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仆苗成所看到的这人,相貌很像五虎断门刀彭天寿。自己当年只见过他一面,已多年没有看见他。他又深入苗疆,这些年形容相貌全变了。只是这身量和浓髯绕颊,十分像他了。

苗成越想这事越觉不好办:我们身边并没有带什么,绝不是绿林“老合”想在我们身上下手做买卖。他方才在岸上那么注意到我们这船上,绝不是没有来意。我倘若一身还可以应付他,即或不是他敌手,一死了之也就完了。老太太把千斤重担放在我身上,金莺倘有闪失,我就是死了,也难见姓商的了。宁可错了,我也要早作打算。他越想这事越可怕,现在唯有弃船逃去,就是事情弄错了,也于我无伤。

苗成打完了主意,把刀和包裹摸到手中,把包袱斜挎在肩头,轻轻地招呼金莺,慢慢地把她推醒。船舱中很黑,金莺醒来,不知什么事,问了声:“谁招呼我?”苗成附耳低声说:“小姑娘,不要怕!不要嚷,起来。”好在金莺是和衣而卧。苗成告诉她:“旁边那只船恐怕对我们不利,我们别叫船家听见。咱们上岸去,离开此地吧,把鞋子穿上。”苗成把金莺的鞋摸在手中,叫她穿好。自己更摸了一块银子,放在床铺上作为船钱。把金莺背起来,提着刀轻轻跳上岸去,顺着江边往北走下来。回头看了看,那两只船船头上已有人影在晃动。

苗成背着金莺,如飞地逃避。虽是逃走,还得防备着惊动了本船的水手和管船的,好在船已搭着很长的跳板。到了岸上,把身形还得矮下去。因为那匪船上已经有人出来,相隔不甚远,可是既看到人家,就得提防着被他们发觉太早,自己不能脱身。不敢顺着江岸走,从江岸横穿过去,斜奔西北。

这时苗成可以说是慌不择路,深一脚浅一脚,又没有月色,只仗着星斗一点微光。可是所经过的正是一片稻田,苗成这个罪孽可就大了,脚下连泥带水,颇不得力。时时提防着,一个脚下踩不准,摔在里面,虽则淹不死,可是金莺她如何受得住?这时听得后面连响了几声呼哨,苗成是越发惊心!自己恨不得肋生双翅,逃出贼党手内。哪知后面的匪党,已经有人跟随下来。苗成回头张望,虽然相隔尚远,但是自己脚下放不开步,只要被匪党瞄着一点踪迹,休想脱身。好容易穿过这段稻田,前面是一条极狭的道路,直通着一片小村庄。苗成这就错了,苗成要想躲避匪党,应该落荒逃走。哪知这一奔小村,竟给自己招出祸来。好容易奔到这小村口,引来一阵犬吠声。这种东西最讨厌,只要有一只出声一叫,就把附近的犬全都惊动到了,没完没休,狂叫起来。苗成哪还敢贴近这小村庄,绕着这小村的西边,想着先把这小村子绕过去,或者也可以避开匪党的追赶。才绕到小村庄一半,呼哨声相隔也就是一箭地了,突然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喝喊:“你还往哪里走?”苗成背着金莺拼命地狂奔。前面正有一片小林子绕过,苗成遂穿入这树林中。

自己回身查看时,所追来的共有三个匪党。苗成一看这种情形,恐怕要脱不过匪徒手去。幸而这时所追来的匪徒们,尽力在小村的屋顶搜寻。村中的犬吠声越叫越厉害。苗成仔细查看了眼前这路,只见从树林这往正西下去,形如白练的一股子小道,可以顺着这条小道穿越一片片的水田。自己不敢尽自耽搁,顺着这条小道往下逃来。后面那犬吠声依然可闻,可是走出半里多路,苗成哎哟一声:可糟了!原来前面已然是绝地,一道小河阻路,自己又不明水性,这如何能闯了过去?沿着这条小河河边,往西北找寻道路,绕出有半里多路,依然没有一点可以脱身的地方。苗成此时急得几乎要疯狂了,可是背后匪党大约也看见苗成的踪迹,已经有两个匪徒纵跃如飞,扑了过来。苗成咬牙切齿道:“命该如此,这里就是我葬身之地了!”遂把金莺放在地上,把那口鬼头刀一摆,喝声:“贼子们赶尽杀绝,你苗老子就是不信这个!”

两个匪徒往前一纵,一个是单刀,一个是七节鞭,口中喝骂着。他们是刀鞭齐上,向苗成猛扑,还是个个下毒手。苗成此时身临绝地,自知今夜恐怕不易逃生。他这口鬼头刀上下翻飞,崩,扎,窝,挑,扇,砍,劈,剁,拼死命来对付两个匪徒。那金莺吓得躲身河边,浑身战抖。动手到十几回合,那个使单刀的人竟被苗成把他的刀磕飞了。苗成一脚踹中他的后胯,那人滚入了小河内。这个使七节鞭的手底下非常紧滑,苗成拼命对付,可是身上已经被七节鞭扫伤了两处。苗成稍一失神,厚背鬼头刀被他的七节鞭给捋住。苗成此时只有猛然把鬼头刀一松手,这匪徒七节鞭用力过猛,刀给夺过去。可是苗成一个斜身侧步,偏脚猛踹,竟兜在这匪徒的迎面骨上。把这匪徒踹出三四步去,倒在地上。

苗成赶紧纵身,把自己的刀抓到手中,翻身一纵,想把金莺抱起,赶紧逃生。哪知黑影中飞纵过一个匪徒,人到刀到,向苗成背上劈来。苗成就听得背后风声,翻身招架是来不及了。可是倘若急于撤身,这一刀定然要把金莺劈死。只有稍一斜身,倒甩鬼头刀,翻挑来人的小腹。就这样,那匪徒刀尖已早剁在苗成的背上,幸而苗成的鬼头刀翻出得快,来人急于拆他这一招,刀往回下带,往下劈,算是把砍苗成这一刀的力卸了。要不然,苗成非得当时丧命不可。就这样,苗成已经伤得很重。转身跟这匪徒动手,自己负伤之下,手底下颇欠灵活,勉强应付。可是来人这口刀十分厉害,苗成就是不受伤,已够对付的,此时可实有些对敌不住了。竟在这时,猛然又赶到一个匪徒,如鹰拿燕雀一般,把金莺抓到手中,挟到肋下,却喝了声:“不知死的匹夫,我看你挣扎几时!”

这苗成一见金莺被劫,急怒之间,身上又连受了两处刀伤。只是金莺被劫,自道“还活个什么劲!”猛往起一纵身,扑了过去,甩刀向掳劫金莺的匪徒的背后戳去,势疾力猛。那匪徒因为有同党绊住了他,绝不提防人到刀到,再想闪避,已经有些晚了。苗成的刀斜着从匪徒的脊背偏右划过去,这匪徒左臂下挟着金莺,背后一受伤,一旋身,用刀向苗成扫砍了来。苗成往左一拧身,一提刀,刀光向下往外一封,呛啷一声,火星四溅。苗成才待反腕子往外托时,哪知背后一股子劲风扑到。苗成撤刀一翻身,接架来人,却稍慢了一点,一把锋利的尖刀已戳向苗成的左乳上。

这一下要是扎正了,苗成哪还会活得了!仗着已经把身躯转过来,掌中的鬼头刀往上一撩,竟自把这匪徒的尖刀给磕飞出去。可是苗成这次的刀伤,可够重的了,竟把左乳上用刀尖给豁了一道血槽。苗成这种义烈生成的铁胆忠心,只要气不断,是不肯丢手。嘿的一声,左脚一顿,“噗”的一脚,把这个使尖刀的匪徒踹得一溜翻滚。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任凭苗成怎样能够忍痛拼斗,也架不住匪党过多。只这一刹那间,脑后刀风又到,苗成一个“鹞子倒翻飞”,竟自闪身献刀封闭。可是这来的匪徒手法太快了,这把刀已到了脖项上。苗成这时,只有落个身首异处。

眼看此刀就要砍上,迎面疾如飞草地落下一人。左脚才一点着地,右脚已飞出,“噗”的一只右脚整按在苗成的胸膛上。这来人好厉害的功夫,他竟能在这刹那之间,脚上腿上的力量收启自如。苗成空有一身武勇,手中还有刀,竟不能救护自己。砍苗成的刀到,迎面敌人的脚也踹上,这是间不容发的一刹那,不差毫厘。苗成被这人脚往下一沉,往外一蹬,可是那砍苗成的刀已早砍到。不过被迎面敌人这一脚,才把苗成的命留下了,这把锋利的刀刃从苗成的左额角削上。苗成仰面倒去,血把脸全洗了,耳中竟还听得有人喝声:“丑鬼!你居然还活到今日,我再见着你这丑鬼。你寄语罗刹女,教她早作主张。我们的事不能留待来世,这就是清算之时……”这时苗成额上砍伤流血过多,已有些支持不住。此人还说些什么,自己已经听不清了,竟自晕了过去。

过了一个时辰,才缓醒过来。苗成看了看天空,自己竟还活在世上,挣扎着坐起。只是伤痕作痛,紧咬着牙关,往四下里看了看。黑沉沉的,匪党们早全走得无影无踪。自己那把刀还在一旁扔着,闪着青光。苗成想道:自己反不如一刀被匪党们了结了,倒觉干净。自己临出来时,老太太和少主母是怎样的托付,为是商氏门中存一线血脉。自己空具忠诚报主之心,反倒亲手把她断送了。我有何面目再见他们?自己越想这事,越觉愧悔无地。金莺这个小姑娘掳劫到匪徒手内,不容易再活下去了。主人待我恩深义重,我从天南拼着这个血肉之躯跟随着他们,日夜地盼望着主人养足了锐气,重返天南,恢复当年的事业。我想报他们的恩,现在可好了,我这才算“报恩”了。苗成此时几乎要疯狂了,只有想到不能再活下去。把自己的厚背鬼头刀拾起来,看了看这把刀,跟随自己二十年来,虽是随着主人隐迹绿云村,用不着它了,可是依然舍不得放弃它。天天在磨拭它,舞动它,想不到今夜自己要和这老伙伴同归于尽了。苗成叫了一声:“主母,你还想着我苗成已安抵乐天村,你又哪知道我……我……我……”

苗成当啷的把厚背鬼头刀扔在地上,恨声自言自语道:“苗成,苗成,你竟要一误再误!你死有什么用,好糊涂啊!贼子们既把你这条命留下,你还不拼死赶回绿云村,设法搭救金莺,等什么!你以一命相殉,又值得什么?何况还有铁鹞子雍非相助。他们才把金莺掳劫到手,定然还隐迹潇湘一带,不要错了主意了。”苗成又把刀拾起来。自己想着仍回到江岸那里,和船家说明出事的情形,求他帮着赶回原地。

苗成带着这么重的伤,此时简直是忘了痛苦,辨着方向,找到江岸。这一来把苗成恨死,不仅那只匪船是没有了,自己那只船也不知去向。并且可怪的是,连相隔不远的邻船,也不知什么缘故,竟自会挪了地方,不知去向。苗成知道这全是匪党弄的手脚,自己痛恨之余,反而哈哈狂笑了一阵,只是震得伤痕如同利刃划着那么痛楚。自己恨声说道:“好个狠心辣手的匪党,你们真能使手段!只是你也错了,何必费这个事,把我苗成一刀结果了,那岂不任凭你们为所欲为?你留了我老苗这条命,你就等着吧。我只要有三寸气在,没有船当了什么,我没死还能走呢!”苗成痛恨之下,再也不作别的打算。好在只有四十多里路,自己还拼得了。

苗成此时心中,只有一个主人,一个金莺小姑娘,把自己一身全忘了,他竟沿着江岸奔驰下来。毕竟他不是铁打的,跑出十几里来,脚下一个踩不准,摔在地上。更碰着了身上的伤,苗成晕了过去。但是他心不死,有未了的事,很快地醒转来。拼命挣起,看了看滔滔的江水,仰天嚷了两声,自己恨声说道:“我不回到绿云村,我死得了么?天啊,给我苗成多活一刻吧!”此时苗成全身的血沸腾起来,顺着江岸尽力地狂奔。这是深夜荒江,再不会碰见行人,真若是有人看见他,也得活活吓死。他这时一身泥土,血迹模糊,那把刀无论如何他是不肯撒手。他这时的知觉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了,幸而是顺着江岸走,方向不会差了。有的地方,虽也有客船在停泊着,听见他不时怪叫的声音,谁还敢出来看他!苗成以死报主,这种壮气,足以惊鬼神而泣天地。也可以说是冥冥中颇像有鬼神佑护他,几次他已经摔倒在江边上,但是总没把他掉下水去。他竟赶到绿云村,拼着命地从大门那里逃进院来。但是这里正在和匪徒拼斗着,苗成这一到了家,看见了自己的人,再也支持不住,摔在地上,死了过去。这是他经过的大致情形,苗成喘喘吁吁,把自己所记得所知道的说了这一番。罗刹女叶青鸾已经泣不成声,一边是痛恨五虎断门刀彭天寿手段太以毒辣,一方面是疼这苗成舍身报主,落到这种情形,叫人看着太惨了!

铁剑先生展翼霄也不住连连叹息。铁鹞子雍非也被苗成这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感动得眼角渗出泪水来。铁剑先生凄然说道:“苗成,你这种行为,天地若有正义在,绝不会叫你落到不可救的地步。这不是我故意地安慰你,这是理所必然。你把心放宽了,我展翼霄保你的命在。你当时若毁在匪党手中,落个杀身报主,你虽是个江湖客,你的死后英名也能流芳千古。可是你留得这条命在,这可比你当时死了值得多了,你能回来,这是最难得的事。不过这种情形,你居然能赶回绿云村,这是一班成名的英雄、露脸的好汉做不到的事,你竟会做到了!我展翼霄从苗疆上数千里赶到潇湘,我算是不虚此行。事尚可为,不至于说一败涂地。苗成,这件事我要身受到底。我不是为你这老主人,也不是为天龙剑商和,我情愿把我四十年铁剑先生威名葬送在潇湘,我只为你苗成一人!我老头子卖命拼死,任凭怎样结果我全甘心,你还不放心么?”

那苗成听见铁剑先生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感激得痛泪交流,用低微的声音说道:“老侠客,你这么说,更叫我愧死了!我不能保全金莺小姑娘,我生死都对不过我主人了。”罗刹女叶青鸾悲声说道:“苗成,你再说这些话,叫我难过死了,不许你再这样说!”铁鹞子雍非拉着苗成的手说道:“好朋友,你安心养伤。金莺这孩子好在年岁尚小,彭天寿老匹夫把这孩子劫了去,谅他不至于就下毒手。他敢伤损这么个小女孩子,不要说我们不能容他,江湖道中绝没有再肯容他的了。我铁鹞子雍非也要凭我所学所能,和老匹夫一决雌雄。我也当面许下过金莺小姑娘,我已经答应她,要亲自到石城山乐天村接她回来。现在事情虽出了变化,但是我雍老二要实践把她接回来的前言,我要从彭天寿老匹夫手中把金莺要回来。事或不成,我雍非不再想回天南了。”

铁剑先生展翼霄微然一笑,向铁鹞子雍非道:“雍老二,原来你许下愿,这你可还愿吧。这回我看你这铁鹞子弄不好,就许被人家用火化了,连你这把骨头全别想回来了。”铁鹞子雍非苦笑了一声道:“老前辈,你不要笑我,连你也是一样,我看我们全要扔在这里了。”展翼霄忽然大声狂笑了一阵道:“四十年来流落江湖,四海为家,还没找着块净土!把我这把老骨头和我这把铁剑埋骨潇湘,这种清流静地,我拿它当我的家乡了,我还想回天南做什么?雍老二,士为知己者死,现在到了你我卖命之时,我们还不卖命等什么?”

铁鹞子雍非道:“雍老二言而有信,绝没有含糊,不过……”说到这“不过”二字,顿了顿。铁剑先生道:“这里不用卖文章,不过什么?现在没有商量余地,我展翼霄打定了主意,我要和彭天寿老儿同归于尽。”铁鹞子雍非道:“我想彭天寿此次来得这么快,下手这么厉害,我恐怕他还约了能人来。这种举动不是他们一两人能做的。”铁剑先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我也这么想了。据我看,这群万恶狂徒只怕离我们不远。只在这绿云村附近一带,定有他们潜踪隐迹之地,我们倒要仔细搜寻他一下。”铁鹞子雍非道:“老前辈所想的大致不差,只怕是在我们四周已经密布着党羽。我们一举一动,全要落在他们眼中。”罗刹女叶青鸾一旁说道:“苗成的踪迹被他们侦得,这种情形十分可疑。不过附近一带除了那江边古塔,岸上的竹林,这绿云村中没有他潜踪匿迹之地,他隐藏在哪里呢?”铁剑先生道:“我们不必猜测,天明后我们仔细排搜一下,真相自明。我看他还逃不出我们眼下去,我们少时再说吧。”铁剑先生展翼霄又给苗成敷了一次药。

这时天已快亮了,晨鸡报晓,从后面绿云村那一带传了过来。罗刹女叶青鸾道:“天已快亮了,老侠客,雍二侠,你们全劳累通宵,请到竹楼上歇息片刻吧。”铁剑先生道:“好吧,我们到竹楼上去计议。”罗刹女叶青鸾安慰着苗成道:“不必再悲伤,难道有展老侠客替我们主持,你还有什么不放心?”苗成点点头。罗刹女叶青鸾遂陪着铁剑先生和雍非一同来到竹楼下。

叶青鸾飞身蹿上竹楼,先把里面灯点着了。铁剑先生和雍非也先后翻上楼栏杆内,一同走进屋中。铁剑先生跟铁鹞子雍非落座之后,罗刹女叶青鸾向铁剑先生道:“这件事情不能尽自瞒着,我看还是早早告诉玉蟾,叫她也好放心。”说到这里,哎了一声道,“说什么放心!这件事告诉了她,定要把我那苦命儿媳难过死了。”铁剑先生慨然答道:“事已至此,无可如何。她是个很明白的人,不会不往大处着眼。最要紧的,千万不要叫商和知道了,他这病后的身躯,可禁不住再听见这种事。”罗刹女叶青鸾点点头,跟着说道:“这件事我们似乎要赶紧下手,迟则生变,只是这种大海捞针,应该怎样下手?我方寸已乱,展师兄有什么主张,再不要和我客气了。”

铁剑先生答道:“这件事从长计议,匹夫们下手太毒,并且羽党众多,我们既要伸手,就得跟寻到他们的踪迹。我们要把这孩子救回来,就得以全力对付他。现在应该怎样下手,我还不敢确定。请你去到后面,把少夫人唤过来,叫她照应苗成。你对于苗成身上自管放心,他再不会有危险了,将养几日即可脱离危险。我和雍老二少时出去,要勘察一番,我不信彭天寿他会离开绿云村。这里就说是没有他的巢穴,我们附近也有他的羽党潜伏着,我不信搜不出他的踪迹来。”罗刹女叶青鸾遂也接着说道:“一切事请师兄替我主张吧,现在别无其他的打算。几时和五虎断门刀彭天寿再会上,只凭我一只铁拐杖,一槽五云捧日摄魂钉,和他拼个死活吧。”铁剑先生展翼霄微微笑道:“你不要忙!不要说是你这主人翁,就连我和雍老二,这次大约也得跟这一班匪党见个水落石出。请你到后面去吧,你我是武林道义之交,用不着客气的。”罗刹女叶青鸾遂告辞,下竹楼奔后面。

罗刹女出去之后,铁鹞子雍非向铁剑先生道:“这件事非常扎手,这次以一个曾经名震西川的罗刹女,全有些认败服输了。老前辈,我雍非是直爽人说直爽话,金莺这孩子落在彭天寿手中,我们可不能含糊了。咱们大话说在头里,要不能把这孩子救回来,我们可对不起自己了。”铁剑先生一声狂笑,遂看了看雍非,说道:“雍老二,你敢这么藐视我吗?你知道我掌中铁剑,游侠四十年,用过它几次?这回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柄铁剑留在这儿,看看彭天寿他的血,是不是能够一饱我的铁剑?言尽于此,你还敢疑心我么?”铁鹞子雍非冷笑道:“但愿如此,我愿意跟老前辈一同埋骨潇湘,咱们落个同归于尽,这总对得起自己了吧?”铁剑先生展翼霄哈哈大笑道:“雍老二,你这种打算颇合我意,咱们就这么办了。”

这时,柳玉蟾已经满面泪痕从竹楼下走上来,进得屋中,向铁剑先生跟铁鹞子雍非万福一拜道:“我们家门不幸,逆事重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金莺这女孩子落在了彭天寿手中。她若是男孩子,纵是商氏落个宗祧斩断,那也没什么。不论她年岁多大,终归是个女孩子,不能把她救回来,我一家人有何面目活在人间!苗成忠心护主,以死报主,在天南已经九死一生。如今又遭了这场大祸,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家人至死也对不起他了。雍二侠和老前辈既然是顾念江湖道义,慷慨帮忙,已救了商和性命。听我婆母说,苗成能够暂保不死,也是出于展老前辈之赐,恩同再造,叫我们没法子答报了。不过我现在有不近人情的请求,还望老前辈担待。无论如何,要望老前辈伸手,把金莺这孩子给我救回来。不止是我们活着的至死不忘,就是我商氏死在九泉的祖先,也感恩不尽了!”柳玉蟾说到这,眼泪像断线珍珠一样,止不住流了下来。

铁剑先生竟自站起,长叹了一声,向柳玉蟾说道:“夫人,你这话说得可过远了。我与你婆母是武林道义之交,更兼南海渔人十分关切。我们既赶到潇湘,是为什么来的?现在我和雍老二已到了绿云村,彭天寿老匹夫还敢下这样毒手,我们要不和他见个生死胜负,四十年游侠江湖,我们还有面目再见武林同道么?方才和雍老二已经打算好,我们已经不想再回去了。这场事不是你姓商的事,是我展翼霄自己的事。从此时起,连你婆母也算上,不能再和我说客气话。我们情愿和彭天寿老匹夫弄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倒显着干净。你只安心地照顾着苗成,他的情形可比商和厉害。他已经几乎把气血耗尽,虽然死不了,可是他一时半时恢复不了原状。既知道感他以死相报之恩,你要好好照应他。商和面前千万留些意,不要叫他知道。”柳玉蟾点点头,跟着下楼去,先到厨房中安排饮食,照顾着苗成、铁剑先生以及雍二侠。

铁剑先生和雍非在辰时过后,一同出了家门,走向江边,在江岸上很消闲地赏玩着江景。这两人此时哪还有这种心情,其实是在暗中侦查匪党的来踪去迹。只是在江边转了一周,看不出一点形迹来。铁鹞子雍非向展大侠说道:“我们还是向绿云村中走走吧。”两人遂从江边转回来,从竹林前过来,直奔绿云村口。

前文已经说过,天龙剑商和被暗算的地方,是在绿云村前,离着村口还有数箭地。铁剑先生跟雍非缓步地走过来,离着村口还有半箭地。这时正在早晨,村中的男女出入不断。可是雍非瞥见一人,从绿云村左边对面一片桑林中出来,也就是商和所住的房后一带。他穿着一身短衣,两只裤管卷得很高,光着脚穿一双草鞋,肩头背着二尺多高竹篓,头上戴着一个竹笠。低着头,从桑林中出来,匆匆的像是种地农人。只是雍非对于他脚下所穿的草鞋有些疑心。虽然离着远,看不十分真切,但是雍非的目光锐利,在一瞥之间,分明看出他所穿草鞋,不是湖南省所有的,样式和绑扎的法子全不一样。不过对于这种疑心的事,绝不能立时追赶了去。因为村中出入的人很多,那一来太露行踪了。一边往前走着,他把这情形却说与了铁剑先生。铁剑先生也认为这人情形竟有可疑之处,遂和雍非脚下略快着一点,追进了村口。

只是那人也不知走向了哪里。对于这人疑心,却不好向别人探问。铁剑先生和雍非这种形状,反而让村中男女十分注意起来。因为这绿云村轻易见不着这么衣冠楚楚的人,何况铁剑先生这种相貌惊人,雍二侠的形容同样古怪。雍非一看这种情形,遂向站在村口里一个农人模样的人问道:“借光,跟你打听一点事。才进村口那个背竹篓的,他往哪里去了?我们稍慢了几步,竟找不着他了。”那农人听了雍非的话,微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大约是路过这里吧。我们村中没有这么个人,我倒是看见他面生得很。”雍非一听这种情形,认定了疑心的绝不会差,大约这人有毛病。他向这农人客气了一声,向铁剑先生道:“给我们领路,倒把我们扔下不管了。我看他一定是从村子的南口出去了,咱们索性紧赶他。”雍非说这话,是故意地给那农人听,免得他起疑心。铁剑先生信口答应着,全是脚下加紧,往南村口追了来。

这一路上,见绿云村所住的男男女女,全是十分和善。不时地从这住家中,发出来木机织布之声,绝不像有为非作恶的人所能隐迹的地方。渐渐已到了南村口,依然没有那个渔夫踪迹。铁鹞子雍非见左右无人,恨声说道:“我们来到潇湘,怎么事情处处这么扎手?莫非我们遇到的对手,手段全比我们高么?我雍老二就是不信!”铁剑先生此时一语不发,站在南村口,倒背着手,往村口外一带仔细地察看。只见出了南村口,远远的二三里外,有一片小山。林木不多,并且也不是正式的山岭,只是隆起的山脉;往左右看去,远远的也有小村落,可是农田多,林木少。从北村口进来,虽是雍非向农夫探问那人行踪,也只是几句话的工夫,并没有多大耽搁。那人要是走向村外,他不会有这么快脚程,立刻就能出去一二里地。

铁剑先生对于雍非的话也不回答,转身向村口东边转过来。雍非也跟在身旁,他这时是十分愤怒。铁剑先生头里走着,这是绕着村外往东。转过不远来,前面有一片桑树围绕着一段红墙。铁剑先生站住了,远远地仔细打量。这座庙并不大,大约只有两进房,非常的幽静。虽然没离开绿云村,可和村中隔断开,孤零零被桑树林环绕着。铁剑先生向雍非道:“你看,好个清修之地!”雍非心里正想着事,并没答铁剑先生的话。铁剑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去。

雍非低声招呼道:“展老师,你先别走,怎么我从树隙中看到庙门那里,明明是有一个人已经要走出来,突然退了回去。他定是看见我们,有躲避之意。”铁剑先生微微一笑道:“不要大惊小怪,一个佛门善地,还能有什么为非作恶之人么?何况这座庙又是建筑在绿云村,这村中所看到的全是安善良民,我们不必多疑。庵观寺院是十方施主布施的地方,任人可以去得。你既疑心,我们何妨进去瞻仰瞻仰,这座庙是僧是道。”铁鹞子雍非正是这种心意,遂和铁剑先生一同走到庙前。

赶到进了这片桑林,看见庙门,铁剑先生就怔住了。扭头向雍非道:“原来是个尼庵,这我们可不能进去了。”雍非也看见,门头上是“白衣庵”三字,两扇朱红门紧紧地闭着。雍非更加诧异,低声向铁剑先生道:“展老师,这情形可不对。虽然围着树林,我看得真真切切。方才要出来的那人,分明是个很年轻的男子。女尼清修之地,岂能再有男人在这里?他若是烧香的香客,也倒可以说得下去。进庵拜师是一种正大光明的事,他藏藏躲躲,为的是什么?”铁剑先生微把头摇了摇,向雍非道:“这就难说了,有那不守清规的女尼,她们一样的污辱佛门,藏垢纳污,这不是什么轻易见不到的事。这种地方更不是我们涉足之地,还是打算咱的主意吧。”铁鹞子雍非道:“我倒不那么想,恐怕这里万一和我们有什么牵连,岂能轻轻放过他去?我不进去看看,我的心不死。展老师,你别忘了,这是在绿云村,我们哪能不仔细一下。”铁剑先生打量了这座白衣庵一眼,点点头道:“也好,你去叫门。好在我们这般年岁,没有多大嫌疑。”

雍非遂走到庙门前叩门,招呼了半天,里面才有人答应,果然是个男子的声音。他并不开门,隔着门说道:“哪位施主叫门?我们庵主应佛事去了,庙中没有人,请你们改日再来。”雍非忙答道:“你们当家的不在庙中,也没有什么妨碍。我们是有愿心,逢山朝山,遇庙拜庙。我们既来到白衣庵,哪有见佛不拜之理!快开门吧。”雍非说这话时,声势上非常严厉,明告诉他,不叫我们进去不行。里边略沉了一沉,把门开了,见开门的竟是一个俗家中年的汉子,眉目长得非常凶恶。这时,他可是满脸赔笑,向雍非和铁剑先生看了看道:“二位既有愿心,我们哪好阻拦?庵观寺院是十方善士布施之地,哪好禁止人不叫进来?我在这庵中当了一名伙计,帮着收拾打扫,给香客照料。现在我们当家的没在庙里,一切事我可不敢做主,这可得求施主多担待一二。”铁鹞子雍非含笑点点头道:“我们还能那么不尽人情么?我们烧完香就走。”庵中这人仍然把山门关上,引领着铁剑先生和雍非往里走来,直奔迎面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