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的官兵,稍微地一停住,福姑子一纵身,蹿上一个小山头,向这边高声喝喊,却用汉语招道:“大清国的带兵官,你们先不用那么发威。我们庄生洞的全洞苗人,并没有逃走。带兵官,你先叫你手下的军兵停一停放箭,有几句话要跟你讲明白了。”福姑子也真个胆大,话声中,提着龙头软鞭,反从小山头上扑下来,往前嗖嗖一连几个纵身,反向东扑过十几丈来,又拣了一个六七尺高的石堆,腾身蹿到上面,高声招呼道:“哪个是带兵官?我要跟他讲话!”这时营官姜建业、王金标,见扑下来的只是一个苗人,遂叫手底下军兵们,暂时停止放箭,两营官全站在当中,旁边火把照耀着。

营官姜建业厉声呵斥道:“大胆的野人!你们真是形同野兽,竟敢聚众闯出苗山叛乱,杀伤了官兵,抢走了犯人,火烧鹿寨,你们简直是造了反!大清国对于你们这般野人,屡次加恩,招抚你们归化。你们这群野人,依然不听朝廷的命令,现在还敢这么造反。趁早把为首的杀人的、放火的,全交出来,只要撂下兵器,听候大营依法处置,还能保全一些善良的苗人。倘敢再行抗拒,定把你们庄生洞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福姑子冷笑一声道:“带兵的老爷,你这些话还是欺压我们苗人。你也应该问问,我们究竟为了什么事这么做?大营所派出来弹压鹿寨万恶的官兵们,跟奸商们勾结,敲诈苗民,夺去了庄生洞价值万金的狐皮,反把两个小洞主打成重伤,反勒令庄生洞赔偿奸商的损失。这种暗无天日的行为,叫我们忍无可忍,这些事完全是你们逼迫出来的。苗人们终年过着穷苦生活,得些兽皮、药材,何尝容易。庄生洞为了十几张珍贵的狐皮,已经死伤了许多健壮的弟兄,苗人们得到这点东西,全洞的人也就指它苟延生活,如今全被你们夺去,我们全洞的人等于被你们置之死地。带兵的老爷,你怎么不为苗民想一想,苗人们还有生路么?现在我们所有全洞的人,已经安心就死,不过在你们这种贪官污吏下,就这样不如牛马得被你们任意杀戮,死不甘心。现在告诉你,杀人放火,全是我们庄生洞全洞的苗人下手干的,苗山中各部落和我们没有牵连,没有勾结。我们现在绝不能回庄生洞,等待你们去杀戮。我们现在是死里求活,要和大清国的官兵决一死战,我们愿意这么死,死个值得,死个痛快。带兵官,你只管仗着你手下大队的官兵,逞凶作恶。现在告诉你,你要想放手杀戮我们,可要杀戮尽,留下一个也是后患。我们知道,鹿寨这里被我们烧光了,可是不久就会重建起来,你们这群万恶的官人们,往后还照样地可以贪赃枉法,营私舞弊,压榨剥削大山内的穷苦苗民。可是庄生洞有一个能够活下去,就是你们的对头。小洞主已经把话和你说明。万恶的狗官,你就只管叫你们这群吃人的野兽,和我们庄生洞不怕死的苗人,一决存亡!”这个福姑子,简直是当面辱骂,又为的是洗刷别的苗人别被牵连。

那个二营的营官王金标,他比较着更狡诈,他早早地吩咐两名箭手,张弓搭箭地预备着。此时福姑子话一落声,这个营官王金标立刻向两名箭手一挥手,叭叭的弓弦连响之下,两去冷箭齐向福姑子致命处射来。其实福姑子早在提防,耳中听得弓弦响处,立刻往下一缩身,一低头,掌中的龙头软鞭往上一翻,两支冷箭全被鞭磕出去。福姑子脚底下用力一踹,身形已经落在了石堆后。这时官兵那边已在呐喊声中,大队人全往这边猛扑,箭手们也全是唰唰的乱箭往这边射着。福姑子已经退上了这片小山头,向那名头目一声命令,这里的苗人也全张弓搭箭,从石堆后树林中,一支一支的冷箭射出来。官兵是在明处,苗人在暗处,这种冷箭最难挡,官兵没扑到这片小山头,已经被射倒好几十名,不过这些官兵在营官督率下,仍然猛扑上来。福姑子指挥着自己这五十名苗人,在这片乱山头上,随着山形地势,变换着隐藏的所在,箭射完了,就用大石块向大队的官兵飞掷着。在这里足有半个时辰,这五十个苗人,不过伤了四五个,悄悄地撤走,完全从岭边乱山头扑奔乱石山。

中途上却有梅梅阻挡,她所带的五十名苗人,也全是暗伏在深林茂草间。官兵扑过来,往前多追一程,多死伤些。这两个营官所统率的这两队军兵,虽则全是能征惯战、久经战阵的健儿,无奈这种形势,对于他们太不利,往西扑奔乱石山这一带,更没有正式的道路,完全是一片乱山头,他们处处遭到袭击,过了黑沙港一片最大的山坡,官兵这边死伤了不下百余名。这些苗人们,是自幼生长大山中,他们走在这种乱山头上,仍然是如履平地,官兵们有些渐渐不敢向前搜索了。

无奈军令如山,在这种时候,只要一有抗令不遵、临阵畏缩的情形,不死在苗人之手,反许死在军法下,所以只好仍然是一排排的乱箭往前躲着猛扑上来。梅梅所带这五十名苗人,已经给这两营官兵极大的威胁。可怜这么大队的官兵,只有看见苗人一点影子,自己伤亡这么多的人,一直地追出有三十多里。这时天色可不早了,眼看着已经曚昽发晓,梅梅率领这五十名苗人,也是赶紧往乱石山这边撤下来。

福姑子所带的一队苗人,反先行到了乱石山。这里铁风小洞主跟胡沙所率领的两队苗兵,按着福姑子的指示,把鹿寨所得的一切完全运过乱石山,隐藏在僻静的地方,把古芦、天马两个小洞主,用竹兜子也抬过乱石山,有人保护着。这一带形势尤为险恶,一片片千百年的古树,一处处的峰岭重叠,连个樵采的山径全找不到,这本是没有道路的地方。苗山的两边山,是有了名的形势险恶,不要说大清营的军兵,没有到过这里,连这一带苗洞、苗墟,他们轻易也不到这种地方来。

福姑子跟铁风小洞主聚合之处,西边山这座乱石山是紧靠着西岭,再往西去,就是一二百丈高的悬崖峭壁,通着山下,也就是佟天慧所住的千佛岭老鸦滩一带了。这座乱石山横阻着由西边山往北去的大片山头,东西足有一里多地长,一座大山坡,山根不可还是在山头上,由下到上总有五六十丈高,虽是坡形,可是如同壁立一般,想从正面往山上扶持,那除非是肋生双翅可以飞上去,任凭久于爬山越岭的人,也不易猱升。乱石山两旁有两座小山头,还全是巉岩峭壁、怪石峥嵘,勉强可登。可是苗人们容易上下,他们前站到这里,完全由两边上去越过山头的。现在铁风小洞主已经把这两队人分派开,散布在乱石山前一带,更打发一小队身形矫健的苗人,从后面翻上乱石山东西两座小山头,在山头上面各点起一堆烈火,火焰熊熊地燃烧着。山头上风又大,火苗子蹿起丈余高。这两队人,就在这两座小山头上,潜伏在丛林荒草间,各据险要的地方。

福姑子这一队人来到这之后,却带着这五十名苗人,翻上东边的小山头上面。梅梅率领这一队也撤下来,福姑子早得到报告,梅梅这一队人并没有大损伤,福姑子叫手下弟兄告诉梅梅,就带都会这五十名苗人翻上两边的小山头,这两队人在小山头上明着列开队。追赶的两营官兵,除去伤亡和沿途留守,到了乱石山附近,也不过剩一半了,姜建业跟王金标这两个营官,他们也因为假若就这么狼狈退出苗山回大营,无法交代,所以拼死地追赶下来。

离着乱石山还有半里地,远远地看到两边小山头的火光,隐隐更看到上面全明着列了队,这两位营官简直要气炸了肺。更因为天这就亮了,只要天光一亮,容易辨别脚下乱石起伏的山头,正可以趁势猛扑。

营官姜建业、王金标全找一处较高的地方,提着腰刀,指挥着各哨的人,要拼死地攻上东西的两面山头,畏缩不前的立时斩首。号令一下,铜哨子紧急地吹着,十几个哨官各督率手下的军兵呐喊杀声,弓箭手的箭像雨点一般,向山头那边射去,这十几队军兵,长枪手、削刀手,也全是奋勇猛扑。

可是用不着扑到两边山根下,散布在山前一带的埋伏立刻发动,苗箭嗖嗖的从那丛林茂草间射出来。官兵这一向上猛扑,立刻死伤了不下百余名,任凭营官怎样的军法威胁叫军兵不顾死活地往上攻,可是这种地方,官兵们完全是送死。苗人们全是散伏在这一带,全有隐蔽身形的地方,苗人全不露面,用箭射石头砸,官兵冲上去,又被迫退下来,一连三次,官兵死伤得过多了。福姑子在山头上面,暗传号令,叫铁风小洞主跟胡沙率领着散在下面的两队苗人,悄悄地撤退。

第二营的营官王金标一看这种情形,赶忙地传着令,叫官兵暂时地往后撤,就在乱石山这片山头上把队伍集合好了。王金标向姜建业悄悄地商量,现在不能再往山上攻了,空死伤许多军兵,回大营我们无法交代,这半不是军兵们不用力不卖命,被这种荒凉险峻的山头,挡住了进攻的道路。现在想用军兵们冲上山去,恐怕这两营官兵,全得死在乱石山前。我们还不如暂时撤到双龙岭,把队伍就扎在山上,伤亡运回大营,就是受处分也得据实报告统领,我们攻这种山头,非得把大营里火枪营全调来,才可以把这伙反叛一鼓荡平。官兵这一往后撤,苗人并不追杀。

福姑子看出官兵这种情形,他是要调集援军,绝不会怕死就此罢手,趁着官兵不再往山来这边攻,把苗人完全撤进两边小山头。天已经亮了,在这时福姑子告诉铁风小洞主,叫他从大山后面赶紧地到两边山头,指挥梅梅把两边山头照样地布置,在山头上面完全用苗人所传用的镖枪和所穿的衣服,在这两边山头上用树枝木柴,把这些衣服编扎在一处,在山头深草中,微露着一半,镖枪也插在上面,完全布成了疑阵。官兵不敢逼近乱石山前,离得远了,无法辨别真假。

福姑子把这在山头全布置好了。所有的苗人完全撤下来,每处只留下四名脚程最快,对于这一带山路熟的弟兄,隐藏在山头上,察看官兵的动静。自己大队的人,赶紧撤下来,集合到一处。福姑子向铁风小洞主道:“现在我们跟大清国官兵,已经是势难两立。不过我们倚仗着山形地势,侥幸地得手,可是想正式地抗拒,只有眼前这两营残败的官兵,还可以跟他拼斗到底。可是他突然撤退,必有阴谋,我们趁着他不再从山头上攻打时,赶紧地往北撤,我们先越过了上三盘、下三盘这两处险要的地方。官兵二次入山,搜捕我们时,我们到处散布下些疑兵,叫他再入山后,弄成了扑朔迷离,找不到我们真实的去向,我们才可以从容撤退到安全的地方。并且我们姐妹二人,私自离开我们的山家苗族,他们一定是越过接天山逃奔后山,我们现在所有往后山逃亡的人,必须全聚合一处,好计划我们长久安身之策。好在往北山去,总有数十多里的乱山头,官兵总然二次搜索,他也不会追到了我们。这次只要不连累别的部落,就是官兵二次搜山,也不过叫他们多送些狗命。”

现在铁风小洞主是完全听从福姑子的命令,福姑子指挥这六队苗人往北撤下来,越过上三盘。在这里福姑子却叫手下的弟兄们,把两边一片山坡,直通着两边山的一里多地的山头上,荒草荆棘,全践踏过,更在往西去的这一片山头上,连着烧起几堆火来,到处全留下烧完了的残烬,然后整队越过上三盘,一直地扑奔下三盘。每隔开一二里地,相度好一处居高临下可以往南瞭望的地方,留下两名健壮的弟兄守在上面。从上三盘到下三盘,这就是二十多里的山路,一直地越过七星峡,到九天峰,整整一天的工夫,已经到了中路往北山去的接天岭最西边的这段山头上。

这一带也是完全跟有苗墟、苗洞的地方隔绝开。越过九天峰之后,天色已经黑暗下来,福姑子向铁风小洞主道:“我们此番从两边山逃下来,引诱着官兵,明告诉了他们,我们逃亡的道路。可是我们现在所率领的三百多名弟兄,还有庄生洞、飞叉洞和我们山家苗族,以及在接天岭北黑龙苗、羊山苗,全在那一带不能立足。但是这四五个部落,全跟在一起,往后山逃下去,这座苗山虽大,终有走尽了的时候,我们带着这么大的苗族,真个离开苗山,那完全是自趋死路。我们往别的苗里蹿,人地生疏,官兵的势力走到什么地方,他们是一样的有力量,所以现在我们仍只有在这个苗山里,觅好了安生之地,设法想我们谋生之道,反比较着安全。只要我们把眼前这种最危险的难关脱过去,至于将来,我另有方法,叫他们不敢对我们逼迫过甚。现在我们先打发人找寻逃过接天岭我们这几个部落,查明了他们隐匿在哪里,我们好往一处集合。”

铁风小洞主道:“我们庄生洞跟飞叉洞,以及你们山家苗族,他们越过接天岭后,绝不会走远了。在我们出山之时,已经跟我们庄生洞的老洞主定规好,叫他们越过接天岭之后,从盘蛇岭那里把人护送过去,这些人大约全聚在黑松谷那里。那里虽则是一个死地,真个地被官兵搜索到了,他也只能把黑松谷的出路切断,我们逃出去的人,困在里面,日子多了,不过是饿死在黑松谷内。可是官兵想进去,那是妄想,他就是有千军万马,也无法闯进去。”

福姑子道:“既然知道他们逃匿的地方,我们眼前倒容易应付了。小洞主只管安心,大队的人完全撤进黑松谷,因为所带的这六队弟兄,已经两天的工夫,筋疲力尽,总得叫他们找到安全的地方歇息一下。好在我们这几洞人,到了同生共死的时候,只要可以动手的人,有一名算一名,谁也不会畏缩不前。我们可以另抽调出几队人来,阻截二次搜山的官兵,叫我们这六队人缓过气来。凭这一带山势的险峻,就是他再多添上几营人,谅还不致落在他们手中。”铁风小洞主道:“打发四名弟兄,先行赶奔九天峰北黑松谷那里,探望一下,他们是否准落在黑松谷?”

福姑子在九天峰这里相度一下形势,把这六队人分出两队去,叫头目们带着不必等待,连所有受伤的人,先行赶奔黑松谷。这四队人由福姑子、梅梅、铁风、胡沙各领一队,在九天峰这里散布开,各守险要,听候前山的信息。

赶到月到中天时,前山留下放哨的,他们一站一站把信息传到九天峰这里。这个信带进来,对于这里逃亡的苗人倒没有什么威胁,不过是越发叫福姑子、梅梅愤恨填胸。留守在乱石山的苗人,他们四个人,明明地分出两个人去往双龙岭一带,侦察官兵的动静,可是他们看到这两营的军兵,除去死伤之外,齐队之后,竟自在双龙岭跟乱石山附近留下两大队军兵,布成了阵势,就在露天地驻扎下,不再走。他们单分出一队人来,护送着那些受伤的退出山去。可是最万恶的在他们离开双龙岭之前,竟自往双龙岭北那十几个苗墟、苗洞无故地搜索盘查,把那一带扰乱个地覆天翻还不算,竟绑走了三四十名苗人,随着他们残兵败将带出山去。

这分明是他们因为回大营无法交代,竟拿这些无辜的苗人去交代他们的公事。这真是无法无天,暗无天日,福姑子咬牙切齿,向铁风小洞主道:“小洞主,你听见了,这群万恶的带兵官,若不给他们一个极大的惩戒,叫他知道我们苗人还不肯甘受屠戮,现在已经有人要抗拒他们这种无法无天的手段了。小洞主,你等待着,你看苗山中这两个女娃子怎样对待他们?我定要把这群贪官污吏惩治得再不敢对我苗族视同牛马、奴役压榨,方算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