伙计走了进来,探身往这间屋内看了一下,又匆匆地走了出去。

这时俞平翻身坐起,他轻着脚步往外走,夏逢霖也没睡着,他赶紧地低声招呼俞平:“你去做什么?在人家这里住着,夜间不能胡乱地闯。”俞平低声说:“你不要嚷,我不会惹事,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在干些什么,怎么这么鬼祟可疑。”夏逢霖再想拦住他,已经来不及,俞平已经走出屋去了。

俞平认为这一老一少,有许多可疑的地方,所以他安心要看看他们的举动,因为那石伙计明明是在后面睡,可是他却进来一趟又匆匆地走了出去,这种举动,分明是有什么不叫人知道的事。俞平轻着脚步,出了屋往前走,一转过前面草房的房山,就看到前面那个大院落。俞平刚到了房山转处,便隐身在黑暗中,忽然发现前面远远地有火光闪动,并有脚步声,从前面树荫下走进几个壮汉来,一个背着一个受伤的人,一个手里举着一支火把,后面还跟随着两个,手里全提着家伙。他们脚底下很快,此时已经走到离着正房还有一两丈远的地方了。那个李老者似乎刚从草房内出来,立刻紧走向前,那个背着受伤人的壮汉,抬头刚招呼了声:“当家的……”老者已经向他摆手,低声呵斥道:“不要出声!”老者立刻走到近前,带着怒说道:“不是告诉你们这里有人住着,怎么还往这里送。”这个壮汉道:“当家的,秋武的伤太重,所以不能不把他送到当家的这里,请你看看是什么伤。”这个老者立刻接过那支火把,往这个受伤人的肩头上、后背上照了照,向那壮汉道:“不要紧,这是铁蒺藜打伤的,可是这个万恶的东西,大约所用的这些暗器有毒,你们把他赶紧搭回去,不要紧,石奇已经带着人接应上去,不会叫他走脱了,老五你跟我到屋中,把药拿着给他治伤,我老头子自己去看看,他有什么本领敢伤我的人。”这个李老者转身回转草房,背着受伤的人,也向篱笆门外走去。不大工夫,那个李老者已经从屋中出来,他立刻吩咐面前的一名壮汉,叫他在这里照顾着,他自己带着两名渔夫向门外匆匆走去。

俞平正看得出神,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一惊,回头一看,却是表叔夏逢霖。俞平赶紧凑在夏逢霖的耳边低声说道:“表叔你看见了,这个地方不出我所料,分明是个匪巢,那个老头子跟那个石伙计可全走了,我们何不趁这时到外边看一看,究竟他们是劫了什么人。”夏逢霖此时也认定了这是一个海盗隐匿之所,遂低声向俞平招呼着道:“可要留神,屋中还有人。”俞平答应着,他头一个从房山角这里转过来,贴着篱笆边往前走,这一带有树木,极黑暗,夏逢霖也随在他身后,两个人悄悄地出了篱笆门。

这时听得靠水边一带,连连响起竹哨子的声音,俞平跟夏逢霖紧往前走,离着水边还有数丈远,有船只移动的声音,俞平拉着夏逢霖的手,贴着东边转过来。离着水边近了,已经看到水面上有六七只船,每一只船上,有一支火把,船走得很快,眨眼间船已经离开这个小岛前的水面,现在靠水边上只剩两只船了。

夏逢霖此时只痛心自己的命运,这真是不叫我们活下去了,我们全家四十余口,全死在匪徒手中,自己现在海船失事不死,反落在盗匪的巢穴中,自己和俞平是否能逃得出去,他们是否能容爷儿两个离开这里,真不敢再往下想了。这两人决心在这里等待着,看看他们回来时的情形。夏逢霖、俞平虽则全是精明强干的人,此时的事可就有些办得太糊涂了。两个人全是作为客人留下的,深夜离开了屋中,跑到水边上来隐匿,他就不想想这里的人,会容他们这样做么?等了很大的工夫,大约到了三更过后,远远地听得竹哨连鸣,俞平低声招呼表叔:“他们回来了,我们别动,容他们进去,咱们从篱笆边再回屋,不会被他们看见。”

说话间,从南边冲进一排船来,仍然是走时那样情形,每一只船,船头上都有一名壮汉举着火把,船上都有四五名壮汉,手中全提着兵刃。这一排船,一共有十五六只,不大的工夫已经全排到水坡前,船上的壮汉们一个个跳下来,最后的两只船,却是那石伙计跟那李老者。那个石伙计左臂上已经带了伤,可是他从船头上一纵身,已经蹿上岸来,身形轻快,右手提着一口锯齿刀,这口刀比平常用的尺寸都大,这才看出这个石伙计,敢情是个很厉害的人物。那个李老者也从船上蹿下来,后面有三个壮汉,扛着两个箱笼,两个包裹。夏逢霖跟俞平越发暗中叫苦不迭,这分明是一个盗窟,没想到自己弄来弄去,竟落个身落匪巢。但是眼前只有看他们这种行为可恨,可是落在这种地方,自己的危险还多。爷儿两个伏身在树后,连动也不敢动。这时他们这班人,一直沿着前面那条往里去的道路走进去,可是他们是边走着边散去,他爷儿两个也悄悄地从树后面贴着边上往里走,那个李老者和那个石伙计,带着几名壮汉,一直奔他们那个住处。

这一来,夏逢霖跟俞平,不敢过于欺近了,离着迎面那个篱笆墙还有四五丈远的地方停身站住。他们是想等跟随过去的壮汉们退出来,再慢慢地溜进去。远远望着竹篱内,火把在晃动着,他们是站在偏面,隐隐约约看到里面人影也在晃动,但辨不清他们在干什么。工夫不大,突然看见篱笆内有人走出来,站在篱笆门前,高声招呼着:“可以进来了,何必藏藏躲躲。”夏逢霖和俞平听这话说得离奇,但不知是对着谁说的,自己认为形迹十分隐秘,他们真的这时到后面去,看见屋中没有人了,一定会声张起来,所以在一怔神的时候,突然觉得背后有响声。

夏逢霖终归是练过些年功夫,他赶紧一推俞平,自己一侧身,往左一闪,一拧身之下,肩头上已被人拍了一下。夏逢霖双臂一抖,向后猛扑,但是噗的一下,右腕子已被人捉住,像铁钳子钳住一般。他觉得这个人好大的力气,抓住了腕子,自己一条右臂全酸麻了,跟着又一个顺手牵羊,身躯被带出去,被人家用腿一拦,自己的双腿噗的一下,摔了个嘴啃地。俞平那里也吭的一声,被人踹倒。这爷儿两个真是冤枉,连手都没还,就被擒获,倒剪着双臂被捆了起来。

夏逢霖、俞平此时落在人家手中,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听身旁这个人冷笑一声,一伸手,先把夏逢霖从地上架起来,口中骂道:“该死的东西,你竟敢在这里玩这种狐鼠的伎俩,瞎了你的狗眼。”跟着左边也过来一个人,抓住了夏逢霖的左臂,从树后架了出来。俞平也被两名壮汉,推推搡搡,一直从树后架着奔后面的篱笆门。刹那间,篱笆门内,竟涌现一片火把。十支火把,对面分立在这个宽大的院落内,另外还有六七名提着利刃的壮汉,那个李老者,站在正房前。可怜夏逢霖、俞平,分明看到这班壮汉们早已散去,跟进去的不过三四个人,此时这班人不知突然从什么地方出来,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落在人家手中,真觉难堪。他们被推到这个大院落的当中,离着老者还有丈余远。夏逢霖此时才看出,动手捉拿自己的,正是那个石伙计,此人右臂带着伤,居然还有那么大本领,那么大力气,夏逢霖知道自己和俞平,是不易活下去了,只有停身站住,低头不语。

那个李老者却在冷笑着说道:“相好的,既然到这里来,就是好汉。有胆量,怎么不抬头?早看出朋友你是久走江湖的人物,可是你究竟是在哪个衙门口当差,领了多大犒赏,敢到湄川坝来这么卖命?朋友,你这么送死,未免冤枉,老爷子从来没见过朋友你在什么地方出现过,实话实说,好好地打发你,你若是和我再弄些狡猾的言语,你可要明白,我这个湄川坝,就不许你们这种人进来,你也就休想再活着出去了。你究竟姓什么,是哪里的人,什么人打发你来的,还不快给我讲!”

夏逢霖抬起头来,把两眼一瞪道:“老贼,你不用耀武扬威,姓俞的既不在官,也不应役,运败时衰,海船出事,无意中落到你们手内,想不到你这里是个贼窝子。我们是安善良民,因为我们看出你的可疑来,这才暗中查看你的举动,果然你们这群东西全是江洋巨盗,你愿意杀,只管动手,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老者道:“相好的,你满嘴胡言乱语,你说你是河南土生土长,却是满口川音。相好的,想办这种事,你还差得多呢。你不说痛快话,可怨不得我要收拾你了。”夏逢霖本没有什么亏心,爷儿两个埋名隐姓,连真正的家乡住处全不敢露,对自己来说本是痛心的事,可到此时却被这群海盗误认为是官家买出来的眼线,乔装打扮到这里来卧底。这种事,落在他们手中,现在也没法辩别,只好坚持不改口,瞪着眼说道:“相好的,已经告诉你,我们爷儿两个这叫命里该当,落到贼窝子里,死则死耳,你多问些个干什么?”

老者也带怒地说道:“你这个东西,张口贼闭口贼,但是这个贼比你们这群披着人皮的禽兽强得多,我先把你这张人皮揭下来,叫你们现出禽兽的原形。把他们吊起来,打。”俞平先是一语不发,此时也是情急之下,破口大骂起来,这一来,夏逢霖、俞平当时可吃了大亏,砰砰的两脚,全被人踹倒,跟着就扯他们上身的衣服。夏逢霖贴身的衣服内,背上斜勒着一个小布包,那个石伙计,伸手便把这个小布包抓下来。

因为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此时别的壮汉们可不容情,立刻在这个大院落的旁边大树上,系好了绳索,这爷儿两个全是四马攒蹄的给吊了起来。这时那个石伙计把这个布包拿到老者面前,老者打开看时,这一老一少,全是十分惊异,因为里面裹着一个绸子短衫,上面满染着血迹,还有许多破的地方。老者把它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夏逢霖此时被吊起,强忍着眼泪,咬着牙,招呼道:“老贼,我们决不想再活下去,你拿的那件带血的衣服,是你老子殉葬之物。你把我碎尸万段,我绝不输口,那件衣服,我求你在我临死之前,给我穿上,你不答应这件事,我死做厉鬼,也要找你这老贼。”

这个老者提着这件血衣,走到夏逢霖的近前,和缓着声音道:“相好的,你身上带着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跟着这件衣服,必有一条屈死的冤魂。你把实话说出,我一定饶你这条命,你若再和我狡展,就是你的末日到了,你可不要后悔。”夏逢霖到这种时候,说什么也不能把爹爹摔碑手夏晴川的名字露出来,自己落到这般地步,何必在他们面前现世,所以厉声说道:“老贼,你问不着。”那个石伙计,却暴喊了声:“好个倔强的东西,索性先收拾够了,叫他尝尝我们手底下的厉害,打他。”跟着过来两名壮汉,每人一条皮鞭子,抡起来噼叭的就是一连十几下。夏逢霖、俞平只是骂,打了十几鞭子,二人身上全带了伤。这时老者忽然向那个石伙计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那个石伙计向壮汉们招呼着:“弟兄们,不必费这个事,送他们回老家好了,放下来,外面去刨个坑,在树林子边上,有浮土浮石的地方,把他们埋了,我们挣了多半夜,还得歇息去呢。”壮汉们立刻把夏逢霖、俞平放下来。那边已经跑出去五六名壮汉。

这个老者却向夏逢霖、俞平道:“我要问的是你的出身来历,到我湄川坝的来意,老爷子我并不是怕你勾引了官兵来挑我这个小地方,你只说明你是何人主使,你们就可以活下去。不过明人不做暗事,你们走不脱,也死不了,人不杀我,我不杀人,这是我们的戒条,现在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相好的,还是说实话吧,蝼蚁尚且贪生,你们难道真个不想活下去么?”夏逢霖道:“老贼,用不着你给我们打算,我爷儿两个六年前就是死了一样,到现在死,已经很便宜了,没有那么些废话,你就动手吧。”老者道:“你是自己愿意死,好,把他搭出去!”此时过来四名壮汉,把两人搭起。老者随在后面。俞平还是骂不绝口,夏逢霖此时不再骂了,自己知道再骂下去,只不过是多找临死前的苦。

搭出篱笆门外,往东从草房后面转出,就是一片层岩,那里已经有五六名壮汉,真个的刨了坑,土石已经堆起一大堆来,他们搭着夏逢霖、俞平,一直地把他们放在这个坑内,四周围着七八名壮汉,各持锄锹,等待动手。夏逢霖被放在土坑内,现在急得他眼中几乎流出血来,自己想不到受了千辛万苦活到今日,会跑到这个地方送死来。这时十几支火把围在四周,这个老者却提着这件血衣,走到夏逢霖这个土坑边,把这件血衣在夏逄霖面前一晃,立刻厉声说道:“现在老爷子答应了你的要求,这件血衣算是给你殉了葬,我可是没想要你的命,你可是自己找死,相好的,你就闭眼吧。”把血衣扔在夏逢霖身上。

在这临死前的一刹那,夏逢霖痛心到了极点,不由得高声招呼着:“俞平,咱们爷儿两个竟会死在这里!我夏逢霖好惨,爹娘,你们的仇,今生今世是不能报了!”他喊出后,土坑边上的土石,哗啦哗啦的往下滚着,任凭多强梁的汉子,到了这种时候,五内如焚,愤火中烧,夏逢霖、俞平全晕厥过去,也就自认为是葬身此处。可是接着爷儿两个竟疼得又醒过来,这才觉出并没被埋在土坑内,而是被人搭着往里走来。一群壮汉们围在四周,一片凌乱的脚步声。这爷儿两个似醉如痴,被搭进里面,一直搭到草房内,才把他们放下,跟着把绑绳松开,把他们全架起来,放在了椅子上,还有人扶着。夏逢霖和俞平惊魂甫定之下,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了,怎么不活埋,又搭了回来,而且绑绳也解开了。

五 岛上传艺

此时那个老者走到夏逢霖面前,伸手把夏逢霖的头扳住,推着夏逢霖抬起头来。这个老者脸对脸地说道:“朋友,你现在清醒些了么?我先告诉你,暂时请你住口别骂,死活也得把话讲明白了。”夏逢霖此时精神略微恢复,看了看眼前的情形,不像先前那样满怀着敌意,眼角中看到表侄俞平也在那边坐着,似乎刚刚缓醒过来,身躯要往起挣扎,已被人阻止住。夏逢霖提了提气,把头一晃,把老者的手闪开道:“你不用扶着我,你不是想把我爷儿两个活埋了么?现在又把我们弄回来,是何居心?”不过夏逢霖现在不再骂了,自己何尝没有求生之心,个人满怀隐痛,一肚子冤屈,背着血海冤仇未报,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在这,多冤枉,所以现在不敢再骂,可是依然没有乞怜之态。

这时老者把手放下去,向夏逢霖道:“朋友,你自己口中说出你姓夏,你叫什么名字,我没听清楚,我问你一件事,有一个人你认识不认识?此人去世多年,身死在仇家之手,现在他一家人全完了。可是你眼前的情形,颇有相似处,你可不要胡言乱语,摔碑手夏晴川是你什么人?你可是他的后代?”夏逢霖被这个老者这么一问,当时几乎流下泪来,但是自己赶紧把面色一沉道:“姓夏的多着呢,我现在可不是向你摇尾乞怜,怕死贪生,我现在也不再骂你,我跟你别的话也没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若真是官家派出来到你这里卧底踩探,落在你的手中,死则死耳。我姓夏的运败时衰,海船遭风出事,恰巧落在这里,你对我们起了疑心。我们死在湄川坝,情屈命不屈而已。我告诉你,我们和你这里丝毫没有牵连,信不信由你,别的事,请你不必尽是盘问,我宁死不能告诉你,你何必再逼迫我。”

老者却长吁一口气,把放在桌上的那件血衣提起,向夏逢霖道:“我知道你疑心,你认定了我老头子是啸聚海岛,做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一笔写不出两个贼字,你恐怕我们全有勾结,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完全出于误会。朋友,倘若穿这件血衣的人,是你骨肉至亲,你竟不敢承认,是何居心?你不告诉我,我先告诉你,我老头子姓李名庸,有个小小的绰号,江湖中称我擒龙手。还有一个大约你可以知道,因为老夫埋名隐迹,已经二十余年,我有一个同门不同师的师兄弟,此人以天龙八掌成名,家住在湖南潇湘江畔,武林中称他三湘渔隐霍云峰,这个人你不会没听说过吧?老夫与那位去世的老镖头摔碑手夏晴川也曾有过杯酒之交,不过我们没有什么来往,彼此只有一面之识,但是谁都知道谁。我李庸隐迹湄川坝,落在你眼中的行为,这也是赶得太巧了,我告诉了你师承门户,你应该相信我们这个门户中从来不出败类,你还不说实话等什么?”

夏逢霖到此时才知道是完全出于误会了,这才惨然说道:“原来你是老前辈,恕小侄身负奇冤,全家惨死,六年的工夫,不能够为一班屈死的冤魂报仇雪恨,流浪江湖毫无成就。我正是老镖头夏晴川当年遇难不死的独生子夏逢霖,那少年就是同时遇难的我的表兄俞绍祖的儿子俞平。老前辈,就是我不疑心老前辈是绿林一党,我还有什么脸面在人前称名道姓。老前辈,现在实话已然告诉你,我求你在我们叔侄二人离开这里之后,千万不要再提起我这个人,我有三寸气在,必要为我全家惨死的人报仇雪恨,老前辈恕我现在不能给你行礼了。”

这个擒龙手李庸一跺脚道:“嗐,这是哪里说起,叫我怎对得起死去故人,老贤侄,太对不起你了。”跟着又走到俞平面前,扶住了俞平的肩头,自己很抱怨地说道:“我李庸想不到这样莽撞,竟把你们爷儿两个打得全带这么重伤,真叫我抱愧死了!”俞平已经听出居然打出来,这个老头子敢情跟老镖头夏晴川相识,便忍着疼痛,苦笑着说道:“老人家,这顿打算不得什么,真叫你活埋了,我们这时也成了屈死冤魂,我应该谢谢你了。”擒龙手李庸哈哈一笑道:“好小子,你谢得对,好在我这里规矩有赏有罚,小伙子,不要紧,慢慢地等待,这顿打,总叫你挨得值得,那时才叫你知道,老前辈三字不是随便可以担当的。”

跟着招呼那个石伙计,叫他赶紧取药来,给这爷儿两个全敷上药,又给每人喝些止疼的治伤药。老者告诉夏逢霖、俞平,这个石伙计,名叫海燕子石奇,是他隐迹风尘后收的徒弟,此人有水旱两路的功夫,在武林中可以算得一条汉子。这时擒龙手李庸叫石奇招呼进两名壮汉来,就在这屋中临时搭起两个床铺来,一切都布置好了,打发壮汉们退去,叫夏逢霖、俞平到床铺上歇息着。

这个老者亲自把那件血衣包好了摆在迎面的桌案当中,恭恭敬敬地朝着这件血衣一拜,口中祝告着:“晴川老友,你出事时,我是丝毫不知,事后绝不是袖手旁观,不闻不问,曾打发人到蟠龙岗调查,据那里人说,你全家四十余口,一个没逃出来,完全死绝了。我也曾替你搜索你的仇家,他们似乎知道这场事做得犯了众怒,一个个潜踪隐迹,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下落。如今忽然发现老友你接续香烟的后代,老友,我必尽我的力量,完成你后代的心愿,以慰老友屈死的冤魂。”

他这么祝告着,夏逢霖赶紧地从床铺上爬起,跳到地上,不顾伤口疼痛,往这位擒龙手李庸身旁一跪道:“老伯,你能发这种心愿,小侄至死不忘,但是我奔走江湖六年之久,我所盼望的是要别求绝艺,苦练功夫,要不,空怀这种愿望,白白地耗去了这几多的岁月,毫无所遇。老伯,你能念在江湖道义和亡父有过的杯酒之交,能真个成全小侄?我情愿跟随老伯学成你门中的功夫,我那时才是复仇有望。老伯,你知道,以我爹爹那身本领,尚惨死在他们手中,我曾发过誓,为复仇的事,我绝不求别人相助,我必须手刃仇人,才算是对得起我那惨死的爹娘和一家至亲骨肉,老伯,你能答应小侄么?”

擒龙手李庸,伸手把夏逢霖扶起,慨然说道:“逢霖,我不和你客气,这件事不用你请求,我一定要在你身上尽些力,咱们坐下,慢慢地讲,身上的伤痛好些么?”夏逢霖道:“老伯不要介意,这点伤算不得什么,小侄只有心上的创伤不会好,老伯只要成全我,我能在你面前得老伯的破格成全,让我在有生之日,完成这种心愿,我夏氏门中生死感恩。”这时海燕子石奇也走进来,他对于夏逢霖、俞平也是十分抱歉地上前慰问,现在一切误会说开了,夏逢霖、俞平哪还把这些事放在心上,自己和俞平已经到了绝地,现在虽则经过这一场很险的局面,但是绝处逢生,将来的事更有了希望,爷儿两个精神振作起来。

这位隐迹风尘的擒龙手李庸,把他自己率领的这一班海上健儿,隐迹湄川坝的事情全说与了夏逢霖,使这爷儿两个释去疑怀。这位老武师擒龙手李庸,跟天龙八掌杨松的师傅,三湘渔隐霍云峰是同门不同师的师兄弟。擒龙手李庸出艺时候早,并且已经有三十年始终没到江南一带,在他本门中已经提不起了,这是因为他个人有一件极大的失意事,所以远走边荒。十几年前,两广云贵一带,他全走遍了,隐迹在风尘中,不时地做些济困扶危的事,孑然一身,无拘无束,整整地在边疆不下二十年,在云贵地面才收了这个海燕子石奇。他是带艺投师,自己就有一身本领。这个石奇也是天赋的奇才,他有练武的人不能兼有的长处,身轻如燕,又力大无穷,这是相反的一种体格。他的出身可不正,早早地失身绿林,擒龙手李庸遇到他,认为他是个可造就的少年,不该叫他长久地堕落下去,所以把他收服在身边。赶到三年后来到湄川坝这个地方。擒龙手李庸也因为流浪江湖有些厌倦了,在这里立住脚,收容了沿海一带的少壮的渔户们,在这湄川坝明着是打鱼为生,可是不时地出去在海面上做些除暴安良,济困扶危的事情。凡是那搜刮民脂民膏的卸任官员,只要从闽海一带经过时,算是逃不出他们的手,对于平常商旅,走这条航路的,不只不搅扰他们,反倒暗中保护。这一带很有些个海盗们在沿海一带劫掠,自从擒龙手李庸师徒在此立住脚,算是把这一带肃清了。

此次突然救了夏逢霖、俞平爷儿两个,擒龙手李庸和海燕子石奇一听夏逢霖说他是经商客人,原籍是河南,他们师徒可就动了疑心,因为他们是久走江湖的人物,已经看出夏逢霖和俞平绝不是买卖商人,尤其夏逢霖这个年岁,口音上不管如何避免着乡言土语,可是年岁在原人,不容易变了,李庸和石奇已经听出他们完全是四川川边一带的土著。这一来擒龙手李庸可就误会到有人想对自己不利了。看他们行色举动,虽是久走风尘的人物,可又不像来自绿林中的。前几个月,这里曾出过事,因为闽海一个卸任的官员饱载而归,这个赃官,势力熏天,炙手可热,满朝勋贵,非亲即友,所以他在福建省连任了好几道台、税差,宦囊填满了,真是饱载而归。擒龙手李庸焉能放过他,自己亲自带着手下一班健儿,在琅琊角的海湾子上动了手。那次乱子惹得不小。他随行的很有些护院的能手和几十名弁勇,当时杀伤了数十人。虽然事情做下来了,但是这场事闹得福建省天翻地覆,各处里全派出官人来,与管理海防的水师营一起,非要把作案的人缉捕归案不可。

可是擒龙手李庸在湄川坝立足之后,找不出他一点犯法的证据来。事后官家屡次派人到湄川坝探查这里渔户的动静,有一次几乎露了破绽。闽侯县有一个很厉害的捕盗能手,他三次暗入湄川坝,擒龙手李庸和海燕子石奇,不动声色,在他第三次入湄川坝时,这爷儿两个把他收拾了个淋漓尽致,叫他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来对付他,他这个名捕快狼狈而去,在沿海一带,再也不敢露面。可是擒龙手李庸经过这次事后,也是十分谨慎,好在这一次所得的赃官宦囊,不下十余万两,李庸拿定了主意派出人去,把这笔款散在沿海一带,湄川坝从此也树立起根基来。

此次夏逢霖爷儿两个漂流到这里被救之后,这一起误会,李庸跟石奇就疑心还是年前那一案,仍有人不甘心,买出人来到湄川坝卧底踩探,不过这位老武师对于夏逢霖、俞平的情形,虽有可疑,但还看不准,所以安心把他们留在这里,给他们机会,以察看这爷儿两个的动静。事有凑巧,正赶上当日得到派出的弟兄报告,盘踞在雷波港一带的海盗海上阎王沙云,忽然在离着湄川坝五六十里的海面上放出巡哨的船只,他居然要在这一带下手做买卖。事情发生得突然,擒龙手李庸已经早想着收拾他,因为这个海上阎王沙云是无恶不作的人,可是他行踪诡秘,出没无常,似乎也知道擒龙手躲避在湄川坝一带,从来不越过黑鱼湾的海面上。弟兄报告回来后,擒龙手李庸立刻派出几个精明干练的弟兄,驾着渔船,顺着海边上放出去,探查动静,可是跟着就有人报回来。

原来有一大帮客运,六只商船结队而行,从黑鱼湾那里转口,绝走不到雷波港的海面上,所以海上阎王沙云,想捡这号买卖,他竟越着界限要在黑鱼湾附近动手劫掠。弟兄们探查明白,这一拨商船全是一班良善的商人,只要一动上手,这几只船绝难幸免,还不知要出多少条人命,这正是夏逢霖和俞平爷儿两个被救的黄昏左右。擒龙手李庸便打发海燕子石奇带着八只渔船,四十多名弟兄到黑鱼湾去,保护这班商船,趁势惩治这个海上阎王沙云。赶到他们船只出动之后,一动上手,十分不利,自己这边虽则把商船护住了,但是海盗沙云这次来的人很多,他们足有二十多条船,把附近四五里海面全部封锁。仗着这边信息得得快,受伤的人一退下来,擒龙手李庸这才亲自出马。不过夏逢霖、俞平可上了当,擒龙手李庸临走时早已安排好,暗中监视着这爷儿两个的举动,所以夏逢霖叔侄才被获遭擒。这种情形下误会越弄越深,还算是好,夏逢霖身上带着爹爹的那件血衣算救了他的命,擒龙手李庸对于这件东西他另外起了很大的疑心,觉得这是太不近人情的事,倘若是官家所买出来的眼线,身边绝不会带着这种东西,可是一再逼迫追问,夏逢霖硬是咬定了牙关,不肯吐露实情,擒龙手李庸故意以活埋威吓他们这两人,果然从夏逢霖口中露出了真名实姓。擒龙手李庸对于老镖头夏晴川全家惨死仇家之手,早有所闻,此时一听到夏逢霖喊出他的姓名和所说的血海深仇不能报了,遽然想起这一定跟蟠龙岗的夏老镖头有关,这才把这爷儿两个搭回来,这就是这件事经过的情形。

这位老武师说出自己在湄川坝立足经过,又告诉夏逢霖、俞平在这里只管安心住下去,这个湄川坝从来不许外人侵入,你们的踪迹不会败露,夏逢霖点头答应着。他们爷儿两个在这里将养数日之后,伤势已愈,这位老武师正式地收录夏逢霖做自己的门下弟子,却叫俞平拜在海燕子石奇门下做徒弟。这爷儿两个从此在湄川坝苦心锻炼起功夫来,擒龙手李庸真个的不辞辛苦,昼夜地细心指导,夏逢霖得到这样的名武师掏心吐胆地传授,何况他原先已有武功根基,这样学起来进步很快。擒龙手李庸他这一身武学,实在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那个海燕子石奇,对于这个俞平十分喜爱,他把个人一身的本领真是倾囊而赠。擒龙手李庸也把自己本门嫡传的天龙八掌完全传给了夏逢霖,又在这湄川坝教给他们爷儿两个水面上的功夫。一晃就是四年多的光景,夏逢霖、俞平已经各练出一身惊人的本领,擒龙手李庸他们这门户中,是专攻掌力,但是对于夏逢霖本身,除了教给他熟练掌法之外,更把各种长短兵刃,挨次地传授。

六 海滩试技

夏逢霖对于海燕子石奇所使用的一口龙凤锯齿刀十分喜爱,他从跟他们一处练武,他就爱他这口兵刃。尤其是海燕子石奇使用起这口刀来,跟他那一身轻身小巧之技合在一处,叫人叹为绝技,身轻体快,却又力大刀沉。夏逢霖和石奇是师兄弟了,擒龙手李庸虽则也传授夏逢霖使唤各种器械,可是依然还是注意教他着重于本门的掌力。老武师李庸的意思,夏逢霖对于长短兵刃以及各种奇形兵刃必须知道,必须会,可是能够本着本门的亲传,还是叫他以掌力称雄武林,才不负本派天龙八掌的绝传。

可是夏逢霖对于海燕子石奇这口刀是特别喜爱,对于他所运用的刀法,总是那么称赞不绝,他常常趁着师傅擒龙手李庸不在面前时,就央求着这个比他年岁轻的师兄,传授他这趟刀法。俞平是石奇的徒弟,他固然也认为师傅这趟刀是绝技,可是海燕子石奇早已告诉俞平,这种刀和这种刀法,你是绝没有指望,因为使用这种刀,必须够尺寸够分量,尤其是得配合个人的体力,石奇认为俞平绝不宜使用这种兵器,所以他单独地给俞平打造了一条软兵器。

这条软兵器名叫子母五云抓,跟武林中平常所用的不同,海燕子石奇自己设计给俞平打造的,这条兵器四尺八寸长,全身二十四个节,每一节是子母扣儿。这种东西打出去,抓头一张开,只要搭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人是兵器,不凭手腕子上的力量,把五云抓通向的活环抖开,这个抓头,你就是用锤子砸也开不了。五个钢钩合拢,能够倒过来使用,抓头合拢后,如同一个爪形,可以当握手用,抓尾却是一个枪尖子,可以做链子枪用。

这条兵器打造好之后,海燕子石奇下上苦功夫,亲自传授他使用这条兵器的诀窍,俞平也真个下了苦心地学。凡是运用奇形的兵器,必是在武功上扎住了根基,精气神手眼身六合归一之下,才能使用软兵器,身体四肢丝毫不许受兵器的限制。这种兵器使用起来,真是风雨不透,敌人什么家伙也不容易递进来,还时时有出手的危险。这条子母五云抓运用好了,更有许多帮助,把随身所用的绊绳软带子结连上,就是一条飞抓百练索,尤其抓头是纯钢打造,多坚硬的东西都能抓得住。经过一百多天的刻苦磨炼,俞平终于掌握了子母五云抓。

湄川坝虽则没有高山大岭,只是一个孤立海面的小岛,前面已经说过,围着海岛的四周,全是层崖叠石,虽则没有太高的地方,可是偏着东面一带的层崖,有六七丈高,平滑如镜,这种地方人是不容易上下的,就连猿猴身形那么轻,也不易猱升上去。可是这个海燕子石奇,却带着俞平在这海边一带,用这条子母五云抓,练起轻身猱升的本领。这样架不住日子长,六七丈高的层崖,俞平竟能仗着这条五云抓猱升到上面。这种功夫,在武林中是一绝艺。

夏逢霖缠磨着这个师兄,教给他使用这口锯齿龙凤刀、石奇也因为夏逢霖有不共戴天之仇未报,自己也安心成全他们爷儿两个。因为这几年来,也曾派人去各处探听那个西江巨盗沙龙翔夫妇的旧部,这班人早已星散,沙龙翔是早死了,那个厉害的女人,竟也不知道逃到哪里。石奇知道将来他们爷儿两个还不知走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仇家,认为他们在这时多学得一点本领,对于他们自身就多得一分保障,他遂答应了夏逢霖的请求,教夏逢霖这趟刀法。他们不在自己的把式场子里练,总是带着夏逢霖到岛边树林子里,直通着海面一片高低不平的水坡上操练。这一带树木很多,古老的树木,全是数百年遗留下来的,新生长出来的树木也很多,所以海滩边形势非常好,每天得了工夫,带着夏逢霖到这里,总是尽心指点着他。因为他使用的这趟刀法,并不是擒龙手李庸所传授,自己另有绝传。这趟刀,按着五凤朝阳的招数点化而来,有九转三盘,这正是这趟刀法特异之处。使用开必须身随刀转,刀随着人盘旋,这一趟刀运用起来,方圆二十丈内,全能照顾到,所以身形笨的不能练,丹田气不坚的不能练,一开招,直到收式,完全是一气呵成。招数是盘旋疾转,起落进退,和所有的刀法完全不一样,上下中三盘全能照顾到,运用起来,只听到刀风看不见使刀人的身形,刀的尺寸大,刀身重,人的力量完全灌到刀身上,运用到疾处,嗖嗖的风响。

夏逢霖赶到真运用起来,才明白师傅擒龙手李庸为什么屡次阻止,不叫自己练。原来这趟刀如学不精,不只于没有益处,反有极大的危险。因为这趟刀法是这么传出来的,你就得这么练。平常的刀法虽则也有纵跃闪避,起落进退,可是没有他这种式子,八八六十四砍中足有五十余式,完全是飞身纵步,好像制剑的招数。夏逢霖咬定了牙关,非练成了不可,仗着擒龙手李庸所传的掌力,完全是内外兼修,在气功上最着力,他此时随着师兄石奇练起这趟刀法来,自己的根基先有了,招数虽则难学难运用,可是完全仗着火候,这样他经过三个月的光景,已经得到运用这趟刀法的诀窍。

海燕子石奇也不同夏逢霖打招呼,无形中把这一带海滩上的地面,一天一天地悄悄地变换着,先前虽则到处有浮石子,可是被海水冲刷,日子久了,全都坚固,如同整块的一样,赶到夏逢霖的刀法快练成了,他暗中把这一带海滩上移挪来的大小的石块,到处里散布开,这样脚底下可就不容易走了,不知道哪一脚蹬滑了,身躯就有被摔伤的危险。尤其是运用这种刀法不得力。夏逢霖渐渐地明白他这个意思了,自己也想不吃苦中苦,焉得人上人,照旧地苦心揣摩着脚底下的功夫,应该怎样借力使力,轻蹬巧点,身形纵起,刀的式子撒出,刀身上能够运用出力量来。这种下苦心地昼夜揣摩锻炼,又是三个月的工夫,夏逢霖这趟刀法已经达到了九成功夫。海燕子石奇看到这个师弟的成就也很高兴,因为他现在已经不受脚下浮石的限制,脚底下只要一点上,身躯纵出去,刀的招数,也同时施展出,他运用起来,只听得脚下唰啦唰啦的一片轻响,身形是上下盘旋,回环纵跃,这趟刀法已经到了火候纯青之时。夏逢霖自己也认为功夫算是练到了,只操练这趟刀法,又是六七个月的光景。

这天晚间,天气非常好,也正在月半的时候,已经到了三更过后,先是在里面场子操练过功夫,老武师擒龙手李庸围着岛边子转了一周,自己回转草房去歇息。海燕子石奇却招呼着夏逢霖跟俞平提着兵刃悄悄地到了海边,石奇向夏逢霖道:“你看今夜月白风清,海天一色,这个晚上多好。刀光月影,这是很难得的时候。这趟刀法你练的功夫已经到了火候,你尽量施展一下,看看你这一身本领,在这月光下浮石堆上,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你先自己练,回头我要陪你,咱们是放开胆量,尽量地施展,现在彼此间不许说什么客气话。”夏逢霖提着刀向石奇道:“师兄,你仔细注意着,我身手和刀的招数上还有哪一点欠缺的地方,你千万指点我。”海燕子石奇点头道:“你就随便地练吧。”

夏逢霖把这口龙凤锯齿刀提在手中,这种刀跟宝剑一样,不能往左臂上搭,宝剑是两面全有刃子,可是锯齿刀刀背上全有锯齿的尖子,所以也得倒提着。夏逢霖一亮势,跟着把这趟龙凤刀施展开,一招一式地练起来。现在夏逢霖在这趟刀法上,已经有了很纯的功夫,随着身形把这口锯齿刀舞动,刀随着身形上下翻飞,忽进忽退,倏起倏落,他这八八六十四砍,使用起来,也真是威力惊人。在这片乱石堆积的海滩上,盘旋疾转,这口刀又是精钢打造,刀身上闪着寒光,并且月色正明,夏逢霖这口刀在月光下,更显得寒光闪闪,冷气森森。他这趟刀施展完,一收住了势,提着刀向海燕子石奇一抱拳道:“师兄,你看我练得怎样?”

海燕子石奇道:“很难得,我想不到你成就得这么快,不过这趟刀法,最重要的是身形轻快,可是刀身上的力量,必须贯足了,你现在稍差的地方就是力量不够,只要你把功夫别放下,你将来自会知道,招数施展开,力量大小完全在功夫的深浅。”海燕子石奇跟着把这口龙凤锯齿刀拾起来,向夏逢霖道:“你看看,我再给你把这趟刀练一番,我要试试腕力,这个地方四周的树木,就作为我下手的东西,你们爷儿两个看看我究竟能砍下多少树枝来。”说话间海燕子石奇一亮势,把招数施展起来。

其实他跟夏逢霖练的是一样,本来没有什么差别,可是他把招数这一施展开,立时可看出功夫的深浅来。他这一招一势运用起来,夏逢霖看着毕竟和自己不同。他刀身上带起嗖嗖的风声,刀上的寒光随着他的身形疾转,进退纵跃,虽则脚下所踩的全是海滩上的浮石,可是脚底下并没有什么响声,不过是唰唰的轻响,他运用到一二十招,身形是越发地快了,一纵身就是一两丈远,随着招数的变化,身形是倏起倏落,随着招数的变换,他已经顺着海滩边往东转过来。

此时这口刀缠住了他整个的身躯,只见刀光,不见人影,每招的变化锯齿刀砍出去,真有惊霆骇电之威。赶到他使用这趟刀的最后招数五凤朝阳、盘龙三转时,贴着东边海滩上的树木,在起着一片暴响之声,那一片树木,随着他刀身疾转,枝叶纷飞,从东往北围着那三面有树木的地方转了过来,他身形越发起得高纵得远,刀身只要一翻起,唰啦一片枝叶落下来,真像经过暴雨狂风一般。这趟刀使用到五六十招,最后就是这趟刀的连环八手,这最后几招,身随刀进,完全从这片树帽子下,疾转盘旋。赶到运用到盘龙三转,一个潜龙升天式,他这个身形纵起,从一棵树帽子上飞纵过来,可是刀身也随着他身形往树帽子上一卷,这次的响声尤其大。随着人落刀落,他已经把招数收住,只这最后一招,夏逢霖已经看得瞪目咋舌,知道自己的功夫差得太远了。

海燕子石奇这时转身向这边走过来,向夏逢霖道:“师弟你看我这趟刀法如何?”夏逢霖忙说道:“师兄,这种功夫,我看起来相差太远,大约我没有三年五载,这趟五凤朝阳刀恐怕不易练到火候。”海燕子石奇含笑说道:“你这么肯用功夫,用不着多久的时候,你自己能把这种力量运用出来,今夜的月色很好,我和我这个徒弟,爷儿两个也要操练一番,叫你看看我教的这个徒弟,成就如何?”夏逢霖他也正愿意叫俞平尽量地施展一下,忙向海燕子石奇道:“你们爷儿两个是过拳还是过兵刃?”海燕子石奇道:“我们爷儿两个要招呼上,当然得卖卖命,他的子母五云抓,我的龙凤锯齿刀,分一分强弱,不显着热闹么?”

夏逢霖忙说道:“师兄,这两样兵器,完全是犯克的东西,俞平他哪是师兄你的对手,他不是白现世吗?”海燕子石奇道:“这用不着你管,我教的徒弟,我是绝不疼惜他,到时候不卖命不成,徒弟没有一辈子不离开师父的,我自己不亲眼看看他卖命的本领怎么样,我这个师父也不放心,你就看热闹吧。”说着话扭头向俞平道:“俞平,我说的话你全听见了,我这个师父有一点怪脾气,跟我学本领,怕挨打,怕受伤,你练不了。今夜师父高兴,要跟你对手练一下,咱们可是有言在先,我的手底下可不留情,你还想活下去,你可别认为我哄着你玩,你若跟我虚虚假假的动手,我可真用刀砍你。”

俞平听师父石奇说这话,脸上丝毫没有笑容,知道这绝不是和自己开玩笑,今夜这一阵不好搪,可是又不能在他面前露出丝毫软弱来,也正色答道:“弟子谨遵师命,我若是被你砍伤,那怨我辜负师父成全我的心,我认命。”海燕子石奇道:“好小子,这才是石奇的好徒弟,拉家伙,咱们爷儿两个招呼。”俞平答了声:“是。”他身形往后一撤,把子母五云抓一抖,亮开了势。海燕子石奇身形也退出去,他把掌中刀一亮势,口中更喊了声:“小伙子,只管进招,没有客气。”在话声中,海燕子石奇一纵身,已经猛扑过来,他是真下手,抡起这口龙凤锯齿刀来,如泰山压顶,照着俞平的头顶上便剁。他这一刀砍下来,俞平可不敢轻视了,他真是用着力地往下砍,俞平一拧身,已经蹿出去,身形一撤出去,他的子母五云抓抖得笔直,已经盘旋疾转。俞平倒也想得开,反正是你说的,不许留情,自己手底下也用足了力,唰啦的这条五云抓卷回来,照着石奇拦腰横扫。俞平腕力是用足了,这一子母五云抓真是劲疾有力,可是海燕子石奇,一刀劈空之后,腕子一振,他的身形已经飞起,直着往上拔。俞平因为他话交代得厉害,自己真不敢按平常对手操练,点到为止,不过准知道自己不容易真伤了他,俞平手底下是丝毫不容情,这五云抓卷空之后,身形盘旋,抓随身转,猛然向上一抖,一个乌龙穿塔式,身形也拔起。好厉害的招数,他是追着海燕子石奇往上起的身躯,五云抓抖得笔直,好像一条枪往上追着石奇点去。

这是海燕子石奇亲手教给他的绝招绝技,这一招递上去,最不容易躲避,可是海燕子石奇身形拔起,他是借着往上用力之式,飞纵起来,此时随着刀往上扬的式子,往后一沉,全身倒仰,整个地倒栽下来,俞平的五云抓又递空了。海燕子石奇已经倒翻下来,这爷儿两个简直是拼命。石奇的身形落得快,俞平招数递空,身形也赶着往下落,可是海燕子石奇身形本是背着,脸是朝东,俞平追着他递招,是跟他一个方向,此时往下一落,身形可欺得近了,这个海燕子石奇竟是一个丹凤朝阳式,龙凤锯齿刀往上一举,倒着往后一抖腕子,刀头正奔俞平的胸口。俞平身形落下来,也就是一脚才点着地,刀头已到了胸前,他猝然左手一抄五云抓的当中,猛往上一抖,呛的一声,用五云抓把刀震了回去。

七 六载艺成

可是海燕子石奇左脚往前一上步,身躯向前一俯,右肩头向后一甩,掌中刀趁势一个凤凰单展翅,向俞平的右胯上斜砍来。俞平双臂是在上面扬着,下半身是整个地露了空,这一刀砍过来,俞平的右脚向左一上步,一个绕步盘旋,身形由左往后转,右手却把五云抓的抓柄松开,左手顺势往后一甩,后面这个枪尖子,照着海燕子石奇的右肩头上砸了下来。招数用得疾,眼看着已经砸到他肩头,海燕子石奇突然身形斜着向左一晃,左脚尖点着一块浮动的石头,唰啦的一个盘旋,身形是原地方不动,这一招真是功夫到了家,连脚下这块石头带人一块转,这一个翻身,他这口刀可就带回来,反照着俞平斜肩带背砍来。俞平的倒打金钟式又用空了,随着五云抓用出的力量,身形随着疾转,肩头一甩已经嗖的一下,往北边石坡上纵出去,石奇刀劈空了,一晃身跟踪而进。

俞平把五云抓已经换过式子,石奇二次追近了他,俞平把招数施展开,这条子母五云抓,上下翻飞,嗖嗖的风响,他今夜也是尽自己所能,把这条五云抓的招数,尽量施展起来。崩,砸,锁,缠,拿,卷,捍,点,耘,抓,运用得恰到好处,一招跟一招,一式跟一式。海燕子石奇这口锯齿刀,对付他这一手亲传的徒弟,看着真好像狠了心,似见了冤家对头,他手底下毫不容情,刚,扎,崩,劈,剁,斩,抹,砍,勾,划。这两条兵刃是相克的家伙,极不容易在一处对手递招,可是这爷儿两个一连三十余招,居然没把兵刃绞在一处。俞平身上可见了汗,夏逢霖旁边看得清楚,这个海燕子石奇似乎也很吃力,按他们动手的情形,海燕子石奇似乎比俞平高明不了多少,因为他始终没占多大优势,可是夏逢霖看出石奇用这趟五凤朝阳刀,是完全拆开了用,而不是一招一式地连环施展。此时两人忽进忽退,已经转到这海滩的东北角。

俞平身上全出了汗,他真有些着急了,自己若是真正当场栽在师父手内,这倒没有什么难堪,不过叫师父看着终归是没出息,所以俞平此时越发地招数加快。恰好海燕子石奇此时身形往前一纵,一个单凤冲霄式往起拔,俞平在瞬息之间拿定了主意,不再使用乌龙穿塔往高处拔的招数,而是追着他递招,反正是手快打手慢,你从高处往下落,我平着往前追,反正你没有我的身形快。俞平右臂上一用力,五云抓抖起,从自己头顶上一个盘旋,唰啦的五云抓从身后往右甩回来,借着五云抓往前抖的力量,身形已经跟着一个燕子凌波式,脚底下离着地面拔起尺许,像箭头子一般已经到了。他是十拿九稳,认为师父非栽在自己手里不可,口中喊了声:“接招。”

海燕子石奇身形正往下落,他这条抓头已经到了,照着海燕子石奇的左腿上抓来。这种家伙往外一抖,五爪伸张,不要说被抓上,人得受伤,就是被这种力量打,人也得摔出去。可是海燕子石奇身形往下一落,本是背向西南,离着地还有三尺左右,但他突然地身形一转,正翻过来,掌中的龙凤锯齿刀,猛然向上一抖,哗啦一声,从俞平的五云抓头下往上一绞。这一下子五云抓正和锯齿刀卷在一处,这时海燕子石奇猛然把锯齿刀往上微微一扬,身形往前一探,口中喊着:“接招。”五云抓在刀身上缠着,可是他的刀竟往前一递,一个凤点头,正往俞平的门面上戳来,这一下俞平只有把五云抓撒手,纵身外窜,才可以逃避这一刀。可是俞平哪肯就这么认败服输,在海燕子石奇刀往外一递之际,他猛然一振腕子,五云抓往下一掳,身形微往右一闪,左脚斜着往后探。右臂从自己的胸前往后一推,竟用了个顺手牵羊式,可是他绝不是夺兵刃,他只借着这点力量把刀头避开,身形突然趁势从左往后一翻,左臂往外一抖,照着海燕子石奇腕子上猛切去,他是安心想叫师父把刀也撒了手。

海燕子石奇左掌往起一翻,一个金丝缠腕,顺着俞平的腕子一卷,已经把俞平的左臂抓住,口中喊了声:“好小子,你真是我的好徒弟。”当啷啷一声,刀撒了手,左手也松开,俞平赶紧地也把五云抓松了手,向师父躬身一拜道:“师父,徒弟谢你的指教,我还得好好地下功夫,也好不辜负师父这番成全之德。”夏逢霖此时也走过来,口中在赞叹着,海燕子石奇用手向头上抹了一下,伸着手掌向夏逢霖道:“师弟,你看看,我的汗出得不少吧。”夏逢霖道:“师兄,你多辛苦了。”海燕子石奇含笑说道:“这么过招,若是再来一次,也就把我累死了,不过俞平这个小伙子也算很难得了,好在我们是师徒,没有什么栽跟头现眼的,练的是本领。”跟着向俞平道:“徒弟,你看看,你的左肩头、后胯和头发,全给你留了小小的记号,盘龙三转,师父是撒出去招数,又得收回来,因为我的力量使尽了,弄了一身汗。但是你现在这点成就,在江湖上还能走得开,你们爷儿两个全是一样,只要自己肯下苦功夫,细心揣摩锻炼,五凤刀、五云抓,就是再教你们三年,也不过是这样,想有再高的成就,完全在乎你们个人了。”

俞平此时悄悄地看到自己身上果然衣服已被刀尖子扫砍了两处,发辫是在头上盘着,靠脑后,头发也被削断了一缕。俞平好生惭愧,这才知道师父海燕子石奇,刀法上实有独到的功夫,诚如他所说的,这全是个人的锻炼了。说话间突然靠北边树林子那边,唰啦的一响,从一棵两丈多高的松树顶子上,发出喊声道:“你们真个的会找地方,背着我老头子,到这里张狂,我也要和你们较量较量身手。”话声中树顶子一颤,正是擒龙手李庸。

海燕子石奇、夏逢霖、俞平赶紧迎上来,石奇向李庸道:“师父,并不是我在他们爷儿两个面前逞能,实因为我一身本领已算倾囊而赠,我这个师父没有什么可教的了,所以趁着今夜月白风清之时,在这里互相锻炼一番。”擒龙手李庸哈哈一笑道:“早看清楚了,逢霖五凤刀终归是练成了,你如愿以偿,我老头子天龙八掌也没留下一招,今晚月色皎洁,我也睡不着,咱们趁今夜再试试掌力如何。我们师徒二人已经尽其所能地传授给你们叔侄二人,我们所能教的也尽在于此了。石奇说得一点不差,此后全在你们自身的锻炼了。逢霖,咱们爷儿两个过过招。”

夏逢霖忙往后退了一步,拱着手道:“师父,在你面前,我只能自己练,你给我喂招,我敢接,真要是动手过招,我实没有那种胆量,师父把我打伤了,还得你费事给治,我自己好好地下上功夫练一趟好了。”擒龙手李庸道:“逢霖,这不是客气的事,实告诉你,湄川坝这个地方,我不能叫你尽是在这里耽误下去。话我说得狂些,可是你和俞平不论到了什么地方,不准自骄自满,现在你这身功夫,已经算很有成就了,若是不知道你身上背着千斤重担,全家惨死之仇未报,你投在哪个门户下,也不肯这么下苦功夫地昼夜督促你。所以我愿意打发你早早地离开此地,你的仇家已经离开这一带,尚不知他们隐匿到什么地方,你还得破上工夫去踩仇人踪迹,时间的久暂不敢预定,你想你不应该走么?不要含糊,你用天龙掌,我却变换出一种功夫来对付你,我用内家的截手法对付你,这种内外兼修的掌力,这样更容易见出你掌上的功夫和力量。来,尽量施展一下,也叫我老头子痛快痛快。”

夏逢霖听到师父李庸说出这种话来,知道他老人家已经决心打发自己离开此处,现在正是要看看个人的成就如何,他好放心。夏逢霖点点头道:“师父,弟子遵命就是了。”擒龙手李庸此时也穿着一身短衫裤,他的衣服很肥大,两只袖管又长,他连袖子也不挽起,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向夏逢霖招呼了声:“逢霖,这几年的工夫,可别叫我白费了,你可别叫我老头子灰心,你若不敢往我身上递招,我跟石奇是一样的脾气,到那时候可别怨我老头子手底下无情,你吃了苦头是自找,撒招吧。”夏逢霖答了声:“是。”身形往后一退,撤出六七尺,双拳往胸前一摆,精气神手眼身,六合归一,目注着李庸,口中说了声:“弟子无礼了。”脚下一点,腾身而起,向李庸面前猛扑过来,夏逢霖其时真个不敢虚应其事,他此时身形一扑过来,双推手式,向擒龙手李庸胸前猛击。

一擒龙手李庸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直等夏逢霖的双掌已到胸前,沾到了衣服,他身形猛然往后一缩,身形成了弓形,双掌也从左右圈过来,往夏逢霖的两腕上便搭。夏逢霖双掌往下一沉,向回一撤,再往外递招时,擒龙手李庸肩头一晃,脚下的步眼,已经换了部位。左脚尖斜往右腿前一点,左掌向外一穿,身随掌走,徒步盘旋,反转到夏逢霖的左肩头后,探掌往他肩胛上便切。夏逢霖一个黄龙转身,他可是从左往右盘旋,身形往后翻过来,转身的式子也快,由黄龙转身,变成了乌龙盘柱,随着身形的旋转力,双掌已经横着向擒龙手李庸右肋后横击过来。这种抖掌之力,掌上带着风,劲疾异常。

可是擒龙手李庸,绝不接他的招,身形一个盘旋,脚下是倒踩七星式,又是从左往后换步,身形旋转,已经又把一招闪开。可是看看他的身形是往外走,在他往外走一晃身之际,猝然翻转,反转回来时,口中更喊了个“打”字,他穿的是绸子短衫,左掌往外一递之下,袖管噗噜一下,一掌反向夏逢霖的面门上打来。夏逢霖身躯微往下一沉,左掌横架金梁,往上猛翻,他往擒龙手李庸的臂弯下撩来。擒龙手李庸,一个旋身疾转,身形又退了出去,一连三招四式,他这才把截手法完全施展出来。挑、砍、拦、切、封、闭、擒、拿,闪展腾挪,虚实莫测,身形起伏进退,忽攻忽守。双掌挥动时,只听见他两个袖管上的风声,这种盘旋,疾转,快若飘风,疾如电闪。

夏逢霖跟随在他的身边这几年,并没见他正式施展过身手,此时他用的并不是本门天龙八掌的绝技,而是武当派的嫡传功夫,这种功夫运用起来,在他身上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他的身材长得很高,再穿着这么身极肥的衣服,赶到他运用起来,真是翩若惊鸿,轻如飞燕,静如山岳,动若江河,矫若游龙,猛如狮虎。夏逢霖此时也是气沉丹田,抱元守一,把一身所学所能,尽量施展出来,对付这位身挟绝技、隐迹风尘的老前辈。

两人一搭上手,就换了二十余招,先前李庸是紧贴在他身边,随着夏逢霖发招打式,他身形进退转侧,不离他左右。此时好像他有些敌不住夏逢霖,一连两次往外纵身闪避,退到紧靠海边这一片断崖层石附近,尤其是这一带,随着海边乱石起伏,高低不平之处,野树丛生,在这个地方动上手极不利。擒龙手李庸竟借着这片树木,身形反比先前快了,围着这十几棵树,盘旋疾转,时时变换着方向,夏逢霖只好往前猛扑,只要一追近了,立时抖掌发招,向李庸的身上进击。此时李庸忽然把手底下招数一变,夏逢霖已然辨认出来,不再用截手法,竟使用起罗汉拳来,他的身形完全按着福建莆田少林寺所传的醉八仙。最怪的是他拣了这么个地方运用这种掌力,这一带树木丛生,最宽的地方,不过三四尺,在这树隙中动手,展不开手脚。从一开招现在,两下已经连拆了三十余手,虽则他们运用这种功夫讲究气贯丹田,不浮不躁,夏逢霖因为今夜李庸已经明白地告诉自己,今夜师徒较量之后,即将分别,自己就是不成,他也不肯再教下去。夏逢霖把全身的精力完全提起,全神贯注到李庸的身上,随着他身形变换移动,丝毫不肯放松地往上猛扑。

擒龙手李庸也是安心逼迫夏逢霖,他一换出罗汉掌来,尤其是于夏逢霖不利。他每逢一变招换式,似有意似无意,不是身躯倒撞在树干上,就是变招换式时双臂向树干上撞一下,这一来,他身形所经过的地方,树帽子上一片暴音,树上的枝叶,像雨一般地纷纷向下落。夏逢霖此时虽是强提着丹田气,身上可是有些浮躁,额上鬓角,全见了汗,从东往南转,紧贴着层层崖角。

这次夏逢霖认为师父李庸可走不开了,他猛然双掌一错,身形随着李庸的走式猛扑,并且是正对他的背后,夏逢霖这种地方,可守着自己身份,他身形追到了李庸的背后,双掌向外一抖,口中喊了个“打”字,他准知道这一下打不上,但是师父得回身拆招,再往南就是高耸起的一座断崖,李庸往南窜是不成了,只有回身接招。可是这时擒龙手李庸突然一个玉蟒倒翻身,身形从左往后斜转,他这种拧身的式子,是脚底下不动,上半身硬转,身形转过来,往左斜栽,一个“渔夫搬罾”,双掌向右一抖,往夏逢霖的双臂上劈下来,夏逢霖他原本往外递招,就是虚实莫测。此时李庸的双掌劈过来,夏逢霖猛然一变招,也是脚底下不动,只有右肩头向后一甩,一个金龙抖甲式,双掌猛往起一翻,正向擒龙手李庸的臂弯上捺来。式子用得疾,双掌的力量足,眼看着已经掌缘捺在李庸的双臂上,可是李庸的双臂突然往回一缩,噗噜一声,只有他两只肥大的袖管在夏逢霖的掌缘上扫了一下。李庸的双掌合拢,已经变成莲台拜佛式,招数是跟着发出“金叉手”,反向夏逢霖的胸前双掌打到。夏逢霖的双掌已然捺上去,李庸这一招变化得过疾,招数递出来也快,夏逢霖再想拆招已来不及,于是突然一个乌龙盘柱式,甩肩头晃双臂,身形向后闪,双臂的力量可用足了,盘旋疾转。他是想旋身现掌,以苍龙卷尾式,甩左掌迎师父这一招,可是他虽则变招变得这么疾,擒龙手李庸那里却已经发动,竟是一个排山掌式,在夏逢霖身形翻转没换过招来,他的双掌已经按在夏逢霖的背上,口中喝了声“去”字,夏逢霖的身躯竟被送了出来。

仗着他不是打,是按,不是发真力往外震,而是往外送。可是夏逢霖绝收不住式,他身形向北撞了出来,面前四五尺远就是一棵丈许高的小树,这一来夏逢霖的身躯是整个地往树上撞,这要是撞上,虽则不至于受重伤,头上脸上也得全被擦伤。在这危险之际,夏逢霖猛然丹田气用力往下一沉,双掌趁着身形往前撞的式子一抖,双掌竟照着树干上猛击了去,只听咔嚓一声,树帽子唰啦啦一阵乱响,夏逢霖自己的身躯退回三尺来,可是这棵小树连根拔了,向北倒去。夏逢霖一身冷汗,李庸在背后招呼:“腕骨如何?”夏逢霖道:“全仗着师父的手下留情。”这时海燕子石奇跟俞平全随着他们动手功夫,凑了过来,俞平也看到表叔夏逢霖最后施展的招数,擒龙手李庸破表叔招数的巧妙,真是绝技,俞平向前说道:“师爷今夜可叫我们开了眼,老人家这身功夫,江湖上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米,你这一身功夫,怎么会练到这样的火候。”

八 别师赠刀

擒龙手李庸微笑着说道:“铁杵磨绣针,功到自然成,你们将来只要肯下功夫,一样地能练出来,现在差不多有四更天了,我们应该回去了。你们爷儿两个打暗器的功夫,自己要好好地锻炼。不过我门户中,最不喜欢用这种东西,大丈夫走在江湖上,处处要光明磊落,光用暗器伤人,那不是好汉所为。不过赶到不得已的时候,也不妨一用。”夏逢霖跟俞平这几年来在湄川坝,随着他师徒两人练功夫,兵刃拳术暗器,没有一样没下过苦功夫。夏逢霖已经练好了六支燕尾镖,俞平练的是丧门钉,他们暗器已经打得很好。夏逢霖很想今夜在他们爷儿两个面前,把暗器也练一下,看看自己手底下的功夫是否能在江湖上去找仇人报复。

可是擒龙手李庸明白说出,他不喜欢使用暗器,夏逢霖遂不敢请求了,便跟着老人家的身后,往里边走来。转过海滩边,一直地顺着当中的一条很宽的路,往里走着。此时已经到了后半夜,这一带十分清静,所有的渔户们早已全睡下,月亮虽则往西偏下去,可是往里走这一段路依然是清幽爽亮。擒龙手李庸把脚步停住,忽然扭头向海燕子石奇说:“石奇,你凭什么得了这个海燕子的绰号?”海燕子石奇说:“师父怎么问起这个来?他们要这样招呼我,并不是我自己卖狂。”擒龙手李庸道:“你是以身轻如燕子得了这个名字,可是咱们爷儿两个这些年来,并没有施展一下,你也算是收了徒弟的人,叫你徒弟也看看,这个师父不是徒有虚名,叫他也看看轻身术的造就。”

海燕子石奇却含笑说道:“师父你的吩咐我不敢不听,可是我也要向老人家要求一件事,老人家答应我才好,你的铁莲子我可没有看见你使用过,师父趁这个时候,也没有外人看见,你施展施展,也叫我长长见识。”擒龙手李庸微微一笑道:“好徒弟,你敢向我要价还价,既是这样,你把你使用的金钱镖也施展施展,我看看你是否能接我的铁莲子。”海燕子石奇点头道:“师父,难道你铁莲子带在身边吗?”李庸道:“现成得很。”石奇笑着说道:“大约今夜我非挨你两下不可,敢情师父是早安心,要教训徒弟,不然,你不会把这种东西带来。”李庸哼了一声道:“任凭你怎么想,我的铁莲子从来不空着打,你就接师父两下吧!”海燕子石奇答了声:“遵命。”夏逢霖跟俞平在一旁全喜欢极了,可是这爷儿两个哪里知道李庸是另有用意。

当时海燕子石奇说话时身形已经纵起,一个飞鸟投林式,往西边一排树顶子上蹿去,动作真快,身形真轻,他往树顶子上一落,树帽子微微向下一沉,上面不过轻响了一下,他的身躯已经二次腾起。这个擒龙手李庸此时也从平地上拔起,向东蹿出去。他用蜻蜓三抄水的轻身术,斜着往东北蹿去,身形是倏起倏落,已经翻上偏着东北角的一片树顶。夏逢霖跟俞平此时看到他们师徒两人施展的这种轻身术,十分惊奇。虽则现在月光皎洁,但是树帽子上枝叶浓密,那得有多好的目力,脚底下才能纵落在树杈子上,一失足整个的身躯就得摔下来。

这时他们爷儿两个身形一动,全是往北蹿过去。可是忽然那个海燕子石奇一个飞鸟腾空式,竟从树顶子上往偏着东边一点的草房上落去,擒龙手李庸此时脚底下不平,已经从东北角转过去,到了自己住房的屋顶,往西转追过来,口中在招呼着:“石奇,我可要先下手了。”话声未落,人已经飞扑过来,从一座草房顶子上一落,离着那石奇还有两三丈远,李庸一个金鸡独立式,单足点着屋顶,口中喊了个“打”字,右手往起一扬,三粒铁莲子脱手打出,夏逢霖跟俞平离得那么远,依然听得一股子暗器的风声,就知道这位老英雄手底下的力量有多大。他这三粒铁莲子打到,海燕子石奇全身猛往后一仰,双臂向后一抖,全身向后一翻,一个倒赶千层浪式,身躯已经倒反着,退出总有三丈左右,落在一处屋顶上。他虽则把这三粒铁莲子躲开,可是擒龙手李庸是丝毫不容情,身形随着发出的铁莲子纵出来,跟得很快,海燕子石奇身形才落定,李庸二次又喊了个“打”字,又是三粒铁莲子打出。

这个石奇肩头向右一晃,身形横穿出去,他往那片树顶子上落下去,可是这次他却太险了,擒龙手李庸竟用的是三星赶月,第四粒铁莲子连续地发出,追着海燕子的身形,向西打去。海燕子轻身术真有独到的功夫,他脚往树顶上一落,身躯在上面一晃,看情形好像没踩稳,身躯要倒下去,可是他竟用游蜂戏蕊,身躯斜着在树杈子上一颤,跟着腾腾跃起,身形不停,就以往前纵出来。擒龙手李庸却高喊了声:“石奇,老夫可要使用铁莲子的绝招,你可要接住了。”此时海燕子石奇,身形不停,往前紧纵着,他此时已经和师父李庸一顺边地施展着轻身术。

李庸在他身后紧追过来,话喊出后,已经离着海燕子石奇没有多远了,相隔着也就是两丈左右,此时擒龙手李庸突然喊出个“打”字,此次铁莲子打出,跟先前不同了,他是一把铁莲子同时往外发,他这种手法是暗器中的绝技,名叫满天花雨。这种打法厉害,敌人不管向哪一个方向逃全逃不开,可是海燕子石奇得到师父的警告,已经知道师父要用极厉害的绝招,他早已把金钱镖扣在双掌中,他的身形是正往一棵大树顶子上落。此时听得铁莲子的风声已经到了,一个卧看巧云式,身形一斜,往树帽子上一沉,肩头已经把身形转过来,他是双掌扣着金钱镖,同时两只腕子往外一抖,铮的一片响,金钱镖一共有十六七枚,同时脱手打出。

他用的是倒洒满天星,这也是这种金钱镖中最厉害的手法,他的金钱镖打出一片叮咚之声,铁莲子多半跟金钱镖撞在一处,同时他的身形斜着往左一翻,一个懒龙翻身式,已经往东边的屋顶上纵出去,没被金钱镖挡住的铁莲子,叭叭的全打在树帽子上,上面枝折叶落,声势惊人,那个海燕子石奇口中却在喊着,“我甘拜下风了。”擒龙手李庸哈哈一笑,身形也随着纵过来,爷儿两个同时落在了山坡上,这时夏逢霖、俞平全赶过来。

夏逢霖说道:“师父,师兄,这种绝技,真叫人太佩服了。”擒龙手李庸向夏逢霖、俞平道:“我们爷儿两个,绝不是在你叔侄面前故意卖弄,方才我们打出的手法你看清楚了,你们往后重新走入江湖,寻访仇家,是很艰难的事,你们的冤家对头,又全是极厉害的人物。方才我们所施展的三星赶月,满天花雨,倒洒满天星,这是暗器中的绝技,除非这种小巧的暗器,一般不能使用这种手法。不过江湖上能够运用这种手法的也很少见,没有十年八年工夫绝不容易练成。可是你们要时时地提防着,今后要是遇见有人使用这种暗器。你们爷儿两个所使用的这种暗器全不能破,你们得有躲避之法,躲避这种暗器只有在轻身术上好好下功夫,用‘倒赶千层浪’‘金鲤倒穿波’‘铁板桥’这种功夫,才能避开这种暗器,不致被它所伤。你们要努力地下功夫才好,光阴一天一天过得这么快,逢霖你们爷儿两个来到湄川坝,转眼间已经是六年光景,时光是不能再等待你们,你们已经没有再练这种功夫的时间了。你们爷儿两个要好好记住我的话,这关系你们爷儿两个的命运。”夏逢霖连声答应着,说话间已经走进篱笆门,一同来到迎面的草房中。

现在差不多到了五更左右,擒龙手李庸道:“逢霖,你应该离开此处了,我并不是不愿意叫你在这里住下去,这几年来,我也曾屡次打发人设法探听你那冤家对头的下落,只是他们大约已经离开了这一带。四川、广东、广西、贵州,已没有这个人了,但是有人传言,沙龙翔那个女人没死,因为最近几年在广东、广西、四川、川边起来两个新人物,内中有一个年岁很轻的女人,这个东西天生一副妖艳容貌,更不知道她是哪个门户传出来的,有一身惊人的绝技,形迹诡秘,在边荒一带猖狂了一个时期,手下的党徒很多,势力很厚,据说是跟那沙龙翔夫妇很有牵连。可是探听不出她究竟落脚在什么地方?据说她跟那匿迹在川边一带的飞贼巨盗,全有勾结。所以我不能尽是叫你耽搁下去,这种恶党不过是猖狂一时,总归有恶贯满盈之日。你们爷儿两个,十几年来形容相貌早已变了,此番再入江湖,搜寻他们下落,我认为总比当初要容易了。大约他们全离开川边一带,你们爷儿两个往北方去搜索他们,不难查出他们下落来。我只要把湄川坝的事安置好了,我再到福建、贵州、四川、两广这一带替你们搜索他们的下落,这样双管齐下,他就是逃到天边,我们也不会找不到他们了。”

夏逢霖、俞平跟李庸师徒两人,五六年来相处得已经如骨肉至亲一般,此时这一提到天一亮就得走了,这次一走跟平常的别离不一样,师徒们也许今生今世再难相见。这爷儿两个不约而同地口中全招呼了:“师父。”眼泪全在眼中含着。擒龙手李庸正色说道:“逢霖、俞平,你们爷儿两个不要伤心,你们想想自身的事,十几年来漂流各处,咱们爷儿四个一番遇合,你们全学就了一身本领,为的是什么?时时要想到一家四十余口血染蟠龙岗,只有咬紧了牙,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群恶徒们,把他们的心摘下来,祭奠屈死的冤魂,到那时候我们一同往湄川坝永久聚合不再别离,那不是大快人心事么?现在你们打点一下各人的衣物,天亮后叫石奇送你们走。”

说到这,站起来,这位老英雄到了窗前的桌案前,拿起笔来在一张纸笺上写好“亡友夏晴川之灵位”,他把这张纸笺贴在了迎面的墙上,恭恭敬敬地向上一拜,口中说道:“老友你惨死在仇家之手,九泉含恨,如今你的儿子夏逢霖投在我的门下,六年学艺。现在要打发他走入江湖报仇雪恨,老友你的英灵有知,可要保护你这两个可怜的至亲骨肉,叫他们早早地找到了仇家,为你全家报仇雪恨,也不枉六载辛勤,苦心传艺,老友你就多照顾他们吧。”夏逢霖、俞平全跪在地上。夏逢霖祝告道:“爹爹,李老师六年授艺,为了成全儿子煞费苦心,爹爹你可要保佑着仇家别死,留他活在世上,我好亲手复仇,此番再找不到他,也就是我夏氏门中断绝后代香烟的时候了。”夏逢霖说到这句,声音悲惨,已经流下泪来。接着,他霍然站起,向擒龙手李庸、海燕子石奇肃然说道:“师父、师兄面前,我什么话也不说了,此番离开湄川坝,弟子是海枯石烂,此志不渝,我的志愿不达到,我们师徒今生今世也没有见面的时候了。”这时海燕子石奇,伸手把自己那口龙凤锯齿刀提过来,向夏逢霖的面前一递道:“师弟,我这个小师兄没有什么给你壮行色,以此刀相赠,这口刀锋利异常,让你用它手刃仇家,大仇得报,岂不快意。”

夏逢霖赶紧双手推着刀道:“师兄,我不敢这么接受,师兄请上,容师弟拜领。”海燕子石奇倒也不和他客气,转身面向外,双手捧着这口刀,夏逢霖肃然下拜,口中说着:“小弟绝不负师兄一番成全之意,但盼能把这口刀还与师兄,那也就是夏逢霖生还之日,师父师兄六载深恩,我可不再拜谢了。”说罢立刻站起,把这口刀接过来。擒龙手李庸,更打点出一包金银来,叫他们爷儿两个带着作为海角天涯寻访这班恶党的川资。

夏逢霖一看师傅给的这笔钱太多,自己只取了几十两银子,向擒龙手李庸道:“师父,此次我们爷儿两个离开湄川坝复仇的事,是遥遥无期,师父给我的打算固然周到,不过我们爷儿两个此番离开湄川坝之后,要咬定牙关,多吃些江湖路上的苦楚。因为此次离开这里,我们要想尽方法,掩饰本来的面目,这样身边带的钱多了,与我们反倒不利。”海燕子石奇道:“夏师弟,你可知道好汉无钱寸步难行,此次你们离开湄川坝举目无亲,没有投奔的地方,没有你们栖身之地,并且你们也得离开福建省往北走下去,你身边不多预备些银钱,难道你要乞讨为生么?”

夏逢霖道:“我们爷儿两个有铁一般的心,两膀子气力,走到什么地方,也一样活得下去,我们是决心想去受罪,师兄,难道不对么?”海燕子石奇点点头,擒龙手李庸十分感叹。这爷儿两个打点好两个包裹,擒龙手李庸道:“逢霖,你师兄石奇赠刀,固然出于好意,可是你带着这种东西有许多不便,这口刀不易掩藏。”夏逢霖道:“师父不用担心,我自然设法把它藏匿起来,谅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误了事。”擒龙手李庸道:“好吧,一切你多加谨慎。”这时天已经亮了,爷儿两个拜别了李庸,石奇带着两个弟兄,驾着一只船,送夏逢霖、俞平离开湄川坝,找了一个通着陆地的岛边子上登岸,师兄弟洒泪而别。这时夏逢霖因为师父擒龙手李庸已经说过,这一带已没有他们旧日仇家的踪迹,离开湄川坝之后,可另做打算,于是便从福建辗转入了川广一带,顺着边疆转了过去。

九 茅店侦奸

身边虽则带着银两,可是夏逢霖、俞平爷儿两个早商量好了,此番离开福建省之后,沿途上有时候不住店,要尽量地找荒山野岭,古庙石洞栖身。他们到了广西地面,听得接近苗疆一带出现了一个邪教,名叫三阳赤火道,为首的人姓岳,自称是三阳道祖。他在边荒一带兴起之后,掌握了绿林中一切下五门的匪徒们,他利用着边疆一带的愚民和没开化的部落,势力扩张得很大,手底下党徒很多,广东广西四川川边一带,全有这种邪教。可是夏逢霖和俞平对于这件事没十分注意,这也该着他们爷儿两个磨难未消,多吃些苦。其实这个三阳道祖正跟杀害夏逢霖全家的沙龙翔夫妇旧部有关,此时夏逢霖倘若到了广西的边境上,或者就许得到那个凶淫成性的女巫婆沙婆子的踪迹。

夏逢霖一来是不愿意耽搁工夫,二来一路上探查,这个三阳道祖的势力太大,党徒遍布各处,走在这一带的就是平常商人百姓,也常容易出事,只要一沾上三阳赤火道的党徒,不是送了命,就是吃了大亏,简直没人敢惹。所以夏逢霖、俞平没敢在广西一带流连,恐怕惹出是非来,自身的事尚还未了,多惹牵缠,徒增苦恼,反误了自己的大事。就这么阴错阳差,遂从广西边上转了过来,入广东,一直地往上江走下来。他们离开长江下游一带,到处里做着苦工,有时候在航船上当伙计,为的是接近船上伙计,因为他们的信息灵,专爱谈论江湖上一切是非。

在进入湖南以后,有一天在牛角湾一个小店中,忽然看见两个可疑的人,他们虽然乔装改扮成小商人模样,但他们的神情相貌却是一派的江湖气,不管他们怎样做作,总是掩饰不了。夏逢霖、俞平爷儿两个全注了意。此时这爷儿两个完全成了流浪江湖的苦汉子模样,一身破旧衣服,一个行李卷,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这种极小的店房,是绝不会有穿着整齐的商人客贩来住宿的。这两个可疑的客人年岁都不大,年岁略长的也不过四旬左右,生得身躯十分健壮,外貌上像是江北的汉子,可是口中说出话来,完全是广西一带的土音另一个年岁很轻,不过三旬左右,生得鸡眉鼠目,尖鼻子,薄片嘴,相貌上带出一片狡诈。这两个人落店时,告诉店家是沿江做小生意的,他们两人占了一个单间,紧挨着夏逢霖住的这间小屋。

在江南地面,就是极小的店房,也没有像北方的那种大炕,一个屋子能睡十个八个,客人能合着住一间,这里至多一间只住三四个人。夏逢霖俞平对于这两个客人非常注意,店房的墙壁,全是薄木板,并且房屋很老了,板墙上有许多隙缝,夏逢霖已经示意俞平,注意这两个人。正是深秋,小店里客人早早地就全歇息下,夏逢霖也早早地把灯熄了,不过爷儿两个全没睡着,注意着旁边屋中的举动。熄灯后,旁边屋中这两个客人,也似乎在防备着旁人,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此时这个店中,七八间客房全入了睡,可是这两人仍在低声细语。夏逢霖、俞平悄悄地从板壁缝里张望。

这两个客人正坐在灯下,似乎商量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从神色上看很着急,那一个年岁大的正在桌上用手指不住地划着,向身旁那个年岁轻的低声说着:“齐老四,你说这件事真有些怪,我们路走得不是不对,怎么紧赶了一千多里,会追不上他,我认为他一定落在这个地方,可是好几天的工夫,把附近一带可疑的地方,全踩探到了,就是没有他们的踪迹。我们难道就这么愚蠢无能,这点事办不下来,我们还回得去么?”

那个鸡眉鼠目的少年道:“苗老师,我看我们是把事情看大意了,此人此番离开广西地面,叫我们上了他的当。要叫我看,他是始终没往这条路上去,沿途上故布疑阵,引诱着我们跑出一千多里来,人是早走脱了。这是该着我们爷儿两个倒运,把这件事交到我们身上办,简直是往鬼门关上送我们,苗老师,依我看,现在我们只好将错就错,哪远往哪走,暂时先躲一躲吧,回去也是死,我们何必自己去送死呢?”

那个年纪大的把面色一沉,向这个鸡眉鼠目的少年道:“齐老四,你这是死催的,你竟敢说出这种话来。我跟你这种交情,我看在你爹爹的面上,也不能不照顾你,我早就看出来,你有些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认为离开江南往北方一躲,自己另找一条道路,依然能活下去,你完全想错了,你能活下去么?过去那些惨死的人,你是亲眼目睹,哪一个背叛了能逃得活命?齐老四,从今以后这个话再不许你出口,你跟着我苗老二出来,就得跟着我回去,我死在外面,你也得跟着我陪葬。小伙子千万不要三心二意,谁都知道你有鬼聪明,可是你这点鬼聪明,常有看错了的地方,咱们爷儿两个打个赌,不出三天之内,我定能得到信息。这次我若栽在你手内,往后的事我完全听你的调度。”那个少年被他说得低头不语,眉头紧皱,似在思索着什么事。

他们住的这个地方,是紧靠湘潭的边上,是一个极偏僻的地方,依山靠水这么一个小村落,地名叫牛角湾。这个地方只通航路,从陆地上走,奔省城是绝过不去,非坐船走不可,地方虽小,却是水路上一个要路口。这两个人正说着,忽然听得店门外有人打门,这两个人竟把灯拨暗了,停止了说话。这时外面一连好几次地打店门,店家睡着了,夏逢霖和俞平离开板铺凑到窗前,从破纸孔中往外张望,今夜天气阴着,院里黑沉沉,什么也看不见。外面叫门的人招呼了好半晌,店家才答应着。本来这是一个小店,伙计没有几个人,他们好容易入了睡歇息下,此时忽然有人来叫门打搅,伙计便没有好言答对,连屋子都没出,隔着窗子向外喊:“我们这里客人全住满了,请你往别处找地方住吧。”

可是外面的人却答道:“伙计,劳你驾,我们不是住店的,我们是航船工人,给你们店里客人带来一点重要信息,不得不打搅你一下,这里有一位姓苗的客人你去招呼一声。”伙计还是不肯好好地起来给他开门,仍然在高声说着:“我们这里没有这么个客人,你别处找去吧。”

这时旁边房间的屋门一响,已经有人走出去,向店房的柜房招呼道:“伙计,你也太会舒服了,只会要店钱,什么事都不管,将就点起来开门吧,是找我的。”店里的伙计,听客人答了话,不敢不起来,可是依然十分不高兴,出来开了店门,外面有一个船户站在门边,这个姓苗的客人走出店门口。夏逢霖俞平在窗边,从破纸孔中可望到门口,这个姓苗的客人先是跟着走出店门,但工夫不大,退了回来,向伙计道:“对不起,麻烦你,明天我一定请你喝酒,你关上门,没有事了。”这个姓苗的客人,反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因为这个小店房间不多,院子不大,没有多远,这个姓苗的客人行动很鬼祟,好在夏逢霖这屋中容易察看他的举动。只听他进了屋,向那个姓齐的少年低声说道:“老四,赶紧收拾,小伙子,你认栽吧!苗老二准没看错,现在航船上已经有信到来,一点不差,他是从航路上下来的,大约到不了后半夜,准到牛角湾这里。咱们走,事情很巧,我们的人也全到了,足可以收拾他了。”那个姓齐的却低声说道:“真个怪道,他会这时才来到这里。”口中说着话,伸手从床铺上拉过一个包裹来,把包裹打开,每人一个软皮囊挎在肩头,又从布包中撤出一对鸡爪镰来,递给这个姓苗的,他自己是一条十三节链子枪,围在腰间,两人各自把身上收拾利落,从墙上摘下两顶大草帽背在背上,噗的一口把灯吹灭。那个姓齐的头一个推门到了外面,略一张望之后,回头说了个“走”字,已经腾身而起,蹿上屋顶,脚底下极轻,那个姓苗的也跟踪而上。

夏逢霖低声向俞平招呼道:“你的家伙围在身上,我的兵刃带不得,你把它放在床底下,快着点,我先看他们的去路。”夏逢霖嘱咐了两句,跟着已轻轻推开屋门,闪了出来。就这么不大的工夫,雨点已经在落着,夏逢霖轻轻一纵身,翻上自己这间客房屋顶,伏下身去,此时瞥见那两个人已经从店门口的门道上跃出去。夏逢霖赶紧轻身一纵,也蹿到门道屋顶上,身形矮下去,只见这两条黑影,脚下很轻,顺着这个小村庄边上,一直地扑奔江边。

这是一个贴近港岔子地方,离着江面很远,反正是只能往东往西走,这一看见他往东走下去,放心了,俞平那里并没有什么耽搁,也跟着从屋中走出来,倒也十分仔细,脚底下极轻,已经纵到夏逢霖的身边,夏逢霖低声道:“他们是往江边去了,这是等待一个船只,可能他们要堵截什么人,其实事情和我们没有什么牵连,可是他们分明是从川广一带下来的,我们要暗地侦查他们的举动,或者与我们的事多少有些帮助。一切可要谨慎小心,我们千万不要多管闲事才好,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俞平道:“晓得。”夏逢霖一飘身落在下面,俞平也跟踪而下。因为不能跟得太紧了,所以故意地容前面两人走远了,远远地瞄着他们的影子,一直地跟着往江边走过去。这是一个极大的水汊子,离着江边足有一里多地,一路上跟踪蹑迹,前面的人,离着江边已近。这一带是从江口那边探进来的一段支流,贴着北边一段堤岸边转过来,靠西北是一段很高的山岭,往东斜着,向南就是大江。仗着这一带护堤的树木很多,到处里能够掩蔽行藏。夏逢霖和俞平此时离着前面也就是六七丈远。因为已经离着江边已近,不敢离得太远,恐怕失了他们的踪迹。现在判明他两个的举动,他们也是潜踪蹑迹地往这一带走下来的。夏逢霖注意观察着,担心他们遽然隐匿起来,爷儿两个反倒弄个形迹败露,这种事与自身最危险,因为事不关己,只要被他们发觉就走不开,所以夏逢霖此时行动上十分谨慎。

离着江口大约还有半箭地,突然见远远有火亮闪了一下,不过一瞬即逝。那个姓苗的和姓齐的,一连几个纵身,已经蹿上去,那边敢情另有人潜伏等候,从树后闪出三条黑影,和这两个聚合一处,似乎在说着什么,跟着一同向江边走去。夏逢霖、俞平全把身形伏下去,贴着这一带土岸边往前走过来,见前面这五个人又分散开,他们的行动仍然很谨慎,毫不停留地直扑江口。

夏逢霖跟俞平见他们奔江边,放了心,显然他们是预备在水路上堵截来人,自己和俞平正好趁这时找隐身之处。此时离着江边更近了,靠江边一带又出现了三四条黑影,也往一处聚合,从这种情形看来,他们的人似乎不少。夏逢霖、俞平一打量附近的形势,感到不能再往江边走了,正好贴近这个水汊子转角处,相隔不到一丈远有一棵垂柳,树木很高,树帽子也大,夏逢霖向俞平示意,用手向树顶子上一指,不用再打招呼,各自贴近一个树干前,猱升上去,隐身在树帽子上,往江边这边看,相隔可没多远。此时雨下起来,天空中不时一闪一闪地发着电光,就在这刹那间,看见江边停着两只船,江岸边大约有八九个人,此时可辨别不出来哪个是才从牛角湾下来的人了。他们在岸边留下四个人,全分散开潜伏在江边,其余的人全上了船,这两只船不带什么声音,渐渐地往北移动出十几丈去,贴在紧靠江边的一片树荫下。此时,这一带立刻静悄悄,见不到一个人的踪迹,只有滔滔的江流和淅沥沥的雨声。

夏逢霖和俞平身形隐藏好,也静静地在树上等待着。江面上此时什么也看不到,远远地只有停在江边的商船,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过了很大工夫,忽然从下游逆流而上地来了一只小船,船身小,紧贴着江边走,虽是逆流而行,但是四只木桨打得水花翻飞。这只小船眨眼间已到了附近,紧往江岸边靠,嘘的一下打出一声轻轻的呼哨,这时从岸上蹿出一人,紧往江边一靠,嘘的一下打出一声轻轻的呼哨。这时从岸上却蹿走一人,紧贴到江边,有人在发着招呼:“阿七,怎么样?”这时似乎船上有人答道:“你们预备着,这就到了。”岸上的人说道:“阿七,你们的人全上来,留一个往北放,向树荫下的船上打个招呼,叫他们预备着。”夏逢霖知道事情就要发作,这时立刻从这小船上又跳下三个人来,小船立刻顺着江边往北荡过去。不大工夫,隐藏在柳荫下的两只船也开始移动,离开江边,出去七八丈远,横在江面上。工夫不大,从前面南边下游头,突然驶来一只船。这只船来得很快,看情形也像是连夜赶来,逆流而行,在这种深夜间这么行船,这是多么危险的事。这只船来到附近,似乎还没发觉这边有人在等候他。两船相隔还有六七丈远,这时的雨还在下着,这边的两只船上突然发出暴喊声,高声喝喊来船趁早停住,别往前走了,请你们坐船的客人答话。这种靠江面上行船,出其不意地一有人阻拦,来船立刻倒打着木桨,水花一阵翻飞,船已经停在江面上。这时来船上已经有人在答话:“什么人阻挡我的船前进?”这时的两只船靠西边的一只船上有人立刻招呼道:“船上的弟兄,你可晓得航船上的规矩,我们这虽不是在水面上硬摘硬拿的朋友,可是明告诉你,我们跟船上的老客另有点麻烦,你们少管闲事,是你们的便宜,听明白了没有?请船上老客出舱吧。”

夏逢霖此时已听出发话的人是那个住在店中的姓苗的。他的话声未落,来船舱中已经蹿出一人,高声说道:“我怎么听着耳熟,发话的好像是苗二弟。”这时那个姓苗的哈哈一笑道:“柳老师,你耳音真好,不错,正是苗老二。”这时那个姓柳的客人似乎带着怒意,厉声说道:“苗老二,听你发话的情形,好像故意地等我,家有家规,船有船规,你怎么这么无礼的讲话,是何居心?”那个姓苗的哼了一声道:“柳老师,这不是你挑过节的时候,苗老二此番是奉命而来,柳老师爽快些,请你下船去讲。你的船上人不是我们门中人,我们的事找清静地方去办,柳老师你难道惑疑不敢下船么?可是柳老师你再往前走,没有你的路了。”

那个姓柳的怒叱一声道:“苗勇,你敢这么无礼对待我,你难道不怕我用家规处置你么?你想到什么地方?”那个姓苗的道:“此地名叫牛角湾,就在岸上不远,已经给柳老师找好了地方,咱们到那里去讲话。”这时那个姓柳的招呼船家立刻把船头拨转,直往水汊子边上荡过来。看来人的情形是毫无所惧。船到了岸边,这个姓柳的客人似乎在船只移动时又进了一次舱,船靠岸时,他才从舱中出来。此时雨还在下着,靠西北方电光一闪,在这刹那间,伏身在树顶子上的夏逢霖、俞平已经看到这个人的面貌。

十 巧得仇踪

这个人年纪大约四旬左右,长得面貌十分威猛,是一个久走江湖的人物。此时他穿着一身蓝绸子短衫裤,光着头顶,发辫盘在头顶上,手中提着一口宝剑,一纵身已经蹿上岸来。这时那两只船也跟着全到了,嗖嗖的一连蹿出五个人来。这个人到了岸上以后,回头向船上招呼了声:“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回来。”听他说话的口音也是广西人,往前走出三四丈远,停身站住,扭着头向跟在身后的人说道:“在这里不好讲么?苗老二,是谁打发你来拦截我,痛快讲,你是知道柳春台不是好惹的。”那个姓苗的哈哈一笑道:“柳老师你的话说远了,我苗老二不过是领了总坛上道祖之命,赶到这里等候着,柳老师你何必这样恶言恶语地对待我。柳老师你也是我门户中老前辈的人物了,在你没判明我苗老二的来意前,你怎竟这么猜疑我。你看转过这片树林,牛角湾前多么清静,我们的话不能当着外人说,你就走吧。”

此时这个姓柳的,已经发现靠江岸边有黑影闪动,他立刻动了疑心,不肯往前走,仍向这个姓苗的问着:“苗勇,我现在先问你,你来在此地什么用意?你还是不是我的三阳赤火道的弟子,你倘若还承认是我们道门中人,我现在就能命令你,有什么事就在这里交代,违反门规,泄露秘密,有姓柳的一个人担当,与你无关。”这姓苗的却大声说道:“这件事由不得你,只有到前边去才能讲,柳老师你若是不爽快些走,苗老二有些对不起了。”这姓柳的哼了一声道:“苗勇,你今夜是吃醉了,姓柳的跟你无冤无仇,你可知道我领受道祖的命令到大河以北,你这么拦截劫留我,你是不想活了。”

苗勇带着冷笑说道:“柳老师,咱们还是到前面去讲,我们的事,绝不许外帮听见,你要遵守我道门的戒条。”这时那个姓柳的说了声:“好,咱们就到前面去讲。”他立刻提着剑,顺着树林前转过来。此时夏逢霖跟俞平连动也不敢动,因为这班人正从树下走过去,四周一条一条的黑影,离着两三丈远也随着往前转。这时是十分黑暗,天空中一阵阵地闪起电光,他们手中各提着雪亮的兵刃,看情形他们已把来人包围。

赶到转过眼前这一排树木,就到了通着牛角湾小村落的那片转角山坡前,那个姓柳的二次停身,不再往前走了,他一转身背靠着一棵大树,此时已经有四个人明着现身,往他对面一站,两下相隔着也不过丈余远。这时那个姓柳的却在厉声说:“苗勇,你可知道我是奉命离坛,你不能随便阻止我,你要拿出凭据来给我看。”旁边一个正是随着姓苗的一同住店的那个年轻人,他答了话,向这个姓柳的说道:“柳老师傅,你是要凭据,很好,我们也正愿意,你还知道遵守门规。”说到这,扭头向那个姓苗的道:“拿出来给他看好了。”这时那个姓苗的,从左肋下挎的皮囊中,取出一点东西来,夏逢霖跟俞平在树上看不真,不过这件东西是白的,看这个姓苗的拿着的情形,像一个涂白油的木牌。此时这个姓苗的突然一抖手,把这件东西向那个姓柳的面前掷去,这件东西掉在地上,夏逢霖因为离着那个姓柳的停身处不远,借着天上一闪的电光,已经看清了,是一块五寸长,三寸宽的白色木牌子,那个姓柳的一见这个东西,却是有些惊慌之色,竟一俯身把这个木牌拾起来。

这个姓柳的怪叫着道:“我柳春台犯了什么罪,以此牌追我这条命,这是出于何人主意?苗勇,我随你回转总坛,面见道祖,我问他我身犯何罪,以生死牌来处治我。”此时隐身树顶的夏逢霖、俞平,从他们口中已然知道这个姓柳的叫柳春台,那个姓苗的叫苗勇,敢情他们全是三阳赤火道的门徒。这一来夏逢霖越发加了小心,这是他本门的火并,外人参与不得,只要一露面,就休想脱身,好在隐身的地方很好,眼前他们必有一场凶杀狠斗,自己倒不妨看个热闹了。俞平也是那么想。

这时那个苗勇冷笑一声道:“柳春台,你这个话说得有些失了身份,你也是本门中掌坛的老师,你敢违抗道祖的命令,你想回总坛,可惜道祖没有这个命令。依我看,柳老师,你爽快些领道祖的慈悲,不必叫弟兄们再动手了,你走不脱。”这个柳春台厉声说道:“今夜姓柳的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枚生死牌。”说到这,他叭的一下把这枚白牌砍了回去,那个苗勇立刻呵斥道:“柳春台你放明白些,你敢不遵守本门的教规,可怨不得我们翻脸不认得人,我们看在过去的情面,这么跟你好言好语地讲,你若是尽和我们麻烦,你是自找难堪。”

柳春台恨声说道:“我柳春台也是本门中掌坛的老师,我就是身犯教规,罪至于死,也只有道祖能够在祖师面前开坛处置我。姓柳的并没有背叛教规,我有什么可怕,我要回总坛请求道祖,开坛宣布罪状,姓柳的还有理可讲,我有哪一点对不住他?现在把他势力养成,却这么对付我,这么无情无理地要姓柳的命,我就是不甘心。”

此时那个年轻的一旁发话道:“柳老师,我齐小坡论身份论地位,可没有权来问你的事,无奈今夜我们是领得道祖的坛谕而来,生死牌是本教中任何人不能违抗的命令,你不领命,你就是叛徒。我齐小坡明白告诉你,教祖这还是看在云娘的面上,赏你个全尸,你真想回总坛,只怕那时你死得比现在要惨。”这时那个柳春台咬牙切齿道:“齐小坡,你也敢在我面前这么狂妄,你是什么东西,你们这群下流的东西所行所为,要依着姓柳的早已清理门户,可是你们能够趋炎附势,巴结道祖。姓柳的算是瞎了眼,这些年来舍死忘生,帮助着姓岳的立起三阳赤火道,他身为道祖,不知道这全是一班弟兄们拿鲜红的血把他捧起来的,他竟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都怨姓柳的优柔寡断,不能早早地下手,反害了自身。我听信他的甜言蜜语,把我打发出来,原来为的是人单势孤,好把姓柳的除了岳鸣霄他好唯我独尊,把持着三阳赤火道的势力。他不想想事业是大家拿命给他换来的,他屡次地杀戮一班道友们,现在已经众叛亲离,人心瓦解,他这么一意孤行,恐怕他灭亡就在眼前。苗勇、齐小坡,你们何必跟姓柳的做冤家对头,他这样对付我就是个榜样,你们将来还不是照样么?”

那个齐小坡哈哈一笑道:“柳春台,请你住口,这些废话不必讲,我们只有执行道祖的命令,别的事概不过问。”柳春台哈哈一笑道:“岳鸣霄他想要姓柳的命,可惜他不放眼看看,当初川广一带的旧日好友,还有谁在他面前?他不过是一时得势,就目空一切,要做江湖道中绿林道上的盟主,西江一带的沙龙翔旧部是多大势力,他不好好地结纳那一班人,自己以为三阳赤火教足以霸据边荒,掌握江湖道的力量,可是他不想想,连沙婆子和她女儿跟他们全是极深的渊源,全不肯再依靠他,已经远走他方,另立门户。将来这班人只要重返天南,也就是他覆灭之日,你们这群东西们,竟是信他的甜言蜜语,尽情地逞凶作恶,但是姓柳的哪会把他们放在心上。我爽快地告诉你们,姓柳的有三寸气在,定要取那岳鸣霄和那下贱的狗淫妇的性命,你柳老师不陪了。”他说着话一拧身,顺着树下嗖的一下,往江边就窜。

可是这班人早预备好了,四下包围,他身形纵出去,立刻四下里六七件暗器,同时打出,照着这个柳春台身上攒攻。可是这个柳春台的本领绝不弱,他宝剑换到右手,盘旋舞动,叮当的一阵响,把暗器磕飞。此时那个苗勇抡鸡爪镰,头一个蹿过去,口中在骂着:“姓柳的,你好不识抬举,你还有脸活着,还想逃。”他一边骂着,一边鸡爪镰舞动着,往上猛攻,那个齐小坡,此时也把十三节链子枪抖开,往上夹攻,四下里的暗器,还是俟隙发出,向柳春台身上招呼。

这个柳春台此时身形向北移动,掌中剑上下翻飞,把身躯裹住,此时苗勇、齐小坡两人,把柳春台缠住,跟着又有三个匪徒各抡兵刃往上围,这一来,姓柳的想脱身逃走是不成了。就在这牛角湾前雨地里,一片的喝喊叱骂,兵刃呛呛的乱响,翻翻飞飞,不住地发出哎呀叫喊之声,可也辨别不出是谁受伤了。究竟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工夫不大,听得一声惨叫,这个姓柳的已被鸡爪镰砍伤,身形倒了下去。这一班匪徒们,兵刃齐往下落,咯喳咯喳一阵响,就算被他们乱刃分尸了。这帮人中也有三个受了伤,口中不住地骂着:“你个死王八,自己的女人卖了你,你叫老子们费事。”跟着那个苗勇,喝令一班匪徒把地上的尸身搭起,一齐扑奔江边,抛入水中。

他们在江岸上并没怎样停留,互相计议了一下,立刻登船,可是这时更听得江心那边又是一片喊叫之声,敢情是那个姓柳的所乘的船趁着他们动手之际想悄悄逃走,可是并没容他们走多远,已经有人追上去。这边虽则看不真切,喊叫饶命声一停,立时听得扑通扑通的一阵响,分明是那只船上的人,全被杀死抛入江中。跟着三只船合在一处,顺流而下,相率逃走。那个姓苗的和姓齐的也没回店,夏逢霖和俞平在树顶子上,目睹他们这伙人的穷凶极恶,越发地加了警戒,这一些东西真是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全敢做,太厉害了。

他们已经全走开,夏逢霖和俞平这才从树上下来。夏逢霖向俞平道:“俞平,他们这些事与我们无关,可是你可听到他们方才讲话,分明提到西江巨盗沙龙翔的旧部,以及沙龙翔的女人,沙婆子母女,全已离开天南,往北方去了,这种情形是千真万确,一定不会假了,我们赶紧地赶奔北方,搜寻他们的下落。不难得到他们的踪迹。”俞平道:“表叔说得不错,一点不差,我们回店,表叔留着神,地上的血迹别踩脚上。”刚说到这里,突然一扭头,看到江岸那边有一条白影在江心出现,似乎有一只船在逆流而上,夏逢霖道:“俞平,咱们赶紧走,这班匪徒已经都走了,怎么这时又有船只出现?”

俞平也回头看了看,这只船竟是往江边很快地荡过来。俞平说了声:“表叔,咱们快走。”他刚往前迈步,一俯身,从地上拾起一件东西来。因为夏逢霖还扭着头查看江边船只,俞平低声招呼道:“表叔,你看,他们没把那枚白牌带走。”夏逢霖此时正注意着江边,见船只很快的拢岸,船上一连两三条黑影蹿上来,此时俞平举着这枚牌叫夏逢霖看,夏逢霖回过身来,忙地说道:“俞平,这个东西咱们要不得,扔下,快走。”可是俞平他竟不听表叔的话,把这枚生死牌塞入囊中。这时江边的人,已经一直地扑奔过来,夏逢霖赶忙一拍俞平的肩头,低声说:“快着,往树上翻,还是他们,又回来了。”好在这爷儿两个全是贴近树荫下,各自一耸身,蹿上去抓住树杈子,轻轻一翻,绷在了上面,情形真是很险。

此时天空的电光正在一闪,倘若他们蹿上来稍慢一刹那,江边过来的人,恐怕也就发现他们了。这爷儿两个伏身上面不敢动。此时从江边过来的是三个人,很快地到了附近,他们此次竟是各从囊中取出火折子,晃着了,不住地往地上照着。可是雨下得比方才大了,火折子忽明忽暗,此时已然辨别出,来的正是那个苗勇、齐小坡,跟另一个匪徒,齐小坡还带着伤,头上肩上全裹着布,他们是十分着急,苗勇在雨地里不住地跺着脚道:“真浑死了,怎么忘了把这件东西拿回去。”他们一边说着,还在附近一带仔细地寻找,一边不住地连声喊着,“这可真是怪事,此处绝没有行人经过,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怎么竟会没有了呢?”那个齐小坡道:“苗老师,我看不必费事了,方才紧急动手时,恐怕还是那个该死的东西,把这枚生死牌捞在手中,他是没安好心,想带着它逃走。我看我们回去,就告诉道祖,是他把这枚牌收入囊中后才变脸动手的,赶到我们把他收拾了之后,急怒间忘记了把生死牌搜出来,随着尸体抛入江中了。这样虽则我们免不了受一顿申叱,总不会再受到别的责罚。”那个苗勇道:“我是担心这种东西落在外人手中,于我们不利。”那个齐小坡道:“你这么多虑,别说这是湖南地面,即使落在谁的手中,他也不懂得做什么用的,真要是知道这枚牌的来历,他有几个脑袋敢拿出来。”那个苗勇在无可奈何之下,点头答应着,在附近四面又找了一遍也没发现,他们只好仍然扑奔江边,扬帆而去。

夏逢霖、俞平容他们走远了,这才从树上退下来,爷儿两个不敢在这附近一带再逗留,一直回转牛角湾店房。好在他们这次出来正赶上这阵雨,又已经是后半夜,店房里静悄悄,丝毫没有人发觉,便安然回转屋中。夏逢霖向俞平道:“你把那件东西收在身边,可容易招祸。”俞平摇摇头道:“现在天还没亮,最好别提这件事,咱们歇息一下,天亮赶紧起身。”夏逢霖想了想俞平的话很对,这种地方应多谨慎些,以防意外,遂不再提这件事,爷儿两个全躺下歇息。

直到天亮了,俞平首先起来,往隔壁苗勇所住的房间看了看,里面仍然是空着没有人,店家也没有起来,他这才把那枚生死牌拿出来,爷儿两个仔细看,只见这枚牌是用竹子制的,外面涂着白油漆,四周是黑边,当中一个很大的“死”字,下面用火印烫着“三阳赤火道主坛”七个字,背面却有些看不出认不得的符箓字,夏逢霖道:“你把它收在身边,究竟有什么用?”

俞平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认定了他们口中虽说是沙婆子母女已经离开天南一带,但是他们这群恶徒们一个好东西没有,完全是一党,不过一时间争权夺势,终归是能合到一处的。我们把这枚牌收在身边,也许到时候有极大的用处。你放心,我不会自取其祸,给表叔添意外纠缠的。”说话间,赶紧严密地包藏好带在身边。此时店家已经起来,发觉身边屋中的客人不见了,他们惊疑猜测。夏逢霖不再停留,立刻招呼店家,付过店账,离开丁牛角湾,从湖南一直往北走下来。他们这才要乔装潜入尼山,艰苦卓绝地隐身黑水涧,与天龙八掌杨松遇合,与妖党做殊死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