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蟾赶紧用面盆打了半盆温水来,放在床的旁边。铁剑先生展翼霄从囊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了,里面有许多纸包儿。拣出一个小包,把纸封打开,里面是一包散粉。铁剑先生展翼霄用指甲挑着药粉,弹在脸盆内,屋中立刻散布一股子香气,神思全不禁清朗起来。

展翼霄亲自动手,教柳玉蟾把一个痰盂放在脚下,把商和扎裹伤痕的布慢慢地解下来,全扔到痰盂内。又取来许多新棉花,用这棉花蘸着脸盆中的药水,慢慢拭他伤口旁的黑紫血水。只这肩头上一片毒水,直擦了六七次才算拭净,伤口已现出来。这一片全成了青色,伤口也是黑紫,往里卷着。铁剑先生自言自语道:“好厉害的毒药苗刀!”铁剑先生跟着骈左手的食中二指,向商和的左耳下藏血穴点了一点,又向他的左乳旁天地穴点了一指,截他的毒气,不教它往脏腑走;又在胸口的正中,华盖穴点了一指。这三处穴道点完,招呼柳玉蟾轻轻把他扶住,欠起身来。铁剑先生转到床的旁边,探着右臂向商和的灵台穴点了一下。商和哎哟了一声,竟自缓醒过来。铁剑先生展翼霄道:“轻着点,把他放下吧。”柳玉蟾把商和放在枕上。铁剑先生把他的伤痕用新棉花按上,并不给他上药,只用布单被盖上。

商和竟自把眼睁开了,看了看床前。罗刹女叶青鸾向他招呼道:“商和,你现在明白些么?”商和微把头点了点。叶青鸾道:“铁剑先生展大侠从天南赶到这里,救你的性命,这是我家门之幸!”铁剑先生这时在脸盆中净过手,凑到床前,向商和面前说道:“老贤侄,你还认识我么?咱们将近二十年没见面了。”商和此时神志还不十分清楚,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才把头微点了点。喉咙沙哑,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是展老前辈吗?数千里风霜劳碌,竟来到这里搭救我商和,我全家感恩不尽了!”铁剑先生慨然说道:“道义之交,不必这么客气。你只放心好了,伤痕虽重,谅还没有妨碍。此时再不要劳动心神,等那雍非到来,我定能救你脱险。你先安心静养一刻,我们到外间屋坐一坐。你也是深通武功的人,应该知道,中元之气必须保住了,才可没有危险。”商和点头答应着。

铁剑先生展翼霄随着罗刹女叶青鸾往堂屋中走来。才到了堂屋中,还没有坐下,突然间外面的房头唰的一响,叶青鸾喝问道:“什么人?”作势就要往外纵身,外边已答了话:“能供奔走的老伙计到了。”罗刹女叶青鸾听出是铁鹞子雍非,也纵身到了门旁。门开处,铁鹞子雍非已然从外面闯进来,还是穿着那件长衫,只是面色红红的,鼻洼鬓角全有些汗涔涔的。罗刹女叶青鸾此时对于他倒也十分客气,不像前夜的情形,恼他那种狂妄了。这也因为母子连心,知道他是奉铁剑先生之命去买办药物,为儿子商和治疗伤痕,哪能不起感谢之意?迎着雍非道:“雍二侠,你太辛苦了!”铁鹞子雍非道:“老前辈不要客气,奔走效劳,这是我雍非的长处。”罗刹女叶青鸾道:“雍二侠取笑了!我们这里望眼欲穿,商和的情形十分不好呢。”

雍非听到罗刹女叶青鸾这话,才把那种嬉笑的情形敛去,向铁剑先生一拱手道:“这个地方真讨厌,稍微贵重一点的药和不常用的一点纸张,罚我雍非多跑了一百里路,真有些冤枉呢。”铁剑先生含笑答道:“论功行赏,你应该是头一名。等我见了南海渔人,定教他给你上了功劳簿。”铁鹞子雍非忙说道:“谢谢展老前辈的好意,你老人家不要这么照顾我。我在我老师面前,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得不了奖赏,倒许被他骂我一顿呢。”这时,柳玉蟾从屋中走出来,向铁鹞子雍非万福施礼道:“雍二侠为我们的事,这么辛苦,教我们一家人太不安了。”铁鹞子雍非慌忙地答礼道:“夫人不要客气,我们稍效微劳,不足挂齿。”

铁鹞子雍非把所买的东西,交与了铁剑先生。这位展大侠向罗刹女叶青鸾道:“现在也就是二更将过,时刻不早,我正好动手给商和治疗。只是雍非你虽然奔驰了一日,还不算完,你还得为他们尽些力。”铁鹞子雍非道:“老侠客,你别这么尽自照管我,再教我跑一百里路,我雍非有些吃不消了,你比我那位老恩师还难伺候呢!”铁剑先生展翼霄道:“你现在只好听从我的命令,我有代师训徒的权柄,谁要你讨这趟美差!好好地帮我这个忙,这差事完,我定要带你到岳阳楼痛饮一天,教你尝尝那里瓮显春那种风味。”柳玉蟾一旁看到他们说话的情形,就着外貌看来,铁鹞子雍非和展大侠,年龄好像差没有多少。可是这位展大侠大致已有九十岁的年纪,颇有返老还童之相。这人的内功练到这般的火候,真算得着养生保命的真谛了。

铁鹞子雍非只有诺诺连声,答应道:“老前辈还有什么事吩咐,尽管差派。我为了你这顿酒,我也得敬谨受命。”说到这,铁剑先生道:“你先坐下歇一歇,听我告诉你。我给商和治疗伤势,必须经过一个时辰,才可以完事。那么彭天寿一干匪党,以他们那种万恶的心肠,定要做出来赶尽杀绝的举动,他们就许乘机前来下手。我在动手治疗时,更须全神贯注,不能受别的扰乱。并且我身旁还得用一个人替我帮忙,施用手术。只凭叶老前辈应付彭天寿老匹夫,倒是足可以保全。不过匪党尚不知有多少,总显着人单势孤。现在我们既然伸手,顾不得许多,只好破例与他结仇。我们索性把他除掉,既为叶老前辈除去后患,也为我们天南江湖道上去一恶獠。你只有放手对付他们,无须再顾忌了。”

铁鹞子雍非冷笑一声道:“老前辈,你不要忘了,我雍老二并不是省油灯!我师傅既派我前来,这种美差,费力不讨好,弄个无功无过,就算很便宜。不过我既然来了,好歹也要见识见识这个五虎断门刀彭天寿老儿,究竟是怎样一个扎手人物。先前我不肯和他照面,我是另有缘由,绝不是不敢蹚这种浑水。我来到潇湘,尚有另一件事还没办了。如今老前辈已经赶到这里,我哪还能退后?我要和他比画一下子。老前辈尽管安心救治商大侠,对付这群贼党,你就不用管了。”铁剑先生展翼霄含笑说道:“雍非,你不要把对手看轻了,连我也算在一块,这次也许回不了天南了!”雍非道:“那倒在意料之中,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何处黄土不埋人,找到这么个好地方,结束一生,我觉着是很好的所在。”

铁剑先生展翼霄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冷笑看着雍非,向罗刹女叶青鸾道:“现在到了时刻,咱们是各执其事,谁也再不用管谁。”说到这,向柳玉蟾道,“请你把蜡烛多点上两支。”这位铁剑先生在里间把他囊中所带的药物,以及雍非所买来的应用之物,全放在书案上。吩咐柳玉蟾把商和床头收拾干净,把肩头所搭的布单子给他掀下去。令柳玉蟾取来四个生鸡蛋,又要了一铜盘子,令柳玉蟾把蛋白全磕在盘内。铁剑先生把一包药粉打开了,更把雍非所买来的一个纸包打开。柳玉蟾见这包内是火纸、荆川纸、乌金纸、红布。铁剑先生看了看,向柳玉蟾道:“这里还短几样东西,新棉花,剪刀,大蒜,这些东西全现成么?”柳玉蟾道:“居家使用,全有现成。”铁剑先生道:“赶紧取来。”柳玉蟾出去,到厨房和自己屋中取这三样东西。

这时,外间的罗刹女叶青鸾跟铁鹞子雍非全各自收拾好了。铁剑先生手挑着软帘,向外面说道:“我这治病的郎中可有许多讨厌的毛病,你们二位最好不必在这守着,我这里没有用你们之处。我看天时不早,最好你们把全宅搜寻一番,把前后把守住了。彭天寿一班党羽真个前来时,最好是不要叫他冲进宅中。这老匹夫狡诈多谋,更兼他所约请出来的人,也全是绿林中非常的人物,全够毒恶的。我来到潇湘,他们尚不知情。他们此时还认定了商和是准死无疑。倘若他知道我展翼霄已到潇湘,彭天寿那老匹夫,他定然明白商和有救,他必要安心破坏。商和这时已然在最危险的时期,我所施用的法子名叫‘雷火针’,也正是毒药剪的克星。彭天寿老匹夫他可早闻名,因为我们同是从苗疆上来,我的这点手段,他哪会不明白?倘若我这次救治一遭破坏,商和性命休矣!治伤需要一个时间,不过了四更,不能收完全效力。漫说还不至于教老匹夫等闯进来,可是只要叫商和听到一切动心的声音,惊惧气恼,全为施用雷火针最重禁忌。你想匪党们既然深知这种情形,哪会不乘机用这种手段?所以我想要好好提防,不要大意才好。”

铁鹞子雍非听着,不住地摇头,却自言自语道:“展大侠,我算真服你了。你这考试官不到最要紧的时候,你这题目是不肯告诉我的。我雍非狂言大话说在头里,我万没想到还有这些禁忌。完了,我算认了命了,倘然保护不利,我雍非有何颜面再出绿云村?”铁剑先生展翼霄道:“雍老二,好吃的宴席匀不到你我。这商家和你们是二十年道义之交,你不卖命对得起谁!”铁鹞子雍非道:“好,咱们就这么办了,四更天后再见。”说话间,他是一纵身,猛一推门,蹿出屋外。柳玉蟾这时正从前面拿来铁剑先生应用东西,不是闪避得快,险些被铁鹞子雍非撞上。这雍非往院中一落,身形如一缕青烟,飞纵上房去。

柳玉蟾走进屋中,铁剑先生已然手攀着门帘,却向罗刹女叶青鸾点点头,微笑道:“我这激将法使得不错吧?这家伙很不好对付呢。”罗刹女叶青鸾却正色说道:“老身却不敢这样想,为我家的事,教雍二侠这样不顾生死,应付仇敌,我一家人于心何安!”铁剑先生道:“那倒不必不安,患难之时,不叫同道们卖命,哪还有用得他的时候?”罗刹女叶青鸾道:“展老师,多辛苦吧。”说到这,自己抄起铁拐杖,也飞身纵出去。

柳玉蟾随着铁剑先生身后,到了里屋,把用的东西全放在那里。铁剑先生把所买来的火纸、荆川纸、乌金纸、红布,全按着尺寸剪好,放在一旁。艾绒子也放在铜盘子中。把火纸铺好,把药粉倒在火纸上,约有二分重。把火纸卷起来,卷成小指粗,再用荆川纸从外面又卷了一层。最后用乌金纸涂上蛋清,又把这药卷裹了一层,由这蛋清把纸口封严了。除了两头,四周绝不会透气。一共照样卷了四个,全放在铜盆子内。

铁剑先生一边收拾着,一边向柳玉蟾道:“这种雷火针,所用的药一共是二十一味。我在苗疆上,施用它非常重视。它并非十分珍贵,不过其中几种药如不是上等的货色,力量一减,最容易误事。最要紧的是藏檀香和麝香。这藏檀香必须要真正西藏所产,麝香必须用当门子 。里面再有梅片,也须用极真极好的。还有一件,就是鸽子粪,这种东西极不值价,有的地方不喜欢养这种东西,你就找不到,药房中没有预备的。所以铁鹞子雍非为了这不重要的一点东西,叫他跑了一二百里路。但我们选择的全是很能应用。”说到这,他已经把药卷收拾好,遂向柳玉蟾道:“你把这铜盘子端到床上,你到床里边去。从用这雷火针时起,到收功时止,必须到四更天才可竣事,你却不能再动转了。”柳玉蟾点点头道:“弟子知道,老前辈这样不辞辛苦,我不是分所当然吗?应该怎样帮着老前辈,尽管吩咐,不要客气。”铁剑先生点点头。

柳玉蟾按照铁剑先生的吩咐,转到床里边,盘膝坐在天龙剑商和肩头旁。铁剑先生看了看,商和这时正好醒转。因为铁剑先生点了他的穴道,把苗刀的毒力截住了,不往心里攻,此时反倒十分清醒。铁剑先生向商和说道:“在我用雷火针时,任凭伤口或疼或痒,怎样难过时,你要十分忍耐,不要动转挣扎,免得误事才好。”商和点头答应。

铁剑先生把铜盘中所预备好的二寸见方的红布,拿起四块来,按在肩井穴上。跟着又用一片大蒜,放在红布上,正当穴眼。跟着取了一支雷火针,底口坐在大蒜上,上口用艾绒子在烛台上点着了,把它按在雷火针的上口。铁剑先生全给安放好之后,叫柳玉蟾一手按着他的肩头,一手用拇指、食指轻轻捏住雷火针的当中,不要叫它歪了。下口还是最忌移动,要它紧紧地跟大蒜粘连。这种药力燃烧起来,它这种药气自行往下去,顺着穴道能够直攻聚毒的所在。任凭他伤口有怎样变化,不要你管,你只注意着不叫他肩头摇动。柳玉蟾点点头,赶紧按着铁剑先生所嘱咐的话,把雷火针捏住了,一手扶住了他的肩头。

这时铁剑先生把所预备的新棉花,全分成拳头大小的团子,一个个的全摆在商和的旁边,直分了二十多个。跟着把雷火针拿起一支,用四层红布,又在太渊穴上垫好。仍然把大蒜放在上面,把这支雷火针又用艾绒子点着。自己坐在床边,用左手捏着雷火针,静静看着,这种药气随着燃烧。柳玉蟾心想:这一纸筒的药,从上面点着,总是往外散的多,能够透入穴道,哪有多大力量?哪知这种雷火针的力量,真叫不可思议。雷火针烧到三分,天龙剑商和的伤口已起了变化,他那伤口处浮起一层细水珠。可是,商和这时肩头有些震动了。铁剑先生道:“夫人,你可按住了,别动!”说话间,伤口的水珠渐渐地见大,由黄变黑,已经要顺着伤口滚出来。铁剑先生一手捏着雷火针,一手拿起棉花团,赶紧拭流出来的毒水。这毒水越来越多,满是黑紫色。铁剑先生很小心地用棉花拭着,不敢沾到手内。

柳玉蟾见这种治疗的方法,真有些神奇!只凭着两个药卷,能够把伤口中的毒水提着往外流出来。这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两支雷火针,渐渐地已经烧到仅剩一二分。天龙剑商和反倒没有方才神志清楚。柳玉蟾虽是看着担心,可不敢过问。铁剑先生又拿起一支雷火针来,这一支却不往肩头上用,叫玉蟾放在他左边的膺窗穴,在左乳上一寸五的地方。却向柳玉蟾说道:“这一针用上之后,他伤口还要起变化。若是痛楚挣扎时,你可不要教他动转,这已到了紧要关头。”柳玉蟾点头答应。铁剑先生展翼霄把这支雷火针如法按放在穴眼上,又把它用艾绒子点着。这支雷火针着到二三分下,尚没见过什么行动。铁剑先生却教柳玉蟾把这支雷火针扶住了,自己在这里赶紧把面前的东西往旁推了推,却把他的右手拉过来,摸了摸他的脉息,自己点点头,认为这种情况还好。这时,这支雷火针又烧下去二三分,铁剑先生又把棉花拿起,在那伤口上又拭那毒水、黑血。

就在这刹那之间,只见商和的这块伤口两旁的青色肉一劲地颤动。那伤口的地方原来是往里凹着,渐渐地竟自往外翻转。柳玉蟾若非亲眼目睹,几乎有些不信。这简直是行同幻术,这点药力竟会有这么大的力量。那毒水和黑血渐渐的少了,可是商和的肩头不住地晃动。眼虽然还是闭着,可是眉毛不住地连皱,分明显出他感觉到十分痛苦。铁剑先生展翼霄道:“你把他按住了,他左臂是不能动转,只把他肩头扶住了。”铁剑先生自己说着,随手把他的右臂按住,不容他挣扎。

这时,商和忽地把眼睁开,哑着喉咙,“哎哟”了出来。柳玉蟾看到这种情形,知道雷火针已经收到很大的效验。可是商和的气力和他所发出的声息越发微弱了。铁剑先生此时是全神贯注,只看他的伤口处,用棉花不住地拭着伤口处渗出来的血。可是给柳玉蟾看到,伤口两旁的肉色,渐渐地由青转红,黑血也没有什么了。赶到这支雷火针烧到快完了的时候,伤口竟流出鲜血来。铁剑先生用棉花拭下了这血渍,仔细看了看棉花上的血色,才把它扔去。长吁了一口气,向柳玉蟾道:“你看这种毒药剪多么厉害!以这种雷火针之力,平常的毒药、暗器所伤,不过有两支足可以奏效。现在连用了三支,里面的毒算是提出来了。脏腑虽还有这毒药的力量,容我最后一支雷火针,也足可把这种毒药力量完全解净。只有伤口这里,你看两旁的肉色全变过来,可是靠破口的地方,药力已经达不到了。这只有仍然用一番手术,让他多受些痛苦,给他割下来,免留后患。”

这一支雷火针已然烧到底。铁剑先生把底下所垫的红布揭下来,扔到痰盂内。随着教柳玉蟾把他的胸口先用被子掩上。从药包中取出一个很小的药瓶子,把瓶口打开,从里面倒出一些药粉来,散在伤口上。随着把那把锋利的剪刀拿过来,却在那面盆中药水内洗了洗。这药粉散上之后,天龙剑商和越发的呻吟急促,痛楚十分。铁剑先生持着这柄剪刀,目注着伤口,直看到所散上的药末子,完全在伤口上融化了,很快地把这伤口的四周,全用左手来依次地按到,向柳玉蟾很急促地说了声:“你不要教他动!”柳玉蟾把商和按住。这位铁剑先生是真敢下手,他这把锋利剪刀,顺着这长形的伤口,用左手手指把这破口的肉绷起,这剪刀咔嚓咔嚓的一阵剪,把两旁的腐肉完全给剪掉。天龙剑商和竭力地挣扎,但是被夫人按住了。

柳玉蟾也是闯荡过江湖的女英雄,狠斗凶杀的场合也很见过,掌中剑也曾饮过多少恶人的血,可是今夜铁剑先生用剪刀剪着商和的腐肉,她竟自手颤心惊,一身冷汗。这就因为她所看到的,是自己恩深义重的丈夫,关心太切,恩爱太深,所以才有这种不忍看下去的情形。铁剑先生用剪刀的最后一刹那,天龙剑商和哎哟了一声,已经晕了过去。吓得柳玉蟾玉容失色!可是抬头看了看,这位老侠客铁剑先生,庄重的面容,沉静地动手,精神贯注,绝没有一点惊慌。柳玉蟾竟被他这种气魄镇住,虽见商和已然死过去,可也不敢开口过问了,只有眼含着泪,低着头。

铁剑先生已经把他腐肉除尽,用棉花拭了拭。又取出一包药,散到伤口上。跟着把一个棉花团舒展平了,按到了伤口上。这位老侠客用手巾把手擦净,向柳玉蟾一摆手,说声:“你不用管了,暂时歇息一刻,我要为他用最后一针。”柳玉蟾提心吊胆,惊吓得里面的衣衫已经被汗浸透。看商和时,这时的情形显着十分危险,气若游丝,反倒不如没给他治伤前的气力足了。可是铁剑先生绝没有一点惊慌的情形,自己深信他有这种把握了。铁剑先生向柳玉蟾道:“最后一针还须稍过一刻,他这也就缓醒过来了。夫人,你厨中可有做成的稀粥吗?”柳玉蟾道:“现成的,早给他预备下,只是他吃不下去呢。现在还在厨中放着。”铁剑先生点了点头道:“好!现在到了什么时候?”柳玉蟾道:“三更已过。”铁剑先生点点头,遂吩咐了声:“你去把那米粥赶紧拿来。只有米汁就成,不用立刻去烧熟它,拿到这里,用热水把它温上就好了。”柳玉蟾答应着出去,赶紧到厨房,把米粥用茶碗盛了半碗。走出厨房,抬头看了看,婆母和铁鹞子雍非全不知隐身哪里。空荡荡院落中,死沉沉的,没有一点声息。

刚出了厨房,转过这个小夹道,突然瞥见从苗成所住的那间房上,飞纵下一人,身形轻快,落地无声。柳玉蟾已经看出不是自己人。此人身形瘦小,肩头上探着的兵刃,行如判官双笔。柳玉蟾就知是敌人无疑了,手中端着这只茶碗,喝声:“什么人这么大胆!”才要把这碗米粥放在地上,扑上去,竹楼的顶子上突然有人猛喝了声:“猴儿崽子,老子等你多时,你怎么才来?”疾如飞隼,从五六丈高飞坠下来,竟扑了那人去。柳玉蟾把手缩着,见下来这人正是铁鹞子雍非。柳玉蟾招呼了声:“二侠,交给你了,我还有事,不能管。”那铁鹞子雍非却答了声:“谁抢我头功,我和他拼命。去你的!”说话间,两人在院中竟已动上手。柳玉蟾不敢管他,竟自翻身,赶紧翻到后面。见后院中竟没有贼人下来,稍微地安了心,匆匆地来到屋中。

铁剑先生正站在床前,见柳玉蟾进来,扭转头来看时,向柳玉蟾问:“前面敢是有什么事么?”柳玉蟾深服这位老侠客好厉害的眼力,自己神色上定是差了样,被他看了出来。点点头,把那碗米粥放在书案上,一边用热水温上,一边向铁剑先生道:“匪党已至,雍二侠已然动手应付。”铁剑先生点了点头道:“我认定他们定要前来,这时到得很好,我们不去管他。”跟着教夫人柳玉蟾转到床上。铁剑先生平心静气,依然是不慌不忙,把那最后一支雷火针拿起。令柳玉蟾把商和身上盖的被掀开,把胸口露出来,在灵台穴把四层红布铺好。又把一片大蒜放好了,对准了穴眼,把这支雷火针按在上面,用艾绒子点着了。仍然教柳玉蟾把雷火针捏住了,不要移动,不要教下面的药气透出来。

柳玉蟾见这时商和气息微弱的情形,遂向铁剑先生问道:“这一针可还有什么反应么?”铁剑先生微笑着说道:“夫人不必担心了,这一针是归纳他中元之气,从丹田把他正气扶起,精神自能振作起来。只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就糟了!请夫人要十分当心,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针用完。任凭贼子怎样猖狂,你只作不见不闻;即或是贼党到了你面前,只要你气还在着,你不要把这雷火针撒手才好。把心自管放稳了,任凭他怎么,我展翼霄还能挡他一阵,夫人你放心大胆。”柳玉蟾点点头,自己平心静气,看着这雷火针。袅袅的香烟散布开,满室氤氲之气。

这时外面的房上,突听到罗刹女叶青鸾用沉着的声音,厉声呵斥着:“赶尽杀绝的贼党,我老婆子候你多时!”这声喊出来,跟着声息寂然。铁剑先生展翼霄侧耳听了听,脸上的神色依然是自然的。可是略一沉吟,却走向堂屋去,把自己那柄长剑拿了进来,一压卡簧,“铮”的把这柄长剑撤出鞘来。柳玉蟾看着铁剑先生这柄宝剑出鞘,剑身上一缕青光,如同一泓秋水。剑身和剑鞘这一摩擦,带出一阵龙吟之声。柳玉蟾暗暗惊异,敢是他这柄铁剑竟是这么一口宝刃!铁剑先生却把宝剑和宝剑鞘全放在书案上,回身来仍然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这支雷火针一丝丝地往下燃烧,烧到剩了一小半时,天龙剑商和的脸上竟透露出红润之色。柳玉蟾知道雷火针最后的力量已经用到。铁剑先生展翼霄不时地给商和摸着脉息,腮边也透出一丝的笑容。

只是外面的情形可就有些形势险恶了,一片叱咤之声不时地从房上翻到房下,听出是罗刹女叶青鸾正和这班盗党拼命地狠斗。铁剑先生虽是注意着商和的情形,可是目光不住地往窗上瞧着,是在关心外边动手的情形。天龙剑商和此时已然清醒着,他已听到外面有动手的情形,眉头紧皱,向夫人柳玉蟾看了看,又向站在床前的铁剑先生看了看。铁剑先生展翼霄道:“商和,你可不要自误,不到你说话的时候,是不准你开口的。”柳玉蟾也说道:“你要听从老前辈的话,你的伤已经治好,只在最后这一针断定你的命运。你要忍耐着一切,容这一支雷火针用完,你的一切安全便可保住。这时要是不听从老前辈的话,可没法子再挽救了。外面的情形,娘和雍二侠足可应付,不用你再担心。”天龙剑商和点头答应。

夫人柳玉蟾扶着这只雷火针,见它一丝丝地往下燃烧,自己默默祷告:“求神灵护佑,教我们闯过最后的关头,我柳玉蟾满斗焚香,答谢神灵。”但是越到了这种时候,瞪着眼看着雷火针,更显着燃得慢。其实雷火针着得并不慢,是外面盗党已经发动,情势太险恶。在这种救治丈夫的最后刹那,倘若匪党们来势过盛,他们只要有一个人攻进来,虽则有铁剑先生在面前保护,可是这位老侠客已然说过,五虎断门刀彭天寿,他既能使用这毒药剪,他就十分明白解救之法。他们只要闯进一人,虽然不能得手,但是商和只要受了最大的惊吓,便前功尽弃。商和就是死不了,也要成了废人,柳玉蟾哪会不着急?铁剑先生这时也带出不安的情形来,可是雷火针已经剩下三四分长,柳玉蟾已经把手指撒开,只在一旁按着,不教它倒下来。自己暗暗地侥幸,再烧下三分去,已经足行了。

哪知就在这时变化越快,外边动手的声音竟全到了下面。铁剑先生看了看商和,却向他说道:“你的命运,只有一盏茶时。商和,你要教我老头子露这次脸。就是匪党闯进屋来,你要相信我展翼霄还能了结他。这最后的一刹那,最重要的是:开口,惊心,动怒,犯了一样,我们就算白费事了!你就是死不了,三二年中休想在江湖上再和人见面了,听明白了吗?”商和微把头点了点。

铁剑先生这时忽然间神色一变。柳玉蟾看到这样情形,就知不好,自己可不敢动。只见铁剑先生展翼霄往门口一凑,轻轻地把软帘一挑,身形疾如电闪,纵出了里间。听得堂屋中一阵凌乱脚步的声音,只听见铁剑先生以沉着的声音喝了个“去”字,跟着门外嘭的一声,很重的东西落在地上。铁剑先生已经翩然走了进来。可是院中听得罗刹女叶青鸾却厉声呵斥道:“鼠辈,你还不逃命?我老婆子不要你的血污我清静家门,教彭天寿老儿亲自前来。”喊声已过,院中声息寂然。

铁剑先生见雷火针已烧到底,这位老侠客长吁了一口气,额首自庆道:“天竟叫我完成这番功德,这也是你商氏门中之幸!”随手把红布掀起,用新棉花在穴眼上按了又按,然后教柳玉蟾把他的胸前盖好。铁剑先生向商和道:“好了,现在你能开口说话了。此时觉得怎样?”商和声音还是很软弱地答道:“只觉得心内空空。伤痕处还有些疼痛。不过从用最后这一雷火针,弟子觉得从丹田涌起一股热气,把这慌乱的心里稳住了许多。”铁剑先生点点头道:“很好!能收到这样的效力,也很难得了。你现在可以略进一点稀粥。”柳玉蟾已经转下床来,把用热水温着的那半碗稀粥拿过来,用羹匙给商和慢慢喝下一小半去。商和摇了摇头,柳玉蟾把碗拿开,放在书案上。

她转身来,眼含着泪,竟向铁剑先生肃然一拜道:“老前辈救我全家之恩,恐怕我们不易报了。弟子仅以一瓣心香,祝老前辈寿享高龄吧!”铁剑先生赶紧往后退着,拱手答礼道:“快快请起,不要这样,我们道义之交,不许存这种心念。”说到这,铁剑先生却向窗外招呼道,“女侠客,你可以进来了,我还你一个好儿子!”叶青鸾尚在窗外,提着铁拐杖提防着盗党,忙答了声:“很好,克奏全功,是我叶青鸾之福,这里不用我了。雍老二还没交代下来,我去看看他吧。”铁剑先生也不答她,自己提着长剑到堂屋中,让柳玉蟾收拾好屋中一切。

铁剑先生方才坐定,这时可是四更过了好久,忽然罗刹女叶青鸾跟铁鹞子雍非全从外面进来。铁剑先生一见他二人的神情,惊得站起来问:“这是怎么?”因为叶青鸾满脸泪痕,铁鹞子雍非也是眼全红了。罗刹女叶青鸾把那铁拐杖往门旁一放,用衣袖拭了拭泪。铁鹞子雍非刚要开口时,铁剑先生一看这种情形不好,向他们一摆手道:“匪党既然已经逃去,咱们到竹楼上,我有事和你们商量。”罗刹女叶青鸾猛然醒悟,这样说不得话,被商和听见如何了得!这就足可以看出,无论你多么精明干练,若是一遇非常的刺激,也容易行为荒谬,举动失常。

铁鹞子雍非一语不发,转身就走。铁剑先生也跟着站起,自己的剑不离身,把宝剑插入剑鞘,提着它等候叶青鸾一同往外走。叶青鸾低声向铁剑先生道:“老侠客,你先走一步,我得到屋中把治伤的药拿出去。”铁剑先生也低声问:“受伤的是谁?”罗刹女叶青鸾也低声道:“苗成!”铁剑先生点点头,向叶青鸾一摆手道:“你不用管了,药是现成,你头里走。”罗刹女叶青鸾转身出门。柳玉蟾正把痰盂倒了回来,见婆母这种情形,也惊得站住问:“娘,是什么事?”叶青鸾道:“不要问,匪党们发下狂言,我得跟展大侠商量一番,也好对付他们。”柳玉蟾不敢再问。

铁剑先生到屋中,把自己药包拿出来,提着剑跟随罗刹女叶青鸾,一同竟奔前面竹楼。刚转到前院,只见铁鹞子雍非在院中倒背着手,来回走着。抬头见罗刹女出来,他却脱口而出地说道:“你也太麻烦了!再迟延,咽了气,我看你怎么办!”罗刹女叶青鸾却不答言,不奔竹楼,却往前走。铁剑先生也知道这苗成定在前面下房中。铁鹞子雍非头一个跑过去,走进苗成所住的屋子。铁剑先生也跟了进来,罗刹女叶青鸾把风门带好。

这时虽然已到了五更左右,天还没亮,屋里点着一根蜡烛。铁剑先生看到,靠里面墙角那架板铺上,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自己抢步到了近前,仔细一看,不住地摇头道:“怎么受了这么多处伤,这是在哪里动的手?哎呀,听你说,他不是送小女孩子金莺至石城山乐天村去么,金莺呢?”罗刹女叶青鸾摇了摇头道:“大约金莺的命算没有了,只是详情必须把他救活了才能知道。今夜所来的匪党一共有五名,可没有彭天寿那老匹夫。不过所来的全是绿林能手,我老婆子险些误了你的大事,竟被他闯进去一个。还是展大侠把他打出屋来,才能解救了这步危难。我赶到前面接应,雍二侠和三个匪徒动手,被他打伤一名,已然逃去。只是最后的这两名匪徒,他们只是不肯走。我赶到时尚在动着手,我才要以铁拐杖对付他们,就在这时,苗成从门上蹿进来。可是一句话没说出来,已经把他的鬼头刀甩出多远,他摔在地上死了过去。可是匪党们竟自在苗成惊呼之中,相继逃去。这种情形,来得这么突兀,一句话也不能问他。不问可知,定是已落到贼党的手内。我那唯一的孙女金莺,定已遭了毒手!我们在情急之下,到后院去取药,也为是请你出来。”说到这,罗刹女叶青鸾悲痛十分,铁鹞子雍非急得直搓手。铁剑先生点点头道:“不要紧,现在我想法子教他缓醒过来。”

铁剑先生把苗成的手拉过来,给他诊了诊脉,向罗刹女叶青鸾和雍非道:“谅还不至于救不醒他。不过他现在内气伤得过厉害,脉若游丝,我先得把他的中气扶起来。雍老二去找一点热水来。”罗刹女叶青鸾道:“我去吧,他这里全生疏,到哪里去找!”叶青鸾慌忙地走出屋去。铁剑先生展翼霄向铁鹞子雍非叹息了一声道:“我自从苗疆这些年来,内地里我是轻易不到,没有是非沾染。想不得这次惹火烧身,现在我想撒手是不成了。”雍非道:“彭天寿老匹夫敢这么对付我们,我们不和他拼一个最后生死,也教他太把我们看轻了!”铁剑先生道:“雍老二,这时不用牢骚,再想放手,也由不得我们了,只怕还另有绿林能手吧。”

说话时,罗刹女叶青鸾已经把热水取来。铁剑先生教她斟了半盏,放在一旁。把苗成的牙关拨开,取了三粒丹药,不过如黄豆大,给他放入口中,用水送下去。铁剑先生教雍非帮着,把雷火针未用完的药,如法地卷了一只。可是所用的零星物件,都放在后面。铁剑先生向叶青鸾道:“请你到后面把应用的东西取了来。你们少夫人是个明白人,也不必再瞒哄她,草草地把出事情形说与她。只提我说的,要她十分检点,忍耐着一切,千万不得教商和知道了。虽是没有重大的妨碍,但是对于他身体上也有极大的影响。”叶青鸾只好答应着走去。

这时,铁剑先生更使用推穴过宫的法子,给他舒散气血。苗成呻吟出来,只是不能醒转。等得罗刹女叶青鸾用一个盘子,把应用的东西取了来,铁鹞子雍非已把雷火针卷好,如法的在丹田穴给他用了一针。教铁鹞子雍非代劳,扶着这支雷火针。趁着这工夫,铁剑先生教叶青鸾用灯光照着,自己查看他身上的伤痕。头上有刀伤一处,是伤着左额角,身上被刀扎伤三处。衣服全划破,他背后还不知有伤没有。铁剑先生检视着伤痕,不住地摇头,向罗刹女叶青鸾道:“他这伤受得好险!这算他命不该绝,每处的刀伤,全离着致命处不到半寸。敌手若是再加上二成力,大约他也回不来了。”

这时雷火针已生效力,苗成呻吟的声音渐渐地大了。铁剑先生跟罗刹女叶青鸾说道:“看这情形,苗成还有救。”叶青鸾道:“但愿如此。”雷火针烧到剩了半寸,苗成哎哟了一声,把眼睁开,喊了声:“好贼子,你还我的金莺!”跟着还要往起挣扎,罗刹女叶青鸾赶紧把他肩头按着,招呼道:“苗成,苗成,你回到家了!”这苗成被招呼得有些明白了,翻着眼,仔细看了看,涕泪直流地哭着说道:“我这可对不住你们了!”他一痛之下,又晕厥过去。吓得罗刹女叶青鸾变颜变色,哭着说道:“这可怎么好?”铁剑先生向她摆摆手,教她闪开,低声说道:“不要紧,他这种郁气,不教他散开,也是后患。”遂向铁鹞子雍非道,“雷火针完时,不要管它,让它烧到底。你把手指撒开,扶着一旁。”雍非答应着。

铁剑先生遂骈食、中二指,照着苗成的灵台穴和气瑜穴连点了三指,苗成又哎哟一声,哭了出来。这时雷火针已然烧尽,铁剑先生把红布全揭下来,把穴眼按了按。苗成不住地哭着,铁剑先生用拿来的热水倒在盆中,用棉花沾着,轻轻地给他拭伤口,并且招呼他:“苗成,你要忍着疼痛,我把药给你敷上。”苗成睁开眼,看到眼前治伤的人并不认识。铁剑先生却向他说:“你先不用怀疑,把伤口先收拾完了。连你的事先稍缓一缓再说,你的气已经伤得过厉害了。”

铁剑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把他头上和身上四处伤痕,完全用自己带来的金疮铁扇散,全给敷上。跟着问:“你背上还有伤吗?”苗成答道:“我背后左肩上有一处伤痕。”铁剑先生又教雍非把他扶起来。把后面的伤口一现出来,这三人看着全不寒而栗:好重的刀伤!完全在左肩下,被刀划了六寸长,衣服完全是血,已经凝结了。铁剑先生双眉紧皱,向叶青鸾道:“你看见么?”叶青鸾那么刚强的人,此时只有哭泣。铁剑先生道:“你不必难过,我很替你家庆幸。”说得铁鹞子雍非惨然地看着铁剑先生,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铁剑先生道,“以苗成这种伤痕,搁在你我的身上,你想还能支持么?他居然能拼命地逃回来,这真是最难得的事,教展翼霄折服不尽。倘若他遭了匪党的毒手,我们只疑心他已安抵乐天村,那就不堪设想了。”铁鹞子雍非点点头。

说话间,把苗成背后的伤痕也给扎裹好了,仍然把他放在枕上。铁剑先生净了手。这时天光已亮,苗成经过这雷火针用完,觉得身上减少了许多痛苦,气已感觉和缓了许多。罗刹女叶青鸾实不能再等待下去,凑到了苗成面前,悲声问道:“苗成,事情究竟怎样了?你被谁害成这样?金莺还有没有?”苗成眼中落下泪来,这才把他经过的情形说了一番。

他从黎明时,被主母柳玉蟾送出门去。苗成虽然是性情粗暴,常常地酗酒生事,可是他随着叶青鸾,在江湖上也多年了。这次教他护送金莺到石城山,他满明白,这个千斤重担子放在身上,关系是非常重,自己一些也不敢放心大胆。离开家门之后,往江边走着,他却跟金莺说了声:“小姑娘,咱这么慢慢走可不成。我们的形迹不能落在别人眼中,要提防着有人跟踪我们。”金莺点点头,随着他紧走。苗成虽是走这短短一段道,时时投那有树木的地方,把身形隐蔽着,紧奔江边。这绿云村前没有码头,没有船只,得顺着江边往北走出半里地,才可雇得着船。离开绿云村已远,苗成略微地把心放下,因为这时江边一带十分清静,没有什么人来往。只有田地里小道上有一个背着竹筐的渔夫,低着头往他们四五丈外过去,可是跟他走的是一个方向。这人顺着江边走去,苗成毫未介意。

到了江边码头上,苗成找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小船,把这只船算包了,讲好了到石城山去,立时开船,沿路上也不准再揽别的客人。带着金莺上船之时,见船舱里收拾得十分干净,就催着船家开船。船家连忙起锚撤跳板。金莺趴在船窗边往岸上看,向苗成招呼道:“苗成,你看那个背竹筐的,他怎么站在这不走?”苗成听了,心里一动,立刻要仔细看看他的面貌。船舱矮,苗成探身到舱门外。容到仔细看他时,那个渔人转过身去,向原路走去,头也不回。苗成回过身来,向金莺道:“管他去呢!好在咱们这就开船了!”

船家收拾好了,立刻开船。风势还是很顺,张起帆来,走得又稳又快。苗成因为金莺在家中那种难割难舍的情形,自己竭力地用话引逗她。把船窗支起,指点着两旁江边的景色。金莺是不常出门的,暂时把离不开父母、祖母的情形倒忘掉了。

走到正午之后,船已出来四十余里,到了一个码头上,略停了停。船家上岸买了些食物,还是绝不耽搁,跟着起行。走到未时才过,苗成见金莺有些疲倦的情形,教她躺在铺上歇息,自己走出舱来。这时本是风平浪静,船面上很稳。苗成虽然不是文雅人,但是乘风破浪,看这江岸上一带,一处处村庄林木,牧童农夫,行旅商贩,倒也觉着胸襟为之一畅。

苗成无意中一回头,见后面一只小船把风帆放满,冲风破浪,疾如箭驶。在大江中来往的船只很多,本无足介意,不过这只船走得特快,未免要多看它一眼。这只小船因为比自己的船快,眨眼间已经相离不过五六丈。苗成这么看,那船上有一个水手,十分像刚才上船时那个背竹筐的渔夫。这一来,苗成暗中可留了意,越是这样,越不带出神色来。背着身子,不时地假作看这边江岸上的景致。见后边这条小船,竟自相隔着两三丈,船放慢了许多。

这时也是合当有事。忽然江面上起了风,这种船可不走了。大江里行船,大半是仗着风帆。若是凭人力,除非走顺水。突然这一起风,风向不准,风帆不落下来,危险重大,那非翻了船不可。这时江中一阵大乱,上下流的船全往江岸旁贴。这种风势还是真厉害,把江水翻起一二尺来,那船在江中如同一个水瓢似的,随着波浪起伏。船家拼命嚷着,叫苗成快进舱,其实离着江岸不过十几丈远。连管船的带水手一齐拼命,就这样才抢到离着江岸两三丈,又被一个浪头打了回来。挣扎了半晌,才到了岸边。这可不能管是什么地方了,把铁锚抛下去,水手更跳下去,用一根长绳拴在护江岸的木桩上,这只船才算保住。

金莺早吓得变颜变色,因为舱里也是一样站不住。她虽惊醒了,依然不敢坐起来。苗成怕她害怕,坐在木床边上不住安慰她。这时船已停好,金莺才爬起来道:“可吓死我了!”苗成道:“小姑娘不要害怕,没有危险了。”推起窗来,往两旁看了看,向金莺道:“风浪虽大,还算好,倒是没出危险,这就很不容易了。”金莺也随着从船舱窗口往外看这一带情形。还好,所有来往的船只,三三两两全停在了附近。可是苗成往两边一查,看见自己后面那条小船,竟在两三丈外,停泊在那里。苗成遂向金莺问:“小姑娘,你看咱附近这只船,船上那个水手,你看着他像谁?”金莺仔细看时,扭头说道:“我看他很像江岸上所见的那个渔夫。”苗成把金莺拉开,低声说道:“小姑娘,你看着也像他吧?事情没有这么凑巧的。我们看见他时,分明已向他的来路走去。这时他竟坐着快船,跟我们走在一路,真叫人有些疑心了!”金莺道:“难道他是追赶我们来的吗?”苗成道:“那还说不定,我们谨慎些就是了。盼着风住了,再赶一程。”

哪知道风浪是没完没休,整整刮了半日,直到傍晚时,风势稍煞。可是天到这种时候,船是不能再走了。停船的地方,更是叫人着急,没赶上码头,并且附近连村庄全看不见。还好,停在两岸的船只,在风势略小后,有四五只迎着风浪照旧开船走了,分明是有不能等待的急事。苗成想跟船家商量挪挪地方,换一个有码头的地方,也好去买些饮食菜蔬。管船的既不愿意,水手们也因为拼了半天命,说什么也不肯再走。苗成也没法子,本来在这时移动,更是说不下理去。好在附近还有别的船,只好在这里过夜。

在船上吃过晚饭之后,苗成打点金莺,叫她早早歇息。金莺也觉着坐着无聊,自己早早躺下。苗成是心里惦着事,哪里睡得着?他处处拘礼,自己坐在船舱内船板上歇息着。直到二更左右,金莺业已睡熟,苗成把船舱里两面窗户全关好。风浪也止住了,自己出舱来看看,这一带一片漆黑,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散在江岸一带。苗成仔细看那可疑的小船,船舱灯很亮,丝毫听不出什么声息。自己想着,也许是自己对于他有些多疑。看不出什么动静来,只好转身进舱。

苗成也就是刚进来,耳中听得一片行船的声音。苗成十分疑惑,把已走进舱的腿又撤回来,站在船舱的门口,往后面查看。这时,江心竟在这危险水面上,如飞地来了一只船,船上不住地有灯笼晃动着。苗成越发不敢出声,因为这灯笼晃动,看着各别,分明是用它做一种信号。果然不出苗成所料,旁边那只小船上,也有一名水手提着一个灯笼,走到船尾上,也把灯笼连连晃动着。这一来,苗成可明白了:那来船是找他自己的船只,恐怕两下里错开,所以用他们规定好的暗号,用灯笼向自己人打招呼,这里小船好用灯笼接应来船。这种举动,绝不是商船旅客,定然是江湖道中无疑了。那来船竟自往江岸这里贴了来,和那只小船并在一处。两船上灯火全都撤去。

苗成依然在船头舱门口隐着身躯查看,他们船面全是黑暗着,新来的这只船稍大着一点,那小船上跟着有一人走进大船的舱门。苗成是干着急,想绕上岸去,到近前查看,可也是危险十分,何况自己水里头又不大明白,尤其不敢冒险行事。空看了一回,一点别的举动看不出来,不过越发地担心了:难道真个是匪党追赶下来了么?索性把船中灯灭了。金莺这时睡得很沉,苗成伏身在船舱口,静静地看着。

等了很大的时候,见由大船中走出一人,很快地蹿上岸去。他竟顺着江岸往这边走来,已经到这只船的附近。他是没停留,依然往前走去。前边离着六七丈远,尚停着两只船,那人在那里略为停了一停,复返回来,竟来到苗成停船所在。他站在岸上,向这小船不住端详了半晌,隐隐地听得他从鼻孔中哼了一声,竟自向他那自己船上走去。

苗成看着此人十分疑心,身躯高大,体格矫健。赶到他到了自己那只大船前,身躯只略微一动,已到了船头,落在船头上。那只船丝毫没有晃动,在他一到了船上,那船舱的门一开,里面似有人接他。灯光闪出来,照在他脸上。自己哎呀了声,暗叫:“苗成,苗成!难道你真个遇见他?这你可不易活了。这可怎么好,人单势孤,带着这么个女孩子,叫我苗成怎么应付这个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