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老爹爹的情形不大好,看到佟天慧回来,微弱的声音,向佟天慧招呼道:“天慧,你怎的去了一天?”佟天慧忙答道:“爹爹,我到鹿寨去买药,回来得稍晚些。”这位老武师咳了一声道:“天慧,你也这么大年岁了,你还看不出来,爹爹的病,不是药物所能挽回了。你不必痴心妄想,尘寰留恋,我可没有多久的时光,你不要离开我了!”佟天慧一听爹爹这个话,立刻流下泪来,忙着拉着老爹爹的手,哭着说道:“爹爹,儿子好容易从苦难中熬出来。爹爹虽然病重,两腿不能行动,我愿意爹爹多活几年,也稍尽我做儿子的孝道。”老武师叹息着说道:“天慧,你不要悲痛,你这几年很好了,处处听我的话。为父的去世之后,你千万不要忘了我嘱咐你的言语,还是照着我在世的情形。”佟天慧连连答应着,自己多看来,对于爹爹隐居老鸦滩,什么人不愿意见,他分明是有极大痛心的事,可是亲如父子,自己问过几次,遭到他的申斥,绝不肯告诉自己。此时刚要向爹爹问,究竟为了什么来到老鸦滩,更不叫再提练武的事?可是此时,老父大约勾起伤心,一阵急喘,不敢再多问了,忙着把鹿寨那里所买来药,给老爹爹吃下去。果然这位老武师的病,不是这种药物所能救治,吃下药去,一点起色没有,佟天慧只得悄悄地给老爹爹预备后事。

当天夜里,这位老武师就发了两阵昏,可是到天亮,又稍微地缓和一些。佟天慧现在只盼着老爹爹能多延迟两天,个人把他老人家的后事预备个齐全。还仗着这二年,佟天慧自己想出的法子,暗入苗山,私自往苗山里做营业,几年来,赚了很多钱,此时对于老父身后事,能够尽心地办理。

这一天的工夫,佟天慧把老人家的衣衾棺椁,全办了个舒舒展展。赶到天又黑了,这位老武师还是跟昨天一样,不过不时喊起腿疼来。佟天慧现在家中,没有什么人,他现在虽则这么大的岁数,这个佟天慧他另有一种想法,自己总认为一个堂堂男子汉,应该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自己,所以绝没有家室之念,自己认为娶妻生子,就把个人绊住,就让是不能给姓佟的断了香烟后代,也得在自己立起事业之后,再做那种打算。此时老爹爹这一病重,老长工李老寿年岁也很大了,他也只能帮着看看门,烧烧饭,这几天还全仗着邻居们帮忙。

佟天慧已经一连两夜没合眼,现在老父直喊着腿疼,佟天慧只好自己给老爹爹捶着腿。佟天慧还想着,老爹爹的病,或者有希望,已经废了的两腿,怎的竟会反疼起来,血脉又活动了么?其实这位老武师哪还有好的盼望,他是两腿越发觉得死沉,难过得不知说什么是好。这一夜佟天慧又是没合眼,可是在半夜里,老长工李老寿忽然来在佟天慧身边,附耳低声地说:“大爷,你出去看看。怎么东南那一带,火起冲天,连天空全照红了。往东南去,你是知道,只有一两家种山地的草棚,没有村庄镇甸,火着得太厉害了,我算计着,恐怕是鹿寨烧起来了。”

佟天慧听到这些话,悄悄地走出屋来,一出屋门,抬头往东南望去,果然那边天空里全照红了,火势果然太大。自己如今蹿高纵矮的功夫也练出来了,赶忙地出了后院,垫步拧腰,蹿上了小客屋的屋顶,越发看得真切了,这种火势绝不是村庄小镇甸所能烧起来的,至少得有上百间的房,才能这样。此时这个老鸦滩附近所住的人,也全在出来向东南一带张望,彼此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佟天慧一计算着,火起处的方向,一定是鹿这寨那里的商贩聚居的地方,着起这把火来,自己十分叹息着,这得毁多少人。自己因为老父已经病势垂危,不敢再出去了,赶紧退下房头,回到后面屋中。老长工李老寿低声问:“大爷,你看见了,这把火够厉害的吧!”佟天慧道:“你好好地照看门户。不错,一定是鹿寨那里,这把火把鹿寨的商贩要全毁了。因为那里多半是临时搭盖起的木棚子,就是后来有建筑成房屋,不过是一少半,这种房屋最容易燃烧。尤其是那一带取水困难,火燃烧起,就没法挽救。”

刚说到这,老当家的那里又在低声呻吟,李老寿赶忙退出去,佟天慧仍然照看着老父。自己想着,人世上的事,真是什么事全难预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只为一点疏忽,造成了无边大祸,往往多大的事情,全起于细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像鹿寨这一把大火,不知道哪一家商贩不小心,却毁了整个的鹿寨。可是想到近年鹿寨一般商贩,欺压剥削大山里的苗民,修仁县跟驻防的大营,也全拿鹿寨这里苗族当了银子坑,谁到了这里谁红眼,恨不得把鹿寨和苗山里全压榨尽了才甘心。烧了好,这一来烧个干干净净,叫他们全死了心,苗民们仍然过他原始人的生活,倒显得心头干净,不再受这般人的欺侮压迫,他们一样地活下去。佟天慧此时就是愤恨这样想,其实这种罪恶的地方,这把火哪会烧干净了。

天渐渐地亮了,佟天慧越看老爹爹的情形,越不如昨夜了,气越发弱了,已经三四天没有进饮食。佟天慧也熬得精神疲倦,不能支持,遂告诉长工李老寿多进来看着点,自己要稍睡一刻,缓缓精神。李老寿也劝着佟天慧,多睡一刻:“老当家已经到这样,没法挽救了,大爷,再熬病不就糟了么?”佟天慧随倒在老父身边,很快地睡着。这个长工李老寿,因为这父子二人全厚待他,所以什么事全是尽心竭力地照顾着。佟天慧睡着,李老寿他不敢离开这里,恐怕老当家的一口气上不来,咽了气没人知道。这时已经到了辰时过后,李老寿忽然听得远远地一片马蹄声,非常清楚,这种声音,越来越近。李老寿听得非常扎耳了,这个老鸦滩,不通着大路,轻易没有过路的客人,从这种地方经过,尤其是马队,更是轻易看不到,老鸦滩是紧靠山边,完全是石头道,马蹄子走在上面,发出很大的声音。李老寿见佟天慧睡得很沉,先前他可不敢惊动,越听外面的声音越不对了,马蹄的声音反到了门前一带,虽则在屋里也辨别得出至少有十几匹马。这时佟天慧也惊醒了,朦胧两眼抬起头来,睁开了两眼,看看李老寿,向李老寿问道:“外面这是什么声音?这么乱。”李老寿低声道:“是马队。”这佟天慧这时下了床,口中说了声:“怪,马队,往这种地方是什么事?老寿,你出去看看,是什么事?”李老寿答应着,立刻转身,往外走,还没出屋门,听得大门那边,叭叭叭一连几声,拍门拍得很急,李老寿扭着头,说道:“大爷,有人叫门。”佟天慧是心中一动,可是跟着说:“你去看,是找谁的,不要找错了人,我们跟外边没有什么来往。”跟着又是一阵紧拍门,这个李老寿紧跑向后面,口中答应着:“来了。”

李老寿跑到前面一开门,就吓得脸上变了色,只见面前一大队官兵,顺着老鸦滩这里排下去,完全是马队。单有一个武官,挎着腰刀,带着入名军兵,站在门前,军兵们把刀全拔出来,提在手中。李老寿一开门,军兵已在呵斥着:“还不滚出来?”李老寿生长山边种了一辈子田地,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立刻吓得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道:“老爷们,这是做什么?”那名武官已在喝问道:“你这个老头子,用不着害怕,你们这里可是佟家,你是做什么的?你可姓佟。”李老寿牙齿打着颤,答道:“这是佟家,我是当伙计的,我叫李老寿。”这个武官道:“你家中还有什么人?”李老寿道:“只有老当家的跟大爷,没有别人了。”武官立刻呵斥道:“叫他们全出来,有话问他们。告诉明白,你这里已经包围,不要想着跑,那是找死。”李老寿赶忙回说道:“老爷,我们老当家的已经快咽气,我们大爷守在老当家的身边,不能离开。我们可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不敢惹事,老爷究竟有什么话,告诉我给你回复一声。”

一名军兵立刻一扬手,叭的就打了李老寿一掌,打得李老寿哎哟连声,踉跄地倒退。这名军兵却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不爽快地叫他们滚出来,还用你回复。”那名军官也在厉声喝问道:“你这老东西,不要找打。他们父子住在哪里,赶紧领我们去!”李老寿忙说:“就在后院。”这名武官向军兵一挥手,立刻全闯进门来。李老寿吓得赶忙紧走,一边往里边跑着,一边招呼:“大爷,大爷,你快出来。”这里本没有多少房子,转过迎面这间小客屋,就是后院,佟天慧已在推着门,向外张望。李老寿头里跑过来:“大爷,这是怎么回事,你惹了什么祸?”佟天慧看到李老寿身后一队军兵,已经全闯了进来,自己也觉心惊。这时这名武官,带着军兵已经到了上房门前。

佟天慧只得走下台阶,拱手躬身说道:“老爷们,小民这里给老爷们行礼了。”这武官立刻手按着腰刀,厉声喝问道:“你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佟天慧忙答道:“小民姓佟,名叫天慧。”这武官哼了一声道:“佟天慧,你好大胆!事情办完了,却躲在这里,佟天慧你倒乐意打官司吧。”在武官话声未落,有两名军兵,猛往前一扑,把佟天慧的双臂抓住。佟天慧啊的一声,就要挣扎,又是后面的军兵,各自把刀一举,往上一围,厉声说道:“你敢拒捕?”这一来佟天慧可急死了,老父病已垂危,眼看着就要完了的人,自己哪还敢再挣扎,很快地就被官兵把两只胳膊倒绑好。佟天慧急得咬牙切齿,恨声说道:“我一个忠善良民,犯了什么罪?竟把我绑上。”这位武官冷笑一声道:“佟天慧,你做的事,你明白,反来问我,你们好厉害了。你这个东西,最万恶,身为汉族,却跟那般苗人野人勾结,杀人放火,你们真个造了反。鹿寨五百多户商家,被你们烧个干干净净,竟敢杀官劫犯。也是你这万恶的东西,恶贯满盈,在鹿寨永安居和街上,自己泄了自己的底,若不然真叫你这个东西逍遥法外。不用说,趁火打劫了不少东西吧,全隐藏在哪里?”

佟天慧一听武官这个话如同沉雷轰顶,就知道自己不易活了,鹿寨出了事,一定是有人劫夺了庄生洞两个小洞主。可是自己却被屈含冤,他们竟会找到老鸦滩这里,把自己捕获,佟天慧不由得痛恨万分,这是在鹿寨那里语言不慎,被他们听了去,那里一出事,竟疑心到自己勾结苗人们干的,这种事没法承认,赶忙地说道:“老爷,你得恩典小民,小民实在的冤枉。我老爹爹病已垂危,小民这些天,只到鹿寨买了一次药,连门也没敢出,守着老爹,衣衾棺椁,全是托邻人买来的。老爷,只管向邻居调查,小民绝没有一字虚言。可怜我老爹爹已经剩了一点气没咽,老爷们恩典我,放了我吧。”立刻有两名军兵赶过来,叭叭一连就几掌,把佟天慧打得口角流血。那个长工李老寿,跪在一旁,不住地叩头哀告,被一名军兵一脚踹出好几步去。这个武官,立刻呵斥着道:“你们给我搜!”这时如狼似虎的军兵,哪还管屋中有待死的人,他们从后院一直搜翻起。这一来可害苦了佟天慧,他现在家中已经存着许多货物,全是带进山跟苗人交易的,并且他还有着许多张兽皮,药材,这种情形,佟天慧可没法子辩别,他这几年是私人苗山,带去交易的,在鹿寨这里他绝不做买卖,这一来全成了赃物。佟天慧无法辩别,知道个人该是死运当头,不过最痛心的是老爹爹已经到了垂危的时候,自己还弄出这场大祸来,叫他在离开尘世的一刹那,带去了无穷的隐痛,个人太对不起他了。

此时把搜出来的货物全堆在院中,那个武官喝令面前的兵勇,出去又招呼进几名弟兄来,叫他们把这些赃物,完全运出去,驮在马上。此时这个武官向佟天慧呵斥着道:“佟天慧你这个万恶的匪徒。论你眼前所做的事,真该灭门九族,有一个算一个,全得带到大营依法惩治。只是这个老贼,已经到了这样,我们犯不上在他身上造这种罪,饶了他,叫他自己死吧。你得爽快地说实话,我看老鸦滩这里,不只你一人,这里所住的人,大约全是你的同党吧?”

佟天慧忙说道:“老爷,我佟天慧到这时,任什么不必辩别,我落个汉子做,汉子当,事情是我一个人。老爷你看,我老爹病到这种情形,就让我平时是杀人放火滚马的强盗,他能叫我出去么?尤其这些老乡们,全是在这里多少年来,没离开锄把子,我们爷两个更不是这里人,寄居在这里,不过住得年头多些,和乡邻们没有牵连,老爷你多开恩吧。”

这个武官喝令手下弁勇道:“把这个匪徒带着走!”现在佟天慧是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弁勇往外一推佟天慧。佟天慧好像乱箭穿心,只好往这武官面前一跪,哀声说道:“老爷,你多恩典,你答应我,叫我再看看我老爹我,我们父子,生离死别。别说我还不容易活着逃出来,就是活着逃出来,也看不见他老人家了。老爷,你多恩典我,小民感恩不尽,愿老爷公侯万代,步步高升。”

佟天慧此时这种奴颜婢膝,悲声哀求,可绝不是他没志气,无耻下流。只为眼前这种势力,不是自己所能抗的了,个人这是终身遗憾,无法挽救的事,爹爹已经不成了,只为他神智不清楚,还不知道是什么事。老长工李老寿被踹被打后,他仍然跑进屋去,紧守在老当家的身旁。军兵们进去搜翻屋中的一切,李老寿在老当家的身旁,左遮右挡,好在他没有精神查问了,自己跟爹爹就算永诀,所以才这么哀求着这个带兵官的允许,自己这一辈子休想再看到爹爹的活面了。

这个带兵官,竟被佟天慧哀求得动了恻隐之心,立刻呵斥道:“你是自己做出来的杀人大祸,不是谁害了你。我们公事很紧,可没有工夫耽搁,赶快进去看看,赶紧走。”佟天慧诺诺连声地答应着站起来,自己本可以趁着爹爹不能再坐起,看不着一切,被他们带走,死在大营也就完了。可是在这种生离死别的关头上,佟天慧是有大智慧有根基的人,这种人他有至厚的性情,他哪忍那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