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过了六七天的工夫,这天福姑子来到狱中,探望他来的时候,正是狱卒们吃晚饭的时候。狱里现在犯人多,一到晚间,防范极严,只要天黑了后,可就不准犯人们随意地行动了,因为县里面派人下来查监收封,这是犯人最苦恼的时到了。狱卒们虽则是无法无天,营私舞弊,他们照样地怕出事,所以该着认真的时候,也照样的认真。在太阳没落下去,狱卒们忙着把饭吃完,也就该忙着查点各监房的犯人。福姑子竟在这时来到,狱卒们全在吃着饭,并且这些天来,福姑子暗中又托人全打点过。狱卒把佟天慧带到栅栏门这里,那名牢头却招呼着这名狱卒道:“李宝庆,他叫老佟吧?他家里人说几句话,你吃着饭,门敞着,照样照看着。老佟是个守规矩的犯人,你不用等着他。赶紧吃饭,黄老爷,这两天收封可全早,我们为什么挨他那个白眼瞪?”
因为狱卒们所住的这间房子,正守着狱门口,将隔着三四丈远,狱卒坐在屋里,靠着门边吃饭,正可以看到狱门。这个狱卒答应着,他真个退回来,可是坐在门边,仍然可以望着佟天慧,相隔可有三四丈远了。福姑子在栅门边,向佟天慧道:“盟叔,你这两天伤痕可好了么?”佟天慧点点头道:“伤痕已经渐渐地痊愈了,小二,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你赶快地把你们的事告诉我吧。”福姑子点点头道:“我正为的要把我们的事,完全告诉你。你要预备着,这里边押着有多少苗族,你可知道么?”佟天慧道:“自从被捕入大营,我已经看见他们一连好几次,从苗山里捕来大批苗人。但是我那时是个半死的人,哪还能详细地察看那种事?当里捕进大营的苗人,大约被他们杀戮了不少。自从驻军开拔走,把这些人移交县衙,最近才知道这里大约有三十四名。小二,我们难得的机会,能够多说几句话,你不要耽搁,我真是意想不到的竟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小二,我这场官司,我就死了,我也不便再喊冤屈。我知道含冤而死的,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了。鹿寨这场事,可是庄生洞古芦、天马两个小洞主,是否就是他本族人破出死去把他救走的?山里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你前次来时,告诉我已经移居别处,白云洞也受连累了么?”福姑子此时,脸上神色十分难堪,两眼往里面狱卒那间屋门口,看了看,跟着说道:“盟叔,我知道你这次的官司,完全被我害的,所以无论如何,我要救你出去。实告诉你,鹿寨下手,是我姊妹两人先动的手,可是庄生洞更联合了飞叉洞两洞的人,完全到了鹿寨,我们姊妹两人无法阻止,把事情才弄大了。现在苗山里又全毁了,被杀戮的到现在无法计算。盟叔你放心,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方,只要有钱就成,钱花到了,什么事全可以办。现在我把出事的情形告诉你。”福姑子把出事经过,拣着要紧的一一说与佟天慧。佟天慧听着,真是惊心动魄。
原来福姑子、梅梅跟着沙童根,带着六名弟兄,进山之后,他们姊妹两人往山里走着,用不着紧跟随着沙童根身边。这姊妹两个躲开他们,一边紧走着一边商量,福姑子悄悄地向梅梅说道:“妹妹,古芦、天马两个小洞主,就这么死在这群万恶官人之后,你看着忍心么?我们跟佟老师习就一身本领有什么用?”梅梅道:“姊姊,你用不着这么问我,我早打好了主意,我们生长苗族,难道苗家的女娃子,就不能做些惊天动地的事么?姊姊你敢做的事我也敢做。”可是梅梅悄悄地用手暗中指了沙童根,低声道:“老人家恐怕未必叫我们伸手管这件事。”
福姑子道:“只要你敢做,我就有办法。庄生洞又在北山,我们设法把这两个人救出来之后,把他们带进山去,隐藏在严密的山洞里。官兵那里就是不甘心,进山搜查,只要我们下手时,办得利落,不留痕迹,叫庄生洞只给他个不承认,官家也奈何不得。并且事情很显然,弹压的官兵跟奸商勾结,他是安心吞没珍贵的兽皮,他们分了赃,人已经逃走,量也不至于再过分追究。我们可不能在这附近一带脱身,要想下手,可就得把事情做下来,此时我们只要紧着一脱身逃开,老人家很容易追回去,事情没做成,反许惹出别的麻烦来,终归叫人说女娃子不能成大事。我们跟着往山里走,赶到快到了我们白云洞苗墟,再脱身逃开,老人家就是再追赶我们,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口,必然回去跟墟主商量一下,再带人追赶我们。他们只要那么一耽搁,我们可就走开了。”这姊妹两人商量好,一路上丝毫不露痕迹,一直地随着沙童根回转白云洞。只越过了中岭、黑水涧、黄沙岗、飞来峰这几个险峻的山头,离着白云洞很近了。这可是第二天了,这北山一带完全是荒山野岭,丛林密菁,没有人迹的地方,各部落也是非常散漫,这姊妹两人很容易就脱身逃开。
福姑子、梅梅姊妹两人离开了沙童根之后,这两个人翻山越岭,隐蔽着身形,紧逃下来。这种地方,谁安心要躲开谁,没法寻找。这两个山家苗的女娃子,胆大包身,她们毫不停留,一直地赶奔鹿寨,两人真是不辞辛苦,往返奔波,她们往回下翻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后。
这种大祸的造成,绝不是单独一面,好几方面的事情挤在一处,爆发起来,才不可收拾。那个大营的哨官刘振标,原本就是个营混子,营私舞弊,鱼肉乡民的手段比谁全厉害。那个奸商屈宝善把一块肥肉送到他口边,按理说他得那么大贿赂,主是再分给别人几个,在那种时候,银子上千,已经够了数目,能够买好几十亩地。可是这个东西贪得无厌,他若是把这古芦、天马两个小洞主一放,苗民们虽则被屈含冤,也就无可如何。就是庄生洞不甘心,或者也就许单独找屈宝善一人,不致引起那么大的变乱来。这个哨官刘振标,他还想着再向庄生洞勒索一笔贿赂,再释放这两个小洞主,这可就全等上了。
福姑子、梅梅姊妹两人从大山再翻出来,已经天黑了。这姊妹两人,在山边树林内,歇息一下。好在这姊妹两个安心是要逃回来搭救小洞主,在逃出来之前,把干粮带足了,提防着有意外的耽搁,回不了白云洞。她们吃了些干粮,把精神缓足了,顺着山边,一直地够奔五花坪那条路。
这里虽则是大集期,不过一到天晚之后,商贩们绝不敢再营业,也是提防着恐怕有意外事发生。这种接近大山的地方,完全是苗瑶各族的部落,很容易出事。福姑子、梅梅穿着鹿寨商贩们的一挑一挑的铺户,转进来够奔巡防官兵那两间木房子。这一带越发冷静,到了夜晚,这一带可没有多少人了。巡查弹压的只留下两队军兵,那个刘振标他本应该回大营,可是他却叫同伴的哨官们,回营报告,有苗人在这里滋事,他得弹压着,所以他仍然留在这里。福姑子跟梅梅两人转进横道之后,出了这段夹巷,前面就是一片野地,一直地通着山边,在白天还不显着怎样荒凉,一到了夜晚,没有了人,这一带显着格外的冷清清,往北走是高耸的山岭和一片一片的树木。那两间房子,就在一段高坡上面,透露出一点昏黄的灯光。靠木房子前山坡边,只有一名军兵,来回地走着。福姑子跟梅梅两个人悄悄从这片野地,一直地扑奔这两个木房子的东边转过来。这两个女娃子,施展开她们轻灵的身子,很快地翻上这片山坡。贴着山根底下转过来,一直地到了木房子的后面。
两人脚底下一点声息没有,贴近了木房子的后墙,耳中就听到里面有呻吟痛楚之声。这种房子建筑得极粗陋,本来在那种时代,不论是官府是驻军,全存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官不修衙,客不修店,他们不过是为的在鹿寨这里办事便利搭盖了这两间房子,也不过是聊避风雨而已。板墙子后面有好多隙缝,很容易往里窥探。福姑子、梅梅从板墙子隙缝往里看时,只见这两间房子,地方还很大,靠着东边隔断开半间的地方,在屋中横装着一排木栅,这就是他们作威作福,囚禁被捕人犯的地方,在墙后所听到呻吟之声,就是从那个栅墙里边发出来的。靠着外边迎着门,搁着一张方桌,上面有笔砚纸张,靠着两墙角还有一架板铺,上面躺着一人,西边板墙子上面挂着两条皮鞭,几条铁链,两副手铐子,靠着门边一条长凳子上,坐着两名军兵,紧靠栅墙后面下,还有一人,背着身子,看不见他的面貌。
福姑子跟梅梅此时已经辨别出板铺上躺的正是那个万恶哨官刘振标,福姑子悄悄一扯梅梅的衣袖,离开了后墙下。福姑子低声说道:“梅梅,你看见了,屋中一共有四个人,连门前的一共是五个。梅梅,我们还是别叫他们辨清了面貌,眼前虽是只有这五个人,可是在鹿寨的东边,还有县衙门的官人,也是长期在这里镇压地面,只要一声张起来,连官人带商民们,人一多了,我们可不易再走脱了。我们动了手,必须快,我看咱两个人,分头办理。先把屋里这几个东西诱到外面,你一个人照顾他们,我趁势闯到里边,把两个小洞主先背出去。这两个人我先放在西边山坡松林下面,我再来接应你,把这几个东西收拾干净,咱们才好安然逃进山去。”梅梅答应着。这两个人顺着木房子两旁转过来,见那名军兵正在山坡上来回走着,手中提着一把刀。福姑子趁着他一转身,一个箭步蹿出来,已经到了他的身后,这名军兵似乎听到背后有些声息,福姑子很快地,把他提刀的左手抓住,从他项后把右臂伸出去,把他的嘴堵住。梅梅这时,也扑到了近前,这名军兵,伸右手向福姑子腕子上抓时,梅梅噗的一把,刁住了他的右腕子,一伸手就把他的军服撕下一大片来,向福姑子低声招呼:“松手,给他堵上。”福姑子手刚往起一抬,这个军兵刚要喊,一团布已经塞进他的口中。福姑子趁势用膝盖,一往这军兵背上一撞,扑哧的,这名军兵竟跪在地上。福姑子用他的刀刃子往他面前一搭,低声呵斥;“你敢挣扎,宰了你!”福姑子、梅梅很快地把这名军兵倒绑二臂地捆好,回头看了看,木房子那里丝毫没有觉察。福姑子赶忙低声招呼道:“梅梅,把这个东西送到东边山坡下那片树林后面,不过把里边几个全得诱出来。现在我帮着你到了树林那里,可全交给你了。”梅梅答应着,这姊两个架着这名军兵,往东走出六七步来。福姑子一俯身,抓起一块石块,斜身抖手向木房子那边打去,木房子那边叭的一声响,福姑子更用粗声暴气的哎哟了一声,果然木房子内两名军兵,已经跑出来。
这时福姑子跟梅梅把这个军兵双臂一架,福姑子更把他那把刀举起来,连晃着,可是两个人全架着他,如飞地向东跑。这一带黑暗,离得稍远,就看不真切。木房子所出来的两名军兵,他们只能看见那把刀在晃着,并且越跑越远,看不见这三个人的身形了。内中一个却在惊呼道:“李连升,你跑什么?”可是他们这么喊问,那边并不答声,隐隐地看到那口刀的影子,已经到了东边山坡树林前面,发着一声怪叫,树林子附近,砰的响了一声,正是福姑子跟梅梅把这名军兵摔死在树下。这边两名军兵,齐声叫着:“李连升出了事,他一定是被野兽咬伤了。”这两人一阵乱喊,哨官刘振标也赶忙从里边出来,察看喝问,可是全不清楚是什么事,并且也来不及长火亮子,各提着一口刀,如飞向东跑来,一边跑一边喊。
这里福姑子、梅梅见人已经全诱出来,福姑子向梅梅招呼道:“不要过分耽搁,我把人救出去,咱们可赶紧地往西边山坡那边退,好把两个受伤小洞主背上山去。”梅梅忙地答应着。福姑子顺着山坡边,嗖嗖的一连几个纵身,反扑了回来。那个哨官刘振标带着两名兵丁,是从山坡下野地里扑过来,梅梅早把龙头软鞭从腰中解下来,可是先找了一堆石块堆在树下,容得那刘振标带着两名官兵到了近前,梅梅故意地在树后叫了两声,这两名兵丁一齐是招呼着:“刘老爷,李连升在这里了,这不是他的声音么?”可是这两名军兵才往树后一闯,叭叭的两下,这两石块打得够重,齐声哎哟着。梅梅反从树后转出来,掌中这条龙头软鞭,在这里算是初试身手,这个刘振标就算遭了殃,梅梅也不弄死他,用这条软鞭,左摔一个,右摔一个,把刘振标跟两名兵丁,摔得鼻破脸肿,全身是伤。这一来这个哨官刘振标又有些醒过味儿来,他悄悄地爬起来,没命地狂奔,向回下跑,更把铜哨子从腰中掏出来,一阵狂吹。
梅梅一见这个刘振标他想逃走,并且他这种铜哨子,听得极远,他们这一队军兵,还有人,一定是在别处放哨,不能容他在别处勾了人来。梅梅手底下可用足了力,把这条龙头软鞭一连施展开,连环扫打,先把两名兵丁摔了个半死,脚底下用足了力,猛扑了过来。哨官刘振标已然带伤,他哪里还逃得开,被梅梅追上,龙头软鞭往前一兜,一个“老树盘根”,龙头软鞭卷在刘振标的双腿上往回一坐腕子,刘振标的双腿被兜住,扑哧一下,就摔了个嘴啃地。梅梅也恨极了他,鞭往回一撤,往起一翻,这一鞭照着刘振标双腿上砸个正着,这一下子刘振标双腿全折了,一声惨叫,已经疼得死了过去。这时梅梅是紧往木房子这边扑过来,为是察看福姑子是否得手,到了木房子前,听得屋中没有什么动静,耳中可听到远远有铜哨子的声音。梅梅赶紧闯进木房子,看时,里面还有一名军兵,已经被福姑子打个半死,倒在里面的木栅前挣扎着。里面的木栅门已经大开,古芦、天马两个小洞主全被救走,梅梅认为已经得手,不敢耽搁,赶紧退出木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