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天慧这条龙头软鞭绝不停留,跟着一振腕子,又把软鞭带回来,从左往右,仍然是横着扫下。这头金钱豹再往起蹿,可不成了,前爪后胯全带了伤,它用不上力量,身躯刚往起一挺,龙头软鞭已然又卷到,咔嚓,嗷的一声怪叫,鞭头正打在金钱豹巨口的左边,从嘴角打上,半边的利齿全被砸掉。这时的伤太重了,连滚带窜,腥血甩得草地上一片殷红。可是佟天慧赶紧地纵跃闪避,龙头软鞭还是招数不停,一连又是两下,才把这个金钱豹头骨砸碎,倒在山道上毙了命,佟天慧已经遍身用汗洗了。

自己这些年虽则在老鸦滩没过着清闲日子,除了种地,就是停下练功夫,可是十几年的工夫,就没有这么拼过命,此时累得气喘吁吁,看到金钱豹血迹模糊的身躯,真是不寒而不寒而栗,忙抬头招呼:“梅梅,你还不下来等什么?”苗女梅梅她在树上先行双手扰着口边,高声地招呼姐姐福姑子,问她在哪里。因为在佟天慧一现身相救的时候,这个福姑子她已经爬起来,逃进乱石岗南边一处深草中,她就始终没敢再露面。梅梅也看不见她的影子,这才拼命地招呼。那个福姑子她真是吓破了胆,敢情她悄不声地已经从乱石岗旁边,穿着一片一片的荒草,已经逃到山岭的那边,到了山岭的半腰,伏身在一个大石笋后面这边,偷偷地张望。这时梅梅拼着命地这么高声喊着,她才听见妹妹招呼,知道没事了,并且她也看见佟天慧救了她姐妹。

从岭腰上往下走着,此时豹已经打死,她反倒连跑也跑不动了。还是梅梅比较着这个姐姐有勇气,从树上跳下来,向佟天慧招呼着。这个梅梅虽则已经十六岁,还是一派天真顽皮,此时她恨极了这头金钱豹,走上前去,照着豹头噗噗的就是两脚。

佟天慧拭着汗,不禁地也笑了,向梅梅说道:“你还不快去把福姑子架回来?你看她还能走路么,怎么白云洞那边一个人没跟你们出来?”梅梅却微笑了笑,她们现在因为跟佟天慧这三年左右的工夫,已经亲如家人,全按着汉人的称呼,招呼佟天慧。梅梅道:“佟叔叔,你等等,我先把废物姐姐架回来,再和叔叔说。”梅梅立刻飞跑着迎上前去,架着福姑子紧走回来。

到了佟天慧的面前,佟天慧见福姑子身上好几处伤,忙地问道:“福姑,你可是被豹抓伤么?”福姑子此时面色惨白,两眼仍带着惊惶害怕的神色,向佟天慧道:“佟叔叔,可吓死我,我全是自己摔伤的。若被这个恶东西抓着,我大约早死在它利爪下。佟叔叔,你几时曾看见南山一带有这么大的豹子,偏偏被我们遇上,真是晦气。”

梅梅一旁依然带着笑说道:“姐姐受点伤不要紧,没有摔坏了筋骨,忍着疼,回去擦上药就好了。若不是佟叔叔赶到,我们大约全得死在豹子的爪子下。我们受伤,也是佟叔叔给的,命也是佟叔叔救的,这怎么办?是谢谢佟叔叔,还是叫他给我们治伤?”

佟天慧看看这个梅梅却含嗔带笑道:“梅梅,你的胆子越练越大了,可是方才你一样也几乎要吓死,此时又说嘴呢,你怎么这么不讲理?我才从大岭上翻过来,听见喊声,就知道是白云洞山家苗族的人,所以我破死命赶来救护。我也用不着你们谢,凭什么叫我治伤?难道这头豹子是我放出来的?该打。”

福姑子推了梅梅一下,也把方才的惊惶恐惧尽敛,虽则伤还疼,腮边也带了笑容,向佟天慧道:“佟叔叔,你别听妹妹满口胡言。实告诉叔叔,我们是天还没大亮,就往这边来,我们为是往那道大岭上去等佟叔叔。那里最高,也正可以看到叔叔的来路,隔着几里地也能看到一点形迹。我们二人已经这样等了两天了,叔叔你为什么这次不早回来?”

佟天慧一听福姑子的话,这才明白,梅梅说的话还是真对,果然这场危险,身上的伤痕,全算自己赐给她们的,佟天慧反觉得十分抱愧。这两个女娃子,竟自有这么纯厚的天性,她们知道我佟天慧照顾她们,待她们好,她们竟也拿自己当骨肉家人看待,来的日子一晚了,就这么想念担心。这样看起来,越发地痛恨镇守苗疆苗山附近的官府们万恶,苗族一样的有血性,明恩怨,识好歹,只是这般贪官污吏,和那些不法的驻军们,绝不对他们分别一下,哪是生番,哪是熟苗。像山家这么好的一个苗族,也被他们逼迫得困处在大山中,不敢再往边山一带多走一步。这是他们天性善良,已经闯出祸来,无法挽救。这二三年的工夫,自己和他们接近的时日太多了,对于他们知道得清楚,对当初的事绝不再存报复之心。像他们被逼迫到这种地步,很可以结合一般野人们到苗山边山附近一带去抢掠一下,也消消自己的气,得些粮米衣物,可是他们宁可终年地受苦,找不到食粮及盐,就这么忍受着,没有一个想去做扰乱边境的事,所以看起来,一切罪孽全是那般万恶的东西造成的。

佟天慧听到福姑子这番话,勾起了无限感慨,对于这两个女娃子,自己也是强作笑容,安慰着好们,告诉她们:“因为这次出山之后,得给八岔洞的瑶族来采办他们所要的几件当地无法买的东西,所以比较预定的日子晚了十几天,叫你们这么关心,到岭头等待我,险些送了命,真叫我不安了。不止于受的伤应该叔叔好好地给你们治,我再出山时,必要给你们姐妹两个每人带一份衣服和好看的花线来做奖励,你们不喜欢么?在这里等一等,我把我的担子还得挑下来。”

梅梅、福姑子姐妹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全把疼忘了。在苗山里她们又全是犯罪的人,这二年,虽则蒙佟天慧的教导帮助,种的山田丰收,究竟他们仍然过着穴居野处的生活,得一点汉族的东西太不容易了。所以佟天慧就是给他们这一族多带些应用的东西来,佟天慧往返也是困难冒险,他们全是珍惜着不敢浪费半分,一条线,一枚针,全是把它看作宝贝。她们是熟苗,过去跟汉人很接近,福姑子、梅梅也是常常地到鹿寨一带去,看到汉人女娃子和妇女穿得那么齐整,她们那时赶上自己苗山积蓄的兽皮、药材多些,可以多换些日用必需的物品,她们倒也穿过新衣服。自从遭了祸,逃进南大山,全是将将地能够衣服蔽体,哪还敢存种奢望。如今听到佟天慧许她们带新衣服、好花线来,梅梅喜欢地跳着,和福姑子笑,福姑子也把身上伤痛全忘了。两个人现在又很感谢这头金钱豹,若不是险些被金钱豹吃了,佟叔叔来了,也想不到单单地给我们带衣服。这两人是一片天真,稚气得可笑。

佟天慧此时已经到了岭上,把自己那副重担子挑了下来。此时福姑子不像先前那么萎靡走不动了,反倒招呼着梅梅,两个人一人抓住佟天慧的担子的一边,帮着佟天慧走路,赶奔白云洞。这两个女娃子,已经连着两三天这么跑出来,所有苗洞里边,不论男女,只要能操作的,全要到山地里去耕作,谁也没有工夫再照顾她们,哪又知道这姐妹二人险些死在金钱豹之口。到了白云洞附近,梅梅头一个跑进苗洞,高声地招呼着找她的爹爹老苗屠古、叔叔沙童根这几个人。她高喊着:“我佟叔叔回来了。”他们的田地,就守在苗洞附近,梅梅这一连喊带叫,立刻把人全招呼来。老苗屠古,还是那么精神百倍的,跟沙童根全从田地里跑来,可是看到这两个女娃子带着伤,身上许多血迹,忙地惊问怎会弄成这样。可是梅梅却告诉老苗屠古:“不用问,快接佟叔叔,他的担子太重了。”

屠古等也是在盼望着佟天慧,立刻全迎上前来。老苗屠古赶紧先招呼着一个弟兄名叫月沙的,把佟天慧的担子接过来,替他担着,一同走进白云洞他们所住的石洞内。虽则全是老朋友了,常来常往,现在不过相别两三月,见了面依然是那么特别的亲热。此时屠古这才问怎会跟梅梅、福姑子会在一处。佟天慧含笑指着这两个女娃子,向老苗屠古道:“你去问吧。”屠古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女娃子惹了什么,不过情形很各别,两个女娃子全带着伤,可是脸上全有笑容,这真是怪事,立刻向梅梅追问。梅梅这才说道:“自己跟姐姐这几天盼望着佟叔叔早早回来,不等天亮就往大岭上等候张望。也是今天起得太早了,天还没有大亮,不过是略辨道路,离着那道飞叉岭还有一大段路,竟从树林子里蹿出一只金钱豹。这只金钱豹,凶狠异常,姊妹两人虽则还拿石块把它打伤,可是金钱豹发了威,姐儿两个被豹追得眼看着就要死在它利爪巨口之下。哪知道我姊妹两人命不该绝,我佟叔叔恰好这来到飞叉岭,他竟以一条单鞭,打死金钱豹,爹爹敢情佟叔叔有那么大本领。”她口中说着,竟自跑到佟天慧面前,把佟天慧的短衫撩起,用手拍着佟天慧围在腰间的龙头软鞭道:“爹爹,你看佟叔叔竟会使用这么好的软兵器,咱们苗山中,哪见过这样厉害器械?爹爹你求求佟叔叔,教给我们使用这条兵器。我们两人练会了,爹爹的脸上多么好看。”

老苗著古哼了声道:“你这两个女孩子,就是这样胡缠胡闹,全是这么大的姑娘,还是孩子气,也该叫佟叔叔先歇一歇,你们也去收拾一下伤痕。还有什么事,值得这么喜欢?”梅梅看了福姑子一眼,向老苗屠古道:“我佟叔叔下次再入苗山时,就给我们带好看的布、好看的花线来,我们怎么不高兴。”老苗屠古不由哈哈一笑道:“你真给我屠古丢人,为了穿新衣服,把疼全忘了。不要再纠缠我们。和佟叔叔商量正经事呢。”梅梅、福姑子两个人才笑着跑向后洞。

沙童根也在这,却向佟天慧道:“天慧弟,你敢情还有一身本领,二三年的工夫,一点没露出来,我们看看这条兵器。”佟天慧遂把龙头软鞭的如意扣一摘,软鞭褪下来。沙童根跟老苗屠古全看了看这条兵器,老弟兄越发高兴,万想不到畏罪逃亡南大山隐匿,反会结交了汉人中这么个好朋友。老弟兄两人更详细问,佟天慧武功本领全是跟什么人学的。

佟天慧赶忙把龙头软鞭收起,向屠古、沙童根,把自己的事略说一下,告诉这弟兄两人,错非是在苗山内见不到汉人的地方,自己绝不敢露出是练过武术,这是违背父命。自己的老爹爹若知道了,定然气死。屠古、沙童根,听到佟天慧的爹爹佟兆千的这种情形,他们虽是苗人,一样懂得佟兆千这种情形,他定有难言之痛。

可是老苗屠古向佟天慧道:“天慧弟,你有这一身本领,你为什么埋没了一生?我很愿意你把自己所学施展施展。南大山一带很有些个顽强凶悍的生番部落,他们常常地扰乱各苗墟、各苗洞,他们不时地蹿出山去,抢掠汉人,为害边疆,只显他们这么横行不法。我们山家苗族,不算什么,因为我们这一族,原本全是犯罪的人,可是一般善良的苗族部落,早晚全要被他们连累。天慧弟,你仗着这一身本领,很可以为苗山中造福,把这两处顽强不法的生番野苗制服住了,苗山中谁不感激你?救了所有的苗人,也就是救了他们这两个部落。”

佟天慧听了老苗屠古这番话,冷笑着点了头道:“屠古哥,你这种打算,很好,我也应该这么做。但是我才跟你说的话,你就忘了,我父亲这些年来,严厉告诫,不准我再提练武二字。今天的事我虽则违背父命,可是我不能见死不救,此后我仍然得遵从父命,我绝不敢再提练功夫这些事了,咱们说些别的吧。”佟天慧说着话,忽然觉得背后有脚步轻移之声,一回头,敢情竟是梅梅、福姑子,这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悄不声地已经从后面出来,站在自己身后,是在听自己跟老苗屠古讲话。佟天慧这一看她姊妹两人,可是发现这两个女娃子全把嘴噘起,脸上带着一片愁闷失望之色。佟天慧向梅梅说道:“梅梅,为了什么方才还那么高兴,现在反这么愁眉苦脸?有什么事不如意,对叔叔讲出来。”

梅梅哼了一声道:“佟叔叔,我跟姊姊一团高兴,叔叔却用一盆冷水浇在我两人头上,我还喜欢什么。”老苗屠古跟沙童根,其实早看见两个女娃子进来,他两人站在佟天慧的背后,屠古他就没言语一声,显见是他知道女娃子来意。佟天慧此时听到梅梅的话,正色说道:“梅梅、福姑子,你两人有这种志向,想学我使唤的这条龙头软鞭,我很喜欢,我是应该教给你姊妹两人。我说的话,你们已经听见,绝不是你们不能练,我不愿意教,只为父命难违。汉人、苗人是一样,全懂得敬爱老父,你们想我佟天慧,能够故意违背他老人家的教训,我在外面私自传授别人武功,这种事做不得。梅梅、福姑子,你们想是不是?”

梅梅道:“佟叔叔,就为这件事,不能教给我们。可是要依着我想,佟叔叔照样地能教给我们,只要不是佟叔叔自己嫌麻烦,绝不算叔叔你违背父命。佟叔叔,你想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南大山,漫说汉人没有到这里的,就连边山一带的苗族,全不肯往这一带来,这可以说是另一个世界。我们姊儿两个,又是山家苗族。叔叔你成全我们,叫我们学出本领来,我姊妹两人要为苗山造福,替佟叔叔做这件自己愿意做又不能做的事,这真是三全其美。佟叔叔你还有什么犹疑呢?”沙童根在旁鼓掌大笑道:“好娃子,你真能讲,你说出来话,理直气壮。我们也觉得你佟叔叔应该成全你们,不过你们可得牢牢谨记,将来万一遇到汉人,可不许你们讲出身上的功夫,是跟老鸦滩佟天慧学来的,你们不能恩将仇报,反害了佟叔叔做一个不遵父命的不孝之子。”福姑子、梅梅这姊妹两人立刻往地上一跪。她们姊儿两个各把两只手,先往胸头按了一下,跟着两手向上一举,她们就要以苗族最尊严,最郑重的指天为誓。可是佟天慧立刻把两人愣拉起来,说道:“梅梅、福姑子,用不着那样,你所说的话,不过是强词夺理。可是在苗山中,我倒也能够通权达变。不过我实在告诉你,连我本身所练的功夫全没有成就,好在你们是女娃子,我也无须那么固执,担了师父之名,就得把你们教出来。今天所遇到的事,也就足以证明,在苗山多一点本领,多一点保障,你们以原有的矫健的身躯,再学些武术的技巧,往后就不会再有这种危险了。不过我不能常常地留在苗山中,只要我入山时,必然尽心指点你们就是了。”

梅梅、福姑子听得佟天慧答应了教她两练功夫,这两个女娃子愁眉顿展,满脸堆欢,又像回来时那样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佟天慧只要一到白云洞,立刻就得忙乱些日子,各苗族部落有许多跟佟天慧是约定的货物。佟天慧对于苗人,不管是哪一族,哪个部落,和他们总是保持信用,言而有信,凡是自己说过的事,要尽自己的力量,把它做到,所以这时赶紧地把所带来的货物,分配起来,在第二日,就分头去给各部落去送货。十几天的工夫,才略微清闲下来,已经把梅梅、福姑子急得如同热锅上爬蚂蚁,起坐不安,好容易盼得佟天慧回转白云洞,她们也不管佟天慧是否劳累,立刻就磨着佟天慧,教给她们两人练龙头软鞭。佟天慧因为这两个女娃子,这么性急,自己绝不先行说破,因为此时,只有自己这一条软鞭,她们虽则也有兵器,就是苗刀弓箭,棉绳套索。这龙头软鞭是一种特殊的兵器,很不容易练,佟天慧自己先提着这条龙头软鞭,操练了一次,这条软鞭舞动开,真像一条乌龙,盘旋夭矫,这种兵器施展开,两三丈内进不来人。

佟天慧收住了势,向这姊妹两人说道:“方才我那种练法,不过是叫你看一看,龙头软鞭的奥妙,你们还不能就想练那么快。你们仔细注意着这几招。”佟天慧把龙头软鞭施展几招,福姑子、梅梅姊妹两人,她们认为极容易,赶到这条软鞭一到了她们手里,就不成了,不止于使不好,反险些被软鞭把自己砸伤,有时候甩起来,想撤回去,鞭却不如她的意了,不是人使唤鞭,成了鞭使唤人了。福姑子、梅梅这才知道这条软鞭的难练,可是绝不灰心,也没减去高兴,照样地揣摩佟天慧使鞭的手法。佟天慧知道这两个苗女,实有成就的希望。佟天慧一片血心救助屡遭灾害之苗族,岂料稍露锋芒,竟成巨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