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剑先生、叶青鸾、商和,虽则认为司徒空绝不会有恶意,可是进入铁沙谷鹰愁涧,很费一番手脚。这种地方是能进不能退,若是一旦发生什么变故,遇上扎手的对头,再想撤身逃开,就比进来时难了。所以绝不敢稍有疏忽大意。虽是鬼见愁司徒空不准多管,也不能在屋中等候,倒也要看看侵入鹰愁涧的究竟是怎么个来头,跟随着全闪出屋来。

再看院中,已不见鬼见愁司徒空的踪迹。那铁面神猱蓝玉却跟随出来,向铁剑先生道:“展大侠客,我师父的脾气古怪,你还是少管他的闲事为是。”铁剑先生道:“我们知道你师徒这身本领,哪还会用我们帮忙,我们要看个热闹。”

这时,草房后,忽然发生一片兵刃互碰的声音和山石碎裂的暴响。铁剑先生向叶青鸾招呼了声:“后面已然动上手,我们到房上看看。”跟着腾身而起,三人先后翻到了草房的顶子上。只见这房后是一段倾斜的山坡,越往上走越发险峻。那片叱咤之声,就在那山腰上,两条黑影正在狠命地搏斗。这两人的兵刃也是太以的凑巧,各使用一条软兵刃。这时那星月之光正照在那山崖一带,虽则辨不清动手的人面貌,他们的手中兵刃已经看出。铁剑先生不由一惊,低声向罗刹女叶青鸾道:“叶女侠,你可看见了么?跟鬼见愁司徒空动手的人,使用一条金丝紫藤鞭。那种身法轻快的情形,颇似峨眉圣手鲁夷民,他们两人怎么不相识了?”

哪知铁剑先生话未落声,两人已经一声大笑,一同飞纵了过来,竟自落在了房后。铁剑先生见来人这一到了房上,看出果然正是那峨眉圣手鲁夷民。鬼见愁司徒空却首先说道:“这真是笑话!我们真成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铁剑先生忙的拱手说道:“原来鲁老师也赶到鹰愁涧,这真是难得的事,咱们下面一谈。”

铁剑先生此时觉得这件事愤愤难平:自己费尽了辛苦,来到铁沙谷鹰愁涧。原指望着总算比鲁夷民走了前步,会着了鬼见愁司徒空,以江湖道义来说动他,阻止他,不叫他再赴苗疆,助那五虎断门刀彭天寿。想不到始终没容把话讲出来,鲁夷民竟也这时赶到。事情居然有这么巧合,难道他们还是早已会面,故意地弄出这种局面?我展翼霄顾不得许多,倘若是此来不能如愿以偿,我也就不想再出鹰愁涧。连这峨眉圣手鲁夷民和我落个同归于尽,也就值得了。

几人相继飘身到下面,鲁夷民和司徒空把兵刃围在腰间,一同走进屋中。鬼见愁司徒空却向鲁夷民道:“鲁老师,你可有不当之处,既然肯赏脸到我鹰愁涧,有看望我之心,为何还在外面窥查我的动静?我若不是手底下稍慢,倘若我暗器在手中,得罪了鲁老师,那时就该和我司徒空翻脸不认朋友了。”峨眉圣手鲁夷民道:“骷髅鞭我连带了你三次,这已经算你惩罚我,你还这么不为朋友留余地,太叫我面上难堪!我来到鹰愁涧,并没有敢尽自窥查你。司徒老师一条亮银骷髅鞭,十二颗‘子午问心钉’,我没有那么大胆量敢来问你。何况你那位高徒铁面神猱蓝玉,更是我领教过的人。我焉敢在你这师徒面前用那独门手法?一双竹箸穿窗而出,访不着朋友,再把我两眼打瞎,我岂不成了一世的废人!你怎么还这么无情无理地当面责备,岂不叫人笑话!”

谈到这,峨眉圣手鲁夷民却不等鬼见愁司徒空回答,向铁剑先生和罗刹女叶青鸾、天龙剑商和拱手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潇湘苦水屯一别,谁又想到在鹰愁涧又能重会!老侠客们怎会这样清闲?不要笑话我们,我和司徒空当年在江湖道上是过命的交情,老侠客们也全是豪放不羁的侠义道中人,一定能不笑话我们这种疏狂无礼吧!司徒老师,你们美酒佳肴,款待上宾,我这个不速客可也能叨扰一杯么?”

司徒空微微一笑道:“这倒好讲了,原来你和展大侠、叶女侠、商老师也全是旧友,这更显得我司徒空孤陋寡闻了。好!我们酒兴方浓,被你打扰,咱们还是坐下谈。”说到这儿,招呼蓝玉,“快来给你鲁师伯再添一个座位。”蓝玉从外面进来,向鲁夷民招呼了声,又给摆上一份杯箸,彼此重行落座。

铁剑先生却向鲁夷民道:“鲁老师,你我过去的情形,要论到江湖道中的规矩,今夜来到司徒老师这里,就不该讲。不过我展翼霄说句极放肆的话,我早年寄身侠义道,并没有超群绝俗的本领,只仗着一口破铁剑,居然叫我保全了这点微名。我只仗着磊落光明,任凭什么事问心无愧。鲁老师,你我全不是江湖上无名小卒,也无须做那种无味的欺骗。我们赶到铁沙谷鹰愁涧的来意,鲁老师你不会不了然吧?可是鲁老师你也同时来到,我展翼霄更看得清清楚楚。鲁老师是不是来到鹰愁涧,为五虎断门刀彭天寿约请司徒空老师父苗疆助拳,对付我等?可是对不起,我们竟走向一条道路了。这是我们不揣冒昧,不量力的地方。我们和司徒老师只能说是慕名拜访,可以说没有深交。鲁老师今夜在这鹰愁涧,我们把话说穿。咱们苦水屯的事已成过去,二次重逢,是朋友是冤家,任凭鲁老师自择。你们现已说明,和司徒老师是多年旧友,疏不间亲,我们来意就此算是做个了断。这鹰愁涧,我们以武林中朋友而来,我们还是以朋友而去,与司徒老师无恶无怨。不过离开鹰愁涧,你们二人赶到苗疆,为五虎断门刀卖命,那里咱们可再说再讲,各凭武功本领,一赌生死存亡。我展翼霄和叶女侠也是二十余年道义之交,我们只恨苦水屯不给他弄个干干净净,到现在反再得势,成野火燎原。这件事我不得不承认,是我展翼霄一生办的最大错事!”说到这,铁剑先生立刻站起,向叶青鸾、商和道,“蒙司徒老师过分的款待,我们别尽自叨扰了,就此告辞。”鬼见愁司徒空只两眼望着铁剑先生,听着他说这篇话,一语不发。

峨眉圣手鲁夷民抬起头来,看着铁剑先生,微微一笑道:“展大侠,你先别走。你的来意已经说明,但你也不能就武断地说定,我鲁夷民就是为彭天寿约请司徒空而来。不要紧,你我既在此相遇,何妨多谈一谈。就是叶女侠对我鲁夷民有什么不满之处,我也可以当面领罪。我们全是鹰愁涧的主人司徒空的朋友,即使在这里讲不清的,离开鹰愁涧也一样的解决。展大侠,我请你少安毋躁。”铁剑先生微微含笑,落座之后,向鲁夷民道:“鲁老师,你不要怪我展翼霄这么无情无理。只为我们两下站在敌对的地步,不得不这样做了。”

峨眉圣手鲁夷民道:“我和那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交情的厚薄咱们姑且不论。无论侠义道中人,或是绿林道中的朋友,彼此间全以信义为先。此次彭天寿寻仇报复,固有不当,可是我们既和他有交情,就不能不出头为他帮忙了。自从我们赶到三湘,事实的真相不算明了。苦水屯一会,更见着南海渔人和展大侠出头,为他两家了结这场事。只是在各走极端之下,也不能深怪那彭天寿。他不这样做,江湖道中也没有他立足之地了。他重返天南,这次在苗疆普请绿林中成名的人物。因为他已经知道,对付叶女侠手段再弱了,预备的力量稍差,和叶女侠重会之日,也就是他覆灭之时。这就叫羞刀难入鞘。可是,我鲁夷民在江湖道中,这些年来,虽则是走入歧途,可是还不敢做那灭绝天理,不顾道义的事。苦水屯分明是展大侠你剑底游魂,就是你不肯下绝情,施毒手,也得把我一世的英名断送了。可是展大侠你念江湖朋友成名的不易,竟自格外地成全我,没露出一点痕迹来,保全我鲁夷民,不至于栽在三湘。何况我并不是展大侠、叶女侠的冤家对头人,焉能不感念展大侠这番大仁大义?我二次又这么为彭天寿卖命,自己的力量不足,还到铁沙谷鹰愁涧约请司徒空随我下苗疆,我真要是那么没有一点信义,那我鲁夷民也就枉在江湖上闯这几十年了。我来到铁沙谷,完全是另有一番心意,此心只有天知。好在展大侠、叶女侠在这种局面下,仍然不失侠义的身份。倘若是我们在这里一会面,动起手来,我鲁夷民这些年的江湖就白闯了。实不相瞒,现在这场事我所惧的,不是怕展大侠等这一班天南侠义道的武功威力,我所最注意的一人,就是苦水屯栽了跟头的屠龙手石灵飞。你们两家的事,恐怕全要毁在他一人之手。”

铁剑先生和罗刹女叶青鸾全把面色一沉,现出怒意,认为鲁夷民有离间自己这班人之意。罗刹女叶青鸾却说道:“鲁老师,你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可不许信口伤人!屠龙手石灵飞是武林中最重气节的人物,我们和他全是道义之交。”鲁夷民忙说道:“叶女侠,不要误会,我并非使那种下流的手段。听我把话讲明,自然明白我鲁夷民的心意了。石灵飞他在江湖道中威名远震,在蓝山过天岭隐迹之后,过去的威名,江湖中未曾忘掉。这次出人意料的,他竟会下三湘,出头管这场事。这一来,叶女侠和彭天寿的事就办不了。他这一生恩怨分明,恩仇两个字分得界限极清。五虎断门刀彭天寿这一把刀,虽是给他自己种下杀身之祸,可也给天南一班侠义道留下了无边的祸患。此人他必要报复这一刀之仇,他们若是重入苗疆,正要把彭天寿以及所请的一班绿林道置于死地。他个人宁可在这场事中落到骨化形销,也不肯罢手。所以有他这一人在,苗疆这场事,两家的劫难无法挽回,不知要断送多少成名的人物。至于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他本也想到约请司徒空到苗疆助拳。这是绿林中一种规矩,他只要下帖相请,接帖的人不到,那就算是跟他做了不解的仇人。我为得这件事,反复思量,这才在彭天寿面前讨了这个差事,要亲自到鹰愁涧。无论如何,要把这鬼见愁请出去,叫他跟着蹚一次浑水。请司徒老师出头,也就为的是对付屠龙手石灵飞。我认为只有他能有这种力量,能有这种手段,把石灵飞制服了。那时你两家的事,才可以有合理的解决。我只盼把这场腥风血雨,变作白日青天,也不枉展大侠成全我一场。一方面,对于彭天寿,我绝不是卖友求荣,这是我一番苦心,老侠客信不信只好由你了。”

这时铁剑先生和罗刹女叶青鸾、天龙剑商和全站起来,向峨眉圣手鲁夷民拱手道:“鲁老师,你内心这样慷慨任侠,我们只有心感盛德。不是鲁老师说明,险些生了误会。我们赶到铁沙谷鹰愁涧,也是被好朋友指示而来。”鲁夷民一笑道:“这是那黄六奇的主意了,司徒老师这个隐秘的住所,只有他知道的最清,我猜得不错么?”铁剑先生点点头。鲁夷民忙说道,“老侠不必客气,请坐。”

铁剑先生落座之后,向鬼见愁司徒空道:“司徒老师,我们的来意……”底下的话铁剑先生还未说出,鬼见愁司徒空扑哧笑道:“来意早知,就是叫我司徒空不要多管闲事。”铁剑先生点头道:“我们凭着江湖道义,作这种无礼的请求,可是未容开口,鲁老师已经赶到。我深知二位的交情甚厚,我们只好把来意闷在心中,任凭他事情的演变了。”司空徒含笑说道:“我们师徒躲在这种地方,你们两家找上门来,非叫我蹚这场浑水不可。我司徒空有什么惊人本领,值得你们这么照顾我?我看简直是安心要我这条老命。”峨眉圣手鲁夷民道:“你可错怪了好人,成人之美,何乐不为?这次你只要肯出头帮忙,为好朋友卖卖气力,据我看,就是把老命送掉,倒也值得。”鬼见愁司徒空笑道:“你倒比我慷慨,不过命只是一条,我好好地活在鹰愁涧,我师徒二人一些没有活腻的情形。不是出于我们本心愿意做的事,未免叫人不能甘心吧!”

鲁夷民道:“我们不要说笑话,要知我此来已经斟酌再三,只有你司徒老师肯成全这件事,保全了双方多少条性命。那屠龙手石灵飞,他这次更要请出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非要你出头化解一下,还许能保得他们两家的事,不至于落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所以这次请你出头,并不是哪一面的人情厚和谁的交情重。这次你只要肯尽力帮忙,将来苗疆上这场事一办完了,这天南一带鬼见愁司徒空六字,就算是名重千秋。”司徒空哈哈一笑道:“鲁老师,你怎么跟我动起生意口来?我没见过绿林道能够立碑刻石,流芳千古,你把我这绿林道骂苦了。”峨眉圣手鲁夷民却正颜厉色地道:“我不是和你说玩笑话,将来的事实上,定然还你个凭据出来。”司徒空道:“任凭你怎样说,我也不和你辩别,反正我算认了命,你叫我哪时走呢?”

鲁夷民道:“现在还用你不着,我请你到苗疆,你可不能早露面。这件事全在你个人看当时的形势而行。万一能够不像我说的,到了那种不可解之时,你就可以不蹚这次浑水。挽回当时的一场劫难,全凭你的智慧本领了。”司徒空道:“你这种难题目,完全照顾我一人,既不许我不管,更不叫我早早地露面。你叫我暗入苗疆,看事做事,事情好坏,吉凶祸福,完全放在我司徒空身上,是不是?”鲁夷民点头道:“正是,要看看你这个老江湖的手段如何。”司徒空冷笑一声道:“还是咱们弟兄有交情,反正我算被你成全到底,咱们就这么办吧!”

铁剑先生和叶青鸾商和,到此时才知道峨眉圣手鲁夷民竟肯这么任劳任怨,成全这场事。在江湖道中,一个没有深交的朋友,也就很难得了。叶青鸾跟商和站起,向鲁夷民致谢。叶青鸾慨然说道:“我母子一身的冤孽牵缠,跟五虎断门刀彭天寿弄成了这种不了的局面,竟蒙一班江湖同道对我母子这样关心。尊驾委曲求全,为的也是成全我母子,此恩此德,没世难忘。此次我们离开黎母峰,也就认为是我商氏一家到了消灭之时,所以决不打算和彭天寿再有两立之心。我们一家人不到死亡尽绝,决不肯放手了。如今竟蒙鲁老师和司徒老师这么不顾一身的荣辱生死,想对我两家的事尽力周全,我们稍有人心,也要为这班好朋友着想。苗疆一会,这次我们和彭天寿一决输赢之下,无论荣辱胜败,绝不再作牵缠。不论生死,我们和彭天寿的事就算做个了断。无论是鲁老师、司徒老师怎样解决我两家这段冤仇,我叶青鸾定然唯命是从,决不会辜负了老师父们这番成全之意。我虽是女流,总也算是在江湖中闯荡了半生,定要言而有信。老师父们为我两家的事,多出力吧!”

叶青鸾这番话出口,司徒空和鲁夷民全是十分叹服,因为这个老婆子当年在川滇一带,那种锋芒比谁全厉害,有一种百折不回的性情。就是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下三湘绿云村寻仇,苦水屯一战,叶青鸾绝没有丝毫求和之意、退步之心。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性,实在叫人胆寒,担心着他两家不知要牵缠到几时。今夜在鹰愁涧,竟说出这种甘心退让的话来,足见她把一切情面全放在朋友的身上,在她本身是很难得的事。

彼此间又谈论些当年江湖路上一切豪侠的事情,已经东方发晓。铁剑先生和叶青鸾、商和,向鬼见愁司徒空、峨眉圣手鲁夷民告辞。鲁夷民也因为自己有要紧的事缠身,司徒空个人也另有打算,不再挽留,立刻送铁剑先生等离开鹰愁涧、铁沙谷。作别之后,这三人仍循着原路翻回来,总算不虚此行。这次苗疆赴会,能得这么两个有力人物相助,前途的事总可化解许多凶险。

三人一路紧自赶来,到第三日,已经来到猺山以东地面。这天,天气突然变了,竟自阴雨连绵,一连两天没有放晴。铁剑先生和叶青鸾母子遂在天马坪镇甸上耽搁了两日,不能起身。他们是住在这小镇甸上一座小客栈中,字号是福来栈。这个栈房只有十几间客房,并且轻易住不满客人。

这天,在中午之后,天稍微放晴了,可是云气还没散尽。铁剑先生站在店门口,见街道上积水很深,外面很是清静,没有多少人来往。对着店门一箭多地外,正是九道岭下一片山坡奇翠的树林子,有许多竹篱茅舍建筑在山坡一带。那布满青苔的山壁,在这雨后更显得十分清雅。在那山居的人家全在做着晚饭的时候,炊烟袅袅,散布在林木间,更增了几分野趣。

铁剑先生因为在店中住了两日,虽则道路还不好走,可是因为近山一带的这种颜色,看着使人留恋,遂绕着一段积水,奔山坡走来。近山坡一带道路好走了,地上完全是砂石,被雨水冲过,清洁异常。他走到这一带,看着竹篱茅舍的人家正在操作着。这种安闲的生活,叫人看着十分可爱,胸襟非常舒畅,遂沿着山坡往上走来。一条很窄的山道,因为有这些人家不断地修整着,接连不断的有那平整的磴道,走着非常得力。这时已经离开了岭下的人家,渐走渐高,上面的气候更是凉爽。红日西沉,天上一片片的白云尚没敛净,夕阳反射到天空,照得那白云全变成红色。

铁剑先生赏玩着夕阳返照的奇景,这时已经走上九道岭的半腰,耳中忽然听得一阵木鱼之声。停住脚步查看时,在这岭头转角后露出一段红墙。铁剑先生十分高兴,心想这种凄凉幽雅的岭上,古寺山僧点缀着,显得这九道岭越发高雅了。好在这里并不荒凉,道路也好走,天色已晚,定然还得住在福来栈。趁这时还可以到庙中看看,万一遇着可以谈话的高僧,和他叙谈叙谈,倒也解旅途的寂寞。铁剑先生遂沿着一段盘旋磴道,往上走来。林木阻隔,其实并没多远,走上一箭远来,已到庙前。

赶到往庙门头上一查看,不由把高兴打去了一半,只见门头上刻着“菩提庵”三字,原来这里是女尼修炼之所。这座菩提庵从外貌上看整洁异常,围着四周的是苍苍林木,这片木鱼的声音依然不断,更隐隐听得念佛之声。铁剑先生略一迟疑,自己想虽是个尼庵,个人这般年岁,难道还不可以到庵中随喜随喜么?遂到门前叩打山门。

等了半晌,里面才有一阵轻微脚步之声,跟着山门开处,走出一个年轻的小尼姑来。看年岁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面貌生得端正清秀。穿着件灰布僧袍,腰缠丝带,白袜僧鞋,向铁剑先生合十一拜道:“施主可是要到庵中佛前拜佛么?”铁剑先生道:“我是游山遇雨,整躲了这半日的工夫,走得路过多了,无意中路过宝庵。一来要瞻仰瞻仰这名山宝刹,二来向师父们讨杯水喝。少师父可肯方便?庵主可在庵中,容我拜见么?”这个小尼姑往后退了一步,侧身站在山门旁,向铁剑先生道:“老施主太客气了!荒山野庙,既没有什么香客,大施主们也轻易不肯到小庵来。施主自管里边请,一杯清茶,一顿素斋,小庵还管得起,施主自管里边请吧。”铁剑先生见这小尼姑说话口齿伶俐,语言得体,遂拱拱手,走进山门。

这小尼姑跟随进来,仍把山门关闭,用手向东边一指道:“施主奔这里来,先请到客堂稍坐。我师父正在诵经,容我去给施主通报一声。”铁剑先生遂跟着这个小尼姑,往迎面佛殿旁走进来。转过佛殿的东山墙角,后面也是一座大殿。小尼姑领着走进东面一道院落,这小院中只有两间北房,正是庵中接待香客之所。铁剑先生来到屋中,见里面几案整洁,古朴中却带着一片高贵之气,自己十分高兴。看见这客堂情形,如见其人,这庵中主人一定不会俗气了。

小尼姑让座之后,铁剑先生随口问道:“还没领教少师父法名怎么称呼?”小尼姑答道:“弟子名叫修缘。”答话间,她转身出去。工夫不大,从外面端进一个茶盘,里面放着一只盖碗。这小尼姑把茶献到铁剑先生面前,说道:“还没领教施主贵姓大名?”铁剑先生道:“在下姓展,单名一个翼字。”铁剑先生因为自己在天南一带名震江湖,到处随意地说出姓名,反招出许多无味的牵缠,所以只把名字说出一半。

这个小尼姑转身出去,铁剑先生品着茶。这杯茶竟是极好的龙井,清冽异常。这时,那木鱼声已住。又等了很大的工夫,把一盏茶用完。铁剑先生来回在这客堂中开步走着,听得这庵中静悄悄的,没有什么杂乱的声音,更不见有其他的尼姑出现,可见这菩提庵中没有多少人住着。

门开处,修缘从外面进来,向铁剑先生道:“展施主,家师在禅房相候,请里边坐吧。”铁剑先生随着走出客房,出了这段小院落,往北绕过第二层大殿,转进当中的一座月洞门。这座院中地势颇为宽大,院中花木布置得幽雅宜人。在北面三间精致的禅房,在廊子下站定了两个少年的尼姑,年纪虽有十六七岁,全是一色的装束,整洁异常,肃然站在那里。铁剑先生来到近前,这两个小尼姑也全都施礼相迎,铁剑先生抱拳答礼。

走上游廊,小尼姑把门拉开,修缘抢到头里,招呼道:“师父,展施主来了。”铁剑先生也随着走进禅房,只见迎门站着一位老尼。这份相貌看在眼中,未免心中一动。这老尼年纪也就在六旬上下,面色红润,两道眉毛却是灰色,两眼裸陷,目蕴异光。头顶已受过戒,疤痕清晰。顶心却较常人凸起,穿着灰布僧袍,灰护领,白袜僧鞋,项间挂着百单八粒的佛珠。手执拂尘,向铁剑先生合十道:“施主光临敝寺,贫尼正在做功课,未能早早探迎,施主多多担待。”铁剑先生答道:“庵主不要客气,冒昧登门,扰乱令师徒清修,更蒙庵主赐见,展某愿求师太指示迷途。”老尼往里相让道:“不敢当,请坐。”遂一同转向里面。

只见这迎面是一张神案,供着一尊玉石雕刻的南海大士像。案上面罗列着香炉烛台,前面更放着一个木鱼、两部经卷。在靠后山墙摆着一个月亮桌,上面放着手抄的经卷一本、一个文房四宝的紫檀方盘。里面的文具十分精致,更看出这老尼不是平凡的僧人了。

这老尼请铁剑先生落座,小尼姑献上茶来。铁剑先生遂向老尼问道:“没领教庵主的法号?”这老尼含笑答道:“贫僧法名静空,在佛门中妄借修行之名,师徒们寄身菩提庵中,不过为消灭前生的魔障。所以小庵中一不募化,二不指望大施主的布施。我师徒在庵后有几亩山田,有一片果园,自耕自食,倒落得清静。所以这菩提庵香火十分清淡,展施主光临敝庵,这倒是我们这里数月来仅有的贵客了。”

铁剑先生听到老尼的法名,心中未免一动。自己隐约记得,武林中有这么一位世外高人,天南的剑客。这位老尼难道就是江湖中所称的那伏魔大师么?自己在敷衍答话之间,更仔细查看她师徒的举动。仔细注意这位庵主静空师太的神情、相貌,已了然一切。估量着自己所料不差,遂问道:“庵主,在下有一点冒昧的请示,庵主不要怪罪。我记得十几年前在天南一带,那位伏魔大师,她也是佛门中有修为的一位高僧。法名竟与庵主相同,庵主可就是那位静空师太么?”

这老尼微微一笑,向铁剑先生点了点头道:“施主,你这个姓氏,我也记起一人。武林中有一位成名的侠客,铁剑先生展大侠,一定是尊驾了。”铁剑先生忙站起来,拱手说道:“在庵主面前不敢相瞒,我正是展翼霄。”这老尼也打着问讯,答礼道:“失敬得很!老侠客仗一口铁剑,在南七省做了多少功德事,隐迹天南,为边荒上造了多少福。我这佛门弟子,自愧不如了。”铁剑先生忙答道:“庵主不要过奖!寄身到侠义道门中,在江湖中济困扶危,除强抑恶,是我们的天职。但是空辜负义侠之名,有什么惊人事业值得庵主赞扬!”

静空师太道:“展施主,当年你在金陵助那大明后裔朱德畴脱身网罗,皈依少林门下,成全了他佛门中一段因缘,这已经是人所难能的极大功德事。少林门中得着这位异人,使他少林寺昌大起来。虽然屡遭劫难,但是他根基深厚,终算是为少林寺树立下百年大计,把他少林宗法整理得在佛门中放出异彩来,那还不是展大侠一手所赐么?”

铁剑先生逊谢不遑,忙说道:“庵主不要提那过去的事了,我一生的愿望,未能叫我如愿以偿。只办了这几件小事,我很辜负了一生,到现在依然是漂泊江湖,毫无成就。更不如像庵主遁迹山林,皈依佛门,古佛清灯,梵鱼贝叶,倒显得无牵无挂。既无名利念,不入是非场,岂不清静无为,无恩无怨!”

静空师太微微一笑道:“展大侠,你把贫僧看得过高了。我只为当年种下恶因,在江湖有多少牵缠!到如今我虽想摆脱一切,但是尽有许多事找到我面前,叫我无法摆脱。不知我这今生的冤孽,到几时才算消磨尽净!”

铁剑先生一听静空师太这话,原来她依然没脱却江湖上一切。自己虽没会过此人,只是早已知道她本领高强,武功卓绝。掌中一百二十八手沙门慧剑,为江湖中极厉害的手法。更有一掌五芒珠,在暗器中是佛门中独有的一种打法。所以这位伏魔大师,当年在江湖道上威震一时。这天南一带,有许多成名的绿林道,全毁在她的五芒珠和沙门慧剑之下。无意中今日在此会着她,这也是一生的幸事。遂和这位静空师太谈论起武功剑术,以及过去这一班武林中成名人物。这一僧一俗,谈得十分投契,全有些相见恨晚。

只顾谈话,天色已经黑下来,铁剑先生起身告辞。这位静空师太,认为铁剑先生是个伫立野鹤的性情,海阔天空,任意遨游,是无意中来到天马坪,所以并没追问他有什么图谋。这一告辞,静空师太才问铁剑先生到哪里去。铁剑先生道:“在下就住在这岭下边,天马坪福来栈内。庵主如不弃嫌,明日再来拜访,我们可以畅谈终日。”

静空师太道:“展施主,既是住的地方相离很近,我已和展施主说过,我这菩提庵轻易是不接待香客的,我也不愿意那些大施主们向小庵中作大布施。展施主你惠临小庵,贫僧十分高兴。你如不弃嫌,我愿以素斋款待展施主,你我再作半夜清谈,候那月上东山。你也看看我这九道岭,夜景颇为幽雅奇绝,另有一番不同的景色。展施主,可肯在这里稍留么?”铁剑先生忙答道:“庵主肯这么不以俗人看待我,我倒要在这里叨扰了。”

静空师太十分高兴,立刻把自己四个小徒全招呼进来,叫她们拜见铁剑先生。那个给铁剑先生开门的,正是这位静空师太的三弟子。还有两个,一个叫修真,一个叫修慧。这三弟子名叫修缘,还有一个最小的名叫修性。这四个女徒全向铁剑先生行过礼。静空师太向四个弟子说道:“你们虽然也在本门中练了几年武功,剑术不过是稍窥门径。这位展大侠无意地来到菩提庵,叙谈起来,这才知道他是名震天南的铁剑先生。他的武功剑术已到了炉火纯青,你们往后要向老侠客多多请教。名家的身手,自有他的绝传,不是一般武林中所易见的。”这四个女弟子,全恭敬地向铁剑先生行过礼,退出去。

姊妹四人遵着庵主的嘱咐,俱到厨房中去整治这席素斋,要款待这个难得的佳客。这几个女弟子个个心灵性巧,她们这一席素斋献上来,铁剑先生赞不绝口,在饭后更泡了两盏好茶。这一僧一俗,谈论起武功锻炼之法,以及近年来江湖道上所出的一班杰出的人才。铁剑先生故意用话试探静空师太,对于江湖道中事,是否还未能罢手。这位静空师太赶紧用别的话岔开。

两下里谈谈讲讲,已经有二更左右。月光已经涌上天空,照得禅房的窗上树影子不住地摆动着。铁剑先生站起说道:“今日过承款待,天已不早,我该回店中了。”静空师太点点头道:“展大侠,既然要回店中歇息,我不再多留,你在我小庵前看一看岭头月色,另有一番佳趣。”

说着话,一同起身往外走。那女弟子修缘、修性,在这里伺候着,见师父和展大侠向门首这里走来,那修性待要推门,这位静空师太哦的惊呼了一声:“我这菩提庵深夜中,还有什么高人肯到这里赐教?”这位静空师太一纵身,用手把门已经推开,毫不迟疑,竟自蹿出禅房。

铁剑先生也自一惊,一纵身跟踪而出。见静空师太在院中已经转过身来,面向禅房屋顶上招呼道:“不知是哪个武林名家,来到我菩提庵赐教。老尼接迎来迟,难道你就挥袖而去,太以无情了!”说到这儿,向铁剑先生招呼了声,“展大侠,有人相访,忽然又隐身而去,我怎能不赶紧地把这位远客请回?你在这里稍待,我去去就来。”

这位静空师太往起一纵身,蹿上禅房,只往上面轻轻一落,二次腾身,已经飞纵出菩提庵。铁剑先生以事出离奇,这位庵主静空师太举动有异,也跟踪腾身而起。纵上了屋顶,见这位静空师太身形是倏起倏落,已出去十余丈,竟奔了前面那段高岭,可是并看不见另外有什么人的踪迹。铁剑先生哪肯在这里等候,也把长衫一提,施展轻功提纵术,如飞地追赶过去。铁剑先生的脚下并不慢,虽则静空师太先出去十余丈,可是在铁剑先生这一尽力的追赶下,相隔已近。

这时,静空师太已经翻上一座岭头。这里也正是九道岭的最高处,乱石起伏,没有什么正式的道路,一处处尽是怪石耸立着。铁剑先生发话招呼道:“庵主,既没有来人踪迹,何必尽自这么在这崎岖难行的山道上空自奔驰?算了吧!”可是任凭铁剑先生这么招呼,静空师太头也不回。看那情形,脚底下似乎加紧。铁剑先生心想:这真是怪事,难道我的目力就这么不济么?

见庵主奔了西北一片高高耸起的峰峦,铁剑先生心中一动,自己立刻舍开庵主所走的道路,却向正西微偏了偏。向一座较高的小峰头,施展“燕子穿云”的轻功,腾身飞纵上去。往上面一落,见静空师太竟向一段险崖峭壁转过去。隐约地看见离开庵主一两丈外,正有一个夜行人,也向那边转去。看情形两下相隔并不甚远,以静空师太那种身手,稍一施为,就可以追上那夜行人,可是始终竟自没听得静空向那夜行人喝问。

铁剑先生飘身而下,也扑奔了那条险崖峭壁的山道上,追赶下来。赶到自己转过这段山崖,已失静空师太的踪迹。顺着这一带一路找寻,竟不知这位庵主赶到哪里去了。铁剑先生又是怀疑,又是惊异。自己站在一座较矮的山峰上,四下查看,虽则月色皎洁,这种乱峰起伏的地方,也看不多远去。正在想着转回菩提庵等候,忽然头顶上很高的地方,有人招呼道:“展大侠,我们今夜真是笑话,被一个武林中怪人把我们引到九道岭,终被他逃出手去,这太丢人了!”铁剑先生抬头看时,见静空师太在六七丈高的一座峰顶上站着。在月光下,那一件肥大的灰布僧衣,被风飘摆着,真像一个得道的仙人,月光下宛似法像。铁剑先生哈哈一笑道:“我看或许是庵主的老友故意相戏,不必再追赶,或者反倒肯现身相见了。”

这时,静空师太已从那峰头轻蹬巧纵,翻下峰头。对于有人暗中相戏这件事,此时既不动怒,也不惊异,好像是无足轻重。铁剑先生也不肯过问,仍然各施展开轻功,转下这段乱峰头,已到了菩提庵后,绕着庙墙转到庙门前。铁剑先生知道这位静空师太追赶来人,定有另外的缘由。自己和她没有深交,不便追问,也不能再留恋,遂在庵前告别。

自己顺着山坡踏月而归,转下那山居的住处,罗刹女叶青鸾、天龙剑商和已经从山下如飞地翻上来。铁剑先生早已看出是他们母子,赶忙迎了上来。罗刹女叶青鸾跟商和停身站住,叶青鸾问道:“展大侠晚上到这时不回店中,叫我母子好生担心了。”铁剑先生含笑点头道:“对不起贤母子了。我闲游岭上,无意中在这里遇上了一位方外异人,所以耽搁到这时。咱们一同回店吧。”

罗刹女叶青鸾同商和跟着铁剑先生往回走着。铁剑先生把静空师太隐居在菩提庵,说与了他母子。叶青鸾也惊异地说道:“这位静空师太可就是当年武林中所推重的那位伏魔大师么?”铁剑先生点头道:“正是她。”罗刹女道:“我久仰这位庵主,掌中一口剑,剑术神奇,一掌五芒珠更是威震江湖。只是性情很怪,不容易和任何人接近。展大侠竟能够和她这么一见如故,真是难得。现在天色已晚,我明天也要冒昧地拜访她一番,展大侠看可使得么?”铁剑先生道:“那有何妨。”说话间,已经走进天马坪镇甸,来到福来栈店门前,商和向前叫开店门。

回到客房中,罗刹女叶青鸾细问这位伏魔大师静空师太的一切。铁剑先生道:“这位佛门弟子,现在虽然是清修于九道岭菩提庵中,可是她依然没撂下那行侠仗义的事业。”罗刹女叶青鸾道:“关于这位伏魔大师,当初我在川滇一带江湖上行走时,已久闻她的威名。不过那时这位老庵主,她轻易不露本来的相貌,每逢办一件事,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全把她看成了剑仙剑侠之流。想不到,如今她依然健在,并且二十年来威名如旧,这才不愧义侠二字。我明日也是要拜访她,见识见识这位武林中的异人,空门中的侠隐。”

说话间,天色可就不早了,已经三更交过。铁剑先生和天龙剑商和住在西厢房第三间,罗刹女叶青鸾住在第四间。叶青鸾站起说道:“展大侠,歇息吧。看天色已然放晴,我们明日拜访过伏魔大师之后,也好就此起身,不用在此耽搁了。”铁剑先生点点头。罗刹女站起,走出这房间内。

这时院中寂静异常,各屋的客人早已入睡,店家也全收拾歇息了。叶青鸾走进自己的屋中,案上的一盏油灯只留着一点灯光,屋中十分暗淡。走到桌案前,想把灯焰拨亮,忽然见油灯下压着一张字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