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是俗家,因为边荒一带时起变乱,刚平定一年半载,又出了大乱子,这样弄得这一带总是那么民不聊生。这个老鸦滩这里所住的居民完全是逃难开荒,流落到这里的人家,渐渐地有了生路,就算在这里安了家。佟天慧也不是当地人,从他父亲移居到这里住下来,不过他们不是逃荒来的。佟天慧的父亲佟兆千,还是很好的一身武功本领,长短兵刃,全拿得起来。他在瑶山西千佛岭这里落了户,是另有一种原因,他有难言之隐。

自己在这里住下来,在岭下开辟了十几亩田地,领着儿子亲自操作,也看得出来,他不是乡农出身,在刚一种山地的时候,他摸起什么来,全看着外行,可是肯吃苦,能耐劳。在千佛岭老鸦滩这里,一晃三年的工夫,他竟自种起十几亩很好的地来。家中人口又不多,佟兆千只是夫妇二人带着一个儿子,那时佟天慧不过十七八岁,他可是时时有些不愿意干这种庄稼地的事情,但是迫于父母命,无可如何。

尤其是他们没到老鸦滩这里之前,他们是在贵州贵阳地面很好的一个温暖家庭,父亲是给人家当护院的武师,突然间把家里东西变卖尽净,带着他母子从贵州顺着边疆转了一周,辗转地才到了这个荒僻的地方。这个老头子看中了这里,竟在这里落了户。佟天慧全不知道父亲是何用意?究竟他惹了什么祸,有什么事逼得他非离家远走,隐迹在这种接近苗山荒凉的地方。佟天慧虽则屡次设法向父亲探问,可是父亲的情形,又很坦然,绝不像身上有什么重大的事。

任凭佟天慧怎样追问,佟兆千只是告诉儿子没有什么事,绝不是本身惹了什么祸,畏罪逃走。就因为自己练了一辈子武,因为离家之前,遇到一件极寒心的事,自己灰了心,但是已经学就了一身功夫,再不承认把这身功夫抛掉,那不过是自己那么想,一般亲朋至交,谁不知道佟兆千是八式匠,所以只有速速地走,离开贵州地面,找到这么个地方。这里无亲无友,没有一个认识人,我们低头种地,从此后,把武功二字抛在九霄云外,至死不再提一字。

尤其是佟天慧,他在贵州跟随父亲也练了好几年的功夫,他虽则没有多大的成就,可是因为天生来的体格好,佟天慧尤其是聪明过人,他对于拳术器械已经全摸得起来,这一来,父亲再不叫他提练武二字,整天的督斥自己在庄稼地里操作,佟天慧非常苦恼。可是父亲佟兆千告诫得非常严厉,只要佟天慧稍露一点会武的情形,就遭到父亲的严厉斥责。佟天慧也无可如何,只好认了命,跟随着爹爹整天扛着锄到地里去操作。一晃来到千佛岭老鸦滩就是五六年的光景,佟兆千并且轻易还不离开老鸦滩一带。

这里是紧靠山根下一个荒凉的地方,他们遇到用什么衣服器具也得到鹿寨那个汉苗大集场去购买,不过至少也是三两天才去一次,去的时候又是爷两个一同走。佟天慧想在那个地方多留恋一下,看看汉苗交易的情形,不过这个老头子佟兆千,他把所购买的东西备办齐,立刻就离开鹿寨,绝不停留,闹得佟天慧全不知道,父亲怎会这二年变得这样乖僻,不近人情。但是父子相依为命,母亲又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佟天慧之后处处顺从着老人家的心意,不过自己在庄稼地里始终是不甘心。

这种事,佟天慧是性非所近。自己想个人年岁尚轻,父亲一年比一年老了,尤其他把武功完全撂下,自己看得出来。这几年父亲大见老,将来等到老人家不能操作,那时由自己做主,个人也就可以把锄把子撂下,到鹿寨做买卖,跟苗人交易,有机会更可常常地跑跑苗山,多长些见识,来日方长,何必忙在一时。佟天慧他并且悄悄地还是不断地操练自己身上所得的功夫,任凭父亲管得多么严,反正父亲不能总跟着,所以佟天慧对于过去所练的功夫,虽不容易再深造,可是他绝没荒废下来。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一晃他们来到千佛岭老鸦滩,已经八九年的光景。这时佟兆千年岁可老了,在这种地方倒是也想给儿子佟天慧成家立业,娶一房妻室,无奈住在老鸦滩这里,所有眼中看到的人,也别说是佟天慧看不入眼,佟兆千也觉得没有可以和儿子匹配的姑娘。他们除了认识附近的这些家乡邻们,旁的地方不止于没有认识人,轻易连走全没走到,佟天慧这就么耽搁下来。在他们住在这里时,苗山上已经连起了两次变乱,听到过多少次凶杀的案件,反正是多半苗人吃亏。

只要在鹿寨集场这里出了凶杀的事,苗人只要子闹事后逃进山去,地面上官人和驻军立刻进山搜捕,有时连土司全被牵连,往往一杀戮就是十几条性命,这样所以逼迫得两次变乱,几乎连桂林全失陷,总算是汉兵的力量大,把这个变乱平定下去,苗人们再多加上一层压迫剥削。这个佟天慧他虽则父亲管得那么严厉,不准他到鹿寨一带去,可是他们因为苗人的变乱也受到牵连,两次的变乱,他们全挨了饿,只是没有逃到别处去。对于鹿寨一带凶杀的案件,老鸦滩所住的人们,离着这么近,有看见的,有听到的,佟天慧也全能知道一件一件的事情经过。

他早就怀着一份不平之心,认为这样下去早晚恐怕边荒一带还要受到大涂炭,自己虽则有个人的打算,但是被父亲拘束住,只好牢守在老鸦滩。这年佟兆千忽然得了一场很重的病,赶到病治得略好之后,两条腿算完全废了,这个老头子就算瘫在了床上。佟天慧对于老爹落成这样,真是痛心,他真是一切不顾地想把爹爹的病完全治好,无奈腿这残疾,任凭你请到什么好医生,也无法挽救。这一场病不要紧,佟天慧把家中的积蓄完全耗尽了,一年多积存些粮食也全卖了,爹爹的两腿算是没有指望了,不过保住性命还能活下去。可是佟天慧不止于把积蓄变卖完了,东邻也欠粮,西邻也欠米,弄得欠债累累,他们来到这个老鸦滩,已经十几年的光景了,自己开垦出来的这片田地,每年收成还十分好,可是到了这时,除了变卖父子辛苦堆积的这点产业,没有别的办法了。因为欠的债要还,一家人还得要吃穿用度,再收下粮食来,必须到转年,半年多的光景就无法支持,佟天慧只好咬咬牙,把田地卖去几亩。

现在他这种田地,卖着很容易了,不止于当地人肯买,县城的人也肯在这里收买垦出来的熟地。俗语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佟天慧就算是死运当头。他卖田地绝不敢叫已然病废在床头的爹爹知道,他虽则是一个江湖的出身,和那真个庄稼地里长起来的人不一样,终有那种豪放气,可是这点田地,是他来到这里手举着锄把子好几年的工夫,吃尽了苦头,亲手锄熟了的田地,比什么看得全重了,叫他知道变卖这些地,他非得急坏了、气坏了不可。好在家中只用了两个老长工,那时多一句话不敢说的,母亲唐氏七十多岁的人,什么事从来不多问一句。佟天慧只要嘱咐好了长工们,口头谨慎,谁敢多口惹事,尤其是佟天慧暗中告诉两个老长工,你们只要把卖田地的事,叫老爷子知道了,我准跟你们拼命,有死有活。长工们全是老实乡农,谁敢惹这个祸,所以佟兆千躺在床头,丝毫不知。

哪知道入了冬,这个老妻唐氏又一病不起,刚转过年来,这位老婆婆反倒先行撒了人寰,抛下父子而去,佟天慧只好是料理母亲的丧葬。虽然住在这种地方,一切事十分俭朴,可是什么时候也是一样,反正你得用钱,这半年来,一句是吃耗挑费,再加上母亲一场病,一直到死,这一来没有别的,佟天慧把田地又卖去一半。事情还是照样瞒着这个佟兆千,他倒是不容易知道。不过有时也追问佟天慧是哪里来的钱,支持用度,料理母亲的丧葬,佟天慧只好是说些假话支吾。

可是转过年来,竟赶上江流泛滥,田地又被淹了一下,水退下去,已经到了夏末初秋,这一来更毁了,佟天慧可落个束手无策,自己知道要陷入绝境,对于爹爹面前也不容易再蒙蔽下去。自己索性打定了主意,这绝不是我安心放弃庄稼地的事业,这是逼迫我另走一条道路。水退了下去之后,倒是还可以忙这一个晚秋,不过佟天慧所剩的田地,就是半收,全不够他一家的挑费,还剩下七八亩地,他索性把这些田地完全变卖净尽。

自己却向爹爹说明,灾荒之下,田里是一点指望没有,现在有几个老邻居帮忙,我们自己也设法,凡是歉收灾荒的地方,全是粮食短少。儿子和邻居,一同出去到外地贩运些食粮回来,既可以获利,就是不赚什么,也能找出爷两个的挑费来,只留下一名长工,辞退一人,个人出去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工夫,就可以回来。

佟兆千他躺在床上,外边的情形是一点不知道,所以任凭佟天慧这么一说,这个老头子信以为真,因为不论如何,也不能活活的守在一处饿死,只好放儿子走。佟天慧把卖地这一点钱,更把母亲遗留下的衣物也全卖掉,他却自己采买了苗山内不需的东西。他可绝不到鹿寨集场去交易,因为那里凡是和苗人做交易的大约全是干了多年,并且他们对于当地的驻军,和官府一般爪牙,全是那么勾结住,一个陌生的人想在那里也去做交易,那简直是往虎口里,并且自己的资本少,还不够贿赂一般弹压地面的官兵和官府的一般胥吏们。

佟天慧自己仗着有些力气,他所买的东西打成了两个大包裹,用一条坚固的大杠子一穿,个人带了些干粮食物,绕着鹿寨入苗山通行的地方,躲避着驻防的官兵,翻进苗山。这件事也不是容易事,这座瑶山,是著名的苗瑶杂居之处,可是山势非常大,这是列入十万大山最出名的地方,纵横全有数百里。这一带的情形还不用细问,明摆在那,凡是住在苗山一带的苗瑶各部落,不论是苗洞、苗墟、苗寨,反正全是已经归化的熟苗,他们是常年和汉人交易来往,这般人多半的是会汉语。佟天慧他带进货物来,这一带不用打算卖,他们是用不着。

必须深入苗山找那极偏僻的地方,离着像鹿寨这一类的汉苗集场太远苗族各部落,有许多是多少年没出过山,他们有时候是间接着从别的部落换取所需,这样他们对于汉族所有一切必需品,是十分稀罕了,他们不容易得到,得到的也是很贵。佟天慧非到了这种地方,才能获利。可是这种事太险,自己说不定就许把命送在苗山里,但是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地,不想这么个办法,又怎样。所以佟天慧要在死中求活,要走到人不敢走的道路,要做别人不敢做的买卖。

自己尤其是对于苗语知道得不多,可是眼前的也会几句了,这就因为老鸦滩住的乡农们,他们常常地也把所收的食粮到鹿寨去和苗人交易,他们会些个苗语。架不住年头多,佟天慧也学会了些,这就因为他心念中早存着这个意图,自己当初可不是想着入苗山做买卖,他是要看看苗山里实在的风俗习惯和他们游猎生涯的特长,所以他在别人不注意之下,把这些苗语全记住,此时用着了。

一连七天的工夫,他完全拣着没人走的地方,翻山越岭,一直地往苗山南部蹚进来,一算计,自己已经走进来有二百多里的山道了,虽然不能按着平常平坦的道路那么算,因为他所走的这些路,尽是冤枉路,可是现在已经把熟苗的各部落全越过来。这天他越过一道极高的大岭,远远地望到山环那边有青烟冒起,知道这里有苗墟了。佟天慧他到此时是毫无把握,要说起来这种事谁也不敢办,简直是拿性命做孤注一掷,说不定是遇见什么苗瑶猡猡,生番部落,一个语言不通,自己别说可以立时死在苗刀苗箭之下,就是死不了,倘若自己所带的货物被他们掠夺去,自己也就没有法子再活,苗人不杀死自己,个人也得跳涧。

他从一片丛林密菁间试着往前走,刚从一道山坡上走下来,自己还没看清下面的苗人究竟像什么部落,突然一支冷箭嗖的一下子,正奔自己的身上射过来。佟天慧此时可把他所担的两个大包裹先放在山坡上面草棵子内藏起来,因为话不说明了,自己不能拿着个人的命根子送礼,货就是命。此时空着手,可是连条木棍也不敢拿,往旁一纵,把这支箭闪开。跟着嗖的又是一条箭,佟天慧二次纵身,已经窜到一棵大树后,他可赶紧地高声喊嚷:“朋友们,不要动手,我不是恶人,我是鹿寨的好商人。好朋友只管过来看,我一个人空着手,你们还不相信么?”他一连喊了两遍,这不是试着看,他这个话倘然不懂,那就糟了。

跟着从对面山坡边嗖嗖的一连跳出三个苗人,有的担着弓箭,有的拿着苗刀,握着套索,也全是带着惊慌之色,藏藏躲躲,向这边扑过来。佟天慧赶紧地把两臂伸开从树后转出来,苗山中也有一种牢不可破的规矩,他们全是勇敢好斗,可是绝不欺负懦弱之人,认为那种情形最可耻,不过也看不起懦弱的人。此时看到佟天慧两臂伸着赤手空拳,他们这才围上前来,仍然用苗刀威胁着,却分出一个人来,如飞向山道上面高坡处去察看是否还有其他的人,这里的苗人已在盘问。

佟天慧知道自己可以活了,不止于眼前这两个苗人说的话容易懂,并且他们也会些汉语,两下里这么凑合着问答。佟天慧更把自己周身连衣服内全叫他们看过,自己没藏着兵刃,个人说是在鹿寨汉苗集场,也是做买卖的,被那一般万恶的哨兵和几个同行刁狡奸诈,无耻的匹夫们百般敲诈勒索,使自己吃了官司,把货物全被他们敲诈去,还不准再入鹿寨集场,个人被逼得万分无奈,这才想起死中求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