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此番从山里带出来的皮货,数目很多,因为不是打猎得来的,仗着自己这一族人耕耘所得,用富余的粮食换来这些兽皮,哪知道此次带出来,比起上半年来又差了一半,往后大山里游猎的这一行就算完了,这完全叫逼人铤而走险,要挤得苗瑶各部落做不法事,他们没有生路了。苗山里能够像自己山家苗族最近这些年的情形,恐怕找不出一两族来,他们就是有的能种些田地,所收的粮食不够吃半年的,还得仗着打猎采药材,拿着性命换来的多少兽皮,拿出山来,就这么换不出什么东西来,苗人们只有死,没有别的路了。

佟天慧他虽是竭力地警戒着自己,可也因为近来老父的病,一天比一天加重,眼看着不成了。一个心情郁闷的人,是最怕喝酒,此时也因为几杯酒喝下去,沙童根这么抱怨着,述说着此次交易的情形,佟天慧可就没有什么拦阻。福姑子、梅梅这姐两个,她们虽则能够出山,佟天慧更带进饭馆子,叫她们能够吃到这种没见过的饭食。可是这二人缠磨着到这里来,安心就是想把沙童根跟佟天慧全留住,好用话,激着他们再看看那两个小洞主生死如何。福姑子听着沙叔叔越说越气,知道自己所想的准成了,遂从旁用话引着,提到这次庄生洞小洞主出事的情形。

福姑子遂向佟天慧道:“佟老师,你是汉人,这一带的情形,你知道得很清楚。难道古芦、天马两个小洞主,就没有逃活命的指望了?照这样往后苗族谁还敢出山交易?倘若没有苗族跟鹿寨这里的好向百处商家来往,这个鹿寨也就完了。佟老师你曾告诉我们,管着鹿寨这一带的修仁县,因为本县境内山地多农田少,汉人们钱粮地丁,收不进什么去,全仗着鹿寨这里,这是这一县的命脉,难道官家就任凭这个地方毁在这些恶人之手,不来干涉他们么?苗人犯了罪,官家既能管,苗人有冤屈,不可以一样地到官那去告诉么?”

佟天慧把一杯酒喝下去,把酒杯一推,吼了一声道:“孩子们,菜吃得不错吧?很难得出山,不要留着,我们吃不了那些,痛痛快快地吃饱了。不要问这些话,除非是你佟老师做了官,有了权,有了势,我可以把这群万恶的东西们全惩治个淋漓尽致,叫苗民们能够在苗山里安居乐业,可惜你佟老师也是一个被欺侮的老百姓,你问我这些话,我去问谁?做官的,戴顶子的,穿官衣的,拿铁链子的,骑马挎刀的,提着刀握着枪,穿着二尺半长褂子,官有大有小,有老爷有差役,有大人有军兵,大小不同,要钱全是一样,你找谁去说理,找谁去告状?有钱的有理,把钱花够了数,杀了人不用偿命。古芦、天马,这两个小东西,他们是大山里苗瑶,从来就当野人看待他们。娃子,他们、你们全是一样,想叫你们死,就别活着,想活着自己去寻找生路。吃完了饭赶紧走,这里再待下去,肚子就要破了。”

梅梅把酒壶拿起来,晃了晃,里边还有小半壶,又给沙童根、佟天慧各斟了一杯道:“佟老师,说得真对,我们这才明白。可是佟老师,我们现在没惹事,我们认头吃亏,已经交易完货也换过来,难道我们看看古芦、天马被怎样收拾,现在死了没死,我们跟他只隔着一道大岭,全是苗人,这一点义气也不许有么?我们在这里不敢多事,自己绝不愿意找死,可是我们回山给庄生洞主带个信去,总可以成了。若是连这点小事全不肯办,我们也真成了没有人心的人。”

佟天慧哈哈一笑道:“小孩子,我多久拦阻你了?愿意去只管去。不许学着骂人,谁没有人心,若是没有人心,不宵会受那么多的罪。”梅梅赶忙说道:“佟老师,我可不敢。咱们吃完饭去看看,别说一句话,躲得远远的,赶紧就回山,也没有多久的耽搁。”

这时沙童根已经半醉,他对于梅梅这些话,也不再拦阻,酒助着又动了那种抱不平之心,不过当年吃的苦太厉害,如今年岁太老,不敢再多事,先前没喝酒,虽是一肚子不愤,恐怕招惹是非,现在酒到了肚子里,可就觉得小姑子说的话应该那么做了。这时酒饭已毕,福姑子忽然想起,向佟天慧问道:“佟老师,听说师爷住家离鹿寨这里不甚远,你住的地方,我记得叫老鸦滩,对不对?我们既然出了山,好在老鸦滩还是苗山附近,我们又不往远处去,不犯规矩,师父可以带我们到你家中看看爷爷?”

佟天慧皱着眉头说道:“福姑子,怎么,我嘱咐你们的话全忘了?将来有了机会必叫你们去的。我心乱得很,你爷爷病得很重,我方才已经跟你们说过,我还得赶紧回去。”福姑子见佟天慧不耐烦,不敢再多说了。伙计此时算清了账,福姑子真想用她的钱来付酒饭钱,佟天慧向她一挥,叫她照旧收起,自己付了酒饭钱,出了永安居。带着的那六个弟兄,也全吃个饱,坐在那等候着。福姑子、梅梅向佟天慧道:“师父,咱们看一看就赶紧回来。”佟天慧道:“不必去了,反正进山给带个信就是了。”

福姑子忙说道:“师父,你刚答应了,怎么又不许我们去,好师父,咱们去看一看吧,多可怜。”沙童根好像是也在关心两个小洞主,向那六个弟兄说道:“你们就在这里等待着,不必跟了去,就在这里等待,我们到那里看一看就回来。”弟兄们答应着。这两个女孩得到了这种口风,立刻头里紧走,梅梅看了福姑子一下,两人是很欣幸地居然把这两位老人家全骗来了。一直地往东出来,不远就是往北走的那条横道。

转进这条横道时,这里没有多少大商贩,只有些个临时在这里赶集场的小商贩们,就在路边堆着他们所卖的货物。可是从这边来,人也很多,汉人、苗人全有,不时听到低声凶骂,全是在骂那个万恶的商人和这群官兵们。福姑子、梅梅穿着人丛往前紧走,沙童根、佟天慧紧在后面跟过来。出了这条横道,也不过就是一箭地,就是山坡。这一带树木丛杂,这里可没有商贩,已经算出了集场,可是附近一带人很多,官兵临时歇息的两间木房子,就在山根下一片树荫中,这是暑天最凉爽的所在。

越往前走人越多,可是人们不时地往回下移动,分明是前面的人被驱逐了。这爷四个又往前走过一段路来,从人丛中已经看到那两间兵房,更听到一阵阵呵斥叫骂之声。因为这里聚集着总有一二百人,可是全不敢往山根前贴近了。福姑子、梅梅忽然听得惨叫之声,抬头看时,这姐两个不禁心像火烧,怒冲肺腑,敢情古芦、天马两个小洞主被吊在树上,他们吃饭已经耽搁很大的工夫。

可是来到这里时,竟远远地看到一名军兵,竟自拿着一条皮鞭子,抡起来一下一下地往这小洞主的身上打着,口中更喝喊着:“你这两个反叛!真是无法无天,你多久住了口不再骂,皮鞭子也不再往你身上落,倒看看是你的嘴厉害,还是皮鞭厉害?反叛真该全杀了头。”这时站得稍远,哪还听得见这两个小洞主骂,大约被打得已经喊不出来了,或许是在他们近前还听得他们低微的声音。

看在眼中是真惨,这两个小洞主只剩了下身的半截短裤,吊在树上全身成了红色,身上流下来的血嘀嗒嘀嗒的,地上已经流了一大片,身上全被打烂了。此时另一名官兵却在招呼着那个提皮鞭子的,叫他住手,那一个官兵用一个木瓢盛着冷水,他含了一口,喷一次,一连向这两个小洞主嘴上喷了四五次,他才把瓢中的水泼去。这么官兵却在哼了一声道:“这种野兽一样的东西,他们就仗着生来的皮肉结实,所以才敢跟你这么目无王法地任意骂人,叫他们缓一缓气,不改口再打。这种东西,生来就是挨打的材料,才死不了呢。”

佟天慧、沙童根也到了福姑子跟梅梅的身后,看到这种情形,全是眉头紧皱,暗暗咬牙。此时敢情这里又多了两队官兵,全是巡查苗寨,听到这里出了事,全赶到这察看,靠那房子的门前,站着三个小武官,他们在低声说着话,脸上全带着笑容,很得意。那个抓人来的哨官刘振标却喝喊着道:“李德功,你们到屈掌柜杂货店去看一看,还有这死囚一同来的也受了伤,看看他们能行动了,告诉他们,老爷恩典,叫屈掌柜别再扣留他们,放他们回山,叫他们本族的洞主赶紧来,到这里赎这个人。这是因为两个东西年轻无知,老爷们在他身上作德,不把他们送到大营,只要往大营一交,按着反叛砍了头,还得找他们洞主,叫他们早早地派人前来。你们把这两个东西先放下来,架到屋里去,叫他们缓缓气。这全是野兽一样,不通人性,没有那么大工夫,把他们嘴堵上。”

那两个军兵齐声答应着,这个被派的军兵刚从这边走,刘振标却向这名军兵招呼道:“你可是告诉屈掌柜一声,他一样地也犯了集场的规矩,少时叫他到永安居去找我,他得具个结,往后不许再跟苗人发生争执。他不赶紧地照办,我可一样地抓他,别认为刘老爷好说话,懂得我这个话么?”这名军兵连连答应着道:“明白,我能够全告诉明白他,叫他立时到。”

这时旁边那两个带兵巡查的小武官,全带着笑,看看刘振标,内中一个道:“刘老爷,我们得喝你的喜酒,你弹压地面办理得当,你真是好公事。”那个刘振标哈哈一笑。他忽然眼中看到远远的围着这群人们,不住地交头接耳,立刻把面色一沉,向身旁的军兵呵斥道:“你们赶紧把这些东西们全赶走,他们再敢在这一带逗留不走,就把他们抓进来,每人先赏他们一顿军棍,全跑到这里看热闹来了。”军兵立刻答应了声,有的提着马棒,有的提着皮鞭子,如狼似虎向这边跑来。

这些看热闹的苗人、汉人谁敢惹他们,在一阵哗乱中,全是向南边飞跑回来,可是跑得慢的,就得挨两马棒,立刻有十几个人被打怪叫,不过被打了还得跑,他们抓了去,是不容辨别,就得挨一顿好打。福姑子、梅梅、佟天慧、沙童根,也杂在众人中,紧跑回来,离开很远,进了这条横道,才把脚步放慢。这般汉人、苗人,不过是低声骂,聊以泄愤而已。

来到这个永安居前,佟天慧向福姑子、梅梅说道:“娃子们,全看清楚了,可以回山了。这是娃子们报答师父请你们吃饭吃酒,给我添了一肚子气。该死,真是该死!你们苗族往后只好把脖颈伸出来,一个一个等着挨刀吧,有志气从今往后,不许不再向这个万恶的鹿寨地方来了。上两辈苗人不准出山时,也是活下来,不穿衣服,围兽皮,披树叶,我看比现在也穿衣服好受得多。孩子们,还羡慕汉族,还想着归化,死了心吧。我先走了,愿意现在还活下去,赶紧回山。我只要有了工夫,必然到飞叉岭白云洞。”说着话更伸手拍了沙童根一下道:“老友,咱们再见了。”可是他说着话时,一转身,将才看见被两个小武官派去送信的官兵,竟到了永安居门口。因为这一带的人太多,谁也没留意,大约他是来了一刻,不过估测时间,他得先到后街,不会这么快,佟天慧说的话,是否被他听见,就不知道?佟天慧气愤了也没作理会,昂然顺着这段挨肩擦背的街道,向西走去。哪知道今天这一般人,全是祸从口边起,这可同俗语所说的多言贾祸,唯口兴戎。佟天慧、沙童根、福姑子、梅梅,此时这几个人,全是因为眼中所看到这种不平的事,叫人愤恨难平,古芦、天马两个小洞主被打得太惨,心里只记着这件事,把身边一切就不注意了,并且倘若从这时起,不出别的是非,也就可以把眼前杀身大祸脱过去。无奈眼前的事,全如同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所以这几个人,杀身大祸也就难脱过了。这些事先不去提它。

福姑子、梅梅跟随着沙童根,带着弟兄们回山。现在这两个女娃子,绝不像来时那样了,对于眼前所陈列的一切,不再流连了。福姑子、梅梅她们这姊妹两人,生长苗山,原本她们就是苗族中很聪明的儿女,虽则从幼小的时候,山家苗族遭了那场祸事,也受过颠沛流离之苦,可是她们逃到飞叉岭白云洞,重建苗墟。更遇到了这个佟天慧,又是一个侠肠热骨,教给她们武功,常在这种人身边,耳中所听到的,也全是任侠尚义、济困扶危的事。她们生长大山中,苗人们倒是常常地发生凶杀斗殴的事,不过事情不同,照样地能够分是非曲直。如今他姐妹两人初次出苗山,眼中就看到这种不平事。这也太暗无天日了,就是苗瑶各族,没有受过教化读过书,可也没有这么暗无天日,等于强取豪夺,还不准你稍微抗拒。所以福姑子、梅梅已经是忍无可忍。不过当时在这种地方,无法发作,可是姊妹两人已经暗中计议,要为苗人雪不平。他们姊妹两人,可不敢稍露出一点意思来,随着沙童根,爷三个往回下走,全是带着满怀不平。他们进了山,离开这个万恶的地方。

佟天慧他从鹿寨这里也是一直地赶奔老鸦滩,因为自己提心着老父的病势,自己已经看出老人家的病是无法挽救了。在鹿寨这里,眼中虽则看到这种天人共愤的事,庄生洞两个小洞主惨遭陷害,非要送了命不可,佟天慧何尝忍得下去,只是老父病到眼前,这种情形,个人实不敢多管这件事了,所以也是垂头丧气,赶回老鸦滩。可是佟天慧到鹿寨去,这次也搁了很大的工夫,到了老鸦滩,太阳已经快落下去。来到家中,那个老长工李老寿,正在门口张望,一见佟天慧回来,忙地招呼道:“大爷,你可回来了,你怎的尽日耽搁着?老当家的情形太不好,你快去看看吧。”佟天慧也不便再向这个老长工李老寿说什么了,赶紧来到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