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荒村怪影

再说王太冲、陆蛟来到赵家庄外,阴沉黑暗之野地中怪声突起,这种声音太难听,这一声叫过之后,立刻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又等了很大的工夫,这种声音又发出来,却已经离得很远,似乎在赵家庄的庄外,偏着是在东南一带。可是这一声之后,接连不断了,渐渐地由赵家庄的东边转过去,奔了正南。此时连王太冲也有些怀疑了!难道真个有这些邪鬼出现么?就在这时,头上这两棵树唰啦唰啦的一阵晃动,枝条上的雨水完全颤动下来,像一阵大雨似的。王太冲不由也啊了一声,伸手把杆棒的活扣退下来。杆棒已经握到手中,身形往树帽子外撤。这时陆蛟竟是哎呀一声,王太冲一把把他的左臂抓住道:“你闹什么?”陆蛟道:“我的草帽子没有了!”王太冲已觉出他有些颤抖,自己赶紧用沉着的声音呵斥道:“陆蛟,不要怕,那不是就在地上吗?风大,吹掉了,把家伙亮出来。”陆蛟借天空电光一闪,看到草帽就在前面不远处,赶忙过去拾起来,把泥水甩了甩,扣在头上。

但是陆蛟此时禁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暗想自己这个草帽掉得没有缘故,虽是有风,草帽子全被雨淋湿了,戴在头上很紧,怎么会掉呢。陆蛟此时虽满怀恐怖之心,倒是预备得全,左手扣着飞蝗石,右手把七节鞭掣下来。王太冲此时仔细查看,树上什么都没有,那个怪声渐渐地围着赵家庄转过来。王太冲也觉得有些毛发悚然,自己赶紧振作精神,心想我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在江湖上这些年,走的地方多,荒山野庙全住过,任凭到处传说着怪异的事,就是没亲眼看见过。难道今晚真个要开眼么?他又把意念一止,认为不会有这些妖邪的事,还是不信。民间传说阴曹地府酆都城那么厉害,自己曾经去过四川酆都县,还不是没有那么回事。他听到陆蛟低声说话,声音有些发颤,知道他是害怕了,赶忙抓住陆蛟的胳膊,仍然退到树根下,往树后转了一下,低声告诉陆蛟:“不要怕,咱们爷们儿是正人君子,邪不侵正,手里有这两把家伙,还有什么可怕的,小伙子放起胆量来。”

就在这时,在赵家庄的庄子边上,贴着北边,吱吱的怪声,连续了好几次,眼中可是什么也都看不到。沉了一刻,在声息寂然之下,王太冲刚要把身形移动,从树林转出来,往赵家庄的庄子边上看一看,身形还没向前出去三步,突然在这树林子边上,一声怪叫听得越发真切。那陆蛟赶紧地往后一纵身,躲到王太冲的背后,这种声音已不是赵家庄那边了,分明就在近前。这时王太冲把手中的杆棒一抖,咬了咬牙,贴着这棵大树一转,往树林子边查看,此时天空电光一闪,又是一声怪叫,这次连王太冲也呀的一声,因为他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离着自己停身处五六丈外的一棵大树旁,立着一个骷髅,整个是一个人的骨头架子,那骷髅一个头骨全是黑窟窿,只有两个眼眶子里,冒着绿光,可是这种怪形一现之后,便又倏然隐去。

王太冲虽然也是十分惊恐,但是想了想,此行是干什么来的?我倒要看看这种东西有多么厉害。这时似乎影影绰绰看到树干后,像是有黑影子在晃动,王太冲猛往前一纵身,脚底下力量也用足了,身形猛窜过去,这条杆棒照着树后猛砸下去,叭啦一声暴响,击得泥水四溅,杆棒砸空了,什么都没有。这一下王太冲把自己的勇气也去了一半,幸而陆蛟这次闪在王太冲背后,没有看见什么。他见表叔那么生龙活虎地向前闯去,自己也想着,万一是所想象的江湖中那种盗匪,装神弄鬼,爷儿两个这两把家伙足能对付。他把手中的七节鞭一抖,也一耸身飞纵过来,落在王太冲的身后,低声问道:“表叔,你看见什么了?”王太冲尚没答出话来,突然在那片大坟地前一片三四尺高的庄稼地内,吱的一声怪叫,在高粱地内蹿起一物。这次陆蛟可看清楚了,黑乎乎的半截,完全是死人的骨头架子,上半截还冒着绿火。陆蛟啊呀一声,忙招呼:“表叔,咱们快走!”

王太冲此时知道如依着陆蛟的话,可就毁了,这种时候,最怕正气不足,精神振作不住,那可是找死。王太冲厉声呵斥道:“陆蛟,这是鬼吹灯的手段,听这个么?你看我叫他现原形吧!”这王太冲口中说着硬话,也是豁出这条老命,倒是看看究竟是否真有这些个妖邪鬼怪的事。这个老头子胆量可也真算是大的了,他把手中的杆棒一抖,一个“龙形一式”,随着杆棒往前抖之势,身形竟纵出去,身躯往这边一落,这条杆棒运足了力量,往回一撤,一盘旋,跟着往外一抖,竟向这个骷髅往起蹿处,横卷着打出去。这一杆棒,力量是极大,唰啦的一片暴响,还没长足的高粱棵子,被扫折了一大半,耳中可是依然听得吱的一声,这一声叫过之后,那种尾声可是出去很远了,竟窜入这片大坟地的花墙子一带。王太冲站住,胆子略微地壮些。这种情形是怕人,若是拿杆棒砸他,他还往前扑,那可厉害了。

略一迟疑之下,身左侧一片高粱梢唰的一声,王太冲赶忙向右一撤身,可是左肩头叭的一下子,竟是一大片湿泥打在身上。王太冲虽则是挨了这么一下,不肯言语,口中却在招呼:“陆蛟,你怎么不动手帮我捉妖?这不定是哪里的下流东西,在我们爷们儿面前弄鬼。”他这个鬼字出口,陆蛟也纵身窜过来,可是靠坟地花墙子那边又吱的一声怪叫,王太冲、陆蛟全吃惊地往那边看时,背上和头上又被湿泥块打了好几处,并隐约地看见那个骷髅,在一片树荫下,一跳一跳的。陆蛟还是低声招呼王太冲。“表叔,咱们走吧!”王太冲此时实也辨别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自己的头发根子也是乍起,身上又被湿泥打上这几下,在惊慌愤怒之下,一跺脚道,“陆蛟,动手不动手随你,我老头子不想活着了,我非看看鬼是什么样的。”王太冲这一手厉害,任何人只要安定了必死之心,自己明是活人,把自己看成了鬼,本身全成了鬼,还有什么可怕的事?他这一横了心,不顾一切,竟向坟地前花墙边猛扑过来,手中这条杆棒舞动,上下翻飞,碰上什么算什么,也不管是高粱棵子、花墙,他这条杆棒一路乱打乱砸,噼啪扑哧一片暴响。王太冲简直像疯了一样,这一来,倒是真发生了效力,那个骷髅在他一条杆棒之下,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陆蛟见表叔这种情形,自己虽则害怕,也不能蹲在那等死,他老人家在头里什么都不惧,自己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太叫表叔看不起了,他也跟着照样学,也不管有什么没什么,七节鞭也是舞动开,四下里一路乱砸,这片庄稼地算倒了运。这一下子陆蛟也觉得胆量壮了,竟也到了这片坟地的花墙子附近。此时王太冲竟纵身蹿上花墙子,看了看,这片坟地内黑沉沉,什么也找不到,可是这里略微一停,怪声又起,只是离得远了,似乎在六七丈外。王太冲从花墙子上纵身跳下来,刚要循声扑过去,吱的一声,这种鬼叫竟变了方向,原本是正南,竟换了正北,带着雨水的湿泥,随着怪声又飞过来。爷儿俩又把杆棒七节鞭舞动,查看声音的方向扑过去,可是这种怪声又停了,忽东忽西,倏南倏北,方向变化得太快了。这样僵持了很大的工夫。王太冲身上被雨淋着,可是这一路用力追扑,连被泥团打了几下,通身是汗,里外全湿。连着捉了好几次,有时候看到高粱地里黑影子晃一下,那个骷髅却始终不见,可是湿泥还是不住地往这爷儿两个身上打。王太冲一看这种情形,立刻变了主张,向陆蛟招呼了声:“小伙子,手底下着实地用力气,别含糊了,我非把这东西砸烂了不可。”说话间却把陆蛟抓了把,暗中已向他示意。这次王太冲把手中杆棒舞动,又窜进一片高粱地内,唰啦唰啦,杆棒一个劲舞动着,可是这次方向不变,一直地向东北猛窜过来,陆蛟也明白了表叔的意思,他脚底下更是快,身形往前纵一下,手中的七节鞭唰啦唰啦的连着舞动几下,这样爷儿两个一气就是一里多地。王太冲身形略停,陆蛟也是吁吁直喘,离着赵家庄已远。

陆蛟刚向王太冲说了声“表叔,咱……”这个咱字底下的话没说出来,一大片湿泥把陆蛟打了个正着,弄了一脸一嘴。王太冲猝然一惊之下,恰巧天空的电光一闪,看到身后偏着左边两三丈外的高粱棵子梢儿,晃动了一阵。王太冲此次是任凭陆蛟喊叫,自己一声不响,暗中用足了力,一个“鹞子钻天”,身形纵起,相隔着两丈多远,竟扑到了。王太冲此时把一身所学尽量施展出来,一个“饥鹰搏兔”式,身形斜着向下一栽,腕子上用足了力,往下猛一带杆棒,叭啦的向高粱棵子内砸下去。

王太冲是真急了。杆棒砸下来,脚已经沾了地,一个“乌龙卷尾”式,随着往左一带杆棒,唰啦的又是一个盘旋,这条杆棒又横卷出去,可是身形并不停,随着杆棒的式子转,叭啦叭啦,杆棒是一连三个盘旋,四五丈的一片高粱地,全被杆棒打倒,在杆棒这么猛砸猛卷之下,耳中竟听得吱吱的怪声,不过声音小得多,一直往西南逃下去,声音是渐渐消逝。王太冲口中不住地骂着,停住手。听听四下静悄悄没有声音了,那个陆蛟此时把脸上的湿泥抹掉。王太冲已经到了近前,陆蛟还要说话,王太冲道:“头里走,有什么事回去再说。”这个陆蛟心惊胆战之下,哪里还敢停留?离开高粱地边,顺着这条土道,踏着泥水,一同赶回仁和镇。

可是在离着仁和镇还有一箭多地,王太冲却悄语低声地招呼陆蛟,不要忙着进镇甸,别管他是什么东西,我们留些神。王太冲脚底下也放轻了,身形紧往镇甸外一片树荫下贴过来,紧握着杆棒,静静地等待,天空的电光闪一下,仔细地往来路上张望一下,足又耗了半个时辰,把陆蛟急得也不敢催他。王太冲只是不进镇甸。他们往返这一折腾,这是整整一夜。天阴着,亮得很慢,可是鸡声喔喔已经报晓。陆蛟此时蹲在树根底下倒是歇过来了,胆量也壮起来,心中存着过去所听到的那些神怪传闻,说不论什么妖邪鬼怪,只要一到五更鸡叫,就算完。陆蛟无形中把心情舒展了些,不过浑身湿淋淋,也真够难受的。他也不知道王太冲为什么还在这里死耗,又待了很大的工夫,天全快亮了,王太冲这才招呼着陆蛟进了仁和镇。

天色还是黑魆魆的,爷儿两个仍然是越墙而入。齐寿山宅内依然是静悄悄,全在睡乡。这爷儿两个回到跨院,到了自己屋中,各把兵器放下。陆蛟赶忙把灯拨亮了。这爷儿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扑哧地笑了。这真是自己找病,爷儿两个弄成了泥鬼,衣服全行湿透,脚底下连腿腕子上全是泥,脸上身上草帽子上,尽是湿泥。

王太冲向陆蛟道:“小伙子,长这么大,头一遭开眼吧?”陆蛟此时余悸犹存,一边把瓦壶里的水倒在盆内,一边向王太冲道:“表叔,这个眼,可不想再开了。表叔,咱还是赶紧回家吧!这是什么地方,怎么真有这种邪性事?表叔,你别笑话我,真要把我吓死。表叔,你快洗脸吧,收拾收拾,换换衣服,他们起来叫他们看见是什么样子。”王太冲微笑不语,爷儿两个全洗了脸,通身的衣服,连鞋袜全都换了,把湿衣服全收向一边,预备没有人时再洗净它。

王太冲坐在那里歇息着。陆蛟这时洗过脸之后,王太冲见他脸色苍白,遂向陆蛟道:“陆蛟,表叔真有些对不起你,带着你去办这些事,叫你吃苦害怕。”

陆蛟道:“这倒没有什么,我总想着,我们何必找这种无畏的晦气,表叔平常也说过,四海之大,无奇不有,那种邪魔鬼怪的事,也许就是真的,今夜的事,还不叫我们死心塌地地认了头么?爷儿两个没把命扔在那儿,也算很万幸了。”王太冲见陆蛟说话的情形,是从心里起了恐怖之念,皱了皱眉头向陆蛟道:“陆蛟,你把心神安定一下,放心吧,我绝不叫你再冒这种险,不过我告诉你,不是事过境迁,离开那种境地我又嘴硬,我一生有个钻牛角的毛病,凡事我要找出真理来,今夜的事,实在还难说定,眼中所看到的果然是可怕,可是照样地可疑。不过实告诉你,表叔当时也一样地心惊胆战,一个人有多大胆量,想起那种情形,现在还够怕的。可是陆蛟你要仔细想想,真个的要是僵尸作祟,骷髅成了精,过去赵家庄又死过好几个人,难道王太冲陆蛟运气就这么壮,吃人的恶鬼,也退避三分。我差不多四十多年在江湖上跑,头一回叫我撞了钉子,亲眼看到这种可怕的事。我是做长辈的,我出的主意,带着你去,我再怕死,头一个逃命,就对不起我自己了。所以在当时情急之下,我也是拼死,豁出这条老命不要了,凭这几十年的功夫,我要看看我怎么个死法,可是我想拼命,僵尸骷髅反倒躲躲藏藏,可是你也听到过去所传说这些妖魔鬼怪的事,真要是这种东西,没有个怕人的,怎么我这条杆棒,真变成降魔杵,你那条七节鞭也成了打妖鞭,怎的竟没有一次向我们猛扑一下?”陆蛟忙说道:“表叔,你别一条道跑到黑了。若不是爷儿两个全练了些年功夫,身体还强壮,那些湿泥也能要了命。”王太冲道:“不像话,只是叫我还找不到破绽,泥团子泥片是可以用手打出来,这种事找不到凭据,我也不和你争辩,天亮后,咱们再遛一趟,那你总可以不害怕了。”

陆蛟跟着王太冲学艺多年,自己又是父母早丧,老人家真是拿自己当儿子一样看待,所以对于王太冲也是视如生父,敬爱十分,自己不敢过分地和他争辩,不过陆蛟拿定了主意,反正夜间再叫我办这种事,我是决不去,因为到现在一闭眼,那种可怕的景象就出现在眼前,实在没有那种胆量了。好在白天什么都不怕了,遂答应着。陆蛟也觉得真累了,倒在炕上睡起来。王太冲虽则也是十分累,可是他睡不着,只是在屋中转,心里在想这些事,觉着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陆蛟睡着睡着,怪叫了声,猛坐起来,直睁着眼,看着王太冲。王太冲用手指着窗上道:“陆蛟,你看天全亮了,好好地睡一会,不要闹。”陆蛟咕咚地又躺在炕上。王太冲知道他惊吓过度,毕竟年岁轻,魄力不足,这也难怪他,并不是他胆量小,事情也太离奇恐怖。自己坐在那歇息了一会儿,天已大亮,可陆蛟还在睡着,口中不住地胡言乱语。王太冲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竟发起烧来。自己越发着急,知道他是连害怕带被雨淋的,遂把他招呼醒,告诉他不叫他再出去。跟着长工们进来伺候着。王太冲又洗了洗脸,吃了些点心,天还是没晴,遂找他们要了一把雨伞,告诉长工们,自己出去到附近买一点东西,午饭前必回来,回头你们告诉一声当家的。长工们答应着。王太冲离开齐寿山家中,仍然奔向赵家庄。

因为天气不好,外面的人很少,赵家庄附近更是冷清清。王太冲就从一片树林里转过来,躲避着赵家庄里的人,仔细地辨别一下昨夜所停留的地方和坟地花墙子附近,查看地上的痕迹。可是十分失望,哪能辨别出什么形迹来,地上到处足迹零乱,遍地泥水。王太冲虽是久历江湖的人物,但在那种时代,对于这种事,根本就提不到什么研究和实地的经验,所以王太冲所想的事丝毫没有用了,无法辨别。

二 火化僵尸

高粱棵子被打倒踩倒的很多,王太冲围着这一带转了一周,找不出什么痕迹来。最后看了看附近没有人,便纵身蹿上这片坟地的花墙子,因为花墙子的门锁着,心想这里面或许可以找出些迹象来。站在墙头上倒是看见墙内地上有一片足印,赶到仔细查看之后,又觉着不对了。花墙子正面锁着的木栅门里也有许多足印,分明是人从外面走进来,顺着墙边往里转去,看地上的脚印情形绝不是一个人。这种地方就不能认为有什么可疑的证据了,这片大坟地的本主往这里来是常有的事。看了一遍毫无所得,又不能向赵家庄住的人去探问,只好从墙头退下来。

王太冲不敢过于在这一带流连,以免赵家庄的人看着可疑。自己是一个外乡人,在这一带没有熟人,在一个雨天里尽是在这里转,别人易起疑心。王太冲赶紧顺着高粱地边转出来。走出没有多远,只见靠高粱棵子内,有一大块泥团,上面清清楚楚的一个手印,这是夜间打出来的,并没有打着爷儿两个。这个泥团不大湿,打在高粱棵子下,上面的手印照样看得清楚。王太冲仔细辨察一下,把这个泥团轻轻拿起,自己的手扣在上面比了一下,差不多,这显然不是僵尸打出来的。僵尸只有骨头架子,没有皮肉,抓在泥土上能看得出来。王太冲虽则找到了这种可疑的情形,知道这肯定是人为,但是终归觉着夜间的情形真要是江湖人的手段,他们有多少人?自己这身功夫并不弱,纵跃起落也够快的,可是湿泥到处乱飞,怪声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怎会那么快?这些全不能解释。王太冲跑了这么一趟,依然是很失望地回转仁和镇。

到了跨院中,尤其叫王太冲苦恼的,是陆蛟真个病起来了,头上身上很热,齐寿山和儿子振业全在这屋中,振业忙向王太冲问:“陆师兄怎的忽然病起来,赶紧接个医生给他治病。”王太冲忙说道:“师弟们不用担心,他没有大病,只不过夜间着了凉,养一两天就好了。”可是齐寿山在吃过午饭之后,竟打发人从三义镇请来一位医生,给陆蛟看了看,医生只说是过力受风,只要吃两剂药就好了,没有多大病。齐寿山连向王太冲说着:“只要雨住了,我到天妃宫仙坛上给陆蛟求个仙方,能好得快。”王太冲道:“这点小事,不必到天妃宫去麻烦,叫他吃一剂药,养两天就得了。”齐寿山父子倒是很关心,并且更忙了齐寿山,在家中给陆蛟连着烧香祷告,求圣母保护他。到了第二天,陆蛟倒是好些了,不过他这次因为惊吓过度,病虽不至有危险,一时可不能出屋子了。

第二天天已放晴,赶到中午之后,齐寿山来到跨院里道:“师兄,我告诉你一个喜信,现在已经传下信来,天妃圣母已从蛾嵋赴仙会驾返天妃宫了,妙清大师已替赵家庄乡民们叩求天妃圣母,为赵家庄除这个僵尸,好叫附近乡民们各安生业,这件事已得到圣母的慈悲,就定在明天夜间,妙清大师协同护坛的女弟子们到赵家庄除僵尸!”王太冲道:“这真是件好事,圣母这么慈悲这一方弟子,你们又该忙了,这倒要好好地布置一下,不知道天妃宫是怎样交派的,如何动手?”

齐寿山道:“这次的事,和以往搭法台立神坛不同,并不用赵家庄预备什么,因为这个妖怪是一个极厉害的僵尸,圣母已经指示,除他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这个僵尸虽则厉害,不过是凶魂厉魄,借着他这副骨头架子作怪,他可绝不像李家集妖狐那种具有天赋灵性的东西,在白天他是什么灵感都没有,只有太阳落山后,才把那凶焰肆张起来。所以把赵家庄乡长等召集之后,指示一切。虽则明天动手,但是只要太阳一落,无论什么人不再提这件事,不准说一个字。这次也不用多少人来相助,只吩咐赵家庄的人到天妃宫领来圣母曾经行过法的三百二十支香如法布置,在明天晚间太阳落下去之后,沿着赵家庄的村边,把香点着之后,全插在屋顶上。这是保护赵家庄不致被僵尸在走投无路之下,冲入镇甸内的。村庄的四面,只用几个有胆量的人,伏身在屋顶上,照顾着这村边的三百二十支香火,不叫它倒了,不叫它熄灭,不管镇甸外闹得多么厉害,赵家庄内是决无妨碍。另外叫乡长们预备引火之物和干柴,妙清大师这次到赵家庄来,也不用轿子,也不叫这里的人知道到达的准确时刻,防备这僵尸不肯出现。”

王太冲道:“这我是相信的,但是师弟,我愿意开开这个眼,活了这么大年纪,真还没亲眼看到过这些事,我可以去看看么?”齐寿山道:“师兄,你别胡闹了。那次斩妖狐简直要把我吓死,这次好容易圣母这么大慈悲,不用我们这班人出去。这种事一点益处都没有,师兄你不必开这个眼了。”王太冲道:“我一定去,以我和师弟你这种交情,并且我这般年岁,决不会做胡闹的事。我不能偷着去,万一叫别人知道了,岂不落乡邻们的议论,可是我也是一心道的弟子,只要你和赵家庄的乡长们说一下,我愿意和他们一同在赵家庄的屋面上守香,并且天妃圣母法力无边,我相信决无危险,难道师弟你对圣母还怀疑么?”

齐寿山忙双手合十道:“师兄,你这可是罪过,我焉敢对圣母怀疑,只是这件事你何必多此一举。”王太冲道:“师弟,你若不替我说一下,我可自己去,我到山东来这么一趟,别叫我白来,能够看到活了一辈子看不见的事,这多难得,不能把这个机会错过。”齐寿山道:“师兄你既然非去看不可,这件事倒极容易,赵家庄乡长赵锡三,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说一声就是了,明天白天你跟着我到赵家庄见见他,又是同道的弟子,又有我的关系,也算是朋友。”王太冲听得齐寿山答应了,十分高兴。

第二天,齐寿山真个带着王太冲到赵家庄给赵锡三引见了,说明了王太冲要看这种百年不见的事。赵锡三因为王太冲也是一心道下的弟子,并且是个有年岁的人,遂向齐寿山道:“好,这位王老哥既然要开开眼,来帮我们的忙,我们还会不愿意么?好在村边屋顶守香的事,天妃宫叫我们自己来办,并没指定叫谁当这个差,多一个外人,一点关系没有,王老哥索性不用再回去,因为在日落前,我们赵家庄一带,已经不准再有人出入,我们这里一共挑出十六个人来,每人守二十支香,人多一些容易照顾,并且把屋顶上容易待的地方已经全查看好了,插香的地方,全用铁签子在屋顶上扎好了,所有在屋面上的人,各有隐蔽的地方,王老兄在这里帮帮忙,跟着我在一块儿就成了。”王太冲此时做出十分高兴的神色。齐寿山不肯在这里待,告诉王太冲自己回去,也是为照顾陆蛟,他还未好。王太冲遂留在赵家庄。

这赵锡三是赵家庄的首户,他这家中多一个客人,算不得什么。王太冲和赵锡三谈起村中僵尸作怪的事,一提起这件事来,赵锡三真是愁眉苦脸,有些谈虎色变,并且村庄中也有许多人看见过僵尸出现,闹得这些日来鸡犬不宁,人人自危,全认为不易活下去。

赶到傍晚的时候,这个村庄里立时冷静下来,所有当差的人,全聚在赵锡三的家中,这十六个人全是年轻力壮的,等到天一黑下来,顺着村子边各处全把梯子架好,点着十几个灯笼。因为王太冲早已嘱咐过齐寿山,绝不许他提自己练过武。这赵锡三年岁只五十左右,身体很健强,带着这班人打着灯笼,到了村子边,他已经告诉一班壮汉们,这是自己的朋友,也是一心道的弟子,个人特意请来,为是帮忙照料,可是在村边上房时赵锡三却不住地向王太冲问着:“老朋友,腿脚上行么?黑夜间可留神。”王太冲道:“我在家乡,整年地在庄稼地内,咱们乡下的人,没有那么软弱的,老弟,不用替我担心。”说话间随着赵锡三从梯子爬上去。

在靠村子边所有的民房上面全用白灰画了道,赵锡三吩咐壮汉们把圣母所赐的神香,每二十支放在一个盘子内,交给一个壮汉,他们身边全带着火种,一处处顺着民房,把这十六个人全分散开,守在村庄四周屋顶上,每一处插香的地方,全把屋顶上扎成了穴眼,香只要插在上面,牢固得很,绝不会倒下去的。把人全分配好,立刻把所带来的灯笼全行熄灭,这时虽则天黑下来不久,整个的赵家庄又陷入死气沉沉中。

今夜虽然知道圣母来除这僵尸,但是人人还是十分恐怖,总担心着倘若僵尸过于厉害,妙清大师等倘若制服不住,把僵尸惹翻了,这赵家庄恐怕一个休想活下去,整个村庄就听不到什么声息了。好在今夜天气极好,星斗渐渐地出全了,不大工夫,已经到了起更时候,赵锡三和王太冲在西面庄子边上一片较高大的房坡后,这里正好面向着西边一片野地和坟地树林子,是最荒僻的地方,也是这些日来听到僵尸出现的所在。赵锡三这时赶忙传话,把神香点起。立刻赵家庄边所有民房屋顶上,一齐打着火种,把火折子引着,每人点起二十支神香,一支一支的按着穴眼插上,不大工夫,沿着村边屋顶上面全被这三百二十支香布满,一星星的红香火在这屋顶上面着着,倒也个别。神香全插好之后,壮汉们便伏在早已指定好了的伏身之处,全是很安全的地方。赵锡三王太冲也坐在一片大房坡后,从房脊那里可以露着半边脸,望到野地一带。

屋面上也是静悄悄的,鸦雀无声,人人心中全存着一分恐怖,不知道今夜闯得过去闯不过去。往野地里张望,也是静悄悄,只有高粱地、树林子,微风过处,不住地晃动着,显得鬼影幢幢,这真是一个十分恐怖的境地,也看不到天妃宫妙清大师等的踪迹。这正是月初,一钩残月,虽则涌起半天,可是野地里依然是黑沉沉的,只仗着星斗之光,这班人可以略辨附近的形状。等了很长的时候,二更已过,房头上所插的虽则是一种高香,有尺许长,因为全在屋面上,有风着得快,差不多已经着了一半。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谁也不敢说话。

就在这种死气沉沉下,突然在那坟地一带发出吱的一声,声音尖锐凄厉,吓得那个赵锡三竟爬在房坡上。王太冲也斜着身躯,可是依然探着半边脸,往那片大坟地一带看,这个怪声,比前夜自己听到的声音大,也比较尖锐刺耳。这一声叫过之后,跟着树林子那边好像起了风,树帽子全在唰唰的晃动,跟着第二声又起,这一声越发近了,第三声,第四声,声音越来越大,越听越近,王太冲屏声静气伏在那里,目注着树林子坟地一带,在怪声连续起处,那个僵尸出现了,依然还是前夜那种情形。

这僵尸一出现,从一片树林子后面往外一蹿,每一跳就是一两丈远,沿着镇甸边的一片高粱地,一声声怪叫着,直扑西北角这里。因为他动作很快,只看出白花花的一副骨头架子,两眼中冒着绿火,每往起一蹿,便怪叫一声,这种声音,叫得人毛发皆竖。离村子边上七八丈远时,却往后退了一下,似乎有什么阻挡着,但是那情形,竟还是不往别处去,一直地向村边猛扑。

在这具僵尸出现之后,四下里也听不出是哪儿,一声接一声,不过声音小得多。只听见声音,看不见形迹,完全是一片极惨厉的号叫,所有守香的壮汉们,一个个在房坡后,简直全吓瘫软了。那僵尸沿着赵家庄的镇甸边,忽东忽西,一连扑了几次,可是始终没敢欺近村边的那一行行桑树下。就在这时,忽然从东南风中,送过来一股子香气。香的气味极浓,突然偏西北一片树林中,轰的闪起一片火光,带着暴响之声,立刻又从树林后蹿出五个火苗子,这火苗子走得很快,并且分散开来。等到仔细辨别之下,竟是天妃宫的五个女道士出现。每人手中一束很长的香,烟火在风中倏明倏暗,每人一口青光闪烁的利剑,全是披头散发,穿着青色的长道袍,那高粱棵子内如同水浪的声音,唰唰地一片响着。可是在身形出现之后,就围着一片树林子像穿梭一般地转着。就在这时,那个僵尸往起一蹿,再往前一纵,就是两三丈远,猛扑了回去,一直地扑向林前。就这样,那怪声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尖锐。那五个道姑,此时反倒散开,四个香火的火苗子,转向树林子四周,当中一个身形极长,盘旋疾走。那个僵尸也扑出树林前,倏隐倏现,怪声连续不停。他们都转得疾,走得疾,在这片树林子前,盘旋了半个时辰,怪声忽然穿林而过,斜奔西南。

此时那五个香火的苗子,也是穿着树林转过去,只见香上的烟火移动,眨眼间,到了那片大坟地内。王太冲仗着是在村庄的民房上,这所房子又高大,所以那僵尸和道姑们所持的香火,全进了那片大坟地后,坟地的花墙子极矮,不过四五尺高,只是四周的树木很多,从树隙和正面木栅门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里面。那五支香火,在里面转动得愈来愈疾,这五支香的火烟,简直像飞一般,盘旋疾转。僵尸所发出的凄厉之声,也越发地惨厉。工夫不大,忽然,在靠后面的一棵极大的老松树附近,发出轰的一声巨响,一片火光,从树顶子上一闪,光焰下落的一刹那间,竟看见这棵三四丈高的老松树顶子上,站定了一个道姑,她也是披发仗剑,左手指往下指着。火光一闪,也不过一刹那间,跟着那僵尸的怪声,发出了更大的一种声音,这声音过去之后,立刻寂然,跟着那五支香火也停住了,全站在了这片大坟地的当中。这边所有房头上的人,全听得这个声音,可多半没看见什么,只有赵锡三在僵尸愈退愈远之时,壮着胆子探头去看了看。老松树顶子上火光一现,这个赵锡三竟跪在房坡那里,双手合十,不住地连连叩头,口中不住地说着:“圣母显灵了,可救了我们。”因为他在天妃宫朝坛时,曾经一连见过两次圣母的仙颜,虽则此时相隔很远,看不清面貌,并且仙颜一现也不过是刹那之间,他可知道这是圣母显灵来除僵尸了。

这时在坟地的木栅门内,有一名女道姑,向这边高声招呼着:“赵家庄的乡长,和天妃宫的弟子们赶紧前来,僵尸已然制服在圣母的法力之下,你们快些,带着引火之物,多找几把锄头来。”赵锡三赶忙地高声答应着,呼唤着屋顶上所有的壮汉们,赶快下去招呼庄中人,点灯笼火把,并且叫他们高喊着,告诉镇甸上的人,不要害怕了,僵尸已除。此时所有本镇甸上的人,原是提心吊胆在家中听着信,这一来立刻各处灯笼火把的全亮起,可是妇女们还是不敢出来,只有年轻的和胆量大的壮汉们,立刻凑集了七八十人,把早先所预备的干柴干草,全行带着。他们倒是不用吩咐,各人手底下全抄了一件可以做武器的家伙。王太冲却在赵锡三下房呼唤众人之时,悄悄告诉赵锡三道:“老弟,我不是本镇甸人,我不过去了,别叫天妃宫大师们怪罪我,不是本镇甸上的人来多事。”赵锡三也答应着:“老兄你这话对,大师们这么发大慈悲来救我们,别因为一点小事,受到责备。”所以王太冲仍然伏身在房头。赵锡三引领着一班人到了这个大坟地前,可是木栅门还是锁着。因为这片坟地属于本城中一个最大的富户,家中先代还有做官的,可是后来全家在关外经商,人口也不多了。全到关外去了。这片坟地便交给一个看坟地的照顾着。这看坟地的就是本村的土著,是赵家庄的一个穷人,但是很不幸,这个人在首先发现僵尸时就被抓死。现在栅门锁着,赵锡三只得招呼大家用锄头铁锹把铁锁砸落。大家涌进坟地内,只见天妃宫的妙清大师和四大弟子,全在那等候。这班人到了近前,一齐跪下去。妙清大师道:“乡长们,不必行礼,现在有一件事要赶紧做,圣母此番亲自赶到,才把僵尸制服,不过还得把他火化了,你们不要惊慌,现在僵尸已不能再作怪了,必须有神符神香把这凶魂厉魄化净,免得将来再为害他处。”

三 枯骨藏奸

说话间妙清大师一转身,手中仍举着烧残的一束香。仍用手中的宝剑一指道:“这座坟,你们可知道是这刘姓大户家中的什么人么?”赵锡三看了看所指的地方,想了想道:“这倒听那个看坟地的说过,这是刘大户家中的一个晚辈,大约总有四五年了,是个横死的,自从葬埋了这个坟之后,他全家搬走,大师,难道是他作怪么?”妙清大师道:“正是他,不过另有一个四五百年的凶魂厉魄附在这僵尸身上,所以这么厉害,你们分出一半人来,就在这坟地的当中,刨起一个大坑来,把干柴引火之物堆到坑内。分一半人,把这座坟扒开,只管大胆动手,有圣母的法力,僵尸绝不能再作怪了。”

赵锡三立刻分出四十多人来,在这里刨坑,一半人,把那座坟立刻平了。等到里面的棺木露出来,妙清大师道:“你们听我的话,立时动手,不许迟延。”这一班壮汉们,各持着锄锹,举着灯笼火把围在四周。妙清大师带着四大弟子,仍然是披发仗剑,各举着手中的残香,围着这口露出的棺木,行起法来,口中全念着经文。连转了三周,妙清大师才停身站住,呵斥道:“你们一齐动手,把这口棺木抬出来。”这班庄稼汉们,虽则还是害怕,仗着有妙清大师在旁,又是人多势众,所以大家全壮着胆子,把这口棺材搭起。这边已把土坑刨好,里面堆了三尺高的干草木材,这二十名壮汉把棺材搭进土坑,放在干草木材上面。妙清大师和四大弟子随着过来,招呼道:“你们把棺材盖打开。”几个胆量大的,立刻动手,用木棍铁锹,叮当十几下,把棺材盖上铁钉拔开,又过来几个壮汉前后用力往旁一掀,砰的一下把棺材盖抛在了棺材旁,四周举着灯笼火把围着的一大圈子人,一个个齐声惊呼,急忙往后退。

敢情这棺材内,直挺挺躺着一具骷髅,两个眼眶子内,绿森森的还在闪着光,吓得大家一个个浑身颤抖。这时妙清大师却把手中那束香高高举起,口中招呼着:“不准惊窜喧哗。”这时那么多的壮汉们,一个个全不敢探身往棺材里看了,深怕这个僵尸再蹿出来。此时妙清大师却招呼道:“请圣母慈悲,赐神火化去魔障。”跟着左手往下一沉,把那束残香,掷在棺材头里干草上面,手中的宝剑却搭在棺材口的边沿上,四大弟子也照样把手中的香火扔下去,四口剑也齐搭在棺材上。这种干柴干草,得火就着,不大的工夫,浓烟顺着棺材四周涌起,火苗子已经蹿出来。妙清大师身形往后一撤,左手掐着诀,右手的剑仍然指着棺材,四周围着的人,一声也不敢响,全是紧握手中的铁锹,躲在这五位女道姑的背后。不大工夫,棺材已经被火燃烧起,赶到火势最旺时,一个个竟听得棺材内,发出吱吱的怪声,可是这声音极小,若不是大家静悄悄的,就听不清了。又是不大工夫,这口棺材全着红了,立刻棺材被烧焦塌了下去,大家嗅到鼻中一股子腥臭气味。妙清大师和四大弟子,仍是口中不住念着经文。

等到火坑内火势已微,妙清大师从怀中取出一道符来,抛在了这个火堆上面,然后身形往后一退,向四周的庄稼汉们招呼道:“把火堆掩盖起来,后患已除,从此你们这赵家庄和附近一带,再不会有这些邪魔侵扰,圣母法力所及,这一带十几里内,连其余的孤魂怨鬼,全被驱逐。”这班庄稼汉们一个个铁锹舞动,真是人多势众,刹那间把这火坑完全用土掩盖上,大家更抡起铁锹来砸,一会儿就把上面的土砸结实了。这时个个觉得身上特别的松快,知道僵尸已除,更被火化,这一来赵家庄可以安生度日了,一齐围在妙清大师四周叩头拜谢。那个赵锡三已经悄悄吩咐人,赶紧去预备轿子。此时赵家庄内的人们,已经知道把僵尸消灭了,再没有兴妖作怪的事了,便连男带女,手中捧着燃烧的高香,涌出赵家庄,在野地里跪了足有半里地长,向妙清大师等叩谢救命之恩。

妙清大师此时把剑插入背后,很谦虚地向这一班善男信女合十答礼,叫他们只要一心向善、敬奉神佛,从此后天妃圣母定能永保他们免灾去难。这一班善男信女想请妙清大师入镇甸歇息,妙清大师告诉大家不必费事了,说回天妃宫尚有许多事要做。圣母也是才从仙山回来,就赶到赵家庄搭救这一方善民,天妃宫中尚有许多应该神前交代的功课。这时赵锡三吩咐预备的轿子全到了,请妙清大师等乘轿回山,妙清大师等也不客气。这五乘小轿立刻送妙清大师等回天妃宫。赵锡三等直送出二里多地,还是妙清大师阻止大家不必再送,这才欢欢喜喜退了回来。

赵锡三接着打发人取来一挂大铁链,一把大铁锁,把这个坟地的栅门重新锁好。这个地方从此后谁也不肯再进去了,除非他本主回来再开这个门了。所有赵家庄的男男女女,全欢欣鼓舞地回到庄内。这个赵家庄此时真比过丰年还热闹,人人一张笑脸,家家佛堂上烧起高香。赵锡三回来后,王太冲站在村边,向赵锡三拱手庆贺,王太冲还不住庆贺他,不只于妖邪已除,往后大家定然有好日子过了。到了五更左右,王太冲也满脸带笑地向赵锡三告辞,赵锡三竭力地挽留,并告诉他在坟地里焚化那僵尸的情形,王太冲不住赞叹着,并请赵锡三不要客气,改天定要来看望再聚会。因为自己有个表侄,尚在病中,你是乡长,也应该忙着去重新安置一村的住户们。赵锡三也不再挽留。王太冲就在晨光曦微中,回转了仁和镇。

这时天已经亮了,齐寿山早已得到信,知道赵家庄的僵尸除掉了。王太冲见了他们,也是十分赞叹圣母的法力无边,说自己这一辈子算没白活,可开了眼。齐寿山不住地念着佛,认为这一方从此全可以安生了。王太冲回到西院中,陆蛟已醒了,王太冲向陆蛟道:“小伙子,可不用再担心了,赵家庄妖邪已除,这件事真是叫人不敢不信,好厉害的情形。”遂把所看到情形,全说与陆蛟。本来陆蛟是惊吓过度,此时听到天妃宫已把这僵尸火化,他的心情也舒展了,疑心病已经去掉,到了午后,精神越发好转。可是这一折腾,短短两天的工夫,陆蛟已消瘦了,王太冲嘱咐他不要出去,好好地休养几天,等他好利落了,就可以回去了。

在赵家庄最后火化僵尸的时候,王太冲明着没跟过去,怕妙清大师看着多疑,实际上他趁着许多人涌向坟地,镇甸这里十分清静之机,已悄悄地从高粱地边,到了坟地的附近,猱升到树顶子上,伏身在那里偷看,里面的情形和火化僵尸的举动,看了个完全。他们里边的事做完了,王太冲早已退到村前等候,丝毫没有破绽,自己心中仍在暗自盘算。

这时庄稼地内,青棵子全长起,每天都有许多人操作着。王太冲趁着陆蛟养病,告诉齐寿山自己从来是好动不好静,到庄稼地里不做活,看看也是高兴的。那齐寿山倒是一片真心实意地愿意他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所以对于王太冲一切事也不做那种客气,任凭他自便。王太冲也像庄稼地人一样,不再穿长衣,一身粗布短衣,一顶大草帽子,有时候说是往山边去,手里总还捎着把家伙,不是提着镰刀,就是掮一把锄头,一连出去两天的功夫。王太冲把这一带的地理全看好了,知道绕着一大片高粱地转过去,从一片树林后,一直奔正西,再转过来,就是那片坟地的后面,那一段隔着一片苇塘,轻易看不到人,并且暗中留意,赵家庄一带的人,凡是经过那片坟地的,决没有一个肯探头往花墙边去看看,他们全是躲得远远的。这也是乡下人一种顽固的脾气,把那座大坟地,看成了不祥之地,走近那里全嫌晦气。村中的儿童,更是被过去的恐怖情形吓怕了,就是白天也全不敢往那里去,这种事情绝不是一时半时能够消灭下去的。

这一天早晨,天刚亮,王太冲在庄院中找了一把极结实的锄头,一声不响,悄悄地离开了庄院。出了仁和镇之后,一直地穿着庄稼地,直奔正西,走出七八里地来,把大片的农田全走过,从西南转过来,绕着那片荒塘,很快地到了这片坟地的后面,钻进树林子内,四下张望一下,没有人迹。王太冲提着锄头,紧走到后面花墙子边,一纵身蹿上墙头,他遂一直地从后面转过来,这倒是真个富厚之家的墓地,后面这座大祖坟比民房还高,前面是白石头的祭台,树全是粗可合围,浓荫蔽满了墓地。穿过这片祭台前,一直扑奔前面,仔细地往花墙子外面看了看,除了外面的树林子,遍地是庄稼,不是有人到了花墙子边,绝看不到里面。

王太冲来到前边,这真是一个极其清静荒凉的地方,埋葬僵尸这个土堆旁边,还有许多火把烧残的灰烬,遗迹犹存。王太冲毫不迟疑,动起手来,用这把锄头,一下一下地把土刨开,仗着老头子有膀子力气,土坑是新填平的,土全浮动着,不大工夫,锄头已经碰到烧焦的棺木。王太冲轻着手脚,把上面的土慢慢地扒开,一点一点地把掩盖在上面的土全弄去。火坑内虽则架的木材干草很多,但是哪容易就把这个僵尸化为灰烬,现在已经成了一堆木炭,有的地方一见风,还放出一股子焦臭之气。王太冲一块一块地把烧断了的棺材板拣出来,往土坑旁放,好在这里清静,任凭自己来摆弄,把上面覆盖着的焦木全取净,已经看到下面烧焦了的僵尸骨骼。

这种东西大约不容易烧化了,并且在一个土坑燃火,火力尤其不足,这副骨头架子,不过是被棺材板烧坏后砸断了些。这是白天,王太冲没有什么恐怖,他把这个头骨取下来,仔细辨别一下,已经看出些破绽了。这个头骨,眼眶子内和所有的骨架,全熏得上面黄一片绿一片,更起着一层霜,仔细辨认才知道自己估料得有些对了,就为他这种东西掩盖快,这种气味,不经过长时期的风吹消不尽,这个骨头上发出一片硫黄磷硝之气。王太冲自己虽则是个练武的人,江湖上许多事情虽没有亲手做过,可是知道得多,他跟着把这个骨头放下,又慢慢地摘着上面的木炭和泥土。

在这骷髅的胸前两排肋骨内,更发现了越发可疑的事了,仔细辨认之后,王太冲不禁叹息,好厉害的恶徒们,真是想尽了方法。这种情形,自己也感到可怕,他究竟有多少人来办这种事?原来王太冲发现,骷髅肋骨内,有四个极大的老鼠,全用铁丝缠着,这就是被烧毁时,僵尸所发出的吱吱的响声,这种手法做得真巧妙,这四只老鼠,藏在骨架子内,没被火烧死,竟没有一点声息,直到火烧到骷髅时,才发出声来,可是这东西被铁丝缠好,绝不会蹿出来。这一来,王太冲惊心了,也不敢再细看,赶紧地仍用木炭把这个骷髅盖好,又用棺材旁没烧完的枯草覆上一层,不叫骷髅和泥土再掺杂一处,跟着把上面的土完全覆盖好,用锄头拍了一阵。他很仔细地从坟地后面转过来,先在花墙子附近往外探看,见没有人迹,这才越墙而出。一路上隐蔽着穿过苇塘,越过大片的高粱地,转到邻村的一条小道上,这才从容不迫地走回仁和镇。

回到齐寿山宅中,陆蛟问起表叔往哪里去了,王太冲看看他这两天病的情形,身体很软弱,想了想也不向他细说,随便答了两句,便沉吟不语,暗打主意,想到刚才所见的这一切,认为无论如何,得去天妃宫走一遭。可是第二天,又有一件可疑的事情在传说。

崔家寨那个死而复生的侯福,被他家中人接走,这件事本已经没有人提起,可是恰巧有崔家寨一个老乡,他正因为一件事情到兖州府去,路经老河套那里,在他途中走着的一个早晨,河套边上竟发现了一个失足落水的老妇。这个崔家寨的乡人,发现这个老妇被淹死之处水极浅,那一带从来就没出过这种事,河套边上就是掉下人去也不会死。附近的人把这个老妇拉上岸来,可是已经早断了气,费了半天事,也没救活。可是查看落水的情形,绝不是头天夜里。这个崔家寨的乡人也在一旁看热闹。他奇怪的是这个老妇人竟和侯福的老娘一点不差,他怎么看怎么像,而附近一带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老妇人的,已经报到当地的官府,附近的镇甸上店房中,也没有见到有这么个客人。这个乡人因为人命关天,不敢多事,因为一牵连上就走不脱,可想想那种情形又不对,因为当地并不是荒凉的地方,绝不会有图财害命的事,又不见那个侯福的踪迹。崔家寨的乡人赶到兖州府办事回来,向附近打听一下,该地的县官虽则验过尸,因为没有尸亲认领,只有令地方掩埋。这个乡人回来,遂把这件事向乡长张德元等说起,可是这班人全认为他一定是看错了,绝不会有这种事,那个侯福是个极孝顺的儿子,并且他现在不是穷人了,大家亲眼得见,人家是乘两辆轿车走的。他这个老妇人若是半路得病死了,还有可说,失足落水,侯福他能扔下不管么?所有的崔家寨的人全不信,可是这个乡人却一口咬定,自己绝不会看差,因为一块住了半年的工夫,落水的工夫又不大,尸身又没有变样,自己也不是眼花。

但是他尽管说,别人只是不信,事情就在附近一带传扬开。这种事和别人无关,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无非作为笑谈。王太冲却听在耳内,记在心中,决意要到天妃宫走一遭。因为这附近一带算计起来,已不下十几条人命,这种事自己若是找出真赃实据来,做父母官的能袖手不管么,事情危险,但是危险也要做,王太冲拿定这种主意,索性也不向陆蛟打招呼。

第二日晚间,陆蛟身体不好,早早地睡了。王太冲把包裹内一双新布鞋拿出来,这种鞋是半寸厚的千层底,庄乡人穿的。这种鞋走山路十分得力。王太冲把包裹里一口八寸长的匕首也取出来,这是他平时防身用的家伙,尺寸短,身上也容易带,囊中也容易放,有软皮鞘。王太冲遂把这双新鞋的布底子,用这口锋利的匕首尖子,轻轻地连割了十几下,使鞋底子上全是斜十字,割破的地方也就是一二分深,跟着又把冷茶浇在鞋底上,取出一包松香面子来,散在地上,把两只新鞋底子,来回擦了几下,这才把它穿好,更把高腰袜子也扎紧,匕首带着皮鞘,插入袜筒内,杆棒围好,挎上亮银钉囊,跟着把墙上油灯熏黑的黑烟子和浮土,抹了一把,向脸上涂了涂,用一块青包头,罩在头上,把发辫拢住。浑身收拾利落,试了试,脚底下十分得力,又把油灯拨得仅剩一点微光,然后出了屋,把门带好,轻轻翻上屋头。这时各院已经黑沉沉,全已入睡。王太冲翻跃着一处处的屋面,不走镇甸里的街道,恐怕惊动了野犬。出了仁和镇之后,连绕过三个村庄,全是躲避开村庄很远的,从一片一片的庄稼地内,斜奔东南,这是早打好了的主意。他知道此行事情如何,虽不可料,可是很危险,不能不处处加些小心,所以不奔尼山前那片宽大的山道,离着那片山口还有二三里地,就绕着十里屯往北转过来,直奔尼山的山边,自己宁可费些事,多用些气力,走这种荒凉无人难行的山道,绕奔天妃宫,这样形迹易于掩蔽。满天星斗,一钩残月,走得工夫大了,也能辨出道路。从山边转过来,尽找那有林木的地方。脚底下十分得力,只要登着一点石头道,这种鞋底子就抓住了,绝不会失脚滑落。直到了三更左右,才到了天妃宫附近。这里是天妃宫后面最荒僻的一段山路,山道极窄,并且往北出去没多远,就是那座抱月峰,有四五座峰接连着,形成一个半圆形。再往北去就没有道路了,仅有一条采樵的小山道,直通着抱月峰头。

四 夜探妖宫

因为峰下有这座天妃宫,所以峰后一带轻易没有人在这里走了。天妃宫也曾告诉附近一带乡民,圣母仙踪所住之地,一班一心道下弟子们,应该虔诚信仰,若是往抱月峰上面向天妃宫窥视,那是极不敬的事,遭到圣母的谴责,可莫怪大师们不打招呼。这山上本没有什么人家,山脚下有许多土著的居民,对灵感万方的天妃圣母,谁敢存半分不一敬之意,所以抱月峰一带已经断绝了行人。王太冲从一片山坡转过来,身形所经之处,全有林木掩蔽,个人也是极其谨慎。此时从山坡上面已能看到天妃宫偏西北的一带红墙,虽则后面有天妃楼,但是林木掩蔽,一点也看不见。这时忽然看到离天妃宫后面约莫一箭多地,一片高岗上面,竟有灯火之光。王太冲心想,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如果是一个山居的人,点着灯火做什么?并且知道尼山附近一带,凡是从前以打猎为生的猎户们全改了行,这是圣母的指示,不叫这些人再杀生害命,所以现在尼山一带打猎的也没有了,可也没有野兽出现。

王太冲顺着山坡转过来,要看看天妃宫附近住的是什么人家,他们夜间做些什么?身形往前移动,脚底下极轻,一直往灯光这边奔过来。相隔已近,看到这里不过三四间房子,建筑在一段高岗上面,正对着天妃宫的后墙,灯火之光是在偏着这几间房子的东边。王太冲想扑奔眼前的住户人家,可要离开现在隐身的一片树林子,前面较为平坦之处,倒也种着些庄稼,再往天妃宫后一带,却是林木丛杂,很大一片树林子。自己脚下加着小心,从树林子边移动身形,扑奔这段高岗。王太冲倒还是加着一分小心,因为在山头所种的庄稼,总不如平原长得旺,不过三尺多高,只好矮着身躯,顺着庄稼地往里走过去。离着这片高岗一箭多地,耳中忽然听得偏着右边天妃宫后那片树林子附近,似乎有些响声。王太冲走在这种地方任凭身形多么轻,也得分拨着青稞子走,也是有声息。仗着王太冲虽则年岁大,但是他这些年在江湖上操练的身手轻易,耳音又好,他听出偏着东南那边似乎有人经过,赶紧把身形停住,这时忽然看到一条黑影,在那片树林子边一晃,赶到仔细看时,从树林子边窜过一个人来,脚底下走得很快,一直地奔那段高岗跑去。

王太冲可不敢再贸然往前走了,因为这种情形在黑夜间行迹极为诡秘,仔细辨别,这个突然现身的人走路虽快,并不像夜行人那种走法。自己此来是要奔天妃宫,因为眼中看到这个人家有些疑心,可也不愿意多惹是非。王太冲身形这一停可就对了,接着高岗那边灯光一亮,有个粗声暴气的人在说着:“老三,你简直是胡说,凭这一带还有小贼草寇么,那真是该雷劈了!”另一个道:“老二,你别管是不是,你把大花二花放出去。”王太冲隐约地听到,话不十分清楚,因为还隔着一箭地,此时看到高岗那里,灯火闪动,在一片暴喝声中,响起了犬吠声。王太冲对于这种事可有经验,知道厉害,并且自己这种情形,尤其是吃了大亏没处诉苦去。狗的嗅觉灵敏,叫它追上就休想脱身。王太冲辨察风向,正是东南风一阵阵吹起,还仗着相隔远,赶紧俯下身去,嗖嗖的一连两个纵身,已经往西北窜回来。仗着是一个山头,树木丛杂,从这片庄稼地窜出来,一直扑奔西北角,嗖嗖地一连几个纵身,窜进一片乱林中,赶紧找到了一棵较高大的树,猱升上去,伏身在上面不动。

此时从高岗上窜下来的两条恶犬,在高岗前,转着圈的一阵狂吠,似在搜寻。接着有两三个壮汉,有的拿着灯笼,有的举着火把,呵斥着这两条恶犬,一直往天妃宫后面扑过去。这两条狗顺着红墙边,狂吠着转去,那三个壮汉,举着火亮子,站在天妃宫后,离着红墙很远,却在那里等候着。这两只狗好像是曾经训练,约莫有一盏茶时,依然是一声一声地叫着转回来。此时王太冲仗着和他们离得很远,身形停在高处,又是偏着西北下风头,使得这两只狗,始终没往这边搜索。在他们灯火照耀之下,王太冲从树隙中,看到这两只狗好凶恶,并且还是猎狗,此时一名壮汉把两只狗唤到面前,伸手用锁链套住,不住地拍着,不让它再叫。当中一名粗壮的汉子,身形很高,他们穿着打扮,完全是庄稼人。

这时只听这个壮汉向身旁一个道:“老三,你这种茅包的脾气总是改不了,我说什么,这一带不会有歹人。我们过去做着杀生害命的事,现在全改了,这种善地,焉能有恶人前来?并且真要是有那不知死活的匪徒,想入天妃宫,还用得着咱们么?圣母和大师是多大的法力,那不是自己找死了?没有一点儿事。咱们近来的情形还不信么?不再入山打猎,只采些干柴去卖,认为要挨饿,可是老三你看,圣母保佑,咱们这种苦营生,全变成甜的了,丰衣足食,采来的木料,有些不够卖的,大师们更是恩待我们苦人。我认为不会再有恶人在这一方出现了,累了一整天,回去好好地睡觉吧。”说着话,他们牵着两头恶狗一同走了回去。

王太冲伏身在树上,自认为十分侥幸,险些把事情办错,自取其祸,人家是猎户改了行,我无故地要窥探人家,这不是找死么。还仗着个人行动谨慎,若是走进他的高岗,非被他的恶狗咬伤不可。等到这三个壮汉退上高岗,他这才悄悄地从树顶子上退下来,越发地小心谨慎着,身形始终不离开树林子。一直到了天妃宫的西墙附近,仔细听了听,这座天妃宫静悄悄的。王太冲这时说什么也得入天妃宫查看一下,自己不能徒劳往返,做这种无谓的事。便一耸身,双手已经抓住墙头,身躯绷在墙头下,仔细往里看了看,这么大的一座天妃宫,到处阴沉沉,黑暗暗。王太冲一飘身,翻上墙头,离着墙附近,并没有房屋,是很宽的一片空地,墙内外全有树木。王太冲在墙头揭了一点灰片向下打去,听得下面是平静的地面,就轻轻一飘身,落在墙下。仔细辨别形势,自己安心是找这个妙清大师和那位天妃圣母的天妃楼,这是此来必须探查的事。

往前面走出不远,有一道横墙阻路。这段墙,紧和前面一座配殿的后檐接连,一道小门关闭着,用手轻轻推了一下,这两扇门从里面已经关严,推不动。王太冲刚要翻身跃上这段横墙,估量着往东去,就是那天妃殿神坛的地方,可是身形还没纵起,隐约地听到里面似有轻轻的脚步声,门跟着响了。自己离着西边的庙墙过远,紧蹿过去,容易带出声来,并且里面的人很快地就要出来。王太冲急忙一提丹田气,身形用力地往起一耸,已经蹿起来,双手抓住了这个配殿后坡的瓦垅。王太冲这一手很险,也就仗着这里建筑不久,屋瓦坚固。身形刚纵起来,门已经开了,里面的人,已经走出来。仗着这种大庙的建筑,全是前出廊,后出厦,后面的飞檐,也探出下面的墙有三四尺,王太冲双手抓住琉璃瓦,下身往起一飘,身躯完全悬在檐子底下,一偏脸,再看下面这个人,原来就是这庙里的那两个老道婆之一。

听人们说过,别看她们在天妃宫中,当着这份苦差事,一个聋、一个哑,可全是有来历、更是有仙根的人。她们是历劫转世,应受磨难。这个老道婆手中还提着一个灯笼,走出这个二道门之后,回身把两扇朱红门带严,提着灯笼低着头,向前走去。王太冲此时放了心,这两个残废人中不论是哪一个,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形迹败露。王太冲等这个老道婆走出配殿后,才一飘身落了下来,蹑足轻步,把两扇门推开,走进里面。

进得这个二道门不远,往东绕另有一段矮墙,有一座月洞门,从月洞门穿过来,正是天妃殿的南房山角。可是王太冲走过来时,因为配殿很长,而且天妃殿的大殿,更有高大的月台,所以这个院落足有十几丈长。他忽然看到迎面格扇内,灯火很亮,自己不禁大喜过望,来得还算巧,看那个道婆的情形,她们还没睡。他不敢从院当中走,便贴着西面配殿黑暗之处扑奔正殿。往前也就是走出五六步,倏然间这个天妃殿内格扇上的灯光忽敛。王太冲赶紧把身形一停,紧贴在配殿的房檐下。他认为殿中有人熄灭灯火就要出来,但是没有动静,仔细一辨别,那格扇上还有些儿亮光,只是很暗了。王太冲十分疑心,难道这座殿内也住着人么,这是绝不会有的事。此时只好壮着胆子,仍然往前移动,他要看看这个天妃殿内,什么人留在这里。王太冲脚下加快,脚尖点地,嗖嗖地一连几个纵身,已到了配殿的西北角。

离得近了,侧耳听了听,正殿那边没有声息。一纵身,蹿上月台,赶紧地一换步,飞纵到正殿屋檐下西边的格扇前,这时王太冲可是十分仔细了,他处处全想到绝不敢把格扇上糊的纸点破,因为这种肃静地方,一切事全有规矩。并且这种地方,尤其没有闲杂人到这里来的,简直和入皇上的大殿一样那么谨慎,如果把窗纸点破,太容易留痕迹了。王太冲只把半边脸贴在格扇上,仔细往里听,没有人声。自己又轻着脚步,一直来到迎面两扇关闭的格扇前,想从当中的格扇隙缝往里看,可是这种新建筑的庙宇,工程做得极细,格扇门一点隙缝也找不到。王太冲实在无法,只好两手抓住了格扇的木棱,轻轻地往里推,只轻微地响了一下,已经错开一线。王太冲从这一线缝隙往里看时,虽则看不到天妃殿的全部,可是那座乩坛已然在望。这殿中,没有人迹,靠东西一带全是黑沉沉的,迎面是乩坛的黄绸子幕,把整个的乩坛掩蔽,只有乩坛正面神龛前那盏琉璃灯放着光焰,黄幕是极薄的绸子,所以乩坛里面依稀可辨,在前面神案那里有两支蜡烛,似乎熄灭不久,熄灭时的残烟还未断。王太冲又把格扇微往里推了些,往左看了看,往右看了看,也是黑沉沉,静悄悄,这个事可就怪了。王太冲自己有心入神坛里细查一下,因为方才灯光熄灭的可疑,就没敢往里走。

就在这时,耳中突然听得前殿那边当当当一连三声铜磬响起。王太冲一惊,赶紧把身形往旁一闪,一个箭步,从月台窜下来,仍然贴着配殿的房檐下往前转,要查看前殿是怎么回事。这时那铜磬,又是一连三声地响。王太冲刚要从月洞门这边转出来,忽然看到有灯光在外面闪动。他赶忙嗖嗖的一连几个纵身,从西边配殿下窜过来,因为这里是东西对面的两个月洞门,他怕自己的形迹败露,打算从东边月洞门窜出去躲避。身形才到了大殿的后墙,偏着东边,可是东边的月洞门外,灯火也在闪动。这一来,两边全有人进来,把王太冲正堵在院内。这个殿庭的院落又大,一时间再往别处闪避是来不及了。并且王太冲心念中认为这班人不是平常人,绝不敢以平常人看待他们。情急之下,往起一翻,竟耸身蹿上后殿的檐子下,脸是向外,提防着查看来人。往起一翻,来个珍珠倒卷帘式,下半身拔起来,完全地贴在檐子下,脚尖把上面的彩画木椽子掳住。

这时从东西月洞门,走进两个人,正是那两个道婆。每人手中提着一个极大的圆形纱灯,里面点着很大的蜡烛,所以灯光很亮。王太冲心说糟了,难道我的形迹已经败露了?这两个道婆脚底下很轻健,不像平时那样龙钟老态。她们一直地扑奔天妃殿,走上月台,很快地把格门推开,走到里面,远远地见她们这两盏纱灯在殿中转了一下。王太冲此时灵机一动,心想我这里停身不是好地方,她这纱灯太亮,倘若搜寻起来,来到这里附近,纱灯往起一举,照得清楚。这时那两个道婆尚在殿内,她们聚在一处,似乎在低声说话。王太冲可不知道她们谁开口,分不出谁是聋,谁是哑,正好趁着她们在殿中没出来,自己不赶紧撤身还等什么?

王太冲提住了气,身躯从檐子下往外一甩,两手已经抓牢了瓦垅下的木椽子,身躯往上一翻,竟卷到上面,全身趴伏在瓦垅上,手底下一松。这种房屋斜坡很大,上面是一垅一垅的光滑的琉璃瓦,这可很危险。王太冲把双臂缩回来,手底下一按瓦垅,身形向上倒着一滚,把身形换过来,用鞋底子往琉璃瓦上一蹬,试了试,脚底下还很好。他又把鞋底子收拾得力,只要脚底下点住瓦垅,就滑不下去,可是此时那两个道婆,已从天妃殿中走出来。她们把格扇带好,这时王太冲赶紧往后一仰身,斜躺在殿脊上。这就仗着月色不明,若是在中旬日期就毁了。自己赶忙轻轻地翻身往殿脊的一旁滚过来,连着四个翻身,到了殿脊的西边,在靠房山头这里把身形停住,再往迎面看时,自己好生惊心,敢情这两个道婆竟留下一个,她把一盏大纱灯放在月台口,自己盘膝打坐,坐在了月台的当中,另一个却执着纱灯,如飞似的转向天妃殿后。王太冲心说好险,她竟死守在这里,自己若还是在檐子下面绷着,这可就没法动了。

王太冲是越发谨慎小心,身躯伏在上面,借着手脚的力量,顺着琉璃瓦边往上爬。这个殿脊的脊头,靠着当中房口最高的地方,是一个极大的龙尾式。王太冲正好把身形蜷伏在这里,更可以查看前面了。此时再往前殿看时,大殿的正面是看不见了,可是灯火之光照到外面,可以看见在月台前摆着一个矮脚儿,上面放着一个大铁炉,炉中插着一束二尺多高的香,这股香烟火熊熊。这座殿庭的院落,靠月台前一两丈内,香火之光全能照到,里面的磬声还是一阵阵地响着。这时忽然听得大殿内,磬声一停,有一个娇嫩的声音在高声地招呼着:“佛门善地,岂容妖孽猖狂,叩求圣母清山。”就在她喊的时候,里面当的一声,像是云板声,和方才的磬声不一样。在这一声响起之下,突然从左边钟鼓楼前那个悬挂宝幡的桅杆上,轰的一声响,好像爆竹爆炸之声,一片烟火从半空中降下来,直向殿庭当中落下来,这片火光将到地面时,已然消逝。

王太冲在屋檐上嗅到弥漫的香气,此时在一片火光下又听得殿中一片呵斥声:“执坛四弟子还不清查各殿,圣母已在助你们法力了。”突然见从月台上窜下四个道姑,正是随着妙清的四大弟子,她们依然是平时的样子,各自提着一口利剑,身形轻快,围着殿前,如飞似的转了一周,更顺着钟鼓楼转了一遭。在她们从钟鼓楼转过去,自己竟没看出在什么时候,竟有两个已经飞登配殿。王太冲心说不好,我这里再停留下去,非要落个被获遭擒,当匪徒被她们交了官。但是此时移动,也是危险万分,回头看了看,仗着与后边天妃殿相隔很远,又是四更过后,连那一钩残月也沉下去了,仔细往前面看时,那两名飞登配殿的女弟子,并没向后面扑来,她们反向东西正殿旁的一带房屋面上搜索过去。

王太冲认为此时再不脱身,机会可就要错过了,心想我这条老命,要是不该留在这,这个房山头龙尾就能把我身形挂得住,因为现在绝不敢随便现身纵跃。贴着这个屋檐旁,往外一转,双手把这个龙尾抓住,身躯用足了力,往前一甩,手底下再一推,便从高大的殿顶子上飞纵下来,落在配殿的北房山头。脚底下一踩琉璃瓦,一提气,身形往下一伏,又贴在瓦垅上,往前移动,轻轻地翻过配殿的屋脊,到了后坡,往前张望一下,只见那两个女弟子,似乎奔了前面的山门。王太冲也不敢再向下张望了,顺着房坡,一个“懒驴打滚”,一连三个翻身,到了檐头,身形一停,脚底下因为用力大一些,一块琉璃瓦被踩破了,嘎叭的响了一下。王太冲赶紧身形一倒,仰面朝天地贴在瓦垅上,偏着脸往前看,有一名女弟子从前面翻回来,已经扑奔这里。王太冲知道毁了,只要她走过配殿房坡一半,自己虽是倒在这里,也非被她发现不可。他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她的手内。

五 闯伏脱困

王太冲已经安心动手脱身。此时这个身量苗条,脚步轻灵的女弟子,已经跃上配殿的屋脊,王太冲在惊心之下,尤其对于这个女道姑竟有这种本领,感到吃惊,这难道真是圣母附体,得到神灵相助么?她们纵跃起落,明明是一种很好的轻功。这时那个女道姑忽然一声呵斥:“大胆妖魔,真个在天妃宫,敢犯圣母的胜地么?”她身形一转,压着剑,从这个配殿跃出去,转奔了东南角。王太冲此时再顾不得脚下是否有响声了,身形往起一挺,看准了后面一片群房,一耸身,猛纵下来,往这群房的屋顶上一落。这里不是琉璃瓦,因为只有几座正殿和天妃楼,是琉璃瓦铺的屋面,其余的群房,不过比平常的民房斜坡大一些。王太冲脚底下得了势,越发地毫不停留,因为那个女弟子是奔东南,自己就走和她相反的方向,嗖嗖的一连几个纵身,斜奔东北,扑到庙墙附近。此时那个道姑踪迹不见了,因为离得很远了。就这样王太冲依然没敢直往墙头蹿,略微停顿一下,紧贴在墙根下黑暗处,往起一耸身,双臂搭在墙头,身形绷住,他要往东墙外察看一下。王太冲今夜全是险到一发之微。

他这次往起蹿得不高,又仗着庙墙附近树木多,过行黑暗,他往上一拔一探头,往庙外看,一片树木和高低错落的庄稼,附近只有风摇树动,庄稼地唰唰的响。可是往南扭头,却见庙墙的东南角,有青光闪烁一下,这是宝剑上带的光亮,竟落在庙墙的墙角外,竟是面向北边,发出带着命令式的呵斥声:“天妃宫护法诸神,还不为天妃圣母清查全山,等待何时?”跟着宝剑一挥,已经腾身而起,蹿上庙墙,竟往山门头转去。

王太冲赶紧把头低下来,身形绷在墙里,伏在那不动。此时可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听顺着庙墙外一两丈外的庄稼地内,唰唰的响得厉害,并不时地听到叭嗒叭嗒之声。有时候还看到庄稼地里似有黑影子往前窜,可就是看不到有人出现。最后在一片响声中,隐约看见高粱地内,像是锋利器械上所发之光,不过这里边一切行动很快,都让你无法辨察。自己身形隐得很严密,看情形在天妃宫内似乎始终没被她们发现。往山门那里看,那个道姑竟是停在那里不动。

王太冲在墙头绷了一盏茶时,双臂有些酸麻了,既不敢往上翻,也不敢往下落。又等了一刻,忽然山门头又出来一个道姑,只见她凑到先前那个身边,似乎说了两句什么,但是声音低听不着。此时见先前那个道姑便转了身,口中自言自语地道:“我想不会有这种自取灭亡的妖孽,敢到尼山圣地扰乱,我们就回去吧!”这两个道姑便从山门头落到下面,提着剑向里走去。

王太冲仔细辨察附近没有什么可疑的了,便揭了一块小炭片,用手指轻轻弹出去,落在了附近的一片庄稼地里,看见依然静悄悄的,这才一飘身翻出墙外,落到了墙根下,从一片树木底下,贴着墙根,一直到了庙墙的东北角,改变方向,不往西走,也不走山道,穿着一片庄稼地,一直扑奔正东,一连跃过两处小山头,挑有林木之处,一路穿行。往东去就是奔县城的大路。看东方已现曙光,便隐身在一片小山头后,仔细看了看附近,没有行人,才很快地翻下山头,来到往东去的一条大道上。因为时候太早,往回走,要经过尼山的山口,他索性低着头,紧往东走,把头上的包头撸下来,佩带的皮囊有外面短衣掩盖,此时往东走作为乡下人,赶奔县城可正是时候。

这条道很长,完全是顺着山边。王太冲往前走着,忽然听得身后不远处,靠山边的石块和土哗啦的响了一下。一回头,此时借着一线曙光之下,竟从西边又走过一个人来。这人也是低着头紧往前走。王太冲心说怪道,怎么有这么巧的事。自己脚下加紧,想快些走开,只要出了这条贴着山边的道路,那一带隔着一片野地,只要此人还跟住我,就不用问他的来意了,只要旷野无人,我便可以放开手段收拾他,跟着问他的家乡住处,他若真是老实庄稼人,也看得出来。王太冲紧紧走了一段路,故意地脚底下一绊,假装鞋被绊掉,趁俯身提鞋时低头往后看了一下,见后面这人相隔着两三丈远,此时竟也把脚步放慢,并且这个人还穿着件长衫,不像是庄稼种地人,很像附近的乡长一流人物。王太冲心想,我这是疑心生暗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不定是那个镇甸的乡下财主,赶着天亮一开城门就进城,所以起得很早,这又有什么可怪的。自己长身,仍然往前走。可是走了一段路,王太冲又起疑心,自己走得紧了,无意中一扭头,这个人跟得还是那么近,王太冲脚底下放得慢些,这个人也走得慢些,总是和自己相隔两三丈。此时离着前面一片野地已近,王太冲往前紧走了一程,天已经亮了,遂来到路口边,一转身,靠在左边这片山坡下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歇脚。王太冲心想,我看你往前走不往前走。王太冲转过身来,坐在那里无所顾忌,已然辨别出来人,此人年纪不甚大,大约也就是五旬以下,身躯健壮,穿着件山东大丝绸的长衫,黄铜纽子,下面是白布高腰袜子,双脸布鞋,手中还拿着一把大竹扇,一直地向这边走过来。

王太冲见此人看情形很规矩,自己索性问他一声有什么关系,遂在他走近时,突然站起,拱手说道:“老兄,你是……”这个人却没容王太冲往下说下去,说道:“老哥,你认错了人,不对吧?”王太冲被他这句话拦住,忙带笑道:“可不是么,我认错了,你不是十里屯的乡长,老哥这是打哪儿来,这么早?”

此人此时两眼注定王太冲的下半身,不答王太冲的话,一翻眼皮,脸色很不好看,向王太冲道:“老哥,你认错了人,我是找人没找到,走迷了路,你老兄也不是此处人,你住在哪里?”王太冲因为他双眼直往自己下身死盯,低头一看,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袜筒中所掖的那柄带皮鞘的匕首刀,在天妃宫连续着情面上翻滚,从袜筒里窜出来了,袜口勒得紧,在屋面上并没把它失落。可是此人大约看着这种东西疑心了,赶忙信口笑道:“不错,我也是客居,在这一带找一个朋友,还没有找到。对不起,耽搁你的行路。老兄,你请吧,我还等人呢。”这个人冷笑了声,向王太冲点点头道:“那么咱们不是一路走了,再见吧。”这人大洒步,一直地奔了县城的大路而去。

王太冲心里好生愤怒,个人这次事办得真是处处失利,这个人分明是暗中跟缀着我,只是现在天光已亮,我要这样再走下去,形迹没法掩蔽,反容易被人觉察。这一带更不能尽是停留,想着望着那个人已经走得很远,赶紧把匕首掖进袜筒内。此时山边的人家,都已起来,一处处冒起炊烟,王太冲只好改变路径,离开这个山口,绕出二里地去,从正南一带转着奔仁和镇,又多走了六七里路,直到辰末巳初,才到仁和镇。

王太冲彻夜未归,陆蛟心里明白,表叔准是又出去查什么事了,天亮后只好对家人们说了些假话,可是这一来齐寿山家中的长工们四下里议论开了。大门没开,那个陆少爷病没好,也绝不会出来跟着关门,这位王当家的什么时候走的?就有些可疑了。乡下人久惯大惊小怪,一点事也禁不住。幸好王太冲安然回来,可是这事齐寿山也知道了,他也有些疑虑地向王太冲追问:“师兄,你出去做什么,走得那么早?”王太冲没有话回答,只有笑着向齐寿山道:“你不用怀疑,好在你还信得着我这个师兄不至于出去做贼,你不要忙,等我临走时,必定告诉你我办什么事。”齐寿山因为王太冲是满脸笑容,想绝不会有什么着急的事,也不再紧加追问。

陆蛟却悄悄地拉着王太冲的手道:“表叔,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整去了一夜一早晨,你是到哪里去了,究竟去做什么,难道表叔还有背着我的事吗?”王太冲道:“陆蛟,你现在养病,就好好地将养,什么事不必问,我在仁和镇不能白住下去,我要做我所该做的事,你还不明白么?”陆蛟道:“表叔,究竟怎么样,你怎么一点不肯和我说了?”王太冲道:“陆蛟,我已经和你说过,这次的事我是自寻苦恼,明知道是祸不是福,我也非要碰一下子不可,因为那天夜里带你出去,带累得你病了一场,到如今还没有好,一个做长辈的,带着你出这么远门,万一你有个好歹,虽然你父母已不在,但是我对得起家乡什么人?可这件事我不办,我又实不甘心,所以我要独自担当。此事果如我所料,很扎手,其中真有些看着非常离奇,叫你不敢不信,可是陆蛟,我是始终不信,我认为这里边实在有毛病,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去干什么了。”王太冲遂把在赵家庄查看火化僵尸的情形,所发现的毛病,崔家寨孝子侯福死而复生,可是他们乡人又发现侯福的母亲死在外县等事说了一遍,又说:“这种事情,以眼前的事来证明,不只是邪术骗财,妖言惑众,这里头还有多少条人命,只是手段却狡诈万分。这里面实隐伏着极大的罪恶,所以我下了决心,要揭露真相,调查一切,但是我昨夜入天妃宫险遭不测,却一点证据也未得到,所以这件事越发地扎手了。只可惜我没有好帮手。陆蛟,你可不要多心,并不是你不能帮助我,因为这件事果然像我所猜测的,实不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所能应付的。”王太冲更把昨夜三次冒险,险些败露形迹以及当时的危险情形全说与陆蛟。陆蛟听到这些话,好生着急,认为表叔追究这件事太冒险,倘若里面有误会,自己瞎疑心,不只是劳而无功,还会犯众怒,叫人咒骂,我们不是当地人,事情和我们无关,何必这么多管闲事,即或是真如表叔所料,的确有一班很厉害的人物暗中在操纵着,表叔一个人究竟有多大本领,早晚是非送了命不可。

陆蛟此时以极诚恳的态度,向王太冲劝解:“这件事不必追究,不必自寻苦恼,虽是表叔发现了几个可疑的地方,可是终究得不到确实的证据,就以夜入天妃宫而论,一个女道士修真的庙内,她们怎的竟会知道有人暗入天妃宫,深夜间搜索起来?这分明是天妃宫天妃圣母法力大,什么事都瞒不过她。表叔又是好几十年的功夫,轻身术又练得这么好,怎么她那个大弟子呼唤天妃宫护法诸神搜山?表叔的形迹并没败露,隐身的地方又很严密,倘若她们是装神弄鬼,表叔怎么一个人的形迹也看不出来?表叔还是放手吧!”

王太冲被陆蛟这么劝着,遂点头说道:“陆蛟,你不用担心,我绝不胡闹,我绝不冒险,等我设法把几件事全证明后,我另想办法,或者我再找几个人来商量一下,不过曲阜一带实在没有好帮手,有可以办这种事的又不在近前,像你盟叔神拳屠毓璋,闪电手曾霄,都是极有本领的武林名家,可惜他们全在济南,并且不一定在家,不一定能找到。”说到这,王太冲叹息一声,遂向陆蛟道:“我总觉得我们爷儿两个这么一走,实在对不起我家传的这一身本领和四十余年奔走江湖所得的经验,不错,这里没有我们的关系,但是陆蛟你也应该知道义不容辞四个字,我们为的是千万人倾家荡产,十几条人命被屈含冤,难道我们这么做也不对么?”

陆蛟道:“表叔说的倒是很对,应该这样。可是表叔常常教训我和师哥,遇上事总要度德量力,我们自己的力量如何,也得忖量一下。表叔,你方才说得对,还是多找几个人,比较着有把握。”王太冲此时倒被陆蛟问住了,遂点点头道:“好吧,你身体上谨慎些,再将养几天,咱也许赶奔济南府,我这两天还要办一点事,你不用担心,我听你的话,凡事要度德量力。”

陆蛟很高兴,知道表叔答应了过几天就走,自己心里很着急的是平时身体很健壮,这次来到曲阜,这么一点小病,竟被缠绵着,一晃好几天,晚半天还有些作冷作烧的。因为客居此地,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也从来厌烦吃药,陆蛟打算好,一两天把精神振作一下,告诉表叔,自己已经好得一点病也没有了,劝表叔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爷儿两个住在一个屋中,在一个炕上睡,陆蛟好几天的工夫,夜里还是胡言乱语。王太冲也不便明着告诉他,知道他这个病,非离开曲阜县才能好。这天,王太冲把齐振业叫到身旁,爷儿两个谈着话,缓缓地走向镇甸边,在一个树荫下,王太冲对齐振业道,“振业,我烦你一点事,你要把它办好。”齐振业忙道:“王师伯,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办到。”

王太冲道:“事情很容易,但因为我不是本地人,这些事不便打听,极容易叫人疑心。你是本乡本土,又全认识你,你只作为闲谈,打听一下崔家寨出门回来的那个乡人,姓什么叫什么,他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侯福老母落水而死,死后被官家埋在什么地方?你可不能直眉瞪眼地去问,你找一个机会和他闲聊天,叫他无心说,你有心听,牢牢记住。还有一件事你是否能办?城里被雷殛死的那个富户李宝山,他在外县什么地方有买卖,是什么营业,他家中都有什么人?你要仔细地问个明白,这些事也得从旁探问。”齐振业道:“王师伯,你打听这些事做什么?”王太冲道:“振业,你若信得着我,就不必追问,现在的事情没法说,两件事看着平常,可实关重要,你要好好地尽力去办,必须不带出一点故意探问的形迹来,这就在于你会做不会做了。这些事和你家中也有关,将来自知。”齐振业想了想道:“王师伯你放心,事情交给我,这两件事很容易办到。”说话后,爷儿两个仍闲谈着转回庄院。

等到了晚间,齐振业悄悄地找到了王太冲,告诉王太冲事情全打听清楚了,崔家寨出门回来的那个乡人,姓薛叫薛长有,他是从老河套那里经过,发现的这件事,到现在提起这件事来,他是一点不肯改口,说那个落水老妇必定是侯福的老母,因为当时这个老妇人穿的衣服整齐,不像穷人的眷属,所以当地验尸之后,单独地在黄泥岗边一片义地旁标上签子掩埋,为的几时有尸亲,照样可以领走。反正走到哪里也是势利眼,因为死的不是穷人,没有拿席卷,当地善堂还捐了一口棺材。他说得是清清楚楚。那个富户李宝山,却是多年的财主了,他在济南府有买卖,那里开着宝记粮栈,现在这个营业还干着。德州也有买卖,是个绸布庄,字号是宝发号。本城干着一个大油坊,却是泰山号。他家中除去他女儿之外,有一个儿子叫李守业,一个姑娘已经出嫁,还有婶母和弟媳这些人。现在他家中还用着三个人,有一个大总管,名叫李德,这是老家人,大致的情形是这样。”王太冲点点头道:“够了,这样很好。”齐振业跟着说道:“我还忘了告诉你,济南府的粮栈掌柜姓刘,德州绸布店的掌柜姓王,本城油坊的掌柜姓赵。”王太冲道:“振业,你很能办事。别的事你全不用管了,我和你说的话,一切不要被别人知道,我几时走,必和你父亲说,把你带出去。”齐振业带笑答应着退去。

王太冲这天晚间盘算着这些事如何入手,直到了二更过后,这才睡下,可是睡下不久,因为心里有事,睡不实在,朦胧中竟听到前檐唰的响了一下。王太冲矍然惊醒,屋中的灯光很暗,自己坐在那里仔细听了半晌,没有动静,遂下了地,把灯拨亮,端着这盏油灯出了屋。这个小院门依然掩闭着,往窗前查看,窗台和门窗上的纸,也都完整,只是一低头,靠窗台下,有些个灰片泥土,是从房檐头落下来的。

六 坟山惊变

王太冲把油灯放在窗台上,先回身把小院门开了,来到门外往前窗看了看,黑沉沉的一片,一点异状没有。王太冲翻身退回,一耸身蹿到屋面上,把屋面上搜寻一下,什么都找不到。围着这片宅子转了一周,更在通着最后的一道院的二道门上,往里张望一下,因为后面就是齐寿山的内宅。看了一下,赶紧退回来,因为这是朋友家中,犯规矩的事。四处查看一下,没有什么异样的情形,这才退回来。陆蛟已醒,他见表叔把灯放到窗外,知道要出什么事,便提着七节鞭也到了院中。王太冲从屋面上翻下来,陆蛟忙问:“表叔,有什么事了?”王太冲道:“没有什么。”把油灯从窗台上端起来,向地上照了照,说道:“你看这片灰土,落下来很奇怪,可是我搜寻一遍,毫无迹兆。”陆蛟道:“这也许是野猫从檐头登下来的。”王太冲道:“也只好那么想吧,只是不太像,我决没听到猫的叫声,猫的身躯极轻,它哪会登下这么大土片来。以后小心些就是了。”爷儿两个回转房中,这点小事闹得王太冲彻夜未眠,因为王太冲和陆蛟全是能够高来高去的,知道这种房屋因为太老了,夜行人只要在上面行动,极容易把屋面蹬坏了的。赶到天亮后,一点儿事情没有。

王太冲因为这些事有些令人难解,晚上翻来覆去是思虑,睡得晚了,早晨也起得很晚。陆蛟因为夜间起得冒失些,三更过后,气候凉些,他身上又有些作烧,不过很轻微,他也不肯向王太冲说,怕给他多添烦恼。在晚饭时,总是齐寿山父子和王太冲爷儿两个一同在前面用饭,只是陆蛟这些天身体不好,齐寿山总是拦着不叫他到前面,总是打发人给他送过来。陆蛟跟随王太冲已久,也养成了一种豪放行为,只是这些日来给病牵缠,不好不坏,十分着急,个人昨天又听表叔说过,已经愿意离开曲阜,只是等待自己好利落了。陆蛟心中十分着急,好容易表叔答应走了,离开是非之地,可是昨晚屋面又发现可疑情形,越发地想着要赶紧走。

到了中午之后,他故意出来在庄门前散了一会子步,太阳一落,自己早早地到了前面客屋。齐寿山刚念完了佛,忙向陆蛟道:“表侄,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出来,还是多留些神,再养两天就好了。”陆蛟道:“师叔,我已经好了,今天精神很好,一个年轻人,哪能那么一点禁不住,那不成了公子哥么。”说话间王太冲也被长工们请过来,遂一同在这里吃晚饭,王太冲和齐寿山这几天见了面,只是谈些闲话,任凭齐寿山说天妃宫的事,只随声附和。晚饭之后,又坐了一刻,王太冲遂和陆蛟一同站起回转跨院。

屋中的油灯长工们已给点好。陆蛟本是强支持着,因为从太阳没落,就在庄前散步,此时回到屋中,想躺在那歇一歇,刚往炕上一坐,不由咦了一声,王太冲回过头来问道:“什么事?”陆蛟道:“我们的包裹,这是谁给动了?”王太冲道:“你仔细看看,不要随便说,这一家人虽则坠入邪魔,但是连他们使用的长工,我全看得清楚,全是很规矩的人。”陆蛟探身把里面两个包裹全拿下来,仔细看了一下,向王太冲道:“表叔,有人动了,这件事绝不假,这包裹全是我亲手收拾,现在虽则照样地包扎,可是和我收拾得不一样。”陆蛟说着话,赶忙把两个包裹全行打开,检点一下,里面什么也不短,可绝不是收放时的原样了,还有几十两银子,也没动,只有陆蛟的七节鞭和王太冲的一槽亮银钉的皮囊,似乎有人看过后,才放在里面,这件事很怪,时候太早,家中人忙着吃晚饭,不断地有人出入着,这种时候竟会有这么大胆的人,敢进这屋来。王太冲经陆蛟指点着包裹里的情形,知道陆蛟绝不是疑心,王太冲仔细想了想,忙向陆蛟道:“不必提了,我想这种情形绝不是你齐师叔家中人办的,真个是有这样没出息的人,他应该把银两偷走,我们这有好几套新衣服,他拿一两件,随手带走,怎么咱的东西一点不短?千万不要提了,一个多年的老朋友,一番好意而来,别在我们身上给他家惹出是非。”陆蛟很怀疑地看着王太冲道:“表叔,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了。”王太冲道:“没有什么难解的地方,陆蛟,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多久耽搁,咱们三两天准走,明天我进趟城,买些东西,若是没有什么事,后天走。”陆蛟知道在这里住下去,恐怕有祸了,赶忙答应着道:“好,表叔,咱们早早地走吧。”

晚间更加十分戒备,王太冲连续地出去几次,围着宅子四周查看,可是仍然是安安静静,这件事弄得真有些扑朔迷离。赶到天亮后,王太冲穿了一身短衣,戴上一顶大草帽子,并且还提着包裹,向陆蛟说了声:“我进城买些东西,大约略有耽搁,赶到天夕时便可回来了。”陆蛟只惦着表叔能够明天真个起身,离开曲阜县,所以嘱咐表叔早些回来。王太冲答应着,并且告诉齐寿山爷儿两个,自己进城买些东西。齐振业看着王太冲这种打扮,还笑着说道:“王师伯,你在乡下住了些日,真个随了我们乡下人,你这身短衣,真是一个庄稼地人了。”王太冲也含笑回答道:“我在家乡也不是大财主、老太爷,我也是整天下乡种地,穿着短衣倒觉方便得多。”王太冲离开仁和镇,直奔县城。

在庄乡差不多全是步行,这是乡下人的习惯,吃苦耐劳。王太冲是步行入城,道路很远,离着县城十五六里,这次王太冲却走的一条较近便的山边大路,因为正是天热的时候,道路上不断有行人,并且往尼山天妃宫烧香的人,也是常时不断。路经天妃宫的山口边,王太冲是连看也没看,一直地从这个横山口走过来,直奔尼山的山脚。王太冲倒是丝毫没注意什么,来往不断的行人,多半是附近各镇甸的土著们。

等到出了这条大道的东山口,这一段路差不多十里左右。王太冲站在树底下,把大草帽摘下来,拭了拭头上的汗。这时是背靠着山脚这边,面向着南,眼角中竟看到来路贴着道边,有一个庄稼汉,往树后一转,把身形隐去。王太冲虽则对于这里走路的人,不能全注意,可是这个人往树后闪得过快,已明显表现出他是在躲避什么。王太冲眼角一扫,看见这个人头上也戴着一顶大草帽子,下身是一条蓝布裤,上身却是一个紫灰布的短衫,大概是光着脚,穿着靸鞋。王太冲用手中大草帽子扇了扇风,自己遂留了意,稍微地站了一刻,仍然往前走。已经出了山口,一直奔曲阜县城的大道,往前走出约有半里来地,王太冲只是低着头,什么都不看地往前走。这时正有两匹小驴从迎面跑过来,跑得很快,王太冲只是低着头装着没看见,仍然低着头,直到这两匹驴离得太近,骑驴的人在招呼着:“喂,老乡,往边上走哇。”王太冲这才哦了一声,带着很惊慌的神色,往道旁紧跑了两步。可是就在王太冲半转身的时候,又看到十几丈外,先前所见的那个人往道旁一闪,进入了高粱地内。王太冲不禁大怒,便把双手一背,面向着那片高粱地冷笑一声道:“相好的,认错了人吧,我身上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你是想找死。”高粱地内一片乱响,那个人已经穿着庄稼地走远。王太冲在这里站了半晌,这才往前走。

此时不再掩饰,不住地回头停身查看,一直到了县城,始终没再看见这个人的踪迹。王太冲虽则起身很早,但是在路上连续耽搁,十几里的道路,直到中午才进了城,因为已经向齐振业问得清楚,便一直地够奔北大街百子胡同。到了这里,看了看,这个胡同很宽大,车辆也能出入,靠胡同的当中,一片大宅子,向附近的路人一打听,果然这就是李宝山的住宅。王太冲来到门前,向里面招呼了一声,立刻门房中走出人来,这人约莫有五旬以上,衣服朴素,一望而知是李宝山家中的大管家李德,赶忙地拱拱手道:“你大约是宅中的大管家李爷么?”李德看着王太冲一怔道:“恕我眼拙,老哥,你是……”王太冲道:“李大管家,你不曾认得我,可是我可听当家的和掌柜们说过,我对于大管家倒是知道得清楚,我姓王,叫王太,从前我在济南粮栈里干过好几年,我是跑外的,专给柜上收粮食,可是在五年头里,我家乡有事,辞了事不干,当家的和掌柜的,当初全厚待我,现在家乡二十多亩地,全是咱柜上赠的,这次正因为和一个乡亲到兖州府来办事,大管家,我们吃甜水,不能忘了挖井的人,当家的是老饭东了,所以我赶到宅中来看望看望,因为没有工夫耽搁,不能到济南府去,也得问问柜上的老人还好么?”李德忙赔笑道:“原来是里边的旧人,快里边请。”这个李德把王太冲领进门房,门房的屋子也很宽大,是两间,屋中还有一个仆人,也像个长工,那李德向他招呼道:“崔二,这是咱济南府柜上的旧人,这个老哥姓王,叫王太,到曲阜来赶到宅子来看望当家的,你快去泡壶茶来。”王太冲道:“大管家不用照顾,求你给我回禀一声,我看看当家的,大管家我这次来,可没有一点别的事,就是给当家的问安。”那个崔二已经出去泡茶,这个李德嗐了一声道:“王爷,你还不知道,当家的已经不在了。”王太冲故作惊愕地问这些事。李德先前还不肯实说,只说当家是闹病死了,可王太冲却做出十分痛心的样子,说自己很是后悔,年前也曾到山东来,没能来看看当家的,想不到竟会去世了。跟着又向李德问:“当家的身体很好,他得了什么病,咱们这种人家,怎么就会治不好?”

李德见王太冲很亲切的,是一个很有心的人,他对济南府柜上的事也不清楚,那里用的人很多,此时因为王太冲追问得紧,认为这是柜上的人,和自己家人一样,这才告诉王太冲道,“我告诉你实在情形,不过不必往外头说,事情不大好看。”遂把当时东家李宝山被雷殛死的情形,说与王太冲。那个崔二已经泡茶进来,给王太冲倒了一碗茶,他更是一个极爱说话的人,当日的事更是他眼见,便在一旁绘声绘色地述说起当日的情形。王太冲道:“这种事真难讲了,要依我们看起来,东家实在是一个好人,他是能创业能守业,花钱上有个分寸,我们在柜上做事,东家只要到济南府去,就要对柜上的掌柜嘱咐,只要买卖能够赚钱,对同人不要太苦了,我王太到现在能吃碗饱饭,也是从粮栈里赚出来的,这样的人竟会遭到这样的事,真叫人没法说了。”王大冲更请大管家替他言语一声,要看看少东。

可是李德告诉王太冲道:“现在买卖全不好,少东已经亲自到油坊去照料,他轻易不回来,等我们给你说一声吧。”说话间,这门房里已经在吃午饭,李德倒是很诚恳地请王太冲一同吃,王太冲道:“大管家不用客气,我已经早吃过饭了。”王太冲是毫不招扰,可是也不忙着走,仍然不断地问长问短。大管家见来人又有年岁,说话又很客气,对东家很关心,来到这里更连一碗饭都不肯扰,所以也很高兴地和王太冲讲说着一切。王太冲更问:“老当家的坟地在什么地方,他老人家也恩待我一场,我也应尽尽我个人的心。”李德道:“王爷,你有这个心就是了,坟地在城东,道路不近,不必去了。”王太冲又坐了一会儿,容他们吃完饭。王太冲道:“大管家,在太太少东面前,替我王太问候一声吧。”李德道:“你怎么忙着走?咱们当家的虽则不在,还是一样,只管在这里住下。现在这一家全入了佛教,尽做些善事,你是自己柜上人,住在这里,少东们一定会欢喜的。”王太冲道:“谢谢,我还有事,不能尽是耽搁。”立刻告辞出来,自己认为所有探听得很详细,认定了这个李宝山又是被谋杀,不过这件事,不是自己轻易可以办的,趁这个机会把他这坟地看一下,看他的坟墓有人动过没有。

不过自己从一早出来,现在已经到了中午,肚子也有些饿了,走出百子胡同之后,顺着北大街转过来,往前不远,就有一家酒饭馆,王太冲遂走进里面。饭馆子里冷冷清清,没有什么客人,自己心中盘算着这些事,酒也不敢多喝,随便要了两样菜。正在背着身子吃喝,听得伙计们招呼一声:“爷台里请,这边坐不好么?”那客人说道:“有朋友,大约在雅座里面。”王太冲听这人的口音,似乎有些耳熟,一扭头,这个人已匆匆向里走去。里面用木板墙隔开四个雅座,全挂着布帘,这个人走进了第二个雅座。

王太冲有意无意一扭头,看到这个人半边脸,蓦然想起,这就是从天妃宫出来,在山脚边遇到的那个人。可是王太冲跟着回过头来吃自己的饭,认为这是无所谓的事,饭后付过酒账,出了饭馆,便向东门外走去,要到李家坟地去一趟。个人也是恐怕招人疑心,遂真个地买了些纸钱提着,一直出城。因为已经问过宅中人,他们说得很详细,坟地离城约有三里左右,紧靠一个村子边上,坟地全有刻着红字带堂号的石础子,容易辨认,上面有“积德堂李”几个字。王太冲出城之后,顺着一片片庄稼地走,天气很晴和,慢慢地走到了所说的这个村庄附近,很容易地就找到了李家的坟地。

王太冲怕看坟地的人来了,多找麻烦。好在遍地是庄稼,坟地附近,树木又多,自己便顺着坟地边转过来。因为他这里也是个财主,有看坟地的,不过不在这里,也有花墙子,木栅门,门上着锁。王太冲看了看附近没人,花墙子一带有树木的浓荫罩着,只好越墙而过,进了李家坟地。到了这种地方不用再问,因为李宝山的坟是一个新坟,看得出。遂来到近前细细查看一下,见这坟头完整,更看到里面齐齐整整,虽则到处生着绿草,似乎常有人进来整理。王太冲这种地方可不能随便地想动这个坟,并且也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办到的,自己所要看的,就是恐怕有人把这个坟动了。他就在这个坟前把冥纸焚化。王太冲看着这堆冥纸烧完之后,纸灰随风扬起,个人心中默念着:此次自己办这种事,完全没有切身的利害,完全是激于义愤,要查出此中是否有一桩江湖罪恶。自己和这李宝山素昧生平,也知道他生前是一个为富不仁的人,但是他遭到这种阴谋手段的陷害,这种害他的人,是决不能容。自己此番结果如何,尚不敢逆料,也许就和李宝山一样,落个黄土一抔。王太冲满怀忧愤,转身往外走,突然听得有人在身后呵斥道:“站住,朋友,你倒办得早,自己先来找一块穴地。”

王太冲不禁一惊,一转身,只见靠东墙边一排树后,转出一人。此人倒背着手,缓缓地走上前来。王太冲一看这人,正是前几天山脚所见的那个异乡人。此时,他依然是那天的打扮,不过现在满脸怒容,双眼带着极威严的神色。已经走近王太冲面前,相隔着三四步站住。王太冲听着他的话风带着对自己十分不利的口吻,那情形就是说自己找死,到这里找埋骨之地来了,便冷笑一声说:“老哥,在这里又会上了。我和你素不相识,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个人道:“别和我装疯卖傻,朋友,避点委屈,和我走一趟。”王太冲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一不欠官粮,二不欠私债,你凭什么叫我跟你走?曲阜县又该怎样,我不犯法,其奈我何?”这个人往前凑了一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的行为大约有说不出的事吧?相好的,你倒想着到曲阜县,还是随我到济南府走一趟吧。”说着话,他一撩长衫,王太冲赶紧往后一退。这个人竟从衣衫内掏出一副铐子来,向王太冲道:“老江湖识相些,告诉你,你走不脱了。你敢拒捕,你能往哪里跑?”

王太冲此时想,这真是意外的飞灾横祸,他拿出这种东西来,一定是官人了。把心神镇定一下道:“朋友,不必弄这个,没有用,姓王的什么地方全敢去。你得说出个道理来,不错,我是个老江湖,在江湖上跑了一辈子了。你要是诬良为盗,咱们可得另讲,我只要有犯法的事。”说到这儿,把左臂一举道:“任凭尊驾,把我铐上,我知道,你既来就不是一个人,大清白天,我也逃不了,何况我没有可逃的事。你只要是官人,这场官司我愿意打,我还有打官司的事,只怕你办不了。”这人道:“你差不多有六十岁了吧?你既知道走不了,姓杨的从来就不会倚官仗势。相好的,要想问个明白,你别等我费事,把家伙给我交出来!你只要说一个不字,我可立时动手。”王太冲因为是白天出来,自己的杆棒是货不离身,从来就围在腰间,亮银钉可决没带在身上。此人说话间,右手提着铐子,左手却探进衣衫内,王太冲知道此人是提防自己猝然下手,遂哈哈一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三更鬼叫门。朋友,你能和我说个明白,我也绝不叫好朋友为难。”

七 巧逢捕快

王太冲把斜背着的包裹解下来,扔在这人的面前,跟着一伸手把腰间的杆棒活扣摘了,叭啦的抖落在这人的面前,很快地又把纽扣解开,连胸口也露出来,说道:“全部家产都交出了,朋友,你难道还要洗一洗么?”这人道:“用不着,相好的袜筒内,还有点东西吧?”王太冲一笑说:“这是你多疑,那天在山脚边你看见,有一把短家伙没带出来。”王太冲也十分生气,一俯身把袜口的带子解开,把两个袜筒全退下去,直起身来,倒背着手冷笑一声道:“这你放心了吧?上差,你是先铐上再说呢,还是现在讲?”

那人这时才把左手从衣衫内撤出来,说道:“朋友,你还不失为江湖好汉,这有你的便宜。我问你,你的口音分明不是此处人,你在这一带行踪诡秘,在尼山我曾发现你,你是干什么的,你住在哪里?”王太冲知道这是误会了,但是要知道他的身份,这才一笑道:“朋友,对不起,我现在所办的事,是自取杀身之祸,果然现在又给我个下马威,可是我得知道你是否有什么来历,你不告诉我,你想叫我跟你走可费事,官司我是不怕打,姓王的只怕你是假充官人,被人指使来算计我,姓王的宁死不愿意说出我的行踪诡秘的缘由来。”

这个人道:“你不说我替你说,你大约是天妃宫圣母座下的信徒,一心道的弟子,这总不会错吧?”王太冲道:“你说得很对,这不能算犯罪吧?”这人把面色一沉道:“你究竟真名实姓是什么?别在我面前狡展,在这里我还不愿意问你了,你得随着我走。”此人说到这里,立刻手往嘴唇上一按,吱的一声,打起一个轻微的呼哨,跟着从花墙子外嗖嗖地一连蹿进两个人来。王太冲看所进来的这两个人,一个年岁很轻,看情形也就在二十岁左右,穿的衣服土头土脑,紫灰色布裤褂,还是左大襟,头上用一条白手巾罩着,脸上好像多少日子没洗脸,很脏,又是汗又是泥,衣服也是极旧,脚底下穿着蓝布靸鞋,一双土布袜子,和地皮的颜色是一样的。另一个年岁比较着还小,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情形,穿着打扮完全是一个寒苦的小贩,身上的一身旧蓝布裤褂,破了好几处。这两人进来的情形,可叫王太冲吃惊了,全是从墙外猛拔起来,硬往墙里落,身形一现,已经到了跟前。王太冲不肯吃这种眼前亏,往后一纵身,却厉声呵斥道:“青天白日之下,你们敢聚众行凶,朋友们,姓王的和你们无怨无仇,你们若这么不讲明来历,我可要对不起了。”这个有年岁的赶忙说声:“你们先别动,我把话全和他交代明白了。”说话间,这人已把这挂铐子扔给那个年岁略大的少年,跟着用手向王太冲一指道:“相好的,你可放明白些,今天在这里宁肯弄出人命来,也不能叫你再走脱,你爽快站住。”跟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布包来,把布包打开,里面取出一个一尺长六寸宽的官封子,上面蓝字朱印。这个人把这件东西一晃,向王太冲道:“放漂亮些过来看。”

王太冲哈哈一笑道:“这多痛快,我要的就是这个。我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天大的官司姓王的敢承担,不过朋友你看走了眼。”王太冲说着话,立刻走上前来。到了这人的面前,把手一背道:“姓王的手无寸铁,只是一人,你痛快给我看完了公事,我把真情实话告诉你,你也就知道我是何人了。”这个人道:“论起来,我很可以不听你这一套,可是你是一个老江湖,咱们全拿着好汉的行为来办事。”跟着从里面拿出一张公事来,可是他决不叫王太冲看这张公事的全文。头里有这人姓名,此人叫杨松,后面朱印下盖着济南府知府吴衡的印和钤记。这是一张海捕公文,王太冲点点头道:“好,你是正式的官家,更不是本地的地面官人。我请问杨老爷,你是不是认为我这个人,认为是关于尼山附近所发生的一切事有重大嫌疑?不过你是有这种权力来捕我,我知道不用分辩,就得跟着你走,可是杨老爷,我犯罪的证据在哪里,你凭什么就要把我这人捕拿归案?”这时旁边那个穿紫灰布裤褂的少年说道:“师父,没有那么些话和他说,这个地方还是停留不得。”此时这个济南府的八班大头杨松向那少年道:“你不用管,这地方我已经看过,你想,不严密他能来吗?咱们也不能这时走,不妨和这位朋友谈一谈。”这个杨松向王太冲道:“你犯罪的证据自然有,但是现在这不是你要证据的地方,因为你们这群恶党们十分扎手,姓杨的也只好用非常手段对付你们,你只好受点委屈和我走,顺情顺理,没有你的亏吃,敢安别的心,先把你废了。”

王太冲说:“杨老爷,你把我看成极恶的恶徒,但我心里十分痛快,现在居然还有人看得出曲阜县潜伏着一场大祸,来入手办理此案,姓王的吃些亏也甘心了。杨老爷,你话风中已经透露出来是为什么事,但是我希望你还要谨慎一些,我对于你这个人不认识,耳朵里也没有听到过,这可不是我藐视你。你伸手办这件事,你就是非常人。堂堂兖州府和曲阜县,就这么吃粮不管事,任凭妖孽猖狂,坐视黎民生死于不顾。但是杨老爷,你对我实是误会,我实告诉你,我家住密云县,姓王名太冲,家世业农。我自幼练武,在江湖上跑了四十多年。此次我到曲阜县仁和镇,来访我三四十年没见面的师弟。他是仁和镇殷实住户,名叫齐寿山。不幸我来到这里之后,尼山一带发现这种妖异事,地方上怪事层出不穷,天妃宫香火一天比一天盛起来,一心道已经传遍了各县,但是我王太冲对于这件事,早起疑心,我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我虽是一个客籍人,和这当地人没有什么关系,可是我眼见得兖州府境内被这一座天妃宫闹得民穷财尽,无论是官家士绅乡民,穷的富的全像入了迷魂阵,真有至死不悟的情形,可是天妃宫的一切举动也真叫惊人,手段非常厉害,力量非常大,事情做起来,一丝不漏,可是任凭他怎样办得巧妙,我终归找得出破绽来,这才决心要揭破这种邪术骗财、妖言惑众、害尽了商民百姓的诡谋狡计。只可惜我王太冲人单势孤,带来一个表侄,反因为调查僵尸的真相,惊吓致病,到现在还没好。可是我决不肯罢手,终于被我找出了他们这种阴谋手段的破绽。”遂把私刨僵尸、火化骷髅的情形,以及夜入天妃宫,几乎行迹败露的经过,以及所听到的所见到的和此次入县城的事,一字不遗地说与了这个八班大头杨松。

王太冲这一番话说完之后,这个杨松不禁点点头道:“这一说却是我杨松对不起你,险些弄个诬良为盗,可是你这情形,若不是坦然说明,真容易误会。天妃宫我已经连查了多日,果然里面的人物十分奇怪,若不是我杨松把所经过的事合到一处,揣情度理,很容易受了骗。这天妃宫好像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我三次入天妃宫,全受到阻挡。我虽仗着随机应变以及我这两个徒弟应付得法,没露破绽,但是里面的情形,至今真相未明。不过诚如朋友所言,一点不差,这是一个极厉害的秘密组织,力量不小,恐怕动不了他们。我现在也在尽我全力调查一切,可是我还没找着十足的赃证。王老师你是一个有身家的人,你能为曲阜地面的黎民百姓尽这个力,这很叫我佩服。可是你还不知道我杨松的来意,方才你说对于我这个人不知道,名字你也听着耳生,很好,我们此番来,行踪极其严密,省城里也不敢走漏风声,因为事情太大了,实告诉你,现在据我们发现已经不下四十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济南府就发现了十八人,手艺很好的工匠,被人雇走之后,到今日没有下落。登州府也发现同样的事。还有济南府附近,据地方官报上来,合到一处,济南登州两府,有四个县都发生失踪的人,计算起来,不下四十名,可怪的是所有失踪的人,全是瓦木工匠,并且全是有好手艺的人,他们被雇时,得到极多的工资,至于他们所去的地方,那就不必问了,完全是一片假话。人被骗走,一点消息没有。这种事发生得太怪了,直到尼山发生这种真仙降临,天妃宫大兴木土,工程浩大,省城里全知道信了,我们计算这种事,只有天妃宫才有重大的嫌疑。你是常在外面跑的,你可知道安徽凤阳,有一个天龙八掌,以独有的武功走遍了大江南北,可听说过么?”

王太冲连连答应道:“我是练武的,怎么没听说过?哦,天龙八掌那位老师傅姓杨,难道就是尊驾你么?”杨松点点头道:“正是在下。”王太冲道:“我听说老师傅你不是干这个的,传徒授艺,怎会在济南府当了差?”天龙八掌杨松道:“这也是我自找出来的麻烦,现在济南府知府吴大人,他单名一个衡字,从前曾做凤阳府知府,他的官声还很好,是汉官中很少见的人才,只为凤阳府在三年前忽然出了一件离奇的奸杀命案,事情与我们的事无关,我不过约略地说一下。事情是奸杀命案,内中可牵连着好几个飞贼巨盗。出事的主儿,又是凤阳府一个大绅士,凶杀的案子,做得很离奇,事主又很有势力,弄得府县官全受了处分,只是不能破案。这位知府吴大人,卑辞厚谢,把我找出去帮助他完成这件冤狱,我用整整两个月的工夫,把这件案子查明真相。虽则作案的未能全数捕拿到案,但是正凶总算捉到,正了法。在这件案子上,正证明了这件事全出于这位绅士家中人的勾结陷害,所以事后这绅士落到管家不严的处分,所有府县官全部官复原职。

“知府吴衡,感念我帮他的这个大忙,就把这个八班大头的名目,硬按在我头上,可是决不叫我当差,不遇见过分缠手的事不找我,并且对我决不拿属下的差人看待,如同朋友一般。你知道我们这班人重的是感情,所以我对于吴大人也十分感激,这次济南府一带连续发生这种失踪的事,所有丢失的人,连丝毫线索都探查不出,这个事太怪了,鸟飞过的地方也该有个影子,所有丢失的工匠,只要一离开他的家乡原来的住处,就没有人再看见过他们。吴大人在济南府接任不久,就遇上这件事,他这才从凤阳府把我找来。现在我出来,虽则是济南府八班大头的公事,实际上济南府照样有人当着这份差。吴大人办事也真周到,我从凤阳府到济南,除了他身边的亲信人,衙门里全不知道,到了济南府,我并没有到过一趟府衙,全是知府吴大人微服离衙到我一个亲戚家中相见,把这件事完全交付给我,叫我彻查真相,给了我一切的便利。

“我综合各县的报告,知道这是一件极大的谋杀命案,这些人恐怕不易活了,但是谁办这种事?谁非得用好工匠?这就得拿所发现的事实来往一处合。尼山突然发生这么大声势的事情,并且起建天妃宫,工程浩大,这里有极大的嫌疑,这里面不仅只是愚民骗财、妖言惑众,这四十多人恐怕全要遇到他人的陷害,所以我来到曲阜一带,乔装打扮。这是我两个得力的徒弟。朋友不要笑话,这个大一点的名叫钻天鹞子萧铭,他是一个猎户家的子弟,天生来的身轻体健。这个小一点的叫双刀秦玉。我们来到曲阜县,全变了装,他们全干着小贩,已经很多日了,在这一带着手调查天妃宫的真相,但是事情越查越扎手,可是越扎手越可疑。你所说的,我大约全知道了,我们也在注意着这件事,现在已经严密地通知济南府知府吴大人,用严密的公事,行文到老河套该管地面,叫他们要十分注意着那侯福老母埋葬的地方,要严密地监视着,不准人偷掘移动,可是决没告诉他们这是为什么,也丝毫没有透露这与何人有关,就是叫保护。

“现在我们已在搜索天妃宫附近一带,天妃宫定有秘密的工程。但是事情十分扎手,邪教骗财、妖言惑众的事,到处都有,可是唯独这里,在我入手探查时,几乎叫我中途罢手。赵家庄除僵尸,我这两个徒弟,全早早地隐身野地外,已经看出破绽来,不过当时的情形推测,这班恶徒们布置得十分严密,似乎早有提防,恐怕形迹败露。我这两个徒弟,也几乎被他们觉察,仗着隐身的地方远,但是已经判明,那天夜间,至少是有四个本领极大的党羽,潜伏在四周把守。他们个个全保持着兴妖作怪的手段,任何形势下,绝不肯露出形迹来,一个个全是一身黑色的衣服,连头上都蒙着黑色的面具,这样一来,任何人身临其境,也起了恐惧之心,所以他们竟是安然退去。

“可是在当时,已经发觉完全是人的行动,肯定不是凶魂恶鬼。在你入天妃宫的夜间,我也几乎被那两条恶狗追逐上,但是终归我脱身得快,早早地翻进了天妃宫的后墙。可这群东西们手段好辣,他们处处有埋伏,真好像这座天妃宫是一个仙府之地,处处不时地有怪影出现,尤其是天妃宫那两个年岁极大的道婆,可疑的地方更多,这种江湖怪人,不知道他们是哪里勾结来的,全是这么奇奇怪怪的人物。那夜我只查出天妃殿里面是有人在那里商议什么事,但是倏然隐去,走得也离奇。在我退出天妃宫之时,也是屡遭阻挡,可是那时我用尽了手段,声东击西,算是把他们避开。可是在我从一片乱山头退出来时,竟发觉仍然有人在跟缀,这就是我对你起了极大误会的地方。幸而那时你早早地走到山边的大道上,若不然我就早早地动手了。我们的形迹败露不得,这件事不彻底查明,这些屈死的人怎么办?倘若他把所有的党羽散开,又该如何?可是那时由于我急于撤身,在你身后缀了一程,知道无法下手,更怕党羽太多,我两个徒弟又不在身边,反落在你手内,我这才赶紧地撤身走开。

“这两天来,萧铭秦玉正在设法探查在天妃宫后住的那几个壮汉,我已然和你正式地对了盘儿,恰巧今日你入县城,又往那李宝山家中去,又往这坟地里来,我认为你们也是怕有人发觉李宝山的尸体,怕败露了秘密。这件事虽则我来到曲阜才知道,其实这种手段弄得并不高明,当时若是真个有人暗中注意,官家找个好仵作,他们不会查不出被害人究竟如何致死的。但是当时李宝山的家中人,认为是神雷报应,被十分厉害的恐怖所笼罩,既不愿声张,也不愿报案,所以李宝山落个冤枉而死,更背着个丑名。今天实不相瞒,我们对你是想用厉害的手段,把你捕捉之后,设法秘密地移出曲阜县,要从你口中取供。可是我仍然不肯急忙下手,就是对你这种面貌,这种气魄,有怀疑的地方,你实不像个江湖作恶之徒。可是事情不能这么看,天妃宫的女道士,谁又看得出她们是大奸大恶。现在你坦然说明,我的疑心尽释,因为你所谈的事,完全是我暗中注意的情形,一点不差。因为事情十分扎手,我也很愿意得到一个有经验有阅历的好帮手,这种事交给平常公门中捕快,不知要多送几个人的性命,还要一败涂地,叫这班恶人们逍遥法外。王老师,你既然决心为地方除此大患,就请你仍然行动上要十分谨慎,帮助我揭穿这篇罪恶史。”

王太冲道:“杨老师,我现在也十分危险,仁和镇你是不是到过?”杨松道:“我若知道你在那里落脚,也就不会在这里等你了。”王太冲道:“现在大约已经有人暗中注意到我,我还是想一两天内明着先离开,我要找两个好帮手来,暗入曲阜县,把我们爷儿两个的形迹隐去。这种事只有暗中下手最为得力。”

八 陷身魔窟

杨松道:“办法是固然好,这件事叫人最着急的是我们始终不能深入天妃宫。王老师,你是个江湖上很有经验的人,公门中办这种案子,本是有种种方法,可是唯独对于这个天妃宫,完全用不上。我也曾想法子打入天妃宫,能够搁上卧底的人,可是漫说是天妃宫你无法进去,就连尼山附近,你想在那里落脚住下来都不成。现在在尼山天妃宫附近,不论是任何人,在那里都无法住下去,除了在那一带居住已久的穷庄稼人外,只有减少,不能加多。乍一到这里时,我也曾想叫我这个大徒弟萧铭作为流落外乡的人,在山边破土房子里待下去,可是才在那里住了一夜,几乎送了命,并且附近的人,也不容外人在那里落脚,他们说天妃宫圣母降临之后,沿山一带是一片净土,除非是真心皈依到天妃宫圣母座下,具有信心的弟子,还得蒙圣母的允许,才许在那一带住下去,倘若有那心意不诚、信念不定,不是佛门中弟子,天妃宫护法诸神必定要立时把你驱逐走,这样一来,探查越发困难。你既然已归入一心道,又是齐寿山的老朋友,这个人我知道,附近各镇的乡长,我们已有名单。此后你形迹上越发要谨慎,不要轻举妄动。最近我要想一个办法破坏天妃宫。事情急迫极了,时日太多,只有不择手段地对付他们。我非把他手下这班恶党们诱出来不可,你等待着,会有一天我请你帮忙的,因为你的本领很好。到时候,我会叫萧铭秦玉给你送信。老朋友,你能以坚定不移的信念来为地方上人民造福,自身可要十分谨慎,处处严防,不要大意。”

接着,这天龙八掌杨松凑到王太冲的耳边,低声说道:“咱们只凭这一席话以及我的目力赌命运,你我双方不论谁走了眼,全是死无葬身之地。老朋友,你记住了,你要得到非常的信息,在夜间,你到鼓楼上面自能找到我们。我们没落店。还有一处是南关外一座小土地庙,那里也是我们寄身之所。咱们就这么办了,我杨松把一切事完全说与你,毫没隐瞒,老朋友,你也要知道天龙八掌杨松不是为升官,不是为发财,不是为得赏,更不是为创万扬名,咱们共同努力,把这件事做好。我们应该分手了,不要从来路走,从后面坟地出去,顺着树林中窜入庄稼地中,奔正南,不要再穿城而过,绕着南关外走,再回仁和镇。”

王太冲紧握着杨松的手道:“杨老爷,咱就这么办了。”杨松道:“我们可称得起一见如故,往后不断有见面的时候,不要再称杨老爷,我没心思当这份八班大头。彼此都是练武的人,你招呼我一声杨师傅好了。”王太冲点头答应。王太冲这时把包裹杆棒全拾起,背好了包裹,围上杆棒。杨松道:“王老师,你先请,我们也得散开走。”王太冲说了声:“杨老师,咱们再见,有什么信息,打发人送信,我本身和我的表侄陆蛟,还有齐寿山的儿子齐振业是很可托的人,他不会泄露。”王太冲说到这,又仔细地把陆蛟、齐振业的面貌年岁,全告诉了天龙八掌杨松。因为在这里耽搁的时候已久,立刻分手,照着杨松的指示,从这片坟地的后面退出来,一直地穿着庄稼地,一路紧走,离开坟地。

从野地里径奔南关外,这一段路又多走了三四里,赶转到曲阜县城的西关外,天色可就不早了,太阳已经沉下来,庄稼地里边的人,也全从野地里回村。到了西山口附近,已经是黄昏时候,王太冲本想躲避着奔天妃宫的那个横山口,但是因为天已经黑暗下来,何必再多走几里路,就一直地从这个大山口进来。往西,这一段山道好几里长,到天妃宫那个横山口,往北去的山口也相隔着有二里多地,走出里许来,天已经黑下来,道路也不过尚可依稀辨别。

这个时候,这条山道上很清静,没有什么行人了。王太冲一边走着路,一边低头想着所遇到的事,真是离奇,今天的事很险,跟这天龙八掌杨松相遇,凭自己的一番话,就能够叫他相信,这很难得,公门中办案,从来是不许人说话,这要是被他们收拾了就毁了。此时打定了主意,要尽个人的力量,助着天龙八掌把这件案子揭穿破获。离着奔天妃宫的山口已近,相隔着只有一箭多地,自己原本是在北边道边上走,因为天妃宫是在北山这边,这条道很宽,横向有好几丈,王太冲横穿着大路躲向南边,贴着道边走,耳中忽然听得背后有脚步的声音。这人走路脚下很沉重,好像背着什么东西。王太冲一回头,因为这人相隔得不远,也就是一两丈,他也是从北边横穿过来,王太冲看得很清楚,可是这人很快地竟向路旁树后转去。

王太冲一咬牙,心说好东西,又是你。因为这人分明是自己来时在山道边和野地里,两次被自己发觉,全行隐去的那个人。王太冲见四下里没有人,自己不禁拿定主意,脚下不停,赶紧往前走,心说你只要过了奔天妃宫的横山再跟着我,我找地方收拾你,趁着天黑,我把这个人交给杨松,从他身上取口供。王太冲打定主意,脚下加紧,耳中可留着神。也真叫人可恨,这个人在身后竟是跟踪不舍。王太冲心想不会错,一阵紧走,已经越过奔天妃宫的那个山口。这一带还有一二十户人家,全是贴着山边住。王太冲恐怕惊动了人,故作不理会,又向前走了一箭多地,自己又从南边横穿大道,奔了北边,在斜着身躯时,眼中留意,耳中细听,这小子真个的跟过来,相隔着一两丈远。王太冲突然一转身,那人竟很快地向山坡上窜去。

王太冲喝声:“你哪里走!”一纵身往山坡上追去,口中更呵斥着:“你还不给我站住,你往哪里跑!”这个人顺着山坡一路紧跑,王太冲看出他脚底下似乎不会纵跃,不过是惯走山路,腿脚上利落。这一来王太冲更放了心,往前一纵身,窜了过去,用手向山坡上一指道:“你还不给我站住,我可要对不起你了。”这个人竟一转身,相隔着两三丈,开口就骂道:“你这混账东西,各走各的路,你凭什么叫我站住,你是什么东西,这尼山一带可有你这种野杂种发威的地方么?还不给我滚下去,我拿石头砸你了。”王太冲道:“你这小子是干什么的,从白天屡次跟踪我,你当我看不见你,我就专管你这种不法之徒,你趁早给我下来,别让我费事。”这个人一俯身,抓了一个石块,照着王太冲身上砸下来道:“你这老杂种,跑这里来寻死,滚下去吧!”石块打了过来。王太冲一晃身闪开,呵斥道:“你还敢动手,我收拾你吧。”俯身向上猛蹿。可是这个人拨头便往上跑,这一段山坡并没有正式山道,他一边跑着,一边口中还是胡骂:“好你个野杂种,我今天非教训你一顿不可。”他越骂,王太冲追得越紧,更因为他虽然骂,并不高声向附近呼唤,更认定他不是好人了。王太冲身形紧纵往上扑过来,很快地转过一片小山头,此时前面那人却把身形一停,向王太冲呵斥道:“你这老家伙,你无故地追我,你是活腻了,天妃宫从来不许恶人妄走一步,你还不给我滚出去!”王太冲道:“任凭你胡言乱语,你反正不是好人,我有地方交代你。”说话间,王太冲往前一纵身,向这人身上猛扑,想把他抓住。

王太冲这次可上了当。他始终没看出这人是怎么个路道,遽然下手。他一扑过去,这人一晃身,一个箭步,竟窜了出去。王太冲双手抓空,身形往前晃了一下,背后一股子风扑到,有人喝道:“躺下吧!”王太冲赶紧往左一晃身,一柄手叉子从自己的右肩头扒过来。这一下子很险,正贴着衣服边。才把身形向左转过来,探左掌向腕子上便劈。这一掌才递出去,从右边又过来一个人,只听到旁边的草声一响,人已到了近前,一个饿虎扑食,双掌向王太冲的身上撞来,窜出去的那个竟也扑回来,他手中却抖起一条链子枪,向下就砸。王太冲向下一俯身,向右一个“黑虎伸腰”,脚底下一踹,身形纵出去,自己可就知道中了匪党之计,没诱成人家,反被人家诱进山头,眨眼间就是三个人,这是存心在这里对付自己的,便一伸手把杆棒抖了出来。

此时先前那个穿紫灰布褂子的,一耸身,跟踪扑到,身形轻快,敢情先前他是故意地那么做作,装成没有什么本领的庄稼人。王太冲这一把杆棒亮出来,这个匪徒的链子枪已然砸下来,王太冲向左一甩肩头,杆棒往外一抖,反向他下盘扫去,这个人一链子枪砸空之下,一个旱地拔葱,身形跃起,斜纵出去,此时那个使手叉子的和一个先前空着手,现在却亮出一口短刀来的,奋力往上扑。王太冲仗着手底下这条杆棒尺寸长得力,此时自己算落了单,不能不下毒手了,可是麻烦的是天黑下来,这几个动手的,手底下非常贼滑,纵跃闪避,全是十分快巧,更兼这一带树木丛杂,乱石起伏,尤其对王太冲不利,他把这条杆棒舞动,上下翻飞,先护住了身。此时内中一个竟往起一蹿,跃上一个五六尺高的石堆,听得他哧的一声,打出一声极轻微的呼哨,声音极低。此时这一口短刀,一条链子枪猛力进攻之下,王太冲一听这个匪徒打呼哨,知道他是呼应同党。眼前这三个人已经够自己料理了,倘若他再召集来党羽,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自己非要毁在这里不可。

手中的杆棒一个盘龙飞舞,上下盘旋,把这两个匪徒逼退。王太冲左脚用力一点,腾身跃起,猛向上一蹿,掌中杆棒向外一抖,向这高石堆上奋力进击,人没到杆棒到,这个匪徒还真没防备到王太冲这一手,这一下子,这个匪徒啊呀一声,竟从石堆上面被打落下来。王太冲的身形跟着扑上来,自己认定不赶紧退出这个山头,危险太多。那两个匪徒见同党受伤,各自一抖手中兵刃,嗖嗖地全窜过来。王太冲从石堆上面往下一纵,从倒在石堆下的匪徒身上越过来,往南窜,自己想着,只要翻到山道上,索性高声喊嚷,招呼附近的乡人,自己虽是外乡人,在此地有起有落,他们虽是人多,也不敢公然谋杀人命。王太冲虽是这么想,但是事情由不得他了。身形往下一纵,耳中听得背后唰唰地两件暗器打过来。王太冲赶紧往石坡上一扑,叮当两声,两件暗器从头顶上打过去,落在山道上。王太冲往起一长身,趁势一抖手中杆棒,回身迎击。这一转身不要紧,耳中听得嘣的一声,再想闪避,已经来不及了,右臂上被一支袖箭打中,疼得王太冲一身汗,可是还得咬着牙拼,不然就没有命了。唰啦一下,杆棒仍然甩起,耳中听到身背后哗啦啦地一阵响,叭的一声,背上又是一飞蝗石,跟着是三口刀一对铁拐,全从背后两旁猛扑过来,照着王太冲身上就剁就砸。这个势子,来得可太猛了,一现身就是四个人,全是一声不响。

王太冲赶紧往前一上步,拼命地把杆棒向后一甩,当啷啷一阵响,把三口刀倒是磕开,可是究竟照顾不到了,从北边追过来的两个匪徒,一条链子枪,已经兜在王太冲的腿上。王太冲身形一晃,脚底下就不是自己的力量了,自己胳膊上的箭伤,背上的石头伤,全很重,踉跄地往前一撞,在最后的一刹那,手中这条杆棒,尚是咬着牙地奋力一挥,一个“渔夫搬罾”,“乌龙卷尾”,往前面一递,已经甩向身后,把前后六个人逼得略略一退。王太冲脚底下用足力向右一窜,一抖手,叭啦地杆棒甩出去,哈哈一笑道:“相好的动手吧,乱刃分尸,老爷子认了命。”把手一背倒坐在山坡上。

此时这六个人齐往前一扑,兵刃可全到了王太冲的身上,胸口肩头被刀尖子扎上。王太冲此时没什么说的,一闭眼,知道自己算送了命。此时突听得一人用沉着的声音低声呵斥:“先别动他,捆!”立刻王太冲的左肩头挨了一脚,被踹得滚在石头堆上。在这沉沉黑影中,被他们捆了个结实,嘴也被堵上,脸也被蒙上,自己觉得被他们搭起来,脚底下只听到一片唰啦唰啦的脚踏乱石之声,一个说话的也没有,只有脚步声。王太冲伤口又疼,脸被蒙着,也辨别不出究竟是往哪里了。很大的工夫,突然觉得被人砰的一声,抛在地上,摔得疼痛难忍。王太冲始终听不到他们说话。渐渐地人声寂静,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王太冲已经一连两次晕过去。

忽然听得身旁一阵脚步声,有人似乎在说:“把他带进去吧,脚底下放轻些,现在已经清查全山,再没有这种邪魔歪道了。”王太冲觉得身形又被人搭起,耳中仔细辨别,一阵阵似乎在草地和树林子以及山道上紧走,走的工夫又很大,似乎道路很远,自己虽则身上带伤,疼痛难忍,急怒交加,一切事辨别得不十分清楚,可是大致也还能想到两次把自己的身形移动,走得太远了,不知是把自己弄到什么地方。经过很大的工夫,耳中听得两旁搭自己的人,似乎他们的身躯不时地撞到什么,来回地晃。他们晃一下,自己身上疼一下,又走了一阵,这才又被摔了一下抛在地上。身边的人,渐渐地少了,可是仍然身被捆,脸被蒙着,一切漆黑。又过了些时候,才觉得有人把自己头上蒙的东西揭去,四肢捆的绑绳也被解开。乍被松开之下,王太冲经过这么一大阵折腾,哪里还动得了?可是赶到缓了一刻,略微地好些,仔细辨别,眼前真是可怪的景象,身形倒的地方,完全是石头地,并且地上也不平整,再往四下望,地方不大,也就是一丈多,完全是一个石洞。

这石洞内,靠着左边石壁上,凿着一个石槽,里面燃着油膏一类东西,冒着烟火,光亮也是昏黄不明,更夹着黑烟,靠前面却有一个四尺多高三尺多宽的石门,也没有门扇,可是外面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并且也没有什么声息。王太冲自己慢慢地坐起,摸了摸右臂上,两件短衫全被血浸透了,这个袖箭伤很重,身上连被他们捆,更经他们搭着走了那么远的路,浑身酸疼,但是现在他们把自己放开,究竟是什么意思?王太冲此时可不做那种傻事,明是看着那个迎面黑洞洞的石门没有人,可知道只要往外走,那叫自找苦吃,没有那么容易事。在这个石洞里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好倚在石壁上昏昏沉沉地歇着。

忽然听得这个洞门外黑影中有轻微的脚步声,跟着从石洞外走进两个人。只见这两个人,全是和天妃宫所见的道姑一般装束。石洞中昏昏沉沉,也辨不出来是哪个。这两个道姑,每人提着一口利剑,走到里面,内中一个说道:“恶徒,还不站起来随我们走么!”王太冲慢吞吞抬起头来,看了一下,这两个道姑面目很生,不像先前所见的那四个。王太冲自己挣扎了一下,咬着牙,也不肯啊呀出来,向这两个道姑问道:“你们叫我到哪里去?”靠左边的一个把剑往王太冲的面门上一晃,说道:“孽障,不用你问,赶紧跟我们走,只告诉你,这是你入地狱升天堂的一刹那,看你个人的命运吧,快着点!”

九 火洞淫刑

王太冲听这个说话的道姑,似乎岁数很大,像个三十多岁妇人的语声,并且话锋极严厉。王太冲慢慢地站起,但是一用力,右臂的伤处越发疼,皱了皱眉头,用左手抚摸着右臂。他虽是很结实的人,也禁不住这么折腾。王太冲此时站起,两腿竟有些发颤,心里一怒,力气似乎增加了些,向这个道姑道:“你不用威吓我,我身上带伤,捆了这么久,你叫我快,我要怎样快!”这个道姑立刻把剑尖点在王太冲的胸前呵斥着道:“你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语,我先叫你尝眼前的苦头,快些走!”王太冲想着此时好容易不再蒙着两眼,反正自己不易活下去,也要看个明白,到底把自己弄到什么地方,遂不再辩。这个道姑向左边的那个说了声:“师弟,头前引路。”她答应了声是,一转身下,正面对着石壁上燃烧着的昏黄火光,因为相隔太近,王太冲看得清楚,只见这个道姑,年纪很轻,虽则是一身道装,可是容貌极其俊秀,尤其是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精华外露。看那情况,至多也就在十七八岁,可是王太冲在这种地方,不敢向她们脸上注视,恐怕吃她们眼前的苦,在一瞥之间,恍惚对那个年轻的道姑,似乎有些面熟,赶到低下头想一下,又不对,这两个全不是妙清大师手下的四大弟子,自己实在想不起,也许这是面貌相同的人,并且现在身上痛楚,也没有精神思索这些闲事。

此时这个年轻的道姑,腕子一翻,宝剑平端着贴在她自己的右臂弯,剑尖向后直抵在王太冲的胸窝上,可绝不用力扎,口中说了声:“孽障,随我走,倘敢挣扎,叫你洞腹穿胸而死。”王太冲知道自己此时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想挣扎,死得快些。那个年岁大的却转到王太冲的背后,也是宝剑尖顶着王太冲的后心,引领着王太冲往前走。石洞门很矮,全要略微低头,王太冲只有提着气,跟着这柄剑走,因为稍慢稍快剑尖就扎上。可是出了石洞门之后,外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就这样前后两把剑,紧盯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移动,连着似乎转了两个弯,眼前现出微光,又是一座石洞门,在这微光中看出所走的地方,完全像一个山沟,可是不见天日,三面全是石头,可看出来不是天生的,完全是人工堆砌。到了一座洞门前,这个石洞门稍微高大些,两个道姑,仍然是前后用宝剑紧逼着王太冲走进里面,背后这个道姑呵斥道:“站住!”王太冲只好停步。

再一看眼前,另是一种形势,这个地方很大,足有三四丈深,三丈多宽,也完全是一个大山洞,这里面也是在两边石壁上凿起石槽,靠洞门两边有两处冒着蓝火苗子,再往里过去一丈多远,对面石壁上又是两处冒着火苗子,和方才那个小石洞不同,虽然火光作蓝色,可是没有烟气。这个石洞内,也没有潮湿之气,鼻中更嗅到一股子香气,往后面却比较黑暗,但是也能看到一切,在迎面三四丈外,可看这石洞竟挂起一个古铜色的帐幕,洞中是静悄悄的。王太冲此时木立在那里,自己手按着伤口。那个年岁大的道姑,轻着脚步一直走向里面,到了黄幕前,她向着幕内手打问讯,说道:“把这孽障已经带到。”里面似乎有一个轻微的声音,也听不见是说了声什么,这个道姑又行了礼,退了回来,一左一右监视着王太冲,用极轻微的声音呵斥着往前走,两口剑却直指着王太冲的两肋,王太冲只得往前走。离着黄幕还有五尺远近,这个道姑低声呵斥道:“孽障,到了什么地方,你还不快跪下!”这个道姑手底下似乎十分凶狠,说话时宝剑的尖子已刺着王太冲的肋上。王太冲被她逼迫着,只好跪下,自己知道求死不难,只要拼命一挣扎也就完了,但是能叫自己多活一时,又不妨看看她们究竟弄什么鬼。

这时王太冲跪倒之后,明着是低头,暗中却用两眼向黄幕那里注视着。此时那座黄幕从当中徐徐分开,只见里面又是两个同样装束的道姑。她们把黄幕分开之后,往两边两个黄澄澄的金钩上挂起。黄幕这一分开,只见离着黄幕里边还有七八尺远,紧贴着石壁那里,有一架石床,上面不知铺的是什么,很厚,在这石床上盘膝打坐的是一名道姑,虽则里面较为黑暗,可也辨别得出面貌来。此时王太冲心中想,这也许就是自称真仙转世的那个圣母了。

她手执一柄拂尘,左手捏着一挂佛珠,在这床的后面石壁上挂着一口长剑,离着石床前三尺远,有一个二尺多高的铁鼎,从里面冒着缕缕的香烟。里边的两个道姑,全是玄装背剑,这种情形,从外貌上看来,真是一个古洞修真的样子。石洞中除了所看到的,别的什么都没有。身旁的道姑,已在低声呵斥:“孽障,你还不叩头朝参圣母?”王太冲此时可不听她这一套,任凭她呵斥,只装听不见。这时只听得石床那边已在发话道:“大胆孽障,屡次扰乱我仙山圣地,罪孽滔天,只是我已经查明一切,你这孽障竟敢这么不敬神佛,勾结奸人,想破坏佛门善地。本圣母历劫三生,受尽人间苦恼,今生才能得道,以广大慈悲来为尼山一带造福。你等这班孽障,竟敢妄生异心,扰乱天妃宫,你可知道,我法力无边,岂是你们这些妖魔小丑所能妄生恶念,姑念你过去行为不差,尚无大恶,我以极大的慈悲,来宽恕你,你还不自陈罪状,都是受何人主使,敢在我尼山这般猖狂,倘敢再说欺心话,我要叫你尝尽地狱之苦,你想爽快地脱离尘世,却由不得你了,还不快讲吗?”

王太冲知道自己这条命不易活了,自己完全是落在天妃圣母的掌握之中,现在你就无法说她是真是假,是妖是邪,这全是她势力所及之地,更不知道这究竟在什么地方,自己再想活下去是势比登天。旁边的那个道姑更在低声呵斥道:“圣母这么慈悲你,你还不赶快讲!”王太冲把气往下沉了沉,这才说道:“哦,我敢情来到这个仙山圣地,圣母竟能叫我这俗子凡夫得瞻仙颜,这真是我王太冲的幸运。但是圣母是保佑一方的真仙,我是一心道下的弟子,我不知道我身犯何罪,竟把我打伤得这么重,捆进洞来。我是有身家有来历的人,我不懂什么叫奸人勾结,更不知道是什么人能主使我,我走在山边竟被那匪徒诱进山来……”王太冲这句话没说完,身旁这个年岁大的道姑把剑一摆,剑锋竟压在王太冲的胡须上,呵斥道:“孽障,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胡言乱语,擒你这个恶人,全是本山护法诸神所幻化,你敢胡言乱语,我叫你先尝拔舌之苦。”

王太冲此时强忍着怒气,那个石床上的圣母,又在发话道:“咄!大胆孽障,王太冲,你来到我尼山一带就是怀着恶意而来,我已早查出你的恶念,但是我以极大慈悲之心,要度净世上的恶人,这才把你引入善门,容许你入一心道,正是要叫你看看我一心道,足以扫灭群魔,为众生造福。你竟敢这么甘心作恶,潜入天妃宫扰乱,更在天妃宫假许心愿,其心可诛。王太冲,你是作法自毙,我一心道完全是救世而来的,对于有福缘有宿根的人,我要尽极大的力量,渡他超升仙界,我这里绝没有假借仙家事业来强令一班善男信女们布施。你的行为,我已经查得清清楚楚。王太冲,天堂地狱起于一念之间,你若敢这么执迷不悟,你可要自寻苦恼,非我力所能救你了。圣母是奉上天玉诏而来,人间善恶在我掌握中,你虽是被那仁和镇齐施主引进,但是他绝不是作恶之人,受你的愚弄。现在放你一条生路,把你所勾结的人完全说出,要完全说良心话,在我面前悔过,我仍然本着慈悲之心,要度化他们全归入善门,免造自身的罪孽。王太冲,这么慈悲你,你敢藐视圣母的神火,不能形神消灭,骨化成灰么?”

王太冲到此时真叫万念皆灰,知道自己算是完了,但是越这样越知道他们这完全是一班厉害的左道旁门,不能把它整个地揭破绳之于法,将来不只是兖州府,这山东一省全要毁在这群恶人手中。便一横心,死就死吧,说什么我也不能把天龙八掌供出来。遂抬起头来道:“我是一个异乡人,来到这里看望老友,天妃宫的事,不错,先前我很有怀疑,但是圣母能够施大法力在这一方屡显灵迹,我已经是很信服的一心道弟子,现在既然认定我是恶人,我就无法辩解了,我也只有像李宝山一样,落个作恶而死,什么同党,什么勾结,原来没有这些事,叫我说什么?”这时石床上这位圣母一声呵斥道:“王太冲,这是你自取灭亡,可怨不得圣母不慈悲你了。”跟着把手中拂尘向外一甩,两边的两名道姑把两口宝剑压在王太冲的肩头,一个抓着左臂,一个抓着右臂,把王太冲拖起来,很快地一转身,两个道姑是一语不发,架着王太冲往外走。王太冲仰天长叹道:“我王太冲竟能死在佛门善地中,这是老天爷神佛有灵,我遭报了!”可是左边一口冷森森的剑,剑锋已经划在王太冲的颊上,王太冲此时尚不知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有心动手,但是四肢疼痛,并且自己挣扎一阵,未必能弄死两个,只好住了口,被这两个道姑架着。

走出这个石洞,眼前又是一片漆黑,连转了两个弯,此时突然被这两个道姑猛一推,王太冲踉跄地被摔了进来,摔得浑身十分疼痛,耳中听得忽隆隆一阵响,再抬头看,已不是方才停留的那个石洞了。这里面是触鼻的腥臭气。王太冲挣扎爬起,回头再看了看,这个石洞门已然关闭,可是觉得这石洞内却有透风的地方,辨别了一下,这里面有两丈方圆的地方,脚底下更是不平,靠当中更像个沟似的,贴着迎面的石洞角上,在石墙半腰,却看到了闪烁的绿光,这点火光,尤其暗淡,显得里面阴沉沉,也看不清楚。赶到细心再辨别之下,王太冲不禁啊呀一声,自己也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发根子一阵阵地发炸。

这个石洞里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散着许多黑白掺杂的骨头,遍地都是,并且看到七八个头骨,可是全是半黑色,里面白色的骨头不多。王太冲虽是一个有胆量有年岁的人,到此时也是浑身有些颤抖了,鼻中更不时地嗅到了腥臭的气味,连连地作呕。抬了抬身子,发现坐着的地方也压着一堆白骨。王太冲简直是软瘫在这里了,自己也辨别不出这里面究竟死过多少人,可是绝没有血肉。工夫稍大,更辨别出完全是被火烧过的。王太冲此时泪眼模糊,简直是不敢看了,胳膊上有伤,左颊上又被她们用剑划伤,前胸有剑尖扎的轻伤。王太冲两手捧着脸,坐在那,自己不禁十分悲痛,想到个人这是什么遭遇,我这真是下了地狱,干脆爽快死吧,但是自己一生漂泊江湖,走遍了各处,可是绝没做过恶事,我怎么会落得这么惨的结果?我死在这种人间地狱中,就是将来有人给我报了仇又该怎么样?在痛心之下,不禁自言自语着,悲声高呼:“世界上没有公道,没有善恶,谁手段厉害,谁就是善人,谁手段软弱,就遭恶报,落个惨死。我死得好冤枉!”

这时忽然听得哧的一声冷笑,王太冲此时连汗毛全都炸起,因为这石洞内绝没有人,眼中看到的尽是枯骨,自己真疑心这是鬼出现了。张眼四望中,忽然听得偏着左边石墙那里似乎有一个小孔,从那里发着声音道:“王太冲,你已入地狱,还不立刻回心向善,把你所行所为全说出来,求圣母慈悲你,免得叫你再受惨酷的报应,究竟和你勾结的有多少人,全叫什么名字,潜伏在哪里?还不仔细讲来,否则你就要悔之晚矣了!”王太冲这才辨别出这个石洞敢情墙的四周全有细孔,莫怪觉得里面时时有凉风,若是没有透气的地方,地上这么些死人的骨头,一进来也就完了。王太冲知道这是威胁,自己没有话可答了,知道哀求绝不会放自己,她们既对自己动了手,绝不会再叫自己活着出去。

遂向着那个发声处厉声说道:“我王太冲有死而已,到今日我可真知道这圣母无灵,不是真仙转世,完全是骗人了,凭我王太冲,一个完全的好人,竟这么摆治我。我只求速死,叫我说什么,我全不知道。”石洞外那个隙孔发着怒声道:“大胆的孽障,你求速死,好,叫你尝尝圣母的厉害吧!”王太冲只是抱着头,再也不肯答声。外面声息寂然。隔了很大的工夫,王太冲就觉得眼前有亮光,跟着从对面石墙的下面一个隙孔中,流进一溜火光来。这种火光流进来之后,渐渐地展开,原来这个石洞当中是洼地,跟着一连三处是这样。王太冲已然辨别出,从外面流进来的完全是油,这种东西,只要到了里面,流到哪里,哪里是一片火,石墙边尽是些死人的骨骼,这种东西再沾了火烧,骨头上又有潮湿之气,吱啦吱啦一个劲儿地响着。这种油火越来越多,当中的低洼处,已经成了一个火池子,油往当中聚得越多,火苗子蹿得越高,越聚越大,这个石洞中变成一个极大的火海,夹烟带火往上蹿着。

幸而石洞的四周还高,但也架不住工夫大,并且有那人骨头被烧,奇腥触鼻,火着得旺了,王太冲被烤得喘不出气来。心想我真个的就被火烧化了么?但是在这种地方,虽则说豁出死去,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边上躲,往石洞的角上躲。工夫太大了,王太冲实不能支持了。自己一咬牙,我为什么被他烧化了?临咽这口气之前,我要落个全尸。自己扶着石墙往起站,为是一头碰死,可是经过这么大工夫,不成了,赶到往起立时,头昏眼花,自己口中尚招呼着儿子王起凤表侄陆蛟的名字,努着力往墙上撞,可是头没挨上墙,已经顺着墙边倒下了。

王太冲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忽然悠悠醒转,觉得脸上和身上似乎被水浇过,再睁眼看时,已经换了地方,自己努力振作着回想方才的事,是不是自己已经死了?但是稍一挣扎,浑身疼得厉害,头也发晕,知道自己尚活在人间。王太冲此时可算完全到了绝地了,想方才自己竟会没死在那个鬼洞中,知道她们一定暗中在监视着,自己倒下去时,没滚入火池子,被她们搭了出来。想到方才的情景,王太冲也一样地起着恐怖之心,心里实在是绝望了,尤其厉害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己想撞死也不成,现在经过这番折腾之后,再想撞死,更没有那个力气了,起不来,衣服已经全烤焦了,偏着左边半身尤其疼痛。王太冲心想我这口气不咽了,她们用这种惨刑折腾我,我禁得住么?自己总归是个有年岁的人,受伤流了那么些血,身上又被扎伤好几处,被火烤,被恶臭的气味熏,到此时依然作呕,喉咙里更是干渴,王太冲再想坐起,已经支持不了,昏昏沉沉地倒在那。

这正是先前停留的地方,石洞内空空洞洞,只有墙壁上那一团鬼火,闪烁着昏黄之光。王太冲缓冲了很大时候,精神略微地支持一些,可是仍然不能坐起。现在王太冲决没有别的念头,也没有别的希望,就是那天龙八掌杨松发现自己失踪,恐怕也不能把自己救出来。只想着怎样能爽快地死了,可是现在想死,全无法死,也没有寻死的力量了。个人拿定主意,像这样下去,禁不住她们再折腾,只要叫我说得出话来,我是下毒口地骂,把她们骂急了,自然叫我早早死去,脱离苦恼。王太冲一心一念地只想死,尤其这种地方,令人厌恶的,辨不出昼夜来,现在口中这个渴太厉害了。敢情一个人到了无可奈何,没有一线生机时,愿意死了爽快,可是不能爽快死,活受罪时,又恨不得找到几口水,这是一个人矛盾的心情,没有理可讲。敢情心似火烧,喉咙里全发焦了,虚火上腾,眼都昏了。

十 绝地奇遇

正在这时,王太冲忽然听得面前有些声音,也辨不出是什么声音。可是跟着耳边响了一下,有一个人在说着:“可怜的孽障,你就甘心受这种地狱之苦?你也太糊涂了,圣母是有大慈悲的上仙,别看你犯的罪大,你能够回心转意,也能够把你从地狱中超脱出来。王太冲,你要仔细想一下,恐怕眼前还有极惨的事,叫你再尝尝惩罚的厉害,这里有一罐子水,赐给你,还有一些食物,你把精神缓一缓,要细心想一想,王太冲,你不能说话了么?”王太冲此时喉中这么难过着,鼻中嗅到一股子清泉之气,他努力地睁开眼,只见紧靠着面前放着一个瓦罐,旁边还放着两个馍馍。王太冲努着力把瓦罐抓起,往起一抬身,但是全身好像刀扎一般,不由地啊呀了一声,还是仍然努着力把上半身抬起些,把这个瓦罐抓到手中,一连喝了四五口。王太冲此时是不管它是不是干净水,就是毒药汤也愿意喝了。这几口水喝下去之后,精神一振,不由得眼睛也亮了,身躯虽然是又倒在地上,可是看到一个年轻的道姑,正站在自己身边。王太冲咬咬牙,向这个女道姑道:“我王太冲求死不求生,我只求你们看在菩萨的面上,叫我老头子早早离开这里吧,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别的话请你们不必问了,再用非刑拷问,我王太冲可要信口胡骂了。可怜我王太冲一生不会骂人,你们太残忍、太恶毒了!”这个道姑身形往后退,口中呵斥道:“住口,想不到竟有你这种顽固不化的人,身到地狱中,还这么不猛醒回头。你想死,由不得你,定叫你最后一块血肉炼化了时,才是你灵魂消灭之时,你要细心想一想。”说话间转身退去。王太冲在这个道姑走后,自己心里清凉些,反复地想了想,就是我完全把真情实况说出来,以她们这种罪恶滔天的行为,能放我逃命了?那是妄想,那是痴心,自己只想着她们别紧是折腾我,容我缓缓气,我还是想法死。面前虽是放着面食馍馍,可是吃不下去,只连着喝了两次水,精神略微地恢复些,自己努着力的还是想在石壁上找一块尖锐的石头,撞死就完了,可是努力挣扎一下,这条右臂还是一点力量也没有,一用力箭伤就疼得不能忍耐,好容易支持着抬起身来,照旧地摔下去倒在那里。王太冲真是呼天不语,唤地无声,自己知道完全绝望了,想死死不成,只好等待她们再拷问时,死在毒刑之下,也就完了。

王太冲此时什么也不敢想了,万念皆灰,只是等待最后一刹那的到来。这时脚步声又在响,王太冲睁眼看时,洞门那里又是那个年轻的道姑走了进来。她到了王太冲跟前呵斥着道:“孽障,你现在可知悔悟了么?我是圣母座下弟子,体圣母慈悲之心,二番警告,王太冲,眼前你就要尝到比地狱还厉害的苦。”王太冲知道这种道姑绝不敢杀自己,若开口骂她,不过多叫她拿剑尖扎几下,自己只有带着冷笑,不答她的话。这个道姑道:“好,这是你自作自受,我们虽有慈悲之心,也无法救你了。好,我和你结个鬼缘。”她把那个瓦罐抓起,里面的水并没喝完,这个道姑在转身时,竟把瓦罐里的水泼在石壁旁。她转身出去,隔了一刻,却从外面走进来,把这个瓦罐往王太冲面前一放,口中在说着:“孽障,这是你在阳世最后的一点甘露。你不听我良言相劝,第二次的惨刑,也就快到了。”她俯身放这个瓦罐时,王太冲突然觉得自己搭在石地上的这只左手,被她很快地抓了一下,手心中觉得有一点东西,这个道姑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你不能死,可要十分严密。”这个道姑说完这个话,霍然站起,口中不住地念叨着:“可怜的孽障!”已经转身向石洞外走去。

王太冲此时左手已经紧紧握住,自己惊得不知是怎么回事了。这是什么道理,她给我手中放的是什么?这种行动诡秘,令人难测,可是这个女道姑在行动时是十分害怕。王太冲不敢遽然看手中的是什么,事情来得太离奇。王太冲此时倒把全身的疼痛都忘掉,因为这种地方太险,不能不赶紧看了是什么,便不住地低声哎呀着,顾不得身上的疼了,努着力把身形往里转,为的是面向墙壁,因为石壁上的昏黄火光,正在对着头顶这边。王太冲把身形转过来,用尽了力气,缓了缓气,这才背着身子,用身体挡着左手,把手中的东西看了一下,竟是一个很小的纸包和一个小纸团。用手掐了掐这个小纸包,里面似乎包着几粒药丸,把那纸团慢慢舒展开,王太冲费了很大的力,才辨别出在一张纸条上,大约是用烧过的香头,画着一行字,仔细看,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药速服,供状胡乱供出,以保不死。两物全吞服。”这个人似乎不会写什么,此外什么话都没有。王太冲把字团小包全抓紧,想了想这种情形绝非恶意。这是什么人,她想救我吗?现在也无法思索了,这个道姑告诉我把药吃下去,她们审问逼供时,叫我胡乱供出,留这条命活下去,难道我王太冲真有逃生之望么?不管她是怎样,此人的情形,分明于我有利,它就是毒药,我也要吃。手中这点东西的痕迹是留不得,王太冲没把小包打开,就连这张纸,团了团,放入口中,乱嚼了一阵,慢慢地挣扎,又转过身来,把瓦罐抓起,喝了两口水,把口中的东西,完全送下去。自己想倘若是毒药,这倒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两次翻身,又是力尽筋疲,倒在地上,歇息着,可是心中仍然想,她们倘若逼供时,我供些什么呢?想了半天,自己拿定了主意,我就这么办,她爱信不信,那可由她了。

看这种情形,行踪败露的只有我,陆蛟或许也落在他们手中,天龙八掌杨松师徒三人,他们还是没发现真实的踪迹,若是他们已发现他师徒三人的面貌,就是查不出姓名来,也不能不向我追问。她拷问的情形,虽是用那种鬼话和这种神秘的境地来骗我,他确实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到这,又是怒,又是恨,这眼前尤其证明他们是一伙万恶之徒,连男带女,不知有多少人,这个最厉害的巫婆,假充天仙圣母,看起来完全是一种手段,连邪术都没有,倘若是江湖传闻的那种会邪术的人物,天龙八掌杨松,形迹也不会隐下去。想到这里,越发地认定真要是给我一线生机,我是得活下去,叫我能看到这班恶徒们阴谋诡计全部败露,再叫我死也甘心了。他把自己所预备的话,又想了一遍,索性给他弄个扑朔迷离,也叫他得不到什么痕迹。不过,在什么时候,这么招认呢?屈服得太容易了,这伙狡诈万恶的妖党们容易起疑心,要不到真要快死的时候,不认头。那个女道姑再也没进来,自己尤其是对于这种地方感到可怕,石洞外究竟有什么人,一点看不出来,反正准知道身边有人监视。王太冲昏昏沉沉的似睡不睡,忽然听得身边脚步声又起。

他还疑心是那个年轻的道姑进来,可是听得脚步的声音不是一人,睁眼看时,一共竟走进四个人来,就是石洞中所见的这四个道姑,还是那个年岁大的站在头里,她手中已经提着剑,叭的向王太冲头上拍了一下,呵斥道:“你这个孽障真是非要把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不肯回头。圣母是多大的慈悲,对你这种恶人,曾经两番赐给你甘露,叫你赶紧回心转意,你这孽障竟不肯回头,孽由自作,怨不得我们不给你求情了,起来!”王太冲瞪着眼,看着她,并带怒说道:“我现在甘心入地狱,我愿意你们早早把我消灭掉,既认为我是不可感化的人,求你们慈悲,赐我速死,佛门善地中,竟用这种酷刑逼供。石洞中白骨嶙嶙,这全是佛门的善果,哎呀,天啊,这是慈悲,这是圣母的慈悲!大仙们,你们还叫我说什么?我已经不能行动,求你赏我一剑吧!”这个年岁大的道姑往旁一闪,向身旁的人呵斥道:“把他架走!”过来两名道姑,往起硬架王太冲。王太冲到这时实没有那种力量再咬牙了,被她们一拖起,两臂疼得浑身冒了汗,不住地哎呀着,自己那么重的身躯,可是这两个道姑的力量竟很大,架了起来就往外走。身后跟随着的就是那个顶凶恶的,似乎在石洞内很有权力的道姑。那个年轻的道姑也跟在她身边。王太冲被她们架着,走出这石洞,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往前出来没多远,耳中听得门响,王太冲竟被架进另一个石洞中。这里的情况和别处也差不多,可是这里却多着几根木桩,紧贴着后面石壁,上面全有大铁环子。王太冲被架进来之后,一直地推到了木桩前,先把上身的衣服全给剥掉,道姑们动手把王太冲双臂平伸着,站在了两根木桩的当中,两只手腕子绑在了木桩的铁环子上,身躯被绷住。

这时,那个道姑喝声道:“把香点起来。”她们从地上取起了四束已经把香纸剥去的高香,向石壁上的石槽冒火处把香燃着,燃着之后,每人手中分一股。烟火腾腾。那个年岁大的道姑,把宝剑已经放在一旁,却举着这束香,转身去向着石洞门一拜,口中念着:“求圣母的慈悲。”然后突然转过身来。王太冲瞪着眼看着她们,那个最年轻的道姑在王太冲看她时,她连眼皮都不撩,没有向王太冲看一眼。此时那个年岁大的道姑,两道柳眉一皱,一双大眼圆翻,脸上立刻笼罩着一片凶气。她来到王太冲跟前,呵斥着道:“孽障,你还不求圣母慈悲你?”王太冲不由惨叫着道:“你们就是这么残忍地处治我么?我老头子六十多岁的人了,你们是佛门弟子,居心何忍!”这个道姑真是凶狠成性,竟把这束香往王太冲的身上一甩,上面烧红了的香火,被甩出来许多,散落在王太冲身上。王太冲一扭头,哎呀一声,口中说道:“你好狠心呀!”这个道姑呵斥道:“这是你的罪孽,只为要留着你这张嘴回心悔过,可是你敢胡言乱语,我先把你的嘴封了。”说到这,扭头说声:“伺候!”

那个年轻的道姑,很快地转到王太冲背后,一把抓住王太冲的头发,使王太冲不能摇头挣扎,这时另外两名道姑,一左一右站着,这个年岁大的道姑站在王太冲面前喝道:“孽障,你是不到魂消魄散,决不肯回头,圣母慈悲你了。”王太冲这时觉得抓着头发的这个道姑,在抓着自己的发辫时,却用手指把自己的头皮连按了三下,口中呵斥道:“我先慈悲你。”王太冲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疼,但是还可挺得住,不禁矍然猛醒,狂叫了声:“哎呀,疼死我了!”可是这时两只胳膊和前身,也被他们烧了一下。王太冲头上流着汗,把眼一闭,不再出声。后面那个道姑向前面的招呼道:“师兄,暂时住手,恐怕他要断气。”前面这个道姑把香撤回去,两旁两个也把香离开王太冲臂下,那个年岁大的从地上抓起一个瓦罐来,里面有清水,她含了一口,噗的一声,向王太冲头上喷去。王太冲此时一半是有些故意做作,不过烧得也够厉害,好在她们香火撤得快。这时一口水喷过之后,王太冲哎呀一声,把眼睁开,口中喊着道:“可疼死我了!”这时,四个女道姑仍然各自站着,手中的香,仍然在举着,这个年岁大的却冷笑一声道:“孽障,你想死是妄想,还不趁早把你的亏心事供出,我们倒要看看你这金身是怎样火炼的。”说着话,她的香火又向王太冲的胸前递过来。

王太冲用力地一仰头,惨叫了一声,不禁呼唤着:“朋友们,我可对不起你们了,我顾不得你们了,我实在没有力量再受这个罪了!大师们,别折腾我了,我有什么说什么。你们能叫我快死么?”那个年岁大的道姑,嘿嘿冷笑一声说:“你只明白就好,你爽快地讲,我定要求圣母慈悲你。”王太冲不住地呻吟着。这时这个女道姑也真是厉害极了,她手中的香仍在晃着,道:“孽障,你敢胡言乱语,可莫怨我手底下无情了。”王太冲惨然说道:“我该死,我实是该死。我的姓名年岁以及现在的住处,决没有半分假话,只为我自幼练过武,在江湖上跑了些年,各处邪教骗财、妖言惑众的事很多,我听多了,我见多了,来到尼山这里,看望我的朋友,忽然天妃宫这么茂盛起来,也是我一时糊涂,竟认为天妃宫圣母也和别处的妖言惑众一样。我是一个好管闲事、好名的人,我想办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又有名,又有利,我这才把我三个朋友找到曲阜县。因为我和齐寿山是三四十年不见的弟兄了,我在这里住着,没人疑心。我这班朋友来时,我叫他们隐匿在附近,他们始终没正式露面。一个叫王道昌,此人是我一个本家弟兄,年岁比我小些,一脸的黑麻子,他这样,很容易被人记住。一个叫齐国梁,是一个练武的,还一个叫周振彪,是当初在关外干了许多年捕快,现在在黄河岸那里做着买卖。这三个人手底下都很好,我把他们找来之后,全叫他们隐藏在后山一带,离这里很远,隔着差不多二十多里。我们下手调查这些事。我知道这次事,是我死催的,我带来一个表侄陆蛟,他屡次阻拦我。我诚心入一心道,可是我这些日来,只管疑心,找不出天妃宫的破绽来。朋友们也觉得事情可疑,可是这天妃宫又好像真有神灵护佑,只要我们一有动作,就被阻挡。但是因为事情是我的主张,若这么毫无结果,我被人笑话死了。我曾入天妃宫,险些被护宫的大师和天妃宫四周的怪影所困。我已经知道自己恐怕非要弄个灰头土脸不可,但事情已骑虎难下。我更疑心到城里那个财主李宝山被雷殛死得可疑,我曾经过探问,可是毫无所得。我还想再找几个帮手来,一时相隔太远,也不易请出人来,就在这时,我竟在山边被擒。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是现在那个石洞中的一堆白骨,是什么道理,圣母是真仙,难道能害人吗?这些全是真情实话,没有半句虚言了。我自己弄成大错,后悔已晚,我应遭诛戮,我个人愿意身受,我遭了报之后,我这三个朋友,本不是出于本心,求圣母发大慈悲饶了他们,凉他们也不敢再生妄念。”

这个女道姑点点头道:“你说的大致不差,不过这几个人的年岁不大对,你说他们有多大年纪,恐怕这内中有两个很年轻的吧?”王太冲是不能改口了,一口咬定自己没说假话:“我现在已知圣母法力无边,报应得厉害,只要能叫我赶紧地闭了眼,我就感恩不尽,我再胡言乱语,这惨刑我实在不能忍受了。”这个道姑哼了一声道:“孽障,你真是胆大妄为,天妃圣母驾前,岂容你猖狂,火洞中那堆白骨,正是和你一般作恶的人,他们远在千百里外,全被圣母抓来,把他们火化了。我们是保佑善男信女除恶人,斩邪魔。等待禀报圣母之后,只要你能够回心转意,圣母或许慈悲你,还许把你以法力送回故乡。但是你所说的话,倘再是虚言搪塞,被圣母查出,你可就连这个肉体死了都不算完,还要炼你的魂魄。你那个表侄陆蛟,确实是个好人。圣母早算出你这个恶徒,早在暗中监视你。被你这个孽障带累一个好少年病倒。斩僵尸,却邪除怪,是你看得的么?因为圣母是奖善惩恶,报应不爽的上仙,一个很好的少年,被你害得几乎死在异乡,弄得他魂魄不安,若不是圣母的大慈悲,他也早完了。”说到这,呵斥着把王太冲从木桩上解下来,吩咐把他带回去。此时两个道姑架着王太冲,那个最年轻的却把王太冲的两件破衫扔给他披在身上,被她们架着,依然回到先前那个石洞内,更警告道:“王太冲,屏心静气,痛改前非,圣母或许能饶恕你,你想逃,那是妄想,这已经是离开尘世的一个深山古洞,只要想死,那也有眼前的磨难,叫你再受惨刑。”她们把王太冲仍放在贴石墙这里,这才转身回去。

王太冲此次虽说是已经做出惧死惜命供出了一切的样子,可身上依然是被她们用整束的香火烧伤,这种伤不用说多重,就是她们把香火往两臂下胸前一晃时,就够受的了,真要说把香火完全放在肉上烧,那是只有死,那得有多么结实的身体来抵抗那种残酷难忍的非刑。王太冲此时觉得浑身上下像火烧一样,不过还忍得住,但是现在自己因为有了一线生机想活下去,可就绝不再强自矜持,所以王太冲呻吟痛楚,绝不像一个练武的老武师,刚强的好汉。他知道这种地方厉害,那个年轻的道姑那种动作,分明是在暗处照顾自己,在自己刑讯时,她是首先下手,可是现在却觉得背上的烧伤最轻。但是她一切情形,分明是十分惧怕石洞中的这班人。她怎的竟这样大胆,当着那三个道姑面前做这种手脚,不怕败露么?王太冲此时任凭怎么思索,就是想不起这个年轻道姑究竟在哪里见过。

隔了些时,忽然石洞外有人走进来。王太冲还在呻吟着,悄悄地微睁双眼,看进来的人,不禁心中一惊,又是那个最厉害的道姑,身旁却只带着那个年轻的。王太冲虽则在这里被囚禁不久,却已经看出内中要以这个年岁大的道姑最为凶残狠暴,自己真有些怕她了,便口中不住声地呻吟着。这个道姑来到面前,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王太冲,却向那个年轻的道姑道:“妙月,你把油火弄亮些。”那个年轻的道姑答应了声“是”。王太冲听得真切,知道这年轻的道姑叫妙月了。她到了石壁油槽那里,把里面的火捻子往起提了提,可是火焰越大烟越多。

这时,那个年岁大的道姑向王太冲发话道:“王太冲,你现在真个回心转意,你的后福无量,圣母定要慈悲你。你身上的伤势怎么样,能支撑着坐起么?”王太冲抬了抬头道:“大师,我一个血肉之躯,哪禁得住这种刑罚,求你慈悲,叫我躺在这里多缓些时,我实在支持不住了。”王太冲说这话时,故意地带着悲声,一片的乞怜神色。这个道姑此时面色缓和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柔和了,不住地带着惋惜的口吻道:“可怜,可怜,王太冲你说的倒是实情,我们全是修道的人,全是以菩萨之心为心,实不愿意见众生的苦恼,只是你做事太难容恕,才遭到这样惩罚。现在只要你恶念尽消,回心向善,一心一意地祷告着,圣母永远饶恕你,永远慈悲你,你不只能活下去,还能保佑你福寿绵长。现在你身上受了许多伤,圣母的天妃宫岂能叫你这样出去。你能活下来实非容易,凡是被擒在圣母法坛下的,只有消灭。圣母念你尚能立时悔悟,在你身上伤好了之后,定要送你还乡。我名叫妙昙,我蒙圣母慈悲,在天妃宫当差,现在给你把伤治一下,很快地便能好了。王太冲,你是一个练过武的人,要强自支持挣扎,只是这石洞门口,不许你多走一步,倒不是怕你脱逃,因为你不知道天妃洞的厉害,为什么自己多给自己增加苦恼,你只要往外多走一步,护洞的恐怕要对你立时诛戮,虽不敢把你斩杀,恐怕你的四肢就不能完全了。”

王太冲听这个妙昙这么威胁着,自己虽在万分痛恨,可她所说的,自己深信是实情,这种地方,只要冒昧地多走一步,就有极大的危险。王太冲到此时,自己已经表示出怕死求生。便索性不住地点头答应着。这个道姑回身招呼了一声道:“妙月,去把药取来!”妙月答应了声:“是。”转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