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一处,留恋一处,沙童根跟所带来的弟兄们,看着她姐两个这种情形好笑。这一来她们的怒气倒消了一半,因为药材脱手时,就弄得满怀不愤,可也没有法子,跟原来打算的,几乎差了一多半,山里带来的东西,无形中把价值低减得可怜。可是你在这里不卖到另一处药材商贩那里,规矩一些的,两下是一样行情。那种狡猾的商贩们,越发叫你气破肚子,反正不能带回山去,只好忍痛脱手,把药材卖掉。
往五花坪走过来是好远的一段路,这两个女娃子走一处看一处。老苗沙童根,先前看着她们可笑,后来可有些着急了,因为这个集场,沿着山边,整整占了三四里长的一片山湾,还是对面设市,这要是走一处看一处,这一天也走不到五花坪,沙童根连连催促着。这两个女娃子更有主意,任凭沙童根怎样招呼,她们认定了好像长这么大才出一次山,下一年,还不准叫出来不叫出来,任凭沙童根怎样呼唤催促,这两个女娃子只是笑着答应着,她们还是拿起这样拿起那样,看个不休。
老头子实在急得没法了,在这个地方又不能过分申斥,遂叫手底下两个弟兄,跟随在福姑子、梅梅身边,自己先带着这四个扛兽皮的赶奔五花坪。好在进山仍然得往回下走,自己交易完了翻回来,跟两个女娃子会至一处,不怕她们不跟着回山了,遂留下两个弟兄嘱咐福姑子、梅梅,不许惹事,不要尽自耽搁,不许往别处去,只顺着山边这一带商贩排列的夹巷,往东走着,彼此就不至于走散了,遇不到一处。老苗沙童根带着四个弟兄赶奔五花坪,这两个女娃子看着沙童根的后影发笑,全认为老头子可没有方法了,两人高高兴兴地顺着这条道往东去,还是走一处看一处。
这时忽然听得背后有人招呼道:“福姑子,你们姐妹也来了,难得出山。”福姑子一听发话的就是苗人说汉语,这是他们最易辨别的,一回头,这才看出敢情正是民山瑶洞的洞主铁风,带着一般弟兄们背着药材从后面走过来。这个老洞主因为每年全要到白云洞山家苗族的苗墟去两次,他们跟老苗屠古很熟识,福姑子、梅梅赶忙打个招呼。这个铁风洞主见女娃子身边只有两个弟兄跟随,遂向福姑子问:“怎么你们洞主没有跟来,只是你姊妹来的么?”福姑子忙答道:“老人家这次并没有出山,是我沙叔叔带着弟兄们来的,我们跟着开开眼界,沙叔叔带着弟兄往五花坪出脱皮货去了。”
铁风洞主道:“很好,我也是到那边卖药材,采办完了应用的东西,咱们一块回山,结伴走。”福姑子答应着,铁风洞主带着人也走过去。福姑子、梅梅这次因为出山,她们反倒不敢作汉装,因为她们来时及经过十几个苗墟苗洞,汉人的装束极容易引起误会,所以现在还是苗女打扮。这两个女娃子虽则生长苗山,整天在高山大岭间练功夫,捕野兽,皮肤虽是粗黑,可是这两个女娃子骨格相貌,长得非常好,她们走过一个地方,很容易引得一般汉苗人注意。
此时正走在一个布商的席棚前,这个买卖很大,货物堆得很多,所堆着的布匹,绸缎有好几十种,真是五光十色。福姑子、梅梅看着爱,可是她们绝不能买,苗山中不使用钱,他们全是以物易物,他们倒是需要布匹,可是所买的绝不是这两个娃子所爱的。她们走到这个布商席棚子下,摸了这样换了那样,爱不释手,交易正在忙的时候,商贩们知道她们不是顾主,也不去管她们任凭她们姊两个换着样地细看。梅梅一回头,忽然看见人丛中,有一个人正向东边走去,她赶忙跳起来招呼:“佟老师,别走!我们在这儿了。”梅梅从人丛中紧跑着,连碰了好几个人,追上了这位老师佟天慧。
佟天慧这次已经三个月没入苗山,她们正在盼望着,不知道这位佟老师有什么事,过了约定的期限日子很多了,在鹿寨这里竟看见他,梅梅所以紧跑过来,抓住了佟天慧,福姑子也从席棚下跑来。佟天慧看到姊妹二人竟来到鹿寨,十分惊异,佟天慧可认为老友屠古怎的竟会把这两个女娃子放出来,这个地方来不得,太杂乱,极容易出事。这姊妹二人如同见了亲人,问长问短,本洞两个弟兄也跟过来,向佟天慧打招呼。福姑子已经告诉跟着沙叔叔来的,他们已到五花坪去交易。
佟天慧告诉这姊妹二人,自己是因为老爹爹病得厉害,不能再进山,趁着集期在这时顺便买些药,“你们既是到五花坪,跟沙叔叔会合,咱们一道走,我正有事和你沙叔叔讲。”佟天慧为是见了沙童根。告诉他交易完了,把应用的货物买办齐,赶紧回山。因为最近鹿寨这里的驻军是新换防,这些个兵全是新调来的,最近几个月出了很多的是非,他们在鹿寨这里比从前那一个队伍全厉害。佟天慧更因为山家苗族虽则旧日那凶杀案已经没有人再提起,终归他们是不能正式露面的人,没有一点是非,出山交易,还不要紧。倘若发生一点事,就能把他旧案追究起来。飞叉岭白云洞重建苗墟,这些年真是惨淡经营,山家苗族好容易安居乐业,自己不愿意他们再遭到意外事。对于两个女娃子也不便说什么,带着她们往前走。
这时从这南边一排席棚子旁,一条横着的夹巷,涌过一帮人来,也有汉人,也有苗人,全是红头涨脸,紧往这边跑着,内中有许多苗人,就有几个用苗语在骂着,汉人们也是嘴里低声骂,刹那间这些人,全窜进这边的人丛中。后面跟着过来一队官兵,一个小武职官,带着八名护勇,头里两名提着马棒,驱走前面行路的人。这些人早已躲得远远的,把这一段席棚子前的道路闪开。
后面跟着过来的官兵,抑着两个人,全是捆绑得很结实。这两个人已经被打得鼻破脸肿,脸上又是血,又是泥土,几乎看不出面貌来。佟天慧招呼着福姑子、梅梅,全闪在北边的席棚子下,躲避开。梅梅忽然向佟天慧道:“佟老师,官兵绑着的是庄生苗洞的两个少洞主,惹了什么祸,被他们打得这么厉害。”这个庄生苗洞也是未归化的野苗,他们全是在飞叉岭附近住的苗族。这两个女娃子在白云洞苗墟,整天在山头一带打猎练功夫,所以对于庄生苗洞的人很熟识。这个庄生洞两个小洞主,全是十七八的年岁,生得躯干雄伟,非常的健壮。其实他们这个庄生洞,跟山家苗族白云洞这边,有一道大岭隔断着,可是庄生洞这两个小洞主,一个叫古芦,一个叫天马,这两个小洞主在岭头那边,往往地要翻上极险峻的山岭顶子,到山家苗族这边来,往往地跟这边的福姑子、梅梅,遇到一处,日子一长,彼此全熟识了。这两个女娃子,不断地往山岭那边去,她们又是天生来的争强好胜,常常地跟庄生洞这个小洞主,追飞遂走。
这种苗山的少年男女们,全是那么天真无邪,他们虽则常常碰到一处,绝没有丝毫儿女私情。福姑子、梅梅跟着这位佟天慧,觉得这一身武功本领,另有不同之处。庄生洞的这两个小洞主,对于山家苗族的这两个女娃子又敬服,又羡慕,他们很想着也学到福姑子、梅梅这种本领。可是苗山中苗瑶各部落,他们是天生来争强好胜,尤其那种牢不可破的风气,重男轻女,古芦、天马两个小洞主,就不肯开口来求山家苗族的这两个女娃子。他们却偷偷地暗中注意福姑子、梅梅一时施展的这种本领。不过除了他们这少年男女四个人,山家苗族跟庄生洞其余的人多半没有来往,所以别的人全不大熟识。此时这两个小洞主竟在鹿寨这里出了事,全是被打得受了重伤,福姑子、梅梅辨认出来,这才向佟天慧低声告诉。
佟天慧虽则常入苗山,每年到飞叉岭白云洞,总要去两三次,可是对于庄生洞的人,轻易没见过。此时那队官人押解着这两个小洞主,从山前这里,也是得往东转过去。因为鹿寨这里集场大,此时更是每年最大的三天集期,大营那边派来十几队官兵,弹压保护。这个驻屯的绿营,他们倒完全是奉命镇抚苗山,保护鹿寨商民。可是他们大营不能扎在鹿寨的附近,任凭多么贪赃枉法文武官吏,他们也得叫商民们能够在这里住下去,才能够变着法子来敲诈压榨,大营倘若驻扎在鹿寨附近,商民百姓早叫跑了,谁还敢在这里营业,驻屯的绿营又往哪里去找这种外财?所以他们大营驻扎在苗山东的象江边,离这里并不甚远,也不过五六里之遥。
这里他们临时却靠着山边,离开了集场不远,搭盖了两间房子,作为巡防官兵临时歇息之所。鹿寨这里这一年来凶杀、斗殴的事太多了。这种地方是修仁县衙门管辖,可是驻屯象江的大营,更有极大的势力,因为镇抚苗山,完全得由统领这里派兵镇压,这不是修仁县所能管的事。可是这种地方一出事,多半是汉人和苗人的冲突,虽是苗人在这里跟汉人的商贩斗殴生事,可是驻屯军大营却一样多管,因为全把这里看成了一口肥肉,谁也不肯对这里放手了。大营在这里立着临时巡查官兵歇息的地方,修仁县县衙门也在这里立起县衙门的办事处,这种情形,又给他们造成了多少无法无天、营私舞弊的事。除了案情重大,在鹿寨这里无法解决,或者是押送大营,或者是押送到县城,平时一发生事故,多半在这就地处理。这种贪官污吏,衙门口的爪牙,他们就放开手段,在这里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全做了,驻防的官兵在这里也是照样地那么横行不法。
此时这一队官兵,押解着庄生洞的小洞主,一边走着,一边还不住地打骂着,他们得从这里穿着这条商贩最多的道路,往东再出去半里多地,再往北转过去,紧靠着山边树林下,就是弹压鹿寨巡防官兵的休息所。这里苗汉商民这么多,他们还是非从这里走不可,这些军兵,他们就忘了自己应当卫国保民,商民百姓纳捐纳税,供养着练出来的兵,他们反说民命如草芥,更把这鹿寨看成了发财的宝地,所以对待商民百姓如同仇人,尤其是对于一般苗人们,更加仇视,只要落在他们手中,先加上个反叛野人的名目,跟汉人闹了事,总是苗人吃着大亏。苗人们虽则屡次反抗,总是因为各部落人心不齐,这一带苗山,多少年来就没有出过一个能够率领群苗,把各处苗洞结合到一处的有力量人物,所以他们的力量始终是不能和清兵对抗,几次的变乱,也不过是多牺牲许多部落。不过不管是苗族瑶族,他们绝不会在死心塌地的归化,对于管辖苗山的官府和驻屯的清兵,也完全是痛恨入骨,明面上不敢惹,暗地里咒骂,被这群贪官污吏们,造成了汉苗永久的隔膜。
此时福姑子、梅梅向佟天慧说出认识这两个小洞主,佟天慧忙地问这两个女娃子道:“你们从出生以来,这是第一次出山。平时也听说过,这一带就是这样,只要落在官家手内,就得受他们的凌辱,遭他们的毒打。这种事在鹿寨这里,每天就能看到几次。这个鹿寨已经变成了罪恶地,不止于每天全要有凶杀恶斗的事,这个地方更不许有义气,任何人只要多管一点闲事,就能给自己惹火烧身,也跟着受到一场凌辱,遭到一场毒打,所以这个地方的人心,一天比一天凉薄。你们初次出山,不懂的外边情形,你们平时羡慕汉人,喜欢汉人的风俗、习惯,可是在鹿寨这一带,真个地叫你们待得时日稍久,你们就要觉得汉人的可怕来,离开这里,才能找到你们一时羡慕的那种善良风俗,有礼貌的安乐之乡。叫他们过去,咱们快快走,我错非是为的买点药,这种地方我也不愿意来。”
福姑子同梅梅听佟天慧这个话,总认为说得过甚。此时那一群虎狼官兵,威风凛凛地驱逐着他们所经过之处苗人、汉人。那两个小洞主虽则被他们捆绑得结实,依然在挣扎向押解的官兵狂喊,质问为什么不讲理,欺侮苗人。那群虎狼官兵们,抡起马棒来,向这两个小洞主身上暴打着,也是在骂着。这一带是人最多的地方,官兵所经过的地方,汉人苗人虽则是怕官兵的打骂躲避着,可是离得稍远,又集拢来,也全要看看这两个小洞主。外面的人群在拥挤着,凡是往五花坪去的人,全被挡住。佟天慧带着福姑子、梅梅,跟两个苗人,也是杂在人群中,跟着慢慢地走。这时跟着的人,七言八语,纷纷议论着,佟天慧、福姑子、梅梅已然听出大致情形。
庄生洞这两个小洞主,他们也是带着本洞积存的兽皮到集场来交易,他们在南边那条商贩的街上出了事,遇到了一个老奸巨猾的商贩,他们是杂货商。这个商贩在鹿寨这里已经多年,在这里做买卖,凡是奸猾刁狡之徒,他们可就跟这一带的官府和驻军常常地勾结,变着方法来欺侮苗人,任凭多么老实善良的苗人,也没有个不出事了。这个杂货商,他已经有好几次欺侮苗人,凭借官府的势力,把苗人害得家败人亡。这是出了名的最难惹的奸商,日子长了,苗人们一样也有个耳闻,凡是苗山靠南岭一带所住的各苗族,多半不敢和他交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