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诱

夜里,许凤从昏迷状态中醒了过来,闻到一股香粉味,勉强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干净阔气的屋子里。只见迎门桌上高烧着一支大蜡烛;屋里一色红漆橱柜;窗纸雪白油亮,贴着红纸剪花;炕头叠着一摞绸缎花被子,炕上铺着大花毛毯。一看自己盖着一床红绫绣花被子,赌气掀到一边。这时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屋进来了两个女人,都穿得鲜红艳紫,打扮得油头粉面,哧哧地贱笑着,凑过来问长问短。其中一个天津口音的女人特别流声浪气,许凤猜想她一定就是水仙花。许凤用手支起身子,想起来离开这里,可是头痛欲裂,浑身无力。一阵头晕,又倒下了。

水仙花斟了一碗开水递过来,笑嘻嘻地说:“许大姐,你真是好样的,连日本人也佩服你。刚才医生来给你看过,胡队长也守了你好一会儿。你这病可不轻啊。医生说是重伤风,还中了点毒气。这里是药,快吃下去吧!”

许凤只觉一阵恶心,房子嗖嗖地旋转,耳朵嗡嗡地鸣叫。她竭力在想:小曼、秀芬在哪里?同志们怎样了?只见那女人像抹着鲜血似的红嘴唇,一张一合地动弹。许凤竭力听着,却听不完全,只听见说:“许大姐……人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啊!像你这么漂亮的人,谁不争着要……就顺着吧!……闺女家,就是……一朵鲜花……能红几日啊!……乐一天少一天……”

许凤不听还罢了,越听越气往上冲。她不能忍受这种侮辱,真想狠狠地打这两个烂母狗的嘴巴,可是动不了。她拼命起来一挥胳膊,水仙花端着的茶碗,啪喳一声被打到当地摔碎了。热水烫得水仙花直叫唤,一面抓挠着脚,一面往外屋跑去。

“你们这些狗汉奸,臭肉,滚!”

许凤咬着牙骂着,听着外屋反倒一阵哧哧的笑,气得心里一炸,头更眩晕起来。房子越转越快,眼前一片昏黑,她又昏迷过去了。这时,胡文玉走进屋来。水仙花正抱着只脚跟小白鸭发牢骚。一见胡文玉,往里屋指指说:“真是个泼辣货,好心好意磨破了嘴唇,末了落个挨骂,外加开水泼,都是为你。”胡文玉向水仙花笑笑,轻轻地走近许凤,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给她盖盖被子。又踮着脚尖去坐在凳子上,得意地点上一支烟卷,吸着沉思起来。

自从捕来了许凤,胡文玉更是一帆风顺。北平的华北新民总会对他写的反共宣传小册子十分欣赏,给送来了科长的聘书和一千元车马费。宫本也趁机提出,等他到了北平,跟他合资开个洋行。正好他爸爸也来信说,给他预备好了洋房汽车,等他带着太太回去。小鸾一听喜出望外,天天准备着起程,对他更是百般笑脸相迎。赵青、齐光第他们也是天天准备欢送。现在只等着劝降许凤一桩事完成,就可以走了。他吸着烟,不觉笑了出来。暗想:在许凤面临死亡、孤独无依的情况下,就凭我对她这一腔痴情,尽力温存体贴她,一定会感化她,征服她。只要她一动心,那就怎么都行了。人非草木,谁能无情?何况我过去曾经完全征服过她的心呢。到那时候让我带她一走,她就会变成温顺的姨太太了……他正胡思乱想,听着许凤哼了一声,抬头一看,许凤干渴地咂着干裂的嘴唇,便向水仙花要了水来。

很久,很久,像是在梦中,又像是真事,许凤觉得自己正在小曼家里,她在给县委写一份报告,累得又疲乏又渴,大娘笑着端过一大碗开水来。

“喝吧,孩子!你们这些人哪,就光知道工作,工作!看你累病了。”

她接过碗来,喝下去,觉得痛快极了。她还想喝,忽然大娘不见了,恍惚听见有人说话,声音是那么熟悉。

“她死不了。一会儿我劝劝她就会吃东西。吃上几剂药,就会好的。”

她觉得有人用小匙给自己水喝。一睁眼醒过来,见一个人正偎坐在旁边,端着水碗喂自己。睁大眼睛一看,却是胡文玉。她气得浑身一抖,猛一下坐起来,一巴掌打在胡文玉脸上,噗一声水洒了一被子。胡文玉一手捂着脸,跳下炕去,皱着眉看着她。许凤又恶心又愤怒,挣扎着要起来。胡文玉忙去扶她起来。她一起身禁不住呕吐起来。胡文玉忙拿过小盆子来接着。她愤怒,恶心,搜肠刮肚地吐出几口又苦又酸的清水。抬起身子来,想擦擦嘴,胡文玉忙递给她手绢。她挡开他的手,用衣襟擦了擦,出了口闷气。仔细看时,只见胡文玉穿了一身崭新的黄呢军装,乌亮的高统黑皮靴,金戒指,手表,油亮可憎的白脸上眼睛周围一圈青气。眼看着这个吃人血的叛徒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怒火烧心,光想亲手杀掉他才痛快,一着急,两眼发黑,好半天才清醒过来。胡文玉用低低的温柔的声音说:“小凤,我是多么想你呀!我过去做错了事,求你原谅我,只要你答应我一句话,叫我立刻去死,我都愿意!”

“呸!叛徒!”许凤气得浑身直抖。

“骂吧,我知道你的脾气,没关系。只要你答应我一句话,我一切都依着你。我不能看着叫你死。你知道,这样我是受不了的。我能救你,豁出命我也要救你。可惜事到如今,你还不了解我的心。求你念过去咱们的爱情吧,答应我吧,你不答应……我可要自杀!”

许凤听到这里,早气坏了。摸到炕边一个茶碗,拼命向他砍去。胡文玉一立,一下正打在他胸膛上。咔嚓哗啦一阵响,碗掉在地上摔碎了。许凤一手指着他骂道:“快去自杀吧,你这个叛徒!我不用你救。你的手沾满了革命战士的鲜血!”

胡文玉一点也不生气,装出可怜的样子说:“打吧!只要你痛快。我倒希望你亲手杀死我,只要记住我对你的一片心。”

许凤一阵头昏,躺下来,闭上眼睛不再理他。胡文玉见许凤斩钉截铁,一时无计可施,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站起走到外屋,只听他轻声对水仙花说:“你要当心点,快点把她的病治好……”

过了几天。一个中午,许凤被带进一个屋子里来。正面八仙桌后边坐着齐光第,装得威风凛凛,神气十足。两旁坐了十几个叛徒和汉奸,两个便衣特务架着许凤坐在对面一个椅子上。

许凤轻蔑地看着他们。

齐光第用手梳一下大背头,笑着说:“许政委受惊啦!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一定想法救护你。只要不到日本人那边就好办。今天请你来就是要帮你想个出路。在座的都是讲交情的朋友。就拿赵青说吧,尽管你俩有过不愉快,可是他一点也不记仇,还是愿意帮你的忙。俗话说得好,不打不成相识嘛。”

赵青点上烟卷吸着,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就是这样,咱们一个锅里拉木杓也好几年啦,我绝不抱任何成见。”

小鸾也笑嘻嘻地端了一杯茶来,放在许凤旁边桌子上,歪着头说:“喝杯茶吧,许大姐,我真高兴咱们又成一家人了。”

齐光第在当屋踱着方步,大口吸着烟卷,眉飞色舞地对许凤演说起来:“说老实话,我们都很佩服你。以你的聪明才智,将来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我们绝不能看着叫你白白糟践了性命,所以一定要向你说清楚。你在八路那边跟他们瞎混,是白找苦恼,不光个人没有什么出息,就对国家也毫无用处。你应当明白,共产主义决不适合中国的国情,这是天理人情所不能容许的。共产党决不会成功,充其量不过给老百姓制造痛苦,多流点血,到头来终归还是失败。你盲目干下去,不是人头落地,就是进监狱,把一生幸福断送干净。你应当看清大局。不要说中国人不要共产主义,就是日本、英、美等国也绝不许可中国赤化。所以,跟共产党瞎闹是没有前途的。而我们呢,坦白地说,治安军大部分都是我们国军变过去的,早晚我们总会把江山弄到手的。希望你能参加进来为咱们神圣的事业奋斗。你要愿意的话,我们愿为你保留一切方便。我们可以马上就叫大乡保你出去,以后咱们再建立联系,配合斗争。你只管放心谈吧,我担保这儿说的话一句也不泄露出去。我们一定为你保守秘密。实话告诉你,我们都是国民党的人。这就把最大的机密都告诉你了。”

许凤冷笑一声说:“啊!这也算是一种机密吗?像你们这种汉奸卖国贼,再多些,日本鬼子也不怕。你们跟日本特务这种无耻的合流,是瞒不了谁的。正是因为有了你们的帮助,鬼子才能杀死成千上万的抗日战士。日本鬼子自己办不到的,你们都帮助办到了。你们真不愧是帝国主义忠实的走狗。你们为了能够骑在老百姓头上,宁可卖国。像你们这样的党是汉奸党。你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卖国贼!”

赵青听着气得奸笑一声说:“请你注意,我们能够给你幸福,可也能够叫你死!”

齐光第伸手阻止了赵青一下,竭力装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微笑地吸着烟,走到许凤跟前,故意岔开话头说:“是啊,再考虑考虑,不要那么固执。你死去了,人家可是照常欢乐。是不是呢?人只要不死……”

许凤冷笑一声说:“你们这些汉奸,还是想一想你们自己吧。你们杀害了多少革命的战士和同胞,每一笔账都给你们记着呢。日本帝国主义就要完了,你们眼看就成了丧家之犬。那时候你们是无路可走的,你们逃不脱人民的审判。你们怕死,可是死亡等着你们这些喝人血的败类。你们这一类人将从祖国的土地上消灭。不管你们用什么阴谋诡计,用什么毒辣的手段,你们的命运是挽救不了的。现在还有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们应该立刻低头认罪,用行动表示自己回头。依靠别的都是不行的。”许凤一顿严厉的训斥,使特务们呆住了,有的低下头沉思起来。

齐光第故意镇静地惨笑了一声说:“哎,现在是谈你的问题嘛!是你面临着死亡,不是别人。”

许凤笑道:“当然,你们现在是可以把我杀掉的。但是我的生命和伟大的祖国和革命的人民是一体,她是杀不死的。祖国,我活着是为她,我死也是为她。一个人总得死,只要死得光荣,就是最愉快的。至于你们,已经丧尽了天良,出卖了祖宗,丧尽了中国人的气味。你们是行尸走肉,是猪狗。你们活着真还不如早点自杀,以免你们的祖宗在坟墓里为你们害臊!”

“住口!”齐光第嘴唇哆嗦着,一拍桌子。

“凡是不愿意灭亡的人,还为自己、为亲人着想的人,应该赶快回头想一想。你们不要跟这个罪该万死的姓齐的汉奸一样,应该想想你们自己的出路。赵青、齐光第,你们这些万恶的卖国贼,招出你们的罪恶来吧!”

“住口!住口!”齐光第暴跳着。小鸾尖叫着,拿出手枪。赵青也跳起来。他们端着枪围上来。许凤巍然不动地坐着,轻蔑地望着那几支枪口,严厉地盯着那些邪恶的见不得太阳的眼睛。

“哼!”许凤用鼻子嘲笑了一声说,“这未免太可笑了吧?你们想吓倒我么?你们这群该死的罪犯!”

汉奸们老羞成怒了,暴跳起来,围着她张牙舞爪地吼叫着。

“快带下去!带下去!”齐光第、赵青骂着旁边的便衣特务们,“你们看着干什么,混蛋!带她下去!”

二 谈判

天空阴惨惨地刮着风,许凤从监狱里被带出来。她跟特务们走着,心里打定主意,不管你们用什么阴谋诡计,反正我有一定之规。想着跟两个特务左拐右拐,穿过几条胡同,进了一个院子。风卷起一阵尘土旋转着刮过去。她记得这是小学校的院子,曾经在这里开过群众大会,唱过歌。现在院子里有一个鬼子兵夹着步枪来回走动着,皮靴吱呀吱呀地直响。墙头上那枯黄的老草在风中摇晃着,从屋里传出一阵音乐声来。特务头前开了门,许凤走进屋来。这是原来的小学教室,屋里虽宽阔却是暖烘烘的。当屋放着炭火盆,升腾着熊熊的火苗。右面一排单桌上铺着白桌布,宫本坐在桌子后面,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没有言语,用手指了一下前边的凳子,仍旧看他的文件。特务们对他鞠了躬,退到后边立着。许凤坐在凳子上,听着宫本旁边的留声机发出日本女人的歌声,声调颤悠悠的好像在哭。整个屋子粉刷得雪白,显得又明亮又暖和。墙壁上挂着许多大照片和山水字画。正面墙上一幅水墨山水中堂,配一副草书对联,上联是:万里风云三尺剑;下联是:一庭花草半床书。这不知是在哪村抢来的。左边挂着一幅大照片,是渡边扶着战刀提了人头,龇牙瞪眼地狞笑着,一具中国人的尸身倒在渡边脚下。许凤看了气得身上一颤。挨着一张照片是鬼子扫荡队在进村,渡边、宫本和鬼子兵骑在高大的洋马上,骄横地指着什么,两行被迫来“欢迎”的人,手里举着纸糊的小日本旗,鞠躬欢迎着。右边一张是宫本立在一个高台上在讲话,被圈起来的群众都低垂了头。还有一张是一只凶猛的狼狗扑倒了一个中国人,撕裂了那人的咽喉。左面墙上几个日本女人的照片,梳着高大的发髻媚笑着。许凤看了,感到非常气愤和厌恶。

宫本坐在那儿,唱机放出软绵绵的充满哀怨的音乐,使人听了不免引起伤感、悲愁。在许凤面前又陈列了十几幅色彩鲜艳的放大照片,都是一对对情侣,相依相偎,或在山水花木之间,或在闺房绣帏之内,表现出说不尽的娇姿媚态、柔情蜜意。宫本在缠绵的音乐声中,长长叹息两声,用伤感而悠长的调子说道:“人生一世,短暂如梦啊!这世界又是这么美好,怎不叫人留恋?自己生得如此美貌,就更应当自爱。你若配上一个称心如意的情郎,朝欢暮乐,携手并肩,享尽人间乐趣,这才不枉人生一世。我坦白告诉你,胡文玉已经在北平给你准备了一座公馆。你可以跟胡先生去北平上大学。我相信你受了高等教育,一定能够成为社会名流、美人皇后。那样,你的年迈的老娘,也能过个快乐的晚年,不然的话……”

音乐随着宫本的声调放出悲哀的调子。宫本随着音乐长啸了两声,用哭腔唱起一支歌。他一面唱着,一面看着许凤。见许凤那倔强高傲的神气毫不为他的歌声所动,反而露出了冷嘲的笑容。宫本停住唱,叹口气道:“要知道一念之差就可以丧失生命,你将如花委地,随风飘失。你将变做一把白骨,丢弃在鬼火流萤、寒风衰草之间。那时,你的白发慈母将孤苦无依,哭泣在你的坟前。一个有良心的人难道能这样忍心对待自己的母亲吗?”他说着在屋里踱着步子,连连长声叹息着。突然又站下指着许凤说:“怎么样?我是尽力为你谋求幸福,但看你自己选择吧!”

许凤冷笑一声说道:“你要不赶快逃掉,你一定会看到中国人将怎样惩罚你。你们正坐在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这愤怒的火将把你们这群卑鄙残忍的东西化成灰烬。你们等着吧,你内心已经感到恐慌了,你身上的木偶是救不了你的狗命的!”许凤说着威严而豪爽地一笑。

宫本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他咬牙切齿地露出了一副凶相,惨厉地笑了一声,毒蛇似的一翻白眼,冲隔壁屋一摆头,尖声叫道:“好吧!许政委,请欣赏一下那雄壮快乐的交响曲吧。”

许凤沉静地坐着没有理睬他。听到隔壁屋里一阵响动,好像开始拷打什么人了。

狂荡的歌声夹杂着隔壁屋里一阵阵皮鞭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和恶狠狠的斥骂声。

“你说不说!”一声凶暴的威吓。

答复是一阵沉默。许凤心想,别是拷打秀芬和小曼吧。

又是一阵毒打声。宫本坐下跷着腿听着唱片,欣赏地吐着烟缕。

一个凶恶的汉奸走了进来,挽起袖子在炭火盆里烧烙铁,一面哼着淫荡的调子。好一会儿,把通红的烙铁拿到隔壁屋里去了。霎时,隔壁屋里传来两声凄厉的惨叫。许凤听出来了,那是秀芬的声音。接着没有声音了,也许他们把她杀死了。许凤难过地忍着泪。又一阵脚步声,不知又带进了什么人来,听着一个粗嗄的声音凶狠地问道:“说,地区队到哪儿去啦?”

“不说,我就是不说!”这是小曼的声音。

接着响起了残忍的抽打肉体的声音。汉奸又出来拿进一个烧红的烙铁去。许凤看着知道是去烙小曼,这真比烙自己还难受。她心疼得忍耐不住了。

“住手!”许凤大叫一声立起来,要跑过去,两个特务连忙伸手按住她。

“哈哈!”宫本狂笑着,两手插在裤袋里,摇摆着走过来说,“嗯,怎么样,答应谈谈条件吧。谈妥了,立刻就放你们走。”

“好,谈吧!”许凤愤愤地坐下。

“带出来!”宫本向过堂门的隔壁屋里一摆手。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两个特务从过堂门拖出秀芬和小曼来,扔到当屋地上。只见她俩浑身水淋淋的,披头散发,衣服撕破了,背上露出鞭打的血印和烙伤。许凤一见急得啊了一声,挣扎着要去抱住她俩,又被特务们拦住了。特务们架着秀芬、小曼走了。许凤忍着疼碎的心肠坐下。屋内清静了一会儿,一阵皮靴声从院里传来,抬头一看,渡边带着张木康、齐光第、赵青走进屋来,坐在桌子后边。两班鬼子兵戴着钢盔,全副武装,持了上刺刀的步枪,紧跟着咚咚地走进来列在两旁。

宫本过去和渡边咕噜了几句,坐在旁边。

渡边哈哈大笑着一扬手:“快快的!”

两个特务在一排桌子前边放了一张单桌,桌上放一瓶墨水、一支钢笔、一叠纸。

渡边向许凤竖起大拇指说:“你的大大的好!可以谈判的!”

齐光第站起来,向渡边鞠了一躬,用手摸一下大背头,笑着说:“许凤,不管你怎么样,我们是一点都不记仇。你看,渡边大队长是多么宽宏大量,今天一点都不难为你。只要你给李铁写一封信,叫他过来,叫他到枣园,不,附近也行,来跟渡边大队长的代表谈判谈判,我们就立刻送你回去。哈哈!你看这一回行了吧!”

齐光第说着,恭顺地望望渡边和宫本。

宫本扶一下近视眼镜说:“对,对,写了信,李铁一来,立刻放你们三个回去。”

张木康也装出关心的样子说:“这是生死关头,关系到你终生的幸福,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许凤被带到小桌前边坐下。

“好啦,政委,你写吧!”赵青阴险地一耸鼻子,讽刺地催她一句。

许凤正颜厉色地说:“好,我可以写信叫李铁来谈判,可是,你们也得答应一个条件。”

宫本向渡边叽咕了一句。

渡边好像看到了一线希望,乐得一抹小黑胡须说:“什么条件的,你的说!”

许凤大声说:“你们必须无条件投降!”

渡边气得一拍桌子:“什么的!你的死了死了的!”

宫本也一拍桌子:“快点写!”

许凤冷笑一声,拿起笔来,蘸了一下墨水,迅速地写了一行字,放下笔,轻蔑地望着那群强盗,看他们可沉得住气。一个特务把写的字条递上去,宫本接过一看,上边写的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消灭你们这群强盗!枪毙你们这些汉奸!”又递给渡边一看,气得渡边哇呀直叫,把字条撕了个粉碎。

渡边、宫本、张木康和特务头子们都气得拍桌子、踢凳子,喝叫了几声,互相叽咕起来。

许凤趁他们乱叫的当儿,一把抓起墨水瓶,猛向敌人投去,正巧打中宫本的眼镜,“叭啦”一声,玻璃碎片落到桌子上,溅得旁边几个强盗身上脸上都是墨水点。宫本脸上一片蓝墨水混着血滴往下流,活像一只瞎眼花脸狗。他一手捂着脸,一手向空中挥舞着尖叫起来。两个特务捆起了许凤的胳膊。

许凤看着敌人的狼狈相高声大笑起来。

渡边大叫着:“你的投降!你的投降!”

许凤冷笑一声,高声说道:“你们这些狗强盗,死亡在等待着你们!你们的据点一个一个快被拿光了。你们在吓得撤退、逃跑。可是你们跑不了!”

渡边拔出战刀窜过来逼近许凤吼叫着。齐光第、赵青也喊着:“烙她!烙她!”

一个凶恶的汉奸,举着烧红的烙铁走过来。

许凤冷笑着向后一甩头发,豪气地挺着胸膛昂起头来。

三 活着是美好的

监狱的屋子里,潮湿阴暗。

许凤被打得遍体伤痕,侧身躺在干草上,面容苍白瘦削。她咬紧牙一声不响,疼痛使她两颊的肌肉不住地抽动。这几天敌人派了四个特务专门看着她们。几个人轮流劝降、审讯,每天都有人分别找她们谈一两次话。

门开了,特务们用力一搡,秀芬和小曼仆倒在干草上。她俩没有呻吟,咬着牙向许凤身边爬过去。小曼把头扎在许凤的怀里。许凤给她擦着脸上的血痕,抚摩着她那潮湿的头发。

秀芬忍着痛,汗珠从前额滚下来。突然,她看见草里有两根火柴。她眼睛一亮,把火柴划着。咬着牙,抓过一把干草就点。

“你干什么?”许凤拉住她。

“我腻啦!我想一把火把这个活地狱烧个干净。”秀芬气愤地睁圆了眼睛。

许凤一下扑灭了她手里的火柴说:“忍耐一下,我们的战斗还没有完哪!”许凤见秀芬眼里噙着泪花,忙搂起她来说,“我们要活下去呀。只要敌人还没有把子弹射到我们身上,就要坚决地熬着。你想想活着是多么好啊。有多少工作在等着我们去做啊。只要我们能等得到队伍回来,我们就能自由啦!”

许凤坐直了,凝视着门外。

门开了,冯小山进来大声嚷着:“起来吃饭!”一面凑近许凤,把一瓶鱼肝油丸递给许凤,小声说,“偷的水仙花的。每天吃几粒,有好处。”

许凤问道:“联络好了没有?”

冯小山又去门口看看,回来小声说:“联络好了,把信交给开酒馆的老何了。范助理员表现很好。你说的那人确实是敌人派到监狱里来的特务。难友们饿了他几天,他病了可没有死。大概假装弄去审讯他,给他东西吃了。我了解出他已经给敌人汇报过三次情况了,宫本给了他很多钱。”

许凤说:“要想法干掉他。”

冯小山说:“已经叫他见阎王去了。”

秀芬忙问道:“怎么干掉的?”

冯小山比画着说:“很简单,我先报告说他病了。老何他们就压住了他,用东西把他的鼻子、嘴一堵,就完了。”

“敌人没检查出来吧?”

冯小山道:“没有。敌人费了挺大劲验尸,可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是把难友们打了一顿。”

许凤又忙问道:“武器准备得怎么样了?”

冯小山说:“已经偷到了三条枪,十多个手榴弹,九把刀子,几根铁条,还有一些棍子。都藏好了。”

许凤又问:“跟外边联系了没有?”

冯小山说:“不要紧。在行动之前,叫我领导的那个弟兄跑出去找区游击队。”

许凤道:“好,就这么办。你叫老何告诉难友们,多吃饭,按时运动,互相按摩按摩,休息好,免得到时手脚软了跑不动。”

冯小山说:“他们行喽。我最担心的是你们三个身体太弱了。”

许凤道:“不要紧,会好起来的。你要多加小心。看样敌人发觉咱们准备越狱了没有?”

冯小山道:“没有。敌人相信我,一有个风吹草动,我会知道的。你们只管放心,将身体养好要紧。”他又起来到门口看看,回来说:“还有,城里鬼子宪兵队小川队长带着两个鬼子宪兵和五个中国宪兵来了。净是些顶厉害的家伙,到处找毛病,什么都干涉,连渡边、宫本都很讨厌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次来是什么意思,反正没有什么好事,千万注意点。”

许凤听了点点头,刚想吩咐小山几句话,只听外边一阵叫骂、追赶和鞭子打人的声音。冯小山听着机灵地拾掇着饭桶,急急地小声说:“就是他们来了,准是上这儿来!”

冯小山说完,正放好饭桶要走,咣啷一声,门被踢开了,一个戴蓝光眼镜、穿长统皮靴黄呢军服的宪兵闯进来,不由分说向冯小山劈头盖顶打了一鞭子,大声骂道:“他妈的,都是他妈的废物,混蛋,快滚!”

冯小山用手捂着头向外跑出去了。那宪兵跟出去又回来,提着鞭子向许凤她们望着,向前凑近过来。许凤她们对这一套早已习惯了,冷静地坐着等待着。这时外边有人声,那宪兵抡起鞭子向干草上的被子棉袍抽打起来,一面打一面吼叫着:“看你不投降,不投降!我非给你点厉害看看不行!”

许凤、秀芬和小曼奇怪地望着,不知这个家伙是什么意思。那宪兵打完了,从内衣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三角信递给许凤,叉着腰向门口望着喘着气。许凤打开信一看,只见上写:

学英弟如晤:

回家的事可以放心,一切都在变好,生意大有起色,不久就可见面了。母亲身体康泰,勿念。家中详情可问捎信的三表弟。

顺致

大安

兄沈天启 三月三十日

许凤一看这是王少华和自己的秘密番号,又认得是王少华的笔迹,就贪婪地翻来覆去看了三遍。刚看完了,那人就过来拿回去,划着一根火柴点着烧了。

许凤知他是个可靠的派遣人员,便问道:“县里情况怎么样?”

“周政委已经到地委去了。潘副书记在后方医院里。王部长代理政委的工作。李铁同志不久就要回来了。”说着忽然又立起来大声说,“给我说!”

秀芬和小曼看着他这种举动,心里忍不住直想笑。

那人凑到许凤耳边小声说:“我看敌人有撤退的征候,这区剩下的三个据点今天都撤回枣园来了。今天渡边打电话跟城里联队部要了十辆大卡车。宫本日夜不停地烧文件。渡边天天喝醉酒发脾气打人,把花盆、古董都砸毁了。”

许凤说:“这样,我估计咱们的队伍一定要来攻这个据点了。”

“你放心吧!”那人机警地往外看了一下说,“我准备想法叫小山把你们要到城里去。这样我就可以跟外边联系好,路上打一下救回你们去。”

许凤说:“千万别冒失。不要为了我们把整个行动计划破坏了。”

那人立刻说:“请放心,我必须走了,一切由我去汇报。”

吃午饭的时候冯小山又来了,告诉许凤这一班岗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可以放心地谈。

许凤点点头忙问道:“外边有什么消息?仗打得怎么样?”

小山立起来到门口看了一下,回来说:“各根据地都在打胜仗。地区队和县支队一下拿了七个据点。敌人正在集中兵力,看样子要去合击咱们的部队哩!”

许凤高兴地说:“如果敌人真去合击就好极了。那样咱们的队伍一定会来攻这里的。要准备行动啊。”

小山说:“要那样就好极了。”

许凤又问道:“苏德战场怎么样?”

小山说:“从汉奸报纸上看到,红军有几路打出国境去了,德军一直在败退。”

许凤、秀芬、小曼听了都欢喜,微笑着点点头。

许凤从草底下拿出几张写好的传单底稿,递给小山说:“把这个拿去抄了,秘密地散发到伪军中间去。另外找几本书和最近的报纸给我们看看。”

小山点头答应着,接过底稿来藏在身上,咣啷一声关上门走了。

许凤、秀芬、小曼互相看看,为胜利消息鼓舞得笑起来。她们三个人互相扶着,走到窗户跟前。这个监狱是临时利用住房改的。敌人怕许凤她们和别的人在一起进行活动,把她们单独监禁在这里。窗户上虽然垒上了土坯,但是留了几个大窟窿,从里面能看到院里的一切。三个人从窗户的窟窿里向外看,只见院里那棵小杏树,在温暖明亮的阳光下,枝条都泛出了滋润的春色,密实实的花蕾,粉盈盈地含苞欲放。南墙外边那棵高大的柳树,把几枝柳条垂到墙这边来,暗绿色的柳枝在微风中柔软地拂擦着墙头。几只麻雀吱吱喳喳地叫着,从杏树、柳树的枝条上来回飞跳着。两只黄雀从天空落下来,在柳树上欢乐地鸣叫着。天空荡漾着淡淡的轻云,在明朗的阳光里,那一片天是那么淡蓝而透明。三个人出神地看着,心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她们的心多么向往那自由的生活呀!多么羡慕那两只黄雀啊!什么时候能像它那样,自由地歌唱,自由地飞翔啊?等着吧,盼着吧!只要能活着出去,就能像那黄雀一样海阔天空地去飞翔了。那时候,哪怕天天吃糠咽菜,哪怕工作累得喘不过气来,哪怕艰难困苦,哪怕严寒酷热,哪怕不分昼夜的奔走,那也是至高无上的幸福。只要能和同志们在一起,只要能和亲人们在一起,只要能自由地斗争,纵情地说笑歌唱,那有多么幸福啊!许凤坚信这一天是会到来的。那时候敌人消灭了,推倒了帝国主义这座压在身上的大山,再把封建主义这座大山推倒,拔掉了穷根,把村庄都建设得十分美丽,把滹沱河水用大渠引出来浇地。那时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上,就会长出半人高的小麦,在和风里滚动着波浪,闪着金光。那村头满是粉红的杏花、桃花、雪白的梨花,金黄的枣花。人们哪,你们就在这自由的土地上,伴着叮当的水车声,渠水的哗哗声歌唱吧!那时候我要和李铁同志坐上火车、汽车,或骑着马,跑遍祖国的大地。我们要到处去开辟,去斩除大地上的荆棘,使沙漠里、荒凉的边疆山地都矗起新的城市,开遍鲜花,结满丰盛的果实……

小曼也在出神地想:出去之后,我要穿上草绿色的军装,束上一根紫红发亮的细皮带,穿上一双带绿缨的凉鞋。我要参加到文工团里去,和江丽姐姐一起去唱歌演戏。台下会响起一片欢乐的掌声,那里边就有我的哥哥。他打回来了,娘该多么欢喜呀。我跟着队伍出发了,背一个小背包,娘一定又要流着泪送我,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秀芬这时仿佛已经和萧金在一起了,和萧金肩并肩地在大地上走着,齐声唱着歌,眺望着那碧绿无边点缀着万紫千红的原野。秀芬想:我要和他在一起战斗有多好啊!我和他要走遍全国。他打到哪里,我也跟他一起打到哪里。这时小曼拉着许凤的手道:“凤姐,想个法快点出去吧!”

秀芬也说:“凤姐,我们非出去不可,我想咱们可以越狱跑出去。”

许凤拉着她俩说:“我们要争取活着出去!别着急,他们不会忘掉我们的。也许他们就要打回来了,那时候我们就和里边的同志一起动手消灭敌人,拿下这个据点来!”

秀芬看看这幽暗的监狱,焦急地叹息一声说:“同志们现在在哪里呀?快点打回来吧!”

四 想念

李铁、萧金和萧之明他们带领大队参加了这次沧河战役,连续攻下了敌人两个最强固的据点,打得非常出色,把敌人全部歼灭了。部队受到了军区首长的嘉奖。战役结束后,大队立刻进行了整编,补充了人员武器,升级成了主力团,编为第七支队。萧之明任支队长,李铁任政委,萧金升任参谋长。这天支队驻在沧河公路南边一个村庄,刚开完了整编动员大会,军分区司令部通知去开会布置新的作战计划。萧之明、李铁、萧金带了两个通讯员出发了。五个人在村头飞身上马,奔出村来。

春风荡漾,阳光下,村头场上一队队战士在演习刺杀、投弹。一群群的俘虏在树林中坐着,政工人员在给他们上课。年轻的司号员们在林边吹号,嘹亮的号声在空中飘荡着。这是按照司令部的命令,故意在这一带公开活动。一年来第一次这样扬眉吐气。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露出笑脸,到处围了看。拉粪的大车在路上走着,赶车的人高兴地吆喝着牲口,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大洼里浇园的水车声、辘轳声也跟着愉快的歌声第一次震响起来。

李铁、萧金骑着新缴获的枣红色大洋马,走出树林,一看这广阔的田野,禁不住高兴得磕了两下马肚子,一溜烟纵马飞奔而去,把萧之明和通讯员丢在后边了。

两匹大马在原野上奔驰着,跳过道沟,穿过树林,路边高大的白杨树迅速地向后闪过。李铁、萧金在马上纵情高歌。

这是《铁骑兵之歌》:

快快地跨上战马,

挥动着皮鞭。

带着战斗的心,

我勇敢地冲向前!

翻过高山,

越过平原,

来到了最前线。

侦察警戒步步留心,

来到了敌后方。

打击敌人进攻!

保卫边疆!

勇敢无敌的,

勇敢无敌的,

我们的铁骑兵。

激昂嘹亮的歌声,配上马蹄的得得声,混合成雄壮奔腾的节奏,真叫人感到说不出的兴奋。萧金纵马向前大声喊道:“李铁同志,《青年颂》忘了没有?”

李铁一挥手说:“没有忘,我喜欢最后一段,来吧!”

两人又唱起来:

人们唱历史上的英雄豪杰,

我们唱自己这一代青年。

提起枪我们跨上快马,

迎着暴风雨直奔前线!

我们的呐喊震摇山谷,

我们在战斗中不知道疲倦。

我们的力量,

翻转了地球,

把今天的世界,

变成明天!

两个人唱着,奔驰着,回头一看,把萧之明和通讯员落远了,只见远远的三个黑点在蠕动着。萧之明因为关节疼不敢猛跑,李铁、萧金只好等一等他。他们缓慢下来,并马信步前行,这才看到真是春天到了,在温暖明亮的阳光下,远远的地平线上蒸发荡漾着透明的气流,看来白汪汪地像滚滚流动的大水。白杨树、柳树舒展着嫩绿的枝条。苍郁的翠柏也换上了新装。喜鹊舒畅地叫着飞起来。麦苗返青,钻出绿油油的嫩叶。多长时间没有能够大白天在祖国的大地上舒舒坦坦地走动了,现在看来,一棵树,一根草芽,连那松软湿润的土地,连那野外的空气,都是那么新鲜,那么香,那么美。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叫人恋恋不舍。两人穿过一片柳树林,禁不住勒住马同时咦了一声。只见面前一带高坡环绕着一个碧绿明净的大水塘,水势随着地势迂回曲折,苇岸掩映,一眼望不到头。水塘岸边是一带浓密的果木林,杏花、桃花、梨花错综参差,红白相映,夹着几行绿柳,真是美得叫人没法形容。李铁回头看看萧之明和通讯员还没有上来,就甩镫离鞍下马,萧金也跳下马来,两人牵着马到水边去饮了水,拴在一棵大柳树上。李铁伸展着膀臂叫道:“好,真好啊!”不禁大声唱起歌来。

萧金笑着走到水边,蹲下用手一撩那柔滑的春水,水塘漾起了波纹,把映在绿水里的蓝天白云,粉白的花影都搅动得随着波纹荡漾不已。萧金两手掬水噗噗地洗起脸来,一面洗一面出神地沉思着,好像秀芬那光辉美丽的笑容,在杏林里出现了,他心里突然爆发了一阵快乐,好像又看见了许凤、秀芬、小曼笑着跨上缴获的大洋马,扬起一鞭,向林外大路上飞奔起来。马蹄踢起了尘土,人们快乐地呼叫着……他想着,可就把洗脸也忘记了,只把手伸在水里,呆呆地出神。忽然一只手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回头一看,是李铁向他问道:“萧金,想什么哪?”

“我呀,不告诉你。”萧金甩着手上的水。

“哈哈……”两人同时爆发了一阵快乐的笑声。

萧金笑着从腰里扯下毛巾来擦了脸,仰头望望太阳,打了个大喷嚏。忽然,他跳了一下,像个孩子一样,弯腰拾起一块瓦片,向水面上抛去。瓦片在水上跳跃、飞奔,画出一大串圆圈,溅起水花,到很远才沉下去了。那波纹却一圈圈地扩散开去,与相混起来,向岸边荡漾着。他得意地看着,想起了小时候和一群男孩子光着脚丫子,在水边玩抛瓦片的情景来。他们时常为抓一条小鱼跳进水里去,弄得两脚泥、一身水。他又抛出一块瓦片去,向旁边一看,李铁正把几片干苇叶编成小船,放在水面上。小船趁着微风向水塘中央飘去了。于是两人满意地仰卧在塘边有一层干苇叶的土坡上,点着缴获的老刀牌烟卷吸着,吐着烟缕,望着浮在瓦蓝色天空的棉絮似的轻云,微笑着。萧金坐起来掏出小本子,迅速地写着什么。李铁眯着眼睛,抚摩着干草叶下钻出来的嫩绿的草芽,问道:“怎么,你又在做诗吗?读给我听听!”

萧金哼了一声道:“我哪里会做诗,不过跟咱们那随军记者学着写点顺口溜就是了。是这样,你听着吧政委!”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念道:

“美丽的——不,不要美丽。”他嘟哝着,哧的一笔勾了一下,接着念,“伟大的祖国呀!你是多么可爱!”

李铁听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道,“这算什么诗呀,家伙!”

萧金又使劲干咳一声,臊得红了脸,说:“幸亏我锻炼的脸皮厚了点,不怕你笑话,你听着嘛:

等我们把日本强盗打走,

我们要把你打扮得比现在美丽十倍。

那时候你像一座美丽的大花园,

人们将从世界各地来把你欣赏赞美!

祖国啊祖国!那时候,

叫他们百看不厌,

叫他们眼花缭乱,

叫他们日夜想着你,

做梦也飞到你的身边!

……”

李铁哈哈地笑着说:“好嘛,不过,要叫人永远想得睡不着觉也够呛。”

两人笑了一阵又唱起来:

我们伟大的祖国,

我们在你面前宣誓!

为了保卫你,

我们将永远前进,

高举着战斗的红旗!

…………

战马在旁边喷着响鼻,用蹄子刨着地。萧金立起来打个大舒展,高举两臂,大声地喊着:“嗬!嗬!嗬嗬!……”

音浪,这冲天的扬眉吐气的音浪,在树林中回响着。李铁坐起来问道:“萧金,干吗那么高兴啊?”

萧金笑道:“我在想杨大伯说的那大力士的故事。他说的那大力士是一个放羊的穷孩子,因为造反被皇帝捕进了监狱。他那舍己为人的精神感动了仙人,使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巨人,浑身充满了力量。他猛然之间往起一站,把监狱都冲垮了。为了发泄怒气,他大吼了几声,一下子把犯人身上的枷锁都震碎了,连皇宫都震坍了,皇帝皇后都震死了。”

李铁哈哈笑道:“光有一个大力士不行,小伙子!你震死几个坏家伙,他们还会长出来的呀。”

“那叫你说就没法治了。”

“依我说,必须叫全世界的劳动者都明白过来,消灭产生寄生虫的社会制度。”

“可有些国家的劳动者硬是明白不过来呢!”

李铁笑道:“怎么见得?”

萧金慷慨激昂地像演说似的,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说:“你看,劳动者用自己的双手给反动派修好监狱,然后却被人把自己关进去。用自己的双手给反动派打好脚镣手铐,然后却被人给自己戴上。用自己的双手给反动派打造了枪炮,然后却被用来屠杀自己的兄弟姐妹。自己流汗种出粮食,织好布匹,盖好房屋,都给了反动派,自己却饿着肚子,光着屁股,流浪街头。为什么?反动派吸着人血,养的脑满肠肥,就在白纸上写上一些鬼话,盖上一块红印,然后对人们说道:‘看,这上边写着哩,是你们这些穷棒子该死!你的全是我的。’而那些劳动者呢,就这么受着,受着……”

李铁拍了一下掌说道:“小伙子,人们不会永远这么受着,不会的。咱们不是也这么受过来的吗?可是一明白过来就再也不愿受了。你知道要明白过来是多么不简单哪,那是用血换来的哩。懂吗?”

萧金笑道:“我是气的。其实只要劳动者一齐心,对那些大肚子说:‘行了,我们用不着你们,滚开!’然后就大家给自己生产哪,就唱歌啊,跳舞啊,就结……”

李铁笑道:“就结婚哪,是不是?萧金,坦白地说,你在想念秀芬了吧?”

萧金笑道:“政委,一定得坦白。”

“哈哈……”

两个人笑着。李铁听见了什么,一跳起来,打打身上的尘土草叶。一看,嗬!民兵的行列开过来了。担架队、民兵连,一眼看不到头。他们扛着担架,扛着铁锨、大镐,扛着大枪、土炮,腰里掖着独决枪,挎着手榴弹,头上包着白毛巾,青年人腰里都束着皮带,没有皮带的弄根布带束上,美滋滋地急急忙忙地走着。他们一边走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呼叫着,开着玩笑。人的洪流走近了。一个扛三八枪的青年紧跑两步,在前边一个青年的头上狠狠撸了一把,喊着:

“咚!迫击炮!”

喊着撒腿就跑,被撸了一把的那青年就追。两个人追到麦田里,叫着笑着。于是行列里到处是笑声:“咚!咚!迫击炮。”

“哈!哈!……”

他们好像永不疲倦似的,互相闹着,前进着。队列里有人向李铁、萧金喊叫:“同志,上马加鞭,走啊!”

李铁、萧金笑着招招手:“走啊,同志们辛苦啦!”

“你们才真辛苦哪,咱们又一块打仗啦。”

“好哇!全靠你们配合啦。”

“同志,你们打到哪儿,俺们准跟上!”

接着,队列里响起了不整齐的但是挺有力的歌声:

日本鬼子调大兵,

想要把冀中一扫平。

偏偏遇见了子弟兵,

把鬼子打得可不轻呀呼嗨。

日本鬼子心发慌,

想要把冀中一扫光。

咱民兵越打越强壮,

把独决换上大盖枪呀呼嗨。

这条路上的民兵、群众的洪流刚过完,南北两条大路上又出现了同样的队伍。阳光下沸腾着欢笑声、歌声,飞扬着尘土。

李铁、萧金满面笑容地从柳树上解下马来。萧金向李铁小声说:“这次咱们要打回去,叫她们骑骑这东洋大马吧,凤姐可喜欢骑马呢。”

李铁问:“秀芬会骑吗?”

萧金笑道:“会。前年骑军区留下的马,把她好摔。那个人总是不管不顾的。”

说着,萧之明和通讯员悠悠荡荡地骑着马追上来了。李铁、萧金忙上马跟萧之明一起上路。

萧之明在马上回头说:“这一回呀,我早预料到了,一定叫咱们打回去!”

李铁、萧金齐声说道:“我也这么想。”

五 钢铁的心

枣园据点里,岗楼在黑沉沉的高空闪射着灯光,大风里时而飘忽地传出敌伪军的呼叫声。

冯小山低着头向宪兵队的办公室走来。他那又粗又矮的身体,笨重地摇晃着,心里万分焦急,恨自己争取的人不够多。这几天跟外边的联系也被敌人切断了。洛殿走了也没个人商量。怎么办呢?绝不能眼看着叫许凤同志她们死。正走着,听见胡同口外边有人走来,忙掩在墙角落里大槐树后边。看着一男一女慢慢地走来,肩并肩地小声说着话。糟糕,这对狗男女也向这黑角落里来了。还好,没有向里边挤,在树下边站住了。听那女人小声叹口气说:“这不是什么都安排好了,要不为这事,早到了北平了。胡文玉对许凤老是不死心,想不到渡边会答应他的要求。万一许凤真的答应嫁给他呢……”

那男人哼了一声。小山听出来了,这是赵青和小鸾。

又听赵青低声说:“你放心,许凤不会投降,渡边也不见得真心答应他。”

“也难说,胡文玉半夜里从渡边那里回来,乐得什么似的。”

“你别吵闹,我先送你到天津去。还有,我看渡边心里有鬼,你套出他的真话来了没有?”

“别提了,敢情这家伙也是个老滑头,我用尽了办法,什么也套不出来,他只说,很快就会确保这一带的治安。”赵青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下说:“不管怎么说,一走为妙。拂晓警备队到张桥去接军火,我们趁机会一起走。早晨四点钟你到我屋里去。”

“那胡文玉呢?”

“你别管,他自有办法。”

“不,我不放心!”

两人说着往前走了。吓得冯小山心里还不住地跳,要叫赵青看见,准得送了命误了事。他俩走得看不见了,冯小山四下看看没有人,这才闪出来,大模大样地往前走去。他越想心里越急,一行走着只顾想心事,不防一进院门口,猛一下撞在一个人身上,把那人顶了个坐地,叭喳一声,一个汤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听着那人尖声地咒骂起来:“该死不死的老冯!你不逢好死,明天就嘎嘣!”

冯小山一听原来是水仙花,忙把她扶起来连声赔礼道歉。

他等水仙花嘟嘟囔囔地骂着走了,“呸”一口,骂声:“狗日的!”回头向院里走去。一进院就听见北屋里大话小话的,是小鸾气冲冲地在跟谁争吵:“什么朋友!站在旁边看哈哈笑,胡文玉要跟我吹了,你也不沾光!”

“这事我真插不上手啊!”是齐光第在答话。

小鸾又尖声尖气地截住他:“什么插不上手,我看你是幸灾乐祸!”

“得啦,大小姐!青哥明白,渡边的脾气谁敢碰,他跟胡文玉商量好的事,宫本也管不了,我有什么办法……”齐光第急急地解释。

“你们没有办法,我有,我去找渡边、宫本,非马上杀死她们不可!”

冯小山听着有人往外走,不好再听下去,喊一声“报告!”一脚踏进屋来。特务们都静下来了,吸着烟。齐光第冲小山一点头,示意叫他等等,随即岔开话头说:“昨天竟打了游击队的伏击,青兄真是小诸葛呀!”

“这一家伙又够他们呛的,到底是张俊臣和江丽这两个政委好对付一点。”

“我知道他们急着想救许凤出去,故意给他们个假情报。他们真以为要把许凤解往城里呢,好家伙,真来打伏击了。小子们自找倒霉。不过这一回还不解气,虽然打了游击队的伏击,可揍倒的不多,没有搞住郎小玉,更是遗憾之至。”

“喂,抓来的那几个妇女会小娘们怎么样啦?”

“我收拾了她们一回!”小鸾说着,尖厉地狂笑起来。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军装,一手夹着烟卷,嘴唇发青,眼露凶光,鼻子也显得尖了。她得意地说着毒打妇女的事,汉奸们欣赏地听着。

冯小山向齐光第走过去,才要报告监狱的情况,齐光第摸一下光亮的头发,看了门口一眼,原来是胡文玉进来了。

“你到底对她还有办法没有?”赵青向胡文玉翻了一下白眼珠子,接着说,“事情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今天就得决定。”

屋里一阵沉寂。胡文玉只是低着头使劲吸烟。

小鸾哼了一声,立起来,狠狠地说:“这不用考虑,三个一块活埋!”

胡文玉站起来,两手插在裤袋里,走到八仙桌前,捅了捅灯芯,没有言语声。

“哎,说话呀,到底怎么办?”齐光第也不耐烦地立起来。

胡文玉出神地吸着烟,还是没有言语声。齐光第凑到灯上吸着一支烟,哼一声又说道:“你要实在没有办法,就早点杀掉完事。中国人嘛,杀个百儿八十的,不当一回事。特别是对付共产党,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杀!杀!”

胡文玉回过头来,正碰上小鸾黑虎着眼睛盯着他。她一撇嘴说:“你又没有办法,又不叫杀,打算怎么办?”胡文玉忽然把烟头往地上一摔说:“我有信心征服她!”说着大踏步走了出去。

“非杀了她们不可!”小鸾愤怒地叫了一声。

冯小山坐在旁边听着,不由得吓得身上一颤。只见小鸾猛立起来,把烟卷往地上一摔,狠狠踩了一脚,气呼呼地带着一阵风奔了出去。

胡文玉回到自己屋子里,吸着烟卷得意地踱着步子,他的眼角在灯光下露出笑纹。如果此次诱降许凤成功,再套出她所掌握的敌工关系,又可以捞到一笔奖金,这样就可以凑足二十万整了。这笔款子可以开一个洋行,宫本要入股那就更好。把许凤她们弄到北平去,三个乡下姑娘,还不是由我任意摆弄……他飘飘然地吹着烟圈想着。一开门小鸾走了进来。赌气把大衣往炕上一摔。胡文玉一笑说:“是你?”

“是我,怎么的!”

“找到渡边了吗?”

“他妈的老王八蛋开会哩,不见我。你背着我干的好事!”

“我干了什么?”

“你先别得意,有她没有我,有我没有她,我不允许你把许凤带到北平去。”

“你嚷什么!”

“要嚷,要嚷,我非要杀死她不可!”

“你怎么这么糊涂!”胡文玉搂起小鸾的肩膀,凑到她耳边小声叽咕了一阵。

小鸾渐渐眉开眼笑了:“许凤那么厉害,她会乖乖地听你的呀!”

胡文玉一拍小鸾说:“这就由不得她了,只要我把这件事情一办,马上来个武装押解,不就得了吗!”

“那你可要听我的,到北平把案子审完了,就把她们卖到妓院里去。”

“还不是都由你嘛!”

“嘻嘻!”小鸾笑起来,“那我先到天津等你啦!”

“……”

一缕月光,从监狱的小窗口斜照进来,许凤坐在干草上,拿着一截铅笔,把一叠纸放在腿上,借着月光在写信。不时停下来搓搓冻得发木的手,沉思一下又写起来。秀芬、小曼从早晨被提去审讯还没有回来。这两天许凤面临着严重的威胁,敌人就要把她解往北平。她明白这一定是胡文玉阴谋活动的结果。如果叫他的阴谋实现了,那时自己就会陷入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必须设法粉碎敌人这个计划。晚饭以后,她正在为这事发愁,看守告诉了她一个很突然的坏消息,渡边要在今夜就处死她。许凤听到这个消息,倒像如释重负一般,汹涌的心潮一下平静了下来。她决定抓紧这点最后的时间,给秀芬、小曼和小山写封信留下,告诉他们怎样继续进行斗争,争取越狱成功。她把信写好藏起来,舒了一口气,从容准备着那最后的时刻的到来,她缓缓地立起来,决定不再惦念什么。只恨不能立刻见秀芬、小曼一面,嘱咐她俩几句。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她俩那活泼的音容笑貌,心就热起来,活下去的欲望又像一团火升腾起来,那放心不下的未完成的事业,雄伟壮丽的图景又在眼前展开了。要是今天夜里越狱成功,那该有多么好啊!又可以跟同志们一起投入新的斗争了,又可以在祖国的大地上纵情歌唱,自由奔走了……她沉思地凝视着清冷淡白的月光,两手不觉地在漆黑的长发上停住了。

一阵橐橐的脚步声、人语声近了,狱门哗啷一声打开了。灯光闪闪,几个特务两边闪开,一个穿黄呢军大衣戴眼镜的人走了进来,许凤一看却是胡文玉。跟着的那特务把马灯放在土台上,退出门去走了。

胡文玉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支烟卷吸着,似惊喜而又神秘地说:“我到底为你争取成功了,放你,马上放你走!”他猛吸口烟又说,“这是真的,无条件地放你走,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周折,才把处死你的命令撤消了。”

许凤巍然不动地立着,冷冷地看了胡文玉一眼,昂起头来。

胡文玉激动地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坦白地说,我是一心想得到你的,你也明白,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是能够把你弄到北平去的,但是我不这样做,因为我真心爱你,不愿意叫你不痛快。不管你怎样恨我,我可绝不会忘记你——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姑娘,曾经怎样热烈地爱过我。我不会忘记,在那小船上我们是怎样心心相印地并肩歌唱;不会忘记我们在那杏花盛开的树林里怎样密语谈心;就是你呀,在我受尽冷遇的时刻,你是怎样温暖我的心,鼓励我、提携我。是我对不起你,伤了你的心,使你烧掉了许我终身的手绢。如果我不遭遇到人生最大的不幸,我本来可以和你结婚,过着最幸福的生活。可是我陷进了罗网,以致使最亲爱的姑娘成了我的仇人。就是这样,我也没有放弃得到你的希望。我冒着死留在这里都是为你。我只有向你才能说出我心里的话。我冒着千万人的咒骂,还是希望有一天跟你团圆。虽然明知这是幻想,可是我放不下这个希望。难道我真不明白日本迟早会失败吗?我明白!我也明白共产党不会被消灭。可是将来国民党无疑是仍旧要统治中国的,国共总是要合作的。我日夜梦想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重新和好呢?我们俩总有一天也会破镜重圆。我将为咱俩奋斗出一个美好的将来。那时候,我们的思想将变得一致。我们就会重新热烈相爱,享受人间一切美好的生活。我们要有一幢带着花园的洋楼,把房间布置得又华丽、又舒适。夏天,我们将坐着小汽车去海滨消夏,冬天我们躲进温柔的安乐窝里……因为你,你是一个最美丽而高尚的姑娘,你的心,你的体态都美得无法形容!你应当生活在世界上。可是,唉!我看透了,要再得到你终究是幻想啊。即使我永远不会再得到你,我也必须设法叫你活着。你不能死。只要你能生活得快乐,那我死也安心了。你想想吧,你的母亲已经想你想得发疯了,千万个人都在如饥似渴盼望着你回到他们的身边。你一出去,该有多么好啊,至于我呢,我反复问我自己,如果真爱你的话,我应当放弃你,哪怕将来你会杀掉我,我也决不后悔。走吧,也许从此真的是永别了!”胡文玉摘下眼镜拿出手绢擦擦眼睛,呼口长气。

许凤听着他的话,早气得心直炸,浑身发抖,呼吸越来越急促,两道细黑刚直的眉毛倒立起来,深陷的大眼睛射出愤怒的光芒,恨不能一掌打死这个叛徒。但她咬紧牙关竭力控制着自己,镇静地听着。看这个叛徒到底玩弄什么阴谋。听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冷笑着一挥手道:“直截了当地说出你的目的来吧!”

“我的目的!”胡文玉一摊双手,“就是放你走啊!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绝不叫你出去之后被人怀疑。我已经想好了主意,叫大乡赎你出去。如果你还有顾虑,那你就带一批被捕的干部越狱出去,我暗中帮助你。这总可以了吧?当然你也明白,要这么做,你必须为我想一想,得叫我应付得过去呀,所以也必须求你做一点小事,不留一点痕迹的小事。我这里有一个名单,一份宪兵队、警备队、大乡人员里边敌工嫌疑分子的名单,只要你看一下,咱俩口头谈一下,一不要你写自首书,二不要你留任何笔迹,这保险谁也不会知道……”

许凤忍着光想爆炸的怒气,蔑视地冷笑一声:“你这样做可以领到多少赏金?”她说着伸手接过了名单。

“哎呀!这!这!”胡文玉急忙分辩,“我可全是为你啊!”

许凤把名单看了一遍,哧哧撕了个粉碎,一把摔到胡文玉脸上。

胡文玉往后一闪,拂拂身上的纸屑,气得脸色煞白,半晌才说:“你要这样,我是爱莫能助,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许凤说着傲然地扬起头来。

胡文玉激怒地走了几步,又竭力装做难过的样子,用哀求的语气说:“就算你不了解我这片要救你的真心痴意,可为了党的事业你也要活下去呀!”

许凤那严厉冷峻的目光逼视着胡文玉,巍然不动地立着说:“不许你这叛徒提党!”

胡文玉长长地嗐了一声说:“不提就不提,可我都忍受不了你面临死亡的痛苦,这一夜你可怎么过呀?”

许凤轻蔑地冷笑一声,强忍住满腔怒气,坦然地说:“我没有什么可痛苦的。活我就勇敢地活着,死我就勇敢地死去!我看见了党和祖国的胜利,看见了人民的光辉伟大的未来,我非常快乐,我怕什么!我没有什么痛苦的!我对我这一生非常满意。”又严厉地望着胡文玉说,“至于你,我真后悔当时没有一枪打死你。你等着吧,你永远逃不了人民给你的惩罚!”

胡文玉听着,鼻子歪曲着,眼珠子骨碌地转动着,无可奈何地咽着唾沫,哑着嗓子羞愤地问道:“你就这样对待别人的情义吗?”

“滚出去!你这该死的叛徒!”

许凤手指着胡文玉,咬牙切齿地骂着。胡文玉无可奈何地往后退着,慌乱地绊得身子一仄歪,急奔到门口扶着门框。往外迈出半步,突然又转过头来,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气急败坏地大声说:“那你就等着吧!”他狠狠地看了许凤一眼,一横身子奔出去走了。

许凤呼出一口气,披着浓黑的长发,含着胜利的微笑,巍然屹立着,像一尊庄严的英雄雕像。目光炯炯地望着小窗口射进来的突然变得光辉洁白的月光。她在为自己光明磊落的一生,为自己无负于党的教导而自豪,为自己坚持斗争到底而快乐。她此刻仿佛已站在祖国的高山之巅,看到了满地飘扬的红旗,看到了沸腾欢呼的人海,看到了充满宇宙的阳光。窗外那呼呼的风声,也似乎在伴随着她那昂扬的意气,在天地间回旋激荡。她无声地自语着:“铁窗,你锁不住革命的理想!狱墙,你关不住燎原的火焰!我许凤的血可流,头可断,可是休想使我这青春沾染上一个污点!死又算得了什么!人谁不死?我的身体是会倒下的,但是,共产党员这四个金光灿烂的大字,一定会化做一道七彩长虹,永远照耀人间!”

六 越狱

冯小山从宪兵队院里走出来,心里七上八下非常难过:这怎么办呢?决不能眼看着叫许凤她们死去,决不能!一天又过去了,可还没有想出个保险的办法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街上。听着一阵轰响,抬头一看,见十辆军用卡车从东城门开进来,在街上停下了。车上下来了一群带手枪的便衣特务、几个挎战刀的日伪军官和几十个伪军,分头往日伪军住的院子走去。便衣当中走出一个人来,站住望了一下,向冯小山走过来,一把拉住他问道:“你在干什么?”

冯小山一看是窦洛殿回来了,赶紧说:“殿哥,找个地方说话。”

两人来到街北冯小山住的屋子里。冯小山关上了门,小声对窦洛殿说:“你在沧州听见这儿的消息了没有?”

洛殿惊愕地说:“出了什么事?没有听说。”

冯小山说:“把许凤、李秀芬、张小曼捕进来了,也许一两天就要把她们处死。”

窦洛殿一听急得立起来说:“怎么,没想办法救她们出去么?同志!你是干什么的?”他把平时从不使用的同志两个字说得特别沉重。

冯小山明白洛殿的心情,一摇手说:“殿哥,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办法都想过了,就是不行。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你这一回来可就更有把握了。”

洛殿忙问道:“什么办法?”

小山凑到他耳朵上说:“暴动!帮助全体难友越狱!”

洛殿说:“好!如果……不后悔吗?”

冯小山抓住洛殿的手说:“我小山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既干这个,脑袋早掖到腰里了。我就是想跟你商量个最稳妥的办法。”接着小山把准备工作详细说了一遍。

洛殿听了,捋着胡子想了一下说:“不能叫人跑出去联络游击队,那样弄得不好会暴露。这样吧,这件事交给我,派一个可靠的人,借着出去侦察情况的机会跟游击队取得联系,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办了。还有东、西、南三个城门,离鬼子警备队兵营太近,鬼子黑夜又常去巡逻,城门管得又紧,不能从那边走。北城虽然垒了城门,但是四中队能放过咱们去。就是城墙上一定要预先布置上三个弟兄,专等着接应许凤她们。你们也不用去多管别人,从监狱里接出她们三个之后,你就一直把她们护送到游击队。”

冯小山听了说:“好极了。这样,别的都行了,就是这几天巡啰队查的特别紧,宪兵队不断地到监狱那边去检查,即使收拾了岗哨,也走不脱。弄不好会全部牺牲的。一定要想法把鬼子警备队和宪兵队的注意力引到别处去,这里才好跑出去。”

两人思索了好一会儿,啧嘴摇头,唉声叹气,直是想不出个办法。洛殿又问道:“外边多远有部队?”

冯小山说:“就有区游击队,许政委被捕的时候打仗受了损失,前天又是他们跟这里出去的二百多人打了一仗,又损失了几个人。他们就是来也不济事了,反会把敌人弄得警觉起来,更不好动手。听说河间一带有大部队,可太远也来不及了。嘿,要今天晚上来攻这个据点就好了。”

洛殿摇摇头,两人又苦苦地思索起来。又等了一会儿,洛殿立起来说:“事到如今只好如此。我去干敌人一下,吸住敌人。你们就趁机动手,怎么样?”

冯小山说:“那你……”

洛殿故意轻松地笑一声说:“老弟放心,咱们都会平平安安地出去的。到了根据地里,咱俩在一起过日子。也帮助你找个对象成个家。好啦,扯的太远了,快去干吧,到外边再见。能不能救出她们去可全在你了,一定要办好!”

冯小山偷偷地擦了一下眼泪,说声:“殿哥,可千万小心哪!”

洛殿好像挺轻松地拍拍小山的脊梁说:“走,先跟我去看看她们。”

两人默默地出来向监狱走去。

许凤、秀芬和小曼正坐在干草上小声地谈话,忽然一开门,手电筒一亮,窦洛殿和冯小山走了进来。几个人一见分外难过,洛殿故意大声咳嗽着向前走来,冯小山留在门口看动静。洛殿从前也常被派来检查监狱,无人怀疑他。他嘴里嚷着:“醒醒!”走到许凤跟前凑到耳边说,“闲话少说,你们准备好,再过两个钟头,街上静一点了,冯小山带人接你们出去。”

许凤想说什么。洛殿一摇手说:“什么也别说,都准备好了,我们要去行动。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等你们出去了,追认我入党吧。”

许凤一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忙拉他的手,刚说了个“你”字,洛殿急忙摆脱她的手,一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洛殿联络好了弟兄,走到街头上。他也无心再和那些来来往往的汉奸们打招呼,仰起脸只顾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老何的小酒馆门前。留神一看,只见门板剩了一扇,门前冷冷清清,堆了一些尘土杂草。一阵风卷起沙土草叶,旋转着往黑洞洞的空屋子里刮去。老何家那只小花狗在门口蹲着。洛殿打开手电筒照了它一下,只见它变得又脏又瘦,摇着尾巴走来,在洛殿腿上拱拱,仰起头来喑哑地叫了两声,又回屋里去了。老何被捕了一个多月了。洛殿看在眼里,难过的心似油煎。暗自寻思,总得去看看四嫂才是,也要带个家伙去。想着走到四嫂住的胡同里,到门前敲几下门环,叫了一声。不多时院里一阵脚步声,门开了。冯四嫂一见他来了,忙拉了手进屋坐下,温存地问长问短。洛殿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插好了门,拿了火箸拨着火炭,说道:“银花,有多少酒你都烫上。”说着,拿出干净的衬衫换上,把新鞋也穿上。又放上红漆炕桌,摆了两副杯筷。四嫂烫了酒,见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张罗,脸色又是那么激动,一面给他斟满一杯酒递过去,忍不住笑道:“看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喜事吗?”

洛殿接过酒来,叫四嫂坐好,恭恭敬敬地斟上一杯酒递给她,才说道:“银花,你是我的老伴,也是我的同志,所以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一下。为了革命,就在今天黑夜,我这一腔子血,非流不可了。”

银花听了,突然脸色煞白,手一抖酒盅掉在炕上。她慢慢地拾起酒杯,看着洛殿又给她斟满了酒,眼里扑簌簌掉下一串泪珠。她没说什么,用泪光闪闪的黑眼珠望着洛殿,举起酒杯来,颤抖地送到唇边,和洛殿同时一饮而尽。又斟满了酒递给洛殿道:“我知道你的为人,我说什么好呢?你喝下这杯酒吧,这酒里有我的心。喝下去,你先走一步,我后边跟上……”

洛殿接过酒一口喝干,咂咂嘴笑道:“银花亲人,听我的话,你要活下去。我没有完成的你接着!”洛殿说到这里,站起来从柜子里抽出那把雪亮的匕首,藏在衣袖里。两只大手扶着四嫂双肩说:“别哭,听到没有?人生一世,能够死得其所,应当笑。再说,我也许能够胜利回来呢。”

四嫂伸出颤抖的双臂,一下搂住洛殿的头,仔细地看着。慢慢地把泪光闪闪的脸颊贴在洛殿的大胡子上,说道:“我日夜地想你,盼你,想不到……”四嫂呜咽着把酒都倾倒在茶碗里,递给洛殿道:“我的亲人,你去吧,只管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

洛殿接过酒碗,仰起脖子一气喝干了,向屋子里的一切望了一眼,用他那粗大的手给四嫂抹了一下眼泪,匆匆地系好衣裳扣子,推开门,自管大踏步走了。

冯四嫂追到大门口,看着他那大熊一样的身躯摇摇摆摆地走远了。她呆呆地望到看不见他了,回来闩上门,忍不住扶着门轻轻地哭起来。

窦洛殿走上街头,寒风迎面一吹,酒劲越发冲上来,走起路来只觉得摇摇摆摆的。看着日军、伪军全副武装,神情紧张,成队地走过。几个伪大乡人员慌慌张张溜进了院子。洛殿暗想:多半是八路军主力部队开过来了。不管怎样,我也要干!洛殿凭着自己的身份,出入各处无人拦挡。他一直往胡文玉住屋里走来。见窗纸上亮堂堂地闪着灯光,便推开门。不料走进屋一看却空无一人。不知胡文玉到哪里去了。洛殿立着忖度片时,抽身出来,又向赵青屋里走去。远远地听着屋里有动静,一个人的上半身的身影被灯光投射在窗纸上。影子是侧面坐着,头不住地扭动着。接着一只大手的黑影一闪,就听见砰的一声,这是在拍桌子。洛殿三步并作两步,一下闯到屋里,一看却是齐光第靠着八仙桌坐在那儿。他挂着一脸怒气,在灯下看一封信。见洛殿进来,冷笑一下说:“恭喜你呀!”

洛殿说:“我有什么喜可恭?”

齐光第说:“宫本还没有跟你说吗?升你做特务队长啦。这两天外边情报送不进来,派出去的侦探一个也没回来,大概正等着你带人出去侦察情况呢,快去吧!”

洛殿听说忙胡诌道:“就去,我给赵队长捎来了一个口信,得亲自告诉他呢。”

齐光第哼了一声问道:“谁捎来的口信?”

洛殿说:“他的四表妹呀!”

“用不着你捎口信,他一定早从城里拐着他表妹到天津去了。简直他妈的狼心狗肺!”

洛殿笑着:“什么事值得这么生气?”

齐光第说:“他一定听见了什么不好的风声,昨天晚上还慷慨激昂地大发议论呢,今天一早对谁也没有说一声就溜了。看!这是他留下的信。”齐光第愤恨地把信扔到桌子上。

“他怎么说?”洛殿虽没有读过书,可也颇认得些字,左手拾起信来,右手伸到怀里在灯下急看时,只见上写:

光第、文玉兄:

仓促赴津,不及面别。弟将留津另有任务。愿诸兄继续奋斗。吾等一息尚存,终必完成反共的伟大事业。请与当地诸兄共勉之。

弟赵青启即日

窦洛殿探着头装作认真地看信,凑到齐光第身边,突然右手掣出白光耀眼的尖刀,向齐光第猛刺过去。齐光第尖叫一声忙拔手枪,还未来得及射击,早被洛殿一刀扎进了心窝,翻身栽倒。窦洛殿急忙去拽上屋门,返回身咬牙又连捅了他三四刀。在齐光第身上擦擦刀上的血,捡起手枪,冷笑地呸了一口,把信扔在地下踩了一脚,暗恨:想不到便宜了赵青这个阴险的奸细!忙噗的一口吹熄了灯,开门往外走。冷不防水仙花跑了进来,一下撞了个对面。水仙花尖着嗓子问道:“齐光第不是在这儿吗?”

“他走啦。”洛殿立在屋门口挡住她。

“瞎说。都找遍了没有他。要才走了,我一路上怎么没有碰见?一定又喝醉了躲在这里睡着啦,你净糊弄我。”水仙花说着打开手电筒就往屋里闯。

这时,仿佛有一个人影溜进了院子。洛殿待要看清楚,一晃那人影又没有了。

洛殿暗想:“一不作,二不休,你这贱货是自己找死!”立刻跟在水仙花身后走进屋去。水仙花顺着手电筒光,一下看见了齐光第的死尸,刚要嚷“杀人啦”,杀字还未出口,早被窦洛殿一把抓住脖子,嚓嚓两刀结果了她。洛殿擦净了刀子,见桌上有一瓶酒,忙拔下瓶塞喝了一口,就往被子上、死尸上洒起来。洒完了掏出火柴点着了,撤身出来。见门环上有锁,便把门上了锁,大踏步走出。洛殿走出院子,觉得后边有人追来,急得出了一身汗。赶紧加快脚步,串着胡同,串着院子往外跑。看看只有一条胡同就到南门了。一到那里,值班的伪军都是朋友,就会放他走的。洛殿恨不得一下飞到南门,不料一出胡同南口,一群人影闪过来,迎面拦住了去路。

“洛殿,站下吧,还想跑吗?”这是宫本的声音。

“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呢?”洛殿想着,伸手就向宫本那里开了枪。

“当!当!当!当!”

眼看倒下了两个人。后面一阵脚步声,洛殿正要回头看,胳膊被人抓住了,接着被捆起来。鬼子和伪军便衣特务们都持着枪围了上来。洛殿还不知怎么回事,脸上挨了狠狠的两拳,头轰隆轰隆地响,差点没倒下。头上脊梁上又接连地落下枪托、拳头,大皮靴随着骂声不停地踢在屁股上、腿上。洛殿被人架着,糊里糊涂地到了渡边的办公室。昏昏迷迷地睁开眼睛,只见一群特务正向渡边和张木康报告什么。突然张木康一跳过来,暴怒的眼睛睁得像铃铛,大吼起来:“你说!你说!你这个老混蛋,老骗子手,老要饭的!你把我害苦啦!你刚才打死了宫本!他妈的老土匪!”

“哈!哈哈哈!……”洛殿大笑起来。

渡边吼了一声,跳过来牛眼睁得滚圆,举着手枪向洛殿胸膛上打了两枪,洛殿才像一座山似的栽倒在地上。外边一阵大乱。宪兵队院里的火烧得满天通红。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几个伪军跑进屋来,惊慌地喊着:“报告!坏啦!坏啦!……”

这时洛殿又爬了起来。人们惊奇地看着。他满脸满身鲜血,晃晃悠悠地两手扒着胸膛,切齿地说:“看什么,狗崽子们!害怕啦!再给窦老爷来几下!”

这时小山布置下的人把火药库点着了。只听地动山摇一阵猛烈的爆炸,窗纸都震碎了。敌伪军官吓了一跳,油灯震灭了三个,还亮着的一个也光线暗淡了。爆炸声继续响着。洛殿听着哈哈大笑了一声。渡边咆哮着拔出战刀跳过来,一刀捅进了洛殿的心窝。洛殿睁裂了眼睛瞪着渡边,大吼一声栽倒了。渡边吼叫着又扎了他几刀,窦洛殿为祖国壮烈牺牲了。

再说冯小山他们四个人,听见枪声乱响,看见宪兵队院里烧起了大火,敌伪军都向那里奔去,便向监狱的院子里走来。走到许凤她们的狱门口,那站岗的伪军见是冯小山,没有问他,夹着枪刚一转身,冯小山从后边上去一刀子结果了他。打开狱门,一招手说:“快走!”

许凤、秀芬、小曼立刻跟他出来,冯小山走在前边,三个弟兄在后边掩护,溜出了院子。同时,所有监狱的门都被打开了。被囚禁的人们早有准备,立刻弄开脚镣子,拿着刀子、棍子、手榴弹、步枪,蜂拥出来。许凤指挥他们,分组向城墙跑去。伪军岗哨想拦截的,被打死夺了枪弹;伶俐点的都吓得藏到一边。城北面是伪军四中队,大多数只向天空打枪,并不认真去阻挡。难友都爬上了城墙。这时听着枪声响乱了,说不定是后边追来了敌伪军。冯小山掩护着许凤、秀芬、小曼向城边跑。因为她们身体太弱,由三个弟兄架着跑。来到城边,城墙上三个弟兄早等急了,连忙把三根大绳抛下来。冯小山警戒着,叫三个弟兄打肩梯。许凤、秀芬、小曼蹬上三个弟兄的肩膀,抓住绳子往上爬,上边那三个弟兄就拼命往上拉。许凤、秀芬、小曼心里兴奋得直跳,可是手没有劲了。敌伪军看看追近了,疯狂地射击着,子弹在身边、头上吱吱地响,打得城墙直掉土。小山在下边喊:“别怕,快爬,上去啦!”还是秀芬身体棒一些,她先到了城墙上,帮助往上拉许凤。这时敌人已经追过来了,传来了呼喊声。冯小山打了几枪,连忙抓住了秀芬用的那条绳,噌噌地几下子就窜了上去。许凤、小曼也上去了。许凤、秀芬、小曼不约而同地抄起枪来,卧倒阻击着追击上的敌人,掩护被捕的干部、战士、群众突围,突然轰一声巨响,她们被震昏过去了。

许凤渐渐苏醒过来,听着耳边急如骤雨的马蹄声和密集的枪声,闻着一片呛人的硝烟,又听着冯小山高呼了一声:“共产党万岁!”许凤急睁眼看时,见冯小山把最后一弹打进了自己的头部,壮烈牺牲了。周围全是敌人涌了过来,胡文玉骑在大洋马上,站到前边冷笑一声,指着许凤说道:“我知道你会来这一手的,可是你跑不出我的手心!”

许凤、秀芬、小曼被抬在担架上走着,前后左右都是戴钢盔的鬼子。这时气候骤变,天空阴云滚滚,大北风悲愁地呼啸着,鹅毛大雪猛扑下来。

七 队伍在前进

深夜,大雪时停时落,阴云不散,北风冷得刺骨。队伍冒着寒风在冰天雪地中急急行进。白茫茫的雪野里,黑黝黝一千多人的行列,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骡子驮着迫击炮、重机枪、弹药箱,一匹跟一匹地走过,用鼻子喷着白气,驮架吱吱地响着。战士们背着一色缴获的新枪,腰间挂着刺刀、手榴弹,雄赳赳大踏步地走着,个个充满了报仇雪恨的决心。脚步踏在雪地上,发出整齐的嚓嚓声。李铁、萧金口里呼出热气,额角淌下汗水,骑着战马走过行列旁边。萧金策马和李铁并肩走着说:“我总觉着不对头。司令部的王参谋长对我吞吞吐吐的,好像瞒着什么不好的消息没有说。也许她们已经牺牲了。”

“如果牺牲了,参谋长会告诉我们的。这是过分忧虑!”李铁说着,用手巾擦擦脸上的汗水说,“快走,再有两个钟头就路过张村,咱俩头里进村,先到大娘家看一下。真实情况她会知道的。”

两人向萧之明说了一声,双腿一磕马肚子,加了两鞭,纵马从队伍一边超越过去,向广阔的平原雪地上奔驰而去。

李铁、萧金急急地跑进张村街头,甩镫离鞍,牵了马向村里走来。只见街上挤挤攘攘,来回走动着背枪的、抬担架的民兵队伍,好像全区的民兵都在这儿集合。两人在街头大槐树下拴好战马,顾不得和人们说话,赶紧向大娘家里走来。

刚到大门口,萧金就喊:“大娘,我们回来啦!”

萧金嚷着跑进院来,李铁在后面紧跟着。两人一看院里,烧得破七烂八,屋子才修上顶子。急忙进屋,灯光下只见江丽和大娘正在炕上坐着谈动员民兵群众支援作战的事,大娘枯瘦多了,老眼里露着焦急和悲痛,一见李铁、萧金,禁不住流出泪来。李铁、萧金忙去扶着大娘,同:“怎么回事?”

江丽顾不上说别的,劈头就说:“听说敌人决定要杀她们了。再不去救,就来不及了。”

“什么?”李铁着急地问。立刻像迎头浇了一桶冰水,心里翻上滚下。他盼着这不是真的。萧金的脸色煞白,咬牙立在一边。

李铁咬紧牙,眼里闪着怒火,不由得一下抓住驳壳枪把,好像敌人就在眼前,立刻要扑上去厮杀。好一会儿,才撒开手慢慢坐在凳子上,抑制着感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大娘把许凤留下的没有写完的工作计划和一本日记,从身边取出来,放在李铁面前。李铁接过来,沉痛地望着,掀开日记,正看见许凤在离别后记的一段日记:

给地委写完了报告,东方发白了。我越来越感到,不但白天太短,夜间也变得这样短起来,时间总是不够用。

联防地道战,武装整训,大生产运动,准备减租运动……

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要注意别急躁!

听到分区司令部的老王同志谈到李铁,说他作战有魄力,勇敢不怕死而又机智,我很高兴。我深深感到,他在战火里越是英勇,越不怕死,我就越感到快乐、甜蜜和自豪。虽然两人天南地北,但一想到他在战斗,就总觉得他像在身旁,从未感到过孤独。我多幸福啊!哎!我的英雄,正因为我们为了祖国谁也不吝惜自己的生命和血,才会日益热烈地相爱,尽管我们谁也没来得及说出心里的一切。——其实也用不着说,真正的崇高的爱情是用不着甜言蜜语的……

李铁看着禁不住心如刀绞,一下合上了本子。

这时,郎小玉、曹福祥都在张村,准备支援部队作战。听说李铁、萧金回来了,赶紧跑来看望。院里屋里,来了许多区村干部、群众,都围着李铁和萧金,诉说许凤那天怎样领导大家在张村坚持战斗,她被捕以后又表现得多么英勇。大家纷纷要求大队快点去把许凤她们救出来。

李铁和人们谈了一会儿话,悲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向村外走去。看看队伍还没有上来,他昂着头,眼睛向前凝视着,由着两腿,漫地里走着,走着。他来到那棵高大的白杨树下,扶着树发起呆来。见后边有人走过来,忙沿着小路又疾速地向前走去。

李铁来到村东高坡上。他左脚踏在一块大石头上,右手紧握着枪把,左手抓住膝盖,倾身向前注视着枣园据点的方向。他的眼睛里闪着火花,牙齿咬得紧紧的。

人们在他身后立着,沉默地立着。萧金带了马,立在旁边,郎小玉立在身后。刚硬的北风从原野的积雪上呼呼地吹过来。

“我们一定能救出凤姐她们来!”郎小玉像宣誓一样说。

民兵集合在大场里,正在纷纷攘攘地活动着,互相挑战,嚷着比赛条件。一个担架队员在跟民兵干部吵嚷。因为他的棉袄破烂的太厉害了,冻得直抖,干部们叫他回家,他不回。正在争吵,张俊臣那高大的身躯在人群中出现了。他静静地瞪了人们一眼,那大手向人们一挥,立刻刷的一声,队伍站得整整齐齐了。他把自己的大棉袄脱下来给那个队员披上。自己只穿着小薄袄,挺着胸膛,立在凛冽的寒风里,听各村支部书记汇报。杨大伯用毛巾包了头,背了步枪,挺着直直的腰板,大步走过来向张俊臣报告人数。要不是他脸上那花白的胡茬子,人们简直以为他是青壮年哩。张大娘也来了,她用毛巾包了头,腰里束上了一条皮带。她不听人们劝阻,一定要亲自跟民兵上火线。她也向张俊臣报告了人数,走回来站在张村民兵的队列前边。静肃的空气中突然响起了江丽那嘹亮的热情的声音:“同志们!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我们要勇敢地去消灭敌人!党员同志们要冲锋在前……我们要胜利,我们一定能够胜利!……”江丽讲完了又扶着张大娘立到土坡上,叫她给民兵们讲几句话,民兵们热烈地鼓起掌来。

张大娘那斑白的头发有几缕披散下来,迎着严寒的北风飘拂着。她是那么严峻、那么刚强。人们望着她——这为革命献出丈夫,献出儿女,献出自己毕生精力的革命的母亲,不禁从心底迸发出战斗的火花。队伍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千百只眼望着她,倾听着她的声音。

“同志们!”张大娘举起拳头,“咱们这些村都是革命的堡垒。咱们每一个人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党需要咱们打到哪里,咱们就一定能打到哪里。咱们一定要为亲人报仇,勇敢地去消灭敌人!”

“我们坚决战斗到底!”人们举起如林的铁拳,怒吼着。寒露挎着一支七星子手枪,带着她组织起来的青年女民兵队伍,高举着拳头呼喊着。她眼里流下了激动的泪珠。主力兵团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过来了。李铁、萧金飞身上马,向人们挥一挥手,纵马向队伍前边奔驰而去。游击队跟着出发了。“出发!”张俊臣立在高坡上一挥手,民兵队伍开动了。曹福祥、张大娘、杨大伯也跟着走去。

民兵们踏着有力的脚步,埋藏着满腔的怒火前进着。

男女老少从村里涌了出来,他们不顾寒冷,站在路旁望着那疾奔前进的战士们。队伍穿过夹道欢送的人群,急急地走过去了。老爷爷们、孩子们、妇女们还舍不得走,目送着自己的队伍。有的人竟在后边默默地跟着队伍走了老远,才在野地里站下,出神地向前望着。

八 胜利是我们的

入夜,天空阴沉黑暗,朔风悲啸着从监狱的窗子外吹进来,刮得破窗纸啪啪地响。站岗的伪军在窗外移动着,皮鞋踏在雪地上发出嗞嗞的声音。不时听见伪军岗哨叹气的声音,大声问口令的声音。

在呼呼的风声中,不时传来一两声枪响,一阵狼狗嚎叫声。院中那棵杏树被风雪冻僵了,花瓣吹落满地,和雪粒一起在大风里旋卷着。许凤预感到牺牲的时间是越来越近了。

许凤、小曼借着小窗户上射进来的手电筒光,急急地在纸上抄写着什么。秀芬拿着一张纸,给外边站岗的伪军读着,解释着。许凤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写东西上了。她在竭尽全身的力量加快速度。手冻僵了,不时用口哈一点热气暖一暖,也不肯停息一下。她们越狱失败之后,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认为必须做牺牲的准备,因此决定利用牺牲之前的每一秒钟,来从事斗争。她们轮流向新换岗的监视她们的伪军进行宣传教育,提高他们的认识。她们的工作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有几个伪军被感动得哭了,愿意帮助她们。有的为她们弄来了纸笔,给她们打手电照亮;有的给散发传单;有的给搜集情报。

许凤把据点内部伪军伪组织人员的表现做了记录,把敌人的兵力和防御工事情况写了情报,提出了攻取这个据点的作战方案,委托一个认为可靠的伪军,设法迅速带出去。又编了几张争取伪军起义的传单,叫小曼抄写。现在她又集中精力考虑着全县特别是枣园区的工作。根据她所了解的情况,提出了今后工作的意见。她写了信给王少华、张俊臣、江丽,要他们在发动减租减息运动的同时,趁热打铁,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组织互助组,大力发展生产。同时她建议县区干部每个人都要参加生产,每年要交一定的粮食,以减轻群众的负担。县区干部吃菜、吃油要设法自给。为了推动积肥运动,希望张俊臣、江丽带头背起粪筐来。

许凤正在急速地写着,听秀芬叫了她一声,赶紧起来,凑到窗口去,见那伪军把脸贴着小窗户说:“打听来了,外边闹得可欢啦。减租减息都搞起来了,各村敲锣打鼓,像办喜事一样。听说那个姓江的女政委跟许政委一样厉害,净带民兵到据点附近活动,把据点封锁得气也出不来了。渡边和张木康气得不得了,连着出去扫荡。可每一次出去都挨了打,鬼子死伤了几十个。据点里粮食快吃光了,抢也抢不来……看样可待不下去了。”

许凤听着高兴极了,暗道:江丽,我的好同志,我没看错你!

那伪军忽然熄了手电,走动开了。一会儿听着过去几个人。那伪军又回来问道:“该换班了,信和传单写好了快给我!”

许凤过去把小曼抄好的拿了来递给他,那伪军急忙塞到怀里,咳嗽了一声,和来接班的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三个人搂着肩膀,互相贴着脸坐着。许凤小声问道:“你俩怎么样?累吗?”

秀芬、小曼齐声道:“不累!”

秀芬道:“凤姐,不知怎么的,现在身上的伤一点也不疼了,觉得浑身是劲。再为党为人民多做点工作才好,可惜时间不长了。”

小曼说道:“凤姐,快点,你下命令吧,咱们还能为党做点什么?”

忽然,各种杂乱的声音一齐轰响起来。叮当关门的声音,呼喊斥骂的声音,说不清有多少人跑动的声音,越响越嘈杂混乱。许凤、秀芬、小曼紧挨了坐着,沉静地向窗口望着。小曼拉着许凤的胳膊激动地说:“凤姐,时候到啦,咱们不能悄没声地被敌人杀死,要斗!”许凤搂紧小曼说:“对!”外边有几个人咚咚地走过去了,听着有人小声说了一阵子话。待了一会儿,那站岗的伪军走到小窗口边来,打开手电筒照着她们三个,急急地小声说:“许政委,我怎么办?我,你说,我……”

许凤立起来凑到窗口边说:“应当反正过去!”

“准不要紧吗?八路军不会打死我吗?”

“不要紧,他们会立刻放你回家的。外边有什么消息吗?”

“这个,这个,”伪军扭过脸去擤了一下鼻涕,用喑哑的声音说,“听说待一会儿就把你们……”伪军话到嘴边又停住,急急分辩说:“我不是不打算救你们,可我没有办法。我是中国人,我是叫他们抓的兵……”

伪军嘟嘟哝哝地不知说了些什么,许凤听着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仰起脸微笑了一下,向那伪军说:“好吧,我相信你,我一定帮助你。你给我照个亮,我写封信,以后你交给那边,最好是交给李铁。他们一定会照顾你的。”

那伪军立刻打开手电筒说:“你写吧,我会想法送到的!”

许凤拿出小山给她的纸和笔,就着亮光写起来。写完了折起来递过去,那伪军伸手接着掖到怀里,难过地叹息着走开了。许凤、秀芬、小曼沉静地坐着。许凤那明亮的眼睛深思地向前望着。亲人的、同志们的亲切熟悉的脸孔,在脑子里不停地闪出来。

她心中自语着:“亲娘,同志们,为了人民,为了祖国,我不能活着和你们相见了。你们放心吧,我一丝一毫也没有玷辱自己的生命,没有玷辱共产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她脸上闪现出焕发的光彩。寒风从窗外吹进来。小曼坐到许凤身边突然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许凤搂着小曼的肩膀,轻轻地抚摩着她,亲切地说道:“怎么,小曼,有话就跟姐说。”

小曼抬起头来,眼里噙着泪水说:“凤姐,我是恨自己,过去为党工作得太少了。死我是不怕的,可是我直到现在还不是正式党员。”她那天真而纯洁的眼睛滚下了泪珠。

许凤一听,心里一翻滚,又是难过,又是骄傲,心想她这么年轻竟有这么高尚的灵魂,一个多么好的同志啊!禁不住将脸贴着小曼的脸蛋,紧紧地抱着她,热泪流湿了两人的脸颊。

“凤姐,代表县委批准她转正吧!”秀芬坐起来扶住她俩。

许凤那眼睛明亮地一闪,严肃地扶着小曼的双肩说:“对!小曼同志,我们批准你从今天起就是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趁着那个伪军踱回来,许凤要回那封信,又在上面添上了一行字。

小曼站起来,冲着张村的方向望着,快乐而骄傲地说:“娘,你没有白生我一场。大雨哥,你没有白教育我。”又向西北方向说,“毛主席,我是你的光荣的战士!”

夜风呼号,灯光摇闪,胡文玉在屋里慌乱地拾掇着,两手哆嗦着。他脱下黄呢军装,换上早就准备好了的蓝布棉袄棉裤。他乱七八糟地往一边扔着呢子衣服和花被子,只把手表、金戒指、伪钞往一个小包袱里塞。猛听见窗纸被风吹得一咕哒,吓得抄起手枪,盯着屋门往墙角落里退着。听了好久没有动静,这才走回桌子边,两手按着桌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灯花犹豫着。胡文玉白天和渡边吵了一架。他死乞白赖一定要渡边把许凤、秀芬、小曼交给他,并且要立刻押解她们到城里去,然后想法把她们再带往北平。哪知渡边听了,只似笑非笑地一龇大牙,根本不谈这件事。夜里,看到渡边突然命令把犯人都押到广场上去,他明白了,这个白天还叫嚷坚守据点的魔王,一定要撤出这个地方了。根据情况判断,八路军定要拔除枣园据点,大难就要临头,跟渡边在一起凶多吉少,得趁早另想脱身之计。他又是悔恨又是害怕,眼看自己要成丧家之犬了。一面收拾着东西,总觉得身后有人,不时回头看看,突然一阵风扑灭了灯,跟着哗啦一声响,急忙回头一看,恍惚间像是李铁,两眼怒光闪闪,握着明晃晃的尖刀,吓了一跳,忙钻在桌子底下,颤抖地举起手枪,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猫跳上了窗台。他又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拭拭头上的虚汗,提着手枪,轻轻地开了屋门。外面满地白雪,北风卷着雪花摔到他脸上。他左右观察一会儿,一下蹿出去,溜着墙根迅速地消失在苍茫茫的雪夜里了。

深夜,北风呜呜地咆哮着,旋卷着密麻麻的鹅毛般的雪片,把天地间搅成乱纷纷白茫茫的一片。在这大风雪中,从枣园据点城墙外边的一片房子里,走出三个人来。这三个人弯着腰迎着顶头风向北走着。走在头里的那个是个矮个子,身上裹着一床白布被子,用力地走却走不动,大风一阵阵吹起下边的被角,把他刮得倒退两步。后边两人,细高个是张立根,粗粗实实的中等个是张金锁,都反穿着棉裤、棉袄,头上包着白毛巾。他们身上都沾满了雪,浑身一色雪白。是张金锁用驳壳枪顶着前边矮个子的后背,凑到他耳朵上小声骂着:“他妈的!快点!听到了没有?再不走快点,毙了你个狗汉奸!”

这个汉奸是张立根和张金锁奉命到枣园据点抓出来的特务韩小斗。

“蹲下!”张立根急扯了他俩一把。

三个人都蹲下来,就像三个盖满了雪的土堆。城墙上射过两股手电筒白光,向他们三个左右晃动了一会儿,熄灭了。三个人又立起来,张金锁给了韩小斗一拳,用手推着他紧走。他们一走进前边的一片树林,张金锁忍不住凑到韩小斗耳边叫起来:“跑步!他妈的!”

他们的鞋上沾满了泥浆,韩小斗栽了个跟斗,张金锁揪起他来,架着他往前跑。他们跑进了北旺村头。掩在矮墙后边的战士问了口令,放他们过去了。两人揪着韩小斗,向村南的一个大院里走去,张立根头里向警卫说了句话,先进屋去了。屋里静悄悄的,当屋的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铺着一张据点工事详图。支队长萧之明用红铅笔在地图上标着粗壮的红线。政委李铁吸着烟斗,双眉紧锁,两眉中间添了一道竖纹。参谋长萧金正把一张情报递给萧之明。李铁听到了声音,一抬头向进来的张立根问道:“抓到了吗?”

“报告,抓到了一个,是特务韩小斗。他刚一到破鞋小白鸭家,我们就抓了他来。”

萧之明一挥手命令:“带进来!”

“是!”张立根出去一会儿,就见张金锁右手提枪,左手揪住韩小斗的肩膀推进屋来。韩小斗立在屋门口,浑身连头裹在被子里,只露着一张吓得煞白的小脸,小眼睛惊惊慌慌的,牙齿格达格达直响。

“啊,是你呀!张扒灰的女婿,你知罪吗?”李铁用烟斗指了韩小斗一下。

韩小斗吃惊地望着李铁说:“长官,什么也瞒不了您,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真的!我是……”

李铁用烟斗一磕桌子,严厉地说:“算啦,别扯废话。我要你说老实话,如果你有半句不实,就对你不客气!”

“我一定!”韩小斗急忙答应,“我一定说实话!”

萧之明走了两步,倒背着手立在韩小斗面前问道:“现在守城的是哪一部分?知道我们来拿据点吗?”

韩小斗结结巴巴地说:“城,城上是四中队和五中队,不,不知道拿,拿……”

萧之明指着他说:“你把里边部署的情况,详细讲来。要说瞎话,当心你的脑袋!”

“我一定说实话!”韩小斗颤颤抖抖地详细说了一遍。

萧之明又问道:“今天杀人了没有?”

“啊,没有,许政委她们,可,可能……”

李铁、萧之明、萧金听了,身上突然一震。萧之明一挥手说:“带下去!”

韩小斗正弯腰鞠躬,被张金锁揪着拉出去了。萧之明问萧金道:“现在各部分布置的情况怎么样?”

萧金报告说:“现在各营的兵力都按计划进入了指定地点。民兵和担架队也都准备好了。都活动得相当隐蔽,消息封锁得很严密。各营长都在这里等候命令。”萧金说话的声音变得粗重了,脸型也瘦长严肃了些。

萧之明听了,看着窗户想了一下,喊道:“通讯员!叫一连长马上来!”

不一会儿,一掀门帘,刘满仓走了进来,萧之明立刻命令道:

“现在情况紧急,命令你连跟萧参谋长去抢救被捕的同志。你们跟敌工关系悄悄地摸进三号岗楼,你们的任务就是抢救被捕的同志,别的什么也不要管。不管多么困难,要保证完成任务!”

“是,保证完成任务!”刘满仓那洪钟似的声音震得屋子直响。

“政委,你有什么话要说没有?”萧金急向李铁问了一句。

李铁看着萧金,沉思了一下说:“你们要先抢到鬼子住的大院西北面空场上去,因为那里是鬼子杀人的地方。然后从那里往东插,就是监狱。鬼子大队部院里由突击队负责搜索。”

“好,记住啦!”

“走吧!”

萧金和刘满仓急匆匆地走了。萧之明回到桌边,看看地图,又问李铁道:“你看作战部署还有没有问题?”

李铁一面把驳壳枪带好,一面看着地图说:“各营的兵力按照原定计划分别包围鬼子和伪军,我想都没有问题。就是指挥部要改变一下位置。现在看来敌人可能从东面突围。所以你要带一个连的预备队,把指挥部安在东北角高地上,准备截击突围的敌人,同时支援突击部队。我要跟突击队一起冲进去,先搞掉敌人的指挥部。”

萧之明听着频频点头,听到最后一句,拦住李铁道:“李铁同志,你跟突击队去,要考虑一下。”

“这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李铁刚说到这里,听见外屋喊:“报告!”便答道:“进来!”

一看是武小龙,扎束得整整齐齐,只是头上还裹着绷带。

萧之明忙问道:“武小龙,你怎么来了?”

武小龙忙说道:“支队长,政委,我要求参加突击队。”

他说着从肩上摘下装在半旧的皮套里的驳壳枪,双手捧着递给李铁,禁不住眼泪从腮边流下来。李铁接过来,认得是朱大江的枪,就是许凤给他的烈士埋在身下的那一支,心里猛地一沉,声音颤抖地问:“他?他怎么了?……”

武小龙立正站着,哽住说不出话来,屋里顿时陷入了哀痛的沉默。李铁过去把武小龙拉一把。

“他叫我把枪交给你。”武小龙含泪说,“他喊了一声:‘同志们!报仇!消灭帝国主义!’就……”

“别说啦!跟我走!”李铁咬紧牙关,眼睛睁圆,闪着悲愤的火焰,嚓一声把驳壳枪顶上子弹,大踏步向风雪呼啸的门外奔去。

武小龙紧紧跟在李铁身后,走到街上来。风雪弥漫,地上积了老厚的雪。走过南北车道口,只见街上整整齐齐站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民兵和担架队。他们站着纹丝不动,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们身上都挂满了雪花,简直像是用汉白玉雕成的群像。这是张俊臣带的民兵队伍。李铁迎着风雪走着,却只觉得胸膛里热得难受,就一把扯开衣襟。这时,只见两个魁梧的人,冒着雪迎面走来。李铁一看前边那人有与众不同的宽阔的肩膀,就知道是张俊臣。站下等那人走近了一看,果然是他。张俊臣向李铁报告说,民兵已经集合在指定地点了,等着接受任务。李铁叫他找萧之明去。后边那人穿着女人短袄,束着皮带,挎着手枪,冲着李铁叫了一声“表弟!”两只手就紧紧地扶住了李铁的肩膀。李铁一看原来是表姐李兰心。只见她那粗直的黑眉上下挑动着,眼睛比以前更加明亮,又红又厚的嘴唇,爽朗地笑开了,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不等李铁问她,就说:“我已经调到桑林区区委会工作,有一个多月了。这次是带民兵参加战斗来了,一会儿战场上见吧。”说着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来对李铁说,“表弟!放心吧,一切都会顺利的!这回叫王八日的们知道咱们的厉害!”说了一挥手跟张俊臣大踏步走去,消失在茫茫的风雪里了。李铁无暇顾及别的,带了队员赶紧来到路东一个院子,跨上台阶,推开北屋门一看,在宽阔的小学教室里挤满了突击队的战士,都反穿着棉衣,一色白。每人一支驳壳枪,四个手榴弹,一支三八步枪,都上好了亮光光的刺刀。还有些人背上背了小铁锨。战士们根据参谋长的指示,刚刚讨论完了怎样像一把尖刀一样,一鼓作气直捣敌人的大队部,先打掉敌人的头。实现这种掏心战术的各种问题都解决了,现在就是准备进入战斗了。战士们有捆鞋的,吸烟的,说话的,互相检查武器弹药的。李铁进来大声问道:“同志们,准备好了吗?”

“报告政委,准备好了!”队长陈东风和指导员刘远跑过来,向李铁报告了,回头喊:“集合!”

队员刷一声,站得整整齐齐。李铁向全体同志看了一遍说:“同志们,你们都是自愿报名参加突击队的,党对你们这种献身祖国的决心,非常感谢。我们这支突击队不但要打开缺口,给部队开路,而且要像一把尖刀,一直插到鬼子的大队部去,活捉渡边。同志们,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够保持我们支队的荣誉,一定能够打进去完成任务。同志们有信心吗?”

“有!”战士们一齐回答。

“好,立刻出发,跑步前进!”

陈东风和刘远带着队伍,走出屋去。队列跑着步,分组向前运动着。来到据点附近,都卧倒向前爬着。大梯子驮在战士们的背上,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城墙了。六挺机枪在离城墙几十丈远的地方架好。李铁爬到城墙下边,六个大梯子已经悄悄地竖立起来,靠上城墙了。突击组的战士蹿上梯子往上爬着,一切都静静的,只听到风声呼呼地响……

寒风呼啸着,监狱里异常黑暗。

许凤、秀芬、小曼站起来,三姐妹互相搀扶着。许凤的眼睛凝视着远方,缓缓地说:“我们三个就要跟党,跟祖国,跟亲人们,跟同志们告别啦。”她说着看了秀芬、小曼一眼,声音提高了说,“让我们好好地快乐一下吧。为什么不快乐呢?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惭愧的,一点都不后悔,我们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爹娘和亲人,来,我们唱个歌吧!”

三个人庄严悲壮地唱起来: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国际歌》的歌声,激昂悲壮的声浪,混合着怒吼的风声,飞了出去。

全监狱里的人们,都跟着唱起来,这是用血、用最宝贵的生命唱出来的声音。这歌声是力量,是大无畏的力量,它冲出监狱的墙,震荡着天空,震撼着大地。帝国主义者的碉堡的墙壁摇动了。北风跟着歌声愤怒地吼叫起来,这吼叫使敌人心惊胆战。

怒吼吧,革命的大风暴,叫敌人在这声音、在这力量面前战栗吧!叫绝望的恶魔们缩在墙角落里去哭泣吧!让那面临死亡的强盗们发疯吧!

据点里混乱了,敌人叫骂着,狂奔着,渡边持着战刀冲出来,撕裂喉咙叫喊着,拼命敲击监狱的墙壁、门窗。一群群敌人挺着刺刀狂奔着。

渡边狂喊:“死了死了的,死了死了的!”

歌声愈唱愈雄壮。

许凤、秀芬、小曼快活地笑着。

当啷一声,六个鬼子挺着刺刀冲了进来。

六个便衣特务架起许凤、秀芬和小曼就走。

“我们自己走!”许凤斥退他们。

许凤、秀芬、小曼被押到院里来,就见满院子敌伪军全副武装站着,渡边和张木康站在前面。张木康一扬手拦住她们,大声问道:“你们三个谁愿意活着?最后还给你们一个机会,谁愿意活,上这边来!”

三姐妹巍然不动地立着。许凤冷笑一声,大声向伪军喊道:“每一个有良心的弟兄都要起来,反正杀敌!祖国和亲人在等待着你们哩!要打死那些丧尽良心的走狗!……”

伪军们低下头去,鬼子们也惊呆了。渡边厉声吼着:“愿意活的!这边的来!”

许凤一甩头发,决然地挺胸向前就走。秀芬、小曼上去挽着她的胳膊,三姐妹昂然不屈地迎着暴风雪并肩向前走去。

三姐妹昂头挺胸,在凛冽刺骨的大风中走着。敌人像一群绿眼睛的恶狼,慌忙地围着她们乱窜着,嗥叫着。许凤回头向监狱喊着:“同志们,坚持斗争下去,我们就要胜利了!”

“伟大的祖国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三姐妹高呼着。其他被囚禁的同志也被赶出来,跟在她们后面。

在敌人的刺刀威逼下集合起来的群众,在风雪里三五一团的靠在一起,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刑场走去。在激动人心的口号声中,三姐妹走过来了,难友的队伍走过来了。人群激动起来。妇女们的啜泣声,孩子们惊恐的哭声,鬼子们的吼叫声,在大风呼啸中交织在一起,简直要碎裂人心。渡边骑着高大的枣红战马,扶着刀把,瞪着血眼,杀气腾腾地睨视着眼前的一切。

这时,整个据点里像是开了锅,到处是叮当哗啦的敲砸东西的声音,呼叫的声音。大卡车在街上轰隆轰隆地吼叫。敌伪军纷乱匆忙地往卡车上装着东西。骑兵们将备好了鞍子的马陆续带到街上。奇怪!白天渡边还亲自监督修工事、粉刷屋子呢,难道要逃走吗?人们在混乱里猜测着,震惊恐怖,混合着辛酸的快乐,在每个人心里激荡起来。当人们被逼着背靠大墙站好,面对着枪口的时候,一切都明白了。疯狂的屠杀就要临到头上了。渡边骑着马巡视过来,面对着许凤、秀芬、小曼站下了。他狞笑着举起了手电筒,白光照射在许凤脸上,他一看见许凤那毫无畏惧的蔑视的目光,那从容的神色,那胜利者才有的神采焕发的面容,气得血往上冲,手抖动着。手电的白光又扫过秀芬、小曼和许多人的面孔。蔑视的眼光像一支支利箭,直刺着他。他气得要发疯了。他要亲自一个一个地射倒他们,咬着牙从腰间拔出手枪。

小曼这时往起一跳,举臂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跟着在一片愤怒的吼声里,空中响起炮弹吱吱的呼啸声,敌人的汽车队列里响起了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同时枪声四起,尖利的冲锋号声吹响了。渡边气得把枪口对准小曼,秀芬疾速一闪刚把小曼掩在身后,不想许凤同时闪出来用身体护住了她俩。举臂高呼:“咱们的队伍来啦!同志们!夺敌人的枪啊!伪军同胞们快反正杀敌呀!”

渡边气急败坏地吼叫着,向许凤开了枪。随着渡边的枪声,突然一片暴雨般的枪声响起,据点里顿时人喊马嘶,敌伪军纷乱奔跑射击,乱成一团。渡边疯狂地向三姐妹连开七八枪,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猛撞一下,在马上摇晃了一下,拨转马头便跑。一群群穿白衣的战士在房上、街上出现了,像猛不可挡的山洪扑向敌人。有些伪军也趁势掉转枪口向鬼子射击起来。

渡边慌忙命令日军:坚决抵抗!抢进工事,固守待援。他声嘶力竭地下达了命令,随即拍马向大队部院里急跑。

雪越下越紧,从城下到街口到处是黑糊糊的人群奔跑着,地上、房上、城上、树后处处闪射着打枪的火苗,枪声混杂着呼喊叫骂,子弹乱三绞四地在空中穿射飞鸣。敌人有往回跑的,有冲过来的,乱成了一团。李铁他们趁势直冲过去,敌人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一群穿白衣服的人已经冲到了跟前。他们像一群白色的猛虎,一声不响,横冲直撞,驳壳枪一个点地扫射着,敌人慌张地躲闪着,盲目地还击着。他们杀开一条血路,直向街心日寇大队部那里冲去,把纷乱的伪军抛在后边了。虽然遭到猛烈的抵抗,突击队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插。仗着地形熟悉,翻越墙头,穿过院子,避开敌人的火力,不停地还击着,跃进着。有许多战士上了房,从房上跑着,看到街上停着军用卡车,数不清的战马,咴咴地嘶鸣着,正从大院子里往外牵。街上、胡同里,到处都是鬼子,纷乱地打着枪,有几股向他们围过来,可是经不起他们一阵猛打猛冲,敌人又被闪到后边去了。他们继续猛冲着。

整个据点已经陷在火海里边了。枪声、呼喊声从四面传来。连着几声猛烈的爆炸,大碉堡倒塌了。几处号声喊杀声由远而近,部队和民兵蜂拥地从四面冲进了据点。

这时,平大公路两边,滹沱河、子牙河南北,纵横一百多里地区内,枪声大作,炮声隆隆,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对敌伪军据点发动了全面攻击。有的是主攻,有的是佯攻,敌伪军被打得蒙头转向,不知真假虚实,互相之间不能支援了。

渡边跑进屋里,抓起电话听筒,要打电话求援。电话线早被切断了。渡边叫了几声不通,正在发急,张木康跑了进来,满头大汗地喊:“四中队投降八路了!”渡边疯狂地把电话听筒摔在墙上,大声喊叫:“宫本!宫本!”猛然想起宫本已经死了,急急地拖着战刀,提着手枪就往外奔。张木康带了护兵向伪军大队部跑去。渡边和十几个鬼子兵向外跑去,一面跑着,听到密集的枪声在附近响起来。刚跑到外院二门口,只见一群白花花的人迎面冲来,密集地弹流射过来,把二门封锁了。渡边忙退到墙后边,头上又响起了枪声,仰头一看,房顶上也出现穿白衣服的人,房上房下都用日语喊起来:“缴枪不杀!优待俘虏!”

“渡边投降吧!”

渡边指挥着鬼子兵边打枪边往里院撤。他急急跑进里院大门,一看鬼子兵在门外倒了两个,其余都被截在前院里了,跟来的是几个穿白衣服的八路。可怕,渡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那些穿白衣服的八路,简直是一群神兵,为什么他们一枪都不打,只是一步一步地忽隐忽现地向他逼近呢?最前边的一个人,一闪又掩在大槐树后边了,他发出了严厉威武的声音:“渡边缴枪吧!你不是要找李铁谈判吗?”

渡边狠狠地向他射击了几发子弹。真可怕,那是李铁。李铁又出现了一下,渡边又想射击,一扳枪机,子弹打光了。渡边惊慌地退到屋里,哐啷一声插上了屋门。陈东风吼叫着,像猛虎一样,将身向前一纵,紧跟着轰隆一声巨响,屋门被撞倒了。李铁他们猛烈射击着冲进屋来。在晨光照射下,只见渡边仰在地上,战刀横在身上,血流满地,他被击毙了。李铁拿起战刀,回身奔出来。

四面八方的枪声还在凌乱地响着。敌人的抵抗已经垮台了。天色已经微明。地上落了半尺厚的雪,北风把雪粒从房上扫下来,在院子上空旋卷着。雪地里穿黄军装的鬼子的死尸仰着的趴着的遍地都是。李铁他们搜索到了日寇大队部屋里,只见满地纸片,凳倒桌歪,挂钟还嘀嗒嘀嗒地响着。

李铁带着队员回身出来,要去参加消灭敌人主力的战斗。刚一到大门口,咕咚一声,一个鬼子被摔得仰面朝天倒在门口,跟着一枪托打下来,鬼子的头开了花。随后就见一个高大的女人身影一闪穿了过去。李铁穿出大门一看,原来是李兰心表姐,她向他招招手,带着民兵拐过一个边道去了。

战斗接近结束了。

遍地是敌伪军的死尸、枪械、死马、散乱的弹壳,街上停着炸坏了的汽车。空中还飘荡着硝烟和木炭烟,处处是火药味。被践踏的雪地上留着一片片殷红的血迹。枪声愈响愈稀。一群群的战士、民兵持枪疾奔过去。李铁什么也顾不得看,一口气跑到监狱里一看,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阵阵寒风吹动着地上的干草。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好像在大海里翻了船,“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呼吸也阻塞了。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突然,听到人叫了一声:“政委!快着!胡文玉骑马跑了,江丽同志一个人追上去了!”李铁一听,一跃起来,一口气跑到马群边,骑上一匹红马,飞驰而去。

原来张俊臣和江丽带民兵跟在队伍后边攻进来了。张俊臣见敌人已经垮了,就带了大队民兵赶去抓俘虏,留下江丽带少数民兵打扫战场。江丽就在大街上指挥几个干部和民兵收集枪支、弹药、军用物资,向这里集中着。几个民兵牵了十多匹东洋大马过来,还都备着鞍子。江丽叫都拴在附近树上。这时还在流弹纷飞,江丽机警地四下观察着。突然发现一个头上包着白毛巾、身穿蓝裤袄的人,从树上解下了一匹马。江丽喊了一声,叫他过来。那人毫不理睬,竟自飞身上马,狠狠打了一鞭,纵马向东飞驰而去。江丽看着那人的后影,突然明白过来,那人是胡文玉!便喊了一声:“快追!”顺手解下卡车边拴着的一匹大白马,纵身跨上鞍子,两腿一夹,箭一般追了过去。两匹马一前一后没命地飞奔着,出了据点。据点外边的群众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两匹马已跑下去几里地了。

两匹马狂奔着,看看离得近了一点,江丽看得更清楚了,前边的人正是胡文玉。他恶狠狠地回过头来开了两枪,江丽的帽子被打掉了,身子一仄歪,差一点摔下马来。她伏在马上端起手枪瞄着胡文玉射去,几次都没有射中。两个人一面飞奔,一面互相射击。看看后边十多匹马追上来了,胡文玉慌了神,用连发向江丽狂射起来。江丽伏在马上不顾一切地猛追。胡文玉瞄准了江丽,看着一枪就要把她打死,突然眼前一阵旋风疾卷过来,在呼呼的风声中,一片红光嗖地一闪,一匹高大的红马到了身边。红马上一个人剑眉直竖,眼睛喷射着火光,大吼一声,雪亮的战刀带着风声从空中劈将下来。胡文玉一眼看见是李铁,吓得哎呀一声,还没有叫出来,连头带肩被劈做两爿掉下马来。那马咴咴地叫着,打着旋儿站下了。江丽赶上来,犹自气得咬牙切齿,向着胡文玉的尸首又开了两枪,狠狠地啐了一口。李铁望望胡文玉的尸体,两个鼻孔鼓得正圆,喷出两股气,把战刀入鞘,一招手,大家又都纵马向枣园跑去。

李铁旋风般奔回枣园村头,跳下马来。

“政委!血!你挂彩了!”一个战士在后边喊。李铁好像没有听见,只顾闯闯地走,连头也不回。

在满是积雪的大沟边,人们静静地拥簇着几副担架走来,轻轻放下,人群在雪地上低头肃立着,李铁心头冷丁像被尖刀连扎了几下。他急忙紧走几步挤进人群一看,在担架上躺着的,正是他日夜想念的亲人——许凤。在许凤旁边,并排停着秀芬、小曼、窦洛殿、冯小山……李铁觉得突然天旋地转起来,他忍着痛苦,一步一步地走到许凤跟前。低下头,见许凤胸膛上凝结着鲜血,面带从容庄严的神色,好像完成一次战斗任务之后安然睡着了似的。周围是一片唏嘘哭泣声。李铁站住不能动了,呼吸也阻塞了。他突然蹲下握住许凤的手,又抚摸着秀芬、小曼、洛殿和小山,眼前被一片白茫茫的东西罩住,什么也看不见了。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政委”,他一下立起来,只见一个身穿伪军服装的人被带到了跟前。那人沉默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折成三角的信来,递给李铁,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说:“许政委留下的。”

李铁急忙接过信来,双手颤抖地打开,看那秀劲的铅笔字,果然是许凤写的。他无声地读着:

李铁同志:

我们坚持地忍受着一切折磨,等着你们,等着胜利。

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要逃出据点,回到战斗的岗位上,可恨终于失败了。现在死亡已经临到我们头上,可是我们一点也不后悔。为了祖国,我们对敌人做了一切可能做到的斗争。离开永别大概没有多久了。我们要在歌声中度过这最后的时刻。

永别了,亲爱的,告诉活着的人们,要战斗到底呀,整个世界就要天亮了!

许凤 四月四日

又:我已经批准小曼为正式党员。窦洛殿已经牺牲,他对革命无限忠诚,要求追认他为共产党员。

李铁看着信,又听江丽叫一声“凤姐!”手抖动了一下。突然,他一把撕开棉袄的扣子,提着枪就往前走,曹福祥一把拉住了他,这才看见他的棉袄里面都被鲜血染红了。李铁猛然抽噎了几下,吐出一大口鲜血。他直起身子,睁大了明亮的眼睛,朝前望着。整个大地白茫茫的,大北风呜呜地旋卷着地上的雪流。天地间齐奏起无语的悲壮的哀歌。

在漫天皆白一片缟素的大地上,那面鲜艳的战斗的红旗飘飘荡荡地升起来了。

尖利嘹亮的军号声又响了。这号声响彻云霄,压过了大风的呼啸,向四方飞去,战斗的队伍又集合起来了。千万双充满复仇决心的眼睛向前方注视着。手里紧握着武器。

雪野上,队伍像无边的滚滚铁流,在前进……

风吹散了阴云,天晴了,朝阳透过一条鲜红的云带,射出辉煌灿烂的万道霞光。在那霞光里,仿佛看见了三姐妹那庄严美丽的面容。听到了许凤那响彻天地的声音:

“活着的人们,要战斗到底呀!整个世界就要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