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残酷的考验

青纱帐一倒,敌人又增挖了几条封锁沟,把滹沱河的水引进来,这样枣园区就四面被封锁得严严实实的了。公路上敌伪军、棒子队不断地昼夜巡逻。敌人的活动疯狂起来。枣园据点从城里增来二百多敌伪军,又在酝酿着一种毒辣的阴谋了。渡边、宫本把齐光第、胡文玉、赵青和伪军大队长张木康、王金庆叫了去,说清水师团长要渡边部队在枣园区做一个“清剿”的试验地带,所以叫他们来商量一个有效的“清剿”办法。齐光第主张挨村突击,展开自首运动。张木康主张先把游击队消灭。胡文玉阴险地一笑说:“我和赵队长商量了一个办法,能一举三得。”

渡边、宫本忙叫他说出来。

胡文玉说:“共产党八路军有个秘诀,就是依靠群众,把群众比作水,军队比作鱼。现在我们在‘非治安区’把群众都给抓起来,”他说着两手一抱,“叫鱼离开水。这样,第一可以大规模地搞自首运动,既快又有效;第二情报坐探也好建立,地道也容易破坏;第三游击队失去依据,不得吃不得休息,得不到情报,自然就成瓮中之鳖,不久这里就可以变作模范的‘治安区’了。”

胡文玉说了以后,和赵青互相小声交谈着。渡边耸了耸小黑胡子,用铅笔指了一下胡文玉,用笨拙的中国话说:“你的好的,主意有的。”

赵青接着说:“再利用以上行动,造成一个诱敌深入的办法,这样就会一下子迅速地全部地消灭游击队。”

渡边、宫本、张木康高兴地笑了。齐光第忌妒地耸了耸鼻子。胡文玉在地图上比画着说:“要想消灭他们,必须诱使游击队离开有地道的村庄。我们抓捕了大量的干部和群众之后,在郭店设一个集中营,严刑拷打他们,同时表面上故意放松警戒。我很知道许凤、李铁、朱大江他们的性情。他们见大批群众被捕,受到拷打,一定忍受不了,一定去攻击这个地方。等他们进入郭店之后,我们悄悄地来个十面埋伏,叫他们上不能升天,下不能入地。他们就是插翅能飞,也逃不过这一关。”

赵青见渡边、宫本听了沉思不语,便得意地一笑说:“情报嘛,别发愁,我在游击队里还留着一个根儿哩,我想这是用他的时候了。”

宫本听了高兴得连连地点头。渡边哈哈大笑,拍了赵青一掌,咬牙叫道:“就这么干的!”

渡边拿着红铅笔,在地图上圈着马上要突击破坏的村庄。一连圈了许多个村,圈到张村,他那小胡子动了动,放下了铅笔。张木康露出怀疑的神气,宫本看出他的意思,阴险地笑了一下说:“如果这一着不成,下一步就等游击队到这里去,明白吗?”

于是这群刽子手互相看着大笑起来。

残酷的行动开始了,刺骨的寒风卷着落叶和尘沙,在这茫茫的平原上号叫着。枣树林伸着光秃秃的坚硬的枝条,迎风发出悲切的呼啸。大封锁沟里的浑水浮着烂草、泡沫、冰块,互相拥挤着,撞击着,滚滚流着。

许多根据地村被敌人包围了。一群又一群的人,男女老少被赶进了枣园和郭店据点里。遍野里响起一片哭声和枪声。

区委得到情报后,立刻组织被突击的根据地村的干部、群众往外撤退。可是由于敌人行动的突然,只撤出了一部分,就再也来不及了。张俊臣在王庄工作,晚上一出村就被包围村庄的敌人捕去了。

郭店据点的王金庆,在这种事情上当然非常积极,他亲自带着他那由多年的土匪兵痞组成的一中队,不多几天就搞垮了王庄等几个村庄,抓进了上千的人,集中在郭店据点的一个大院子里。王金庆用肉刑、饥饿、寒冷想逼使党员、干部、群众投降自首,逼使他们供出党的组织情况,逼使他们领着去各村破坏地道,去抓捕党员和干部,捕捉游击队。就在郭店这个集中监禁群众的大院里,敌人整天整夜地挥舞着皮鞭棍棒,用着各式各样惨不忍睹的肉刑,拷打着捕去的人。于是死的被抬出去,不屈服的带着伤又被抛到大院子里来。这种事情,王金庆比宫本亲自在枣园干的并不差。

现在是夜里了,冷得刺骨刮肉的北风,在这大院子上空呼啸着,一打一个透心凉。何况人们已经饿了两天了。敌人只扔给人们一些生山芋吃。人们坐在露天的土地上,互相依偎着,到处是呻吟声。敌人的岗哨把脖子缩在大衣领子里,挟着枪来回走着,不住地顿着脚。

人们望着靠北面闪着灯光的三间屋子。灯光把敌人挥动皮鞭的影子射在窗纸上。屋里不时传出被拷打的人发出的惨痛的叫声、愤怒的骂声和敌人的吼叫声。

王金庆正在亲自动手毒打张俊臣。他打累了,坐在炭火盆边吸着烟卷。他叫两个特务按住张俊臣,狠毒地笑着,拿着燃烧的烟卷头去烧张俊臣的鼻子、耳朵、喉头、胸膛。一烧肌肉一颤,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张俊臣咬紧牙关不言语。

“好,你不说话!”王金庆叫人把张俊臣按倒,用火箸夹了一块红红的火炭,放在张俊臣胸膛上,立刻冒起一阵油烟,发出一阵腥味。张俊臣浑身肌肉乱颤昏过去了。一桶水泼在张俊臣身上,王金庆哈哈大笑起来。

胡文玉和赵青到郭店来检查战斗准备工作。见王金庆身子歪在太师椅里,眯着眼看特务们用刑,就像在欣赏什么好戏一样。胡文玉走过去,笑着拍了一下王金庆怀里的大花猫,说道:“老兄,看样子很过瘾啊。停一下,咱们谈谈。”

说着三个人坐下,把引诱游击队上钩予以歼灭的战斗部署,嘁嘁喳喳地商议了好大一阵。接着又谈起拷打干部的情况来。王金庆得意地哈哈大笑,在烟卷上弄上白面吸着,醉悠悠地吐着毒雾嚷着:“这一回打得可真解气,真痛快!……”

很长时间张俊臣才苏醒过来。他被扶着坐起来,睁眼一看,只见胡文玉和赵青穿着簇新的黄呢军装,叼着烟卷正和王金庆坐在一起,又说又笑。赵青见张俊臣醒过来,便走到面前虚情假意地说:“嗬!你好哇,抗联主任!我要早一点来,决不叫你受这个罪。”回头又对王金庆说,“王大队长你这就对不起朋友了,这是我的老房东,知道吗?”张俊臣嘴闭得紧紧的,眼光炯炯地望着,还是一言不发。王金庆黄狼眼一眯笑着说:“对不起,也是他的僵劲惹火了我,你知道他连叫什么名字都不肯说。”

赵青奸笑着说:“看在兄弟面上,优待优待他,慢慢地我跟他来谈。”

王金庆连说:“好,好,凭你一句话,决不再难为他。”

赵青抱着胳膊俏皮地吸一口烟卷,眯着眼睛喷着烟圈,伸出一只脚,用脚尖自得其乐地打着点儿,向张俊臣问道:“怎么样?愿意跟我谈谈吗?”

张俊臣撩一下眼皮答道:“在这儿我不谈!”

赵青得意地向王金庆示意道:“好吧,我们到西屋去谈谈。”随后凑近胡文玉小声说道,“一起去谈谈怎么样?”胡文玉阴沉着脸,一挑右眼眉,从牙缝里小声说:“白谈,这种人只能杀!”说了只顾仰起脸吸烟卷。

赵青摇摇头小声道:“急什么!”随即走到张俊臣跟前一扬手道,“走啊,咱们到那屋去谈!”

张俊臣不动,两个特务去架他走,他一晃膀子怒气冲冲地喝道:“这样我不去!”

赵青忙笑着一挥手:“好!给他解开绳子,快点。”

张俊臣被解开了。他活动活动两臂立起来,疼得咬紧牙,刚一迈步,两腿支持不住,向前扑倒下去,两个特务忙过来扶着他。

赵青嗐了一声说:“早点回头,不省得这样了吗?”

张俊臣不言语,被两个特务架着到了西间屋,坐在椅子上。赵青挥手叫两个特务出去,便笑眯眯地劝道:“老张,你要肯过来,提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张俊臣着眼睛道:“你离近点,小声说话。”

赵青抱着希望凑过去,听他说什么。突然,张俊臣眼睛一亮,嗖一下两只巨大的手像老虎钳似的掐住了赵青的脖子。赵青“哎呀”尖叫了一声,使劲挣扎着,又踢又咬。在屋门外边的特务听见声音不对,一齐冲进来,向张俊臣扑去。几个人七手八脚,要把张俊臣的手掰开。可是张俊臣的手就像老虎钳一样,两个人掰一只,还是纹丝不动。几个特务就用拳头、棍子,往张俊臣身上头上乱打,小刀子往身上手上乱扎,把张俊臣敲打得浑身是血,看看快没了气,才把手掰开。特务们赶快把赵青抬到东间屋里,又是打针,又是灌药,忙乱了好大一阵,赵青才缓过气来,望着胡文玉皱皱眉,无声地苦笑一下。王金庆就要把张俊臣枪毙。胡文玉眯着眼道:“不,现在枪毙他太便宜了。先得叫他脱七层皮,给他们做个样子!”

王金庆说着一挥手,叫特务们把张俊臣拖回到大院里来了。特务们走了,几个人立刻凑到张俊臣身边问他:“怎么样?老张同志,看,把你打成这样!”

张俊臣说:“没有关系,死不了就得跟他们斗!”

一个人在黑影里脱下棉袍来给张俊臣盖上,张俊臣挣扎着说:“我不要紧,先照顾女同志。”说着挪到旁边给曹福祥的媳妇和孩子盖在身上,鼓励她说,“大嫂,要坚持到底呀!千万什么也别说。”

曹大嫂说:“放心吧兄弟,我不会给你哥丢人!”

张俊臣说着话一动,浑身的伤痕流出血来粘在衣服上,疼得像刀割。他咬牙忍着疼痛一声也不吭。铁丝网门一开,又一个人被推进来,摔倒在地上,几个人忙去抬回来。未受刑的忙把自己铺的干草抱过来铺好,把受伤的人放在上面,给盖好衣裳。受伤的人昏沉地呻吟着。一个人爬过来向张俊臣报告:“又死了一个,是王庄的青年部长。”

张俊臣低声说:“告诉人们别哭。所有的党员和干部们不许叹气!要坚持,外边的同志不会忘记我们的。”

许凤和李铁、朱大江带了小队转移到敌人才突击过的王庄西头一个院里,正封锁了村庄在召开紧急会议,商量怎样打破敌人这次“清剿”,如何救出被捕去的干部和群众。许凤一心悬念着被捕的人,急得感情激动起来,坚决主张带队去袭击郭店据点,解救被捕的人。李铁、朱大江、武小龙都跟她是一个主张,只有萧金沉思不语。许凤冲着他问:“萧金同志,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萧金皱了一下眉头说:“我是在想,这会不会是敌人引鱼进网的计。胡文玉这个叛徒诡计多端,我们不能不防他这一着。”许凤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萧金同志这个意见提得好。我们要冷静,要做好充分的准备。这样吧,我们把队伍预先分编成小组,规定联络地点,如遇到紧急情况,立刻化整为零往外撤。大家看这样好不好?”

大家都觉得这样很好。接着详细研究了行动计划,立刻带队出发。这时区干部都已经分散到敌占区各村去隐蔽地活动了。秀芬和小曼也早派人送到敌占区孙屯隐蔽着工作去了。许凤和李铁、朱大江、萧金、武小龙等一同走出来,痛心地看到王庄突然变成了荒凉的村落。家家院子里空寂无人,门窗被扒掉,院子里乱草在寒风中飘动着。走进秀芬的家,只见被烧毁的房屋敞着黑洞洞的门窗,了无声息。人们沉默地站在院里看着。亏了秀芬的爹娘事先得到区里的通知,立刻埋藏了东西撤退到段村大姑娘的婆家去,不然也被捕去了。萧金沉痛地望着,咬牙切齿地说:“烧吧,你们烧吧!”

他们转身出来,集合了小队,做了动员,分配了任务,在村里找到了一个大梯子抬着,迅速地出发向郭店去了。

二 高村被围

黑暗中游击队悄悄地接近了郭店据点,伏在一片坟地里,按计划分批向前运动着。郭店据点安在郭店村街西,围着大碉堡挖了大沟,修了吊桥,工事十分坚固。集中关押群众的地方是在据点对面,街东的一所砖房大院子里。这里没有壕沟工事和大碉堡,只在高房四角有四个小岗楼,比较容易出进。按计划由朱大江带两个班运动到街西大碉堡外边,埋伏好,准备打击出来增援街东大院的敌人,掩护这边行动和撤退。由李铁带精干的手枪班悄悄摸上街东大院去收拾小岗楼里的敌人。许凤带四个班跟上去攻击守卫大院的敌人,掩护群众往外逃。朱大江带队迅速地运动上去了。接着李铁带领手枪班叫六个队员驮了大梯子,悄悄地爬向关押着群众的大院。武小龙、刘满仓在最前边,爬到墙角近处,就见大院四个角的小碉堡闪着灯光。一个提着玻璃灯的伪军,从东南角的碉堡里闪出来向北走过来,一面晃着灯,一面问着:“有动静没有?”东北角碉堡里答道:“没有!”那伪军又晃着灯顺着工事环道往西走去了。大院外边的岗哨已经撤了。武小龙、刘满仓疾速无声地跳起来跑到高墙下边,守住了大门。后边的队员紧跟上来把梯子靠上了高墙。李铁第一个飞跑上去,武小龙、郎小玉、陈东风在后边紧跟上去。通讯员立刻跑去通知许凤带队运动上来。李铁轻轻地推开小碉堡的门,一看两个伪军正抱着枪坐着吸烟哩,立刻逼住下了枪,堵上嘴。六个队员刚进了碉堡,那提灯的伪军又从南面走了过来,一面晃着灯问道:“有动静没有?”

陈东风在碉堡门边答道:“没有。”

那伪军毫不在意地晃着灯,刚走到门口往里一探头,陈东风用驳壳枪口顶上了他的心窝,左手夺过他的灯来,小声喝道:“言语一声就要你的命!”

郎小玉下了伪军的枪,把他弄到碉堡里去。三个伪军都给捆上堵上了嘴。武小龙提着灯向西北角碉堡走去,走到跟前也照样地问:“有动静没有?”里边的伪军回答说:“没有。”陈东风他们悄悄跟在后边,突然闯进去下了伪军的枪。就这样,迅速地解决了西北、西南、东南三个小碉堡里的伪军。留下几个队员把守碉堡,准备阻击敌人,掩护突击组。武小龙、陈东风回到东北角,伏在房顶上向李铁报告了。最可笑的是西南角小碉堡里的两个伪军,睡得好死,直到把他们怀里抱着的枪拿了还不肯醒哩。可见敌人精神上根本没有准备。战斗进行得这样顺利,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李铁听了心里非常高兴,暗想:“这回一定成功了。”赶紧留下郎小玉掩护,带了其他队员下院子收拾屋里的伪军。不料刚下了几档梯子,就听墙外边一声枪响,下边屋里院里立刻吼叫起来:“有八路!快起来!”“房上有八路啦!”

伪军们纷乱地从屋里往外窜着,向梯子跟前跑着。紧接着,街西大碉堡上的机枪一个点地响起来,街上也响起了混乱的枪声、喝叫声和奔跑声。院里被关押的群众也像一窝蜂似的骚乱起来,敌人大声吼叫着鞭打着被捕的人群。张俊臣挣扎着站起来,大声跳叫着:“同志们,冲啊!”他向一个伪军扑过去夺了枪,领着向外就冲。门被群众打开了,跑出去了一部分。院里,门洞里,群众也在和伪军厮打着。伪军开始向房上射击着。李铁见形势不好,忙退回房顶上,叫萧金用提灯在小碉堡枪眼里向郎小玉他们打了暗号,叫他们放弃碉堡到东北角来集中。李铁不敢向院里敌人开枪,怕误伤了被捕的群众,正着急地等待着,刘满仓惊慌地跑到身边说:“许政委叫快撤,被敌人包围啦!”

李铁一听立刻命令队员快往下撤,可是剩下郎小玉还没有回来,急得暗暗叫苦。眼看着敌人爬上房来了,李铁、武小龙瞄准着各个梯子射击起来。敌人乱三绞四地往下栽落着。突然东面房上吐出一阵火苗,有人在那里向对面上了房的敌人开了枪,敌人的机枪转向那边猛扫起来。李铁断定准是郎小玉。刚想过去接下他来,就见郎小玉连滚带爬,在枪弹下来到了跟前。李铁不等他说什么,一挥手说:“快下去!”

郎小玉一滚,到了墙外的梯子边,一翻身下去了。李铁和武小龙也紧跟着往梯子边滚过去,正要下梯子,敌人的几挺机枪突然从三面向这里猛射过来,两股敌人在机枪掩护下,从东南、西北成群冲过来了。手榴弹也紧跟着投过来,房上房下爆炸声响成了一片。武小龙伏在李铁旁边掩护,被子弹盖的抬不起头来,看看都下不去了,敌人喊着冲过来了。武小龙急得一推李铁:“政委快撤!”说着一打滚出去了两丈多远,向敌人还击起来,敌人的火力都被他吸引过去了。李铁向下一看,潮水似的敌人正向队员们压过来。再不快撤就完了。急忙溜下墙去,指挥队员们分组互相掩护撤退。武小龙看李铁他们已经撤下去了,就滚到梯子边,向墙外的敌人抛出两颗手榴弹,趁着爆炸的烟尘跳下高墙,追上李铁他们冲出去了。

游击队边打边撤,跑出了一里多地。朱大江叫许凤、李铁头里带队,他带一班人一挺机枪在后掩护。这时郭店据点敌人追击出来,把冲出集中营的群众圈了回去,同时派出一部分伪军,跟在游击队后边扭住不放。左面右面枪声乱响,不知是哪个据点出来的敌人也打着枪包围上来了。许凤带队伍冲到一个安全的地形后面,立刻按原定计划,分组突围。许凤自己带了一部分队员,一面用火力吸引敌人,掩护大家突围,一面向高村冲去。他们迅速越过开阔地,又利用着土埝树林的掩蔽往南飞跑。许凤看看后边和左右两侧都是敌人的追兵,正在着急,突然迎面村头又出现了伪军,大家不约而同地一下都站下喘息着。李铁、朱大江一听,对面射来的弹流很高,又不见有伪军冲出来,知道是有意放他们冲过去,便带队一直从那村庄旁边冲了过去。后边的敌人还是紧紧追赶不放。跑到高村附近天色已经微明,一看四面野地里都是敌人,已经无处可以突围了。朱大江跑得急喘着,挥着汗向许凤、李铁说:“怎么办?硬拼吧,向东北方向突围,冲出几个算几个!”

李铁跑着说:“抢占高村,坚持高房战斗!”回头问许凤道,“怎么样?”

许凤果断地一挥手说:“赶快抢进高村去占领高房,坚持战斗!”

朱大江答应着,带了武小龙等几个队员,在头前猛跑下去。

胡文玉这时和渡边、宫本、张木康一起骑着高大的洋马,带领骑兵,向许凤他们猛追过来。看见四面都打响了信号枪,知道已经包围妥当。渡边就勒马指挥骑兵冲进高村,截击他们。胡文玉这时也勒住马,用望远镜一望,清清楚楚看见许凤已经跑得疲乏无力了,不知是谁过去架着她向村里跑去。胡文玉一咬牙暗道:看你还逃得出我的手心!立刻双腿一夹马肚子,像箭一般直追上去了。

朱大江、武小龙他们一下子抢进了高村。到村北边一处逃亡地主的高大的砖房跟前,武小龙、刘满仓迅速爬上了房,下去开了门。这个院是村公所办公用的房,无人居住。他们进去顶好大门,从屋里通到屋顶更楼的扶梯上了房,敌人已追进胡同包围上来。敌人也上了四周的房子,向这里打起枪来。仗着这大砖房有三尺来高的砖垛口,敌人的掷弹筒不多时就发射光了,机枪火力虽猛也难以杀伤人,队员们四个人一组由李铁、朱大江、萧金他们轮班带领在房上顶着,只瞄准向前运动的敌人打冷枪。敌人连续发动了五次冲锋,都被打退了。房四周丢下了几十个敌伪军尸体。这样一直坚持到中午。敌人越来越多,枣园据点的迫击炮也调了来,几挺重机枪把房垛口都削平了。他们被迫都进了屋子。房上、院里都是敌人了。机枪向屋里扫射,窗棂打折了,手榴弹往屋里直落。敌人点着秫秸捆往屋里塞,队员们在烟熏火燎中呛得睁不开眼睛,一面扑打着火焰,一面还击着敌人。一缸水都泼完了。许凤看看同志们,暗想:这一下也许等不到天黑突围,就要全部牺牲了,心里像油煎似的翻滚。她熏得面孔黧黑,衣服头发都烧煳了几块。她眼睛虽然给烟熏得流着泪,依然闪烁着镇定的光芒,沉着地向队员们鼓动着:“别着慌,节省弹药,坚持到天黑就是胜利!”

突然,枪声爆炸声都停止了。从对面传来喊话的声音:“快出来投降吧,你们出不去啦,缴枪的有赏!”

“去你妈的吧!”朱大江吼了一声。

李铁没言语,瞄着对面房上探着头的一个敌人,一枪打去,敌人栽落下来。顿时枪声大作,爆炸声震耳欲聋。眼看窗棂都被子弹截光了,铁皮门板快被子弹穿烂了。这时,胡文玉、赵青跟宫本、渡边、张木康在高房上巡视了一遍,问了村里暗藏的坐探,知道这房子附近没有挖地道,宫本料定,无论如何,许凤他们再也逃不出去了。为了满足胡文玉要占有许凤的欲望,宫本劝渡边抓活的,不许往屋里射击投弹。渡边和宫本回到屋里坐下,听着枪声停下来,只剩下爆炸墙壁的唿隆声和墙壁倾倒的哗啦声。胡文玉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是好了,大口地狂吸着烟卷,想象着,把许凤弄到手怎样征服她。他想:既能把她俘虏过来,征服她有何难处!越想越得意,龇着一口白牙微笑着。

“祝贺你的计划成功啊!”宫本笑着拍了胡文玉一下。赵青也笑嘻嘻地说道:“老胡,你真有两下子,你的才能,今天才算得到充分发挥的天地了!”

渡边也高兴地叫人拿过酒瓶子来,倒了几碗酒,几个家伙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碰杯喝酒。

执行任务的伪军中队长来报告,说屋子炸通了。于是他们兴高采烈地向那被包围的屋子跑去。伪军们弯着腰端着枪,从弥漫的烟尘中搜索进去。奇怪!屋子里没有人声,一点动静也没有。搜索完了,竟一个人也没有发现。

渡边、宫本、张木康、胡文玉、赵青都在屋里呆住了,一团高兴,化为乌有。他们发现了窗台下面地上有一个大窟窿。

胡文玉叫了那坐探来,打了他一个耳光,问道:“你不是说这里没有地道吗?”渡边气得拔出战刀,那坐探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一面分辩说,他确实不知道这屋子里有地道。只见渡边吼了一声,战刀光芒一闪,咔嚓一声,坐探的人头滚到一边去了。

“下地道,搜!”宫本回头向张木康狠狠地说。

原来许凤听着敌人炸房子,正准备最后和敌人拼一下,突然轰隆一声,靠窗台的地上塌了一个大窟窿,从里边有人急急地喊了一声“许政委”,许凤一下听出这是高村支部书记杨大伯的声音,赶紧爬到窟窿边答应着。只见一个人头从窟窿口钻出来,一看正是杨大伯。他摇着头上的土急忙说:“快,政委,快钻地道!”

许凤忙命令朱大江带人掩护,就带队员们跟着杨大伯钻进地道。

朱大江、武小龙最后下了地道,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咚的一声,从那个新挖的地道口跳下人来了。武小龙在后边把着地道口,刚要开枪,就听那人声音颤抖地说:“别打枪啊!我是老百姓!”

这时又听上面敌人喊叫:“你喊话,叫他们快点出来缴枪。不喊就枪毙你!”听着那人迟疑了一会儿,就有气无力地喊起来:“同志们,快出来缴枪吧,出来缴枪吧,出来,出来,……”武小龙看着是个老头,又不敢开枪。这时突然发现有两个鬼子,掩在那老头身后,叭叭地向里边打起枪来。鬼子一边推那老人往里爬,一边打枪。武小龙、朗小玉往后退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掩着。听着又下来了一些敌人,跟上来了。武小龙、郎小玉看那老头爬到了跟前,把老头闪在后边,一伸臂,两支驳壳枪探出去一齐射击,前边的敌人死了,后边的敌人赶快爬着往后逃。武小龙把那老头拉到后边去,赶紧退到一个细小的卡口后边。

只听一片震耳的咕咚声,敌人逼着群众用大镐、铁锹挖掘起地道来,顶土哗哗地往下落。突然,闻到一股辣味,敌人从炸开的口子里放进了毒气。他们忙把衣服脱下来,包上土堵上地道卡口,往那头爬着。

杨大伯从地道那头爬过来,凑到许凤跟前说:“今天真把人急坏了。这所房子里边地道还没有挖通,我们也不敢去用。黑夜一听见敌情,我们就钻了地道。后来听着枪响,在瞭望孔里一看,是敌人追你们来了。没有来得及去接你们,敌人就包围了这所房子。敌人把我们跟高房隔开,无法从地面上接你们下来。我们就决定突击这一段地道,掏进高房去接你们。这十几丈地道,大大小小百多人轮流干才算把它挖通了。嗐!要再晚一会儿就毁了。”

许凤感激地说:“老杨同志,告诉人们说区委非常感谢他们。不是你们这些好同志,咱们可真见不上面了。”

杨大伯说:“群众一面挖着地道还说哩,要叫游击队在咱村受了损失,我们还有什么脸见人,怎么对得起共产党?哎,总算接下你们来了。我去带人守着别的地道口,有事派人找我。”杨大伯又嘱咐了许凤一番,赶紧向另一条地道爬去了。

趁情况不那么紧张了,许凤把几个队员叫到跟前来问道:“打郭店的时候,你们看到是不是冯克臣故意打枪暴露目标?”一个队员说:“是他。黑影里我看见他打了枪,就往吊桥那边跑,我瞄着打了他几枪,不知道打死了没有。”听到这里许凤嗯一声,叫他们去了。这时他们又闻到一股毒气味,赶快又往后撤,把身上能脱下来的衣裳、靴、袜都脱下来装上土,堵住翻口。又坚持了一会儿,估计到夜间了,武小龙找到了出口,他们从村边的一个枯井里面钻了出来。他们饿着打了一天两夜,一到地面上来,浑身冷得发抖。这时除了许凤还穿着一身单衣,一双鞋子,其余的人都光着膀背,只穿了一条单裤或一条小裤衩,赤了双脚,更加冻得难受。他们先上来的人,伏在冰凉的地上警戒着。等上齐了,一齐向野地里跑起来,敌人的哨兵发现了,向他们打枪喝叫,许多敌人跟着跑出村追击起来。他们拼命飞跑,光脚板踏着坚硬的土坷垃、谷茬、蒺藜,一点也觉不着疼。

三 夜走冰河

枣园据点里,日寇渡边和宫本,召集了日伪军官和特务情报人员,在研究捕捉游击队的计划。渡边眼光一扫,叫胡文玉先说。胡文玉指着铺在桌上的地图说:“我和张大队长、齐署长、赵队长先商量了一下。这一次枣园区游击队垮了大半,剩下了不多的人,还没有侦察出踪影,估计还在野地里转。现在我们要立刻派出六七个扫荡队,分头到各村通夜地进行活动,到处打枪。叫各村的自卫队也都跟扫荡队一起配合行动。同时通知各据点,在估计游击队可能偷越的路上,派部队埋伏好,使他们不能越过滹沱河和封锁沟。他们无处可去,必然到张村去。我们秘密地派一支部队预先埋伏到张村。等他们一进村就来个包围歼灭。如果他们不进张村,就会暴露在野地里。一到白天,各个扫荡队来个拉网合围,一定会全部消灭了游击队的。”胡文玉得意地说着,掏出一支烟卷,在小瓷盆里核桃般粗的灯火上吸着,眯着眼笑着看看渡边,吐出一口烟雾。

渡边听宫本翻译了一遍,点点头说:“我的意思一个样的!”

赵青这时从外边进来说:“我得到坐探的报告,说游击队死伤得剩下没有几个人了,残余队伍正在刘町以西活动,估计可能到张村去。”

齐光第赞叹地笑着看了胡文玉一眼说:“看,你真行!他们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胡文玉傲然嘿了一声,他为齐光第终于对自己折服而洋洋得意起来。渡边拿着红铅笔在地图上划定了各个扫荡队的活动范围。一挥手,叫日伪军参谋赶紧往各据点打电话,集合枣园敌伪军分路出发。布置完后,渡边往炭火盆上烤烤手,又去红漆条案前边欣赏着亲自栽培的盆花,倒背着手哼着日本歌曲。不多时,日伪军参谋都进来报告已经布置妥当。渡边的圆眼凶光闪闪,一劈手说声:“开路!”随即挂上战刀,和宫本并肩大踏步向外走去。一群喽啰们在后边紧跟着出来,东洋战马在院子里备好了,咴咴地嘶鸣着,渡边、宫本骑上马走了。

严寒的冬夜,一会儿比一会儿阴沉黑暗,北风像狼嚎般刮起来,天空开始飘洒雪粒。窦洛殿正在南屋里和特务们一起烤着火,向院里张望着。自从胡文玉和赵青来了之后,窦洛殿渐渐地不如以前吃香了。一些重要的机密会议宫本不叫他参加了。今天他觉着情形不对头,直想送出个消息去,可是从中午宫本就把所有的特务情报人员都集中在日军大队部院里,等候分配任务,谁也不许出门。洛殿无计可施,正在发着愁和韩小斗他们围了个炭火盆吸烟,就见赵青走进来笑笑说:“洛殿、小斗二位给扫荡队带路往张村去吧!”

洛殿忙答应着和韩小斗走了出来。走到据点的操场上一看,黄乎乎不计其数的日伪军在走动着,皮靴踏在雪粒上发出嗞呀嗞呀的声音。敌人的队伍像条巨大的毒蛇,伸出了据点。

洛殿走在头里,心中十分着急。暗想:游击队多半是转移到张村去了,要真是这样可就糟了。怎么才能早一点通知他们呢?十几个伪军尖兵,在后边挺着刺刀跟着。回头一看,扫荡队像一条无声的巨蟒,在黑茫茫的野地上爬着。几匹大马上坐着日伪军官,走到行列旁边。洛殿迎着刺脸的寒风走着,急得直咬牙。

天越来越阴沉,布满了黑黑的乌云,像一口大锅,低低地扣在大地上。北风越刮越紧,雪粒纷纷扬扬地洒下来。阵阵刺骨寒风卷着雪粒,摔到人的脸上,真是刺骨割肉般疼。许凤、李铁他们带了十八个队员,夜里一气跑了十五里地,经过两个有地道的村,发现村头好像都有敌人,没有敢进去。武小龙先到刘町侦察了一下,见敌人才过去,立刻回来领小队到刘町休息一下。

情况这么紧,群众都听着动静,哪里敢睡觉。附近的一些人家,一听说是游击队进村子,一下子跑来了好多人。一看游击队员们光着膀背,二话没说,大家立刻急手忙脚地往下脱衣服,给队员穿上。朱大江刚说给开个借条,群众都急得齐声说:“天爷,这工夫还那么多讲究!”

休息了片刻,许凤叫朱大江赶紧带队就走。群众有的光着膀子,穿着单裤,在寒风里看着他们出了村,这才放心地跑回家去。许凤他们带队跑出村来,穿过公路,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行进。队员们的影子,一个跟一个地没入了前边一带夹沟,不一会儿,又一个跟一个地出现在地平线上,一溜人影穿进了枣树林。

刘满仓在队列中间走着,气得鼓鼓的,恨不能返回去截住追击的敌人,拼着这条命杀它几个也痛快。忽听北面、东面村庄响起了枪声、锣声。不多一会儿,西面、南面的村庄也是打枪敲锣、呐喊。现在四面都是敌人,看来已经陷入罗网了。队伍仍在紧张无声地走着。郎小玉在刘满仓后边,挎着驳壳枪,倒背着四套环步枪,紧跟上走着。两只脚掌都磨起了泡。一跛一拐疼得直咧嘴。他现在最大的苦恼倒不是担心敌情,只要跟着政委和队长,和同志们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他是在暗暗埋怨自己,不该没有穿上人家给的那双又脏又臭的布袜子。现在光着脚板,冷还不算,最糟糕的是硬邦邦的靴子,底上的衬布和棉花都磨破了,汗水一湿滚成疙瘩,垫的脚掌生疼。他恨不得立刻把靴子里的碎布都扯出来扔掉,但这样急行军,是不能允许停一停的。他扶着枪的手指冻得生疼,赶紧抄在袖筒里。尽管枪声、锣声在旷野里阵阵传来,他还是困乏得实在顶不住了,要是就自己一个人行军的话,他一定会躺在地上睡它一觉。一面想着,看看走近一个村头,房屋屏挡着尖厉的北风,觉得暖和得多了。暗想:可能就住在这个村子吧。他幻想着仿佛已经走进了那带点汗臭味暖和和的屋子里,躺下睡起来。可是他发觉自己想错了,队伍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疾速地跑步前进了。他跟上跑着,眼皮往一起直粘,不由得瞌睡了一下。他一睁眼,看见朱大江立在路边正跟李铁说什么。朱大江伸手拍了自己一下,小声说:“快,跟上!”

他挺起胸膛,紧跑了几步,跟上队伍。不久又走到了大路上。离开才过来那个村不到五六里路,那村里也响起了枪声。队伍走的慢下来了。郎小玉眯着眼,只顾跟着刘满仓往前走,渐渐地他做起梦来。好像是在张村小曼家里,大娘笑着,用小笤帚给自己打扫着身上的土。看见小曼从锅里拿起一张雪白的葱花饼递给自己吃。他接过饼就大口地吃起来。小曼在旁边直笑。猛然间,好像谁用棍子敲了自己的头一下。他一疼醒了,睁眼一看,原来自己的头碰在刘满仓背的枪把上了。队伍停下来了。前面,远处堤坡上有一个破庙,高大的柳树发出呜呜的吼声。刘满仓回头捏了郎小玉的鼻子一下,小声说:“看你困得这个熊样。”

郎小玉还了他一拳头,小声骂道:“你真捣蛋,我正在张大娘家吃葱花饼呢,你偏碰醒我,叫我吃不成!”刘满仓听了,笑得浑身直颤,使劲憋着,不让笑出声来,伸手轻轻拧了郎小玉的耳朵一下。这时,从前边传来了口令:“往后传,快跟上!”接着又是一阵跑步。郎小玉脚底上的水泡也给踩破了,一咬牙热辣辣地疼了几下,也就不觉得了。登时跑进了堤坡,队伍停下来,都蹲在地上。看去,一里多宽的滹沱河水明晃晃地泛着青光,河边已经结了两丈多宽的冰凌,河的中流可还在跑冰,大小的冰块撞击着、拥挤着,不时发出咔嚓哗啦的响声。水边的寒风,更是凛冽刺骨。

战士们吃惊地互相望着,好像都在纳闷为什么走到这个地方来。

河对面谢村岗楼上传来几声枪响。谢村西边路家店是有地道的根据地村,本来想到那村去。这时看见路家店也跟着升起了三颗红色的信号弹,像流星般从天空往下一落,就消逝了。

战士们小声咕哝着:“他妈的真怪,敌人就像钻到咱们心里来看了一样,咱们想到哪儿,他就先到哪儿了。”

“这还不是叛徒胡文玉的作用!”

“有一天叫我抓住他,再跟他算总账!”

“我非挖出他的心来看看不可,一定是黑色的!”

“……”

许凤、李铁、朱大江、萧金和武小龙赶紧凑在一起商量着。朱大江提着驳壳枪说:“敌人可能猜到了我们的计划,在路家店堵住了我们的去路。不如回到张村去,可以依靠战斗地道,跟敌人拼一下。趁敌人还没有在张村驻剿,破坏地道,保险吃不了亏。”

许凤一摇手说:“去不得,敌人只留张村,正是想逼我们进网。”

萧金说:“看样,我们已经落在敌人的大网里了,要想法赶紧离开这里。”

“现在往路东插也晚了。”

“估计东边也会有敌人等着我们。”李铁沉思地说着,两手揉着耳朵。

“过封锁沟插到饶阳县的村庄去,怎么样?”

许凤瞅着河水,寻思了一会儿,摇摇头说:“现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们必须到敌人料想不到、以为我们绝对不敢去的地方去,进谢村据点!”

朱大江望着许凤说:“谢村!这个村是敌占区,非常落后,去了依靠谁?”

许凤说:“我们可以依靠敌工关系谢长君。这是个可靠的开明士绅。”

李铁点点头说:“对!即便不十分可靠,大概他也不敢暴露我们。”

萧金问道:“这么多人去了吃什么?”

许凤说:“我已经预先叫曹区长在他家存了一些米,先去了再说吧。”

朱大江说:“好,我们立刻派人先去通知老谢安排好。”

朱大江、萧金、武小龙向队员们走过来。

刘满仓见武小龙头里走过来,便凑过去问道:“到哪儿去?”

武小龙问道:“哪个同志谢村最熟?”

刘满仓急忙说:“我最熟,我姨家就是那村。”郎小玉在旁边听见,拉着武小龙说:“我去,那村我也熟。”

武小龙一招手,郎小玉就往河边走。刘满仓紧跟上,忙脱了衣服,刚想跟武小龙下水,郎小玉早已走下河去。三个人手里擎着衣服枪支凫到对岸。上了岸穿好衣服,伏着身子沿着堤坡迅速地走去,一转眼就不见影了。

一会儿,对面一个人影一晃,小声打了一个唿哨,这是武小龙通知队伍过河的暗号。队伍开始过河了。朱大江留在后面带两个战士掩护。李铁、许凤带头领着战士们脱了棉衣,举着枪支衣服下了水。会凫水的战士六七个人用手托着伤号过河,来回送了两趟。又帮助不会凫水的战士过河。战士们在深水的旋涡中,困难地游着,不时把头没入水中,又窜出来,噗噗地喷着水。

李铁和许凤早已过去,穿好衣服,带一组战士伏在河堤坡上警戒着。大部分战士把衣服弄湿了。有的冲走了毛巾,有的冲跑了单裤。湿棉衣冻得像硬邦邦的盔甲似的,河水凉得刺骨,一出水寒风一吹,像刀割一般浑身裂了许多血口子。只听见一阵牙齿咯咯地响。亏得这时雪停了,落到地上的雪不多,都化了。被北风一刮,地皮都冻结了。

队伍分成三个战斗小组,利用着堤坡匍匐前进。看看接近了村庄,村北村南几丈高的两个岗楼上闪着灯火,接连几声喝叫:“站住!站住!”

随后是几声枪响,子弹吱吱地从头上飞过去。朱大江在前边,向后一挥胳膊,战士们都就地卧倒,把枪口瞄着前边,听着动静。顺着堤传来两声猫叫,疾速溜过一个黑影,这是郎小玉回来了。他向李铁、许凤、朱大江、萧金小声说了几句话,队伍又开始前进了。进村时,他们背好枪,利用沟洼,红荆丛,伏着身子背着伤号溜过了一段开阔地。先过去的战士们立刻掩在村头土墙后面,端着枪警戒着。

在一个破院子里,谢长君小声招呼每一个走进来的战士。

队伍来齐了。

“同志们放心!”谢长君说着,刚要引着大家走,敌人的巡逻队嚓嚓地走过来了。

四 危险的宿营

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一晃一晃地照射着。大家掩在黑角落里,屏着声息。敌人没有发现他们走过去了。

谢长君这才忙领着他们翻过几个墙头,从牲口棚里,钻过墙角边上一个小洞口,到了两间大小的黑屋子里。一进屋,见里面已经点上油灯,一股麦糠味直钻鼻子。地上铺着干草,上面摆着四条被子,一张旧单桌子上放着一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干粮、红枣、生山芋。墙根下放着一桶凉水,里面放着一个瓢。战士们都放下枪,把两个伤员安放在铺好被子的干草上。许凤向谢长君要了一些酒来,给伤员洗伤口换药。战士们都坐在干草上休息了。连日提心吊胆,紧张疲劳,突然能放心地坐在干草上休息一下,真是莫大的享受啊。战士们吸着烟,叽叽喳喳地小声说着话,抓了红枣吃起来。

谢长君进来拍拍他的狐皮袍上的土,向许凤和同志们客气地望着,笑容满面地说:“同志们到了我家里,只管放心,有我在就保你们没事。”随后小声向许凤说,“政委,敌人今天傍晚又增加五十多人,一个钟头以前还在村里乱窜了一气。我才从岗楼上回来,武小龙同志就来了。”

李铁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说:“老谢,完全托在你身上了。”

“哈哈,老谢有点害怕了吧?”朱大江拍了谢长君一下。

谢长君连声说:“你瞧好吧,队长。”随后向大家点点头说,“晚上不敢动烟火,同志们随便吃点。”说了向大家连连点着头,钻出洞口去了。

人们都疲乏已极,一躺下就都睡着了。许凤靠在干草堆上坐着,看看疲乏的在梦中呻吟的同志,不知分组突围的同志怎么样了。想起这次中了敌人的计,没能把群众救出来,反而险些使游击队遭受重大损失,忍不住暗恨自己冒失,对不起党的委托。越想越难过,一时悔恨交加,气得流起泪来。李铁醒来见许凤还坐着,正要叫她一声,只见她脸颊上泪光闪闪,知道她在难过,劝她也是多余,翻个身无声地叹口气,装做睡着了。

时间过了很久,谢长君扒开洞口叫道:“政委,叫同志们出来吃点饭吧,看样没有事了。”

许凤答应着和朱大江、李铁一商量,还是大家先留在黑屋里,以免有事措手不及,只由许凤、李铁和武小龙三个人出来,给他们取饭。到了院里,看看太阳偏西,已经是过午。从黑屋乍出来,阳光刺目,三个人都打起喷嚏来。打扫了身上的土,高高兴兴地到长君住的正房北屋去取饭。刚进屋坐定,长君嫂忙活着要揭锅,就听有人敲门。长君一机灵刚要叫许凤他们回黑屋,探头一看,南房已经有了鬼子兵。一片橐橐的皮靴声响到了大门口,到黑屋去已经来不及了。长君忙向西间屋一挥手,就出去开大门了。许凤、李铁和武小龙赶紧地闪进西间屋去。长君嫂吓得面如土色,慌了手脚,胡乱地拾掇了一下东西,一步迈进东间屋里,伸手从炕席角底下拿了一把票子,掖在衣袋里。使劲镇静了一下,才定住心。忙去外屋切菜板上端过一个盆,没事找事,舀上水洗起山芋来。

李铁、武小龙掩在西间屋隔扇门两边,许凤持枪蹲在炕角落里,探头从窗纸的小孔里监视着窗外。

谢长君开开大门,大模大样地迎出去高声笑着说:“哈!伊藤太君,王翻译,田队长,失迎失迎!”谢长君侧身站在门边,弯腰伸臂往院里让着。那潇洒自如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惊慌的意思。

王翻译半真半假地问道:“哈,大乡长大白天插上大门是什么意思啊?”

长君哈哈大笑起来:“对不起,我们两口子睡觉来。”

田队长冷言冷语地说:“别光顾自己搂着小媳妇痛快,也关心一下我们当兵的呀!”

鬼子军官伊藤打量着谢长君,跟翻译咕噜几句,头里迈步往里走着,大声用生硬的中国话对谢长君说:“八路的找,你的开路开路!”

“太君说,要你带着挨家搜查一遍,游击队可能到这村藏起来了。”汉奸王翻译狗仗人势地命令着,已经走到了院子当中。

“好,马上就去!”长君说着,伸手往外让着鬼子汉奸,就要往外走。

伊藤和王翻译却直向屋里走去。

“老谢,你还是大乡长哩,怎么这样不懂礼貌哪。”伪军田中队长笑着用酸溜溜的声音说着,站在原处不动。

谢长君一听,机灵地忙说:“哈哈,太君、翻译官和田队长,是想喝我一杯茶吧?好,那请屋里坐。”谢长君哈哈地笑起来。

田队长又加重语气地说:“哈,老谢,不要见怪,现在村子已经包围起来,正在挨户搜查,大概他们也跑不了。不过得当心点呀,要在这村藏着搜不出来,你可吃不消哇。”“哈哈,我保险,只要在这村,准能搜出来。可要不在呢,那是当然搜不出来了。”谢长君一面说笑着,让几个家伙走进屋来。院里两个日本兵端着明晃晃上了刺刀的步枪,站上了岗。谢长君抢先把东屋门帘打开,躬着身子,微笑地让他们进屋。田队长留在后边往西屋一瞥,看样子想去掀开门帘瞧瞧。长君嫂早瞧在眼里,忙端着盆转身过来往锅台边走,正好挡住他,一撞那盆,洒了田队长一脚水。她故意羞怯地笑了一声,忙放下盆,扶着田队长拿袖子给他擦鞋,满脸赔笑地说:“对不起,多包涵吧,我笨手笨脚的,没有看见。”顺手偷偷地把一卷票子塞在他手里。只见田队长咳嗽一声,一个转身把钱塞在裤袋里,转怒为喜连连笑道:“大嫂,用不着客气,没关系。”说着往东间屋走去。

谢长君忙嗔了大嫂一声道:“不长眼力!”

“哈,你的太太的,大大的好!花姑娘的一样!”伊藤扶着指挥刀,毫不掩饰地咂着嘴,歪头看着长君嫂。谢长君忙给伊藤递过烟卷去,划着火柴点着烟。依次又给翻译官、田队长都点着烟。开开橱子拿出两大瓶葡萄酒,摆在伊藤面前向翻译官说:“这是托人从天津给太君买来的,正说给太君送去,不想太君光临寒舍,倒便宜了我,省得跑路了,哈哈!……”

趁说话的机会,谢长君凑近王翻译官,偷偷地给他手里塞过一个金戒指,翻译官立刻喜滋滋地向伊藤咕噜了一阵子。

伊藤点点头笑了,对谢长君说:“你的大大好的!”

长君嫂还在外屋立着胡乱拾掇东西。院里的鬼子直望屋里探头,可是不敢进来。几个汉奸进来到厢房屋、牲口棚里搜查起来,弄得鸡飞鸭叫,叮当乱响。谢长君身上直冒汗,忙对王翻译和田队长说:“莫非还要搜查兄弟家里吗?”

王翻译和田队长挤眉弄眼地笑了一下,田队长忙到屋门口向伪军们喝道:“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出去!”伪军们立刻夹起尾巴溜走了。

田队长回来跟翻译官叽喳了两句,翻译官又向伊藤咕噜了两句日本话,伊藤立起来,指点着,叫王翻译拿着酒,拉了谢长君嚷着:“开路,开路!”

王翻译向谢长君奸笑了一下道:“一起走走吧!”

他们叽里咕噜地说着话出去了。长君嫂在后边跟出大门去,一会儿回来,插上大门,一掀西间屋门帘,哎哟一声说:

“我那天爷,可把人吓死啦!”

许凤也呼出一口气说:“多亏大嫂心眼多,不然非打上不可了。害得你们又花钱了吧。”

长君嫂说:“只要别出事,都花光了也愿意呀。”

为了保险,他们又进了黑屋。等到夜里八点多钟,敌人回了岗楼,谢长君才回来。忙插了大门去叫他们出来吃饭。大家饿急了,好一顿狼吞虎咽。饼子、窝窝头、山芋,两大锅吃了个干净。谢长君在吃饭中间向许凤、李铁说道:“刚才把我吓得魂都飞了,田中队长好像发现了我们什么破绽,只冲我冷笑。”

李铁问道:“是田世兴中队长吗?是什么时候来的?”

谢长君说:“就是田世兴,昨天下午他这个中队才从张桥换防到这里,我跟他还不熟哩。”

李铁说:“这就对了,怨不得听着声音怪熟的。我要早些知道他调到这儿来,就不用担这么多心了。我们俩是老相识了。大扫荡前他还是分队长,我们打死六中队队长之后,他才提上去。他被我俘虏过两次,都秘密地放了回去。他家是离县城一里多地的芦屯,我们手枪队还常在他家住哩。你只管放心,他决不会找你的麻烦。”

朱大江笑道:“原来是他呀,这一回就好办了。”

许凤听他们说着,微笑地沉思着。饭后,队员们进了黑屋,许凤把李铁、朱大江、萧金、武小龙叫到一边说:“我们必须赶紧想办法。在谢长君家住这么多人,无论如何是不行的。存的米再吃两顿也就完了,这么多人就单从吃水烧柴上也会暴露目标。再说伤员也没有药换了。我的意见,利用李铁同志和田世兴的关系,立刻去跟他谈判一下,把一部分队员化装成伪军,到他们里边吃几天;也和他们要些药品来。叫他保证我们的安全。更积极的任务是:通过这个关系,主动地深入到伪军里边去进行争取教育工作,把这个伪军中队从中队长、分队长、班长直到多数士兵都争取过来。”

李铁、朱大江他们听了,齐声说道:“好主意,好主意,就这样办!”

第二天,李铁和陈东风、武小龙、刘满仓三个队员,叫谢长君拿出长袍、皮帽、靴子穿戴上,带了驳壳枪,由谢长君陪着,大摇大摆地向伪军岗楼走去。门岗听说是城里宪兵队的人,哪敢拦挡。田世兴刚从屋里出来要到岗楼上去,一见是李铁来了,忙笑着上来招呼,领到屋里,倒茶点烟预备酒菜。李铁和田世兴一谈,田世兴满口答应,商量好了具体办法就喝起酒来。

田世兴喝着酒道:“昨天胡文玉这个该死的走狗在我头上找起岔子来了,他竟说我对包围你们不卖力气,叫我当场给了他点颜色看。”

李铁笑道:“不过,他说的也是真话。”说着沉默了一下,点点头说,“真想立刻干掉这个十恶不赦的叛徒!”

田世兴道:“前几天可真差一点就叫他滚蛋了!”

李铁问道:“怎么弄的?”

田世兴给李铁斟满了酒说:“没听说胡文玉有满肚子汉奸文才吗?他给北平、天津的好多汉奸报写过文章,所以华北新民总会很重视他,听说想调他到北平去,叫他写一部什么《共产党八路军之内幕》。宫本也很推崇他,给他吹嘘,说这部书要写成了,不但可以叫人读了都恨共产党,而且对剿共战争有指导作用哩。可是,你猜胡文玉怎么着?他不愿意去。他说非得把这里游击队消灭光,把许凤抓到了才到北平去。当然,渡边和宫本更是愿意留下他。”

李铁听着气的怒火上冲,解开扣子,一口喝下一盅酒,“啪”地一放盅子说:“老田,他这不走好得很,他的头不会长多久的!”

田世兴点点头说:“对!对!”随后仰头想了一下,又说,“昨天晚上我带队出动到郭店,抓住一个游击队员,他一见我们就说是自己人,叫我们送他到枣园据点去,我看着他不对头,把他关起来了。这人叫冯克臣。”

李铁说:“好,我们正在找他哩。晚上交给我们带回去吧。”两人又谈起别的事情来。李铁在谈笑中间,了解着敌伪军的情况。突然,护兵进来报告,伊藤分队长和王翻译来了。田世兴立刻吓得脸色刷白,向李铁望了一眼。李铁笑道:“快请进来!”

田世兴立起向外迎出去,伊藤已经踏进屋来,十几个日本兵站在屋门口。伊藤怀疑地提着安都式手枪望着李铁他们。李铁哈哈大笑着一伸手让座道:“伊藤太君,我才说喝杯茶就到皇军队部里去呢,不料您倒先来了,请坐。”

田世兴忙指着李铁介绍:“这是咱们城里宪兵队的何班长。”说着瞥见刘满仓、陈东风两眼威光炯炯,盯着伊藤吓得心里一震。武小龙却笑着给伊藤点着烟,用日语聊起来。谢长君也忙着递过一杯酒去。伊藤喝着酒,眼却直瞅那电话机。李铁一眼就看出了伊藤的心思,立刻叼着烟卷走到电话机边,拿起听筒打起电话来。田世兴、谢长君心里都敲套鼓,不知他又要搞什么把戏。只听李铁向话筒说话:“要宪兵队。章队长吗?啊,我是谁,听不出来啦?我们四个人到西边来啦。对啦,对!这里的情况向你报告一下。昨天伊藤部队和六中队搜索过啦,没有发现。没有,大概又窜到河北去了。是,是,我们在这一带转一下,一定要找到!”

王翻译把李铁说的话小声向伊藤耳边咕噜着。伊藤渐渐地脸色平和了。李铁挂上电话听筒走回桌边,端起一杯酒喝干了,向田世兴说:“我们到外边转一转吧。”

伊藤这时也立起来说了几句话。王翻译向李铁说:“伊藤太君说,希望多联系,要到那边岗楼上去,大大欢迎!”李铁忙说:“好好,公事办完了,有时间一定去拜访。”说罢都起身往外走。伊藤提着安都式手枪,一出门见有只喜鹊落在墙头上,端着枪瞄准了,一枪打落下来,哈哈地狂笑起来。田世兴领着人们都鼓掌叫好。李铁这时抬头一看,另一只喜鹊从树枝上惊飞起来,忙一甩驳壳枪,喜鹊应声落地。又是一阵掌声。连日本兵也都吃惊地点起头来。伊藤突然变了脸,羞恼地望着李铁,挽着袖子。看来是想跟李铁摔跤,较量较量。李铁哈哈大笑地对王翻译说:“真是碰得巧!”

王翻译咕噜了几句日本话,伊藤听了这才哈哈地笑着,挥挥手,带着日本兵走了。田世兴索性带李铁他们在据点周围转了一会儿。

趁天色已黑,把冯克臣押出来,带到个僻静地方,连同几套伪军军装和口令,交给李铁带走了。刚回来,就见院里来了一群枣园的武装特务,不由吃了一惊。进屋一看,灯光下竟是赵青坐着,冷森森地眯着眼睛,冲门口望着。常言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一看心知不妙,忙打招呼赔笑脸,给赵青斟茶点烟,却暗自寻思着对策。他早已暗中探知,赵青曾几次会见过天津日本特务机关长。在日本和国民党特务机关指使下,他利用社会关系勾结了许多豪绅恶霸,掌握了大批奸商土匪,以跑行商、开店铺为掩护,从枣园到天津沿线,建立了一套特务网、搞情报、贩毒走私,无所不为。这冬季“清剿”一开始,他就提供情报,使附近几个县游击大队都先后被包围,受了很大损失。不久前警备队里几个军官也被他带走失踪了。田世兴心里暗道:“你姓赵的现在竟找到我的头上来了,咱就试试吧!”想着含笑地向赵青问道:“赵兄辛苦地赶来,一定有什么见教啦!”

赵青阴险地一笑说:“你夜里的表现可不妙啊!渡边、宫本气极了,不用说你也明白叫我来做啥。可我总得对得起咱们的交情啊!”

田世兴故作委屈气愤地说:“赵兄是明白人,我是虚虚实实,坚决而又巧妙地执行了堵击命令,我敢说在我的防线上一个游击队员也没有放过。是他们作战不力,让已经到手的鱼又漏了网,现在反来怪我。我倒要问问,他们懂不懂军事!”赵青竭力亲热地说:“当然!当时我几句话就给你圆了场。有我在你就只管放心好了!不管他们叫我来干什么吧,今天我呢,一来提醒你,二来嘛有点私事相求啊。”

田世兴一听,放心地笑着说:“常说士为知己者死嘛,什么事,您就直说吧,兄弟一定效劳!”

赵青趁机笑笑说:“兄弟有点紧事,你帮个忙借给我两万,以后如数奉还。”

田世兴明知他是敲竹杠,只得忍痛慷慨地说:“只要兄弟有,什么事不好办!说奉还不就显着远了吗。”说着两人大笑起来。赵青一拉田世兴的手又说:“还有,你抓的那个游击队员冯克臣,明天交我带走。”

田世兴哎呀一声拍手说:“早一点说嘛,已经干掉啦!”赵青一听,情不自禁地猛立起来急问:“什么?干掉啦!”说着竭力掩饰着猜疑的目光,冷冷地斜视着田世兴,苦笑着,丧气地坐在椅子里。

田世兴若无其事地笑着冲门口喊:“副官,叫太太来陪赵先生打牌!”

这时,李铁他们已经押着冯克臣来到谢长君的家里把他关进了黑屋。

许凤正在屋里和长君嫂小声说话,一见李铁他们进来,透出一口气说:“听到枪响可把我们吓了一跳。”

谢长君竖起大拇指说:“行!行!李铁同志他们真是这一行的好汉!”

队员们和长君嫂听长君学说当时的情景,真是又惊又喜。李铁向许凤报告了谈判的结果,随后到黑屋里审讯冯克臣去了。

冯克臣原来是赵青的一个秘密武装土匪,因为和赵青是单线联系,所以漏了网。赵青进了据点之后,就通知他想法打进游击队,在重要关头行动,使小队陷入重围,然后他就可以跑到据点里去。赵青答应事成之后给他五千元伪钞,还给他个伪军分队长做。

许凤一见冯克臣,气得脸色刷白,冷冷地盯住他的脸问道:“克臣,把你的事情坦白出来,我们从轻处理你,快说!”

冯克臣躲避着许凤的目光,讷讷地央求许凤说:“表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个忠实的队员。”

朱大江严厉地指着冯克臣问道:“你为什么往敌人那边跑?说呀!”

李铁也严峻地问他:“说吧,不说也没有用。你故意打枪暴露目标是什么意思?谁叫你这样干的?”

冯克臣浑身哆嗦着说:“队长,不是打枪,是走火了,我不是往据点里跑,是害怕……”

一个队员猛立起来说:“我看见他是故意打枪,还要向据点里跑。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奸细,真给我们丢人,我建议枪毙他!”他说着气得嘴唇发抖脸色通红。

几个战士都抢着说:“他是故意破坏!”“他是叛徒,奸细!”“枪毙他!”

许凤向李铁、朱大江、萧金、武小龙看着问道:“你们的意见怎么办?”

四个人齐声说:“他不坦白就消灭他!”

冯克臣吓得哭起来,涕泪纵横地跪在许凤的脚下哀求道:“表姐,不能杀我。表姐呀,我不是叛徒,饶了我吧!”

许凤眼睛一瞪,闪出明亮严厉的光芒,冲着冯克臣问道:“你说不说?”

冯克臣浑身颤抖着说:“表姐,宽大我啊!我不是故意破坏,我是走火,别杀我,表姐啊!”

许凤咬牙一挥手说:“我没有你这样的表弟,拉出去!”

两个换上了伪军军装的战士过去揪着冯克臣往外走,冯克臣刚喊一句:“表姐,救命呀!”就被队员用毛巾堵上了嘴。

朱大江向郎小玉说:“不要打枪,用刀干掉他!”郎小玉应声:“是!”穿好伪军军装,束上皮带,背上枪,拔出刺刀跟了出去。

五 转折点

韩庄据点村里,离大碉堡不远的一个院子里,从屋门口一抬头就望见那高耸云霄的大碉堡,上面闪着灯光,随风传来一阵吆喝声。寒风中电线呜呜地发出悲鸣。在黑暗里一个一个人影悄悄溜进屋去。李铁最后向碉堡观察了一下,关上了屋门。这是许凤派人把曹福祥、江丽、秀芬、小曼叫回来,汇报情况,研究今后的对敌斗争。这些日子许凤在谢村住着,秘密派人出去联络分散的队员,指定地点集合起来,游击队又完全恢复了。他们开展了谢村的伪军工作,整顿了附近四五个村的组织,就转移到河北来,依靠高铁庄在韩庄准备好的秘密地洞,来开辟这里的工作。由于根据地村不能站了,干部们不得不硬着头皮钻进敌占区各村去挖密洞坚持工作,倒把一些过去不敢进去住的村打开了,工作反而比以前有了开展。许凤料定敌人就要驻剿张村,所以通知游击队和区干部暂时都不进去,指示张立根在张村秘密地监视坏人的活动,领导党员和群众加紧挖战斗地道,训练民兵,准备随时打地道战。许凤把情况也汇报了周政委,得到指示说,只要敌人一去驻剿,就要里应外合给敌人以打击。

群众在党的宣传教育下,也看透了对敌人非斗争不行。敌人越凶残,群众就越坚决,越团结一致。横竖顶多是个死,与其当亡国奴死去,倒不如拼着一死去斗争,反而能打开一条扬眉吐气的活路。人们都铁了心,坚决斗争。敌人越压得紧,逼得群众办法也越多。挖地道成了群众性的运动。有些老根据地村,家家户户都挖,男女老少一齐动手,连被摧毁的几个村的人也回去挖起来了。区里特别给这些村拨了救济粮。县委又规定了奖励办法,挖一丈地道给多少小米,好使积极分子吃饱,有劲干活。人们干得更欢了。挖地道又发展到改造地形,村村垒街口,垒胡同口,院院打通,挖了陷阱,设上种种障碍。个别的村甚至干脆把牲口柴草米面等东西都坚壁起来,人人战斗化,全村宣了誓,敌人一来,全村人都钻进地道。敌人转来转去,抢不到东西,抓不到人。敌人对这样的村子没了办法,只好放把火,无可奈何地滚回去。这种发展是敌人料想不到的。渡边、宫本企图用血腥镇压,叫人民低头归顺,但是得到的却是相反的结果。渡边对这种情形,伤透了脑筋,时常暴跳如雷,真想把一切都毁灭个干净才痛快。可是宫本冷静地提醒他,要真把一切毁灭光了,就不能以战养战了。那样就只能依靠从本国运来一切粮草和军需,可本国又没有这么多的粮草可运。再说就是想全杀了也办不到,只会更激起老百姓的反抗。于是敌人一面吓唬人说弄出地道来,要把全村的人杀光,同时又不得不虚情假意地对一些村缓和一下,出一出安民布告,想把人们麻痹一下,然后一个一个地摧毁征服。当前特别是对别村紧,对张村松。宫本、胡文玉在竭力设法把区干部、游击队逼到张村去,以便来一个一网打尽,把游击队和区干部全部消灭。

许凤反复地研究了这些情况,心里越发有底。她叫大家坐下,叫江丽先谈谈她的工作情况。江丽虽然更加显得瘦削,但更精神了。她这些日子在高村的地洞里,建立了一个地下工作室,担负了向敌伪军进行宣传攻势的工作。这一阵全党动手,用各种方式在伪军伪组织内部建立了许多工作关系。又广泛地发动了伪军家属给伪军写信。通过这些工作,大量地搜集了敌伪军内部的情况,登记了许多伪军官兵、伪组织人员的材料。她就根据这些材料,突击编写宣传品,常常一连几天钻在洞里,不分昼夜地又编又印。于是许多宣传品在伪军中间出现了。这些宣传品对伪军的心理、伪军的内幕了解得那么细致具体,连宫本看了也禁不住大吃一惊。为了使宣传品能在伪军中间广泛流传,她又编写了一些小唱本。乍一看这些唱本不过都是伪军们喜欢的《小寡妇上坟》《王二姐思夫》之类,并不引人注意,其实里边写的都是伪军反正杀敌受到欢迎、一家骨肉团圆的故事。这些唱词写得十分感动人,伪军们看了就像宝贝似的偷着藏起来,暗中传来传去。江丽正在汇报着,小曼一摆手,大家从瞭望孔里一看,只见一个伪军背着枪在房后边走来走去,正轻轻地唱着江丽编写的《叹五更》小调哩,大家听着他唱着:

一更里月儿呀月东升,

治安军为谁呀来当兵?

越思越想越伤情!

哎咳哟……

越思越想越伤情。

二更里月儿呀上柳梢,

治安军为谁呀把妻子抛?

越思越想越心焦!

哎咳哟……

越思越想越心焦。

三更里月儿呀月当头,

治安军一死呀骂名留,

越思越想越忧愁!

哎咳哟……

越思越想越忧愁。

这时有人招呼那伪军一声,那伪军哼哼着向西走了。许凤笑着轻轻拍了一下江丽问道:“底下呢,怎么唱?”

江丽笑着还没答言,小曼就低声唱道:

四更里月儿呀月偏西,

爹娘想儿我回不去,

越思越想越着急!

哎咳哟……

越思越想越着急。

五更里月儿呀月落山,

倒不如反正回家转,

一家人骨肉得团圆!

哎咳哟……

一家人骨肉得团圆。

许凤听了点点头,冲江丽笑道:“你这小调就是埋的定时炸弹,明个咱们要拿这个据点的时候,它一定会爆炸起来的。”

江丽冲李铁看着笑道:“哼,我写的可不行!”

李铁明白她是说自己,忙一挥手笑道:“不,这一回是真行。听说宫本把你恨死了。你用日文给宫本写的那封警告信,叫他火了好几天,气得他亲自带人到处搜查八路军的宣传品。”

江丽点点头说:“对宫本这样的人,写警告信,就是为了打击一下他的精神。”

李铁道:“给伪军的信也有作用。有一些伪军接到指名教育的信之后,确实老实多了。”

曹福祥嗯了一下说:“不过,也有越来越疯狂的。”

江丽接着又补充了几句。接着是秀芬、小曼汇报工作。

秀芬和小曼被派到敌占区孙屯工作了一些日子。在这严酷的日子里,秀芬和小曼没有被吓倒,反而大胆地做了好多工作。那一带工作基础薄弱,敌人控制得异常严密,黑夜常有敌人搬着梯子上房下院子,突然进行搜查。所以,这些村都没有挖地道。秀芬、小曼来到孙屯唯一的一个秘密党员于有福大伯家,费尽力气挖了一个小洞藏着,秘密地进行活动。许凤本来叫她俩在孙屯一个村工作,秀芬那急性脾气哪里忍得住,通过于有福大伯在东峰村找了个关系就去工作了。小曼更不在乎,越闹得欢她才越高兴。两人头两次去了没有出事,第三次去被敌人追了五六里地。她俩跑得累死,好歹总算脱了险。起初秀芬以为小曼目标小,孙屯又有亲戚,就叫她单独活动,调查情况。不料有一天突然找不着她了,秀芬急得直跺脚,叫于大伯到处去找。后来找到一个闲院子里,一看她和原来儿童团的十多个小朋友正在太阳底下跳舞哩。小曼回来叫秀芬给批评哭了。从此秀芬只叫她跟着记录一些调查材料。经过她俩艰苦的工作,重新组织起了两个村的秘密抗联会,发展了三个党员,并且调查出了两个汉奸坐探。她俩暗中发动受害的人写了控告书,准备回区研究后报县委批准进行逮捕。

油灯的光线照着曹福祥严肃的面孔。这段时间,曹福祥活动得异常大胆,到哪村他就在维持会一坐,群众就围上去哭诉。他就为群众撑腰,打击汉奸封建势力。许凤劝他隐蔽一些,他反而说:“我不能为自己安全叫区公所这杆大旗倒下去。党叫我代表政权,我就得矗住个儿。敌人魔高一尺,我就来个道高一丈!再说我是群众的区长,我这一百多斤交给他们不会出问题。”这次来开会的前一天,曹福祥的大舅子找了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埋怨妹夫心肠硬,老婆孩子叫敌人抓去,也不想法营救。曹福祥看出大舅子心里有鬼。一追问,原来是胡文玉捎信给他,说是只要他能说服曹福祥进据点和胡文玉见见面,就放他妹子出来。曹福祥一听,须发竖立,吼一声,一巴掌把大舅子打了个跟斗,咬牙骂道:“要不看你是个糊涂蛋,非毙了你不可!”曹福祥今天向许凤汇报了枣园的敌情:“日寇渡边部队‘清剿’有功受了嘉奖。为争取这一带成为‘治安区’,这些天日夜训练棒子队,准备驻剿,摧毁地道。胡文玉反革命有功,清水师团长接见并嘉奖了他。小鸾已回枣园据点准备和他结婚。鬼子汉奸们准备为他俩大办喜事,抢了十几大车家具给他安排了新房。这几天渡边、宫本和张木康、王金庆连着召集敌伪军官开会,绘制各村的地道图样,总结破坏地道的方法和进行地道战斗的经验。敌伪军不断进行演习。敌人的便衣特务,不断到张村附近活动。听说许凤同志前两天连着在张村开了两次群众大会,连据点里边都哄扬动了,说许政委要在张村跟枣园据点的敌人大打一场。我以为你还在张村住着,叫我好生着急。今天齐光第又召集各村联络员,要了三百多个民夫,都带铁锨大镐,限中午到枣园集合。看样今天夜间或明天拂晓可能出动到张村来。很明显,这跟你在张村暴露有关,我想你一定又有新的斗争计划了。”

萧金插上来说:“老曹同志想得对,这是凤姐的一步好棋,这是为下一步作准备。”

正在说着,高大娘悄悄进来递给许凤一封信,走了出去。许凤赶紧拆开一看,是高铁庄写来的情报,上面写着:枣园大部分日军和两个中队伪军带了三百多民夫,正要出发去包围张村。据敌人情报,县大队在城东北连打了三仗,被敌人从路东追过子牙河,跑到交河县去了。许凤把情报念了一遍,点点头一笑说:“我估计县大队一定是开到这边来了。”朱大江立刻攥起大拳头向桌子上一按说:“真带劲,咱们应该马上配合县大队给敌人一次打击,敌人就不敢这样疯狂了。”

正说着,高大娘领着潘林走进屋来,大家亲切地招呼他上炕坐下。潘林喝口开水擦着汗说:“好啊,继续讨论吧。我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现在敌人集中兵力要反复‘清剿’这一带,趁冬季摧毁我们的根据地,逼迫我们的部队暴露目标,好来个包围歼灭,所以邻县都没有动。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许凤把情报递给潘林,抬起头来看着李铁问道:“你的意见呢?”

李铁说:“我看就从我们这儿开始吧。依着我,不但要在张村利用地道狠狠地打击敌人一下,并且可以打进枣园——敌人的老窝去,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曹福祥激动地说:“我早想开了,不作必要的牺牲,一辈子也打不开局面。问题就看是怎么个打法。”

江丽笑着插话说:“对!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凡有所得,必有所失,患得患失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我并不反对打!”潘林恳切地说,“但现在打是不是时候?我认为目前应该化整为零,扰乱敌人,使敌人疲于奔命。等敌人疲乏不堪,我们再集中兵力攻击,这样比较好。现在敌人正集中兵力找我们,而我们就集中兵力去暴露在敌人面前,这弄不好,会全部毁灭。”

许凤说:“我是这样看,前些日子我们受了些挫折,那是因为各种条件都没有准备好,没有搞好新的根据地,没有弹药,跟各村的干部、群众一时也没有建立起联系,和县里也没有取得配合,敌人的情况也摸不清,这样盲目地打,那确实是冒险。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这些弱点都克服了。我们有了出其不意打击敌人的条件,为什么不打呢?要能把邻区邻县的敌人吸引过来,使邻区邻县松口气能还手打击敌人,岂不更好吗?我们也许苦一点,但就整个形势来说正是转入了主动。我们已经准备好了隐蔽根据地,即便敌人再多也能安全撤出战斗,绝不会像潘林同志说的那样全部毁灭。因此我的意见是立刻采取行动。李铁同志带手枪班去袭击枣园敌人的留守部队,目标是消灭胡文玉、赵青他们。朱大江同志带步枪班埋伏到张村外围,配合坚持地道战的民兵,牵制敌人的‘清剿’队伍。其他同志分头去几个村秘密发动民兵,准备支援作战的部队。我立刻找周政委请示决定。”

正在谈着,忽然高大娘又走进来说:“县委的通讯员老崔来啦。”

许凤忙叫老崔进来。老崔走得汗流满面,递给许凤一封信。许凤急忙拆开一看,是周政委叫她立刻随通讯员到崔庄去开会。许凤看完了信说:“好极啦,周政委带大队过来了,叫咱们小队去集合,立刻分组出发。”

天空阴云沉沉,黑得对面不见人。阵阵寒风卷着稀稀落落的雪花,扑上身来。许凤他们一路来到崔庄,老崔在前边和放哨的队员小声问答着口令。近前一看,树后墙边隔不远立着一个队员,封锁了村庄。许凤他们跟着来到村东头一个院子里,门口也有队员持枪警戒着。在院里遇上了周明。秀芬、小曼、江丽她们跟老崔到队部住的东厢房去了。许凤、李铁、朱大江、曹福祥、潘林一起跟周明往北屋走去。潘林一面走着,对周明说:“说老实话,我翻来覆去地想过:难道我的意见又错了吗?我想不会错。反正我觉着党的利益要受损害,就不能默不做声。也许同志们说我这家伙又右了!但是我必须坚持真理。”

周明注意地听着,没有言语。进屋坐定,许凤解下包头的蓝布包袱,打打身上的雪花。接着,王少华、萧之明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大家坐在方桌周围。周明立刻宣布开会。潘林首先发言说:

“萧大队长和许凤同志提的战斗计划都是冒失的。现在究竟该不该打这样的仗?我还是怀疑。首先这样就把苦心保存下来的一点力量全部暴露了。”潘林板着脸,着重地加上一句,“特别要注意,这是冬季!我们一暴露就会招来敌人加倍的压力。”

周明苍瘦的脸上露出严肃的坚定不移的神气,好像对于一切早就有了主意似的。他在烟斗里装上烟丝,在灯上吸着,望望许凤。

许凤轻轻咳嗽一声说:“枣园一带的敌伪军,是全县敌人里边最顽强的部队。如果能给他们一次有力的打击,会有多么大的意义呀!我想先不论春夏秋冬,敌人已经自己凑到最便于我们打它的地方去了,为什么不打它!假如迟延下去,等敌人把各村的地道彻底破坏完了,再打就困难了。”许凤镇静地说了,向每个人脸上望着。又把拿据点的计划说了一遍。周明吐出一口烟来,缓慢地说:“我同意许凤同志的计划。表面上看起来敌人是更厉害了,但是骨子里是更加虚弱了。敌伪军滋长着厌战情绪,士气比以前低落了。我们的力量虽然不够大,可是战斗意志是高涨的。我们已经给驻枣园区的敌人造成了致命的弱点,乘敌人没有准备,应当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打击敌人一下!”

潘林皱着眉头说:“打上能不能撤退,要先考虑一下。”

王少华说:“现在夜长日短,河里冰凌结得坚固,便于我们活动。再说今天正是农历年三十了,天黑无月。除夕之夜,伪军们思念家乡亲人,更想不到我们会发动攻击。这对我们都是有利的条件。”王少华说罢仰头思索着,习惯地摸着小黑胡子。

萧之明心里有点厌烦了。立起来走到门口,开开门让寒风吹拂着。沉默了一会儿,回头走过来说:“现在是讨论作战计划。部队已经开始行动了,用不着再讨论打不打。我个人的意见,要集中使用兵力打击‘清剿’队。”

周明看着许凤问道:“你们的意见怎么样?”

“我们意见也不一致,”她说着看着王少华说,“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跟高铁庄联系一下,把韩庄搞下来,同时派手枪班去袭击一下枣园。大队已经来了,可以考虑以攻韩庄为主,只派一部分人去牵制打击驻剿张村的敌人。这样给敌人的打击和影响要大得多。”

李铁立刻接着说:“对,我想这会成功的!我愿意带人去袭击枣园。”

萧之明一挥手说:“我们究竟人数不多,这样分兵出击,绝对不行!我想这主要是由于许凤同志总想立刻打开局面。但是这样搞结果必然要遭受失败。很可能把高铁庄他们搞垮,把李铁同志他们牺牲在枣园。如果要打的话,还是赶紧研究打驻剿张村的敌人好了。”

周明点点头说:“对,萧大队长的意见是对的。集中兵力打敌人一处,才能打疼。张村有很好的战斗地道,既能大量杀伤敌人又能保护自己,又有群众和民兵的支援。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用?可是如果他们能够在不影响主攻任务的条件下拿据点,不是更好吗?”

萧之明立刻说道:“最好还是集中主要力量打驻剿张村的敌人。如果能够在主攻驻剿张村的敌人同时,再拿下个把据点,那我是不反对的!再明确说一遍,你们的任务就是牵制枣园、韩庄、郭店三个主要据点的敌人,死死地拖住他们!”

许凤爽快地说道:“好,保证完成任务!”

王少华微笑着对许凤说:“着急啦?寇二虎的三中队不久就要调郭店。那时候,咱们好好布置一下,一仗就能吃掉它一个大队呀!不过,如果你坚决要拿嘛,那也好,可是要设法扩大战果!”

许凤点点头笑了。才要喊李铁起身去准备执行任务,只见李铁立起来向萧之明、周明要求道:“大队长,政委,枣园据点的敌人绝大部分都出来了,正好乘着敌人老窝里边空虚,我去干掉胡文玉、赵青。我愿意带小队一个班去完成这个袭击任务,比在外边牵制要有效得多!”

萧之明正在和周明研究大队的战斗部署,听了抬头向周明看了看,两人点点头,萧之明立刻微笑一下说:“这样也好,但是你必须负责把人安全地带出来,要想硬拼就不能去!”

李铁忙抢着说:“我保证都安全地带回来!”

周明吸着烟斗望着李铁说:“要注意呀,适可而止,不许在里边死打硬拼。”

“对!”李铁严肃地说,“我一定照政委的指示办!”

萧之明向许凤说道:“许凤同志,这样一来,牵制敌人和拿据点的任务都落到你自己身上了,县大队的兵力也不能去支援你们,能行吗?”

许凤笑道:“大队长,放心吧,我立刻就去同曹区长发动民兵,保证完成任务。”

曹福祥一直坐在旁边吸烟,周明挨着他坐下说:“老曹同志啊,你看还有什么地方应该再慎重考虑考虑呀?”

曹福祥满意地呵呵一笑,用手捻着黑胡子说:“行啊,行啊!”随后凑近周明耳朵笑眯着眼瞅着许凤说,“这丫头行喽,乍一看粗粗拉拉,内囊里倒挺细呢。现在我不担心啦,信得过她!”

周明会意地笑笑,眼睛一亮,盯着曹福祥说:“那么,战斗一打响,要立刻解决几百个人的吃饭问题呀!能办到吗?”

曹福祥哈哈一笑:“老曹全包下啦!”

潘林见根本不考虑他的意见,脸色更加难看,甚至有点生气了。他坚持地向周明说:“给我任务吧!但我要保留我的意见。”

周明笑一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搞的,思想上那股别扭劲又上来了。好吧!先不谈这个,还是请你负责搞联络站,把部队撤出战斗以后休整的地方安排好,我们来具体商量一下。”

许凤和萧之明详细研究了联系办法,向周明他们告辞了出来,带了曹福祥、江丽、秀芬、小曼走了。他们刚走出胡同不远,见游击队已经在空场上悄悄地集合起来了,同志们的身影在黑暗中活动着,呼呼的寒风越刮越响。

六 智取韩庄

阴沉而严寒的黑夜,细雪霏霏地洒落着,北风从冰冻的土地上卷过,吹得电线呜呜咽咽地直叫。古洋河的两岸,野地里光秃秃的,只有大风毫无阻拦地任意地扫荡着。远处一片片黑沉沉的影子,那是村落和树林。就在那黑糊糊的村庄上空,矗立着高高的碉堡,那高耸天空的碉堡顶上,忽隐忽现地闪烁着灯光,像一个大怪物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盯着人们的活动。突然,东北方向响起了隐隐约约的呼叫声,这一定是敌人又到村里去了。

这里是起伏的土岗,布满了层层密密的枣树、高大的古柏和黑郁郁的墙一般的扫地柏。在黑郁郁的树林里边藏着一座荒芜的破庙,周围一片寂静。

在破庙的配殿里,曹福祥坐在一个小油灯前边,和十多个村干部小声地计算着动员民兵的数目,以及武器、铁锨、大镐、梯子的数目。原来计划动员五百人。各村一汇报,增加到了一千多人。村干部还想再多动员一些,曹福祥说道:“一千人够了,不要再增加。”村干部们答应着笑笑走出来,都聚在江丽周围听她那富有鼓动性的谈话。曹福祥到正殿里来找许凤,见许凤披着大棉袍,正在一张地图上比画着。萧金端着灯站在旁边。只见许凤拿着铅笔在地图上哧哧地连着划了几个箭头,几个圈圈,萧金的一只手,在许凤划过的地方指点着。

曹福祥报告道:“许政委,布置了一千人。”

许凤抬起头来沉静地说声:“很好。”便又看着地图沉思起来。

曹福祥来到东偏殿一看,秀芬、小曼和十多个村妇女干部正小声地唧唧呱呱地谈笑着,拾掇着部队从各村搜集来的纱布、药棉、红药水等等。一见曹福祥进来,秀芬便说道:

“老大伯,我们把救护用品都准备好了,你得检查一下担架。”

曹福祥笑道:“我保险动员二十副担架,八十个小伙子,可你得把他们训练一下。”

姑娘们一齐叫道:“区长老大伯放心吧,我们什么都会。”

曹福祥满意地出来,刚走到大庙门口,就见放哨的队员跑过来,着急地说道:“区长,坏啦,发现敌人。”

另一个战士持着枪,凑过来说:“一定是来包围咱们的,怎么办?”

曹福祥叫一个队员出去告诉警戒的队员,不许暴露目标,便急急走进正殿,凑到许凤耳边小声说:“许凤同志,发现敌人!”

这时,江丽、秀芬、小曼和村干部们都集合到门口来了,他们有的背着东西,有的提着枪,拿着手榴弹,睁大了眼睛等着许凤下命令。

只见许凤抬起头来,明亮的大黑眼珠,像流星般一转,脸上毫无惊慌的表情。她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反而微微一笑,用铅笔向萧金一点道:“你去带队员警戒,不许暴露目标。不管敌人离多近,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萧金立刻提了枪跑出去执行任务去了。许凤还是一动不动地向曹福祥、江丽、秀芬看着说道:“去执行你们的任务吧,敌人一过去,立刻就出发。”

“敌人能过去?”秀芬惊疑地问。

许凤非常肯定地点点头说:“对,敌人立刻就过去,不会到这儿来。”说了仍旧镇静地坐着,出神地看着地图,左手指好像在掐算着什么数字。曹福祥会意地点点头,笑了。

江丽、秀芬、小曼退出门口,互相看着,小曼吐了一下舌头。三个人跟在曹福祥后边轻轻溜出大门,猫着腰,利用地形掩蔽着,来到队员们警戒的岗哨附近,只见萧金和几个队员正伏在柏树下边,向前注视着。他们悄悄地卧倒,屏着气息向前望着。只见从北往南的路上,长长的一列人走动着,可以听见枪支武器的撞击声。没有多长的时间,敌人就过完了。萧金立刻派三个队员尾随着敌人去侦察情况,便叫了曹福祥、江丽他们回到庙里来。来到正殿,见许凤正在屋里来回走动,墙角落里油灯的火焰一晃一晃的。许凤见他们一进屋,就停住了,一招手道:“来,咱们决定一下吧。”

听了许凤的部署,曹福祥心里暗暗佩服许凤:她真是胆又大心又细呀!见许凤指派了八个村支书,叫他们带人埋伏在指定的树林里,村头上,单等郭店一打响,他们就围攻上去,不叫一个敌人跑掉。

曹福祥听了眼睛一亮:啊!这回要拿郭店了。但是又有些担心:郭店的防御工事很坚固,王金庆兵力又足,瓦解伪军的工作又没有很好开展,要没有二十三团这样的部队,是难得打进去的。

许凤随后叫十几个村干部带队来这里集合,跟着去攻韩庄。布置完了,人们都出发了,许凤对萧金看看道:“韩庄的人来了没有?”

萧金道:“吕刚来了。”

许凤道:“叫他进来。”

萧金去叫吕刚。曹福祥和江丽、秀芬出来,小曼在后边说:“你们看这是什么干法?我真不明白。”

韩庄据点的伪军们正在过年。第三分队长高铁庄和他分队里的三个盟兄弟在玩天九牌。桌子上摊着准备票子、花生、瓜子,四个人好像认真地在赌钱。高铁庄装做聚精会神地使劲摸着牌,嘴里念着:“天一天,地一地,虎头来了唱台戏!”

旁边那个胖圆脸红胡子班长马国柱,凑到他耳边睁大了眼装做看牌,小声说:“怎么吕刚还没回来?”

四个人交换了一个焦急的眼色,高铁庄扔几颗花生米到嘴里嚼着,皱眉沉思着。

他们面临着十分危险的情况。前几天胡文玉带着一批特务到韩庄来了一下。随后张木康、宫本就把寇二虎叫了去,说这个中队有问题,非进行整肃不可。寇二虎一回来,高铁庄就请他喝酒。寇二虎醉后还直骂胡文玉给他这个中队小鞋穿。想不到今天中午,大队部的顾问日本宪兵山田少尉带了十多个人从枣园据点来了。高铁庄知道他来一定没有好事,设法一打听,果然是为了清理这个据点的内部来的。来到之后就紧张地找人谈话,很注意打听他这分队的情况。傍晚特务班长苗金山又把他分队的伪军秦喜然叫到一个破鞋家去喝酒去了。自从发展了秦喜然拜盟之后,就发现他不可靠,这一下更引起了高铁庄的怀疑。万一秦喜然把他们的活动情况暴露出去,就前功尽弃了。高铁庄借着赌钱把几个可靠的弟兄集合起来,商量了一会儿应付办法。有的主张干脆立即起义,打下这个据点。有的主张立刻把分队的弟兄控制起来,打一家伙就拉出去。大家都不同意再等下去了。高铁庄已经接到了县敌工部的通知,叫他继续隐蔽,等调到郭店之后再行动。真是觉得不好处理。后来还是决定准备起义,把据点拿下来。就派一个在中队部当便衣侦探的弟兄吕刚,趁出去执行任务的机会,找许凤和县里联系,取得上级的指示和支援。现在吕刚已经出去了几个钟头了,还不见回来,眼看非独立自主地下决心不行了。

几个人正心不在焉地摸着牌,就见窗户外边一个人影走来停下了,一个人脸贴上小窗玻璃往里看了一下,又咚咚地走了。几个人互相递了个眼色,都立起来,绰枪在手。一个人走到门口听动静。

这时听见吕刚在窗外悠闲自在地哼着小调子,向屋里走来。吕刚一进来,马国柱忙问:“怎么样?”

吕刚神色紧张地小声说:“好容易才找到了许政委。我把咱们的两个计划都跟她说了,她坚决叫咱们举行起义,里应外合把据点拿下来。她随后就把队伍带到韩庄来,听咱们在里边打响,他们就往里冲。我才到中队部去过了,寇队长正跟两个分队长打牌哩。山田在岗楼上立着,白队副又插上门闹娘们去了。真是难得的好机会。不过刚才我往这边来的时候,看见苗胖子走的挺慌张,看样是往中队部去了,说不定出什么坏主意哩。要动手得快点才行。你说怎么办吧?”

高铁庄拧着眉头听他说完了,拔出驳壳枪来,嚓一声顶上子弹,坚决地一挥手说:“立刻动手,我带关东升到中队部去,把狗日的们看起来。老马你带别的弟兄,先到各班里去给自己人布置好,拒绝中队部的一切命令,并把分队里几个坏家伙干掉,准备行动。随后你就带几个弟兄,攻进大岗楼去占领制高点。我们两边听到你的三声枪响,就一齐动手。”

“白队副怎么办?”

“甭理他,等他穿好衣裳,咱们早干完了。”

高铁庄立正着严肃地说:“就这样,弟兄们,要坚决完成任务,剩下一个人也要坚持到底!”

大家轻声坚决地应着:“是!”

说完了,各自走了出去。

伪军中队长寇二虎派出了巡逻队,又和枣园、郭店联系过没有出动的任务,感到很轻松。他对渡边在年节出动,心里又是气又是笑。暗想:你去闹吧,我可要打他妈一夜麻将。他把大背头梳得崭亮,穿着高筒黑皮靴,故意露出闪光的大金牙,神气地叼着烟卷,叫来个三十多岁的浪荡娘们大白妮,和两个分队长打牌,黑脸矮胖子特务苗金急慌慌地走进来,凑到寇二虎耳朵上小声说:“别打牌了,赶紧商量一下,高铁庄分队确实发现……”

刚说到这里,寇二虎机灵地一回头,就见高铁庄闪进来掩在隔扇门边,右手举着驳壳枪,左手拿着一个头号瓜型手榴弹,大叫:“举起手来!谁敢动一下,就要你们的命!”

那大手榴弹已经拔去插销,高铁庄用大拇指压着引火帽,只要大拇指一抬,立刻就会爆炸。这种手榴弹杀伤力极大,要是爆炸开来,屋里几个人谁也别想活。寇二虎是老兵油子出身,奸猾凶狠,想不到此刻被人暗算,直气得七窍生烟,可也没有办法。为了不吃眼前亏,只得举起手来。另外四个人也举着手,吓得脸色蜡渣黄。寇二虎还盼着护兵来解围,偷眼向隔扇门口一望,仿佛看见有个人影一晃,心想屋门一定已经给高铁庄的人看上了,只得竭力装出笑容说:“老四,咱们哥们相处,我有什么地方亏待过你?”

高铁庄冷笑一声说:“二哥,对不起,这叫逼上梁山。我知道苗胖子要陷害我,不得不如此。”

寇二虎哈哈一笑说:“老四,苗大哥也不是外人,纵然有个不对,也得看在二哥我的面上,用不着这样。咱们盟兄盟弟应该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嘛。你即使有什么打算,咱们哥几个也可以商量。我是担心时机不对,反倒弄得咱们哥几个走投无路。我绝没有恶意,你要动起家伙来,可就对不起二哥了。”

高铁庄冷笑道:“就算对不起吧,我可不能等着别人先把刀子扎在我身上。二哥是个明白人,应该怎么办你就下决心吧!”

苗金山举着双手直哆嗦。他明白高铁庄最恨他。现在只要他手指一动,就会先丧命,忙奸笑着说:“咱们哥们可是生死之交。我也绝不是对你有什么歹意,我是怕你一时大意被八路的内线蒙混过去,到时候可是咱哥们吃亏。只要把几个靠不住的人找出来,咱哥们一商量就算完事。有什么过不去的,值得动这么大火呢!”苗金山说着,惨笑着,腿肚子直抖。

高铁庄听了只冷笑一声,不去理他。大白妮什么话也没说,心里可恨死了高铁庄。两个分队长急得眼珠直转。他俩和高铁庄是死对头,心里特别害怕,光想瞅个机会拔枪打死高铁庄。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滚圆。高铁庄的处境非常困难,他眼光不敢错过丝毫,监视着每个人的表现和动作。他明白,他面前四个家伙都是惯匪和兵痞出身,只要放过一眨眼的工夫,就会发生危险。寇二虎本想喊人或打电话,但是他不敢这样做。他在竭力等待着高铁庄的疏忽。那时只消几秒钟,就可以拔枪打死他。还有一个指望是等待山田、白队副带人来收拾高铁庄。屋里陷入了极端恐怖的沉默中,只听见挂钟嘀嗒嘀嗒的声音。高铁庄心里着急为什么关东升还不来捆他们,真想立刻开枪投弹干死他们,可是又怕外面警觉起来,妨碍了马国柱他们执行任务。关东升在外面,本想进去帮助高铁庄收拾他们,不料刚往门口一走,叭一声一颗枪弹从身边穿过去了。他激灵一下,发觉对着门的短墙旁边有人持枪向屋门瞄着。急忙退到一边掩着身子,暗想:一定是寇二虎的护兵回来发现了情况,他想往里屋打枪,又怕打不着高铁庄,反把寇二虎害了,冲进门去吧,知道准有人守着,一定冲不进,所以埋伏在这里,封锁着屋门等着白队副带人来解围。关东升想着,不觉脸上流下汗来。心中暗道:“马国柱快点行动啊!”

这时,高铁庄在屋里等急了。他心里暗暗嘀咕:也许马国柱他们失败了吗?许凤同志你怎么还不带队伍冲进来呢?高铁庄想着,脸上流下汗来。汗珠从额角流过脸颊,流到嘴角,又滴下去。他咬紧牙齿忍着。

炭火盆上的水壶吱吱地响着。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寇二虎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谁也不敢去接。电话坚持地紧响了一阵,停下来了。静了不多一会儿,又急骤地响起来。这一定是郭店大队部来的电话。

水开了,热气冲开壶盖噗噗直响,滚水溢出来泼在炭火上,嘭一声一股白汽直冲房顶。

突然,岗楼上连着三声枪响。整个据点里乱成了一团,响起了纷乱的枪声和叫骂声。机枪也咆哮起来。咚咚的脚步声越跑越近了。高铁庄心里可有了底,这一定是马国柱得了手,部队也攻进来了。他使劲咬牙坚持着。听着像是枣园、张村方向也传来了枪声和爆炸声。猛烈的爆炸声在附近响起来,震得耳朵直叫,震得窗纸咕达咕达直响。高铁庄已经精疲力尽,可是这枪声使他振作起来。他看出寇二虎的脸苍白了。不知为什么,他张开嘴喘起来。

驳壳枪在附近响起来,夹杂着一片呼喊声和紧急纷乱的跑步声。喊声渐渐听清了:“举起手来!”

“欢迎伪军同胞们反正杀敌!”

“缴枪不杀!优待俘虏!”

里边有一个女人的威严清脆的声音,这一定是许凤来了。

脚步声跑到窗户外边了。

“马班长,快!”这是关东升的喊声。

接着附近一阵枪声,马国柱举着缴获的安都式驳壳枪冲进屋来,关东升他们一群弟兄在后边跟进来,上前去缴了寇二虎他们的枪,押出屋去了。高铁庄吁出口气眨了眨眼,手哆嗦着把驳壳枪挂在腰里,关上手榴弹的插销,转身就往外跑,喊着:“老马,怎么样啦?”

刚要跨出屋门,碰上吕刚领着许凤、秀芬、小曼等几个人走进来,一见面高兴得齐声呼叫起来。

高铁庄急忙问道:“打得怎么样啦?”

许凤一挥手说:“已经结束战斗,正在打扫战场。咱们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高铁庄心里这才踏实下来,用手巾擦着汗又问道:“大部队打回来啦?来的是哪一部分?”

许凤笑道:“这一仗你们就是主力嘛,外边就来了三百多民兵。”

正说着,马国柱带来了十多个起义的弟兄,向许凤一一地介绍了,亲热地交谈着拿大碉堡的经过。院里一片欢呼声。电话铃又响了。许凤瞧着高铁庄眼珠一转,指着电话说:“你接,无条件地接受命令,就说把游击队打跑了。”

高铁庄点点头,拿起电话听筒:“啊,我是三分队长。寇队长?他和山田少尉出去啦。我,中队长叫我在这儿听电话。是!王大队长!是我们打枪。有一股游击队来扰乱,对,打跑啦!啊,增援张村,再去一个分队?好,就去。对,我请求中队长派我们分队去。是,先到郭店集合!”

许凤听高铁庄接着电话,看着马国柱道:“你的日语很好吗?你就装山田,给王金庆下个命令,叫他把瓦窑的三中队调到郭店集合,派这里一个分队去接防。”马国柱高兴地一拍手,小声叫道:“对,对,顾问的命令,谁敢不听。”说着,凑过去把嘴往高铁庄耳朵上小声说了几句,高铁庄点点头,对着话筒说道:“喂,喂,大队长,山田顾问回来了,他要跟你说话。”

马国柱接过听筒,竭力学着山田的声音尖叫着:“哈伊!哈伊!”用日语跟王金庆说起话来。那王金庆一听顾问用日语跟他说话,又说一会儿去郭店和他一起出动,高兴的连声调也变了,真是受宠若惊,连连答应,还唯恐不及,哪顾得辨别真假。听那神气,要不是在电话上,简直能趴在地上舔舔山田的屁眼呢。马国柱一面打电话,一面向许凤、高铁庄眼,忍着不敢笑出声来。

电话打完了,许凤叫人立刻去把通郭店的所有电线全部切断。又对秀芬、小曼说:“你们去挑三十多个民兵,都换上伪军的服装和枪支,等候命令。”

秀芬、小曼答应着走了。许凤回头对高铁庄说:“再加上你手下二十几个可靠的弟兄,组成你的分队,带进郭店据点。”说着想了一下又向高铁庄、马国柱笑道,“我看老马很像山田顾问哪。”

高铁庄、马国柱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马国柱哈哈地一笑说:“好,可像极了。对,就这样办!我化装一下。”

许凤说:“好,我帮你们赶快把队伍动员好就出发。你们头里走,我们后边紧追上去。”

高铁庄说声:“对!我们快去准备。”就带上马国柱和起义的弟兄们走出去了。

这时张村上空红通通的,一定是烧起了大火。听着张村、枣园的枪声还是那么激烈,不知战斗打得怎么样了。许凤站在岗楼上看着,心里万分焦急。这时民兵领着通讯员跑上来,累得满头大汗喘着气,向许凤报告:

“联络站上潘林同志的信。”说着递给许凤一封折成三角的信。

许凤问道:“潘林同志向你说什么了没有?”

通讯员擦着汗说:“他急得哎呀了两声,就嗖嗖地写了信,叫我快点把信送给你。他那里满院子摆满了担架,上边都是伤员。有个侦察员在潘同志耳朵上小声说了点什么,潘同志又叫住我,在信上添了几句,就叫我跑步回来了。”

许凤点点头打开信一看,见上边说:“从平大路上下来了一股敌人,增援上来,估计我们打援的游击队阻挡不住敌人,希望立刻派民兵去支援一下……”

许凤把信上的话向秀芬说了一遍,秀芬着急地说:“怎么办,派我带民兵去吧!”

许凤一摆手说:“不!坚决去拿郭店,这对打援的部队是再好不过的支援!”

正说着,小曼跑上来说:“唐河地区队的一个侦察员来了。”

许凤一听立刻说:“好,他们一定离这里不远。”说着写了封信交给通讯员说,“你跟他们的侦察员去,请求他们来支援一下。快去,跑步出发!”

通讯员答应着跑出去了。这时曹福祥、江丽兴冲冲地跑进来,还呼呼地直喘气,江丽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向许凤报告着:“又发动了五百多人,都带来了,在外边等着呢,大家劲头可大极啦!”

许凤高兴地答应着,赶紧把一切布置妥当,就叫高铁庄带着三分队,直奔郭店而去。

七 奇袭

李铁接受了任务,挑选了区小队几个得力的骨干,组成了手枪班。每人都带了两支驳壳枪,四五个手榴弹,把通过敌工关系搞来的子弹每人带上二百多发。又根据枣园据点伪军营房,碉堡的布置图,给每个队员布置了战斗任务。大家讨论了一番,表示了决心。李铁最后笑着问道:“怎么样,小伙子们,敢去吗?”

队员们都笑起来嚷道:“瞧好吧政委,咱们这里没有孱货!”

说笑着拾掇好就出发了。一路上听到张村方向人声嘈杂,叮当乱响,知道敌人已经包围了张村。他们急行军走到离枣园据点还有三里地远,就听见远远有很多牲口走路的声音。赶紧蹲下一看,见从张村方向大路上影影绰绰地来了一溜黑影,像是许多人赶着驴驮子。李铁渐渐看清了是十个人,每人牵了一匹驴子,每匹驴上驮了很多东西,估计一定是伪军抢的包袱往回送。更看清了前边是两个伪军,后边是三个伪军。李铁小声下了命令。等了不大工夫,那行人就走到跟前了。冷不防李铁他们一下都窜出去,用枪逼上伪军下了枪。李铁本来想爬城进据点,硬打进伪军营房去。现在一看有这个方便条件,决定利用一下。就向伪军了解情况。这几个伪军本来不是坚决汉奸,一见是手枪队,早都吓得哆嗦起来,把一切都讲了出来。几个民夫是高村人,和李铁他们都相识,也说了一些情况。李铁叫四个伪军脱下衣帽,叫四个队员穿上。把四个伪军交给高村的民夫说:“这几个伪军,你们负责带到你们村去,一个也不许跑掉。明天把他们送到区里。驴子我负责还你们。”

民夫们押着伪军走了。李铁带了队员牵了驴驮子,押着一个伪军,向枣园据点城门走去。李铁把枪口逼着那个伪军说:“你说的要有一句不对,立刻要你的命;你多说一句话,也要你的命!”

那伪军发誓说:“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家里也有妻子老小,我要说瞎话,一家子都不得好死!”

一行来到西城门口,城墙上伪军大声喝问口令,陈东风在前边逼着那伪军回答了,果然城门开了,李铁带着人走了进去。

这时,枣园据点里边是一片群魔乱舞,狼欢鬼笑的景象。伪军大队部的大栅栏门上贴着大红囍字,人来人往,嘻嘻哈哈。没有出发到张村去的伪军伪警、便衣特务们,都来给胡文玉道喜。院里,伪军们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地走着,喊叫着。新房里粉刷的雪白。墙上挂着红色的贺联,锦绣的镜框。床上是花毛毯,绸被子,发散着一股浓烈的香粉味。小鸾浓妆艳抹,穿着红袄绿裤,更加风骚妖媚。她陪着宫本、齐光第喝酒说笑。胡文玉也打扮起来,一身西装,油头粉面,趾高气扬。宫本挨了小鸾坐着,毫无顾忌地嘻嘻哈哈地在小鸾身上乱摸乱抓。小鸾更是满不在乎,反而往宫本身上磨磨靠靠。胡文玉只装看不见。水仙花、小白鸭等几个烂货也跟着乱笑乱闹。齐光第可是另有一番心事。他想趁机拉拢胡文玉,所以尽量夸赞胡文玉的才干。在他们看来,这儿已经成了模范治安区,抗日根据地被摧毁了,游击队和区干部在这次剿张村之后,再也活动不起来了。渡边为了奖励胡文玉的忠心,只让他帮助拟定了驻剿计划,不叫他去跟着驻剿,让他快快乐乐地度过新婚。宫本和齐光第留下是为了守备枣园。他们以为天下已经太平,游击队在这冬季根本无法活动,所以戒备并不森严。就在这前一天,赵青到城里特务机关开会去了。伪军们喝够了酒也都回了营房,除了值班站岗的以外,都倒下睡了。闹新房的也都走散了。

胡文玉插了门,跟小鸾并肩坐下,吸着烟卷,脸上浮起了得意的笑容。他在想:明天也许就会俘虏住许凤。我去把她弄来,给她个软硬兼施,她就算是金刚钻,也要把她的棱角磨平……他正想得入神,叫烟头烧得手指一疼,吓了一跳。小鸾用指头狠狠在前额上戳了一下,从血红的嘴唇里发出一声冷笑:“哼!又想你那小凤哪!弄来了,我不答应你也是枉然。”

胡文玉拉着小鸾的手哀求道:“求求你,叫她当姨太太好吗?”

小鸾打了他一下笑道:“那你就别说我报复你,你也别管我。”

胡文玉立刻答应道:“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就是了。”

两个正在说笑取乐,忽然听见一阵枪声,接着响起轰隆隆一连串震耳的爆炸声,震得窗纸碎裂,屋顶碎土落到纸棚上刷刷直响,吓得两个人直跳起来。胡文玉拉着小鸾,提着手枪,刚闯出屋门,就见几个人像闪电般蹿过来,接着是子弹啾啾地在头上脚下直射。胡文玉拉着小鸾,拼命钻进了通大碉堡的屋子里。灯光里只见伪军一片混乱,光着膀背的,赤身露体的,正在乱抓乱嚷。胡文玉大叫一声:“快打,他妈的!”

于是一群光屁股、赤膀子的伪军丢开衣服,慌忙去抓枪。还没乱出个头绪来,忽听轰隆一声,屋门被踹开了,一阵急如雨点的子弹扫射进来。伪军们炕上炕下纷纷乱窜。紧接着手榴弹接二连三地爆炸了,屋里硝烟滚滚,血肉衣物乱飞。胡文玉、小鸾急急跑到通碉堡的过道里,回头一看,一个黑影跟着跳进来,火光中,看到一张瘦削的像钢铁般可怕的脸孔,紧闭着嘴,眼光炯炯——那是李铁的脸!胡文玉吓得发抖,胡乱地打过几枪去。接着几颗子弹射来,他的右手被打中了,手枪掉了下去。小鸾惊叫了一声,拉了胡文玉紧跑。蹿进了大碉堡的门,赶快把门顶上,叫伪军守住。胡文玉急忙跑到碉堡上一看,三个碉堡起了火,整个伪军大队部的院里成了火海。机枪声、步枪声、喊声、杀声混成一片。胡文玉看日军大碉堡那里只是打枪,并不下来支援,齐光第那边碉堡里也是这样。他气得跺脚乱骂:“他妈的,各顾各!中队长呢?”

“死了,跟太太正睡觉就被……”

“他妈的,顶住!不顶住要你们的命!”

冲锋号响起来了。胡文玉急得光想哭。暗叫:完了,完了,八路军大部队打回来了。

这工夫小鸾弄得满脸血污,像一个蓬头鬼一般,吓得呜呜直哭。两个臭货正吓得心胆俱丧,突然,枪声停止了,院里一下子静得毫无声息。胡文玉镇定了一下,从射击孔里往外望着。突然枪声从街上响起来,东南角的碉堡孔里吐出火舌。他长出了一口气,心还在咚咚地跳,李铁那可怕的脸孔,在他面前直闪动……

李铁他们化装成送东西的伪军,闯进了伪军大队部,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打了起来,只十几分钟,就把伪军打得稀烂。打了一阵,伪军开始包围上来。李铁他们人少,不敢恋战,立刻命令队员撤出战斗。这一仗打死打伤伪军四五十个,缴获轻机枪三挺,手枪四支,步枪太多无法带走,只挑好的带出几支。李铁点齐了人数,布置往外冲。这时,东南角碉堡里的敌人用机枪封锁了大门。李铁立刻端起机枪向东南角碉堡射击孔射击起来,队员们趁势冲了出去。武小龙用驳壳枪接上封锁敌人的射击孔,李铁就提了机枪奔了出去。武小龙掩在门边,两支枪轮换着,右手打着枪,左手把另一支驳壳枪用一条腿夹住压上子弹。打了四条子弹,见人们跑远了,后边敌人的脚步声也近了,便一窜出来,跑了下去。

李铁带了队员冲到南北小街上,只见南口北口都有伪警和特务队向这里冲来,但经不起李铁他们一阵猛打猛冲,伪军伪警都胡乱打着枪闪开了。李铁他们一阵狂风似的冲到了南门,那守门的一班伪军虚打了几枪,就溜之大吉了。他们急忙弄开城门往外跑。听着鬼子的枪声已经追近了。想不到打了这么久,留守的几十个鬼子一直没有动弹,这时明知道游击队撤出去了,才追出来。李铁看看鬼子已经离着不远了,跑到平地里去一定要吃亏,决心回击敌人一下。立刻把队员分成两组,掩在城门两旁,一声不响地等着。听着枪弹从城门里、城墙上飞出来,混乱的脚步声也听见了,鬼子的队伍冲到门洞里来了。立刻十几个手榴弹一齐向鬼子甩去。震耳的爆炸声还没有落,所有的机枪、驳壳枪又一齐向敌人扫射过来。趁着硝烟弥漫,弹流压得敌人无法还手,李铁一纵身跳进城门,正面向敌人扫射起来,一面大声喊叫着:“呀!呀!冲啊!”

队员们也一齐呐喊着冲进门去,追着射击起敌人来。鬼子的死尸横三竖四倒了满地,闹不清遇上了多大的部队,溃乱得只顾各自逃命,向大岗楼跑去。李铁见敌人退了,忙带队员撤出城外,向前猛跑起来。刚跑出一二里地,敌人又追出来了,子弹在身边呼啸起来。李铁他们哪敢稍停,一枪也不还击,只顾快跑,听着后边射来的弹流吱吱地打高了,这才慢下来快步走着,个个人累得大汗淋漓,衣裳都湿透了。这时仗着夜深天黑,曲曲折折地一跑,便把敌人甩掉了。他们疲乏地喘着气走着,就见张村、郭店方向一片火光,听着路东路西、大河南北还响着凌乱的枪声。

八 复仇的怒火

李铁带领队员撤出据点来,已是过半夜,幸好天黑得厉害,便于隐蔽,没有被敌人缠住。这时张村方向枪声渐渐稀落,韩庄据点那里没有枪声,却灯明火亮。东、西、南、北四面远远近近都响起了枪声。李铁心想不能往张村一带撤退,万一再碰上敌人就麻烦了。不如往西折,许凤同志带人在三官庙一带警戒,也能及早得到他们的帮助。李铁想罢带手枪班直朝西走。武小龙、郎小玉在前面提着枪机警地搜索前进。刘满仓跟着李铁,后边是陈东风等几个队员扛着三挺机枪,都像小老虎一般,眼睛睁得亮亮的,耳朵支起来,脚步又轻又快。这一带村庄密密地连着,到处是土岗、树林和水沟,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突然遭遇敌人,要特别小心。

突然,尖兵卧倒了。

“卧倒!”李铁轻轻地发出了口令,大家顶上子弹做好预备放的姿势。抬头一看,好家伙,敌人三路纵队沿着公路走过来了。说不定旁边小路上还有敌人走来呢。

李铁沉着地命令:“集中火力干一家伙,沿唐河坡向西突,预备!”

陈东风他们把机枪架在一个坟头上,屏息静气地瞄着敌人。听见嚓嚓的脚步声近了,几个人影一晃,那是敌人的尖兵搜索过来了。顶多也不过二十米了。

“叭叭!”李铁一抬胳膊,驳壳枪打响了。

三挺机枪猛扫,二十多个手榴弹一齐向敌人群里砸下去。敌人纷纷卧倒,刚一还击,游击队已经窜到坡后,向西跑下去了。

李铁他们沿着土坡,利用树林土埝的掩蔽跑着。敌人在后边打了一阵枪,并没死追下来。渐渐听不见枪弹嘶鸣了。这时候已经撤出了危险地带,才想松一口气,突然,发现河坡南面,上来了几十个人,一声不响地提着枪向这里冲上来。队员们不由得紧张起来,伏在堤坡上就要干。李铁立在坡边向那群人望着。就听人群里一声喝问:“哪一部分?”

“别打枪,是自己人!”

李铁听出是萧金的声音来了。队员们都立起来,漫洼踏地跑上来了不知多少人,河堤上都是人了。人们纷乱地呼叫着,笑着,互相扯着胳膊拉着手。这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这才看见李铁他们浑身血迹斑斑,都负了伤。

“哎呀,你们,流的血都把衣裳湿透啦!”民兵们喊着上来扶他们。担架也抬过来了。

他们本来早就一点劲也没有了,只是一股勇气硬撑着,现在一看同志们都来了,一懈劲这才觉得头昏目眩,浑身瘫软无力,一下子都倒下不省人事了。只剩下李铁、武小龙两个人勉强还能顶住,其余的人都上了担架。

李铁忙问萧金:“张村打得怎么样?”

“快走,我告诉你,萧大队长和周政委在等着你们哩,可把他们急坏了!”

“快着告诉我们,打得怎么样?”武小龙又催问道。

萧金走着说道:“这一仗啊,打得可带劲哩!咱们队伍摸进去,鬼子们还正折腾得凶呢,街上挂着灯笼挖大沟找地道,把抓住的妇女逼着脱了光膀子在大院里转着圈跑步,鬼子围着哈哈大笑,可把人气坏了,依着队员就要干。朱队长这一次可真叫有勇有谋哩。他利用地道密口,摸到屋里,悄没声地先解决了三个屋里正在睡觉的鬼子,得了三挺机枪,这才钻了地道。钻到小学的地道枪眼边去,一看,鬼子头渡边在小学校教室里,正给城里来参观的日伪军官们吹牛讲话呢。朱队长这时从墙上的射击孔里开了火,一枪打中了渡边个狗日的屁股,鬼子轰的一声往外就跑。朱队长从枪眼里一个点地往外射击,一顿干死了二十多个敌伪军官。朱队长那股子猛劲可真够瞧的,他带小队两个班钻出地道,跟一百多敌人干上了。萧大队长和周政委、王部长也带人冲进村去,简直是一场混战。渡边这家伙挺凶,捂着个伤屁股还组织反扑,要吃掉咱们哩。一连六七颗炮弹落到咱们指挥部房上院里,周政委他们可真危险极了。后来敌人见枣园、郭店、韩庄四处都打起来了,援兵又上不来,咱们得到了地区队支援,给他的压力越来越大,这才赶紧撤走了。这些家伙真倒霉,偏偏又叫你们在路上给打了一下伏击。”

“韩庄据点打枪是怎么回事?”

“拿下来啦!”

“怎么拿的?”

萧金啪地拍了一下大腿,一竖大拇指说:“嗬!妙极了,里应外合呀,高铁庄他们在里边拿下大岗楼,许政委带民兵冲进去,就搞下来了。这还不算完,她立刻又带队去拿郭店据点了。”

“去拿郭店?”李铁听了惊得呆住了。

“别着急,没有事。她倒是为你们担心呢,特地派我带民兵来接应你们。唉!这一回周政委累得吐了血,又动不了啦。躺在担架上还派人来问你们的情况,叫立刻回去报告他哩。”

他们一边说着急急地走着。李铁他们恨不能插翅飞到郭店,越走越快,全忘了疼痛疲乏。民兵们雄赳赳地跟在后边,替他们扛着缴获的机枪,得意地说笑着。路上不断遇上成群的人,扛了铁锨大镐,也往郭店那里跑,一面跑一面扬手呼叫。一见李铁他们走近,便围上来跟着一起走,不住地问长问短,夸赞他们:

“哈,咱们手枪队,真棒!”

“几个人就打进人家老窝去啦!好家伙,杀了个七进七出!”

“你们怎么进去的?”

“你们拿了几个岗楼?”

“哎呀,你们都挂彩啦!”

“哈,有了歪把子,咱们更棒啦!”

李铁简直无法一一答复他们一齐涌上来的问题,便问道:

“郭店拿下来了吗?”

“拿下来啦,俺们这不是拆岗楼去吗!咱们许政委真能干,把大汉奸王金庆抓住啦。”

“你们看见了吗?”

“嗨!这跟看见一样,没错!”

看看离郭店不远了,只见据点上空浓烟滚滚,走到围着据点的大沟边,群众从吊桥上出出进进地拥挤着,黑瘦枯干的脸上都露出了由衷的喜悦,喊着,叫着,有的提了枪,有的提了铁锨,急忙地奔走着。只见从人群里挤出一个黑瘦的满脸胡子的高个子来,李铁看出来了,那是张俊臣。他身穿露着肉的破棉衣,噙着泪花笑着,腿一跛一跛的,扬了扬手,喊着:“李铁同志,萧金,小武子!”

“哎呀,是你,老张同志!”

他们欢喜得几个人抱在一起。张俊臣擦擦眼睛说:“走,先去看看枪毙王金庆吧,该出出气了!”

“抓住大汉奸王金庆啦?”

“抓住啦!”

“这里又是怎么打的呢?”

“这里打得更妙。王金庆调来了瓦窑的三中队,立刻要增援张村,他的姨太太拦住不让他动。就这工夫,他调的高铁庄分队来到了,连日本顾问山田也来了。马班长化装得山田可像哩,真把家伙们唬住了。王金庆还列队欢迎,慌忙跑上前去敬礼哪,马班长可用日语骂着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捆起他来了。大部分伪军被缴了枪。高铁庄指挥着队伍,抢占大岗楼,控制了制高点,很快就把顽抗的伪军给消灭啦。这帮家伙挺顽固,很多都被打死烧死。许凤同志的计策不错吧?把王金庆整个大队都解决了。”

“不错,高铁庄和马班长也真有一套。”

人们边走边说着。

张俊臣突然立住,心情沉痛地看着坐在井边啼哭的老太太,叹了口气,对李铁说:“这是王庄青年部长蔡志同志的娘。蔡志同志真是好样的。他是在据点附近写标语时被捕的。他正写着,发现敌人已经包围上来,他知道跑不掉了,就一动也没有动,继续写完了剩下的两笔,还描了描不清楚的地方。被捕以后,他大骂敌人。他是个硬骨头,挨了十几回拷打,每一次都骂敌人,数说敌人的罪行。后来被敌人割了舌头,挖了眼睛,最后大卸八块扔到这井里了。”说着用袖子擦擦眼泪,又说道:“滹沱河支队的一个队员也是好样的,被捕后敌人想收买他,叫他供出材料来,他可一直对敌人破口大骂。敌人给他上药包扎伤口,他把药扔掉。给他饭吃,他把碗摔碎。几天不吃不喝,最后叫王金庆给挑死了。临死他还喊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呢。”

李铁、萧金、武小龙听了,忍不住悲痛地低下头去。

他们走进了据点里边,人群来来往往地拥挤着,到处是冒着烟的烧毁了的碉堡、房屋,到处是横陈斜卧的死尸,一片片的血污,一堆堆碎裂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许多人在那里走来走去,都在忙乱地寻找什么。装王金庆相片的大镜框被踏碎了,几个人泄愤地用脚踢着。到处传来呼叫声。

忽然,人们都相继跟上往一个空场上走去。李铁他们也紧跟着往那里走。许多人看见李铁,都围过来跟他打招呼,问长问短。李铁正在无法应付,急听人丛里喊了一声:“把王金庆押来了!”

“是他,是他!”

人们拥挤地往前跑起来。李铁他们跟在群众后边往前走着,整个据点里突然寂静下来。李铁走着抬头一望,只见那青蓝无际的天空,渐渐地透出了微明,无数的人群向这一带集拢过来,在火舌喷吐、烟尘缭绕的岗楼前边,人群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大片。

在人群中许凤披着一件青棉袄立着。她才给群众讲完了话。区长曹福祥代表政府答应了群众的要求,宣布就地处决王金庆。在风尘烟火中,许凤的鼻翅眼窝边挂了一层黑色,火光照着她严肃的脸孔,闪着红铜色。她那充满仇恨的正义的眼睛,怒视着押上前来的万恶的汉奸王金庆。江丽、秀芬、小曼立在许凤身边,机警地卫护着她。人们怒吼起来:“剐了他,报仇啊!”

“他杀了我们多少人哪!打死他!”

人群骚动起来,怒吼声中还夹杂悲愤的哭声。王金庆被反剪着手捆着,两个战士押着他,离许凤十几步远站下。他看了许凤一眼,身上抖了一下,歪斜着大嘴咬牙发狠地说:“真可惜,我这一辈子没有把你们杀光!”

许凤愤恨得浑身一颤,一挥手,秀芬举起手枪来,走近几步,面对面瞄准这个万恶的汉奸,只听当当两声枪响,王金庆晃了两晃向后栽倒了。人群涌上来,大镐、铁锨、砖块一齐下,一面咒骂着,砸着王金庆的尸体。

东方发亮了,红日放射出灿烂的霞光,把黑暗驱逐干净了。大地发出了愉快的轰响,四周村庄涌出了人群,挥舞着铁锨、大镐向这里跑来。

小曼跑来向许凤招着手:“快去看看吧,李铁同志他们来啦!”

许凤和一群人都跑出来。李铁见许凤过来,兴奋地大踏步迎上去。只见她那脸上虽然挂满灰尘,但也遮不住她那英气勃勃的神采。她的脸庞虽然瘦削了,却更显得英俊了。这时江丽跑来报告:“凤姐,妙极啦,妙极啦!”许凤问:“什么事?”江丽道:“龙潭的伪军见拿了这几个据点,吓得跑出来,往枣园逃窜。一看野外到处是民兵,打枪呐喊,吓得连忙往一个村里钻。不想正碰上地区队,一下全被解决了。”人们听了,都欢呼起来。许凤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热烈地向大家祝贺胜利,又和李铁点点头微笑了一下,赶紧跑到担架队旁边,一个一个地看视了伤员,安慰了他们。

部队整队出发了,县大队和地区队的一部分也开过来了,排成两路向西行进。不太整齐的步伐里,带着战后的疲乏和胜利的威风。群众蜂拥过来,欢呼着,挥舞着铁锨大镐。扒岗楼、平沟的工作开始了,整个郭店轰隆轰隆地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