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屋来,往床前走一步,心里扎一下,凑到床边。李老寿哭诉道:“大爷,你别叫他看见这样了,他可全看得见。”佟天慧摇了摇头。这时这位老当家的似乎听清了李老寿的话,嘶哑的声音,连连招呼道:“老寿,你这是做什么,这全是什么人?这么乱闹,天慧,天慧。”佟天慧往前一探身,悲声答应道:“爹爹,儿子在这里了。”可是他往前这一探身,这位老当家的已经看到佟天慧口角流血,身上好几道绑绳,这个垂死的老武师,他在这种情形下,突然精神一振,两眼反倒不像先前那么昏暗了,啊了一声,又招呼:“天慧,你往里边来,你身上是什么?谁把你绑上?”
佟天慧知道外面的武官在监视着,不容多说话,咬咬牙把右腿一提,跪在床边,向里探看身子道:“爹爹,我对不起了,你白养儿子一场,我不能送终。我现在遭了一场事,被人牵连上,官家捕拿我到案,爹爹咱们爷两个来世见了。”这位老人家竟自向旁边的李老寿说道:“你把我扶起来。”李老寿忙说道:“老当家的,你动不得了,别难过大爷也是没法子,他不会惹什么祸,这一定是被别人牵连的。”这位老当家的咬咬牙,脸上现出怒容,他说话也比较清楚了,这也就是他垂死挣扎,更因为眼前的非常事,他残余的一点精神,在这时一振,向李老寿道:“老寿,好伙计,你服侍我一场,我死了也感激你,扶我起来。”
李老寿慢慢地把这位老当家的扶着坐起,这时门外的那位武官,已在呵斥着道:“佟天慧!你还不走为什么,你是找苦子吃,抓他出来。”佟天慧一转身,向床边上咚咚咚的连磕了三个响头,哀声央求道:“老爷,你再恩典我一刻,叫我说两句话吧。”佟天慧把头碰得全起了大包,军兵们居然没肯立时才进来。此时老当家的被李老寿扶着,就倚在李老寿身上,眼中可看到门外的军兵,这位老武师,努着力,提了提气,向佟天慧道:“天慧,你若还知道是我的儿子,不许骗我要死的人,你这二年敢是走了邪途,入了绿林了?”
佟天慧急得又碰了个头道:“爹爹,我死也不敢那么做,现在我不敢不告诉你了。生路断绝,我自行设法,深入苗山,拿着自己的命,换我一家的温饱,我绝没做丝毫违法的事。”这位老武师点点头道:“天慧,我信你的话,现在……”佟天慧道:“爹爹,现在就因为我认识几个苗人,他们在鹿寨惹了事,儿子该死,我在去鹿寨买药的那天,看见不平事,说了几句不平的话,这就是我这场杀身大祸的来由。儿子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祖宗,就是被屈含冤死在大营,也是干干净净。”
这个老武师听到佟天慧的话,也是要放声哭,可是他哭不出来了,一仰头,险些就晕过去,佟天慧跟李老寿急忙招呼,可是这位老武师紧咬着牙,忽然把眼瞪着,稍沉了一沉,这才招呼:“天慧,好儿子。”这时那武官可又在催促,这位老武师,声音可越发低了。
佟天慧忙问道:“爹爹,你还有什么话?”老武师喑哑嗓音,努着力说道:“天慧,我从桂林来到老鸦滩,销声匿迹,不再见人,我做了一件亏心事,我可万想不到天慧你和我一样。不过,我害了别人,你却害了自己。爹爹,没有力气多说了,老爷们也在招呼你。这些年来,我不肯告诉你,我亏心,你倘若能逃得活命,将来定能知道,桂林长胜镖局神刀杜起龙连人带事业,就为的爹爹一句无意中的闲言闲语,我断送了一个镖局子,十几条人命。我从那时才决意地埋名隐姓,在老鸦滩这里来,忏悔我一身的罪孽。我不叫你再练武,再去奔别的事业,只叫你守着几亩薄田,吃碗庄稼饭,但盼能够落个善终。想不到我自身没还了这笔冤孽倒债。天慧,你终归也落个多言贾祸,毁了自身,在我未死前,给我个眼前报应,天慧……”可是这位老武师,还想再说什么时,一口浊痰上涌,头一仰,身躯挺了挺,绝气身亡。佟天慧放声痛哭,可是军兵们已然闯进屋来,他们是恐怕佟天慧寻自尽,把佟天慧抓住,给硬拖出屋来,任凭佟天慧哭喊,官兵们一边呵斥着,硬给架出门外。佟天慧就这样被押解着离开老鸦滩,自己昏昏沉沉,被官兵拖架着,数十名马队,在两旁监视着,一直地顺着山边,扑奔象江边的大营。
赶到路经鹿寨附近,佟天慧被一股子焦臭的气味,熏得精神一振,反倒清醒了。敢情这里那么好几百家的商贩,已经化成一片劫灰,烧得这一带连山边树木全被牵连上,仅仅剩下有一二十处,还是残破不全的房屋和敞棚子,这一带的商贩们还在清理着火场,搜寻着没烧完的残余货物。马队押解着佟天慧,从鹿寨这里走过去,虽则官兵们,不准闲人们贴近了,不大的工夫,大约有人已经清楚了佟天慧是这一案被捕来的汉人,立刻有二三十名商贩,追着马队,踏着火场上的残烬跑过来。
他们虽则不敢冲进了马队的行列,可是齐声叫骂着:“好个万恶的东西!勾结野人,把我们毁个家破人亡。”这些人一迭连声地骂着,官兵们虽则在阻止驱逐,可是他们终于是跟随着马队旁,出来有半里地,骂个不休,后来被那个武官喝令军兵,把他们赶走。佟天慧这一辈子冤屈往哪里去述,自己虽则推测着个人这场祸事,大致的情形,究竟是不明真相,一直地被押到大营。这个佟天慧一被提上去,自己知道自己这条命算完了。
这种地方,他是驻防的绿营,镇抚苗山,有极大的权柄,只要自己一承认是和苗山野人勾结,那是非死不可。这位统领把佟天慧提上来,赶到一审问,果然是向佟天慧追究,在苗山全是跟那个苗族、瑶族有勾结,此次到鹿寨来,一共带着多少野人,把人劫走了之后,定规好在哪里潜伏隐匿。
佟天慧一听,果然所料不差,是这么回事。自己此次实在是绝不知情,回老鸦滩之后,就没有出门,直到昨晚鹿寨火起,火势太大了,才看见,这叫佟天慧招认什么?只好是仍然喊冤,绝不承认跟苗人有勾结,到鹿寨来劫夺犯法的苗人。跟着就是一顿军棍,打得佟天慧皮开肉绽,佟天慧咬定了牙。自己打算好了,宁可死在他乱棍之下,被他们推出去砍了,也不愿落个身首异处。当天被带到大营,一连就过了两次堂,佟天慧死过好几次去,咬着牙,就是不承认。
可是这位驻防统领却用佟天慧家中搜出来的货物,指定了是赃物。佟天慧就按着自己这些年的实情,说是生活断绝,被逼无法,私运货物,暗入苗山,只为是养家糊口,这些货物就是带到山里去贩卖的。但是这种话,这个统领哪肯听,仍然是严刑取供,军棍蟒鞭压杠子,把这个佟天慧,已经折腾得离死已近。并且还有那个哨官刘振标手底下一名军兵李德功作证,他是亲眼看到佟天慧跟着一群苗人在永安居前商议下手,更有一名大营的粮草处军兵,在永安居饭铺子吃饭时,也听到他们这伙汉苗人聚在一处,痛骂官家和商贩,佟天慧真想不到竟会有这种死对头。
可是佟天慧安心求死,不再作别的打算了,并且在他囚禁大营的几天中,更知道这次的事,闹得非常厉害,不止于把鹿寨烧个干干净净,商贩们还死了不少人,可是事后官家查办得也厉害了,官兵这里派出大队进山,到处搜查出事时所有各部落的苗族,这一来牵连太重了,苗山里不知又屈死了多少人,一批一批的苗人,被捕进大营。佟天慧知道事情闹得太大发了,自己被这几次严刑取供,被打得遍体鳞伤,倒盼着早早地咽了这口气。
可是这个佟天慧就叫命不该绝,五行有救。突然就在这时,广西的边境上发生变乱,事情一闹起来,非常严重,一连就是三个县城陷落,驻防在鹿寨这里的绿营,竟奉令带着他这三营人马,立刻开拔。这种军令如山,疾如风火,任凭有多重大的事,也不敢迟延耽搁,所有大营这里被押的人犯,只好移交修仁县审理。
在那种专制时代,审理案件,有一种牢不可破的成例,不论多重大的案情,也得犯人亲自招认才能够定罪。佟天慧就仗着一被捕进来,就打算好,宁死在棍下,不死在刀头,被打得这么重,没有口供,驻军这一开拔,把佟天慧遂送到修仁县,把他囚禁在监狱中。在那时官府里从来是对于官样文章,非常的认真,一切的手续,绝不许有丝毫弄错,至于他们营私舞弊,贪赃枉法是另一件事了。这是大营移交过来的案子,佟天慧从被收进来,就始终没过堂。
军营中办理这种事情最潦草,所有这一案的卷章口供,他们也没移交清楚,佟天慧反倒暂时能够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不过佟天慧被囚禁在这里,身上带着那么重的伤,日子一久也不易活的。可是驻军开拔走,也不过是十几天的工夫,佟天慧是奄奄一息,这天忽然竟有人来探望。佟天慧还想着或许是老鸦滩家中李老寿他探听出自己落在县衙门里,设法来看望。赶到把人带进来,佟天慧竟不认识,隔着木棚门看到进来的是一个少年,穿着一身乡下人的衣服,这个少年来到近前时,佟天慧才觉出有些眼熟,忽然醒悟竟是福姑子乔装改扮。
佟天慧万也想不到这个女娃子这么大胆,她竟敢进了县城。福姑子看到佟天慧已经被折腾得把个人变了样子,面色惨白,形容憔悴,到棚门这里,还是被狱卒们架过来的,自己全不能行动了。福姑子爬在棚上,不住地哭着,向佟天慧招呼道:“盟叔,你想不到我张小二会来看你吧,我们也是才得到信。听说在大营被押的人,全送到县衙门这里。你现在身上带着这么重的棍伤,总得想法子,把伤治好。我到这里来,老爷们很恩典我,我更跟衙门旁边卖茶的崔老伯,也是老乡,他在衙门很熟,替我托付了一番,我能够看到盟叔你。过一两天,我给你弄些药来,先把伤治好。盟叔你放宽了心,好好地养着,我头一趟来,不能叫老爷们生气,往后我就能常来了。”佟天慧此时有万语千言,可是也不敢随便地出口了。自己因为福姑子说的完全是假话,看情形她是花了钱打点了,不过狱卒们虽则躲开面前,可没走远,自己什么话也不敢多问。并且福姑子终归是苗人,话说多了,也恐怕露破绽。
佟天慧遂顺着她的口风道:“小二,现在我就算家破人亡,任什么人没有了,你还这么有人心来看看我。你若是能够给我带一些治棍伤的药来,那更好了。乡下人衙门口里是有人尺寸的地方,别多言多语,叔叔完全是多说话把自己害了,你去吧。”这个福姑子似乎也不敢多留恋,把所带来的食物,从木棚门托递进来赶紧退出去。墙角那里有人等着,把福姑子领出去。佟天慧总算有了一线生机。
个人被架回监房之后,想到眼前的事,到此时弄得还是在迷离中。因为出事经过始终不知道,究竟是谁下的手,苗山中现在怎么样了?福姑子怎会这么大胆来到县城?佟天慧现在心头是略微舒展,并且狱中卒们对待自己,也比以前好些了。佟天慧也明白,衙门朝南开,有理无理拿钱来,尤其是修仁县的衙门口,人不能说话,只有钱能通神。真怪,这个小娃子,她还会办这种事。
又过了两天,这个福姑子又来了。这次的情形,比上次还好,狱卒、狱丁也不那么催促,不过还是不能说私弊话。这就因为自己案情重,不能够全买通好了,绝不会随便。可是福姑子真个地把治棍伤药带来,并且悄悄地向佟天慧说了两句,叫佟天慧好好忍耐,总得容她来三四次后,全可以买通了,那时定能详告一切。佟天慧任凭怎样着急,是无法,她们不能写字的,只凭口头说,更知道事情不简单,不是三言五语说得明白。佟天慧更知道她们汉语虽则能够说,但是有的时候,仍然用汉语讲不清,后来杂苗语,这个地方是绝不行。佟天慧知道这福姑子不止于设法来看自己,并且她似乎还会着一种另外的意思,从她的神色上已经看出来。佟天慧是越发谨慎,遂用含糊的话略问了几句。
就是问福姑子,他们还住在乡下,没搬到城里来住,自己的盟兄可结实?可是福姑子告诉佟天慧不在崔家镇那里住了,已经迁移到山边,老人家已经去世了。佟天慧就知道山家苗族大约也因为这场事受了牵连,白云洞那里,已经不能立足。在这次临走时,福姑子却告诉佟天慧下次来时,她定可以把家中详细的情形,全告诉佟天慧知道。这次福姑子走后,佟天慧叫狱卒们把福姑子所带来的药拿去验看一下,食物和两件衣服,也全叫他们察看过。可是佟天慧知道福姑子钱已经花到了,他们不止于没有丝毫刁难,反倒格外地照顾佟天慧,给他敷药换衣服,并且又给监房里多铺了一层干草,这是明摆着用钱买通的。这种情形,钱还花了不少。
因为自己每天看到狱中凌虐犯人,他们尽情敲诈的情形,一个个心是铁的,是黑的,对任何人没有丝毫慈悲恻隐之心。自己真是糊涂死,这个女娃子,哪里弄的钱,他们在山里没有钱,自己只有盼着她再来时,用钱买得,容许和她说私话,自己才可以明白一切。可是福姑子一连好几天没有来。佟天慧在狱中,能够从容治疗,身上的伤痕日有起色,他已经能够自己行动了。虽则像这种案情,身上是全副刑具,可是狱中的狱卒、典狱吏,全得了钱,不止于不虐待,反倒处处地照顾着他,佟天慧的行动上,能够不受拘束,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