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中叶,虽则一般大明遗族和忠贞复国之士逐渐灭亡,可是也不能完全消灭尽净,还有些不甘屈服的遗臣志士,时时地变更方法来和清廷作对。中原一带清廷兵力盛强,八旗劲旅遍布各省,再加人心厌乱,力量稍微单薄的,想有举动也不过徒作牺牲,可是边荒一带时起扰攘。这时正是清廷以数省兵力征服了新疆一带准噶两部,不过那时还没有建设新疆省。收服了地方之后,由一位朝廷的亲信大臣掌远大将军镇抚边陲。这位大将军是正黄旗,名叫裕昌,威权至盛,统辖着十几万雄兵,凡是川边、青海、甘肃、新疆、藏边,全受他节制。自从准噶两部落平定之后,边疆上算是暂保小康。
这年正是正月中旬,也就是端阳节后,在甘肃省兰山道辖境,岷山以南白龙江以北,地名叫黑泉驿,这里正赶上庙会,又是集期,沿着白龙江岸百物杂陈,商贾云集。这黑泉驿在高台县的县境内,虽则是个驿镇,因为是附近十几县交通的要道。这里有一座黑龙庙,是一个极大的庙宇,边荒一带农民百姓们迷信极深,这时虽不是秋收的时候,因为已经入了夏季,正是一个乡农们添置一切衣着使用的时候。并且黑龙庙又是庙会的正日期,从五月初十一直到五月底,这黑龙庙一连二十天,附近百余里内,农民百姓全要赶这个庙会,并且在集场上能够把一年所用的东西全行购置齐备。这黑龙驿既是一个集场所在地,又有黑龙庙,所以这小小驿镇比县城还加富庶。
那时交通不便,这是驿路上官家往来公事递送的要紧地方。这里更是入甘肃省的一个咽喉要路。那时从北京城到甘肃省,万里长途,按着驿站走,从皇华驿起,得经过一百二十四站,所以从北京城下来的以及由准噶尔、迪化府往北京走公事,或是官兵换防,也越不过黑泉驿这个驿镇。这驿镇紧挨着白龙江畔,往上一站高台县抚仪厅,抚仪驿相隔着八十里,往下一站是到盐池驿,有七十里的路程,可是上下两站一百五十多里,须离开白龙江岸。有时候按着驿站办官差走公事的,一路上有时是并站而行,紧赶路程,到了黑泉驿这里,只要公事不大严厉,全要在这里耽搁一两天。这里虽是边荒之地,可是在春夏时风景极佳。这黑泉驿沿着白龙江边往北望去,正是岷山,高峰插云,峻岭重叠,远远的如同一带绿屏障。
白龙江江流如带,环绕着这片陆地,土脉十分肥沃,古榭千嶂,良田万顷。再加上农民百姓们全是自食其力,一个个乐天知命,不争名,不夺利,熙来攘往,从表面上看来,倒也显得一片太平景象。但是黎民百姓们哪又知道江湖道中隐含着多少强取豪夺,逞机谋谲诈,酿出来多少寻仇报复、血雨腥风的惨剧。
这时,正在中午之后,在这黑泉驿的驿镇边上,紧对着江岸有一家酒馆,虽则是乡镇上的买卖,倒也布置收拾得十分干净,字号是会仙园。在这黑泉驿做着极好的营业,座上客常满。这一个庙会的期间,会仙园发着极大的利市。这时,靠窗边一副座头上坐着三位客人。靠里边这个年约六旬余,身量魁伟,虽则有些年岁,可是赤红的一张脸面,长眉朗目,鼻直口方,掩口花白胡须,穿着件灰布衫,袖管极肥,高高挽起,左臂腕上套着一十八子香串,正在举着酒。这老者对面是一位五旬左右的人,身量略矮、黑紫脸膛、浓眉巨目,唇上留着短短的黑须,穿着件川土绸子大褂,显得精神十分壮健。在这座头打横坐着一位四十多岁客人,白净面皮,剑眉虎目,穿着件蓝川绸长衫。各人身旁全放着一个黄色包裹,这一望而知是走江湖的武士。这三人在形神相貌上跟别的客人全不同,尤其这三人的口音,一个是大河以北的口音,那个五旬左右的却是满口川音,这个四十多岁的却说着江浙一带的方言。三个人的酒量全很好,这时他们已经喝了四五斤酒,那个四川口音的似乎有些酒意,不像先前那么谈笑自如,却不知为什么,引起悲愤。旁座的客人虽听不出他们说的是什么,可准知道这三人也不商不贾,全是走江湖的有本领的人了。
这时,那口带川音的人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手底下用的力大些,竟被他把酒杯震碎。和他对面坐的那个老者,右手按着酒杯,左手却在捻着唇上的花白胡须呵呵一笑道:“陈师弟,你又发什么牢骚?将就些吧!我知道这里的酒菜全不合你口味,我们赶下三站去,只要到了玉门县境内,可尝尝县城内二友居所收藏的名酒。漫说是师弟你在川中没有喝过,就连我走遍了七八省也没有尝到他们那么纯的美酒,咱们到那里不醉不休,你的气准可以消了。”这口带川音的嗐地叹息一声道:“柳老师,我何至于那么没出息,现在总然味列八珍,我也尝不到他的好处。眼前的事恐怕终要像这只酒杯一般,弄个支离破裂,不可收拾而已!”他说了这话,堂倌已听到这桌上碎杯之声,赶了过来,拿着抹布赶紧擦抹这客人面前桌边的酒渍,却仍然赔着笑脸道:“客人酒用得不少了,再给你老添两样菜下饭吧。”这口带川音的客人却把眼一瞪,向堂倌呵斥道:“胡说!我何曾告诉你酒够了,难道你们的酒怕卖么?”堂倌赶忙答应着道:“客人别生气,常言说,‘卖饭不怕大肚汉’。客人多用,我们多沾光,哪有不愿卖之理?我这就替客人取酒来。”这堂倌眼皮多亮,他哪会看不出来这拨客人不是好惹的,自己焉敢讨他的无趣?所以连连答应着,赶紧把身形撤开,转身到柜上取酒。在横座头坐的这客人,却向口带川音的低声说道:“四哥,这种耳目众多之地,还是要检点些为是。若他把菜送上来,我们吃过饭赶紧走吧!”这时,那老者却用右手的中指蘸着杯中的余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字,他写的几个字是:“敌踪已现,口头不慎,牵动大局,问心岂不有愧?”随着写完,用手抹去。这位口带川音的竟自被这几个字警戒住,立刻低头不语。
这时,堂倌又把酒送过来,并且他还故意地巴结这三位客人,各给满上一杯,又问了问客人还添什么菜不添,那老者微摇了摇头,堂倌转身退去。老者把面前的酒杯举起,向同座的这两人说道:“四弟、七弟,我们可净一杯,就此收场吧!”这三人各把酒杯举起,一饮而尽。他们酒虽用得多,草草地用了些饭,各自离座,招呼堂倌算清酒饭账,一同向外走来。这口带川音的客人脚底下却有些踉跄了,走到会仙园的门口,才往外一迈步,这同伴的两位已经头前走出去,恰巧在这时又从外面进来一位客人,和他撞了个正着。他酒本已喝得够劲了,脚底下原已经没准,来人和他肩头互撞之下,他身躯倒退着撞出去,靠门旁正是酒柜子和账桌,他身躯正撞在酒柜上,酒柜子被震得上面的杯壶乱响,还算是他被撞后往前一挺劲儿,把式子收回一半来,若不然非把酒柜子撞倒不可。
冲冲大怒之下,一抬头瞪着眼,厉声呵斥道:“你这人怎么不长眼?”在他呵斥间,已经看清来人是一个短衣壮汉,一身蓝布短衫裤,裤管还高卷着,下面绑着一双草鞋。这种打扮,分明是江面上的使船水手。这口带川音底下的话是脱口而出道:“若把酒柜子撞翻,你赔得起么?”这个水手模样的,年纪也就在三旬左右,生得短小精悍,此时也一扬脸向这口操川音的客人冷笑一声道:“你这人说话好生无礼,若是不长眼,怎会走到这里误打误撞和你碰上了?我还认为可以留个认识,想不到你这常在外面跑的人反倒说出这种话来。酒柜子撞翻,我赔不起还有你呢!你带着那么些银子,不赶紧花出去也生病。”这客人一听这水手的话,越发怒不可遏,认定了他说这种话定不是好人,自己身带的金银已被他知道,真要是江湖道中硬摛硬拿的主儿倒可以寻寻他的开心,遂呵斥着道:“我囊中倒是有许多金银珠宝,你要是见财起意,这里耳目众多,我给你,恐怕小伙子你也不敢接吧!咱们找个清静地方讲讲买卖怎么样?”这水手却一笑道:“你倒很和气,既然有意和我商量买卖,咱们这就走。”可是头里出去的两个客人,已经停住脚,分立在酒馆门两旁,往里看着。
这时,水手走出去,他好似并没对于门外的两个客人留意,出了酒馆,直奔江边。此人脚底下很快,已经走出五六丈远去,那个年老的客人看着口操川音的同伴微微一笑,彼此倒也谁不用和谁打招呼,一齐跟缀着这个水手模样的往江边走来。这三个客人先前对于这水手还不十分理会,此时见他放开脚步,在他身形上看绝没使用什么功夫,只是他离开这酒馆已远,奔江边这一段路也离开集场,比较清静,他这脚底下越发加快,可是上半身绝没有起伏晃动,只用脚尖着力,这种走法快得出奇。这三个客人未免惊心,那个口操川音的,酒已经醒过来,知道是遇见江湖能手,因为在一个白天,虽则这一带清静,也不断有人经过,绝不能随便施展轻身术和夜行术的功夫,只有脚底下暗中加快,就这样,只是赶不上这个水手。好在离着江边没有多远的道路,只不过一两箭地远,已经到了江岸。
水手站在一排柳荫下,转身等候,客人中这个老者已经蹿到头里,反赶到水手的近前,首先发话问道:“朋友,请你报出‘万儿’来,彼此也好打招呼。我这个拜弟有什么开罪尊驾之处,由我替他领罪。”这水手却哈哈一笑道:“请一位,来三位,我的运气真是不错。你老兄既是和他一起而来,那么咱们算在一笔账上,倒也省事。你们这位朋友他要对我慷慨一下,把他所带的金银分给我些用,我就实心实意领谢他这番感情。所以才请他到江边讲这场买卖,老朋友,听明白了么?”这老者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朋友,你不必再用这些无谓的举动,彼此全是道中人,何妨痛快讲一讲,究竟朋友你对我们怀着什么心意?就请赐教,我在下情愿奉陪。若是再存戏弄之意,恕我无礼了。”这水手此时把双手一背,神情带着十分傲慢,向老者道:“这位老师傅,你不要认为你们行踪隐秘,这样就能掩饰本来面目,无奈尊驾这个河北省沧州的口音不会去掉。柳老师傅,我倒久仰你,以北派武林的功夫,竟自精擅小巧之技,我要领教领教柳老师你的手法呢!”这老者见水手已经认识自己,带怒说道:“你既认识我追云燕子柳鸿,你定是江湖道中人,何不报出‘万儿’来,可太不够朋友了。你十分有藐视我弟兄三人之意,既想见识见识我老头子的手法,我虽然年迈力衰,倒还没把你这种不敢称名道姓的朋友放在眼内。”
这水手一转身,身躯往下一矮,双掌一穿,身随掌走,腾身而起,穿着柳荫下已经跃至江边近水的石坡上。这时,这一带水边上并没有别的船只,只有一只渔船,方才离岸,离开河边也就是一丈左右。操船的也是一个有年岁人,头上戴着大竹笠,这个竹笠戴得很低,前面已经压过眉际,把半边脸全遮在竹笠内,船头调转,又是背着身子,看不出他面貌来。那水手往水坡一落,更高喊了声:“老伙计,你怎么变心要拐了我的船走?这可不成!船就是我的命。”他二次一矮身,从水坡上腾身再纵起,轻飘飘落在渔船上,好快的身法。那老者却在这时也跟踪赶到水坡上,和他所差着也就是一起一落之间。这位老客人在这种地方,不顾危险也不肯示弱,绝不肯叫这名水手就这样轻轻逃去,口中也在喊了声:“朋友,你怎么这么无情?带着我过江吧!”身躯往前一耸,脚尖一点水坡,身形快似离弦之箭,向船上扑去。
不过这时,船上的那个渔夫已经又把船撑出丈余,可是老者轻功实有惊人独到处,脚底下尺寸准,身形起得快,竟落到船尾上,脚尖一点船板,刚要再往前一纵身,向那水手扑去时,后艄上这名渔夫一扭头,口中道:“你们真会霸道,欺负我们是外来的船么?”这老者一看这老渔夫的面貌时,竟自咦了声道:“原来是你!”船上这个渔夫哈哈一笑,向船头那水手招呼道:“师弟,你跟柳老师这么开玩笑,还不赔礼认罪,吃了苦子我可不管。”这老者忙说道:“霍老师,这位究竟是何人?快给我引见一下,免生误会。你要知我那两位拜弟性子全急,他们口头不慎,岂不要闹起笑话来?”这时,老渔夫把船头湾转来,仍奔江边,一边使着船,一边说道:“柳老师,我给你引见引见,他姓乔名忠,是我师伯门下最后收的弟子。这些年来,随在师伯身旁。远在湖南,轻易不到这一方来,所以跟这一带的老师傅们全很生疏。”水手这时也走到后艄,满脸赔笑向这老者道:“柳老师,恕我狂妄无礼。我因为在师父门一早已仰望着虎啸山武林三友,个个有一身武林绝技,我只是随侍师门,离不开湖南地面,好容易这次被派来到甘肃省,跟随我师兄霍元凯。师兄和老师傅们全有交情,令我欣喜欲狂。今日一见面,我斗胆地要请柳老师赐我一招两式,果然柳老师名不虚传,我失礼之处,还望担待。酒馆中也情实不敢贸然相认,耳目众多,走漏风声,于眼前的事十分不利,这才把老师傅们引诱到江边一会。”这个叫柳鸿的含笑拱手道:“既全是一家人,还有什么客气?只不知你们师兄弟怎竟知道我们到了黑泉驿这里?这倒是怪事。”柳鸿刚问到这句话,船已抵岸,岸上的两人见师兄追上船去,并没动手,渔船这时再一转回来,望到了船上的情形,和后艄瞎了一只眼的老渔人,也全认出是自己人来。
船到岸边,这老渔人霍元凯头一个蹿下船来,一手拉住一个招呼道:“方师傅、陈师傅,咱们一晃二三年没见了吧!现在有一点要紧事,要和老师傅商量一下。岸边不便交谈,何妨到船上避开了敌人的耳目再讲如何?”这两人点点头,更不多问,一齐蹿上船来。老渔人和那水手把船撑开,一直放向中流,离岸已远,更把风篷扯起,风篷的引绳拴好之后,老渔人这才重给那师弟乔忠和柳鸿的两位师弟互相引见过。
原来,这般人全是寄迹边荒的一般风尘奇士、武林名手,酒馆中的弟兄三人在虎啸山三道岭避云岩下卜居,他们是结义的弟兄,门户不同,所学的武功亦异。口操北音的名叫追云燕子柳鸿,他所学虽是北派武功,天生来体健身轻,擅长轻身小巧之技,对于轻功提纵法,有独得之秘,武林中同道全称他作追云燕子。这两人是他拜弟,一个叫方飞,一个叫陈天柱。这陈天柱是四川省成都府的名武师,擅长内家掌力,在两川一带,颇负侠名。那方飞却精擅绵砂掌的功夫,他是湖南省纪家的门弟子,专擅内功掌力。这三人结拜成异姓兄弟,住在川边虎啸山,可常常地在甘肃、新疆一带做些行侠仗义的事。船上的这两人,瞎一只眼的叫霍元凯,那水手名叫乔忠,全是八卦门的门下,精擅八卦掌,在水面上已经行道多年,往来川、滇、甘、新一带,也全是本着师门的门规,以一身所学献与江湖。这些人志同道合,并且他们近年来被一位武林中成名的剑客收归在门下,完全受他的指挥,办些个人间不平事。此时聚合在这小小的渔船上,把渔船放入烟波深处,不怕再走漏什么消息了。
老武师柳鸿这才向霍元凯问道:“霍老师,请将你找寻我们的来意说明,我们弟兄三人还要赶奔藏边去救我们旧日的一位恩主。此人一生忠诚报国,为黎民解倒悬,虽则带兵多年,总是体着天地好生之德,绝不肯妄杀无辜。哪知道好人难做,我们在半月前才得着信息,有一个朋友到虎啸山提到了这人,现在有极大的危险。我们听到来人所叙的情形,恐怕要走晚了一步,我们弟兄若不能救了此人,那真是天道不公,善恶不分,叫人难信人世间尚有正义在了。霍老师你究竟有什么事,还是快说与我,彼此全别误事才好。”霍元凯忙答道:“柳老师,你先不要着急,你既去藏边定是为了司马老大人的事吧!你可以不用担心,昆仑剑客已经伸手要为这位干国忠臣、忠良后代尽力了。”柳鸿惊异着问道:“霍老师,可是真的么?我们也是老剑客门下效力的人,我们弟兄自身既然想为这件事尽力,他老人家也要搭救此人,怎的竟不给我们一些信息?这真是怪事了。霍老师可见着他老人家么?”霍元凯微微一笑道:“鸿老师,你这可真是笑话了,老剑客几时肯示人以庐山真面目?错非是三年的一盛会能够朝拜他的仙颜,平时岂肯和我们相见?昨晚才接到他老人家的一纸法谕,我们就知道这次事重大,随着这次的谕帖,颁发下一枚‘铁蚨令’,叫我们在黑泉驿这里找到武林三友,转达他老人家的法谕。叫柳老师傅们赶紧地赶奔迪化府,并且必须要从接到法谕之后,两天一夜到达那里。只要赶到之后,自然还有人来指示一切,无论如何,要把司马老人和他两位公子护送出迪化府,要在当时看情形去做,能够立时起身走就一刻不许停留,可以赶奔北方。倘若到时走不出迪化府境,就把这种办法改变,把他父子三人分开。可是柳老师的责任重大,他老人家把司马老大人的两位公子交与柳老师等保护到虎啸山暂避祸乱,并且老大人所收藏的三件传家之宝,无论如何要保全下去,不能叫它落到恶人的手中。事情是这样,支派的柳老师你,把这道法谕看一番,就知道老剑客对于柳老师多么倚重了。”这霍元凯这么说着,他那仅有的一只眼却望着追云燕子柳鸿,目不稍瞬。
可是柳鸿听到这番话,却惊得一身冷汗,想不到老剑客竟把这种重大的事情交到弟兄三人身上,这种千钧重担,实有些担不起。按理说起来,弟兄们从虎啸山赶下来,为的就是这件事,现在又有昆仑剑客在下了这样命令,完全是一件事,有什么碍难?不过原本弟兄三人是因为曾受过司马老大人的厚恩,他现在有难,正应该舍死忘生地去救他才是,所以毫不迟疑,星夜赶来。不过那可是尽人力听天命,有多大本领施展多大本领。倘若敌人势强力威,能人太多,弟兄三人不是人家敌手,那也就无可如何。如今老剑客传下这种严刻的命令,自己虽是寄名弟子,可是老剑客门规至严,对于归附到他门下的弟子们,丝毫不肯宽纵,倘若他所分派的这些事到时候失风不利,不能保全,老剑客是责自己弟兄三人畏刀避剑,不肯舍命力拼,非要被他门规处置不可。
这位老武师这么大年岁,竟自急得一语不发,还是霍元凯说道:“柳老师不必为难,我想老剑客既然伸手肯搭救司马老人,必然处处有安排,处处有打算。我们只有遵着他的命令去做,至于荣辱成败,我们倒不必去管,得可以全把他付诸命运,挣扎到什么地步,全算着好了。”霍元凯这番话说得追云燕子柳鸿点点头,随问道:“霍老师你们师兄弟二人是怎样下手呢?”霍元凯忙答道:“我们所接受的命令,何尝不严厉?倘若在迪化府能够安然脱险,没有什么说的,只要一遇上劲敌,就得遵照他老人家的指示。司马老大人的安危生死,和我们弟兄两人算是同一命运,若是救不了他们父子三人,我们也就休想再活下去了。只是我不大清楚,司马老大人为官清正,心性仁厚,何至于有这种厉害的对头人,非要他的命不可?这种事到现在我也不大明白。”追云燕子柳鸿向霍元凯道:“霍老师,你要知道详细,请来问我这位陈师弟,他定能对你说个清清楚楚。”霍元凯点点头道:“我很想把这件事大致的情形明了一下,更想知道司马老大人的对头人不过是一个统兵大臣,最厉害就是安心陷害他,也不过就是官家的势力,凭我们手底下这点本领,就会救不出他父子。这全是离奇的事,难道那对头人手下竟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来做司马老大人的催命鬼么?”追云燕子柳鸿道:“霍老师,你算说对了,一点不差,实在是老大人这般对头人不止于他不易惹,恐怕我们也未必应付得来,我们只好是硬着头皮去做,不问他结果如何了。”
这时,船顺着江心,却是逆流而上,走到了夕阳衔山,竟自走出五十多里,到安西州所管辖的柳沟驿。霍元凯和师弟乔忠把这只渔船湾进了一道水汊子,把船只停到一个极冷僻的地方。这里并不是停船的所在,接近柳沟驿的码头,还有半里地光景,得拐过一个江湾子。柳鸿和师弟方飞、陈天柱知道霍元凯是尽力地躲避着有船只的地方,因为江南的航船上声息灵通,他们最容易走漏出消息去。这里把船停住,倒是很好的所在。乔忠和霍元凯亲自动手,在船头预备起酒饭来,他们并没费什么工夫,即已整治好了全份的酒饭,搬入舱中。追云燕子柳鸿道:“霍老师,这倒真叫你们弟兄辛苦了,我们于心何安?”乔忠却哈哈一笑道:“柳老师不叫我负荆请罪已经是很慷慨了,我们难道连一席赔罪酒全不肯破费?那也太吝啬了。”柳鸿道:“这可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们索性到船上面痛痛快快喝两盅,岂不妙么?”霍元凯道:“所可惜这一带景色太差,你看这种荒村野甸,连前面那柳沟驿也全是那么冷冷清清,月色还不知得等到多咱上来,面对着荒江野岸,我认为反不如不看它倒好。”柳鸿道:“霍老师,这就是看法不同,我觉得舱中十分气闷,不如船板上痛快。”霍元凯道:“既然是柳老师故意在船板上,我就遵命了。”跟乔忠师弟两人全摆好,这五位江湖异人在船板上坐了一周,竟自你一盏、我一盏地喝起来。方飞却忍不住向柳鸿道:“师兄,咱们现在已经领到老剑客的命令,事情那么紧急,不要误了事才好。我认为今夜不能就在这里停留下去,还是紧赶一程为是。老剑客限定了两天一夜要赶到迪化府,我们只要一过分地放肆,非要误事不可了。”方飞说着话,正是指着陈天柱,恐怕二师弟又像在酒馆中那样喝得动作失常,幸亏是遇到了自己人,故意相戏,倘若真个遇到了劲敌,岂不要毁在人家手内?所以,这时用话从旁提醒着。柳鸿忙答道:“方师弟,你不用担心,我没有那种本领敢违抗他老人家的命令,我到时候准准起身,并且在未到达迪化府之前,我想到洗马庄去找一位武林旧友,请他伸手助我们一臂之力。此人若肯出头,我认为定可以应付一切强敌,老大人的事不足为虑了。”
这时,陈天柱也听出师弟方飞是警戒自己。正要答话的工夫,师兄柳鸿忽然提起想要向外人呼援求救,忙地说道:“师兄,这件事你可要斟酌,不能冒昧去做。我们虽是老剑客的寄名弟子,不是他亲传绝艺的门人。但是,既列入他门墙下,就得遵守着他门规才是。法谕上只令我们弟兄尽所有的力量去应付这件事,我们私自约请本门以外的人,虽则我们是一番好意,倘若怪罪下来,岂不冤枉呢!师兄究竟你要请哪一位?”追云燕子柳鸿道:“我不过是那么想,也未必就把此人请出来。难道洗马庄的那位老侠客,师弟你不知道么?他姓崔。”陈天柱惊异地说道:“难道师兄是想把那以龙形八掌成名武林的崔文佩请出来相助么?师兄你若果然能够将此人请出来,我倒愿意在师门中领受一切责罚。”柳鸿哼了一声道:“师弟,你真是出乎反乎,刚说的话,自己和自己就这样矛盾起来。”陈天柱忙说道:“师兄,这不是我自己反复,以西南数省所有武林中成名人物,精擅拳功剑术的很有些成名的人物了,可是龙形八掌崔文佩他手底那份功夫,可以说是压倒群雄,在武林中绝少对手。此人若能出来,任凭他再有什么惊天动地人物,也要退避三分,师兄还是今夜去一趟为是。这洗马庄离这还有多远?”柳鸿道:“我虽然这么想,但是他是否准在家中还不敢预定。我还在想和霍老师商量,我们在天明前分手走,我们弟兄仍然起早赶奔迪化府,霍师兄原船也到不了地方,不过可以多走百十里水路,何不散开?免得易于被敌人注目我们。我们若是从这里分手,就在今夜赶奔前去,黎明时候可以赶到洗马庄了,洗马庄离着这里不过五六十里远近吧。”霍元凯和乔忠听到柳鸿要约请这位名震武林的老侠客,他们弟兄二人是不赞一辞。
饮酒间,霍元凯和乔忠这才细问起司马老大人这个对头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他是怎样的难惹,陈天柱遂把这位司马子谦结冤于宁远大将军裕昌的经过说了一番。霍元凯和乔忠听了之后,不由愤恨得咬牙切齿,向柳鸿道:“柳老师,这个裕昌裕大人,身受朝廷倚重,官封宁远大将军,统雄兵镇守边陲,竟会这么荒淫无道,贪财好色,早晚黎民们要跟着他受一番涂炭。天下的事真叫人难平,这种人心险恶的世途,任凭你行侠仗义的多么关心,恐怕也管不尽这些冤枉事了。他这个大将军是由哪里来的,他不会不明白,旁人饶为他挣了这份功名富贵,荫子封妻,最后却落到他以怨报德,还要安心把别人置之死地,把别人传家之宝、稀世之珍,攫为己有,才肯甘心。我们若不能把这件不平事作个公道处置,也太对不起侠义二字了。”霍元凯和乔忠愤怒十分。
这时,天边已经涌起一钩斜月,银星万点,散满天空,这江边上比较起天色刚黑时换了一片景象。这次大家倒是心里怀着戒意,不敢放量地饮酒,方飞不时地用话从旁警戒着。约莫到二更过后,已经是酒足饮饱,柳鸿向霍元凯道:“霍老师,我打算趁这时带我师弟们到洗马庄走一遭,万一能够把龙形八掌崔文佩请出来,我们的事或许能够顺利得手,也未可知。”霍元凯道:“我看此人未必能够就管这种闲事,倘若是柳师傅你从旁往返,还不如我们早早地赶奔兰州,免得耽搁误事。”柳鸿道:“霍老师,我们全是自己人,我说这个话,谅不致怪罪我。这次我们应付的对手,内中可有几个江湖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这位大将军他的幕中很有些江湖异人,不时地来往,外人更测不透他为什么接近这种人。此番我们赶奔兰州,只要动起手来,自身的荣辱无须顾惜,倘若失败在对手的手中,我们有什么脸面到昆仑山复命?所以必须把力量预备十足,只要一伸手,无论如何要把他全家救出虎口。所以我打算趁这种时候,敌人尚没发动全力,我们多找几个有力的人物相助,比较着有些把握,所以我决意到洗马庄走一遭。崔老师傅他和我们不算甚远,以师门中的渊源和个人的友谊,他绝不至过分地拒绝。不过我也不敢把话全说满了,万一他有不能出来的缘由,那也就无可如何了。何况我和他已经三四年没见面,他是否准在家,尚还不能确定。”霍元凯点点头道:“柳师傅既然认为可以去得,那就不妨走一遭了,那么我们在哪里聚合呢?”追云燕子柳鸿答道:“我想我们从洗马庄翻回来,最早也在明天午后,我们从洗马庄一直地起早走下去,我看赶到五龙驿那里黑家老店,是个很便当的地方,霍老师也把船只寄存起来。谁早到了谁在店中等候,咱们再一同奔赶兰州。”霍元凯点头道:“好吧!我们一言为定,五龙驿黑家老店见面了。”追云燕子柳鸿带着方飞、陈天柱辞别了霍元凯、乔忠,立刻赶奔洗马庄。
从黑泉驿这里到洗马庄有四十余里的道路,不过这一带道路十分难走,四十里路得经过两处横山口一段十里的山道。为了师门中这种重大的事,并且救忠臣孝子,助义夫节妇,是本门中必要的信条,所以,绝不计及什么劳碌辛苦。遇到稍微可以放开脚步的地方,这三位风尘侠士全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健步如飞,紧赶下来,但是遇到难走的地方,只好放慢些。他起身时,已经是二更过后,这条道路,更是极难辨认,在白昼间往往还有把路走差了的,何况在这种深夜之间。柳鸿和师弟方飞、陈天柱全不是本地人,柳鸿是冀北武师,籍隶沧州,方飞是河南人,陈天柱是川中人,他们对这一带道路全不甚熟。柳鸿还是三四年前到洗马庄来过一次,更不是从黑泉驿这条道走的,终于把路走错了一段。
这一耽搁,等到再把路找对,听到远远的村庄中已经鸡声报晓,天色全快亮了。仔细辨认着洗马庄附近的形势,知道离着洗马庄已近,还有五六里远。因为所有经过的地方,名叫柳河湾,这种地方,容易辨认,只要走过这种地方的,多少年工夫不会忘掉,因为这虽是地近边荒,唯有这一带颇有些像江南的景物。这柳河湾一道静荡荡的河流,河水分外清澈,沿着河堤密排着垂杨,柳河湾足有四五里地长,这一带鱼产颇丰,土地也肥沃。所以沿着柳河湾数里地内有几处农村、渔村,全是十分丰富,洗马庄就在这柳河湾的附近。柳鸿对于这种地方记得颇清楚,遂向陈天柱、方飞说道:“我们不要紧着赶了,天色没有多大时候也就快亮了,索性我们等到天亮之后再入洗马庄登门拜望,不好么?”陈天柱道:“我们的形迹应该严密些,这里虽然离开省城很远,数百里内全是他势力所及的地方,在未曾动手之前,还是谨慎为是。”柳鸿微点头道:“师弟,谅你还不知道洗马庄一带的情形,只要回头我们走进洗马庄你就明白,龙形八掌崔文佩是何如人物了。在柳河湾附近再没有他这里这么大的村庄,只这洗马庄拥有居民三千余户,附近二三十里内,农村中的富户差不多全到洗马庄这里,因为这里是内河一个转口的地方,洗马庄就是一个水旱码头。龙形八掌崔文佩住在洗马庄这里,已经数代,他们全是武林世家,上代全是练武的,不过没有崔文佩成名。附近数十里内,贼不出没,宵小敛迹,有农田的富户、养渔船的船户,住到这里,无形中得到了安全保障。崔文佩更不负众望,莫说洗马庄的人拥戴他,就是临近的村庄也全敬服他的为人。
这洗马庄定有村规,村民们没有不遵守的。这种地方,只要面生可疑的人在洗马庄出入,村民们无形中就取监视之意,所以,外人休想在这里任意逗留下来。我们到这里来,还用防备到什么吗?”陈天柱、方飞听到柳师兄这一述说洗马庄的情形,全起了一番羡慕之心。弟兄三人在河堤上略微歇息。
东方发晓,天已经亮了。这时,静荡荡一条长堤,碧绿的柳条,在晓风中摇曳生姿,宿鸟离巢,草上露珠儿未退,靠边河柳荫下一排排的渔船中,全在起来收拾着渔具,预备着在晨曦甫上去作那捕鱼的工作,一处处的农国,农夫们也在走入田中。这种旷野中,一派清新之气,令人神爽。柳鸿遂帮着陈天柱、方飞从河堤上转到道河湾子,用手向前面一指说道:“你们看,那边就是洗马庄了。”陈天柱、方飞顺着柳鸿手指处望去,只见离开停身处一箭多地外一段河坡前,正是一段码头,河边上停着十几只大船,这时,船上的水手已在操作着,正往船上运着这一带的农村生产。
离开码头不远,就是洗马庄的村庄入口处了。围着这片村庄全种着桑槐榆柳,把这村庄整个地包围起来,形如一座碧城。虽则天才亮,可是村口那里出入的人颇多,这一带河面很宽,小渔船们在这时已经张网捕鱼,附近一带更有些小贩们,也全赶奔这座码头前,趁些生意。柳鸿领着陈天柱、方飞奔村口走来,靠近村口旁边,有一排房屋隐在柳荫下,在这排房屋的门前挂着两个方形的灯笼,上面嵌着红字,是守望相助,陈天柱等知道这是洗马庄更有团练乡勇来保护本庄。柳鸿和两个师弟一进村口,同时从那村口的房子中走出两人,全是乡农打扮,竟自跟随在柳鸿等的身后,这三人在先还不觉得。进村口后,是一条极长的街道,两边也有些商家铺户。柳鸿走出不远来,停住脚步,仔细看了看,因为这庄中的形势比较数年前已改变了许多,所有村民住的房屋整洁异常,并且村中更多开辟了好几条横街,柳鸿向陈天柱、方飞道:“崔老师所住大约从这条正街上还得转过后街,我记得他那片宅子紧贴在洗马庄北面的村子边上。我们从这里转过去,找到了后街,就快到了。”
这时,一转身,走进这道横街时,背后有两名壮汉,正在低声商量着什么,眼光不住往这边看着,立刻内中有一人赶过来,向柳鸿点点头道:“客人,不是本地人,到处里可是来访友么?客人不要嫌我们问得冒昧,因为洗马庄这里没有客店,外来的客人没有投宿地方,客人们倒是找谁?”柳鸿见壮汉这么问着,遂答道:“我们是来拜访庄主崔师傅的,老兄们可知道崔老师在家么?”这壮汉竟自答道:“客人来得可不巧,崔庄主已经出门多日,到现在并没回来,客人们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请过些日子来,也许回来了。”柳鸿觉得这壮汉行动十分可疑,拜访崔庄主来的,他们竟这么阻挡起来,是何居心,恐怕这其中定有缘由。遂向这壮汉说道:“老兄是崔老师府上什么人?对于他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不过我们来有很要紧的事,不见到崔老师我们不便回去,只好到他府上招扰几日,等他回来了。”柳鸿是安心这么说,叫他知道不见着本人是不会走的。这壮汉道:“我们是崔府上承种田地的佃户,对于他的事知道得很清楚,客人既然是有要事得见崔庄主,只管请吧!不过,崔庄主不在家中,却没有人招待呢!”这壮汉说这话,回头向他那同伴看了一眼,随他走来的那个伙伴竟自低着头从柳鸿的身旁走过去,脚下很快,眨眼间已经穿出横街而去,答话的这名壮汉也自走开。
柳鸿带着陈天柱、方飞出了这道横街,转到后街上,再往东走过来,经过十几户人家,前面坐北向南一片很大的宅子,门前种着四棵龙爪槐,浓荫满地,门前静悄悄的。这后街上颇为清静,街上没有多少人来往,柳鸿带着师弟来到门前,忽见方才那另一名壮汉才从宅中走出来,腮边带着微笑,向柳鸿等看了一眼,顺着这道横街往西走回去。柳鸿不觉更有些疑心,这分明是他们早早前来报信,好像拿自己当作什么危险人物,令宅中早作提防,这真是怪事了。遂向前呼唤门上人,从门道内门房中走出一个年老的家人,年纪已在六十以上,来到门口,向柳鸿等看了看,问道:“客人们有什么事?”柳鸿道:“我们特来拜望崔庄主,崔庄主可在家么?”这名老家人道:“主人倒是在家,只是他近来身体不好,正在养病间,不能出来应酬客人,客人何妨过些日再来。还没领教客人的尊姓大名,这是从哪里来?”柳鸿道:“我姓柳名鸿,从兰州来,路经此处,跟你们庄主是朋友,已经数年不见,特来拜访,老管家可以替我回复一声么?”柳鸿因为崔宅的家人和那自称佃户的壮汉两下所说的话并不一样,更起了疑心。这老家人见柳鸿的情形是绝不想走,遂说道:“那么客人略等一等,我给你回禀一声。”这家人径自往里面走去。
崔宅这种房屋,是按着农村的情形建筑的,大门内是一片极广阔的地方,往里走出十几丈远,才有一道矮墙,矮墙里面才是宅子。柳鸿等站在门道内,在这老家人已经走远,陈天柱向柳鸿道:“师兄,这是怎样个情形?这分明是主人不愿意见客,故意地设辞拒绝。村口那两名壮汉跟缀着我们,以及他说话的情形,分明对我们这般人有怀疑之意,我看我们未必能见着他了。”柳鸿微摇了摇头道:“大约还不至于吧!我和龙形八掌崔文佩虽然许久没见,可是并非浮泛之交,他哪能不见?恐怕我们是来得凑巧,正有什么事发生也未可知。”方飞道:“柳师兄这个话倒很对,我也认为有这种情形,咱们稍沉一沉,也就明白了。”靠里面那段墙下,沿着墙边又种着一排青松树,反比墙高,树帽子正掩盖在墙头上。陈天柱无意中望到了靠东边墙头那里有一个粉面蛾眉的少女,从墙头向这边张望,大约她是以为有松荫挡着,外面人可以看不见她。陈天柱因为此来随着师兄,是拜访武林中成名的人物,自己恐怕失了身份,虽是疑心,不肯尽自往那边看,反倒扭过头来,搭讪着闲话。
这时,那老家人竟从里面走出来,到了近前,赔着笑脸说道:“这位柳老师傅里边请吧!请到南倒坐里略候一候,家主人这就出来。”柳鸿忙答道:“叫老管家辛苦了,没领教老管家贵姓?”这个老家人忙说道:“客人,别这么客气,我叫崔福。”说着话,他头前引路,柳鸿随着他身后往里走来。进了这二道门,往东一拐,正是三间南倒坐。这师兄弟三人在倒坐中落座,老家人崔福更给献上茶来,他那神色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又不敢说,迟迟疑疑的。柳鸿却不便来问他,不过从这种神色上看来,越发令自己疑心。这老家人刚走出屋去,柳鸿向陈天柱道:“陈师弟,你看出来么,怎么这崔福有些可疑的地方?他好像……”
底下的话没出口,门儿一开,从外面闪进一人,身形十分利落,门一开一闭,已经到了屋中。柳鸿等全是一惊,进来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有十八九岁的情形,一张瓜子脸,长眉秀目,清水脸儿,在妩媚中有英秀之气,穿着蓝绸子半长衫,下面月白色中衣,腰间束着一根蓝绸子腰带,神色上可带着些惊惶。抬头望着追云燕子柳鸿道:“你老就是柳伯父么?大约不认得侄女了,现在我可没工夫和柳伯父细说。我是庄主的大女儿崔英霜。柳伯父和我父亲是道义之交,他现在要对付一个仇家,无论如何柳伯父你要阻拦他一下,我全家性命全系于柳伯父之手了。他这就来,侄女把这件事拜托柳伯父。”这位姑娘更不待柳鸿答话,匆匆地转身出去。
追云燕子柳鸿见崔英霜姑娘这种举动,十分惊心:“龙形八掌崔文佩隐迹江湖,行为方正,生具侠肝义胆,行事磊落光明,待人接物以礼自持,治家有法,他这么大女儿哪敢在他身旁稍有放肆处?我虽然也曾到过洗马庄,可一晃多少年没来,和他们十分生疏,自己才到这里,还没见过这位崔老师傅,这位崔英霜姑娘就有这种离奇的举动,这不是怪事么?”柳鸿向方飞、陈天柱低声道:“二位师弟,你们替我想想,这究竟是怎么情形,这不显得太怪了么?难道崔老师有什么杀身之祸摆在面前,必须有人能拦阻他一下才可转祸为福?可是我们到洗马庄来,事前可没有和别人说过,我们的行径又十分严密,这位姑娘怎能就知道我们能够解救他父亲眼前大祸?”陈天柱答道:“师兄,用不着疑心,崔老师这位令爱崔英霜姑娘品貌端庄,虽则那么慌慌张张地来到这里,礼貌欠周。可是她那一团正气,足见她是一个闺门中的英秀。我们少时见着崔老师,定可知道大致的情形。”
刚说到这儿,门一开,有一名家人向里探着身说道:“老师傅们,家主来了。”柳鸿、方飞、陈天柱全站起,龙形八掌崔文佩已经走进屋中。方飞、陈天柱全是久仰这位武林名家、风尘侠客的大名,不过始终没会过他,此时细一打量,这位崔老师年纪也就在六旬左右,赤红一张脸膛,剑眉虎口,鼻直口方,掩口留着黑须,生得猿背蜂腰,目蕴精光,气魄雄厚。进得门来,抱拳拱手招呼道:“柳师兄怎的竟会这样闲在,赏脸到洗马庄来?居然还没忘了这个老朋友,真是难得了。”追云燕子柳鸿听得崔文佩的口风中,有些怪罪自己不常到洗马庄来访他。柳鸿是故作不理会,往前抢行了两步,拱手说道:“崔老师,我这几年来奔走风尘,毫无建树,空在江湖上跑了这些年,一些事也没有成就,羞见故人,所以对于崔老师这里也显得生疏了。听得庄中人说,崔老师身体欠安,如今见了面,倒觉放了心。崔老师你丰采如昔,尤其是神色上更没带病容,叫我看,精神比较前些年更加焕发。这是我两个师弟方飞、陈天柱,因为久仰崔老师大名,冒昧登门拜看,崔老师还得多指教他们。”龙形八掌崔文佩忙向方飞、陈天柱答着礼道:“这太客气了,我在下可不敢当。我不过是忝列武林,碌碌之辈,徒负虚名,朋友们却过分地捧我,真叫我愧不敢当,快快请坐吧。”大家落座之后,家人献上茶来。
追云燕子柳鸿暗中对崔文佩十分留意,他的言谈举动,只是看不出他本身有什么事来。这位老师傅依然和早年一样,说话是豪爽异常,无论对于谁也是一片真诚。龙形八掌崔文佩遂问起柳鸿的来意,追云燕子柳鸿遂也毫不隐瞒把自己来意说出,自己是奉昆仑剑客的法谕,要入兰州搭救司马子谦父子家人脱离眼前一场大难,只是力有不逮,恐怕对头人早已经网罗了一般江湖能手,阴为一助。此次一入兰州,即须保全他父子家人的性命,更要保全他数代相传下来的那件奇珍异宝。不过这件事看着虽是平常,真个伸手办起来,就不容易了。对手尽是江湖中成名人物,手段全非常厉害,内中很有几个足智多谋的人参与其间。只要一帮上手,若是把司马子谦父子家人陷身敌手之后,再想救他们,那就势比登天。在这种自知力量不敌之下,想到了只有崔老师能够仗义援手,或者能够把司马子谦一家人从魔手中夺出来。不过我们来得很是冒昧,崔老师是否有余暇可以随我们到兰州走走?龙形八掌崔文佩听了追云燕子柳鸿这番话,点点头道:“柳师兄,你我全是寄身江湖的人,师门中学就一身艺业,唯一的志愿就是把一身所学献与江湖路上,为人间雪些不平的事。对于司马子谦这种好官儿,人人敬仰。他所至之处,虽然是个武官,可是政声甚好,黎庶们对他全有感戴之意。我们行侠仗义,不救这种人,要去救谁?柳师兄,你来得不凑巧,我手下正有一件难解说的事,把我缠绕住了,不容我再顾及其他的事,恕我暂时不能应命。不过我听说司马子谦的对头人尚没发动力量,真个地去动他,那么这件事或者也许消患于无形,也未可知。候我把自身料理清楚之后,我定要赶奔兰州,只要有我崔文佩尽力之处,我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