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成原有一柄厚背鬼头刀,是他最得手的家伙,平日就在他的身旁边墙上挂着。自从来至绿云村,天龙剑商和谆谆地嘱咐他:“我们住在这类地方,行为上应当十分谨慎。我们这家人,自己不觉得怎样,在绿云村居民的眼中看着,就显得十分扎眼。何况你又生得这样武勇凶暴的相貌,再若是尽自舞弄这种重兵刃,岂不教村中人更要多想我们的来路可疑?”柳玉蟾也是这样和他说过。

那苗成不肯不听主人的吩咐。但是偶尔遇到夜间的月色好,天龙剑商和夫妇睡了之后,他把鬼头刀提出来,自左至右要在院中砍他一趟。莫看这苗成地位虽低,可是他一身的本领可不差。他所会的功夫完全还是武林正宗、名门名派。他不肯把功夫搁下,自己不断偷偷地练习它。所以这把刀随着主人隐居绿云村中,这几年中不用它了,依然擦得雪亮,磨得锋利。这刀在他那只皮刀鞘中,藏锋敛锐,待时而动。

此时柳玉蟾一眼望到,他的人没在屋中不要紧,刀也没有了,就知道非出事不可了。慌忙间轻身来向天龙剑商和说道:“这可真糟!天到这般时候,他提刀出去了,难道他因为我方才提到江边古塔所遇的异人,也不肯甘心,背着我们前去搜索么?果然如此,我们还得赶紧追赶他去,他那种性情,遇见敌手是难免吃亏。”天龙剑商和听了夫人的话,微摇了摇头道:“只怕不是,方才那人暗中一路行迹,倏已失踪。此时想起来,我们在绿云村中搜索之时,只怕就是苗成遇事的时候。玉蟾,你随我来。”天龙剑商和认定苗成这一走,恐怕有极大的是非,所以丝毫不敢放松了。脚下一点,已经腾身纵起,飞登屋面上。更不往后面的绿云村一带查看,只往江边一带尽目力所及,仔细地辨别江边的情形。但是在月夜中想找一个人的踪迹,那太不容易了。略一瞻望,身形跟着纵起,直往潇湘江岸这一带搜寻过来。

绿云村附近一带,桑濮野树,竹塘土埠多的是,到处都有隐蔽行迹的地方,这就很难了。天龙剑商和夫人柳玉蟾一前一后,把左右林木全仔细搜寻着,可是毫无迹兆,竟不见那苗成的踪迹。天龙剑商和暗暗着急。正在离开附近一带的树林,经过一片竹塘时,耳中听得一点个别的声息。这就是素日他们江湖上行道时所得的经验,声音虽然不大,也能辨别出来,绝不是风摆竹竿所发的声息。天龙剑商和压剑停步不前,向竹林一带查看时,跟着听得有喝骂之声。在这月夜江村前,这种声音漫说是身临切近,就是在隔开半里地,也容易听出来。只听竹林中竹竿子一阵噼啪乱响,从竹林里往外撞出一人。他一边往外闯,口中却一边骂着:“你这老鬼,这种行为算得什么江湖道上的好朋友?我苗成虽不是你的敌手,不过我绝不服你。你有本事能把老苗的这条命要了去,我苗成死而无怨。如今你这么隐隐藏藏,说什么你有好生之德,不肯要我老苗这条命,我绝不承情!你要是好朋友,再出来和老苗走上几招,不然的话,我从今夜起,定要骂你到腊月三十。我骂不死你,也叫你心惊肉跳!”

他这么胡言乱语,已经闯出竹林。乍一从竹林出来,大约他的眼光还没有看得眼前的事物,猛然看见了天龙剑商和正在林边,一个饿虎扑食,连人带刀一块扑过来,向天龙剑商和就剁。他这一手可是真够愣的,天龙剑商和一撒步,往后一仰头,鬼头刀从商和面前劈下去。这一来把柳玉蟾倒吓着了,脚下一点,腾身纵过来,已扑到苗成的身边,轻叱声:“苗成,你要疯么?”苗成这一刀下去,他已然看得眼前正是主人和主母,惊呼了声,脚步蹒跚地倒退出去,立时显出十分狼狈的情形来。商和在月光下见苗成此时的情形,可太难看了,身上热气蒸腾,衣裳全被浸透,并且浑身上沾了许多泥土。天龙剑商和惊问道:“苗成,你怎么样了?莫非身上受伤了么?”

柳玉蟾也看到他这种情形,一定是遭人暗算,也向前问他:“你为何来到这里?你和什么人动了手,快讲!”这苗成脸映着月光,一脸的疤痕再被汗迹一洗,两眼更如血球相似。原本是赤红色的脸,现在全成了青色,真是形如鬼魅,这份丑恶真不敢教人正眼看他。他气喘吁吁,主人主母这么追问着,他少缓了一口气,这才答道:“主人、主母,我苗成出生入死,什么凶狠险恶的事情全闯过来。想不到今夜我在这绿云村活不下去了,我现在实在没有面目再见人了!”天龙剑商和忙呵斥道:“苗成你疯了么,胡讲些什么!我们来在绿云村中,一家五口只是一条命。你活不成,难道我们还能活下去吗?只要我天龙剑尚在掌中,我还能应付一切。你倒是为了什么?可是身上受了伤么?”天龙剑商和这么疾声厉色地问,那苗成叹息了声,向商和道:“我没有受伤,可是现在已经要把我累死,要把我气死。今夜这个耻辱不能报复了,我实不愿意再活下去。”

此时,柳玉蟾看到苗成这种情形,昕他口中所说的不能再活下去,他的刀尚在手中,丈夫商和又是这么急怒交加地追问,回头向自己家中看了一眼,这才带着十分安慰的口吻,向苗成说道:“苗成,你不要尽自往死路上想,咱们家中没有人照顾,老太太不知信息,哪好尽自在外面耽搁!你还走得动么?咱们慢慢走着,把你所经所见的情形说与我们,多少也可以给你拿个主意。”苗成听到主母的话,叹息了一声,点点头道:“我还走得了,今夜我所遇的事,到现在依然把我糊涂死。我不知道这老鬼尽情逼迫我是何居心!”

这苗成一边走着,一边把自己所经过的情形说了出来。天龙剑商和跟柳玉蟾一听见他所遇的情形,也是惊慌万状,诧异十分。但是对于苗成这么至死不生异心,忠诚护主的情形,也把这夫妇感激得几乎落下泪来。

原来苗成和主人天龙剑商和言语冲突之后,经过主母柳玉蟾好言安慰,他也知道方才和主人所说的话,虽然是自己问心无愧,绝无恶意,可是话也说得太不检点,自己也是颇生悔意。回到屋中,躺在自己那座床上,思前想后,一时倒睡不着了。心中烦闷之下,把自己那柄厚背鬼头刀摘下来,撤出刀鞘,想到外面练他两趟刀法,把精神疲倦之后,回来也就可以睡着了。

他提刀往外走,赶到一推门,抬头往竹楼中看了一眼,见灯光未熄,自己又退回来。主人主母未曾睡,自己在院中若是一操练刀法,稍有声响,定把主人惊动出来。自己要少待片刻,把鬼头刀放到床旁,又躺在那儿歇息。工夫不多,耳中听得院中有些声息。苗成也是久在江湖上闯的,听出外面的声音不对,伸手摆刀,轻着脚步到了窗前,把窗纸抓破一些往外看时,月明如昼之下,见主人提着天龙剑,正从楼上飞坠下来,主母也跟着出来。

苗成心里也在悬系着江边古塔中的事,可是主人主母已经翻出宅院,苗成就知发现了外人来到宅中窥探。自己赶到屋门口,才一伸手推门,门已自己开了。当门而立,站着一个一身短衣,赤着双足,穿着草鞋的老者。手中可是任什么没有,右手拈着额下的白髯,微微含着笑,向苗成低声说道:“姓苗的,你要是江湖上的朋友,随我来,有话外边和你讲,怕死你就别出来!”苗成是个多么暴的性子,哪肯听任外面来人这么轻狂,厉声呵斥:“你这老儿有什么惊人的艺业,来到了你老子面前这么卖狂,你先接家伙吧!”他手底下现成的刀,猛然的向这老人的胸前戳去。那老人扑哧一笑,身形依然在原地没动,只把上半身微往左一拧,伸左手骈二指,往苗成的鬼头刀上一点,已把鬼头刀给荡开。这老者好快的身形,低喝声:“你有胆量随我来。”苗成哪肯含糊了,竟自摆刀追赶下来。

那老者竟自扑奔前面门首,他好似轻车熟路,连那门头上房都不往上落,腾身一跃,已到了门外。这苗成虽是性急、粗暴,但是他在江湖上也有了很多的经验、很丰富的阅历。他一见这老儿这轻纵法,就知此人是江湖上一个能手。只这轻功胆量,自己和他比较起来,就是差得太多。不过此时既已和他较量上,就是不行也不能含糊了。自己这柄厚背鬼头刀也不是好对付的,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兄是怎么个路道!

苗成此时一步不肯放松,竟自追赶下来。那老人已直扑绿云村外,斜奔那片竹塘。苗成任凭把夜行术尽力施展出来,只是始终距离着那人两丈多远。把苗成急的,只恨自己身边没带着暗器。要是身边带着暗器,怎么也先给他一下子。好在这一段路程并不远,那老人直扑那片竹林。苗成一看不好,要被他逃进了竹林,自己就算白白地被他戏弄了。再不肯忍耐下去,厉声呵斥道:“你这老匹夫!还要把你老子引到哪里去?这里就是很好的所在,不站住我可要骂你了。”那老者却略一停身,回身呵斥道:“丑鬼,你要死也不要这么等不得,这就到了你葬身之地了!”那老人竟踊身一纵,跃进了竹林中一条小道。苗成本知道江湖上的习惯:遇林莫追。此时自己被他啰唆得火起万丈,再不肯守什么江湖禁忌,竟自跟踪追赶下来。

这座竹林中竟有一片空地,直通着江岸靠东北一带的一片苇塘。外面月色甚明,只是这竹林中却是阴影甚暗。那老人已经站住,苗成怒骂道:“你这老匹夫!找了这么个葬身之地,苗老子别教你白费了事!”往前一纵,鬼头刀照那老人的头上就劈。老人却往旁一纵,闪身避开,向苗成厉声呵斥道:“你先不要忙,这还不是已到了你最后之日么!你等我把话说明,你再死不迟。”苗成压刀说道:“老匹夫,我苗成就没把这死生两字放在心上!讲个明白也好,我和你这老匹夫素昧平生,你找了我来,是什么意思?大约江边古塔中也是你这老匹夫作祟。你就敢到绿云村,这么找我来,定是受那恶魔彭天寿差派。你既来了,也休想离开这里了。老匹夫,你叫什么名字?”

老者微微一笑,向苗成道:“你不用张牙舞爪的这么张狂,我既然来了,我的事不办了结了,我绝不会回去的。丑鬼,你不用自己捣鬼,瞎猜测我的来意。江边古塔中是另有其人,不关你的事。老夫的姓名现在还不愿意告诉你,也用不着你问。即或我提出来,你也未必知道。你们主仆全曾是成名的人物,像我们这种无名之辈,哪还放在你们眼中?

“丑鬼,咱们好好地讲一件买卖,拿你的这条命换一件东西。你自己可要思索一下,你不要以为你从来不惜命,不怕死。不过这次老夫既已找到这里,你的命就不许你管了。不是老夫对你说句狂言,你的死生两字,完全握在老夫的掌中。不过我这人做事来明去白,你还要放得明白些,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你这丑鬼任你不怕死,我却不大相信,蝼蚁尚且贪生,人没有不惜命的。你从天南把这条命逃出来,今夜才有你这个人在。不过一个人一生去了自幼无知和衰老病废,中间不过数十年任你施为。可是在这短短的数十年中,一个人要是不能成名立业,困顿在江湖上,低首下心地仰人鼻息,这样苟活一生,老夫看来,这种人活个什么意思?

“丑鬼,你常常自命是英雄,素日以任侠尚义自居,不过据老夫看来,你满错了。大丈夫做事,不能流芳千古,就得遗臭万年,那才对呢。你这丑鬼空学了一身本领,依附人的鼻息下,这么把你一生断送了,你这个人这一世就算白来了。老夫也不知道你是哪位师傅教下来的。你依靠姓商的门下,你肯替他卖命,到现在你又该如何!老夫我和你也没见过,不过很有些人告诉我,你很是一条汉子。我们不愿意教你这种有作为的人,白白地断送了一生。我这才不顾一切地找到绿云村,把你引到这里,以良言相劝。教你醒悟了过去的错误,指你一条明路,教你往后能够扬眉吐气,在江湖道上多少也得教你占些地位。其实这种事你要是稍明白的,不用老夫多费话。你只要听从老夫的话,离开绿云村,随我到天南一带,能给你找一个极好的安身之地,做一个江湖道的领袖,也把你这身本领施展施展。

“不过你可听明白了,我们不是非借重你的力量。我们所去的地方,并不是非有你这样的人物才能长起字号来,人家那里有本事的人多着呢。我提一个人,量你也有个耳闻。南海渔人詹四先生,连他那种成名的人物也归附那个地方,其他的人也就可想而知了。老夫是怀着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之意,一番好意想把你引到成名露脸的道路上。不过你也得有进身的功劳才能收录你,连老夫此来也要了断一件事。你的心意如何?赶紧和我说痛快话,我没有工夫和你耽搁。”

那苗成哪听得下去他这番话,分明来人是一个匪徒,想用威胁利诱,教自己离开主人的门下。已是强按着怒气,要听明白了他的来意。可是听了半天,他的话还是含糊其辞,没说出个结果来,遂怒叱一声:“你这老匹夫是一派胡言!我苗成生来的命苦,我没有开山立业的本事,也没有领率江湖弟兄,做那没本钱生涯的福分。就是依靠人的门下,低三下四的惯了,我命中造定了是这样,我早认了命。何况我这人天生来的一条道跑到黑,绝不回头。姓商的自幼把我恩养起来,我认定我这一身皮肉骨血全是姓商的。任你摆上功名富贵,你老子绝不会动心的,你是枉费唇舌!你现在麻烦了一晌,据我看,你是白费了心机。我教你晚死片刻,我是想知道你真实的来意。看你年岁很老,你竟是一肚子狼心狗肺,可惜你这大年岁怎么活来的。老子没有工夫和你纠缠,你这样人我留你没用,还是早早地打发了你吧!”苗成早把力量蓄足了,脚下一点地,猱身而进。身躯往这老者面前一落,掌中的厚背鬼头刀劈胸便扎。

这老者冷笑一声:“丑鬼,你想动手不行,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在他答话的中间,苗成的刀已经递了两式。这老者只用闪,展,腾,挪,封,拦,格,据,身形巧快。苗成这把厚背鬼头刀,刀法十分厉害,连着拆了他六七招,这把刀却是递不进去。那老者突然身躯往起一纵,退出两丈去,厉声说道:“丑鬼,你先等一等,想不要命,不至于这么忙。反正你放心好了,今夜你休想再回绿云村,我老头子已经伸手的事,任凭他天王老爷出来,也得依着自己的主张。我有两句要紧的话,在你临死前要说与你,现在你的生死也就在这一个时辰内。我再容你想一想,那天龙剑商和跟他那女人柳玉蟾,在江湖上虽然小有微名,不过我们没把他放在心上。老夫此来,还要借一点东西。你这丑鬼能把这件事办了,也可免你一死。就是天龙剑商和他的母亲罗刹女叶青鸾,这个老虔婆尚活在人间。她身边有一件东西,必须借我们一用,就是那‘五云捧日摄魂钉’。这件东西,丑鬼你不会不知道,你能把这件东西得到手中,不仅能买你的命,还能换你后半生的无穷快乐。也不用你再在江湖上寄人篱下,依人生活,你也能吐气扬眉了。不过这件事老夫既已说出,你若不能做到,你就得随着老夫走,这件东西我们自会派别人来取。这两件事你敢全不答应,丑鬼,老夫要教你逃出掌下,我就枉叫铁……”

底下这个字没说出来,在北面的竹林中,似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这老者把底下的话完全顿住,不再讲下去。那苗成哈哈的一阵狂笑,随口骂道:“你这万恶的老匹夫,我早就看出你是姓彭的一党,用这种甜言蜜语引诱我上你们圈套。鬼使神差,教你把来意说出。你们是惧怕商家的老太太五云捧日摄魂钉的厉害,不敢遽然前来动我们。想出这种下流的主意来,想引诱我苗成卖主求荣,你这老匹夫眼瞎了,心也瞎了。你既是江湖道中人,你耳中也该有个耳闻。姓苗的虽然是商家的奴仆,但是论起品格来,比你们这帮狼崽子高着三辈。我已经告诉你这老匹夫,你这番话哄骗别人,或许被你们所诱。纵然你有天大的本领,你能取姓苗的这条命,姓苗的这颗心你拿不走吧!”

在苗成这番话一落声时,竹林的南面被风吹得唰啦啦一响。在这竹竿互碰的声响中,似乎有人说了个“骂得好”三字。不过这三字的声音被风摆竹林,扰乱得听不真切,何况苗成此时已预备和这老者一死相拼,哪还顾得到别处。竟在这时踊身一纵,扑了过来。掌中的厚背鬼头刀,用劈闪单刀的刀法,如暴雨狂风向这老者下手。

苗成这把刀曾受过名师传授,颇见功夫。这来人已露出口风,是势不两立的彭天寿的党羽,怀着恶意而来。可是此人虽然赤手空拳,但是两下一递手之间,苗成已知此人比自己本领高得多。自己把这把厚背鬼头刀上的本领,已完全施展出来。他这趟劈闪单刀,也真下过功夫,崩、扎、窝、挑、扇、砍、劈、剁,这趟刀法上有惊人的造诣,招数劲疾,砍出来的刀路子颇具十足的威力。但是这怪老儿竟自赤手空拳地来对付苗成,他依然是进退起落,翩若惊鸿,身形巧快得各别,飘忽若风,行前忽后,行左忽右。苗成容得他动手多时,才辨识出这老儿施展的竟是截手法。苗成一认出这老者施展的功夫,自己身上立刻见了汗,因为这种截手法是江湖武林中一种绝技。以这种功夫来对付拳术,尚还可说,若是用这种轻功夫来进兵刃,拳功没有上乘本领的,谁也不敢这么施展,只怕自己今夜不易再逃出他这趟拳术了。这怪老人这趟拳术,施展开挑,砍,拦,切,封,闭,擒,拿,矫若游龙,猛如狮虎,来如疾风骤雨,去若飞燕惊鸿。这种身手,任凭苗成这柄刀怎样施为,也照样一点边沾不着人家,反倒尽递了些空招,渐渐的刀法散乱,身上已见了热汗。

这怪老儿一边动着手,还是不住地夹着戏谑讥诮的言辞,使苗成听到耳中,实不能经受。动手应敌,这一把气浮躁起来,已经算失着。何况苗成身上这一见了汗,渐渐的身形步眼全失去灵活,越发处处露了空。自己这一刀法散乱,身上连番被老者袭击。苗成越到了形势已然分出强弱,完全不是怪老儿敌手时,更把死生置之度外,口中连连喝骂。这怪老儿却也丝毫不肯放松,一边动着手,一边呵斥着:“你这丑鬼,你是自己找死。老夫本有成全你之心,你反倒这么不识好歹,太可恶了!你只要现在抛刀认罪,老夫还念你素日尚无大恶,把你带走。你只要敢这么信口丑詈,老夫要先把你活活累到快断了气,再摆治你这丑鬼。我要教你尝尝这样新鲜的死法!”

这老者这时手底下,可实在是不肯留情。苗成被他连番袭击,左挨一掌,右挨一指,虽没有重伤,只是些不碍命的地方——肩,背,臀,胯,肉厚之处。可是这一连番被打,身似火烧,虽还禁得住,可是苗成一看这种情形,自己就是勉力挣扎下去,也无非是早晚毁在此人手内。看这情形,他是安心逼迫自己投降在他手内,做那背主求荣的勾当。自己焉能惜这一命,遂怒吼一声:“老匹夫,你苗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猛然向那怪老儿狠砍一刀,一翻身倒纵出来,自己一咬牙,横刀自刎。哪知刀才往上抬,右臂上被人一击,一条胳臂完全麻木,再也抬不上去。当啷一声,厚背鬼头刀竟自落在地上。

这苗成怒骂了声:“老匹夫,苗老子已是自裁报主,你敢阻拦我!”用左手抬刀,转身来察看时,哪还有那怪老儿的踪迹!静悄悄的一片竹林,只有那丛杂的竹梢被风摆动着。蝼蚁尚且贪生,谁不惜命?苗成被人家武功逼迫之下,愤而自杀,在当时是一个被迫侮辱,不这么办也绝逃不开那怪老人的手下。现在看那老人家踪迹已失,空林寂静,苗成绝不会再寻死路。江湖上的事,历来是惜名胜于惜命,和平常人一样,尤其把这个名字看得特别的重。苗成竹林受辱,可是绝无第二人看见,这是他能惜命的缘由。当时虽用左手把刀拾起来,他再不肯往颈子上抹了。不过像苗成这种人,实有至死不屈的特性。这也就是他忠心护主的特长,不是一般人所能比的。不过这种人可十分难惹,他认定了这件事是对的,任凭你说个天花乱坠,他就能百折不回,意志轻易不被你摇动。

苗成现在不想死了,他口里不肯闲着,对着空林大骂了一阵,到了这种时候,依然没有怕死贪生之意。骂了半晌,没有人答应。这时右胳臂已经缓过来,照样的能动作了。苗成被侮辱个淋漓尽致,精神颓败,狼狈十分,对空骂了这么一阵。那老儿定是走了,可把自己气死、糊涂死了。跟着主人在江湖上也闯荡了十几年,什么恩怨仇杀也全见过,只是今夜这个事太以离奇!就不明白这个怪老人,他究竟是怎么个来意?在先威胁利诱,想教自己做那丧尽天良,出卖恩主的事。那情形是做不到绝不肯罢手,似有把自己置之死地的情形。忽然间他这么飘然隐去,这种事情太怪了,自己就是琢磨不出个道理来。又羞又恨,走出竹林,这才和主人天龙剑商和、主母柳玉蟾相遇。此时,自己被怪老儿侮辱得筋疲力尽,两眼全有些模糊了。一出竹林,竟给了主人商和一刀。

苗成为今夜所遇的事几乎气死,被主人、主母安慰着,一同往绿云村走回来,遂把所经所遇说与了主人、主母。天龙剑商和跟夫人柳玉蟾也全惊诧十分,彼此也想不出来人究竟是何路道,他这么凌辱苗成,究竟是何居心。天龙剑商和遇到这种情形,也是又急又怒。夫人柳玉蟾看到苗成这种情形,一边走着,一边竭力地安慰着他。家门到了,柳玉蟾头一个蹿过门去,把门开了。这就是夫人心细的地方。因为一路走着,苗成颇有些步履蹒跚,愁眉苦脸的。他身上定有许多伤痕,这时再教他蹿高纵矮,当着主人面前,他绝不肯示弱,可是何必再教他受无谓的痛苦?所以柳玉蟾赶紧把门开了。

天龙剑商和跟苗成一同走进大门来。一进门先打量院中的情形,没有什么异样。吩咐苗成回自己屋中歇息,教他赶紧把治伤的药服下去。柳玉蟾头一个先奔里面,她不上竹楼,却到竹楼穿过后面的小门前,听了听后院里并没有什么动静,自己放了心。这时天龙剑商和心中在思索着事,未免精神不属,竟走上楼梯。柳玉蟾也从后面赶过来,见丈夫不肯再用轻功纵上竹楼,现在他心情正在烦闷之下,自己也不肯任意在他面前施展本领,也随着他的身后从楼梯上来。赶到了楼上,转过扶梯,天龙剑商和已到楼门口。

江湖上不论是武林中的人,或是江湖道中人,凡是在夜间出入,全不肯疏忽,恐发生意外。就是自己常走的地方,门窗灯火全要十分留意,何况商和他们夫妇今夜是已有所遇,绝不会那么大意的。商和见楼门和窗上的灯光全和走时一样,放心地往里走。一脚跨进楼门口,猛见在他那书案前、灯光下,坐定一个相貌奇怪的老者。一身短衣裳,半秃的头顶,一绺山羊胡子,手里正拿着自己看的那本书,静坐在那里。自己这一进屋,这老人把书本子往书案上一放,神色自然地向自己微笑欠身。

天龙剑商和在愕然惊惧之下,往后一撤身,剑已握到右手,左手一指,喝问道:“你是什么人?”柳玉蟾是紧跟着商和的身后,这种动作太急,柳玉蟾也没想到会再有意外发生,险些和天龙剑商和撞在一处,自己也惊得往后却步。这时,那老人呵呵一笑道:“商大侠,我冒昧登门,可称是不速之客。我恐怕尝了主人的闭门羹,故此这么无理地擅闯竹楼。商大侠,我应得何罪,尽管处罚。我只盼望贤伉俪不要把老婆婆惊动出来,我就是感激不尽了。”

天龙剑商和跟夫人柳玉蟾乍一见竹楼中有人潜伏,非常惊惧。这时察言观色,已经看出来人没有十分恶意,不过可没有十分把握,因为一些看不出这人的来历,更不认识他。夫人柳玉蟾身后也自戒备着,把暗器已扣在掌中,预备来人稍有动作,先下手为强,赏他一暗器。柳玉蟾更想到苗成所说竹林中那人的情形,颇像此人,遂也厉声喝问:“既然承你不弃,来到绿云村中相访,我们夫妇定要竭诚地招待你才是。不过方才竹林中莫非就是尊驾么?既肯现身相见,请示姓名?”那人这才慢吞吞站起来,向柳玉蟾说:“你所说的倒是不差,竹林中和那丑鬼相戏,正是我们办的。你们贤伉俪要问我的姓名,我就是说出来,你们也未必知道江湖上还有这么个人。我现在提个人,你们若是知道的话,我们一切事就好讲了。南海渔人詹四先生,你们贤伉俪可认识他么?”

此人话一出口,天龙剑商和赶紧把掌中剑交到左手,向来人一拱手道:“尊驾既提起这位詹老侠客,我想你和他定有渊源,尊驾莫非是从詹四先生那里来吗?恕我夫妻无礼,我还是得向尊驾请示姓名,也好称呼。”柳玉蟾这时听来人说到詹四先生,不致再有恶意,更恐怕被来人发觉自己要用暗器,赶紧收起来。这来人听到商和的话,这才说道:“贤伉俪既然肯承认我所说的人,量不致再疑心我了。何妨先请到里面来,咱们坐下谈谈好吗?”天龙剑商和此时已细查来人身上绝没有兵刃,遂向来人点点头道:“我正要和尊驾细谈。”跟着一扭头,向夫人柳玉蟾看了一眼,毫不迟疑地走向里面。先把掌中所提的天龙剑往剑鞘上一插,返身向来人拱手施礼让座。夫人柳玉蟾却紧随着商和的身旁,不肯离开。

这人容商和落座之后,说道:“商大侠,在下因为是无名之辈,历来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轻易不肯报‘万儿’。这不是我的轻狂,正是我藏拙的地方,纵然丢人现眼,也可给师门稍微保全一些颜面。不过今夜来在绿云村,我不把我的来历说清,咱们底下的话就不好讲了。我姓雍名非,江湖上有个诨号,全称我作铁鹞子。在詹四先生门下,在弟子中忝居第一,我的话绝不假吧?无名小卒,未必入过商大侠的贵耳吧!”

天龙剑商和咦了一声,慌忙站起道:“我商和真是有眼无珠!雍二侠光临寒舍,我几乎当面错过。今夜潇湘水面,江边古塔,村外竹林,寒舍侠影,全是雍二侠一人了。盛名之下无虚士,詹四先生的门下,果然不同凡俗,另具一番身手。我商和虽然也在江湖中胡混了些年,可是望尘莫及,教我商和拜服不尽。不过不知是雍二侠来此一现身手,我商和语言多有冒昧之处,还求原谅。”那柳玉蟾也忙向前万福施礼着道:“雍二侠,铁鹞子三字,我柳玉蟾在我娘家就已闻名,连我父亲也久仰二侠的掌法绝妙。一身的本领,武林中谁不敬仰!这些年无时不存着拜访之心,只是机缘不洽,空怀向往之心而已。真是意想不到,二侠竟自来到绿云村。我们先不问二侠的来意,只凭今夜这一聚,这可得引用那句俗语,我们夫妇三生有幸了。”

铁鹞子雍非哈哈一笑道:“只凭贤伉俪这种文雅风流,谁又知道是十年前名震武林的侠客呢。”柳玉蟾道:“侠客两字我们可实不敢当,雍二侠快快请坐,我去烧壶茶来。”铁鹞子雍非忙说道:“你不要费事,我这疏狂成性的人,实在是不用客气,请你不必费事。我已饱饮清流,还不甚渴呢。今夜我过分的辛苦,颇感疲劳。我这么闯进竹楼,也正是避着两人,就是尊府上的那丑鬼苗成和后面的老太太。这两人我实不敢过分的招惹,可是我对于这两位,倒是想着瞻仰瞻仰他们。只是他们这两位,性情与常人不同,我一个打算不好,还许白在他们面前讨了无趣呢。”

天龙剑商和听到他的话,不由地扑哧一笑,向这位铁鹞子雍非说道:“雍二侠,你这话我可认为言不由衷。那苗成已在雍二侠客的手下铩羽而归。他已饱尝二侠的手法,只怕他羞愤难消。少时和雍二侠见面,难免有得罪之处。我得先向雍二侠面前告罪,我虽是他的主人,教你见笑,他颇有些不服从我们的命令呢。”铁鹞子雍非哈哈一笑,向天龙剑商和道:“我倒是十分喜爱他,只为他性情各别。在天南一带武林中全盛传着,天龙剑的门下有这么一个怪人,他是忠诚勇敢,百折不回,临危不惧,宁死不屈,这种性情很是难得。只是江湖上空自这么传说,我雍非还真没见识过,这才故意地把他诱出绿云村,百般逼迫,尽情凌辱。果然这丑鬼天性厚道,志向坚定,任凭怎样威胁利诱,他是绝不肯背叛你的。商大侠,只凭你门下有这么个人,也足以自豪了。”天龙剑商和道:“这是老英雄的过奖,不过他的性情也真教人难于亲近呢!”雍非答道:“任凭怎样,只看着他这种忠心护主,也该让他三分。”

刚说到这,听得门外嘎吱嘎吱的一阵响。柳玉蟾已听出是那苗成脚步之声,知道他若是一进门,看到这个仇人,焉肯甘心?自己才站起来,要往外迎着他,跟他说明一切。哪知那苗成正是为这件事来的,突的见他踊身而入,一声怒吼:“你这老匹夫,把你苗老子已经凌辱够了,还跑到我门上来装模作样!”他提着刀来的,身形纵起,往铁鹞子雍非身上剁来。那铁鹞子雍非早看见这个冤家对头闯进屋来,和自己拼命,却不慌不忙,神色自如。眼看着苗成连刀带人一块落下来,他两手一按椅子的扶手,那身躯轻轻飘飘飞起来,已落在书案上。离着那盏蜡台不过尺许,起落之间,那烛焰只摆了摆,竟没被扑灭。这种轻巧灵快的身形,称得起是武林中的绝技。

这时,天龙剑商和也早已动手,没容他刀往下落,轻舒猿臂,把苗成的腕子格住,用沉着的声音呵斥道:“苗成,不许你胡闹,你有几条命,敢和雍二侠动手!”柳玉蟾也赶过来,挡在他面前,伸手轻轻地把后背鬼头刀接过去,说道:“苗成,你受了什么委屈,既看来人能坐在这里和主人讲话,这定是一家人。你吃了什么亏,也应该问个明白。这么暴躁,岂不教人笑话,有话好好讲。”天龙剑商和这时已把苗成的腕子撒开,回身向铁鹞子雍非道:“雍二侠,我的话说在头里没有?他这种性情太难讲话了。老侠快快请坐,一切事看我夫妇薄面,担待一二。”

雍非哈哈一笑,已落在地上,向苗成说道:“你不要尽自放不过我去,好在我这人还讲理,打完了人,我自己送上门来。杀剐存留,任凭尊便,我没跑掉,总也对得住你了。”柳玉蟾赶忙拦着雍非的话道:“老侠客,不要和他取笑了。”忙向苗成道,“苗成,你今日栽在这人的手内,认为是奇耻大辱,愤恨难消。可是我若告诉你,和你动手的人是何许人,大概你的气就会平了。你总该知道得很清楚,这位是南海渔人詹大侠的门下老英雄,名叫铁鹞子雍非,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苗成听到主母说出此人的姓名,哦了一声,往后倒退了一步道:“怎么?这是詹四先生的门下雍老英雄?啊呀!我苗成这种无名之辈,竟会承这位名震天南的铁鹞子照顾到我的身上,我真有些莫名其妙呢!我不知道怎么得罪过雍大侠,今夜这么不肯相容。可是我苗成已是你雍老英雄的手下败将,论我这点本领,再有两个苗成也不是你雍老英雄的对手。不过你得教我死个明白,我什么地方开罪了你这领率天南的侠义道,你要讲个明白!”苗成说到这,他虽是明知道来人是非常人物,但是他依然没有一些惧怕。那种倔强的性情,丝毫不减。

铁鹞子雍非已经落了座,柳玉蟾也把苗成那柄厚背鬼头刀立在墙边,铁鹞子雍非向苗成道:“你这老哥,先把怒气往下消一消,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这人赶到这里负荆请罪,不能算不讲理了。咱们的事好说,这也用不着再搁他十年八载,没了没休。管保今夜就给一个了断,你看如何?咱们坐下讲。”天龙剑商和夫妇见这铁鹞子雍非肃散自如,语言豪爽。不过苗成看不透他这意思,并且他这种性情,你惹恼了他,任凭你是怎样惊天动地的人物,他也和你没有完。商和便也跟着向苗成道:“苗成,你不许心中再存芥蒂。雍老英雄是江湖成名的人物,此番光临我绿云村,深夜间赶到我们这里,这实在是难得的事。适才竹林相戏,绝非无故,另有缘由。我们还要向雍二侠请教一切,我们也是江湖道中人,哪好这么一点不能容事。你要好好听我们的嘱咐,你要这么一些礼貌没有,雍二侠就要见怪了。”

那苗成一张丑脸还是满含着怒气,向天龙剑商和道:“主人!不是我苗成不识好歹,主人你不知道方才竹林中,人家颇有把我置之死地之心呢。”柳玉蟾一旁笑道:“苗成,你不要胡说了!雍二侠若是真没有留你之意,还容你活到现在吗?不要胡闹,好好在这里听着讲话。”那铁鹞子雍非一旁说道:“商大侠,你们贤夫妇请坐。苗老兄,你也坐下,听我把我的心意说明,任凭你发落如何?”那苗成依然是愤愤不平地说道:“你老英雄不用和我客气,这里没有我的座位。”铁鹞子雍非道:“没有那么些讲究,像苗老兄你这份肝胆,任凭他怎样成名人物,也应该另眼相看。”说到这里,向天龙剑商和道,“商大侠,你以后对此人不得再存主仆之分。这种忠诚,这种肝胆,江湖中能有几人?此后你们正该甘苦与共,祸福相担,共存亡,共生死,成为患难弟兄,才不辜负他这样的人呢!”商和拱手向铁鹞子雍非道:“二侠说得极是,我商和敬谨受教。”回头向苗成道,“苗成,你听见了,雍二侠这样吩咐,你就坐下,我们也好讲话。”

那苗成听到主人这样说,一张丑脸涨得通红的,头上的筋全暴起,向商和道:“主人,你别管我,我坐立由我自己。你若这么拘束我,我只好先到前面去了。”雍非看着苗成这样情形,微微一笑,向商和道:“商大侠,你门下这位苗成老兄,果然名不虚传。他这种情形,只好由他。我雍非往后要是得了机会,能和他一处聚会时,我们倒可以多亲近些。我就是喜爱这种性情的人,坦白爽直,胸无成竹。我雍非很愿意得这么一个好帮手,只是教我哪里去找第二个苗成?”

方说到这句,外面走廊内轻轻地一响。铁鹞子雍非愕然起立,向商和问:“贵宅中这时候还有什么人出入?外面有人。”天龙剑商和、柳玉蟾也似乎听出有人落在窗外的走廊上。商和方要答话,铁鹞子雍非也要发动,楼门口突有一人踊身而入,口中说道:“是哪位成名的侠义道,深夜入我绿云村,把我们苗成尽情凌辱,也过于藐视我商家无人了。我这老而不死的叶青鸾,倒要领教你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