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岳村遇险
夜间,枣园据点日军大队部屋里,在雪白的墙壁上张挂着地图,方桌上点着明晃晃的用瓷盆做的香油灯。渡边坐在桌子旁边接电话,张木康在窗台前立着吸烟,齐光第、赵青进来立在一边。一个鬼子进来把一个公文夹放在渡边面前,渡边点点头继续在空中挥舞着拳头,向受话筒里大声嚷着日本话。嚷着嚷着,忽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生气地挂上电话听筒,向他们嗯了一声。齐光第忙给渡边敬个礼说:“报告太君,郭店、韩庄、桥头所有的据点都来电话,有游击队喊话扰乱。”
“八格!”渡边咬着牙狠狠地骂了一声,点了一支烟吸着,这才冷冷地瞪着眼睛,叫齐光第他们坐下,说:“限你们三天,李铁的游击队一定要找到。”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望着,谁也不吭一声。这个搔搔头,那个咂咂嘴。渡边像个饥饿的老狼一般,龇着白牙盯着那墙上的挂图。正这工夫,宫本和胡文玉并肩走了进来,宫本得意地微笑着向渡边咕噜了几句,渡边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伸手让胡文玉坐下。渡边从来没有对别的汉奸这么客气过,胡文玉洋洋自得地仰着头笑着不理别人,只向渡边敬了礼,坐下吸着烟,和赵青耳语着。齐光第叹口气满怀醋意地瞥了胡文玉一眼说道:“这些日子叫李铁他们占了点便宜去,目前更是难对付了。不知道胡队长这次派出人去能不能稳稳地搞到游击队?”
胡文玉哈哈地笑了一下,浓浓地喷了一口烟,故意慢慢地伸出手来指着那地图说道:“这一回游击队跑不掉了。他们正从这儿向这儿走着。咱们悄悄地跟踪,把他们包围住……”
“他们会老老实实等着挨打?”张木康摇摇头。
胡文玉笑道:“这一回一定可以,因为他们在新胜之后,怎么着也难避免产生一点松懈情绪,我们再给他两个出其不意:一个是他们多注意警戒拂晓,我们就来个前半夜出动;再一个是运用游击队的活动方式,轻装偷袭,无声无息地就上房压顶。等他们发觉,已经完全在我们火力控制之下了……”
宫本听着不住点头,同时向渡边耳语着。渡边也高兴地直摸小胡子。等胡文玉说完,宫本扶着胡文玉的肩膀笑着说:“胡先生一来,游击队可就快完了。”
渡边指着地图用棍子疾速地画了个圈圈,狠狠地说:“立刻出动包围岳村!”
寂静的秋夜,月明星稀,树叶纹丝不动。苍茫的大地,笼着一派清光,一眼望不到边的齐胸深的谷子地里,传来吹地翁鸟呜呜的叫声。游击队沿着南北的古洋河西岸走着。月光洒在河水上,泛着白色的光链。一长列人影疾速地前进着。古洋河从这里折向东去,树木越来越多,和岳村东南的大果树林连成了一片。游击队沿堤向东一拐,进入了浓密的柳林。两岸茂密的柳树遮蔽了天空,使这一带特别幽深寂静。一棵巨大的柳树,倒向水面,柳条拂擦着水流,河水打着漩涡无声地流去。
队伍穿过柳林,沿着草坡小路离开河岸,又走进了黑沉沉的果树林。月光透过枝叶射下来,照着许凤、李铁,照着队员们那雄赳赳的身影。他们用手拨开那拦着路的枝条走过去了。他们踏着那挂满露水的草丛走着,裤脚都挽起来,腿和鞋被露水沾湿了。
队伍悄悄地进入岳村,走进一个院子。人们从肩上摘下枪支,小声说着话,阴影中闪烁着吸烟的火光。现在正按照区委会的决定整顿小队,对队员进行政治教育。一会儿李铁就把小队带走了。
许凤来到屋里,用手巾擦擦汗。房东春生嫂给她在炕上铺上被子,放上炕桌。许凤把油灯放在炕桌上。春生嫂微笑地抚摩着许凤的肩膀说:“好容易才见到你,我快去给你做点饭来吃,啊!”
“嫂子,吃过啦。你去看孩子,一会儿咱俩一块睡,说说知心话。”
春生嫂走了出去。许凤掏出笔记本来,拿出钢笔写着,忍不住嘴角抿着露出笑容。
“凤姐!凤姐!”秀芬和小曼一面叫着跑进来。小曼一下搂住许凤扎到她怀里。
秀芬说:“凤姐,这村妇女组织起来了,地道也挖了三十多丈啦。”
小曼的脸贴在许凤胸膛上,仰起头来向许凤看着说:“凤姐,我们工作的怎么样?”
许凤用前额和小曼顶了一下,笑着说:“好,你们工作得不错,想娘了没有?”
小曼说:“我没有想,就是梦见了两次。”三个人都笑了,接着亲热地谈起知心话来。这时李铁把小队的住处安排好,便来找许凤商量事情。匆匆地走上台阶,一到门边,听见三个姑娘正在说话。
小曼笑着说:“芬姐跟萧金在门洞里叽叽咕咕,那个亲热劲啊,我呔了一声,把萧金给吓跑了。”
许凤说:“秀芬别害臊,正大光明的嘛,萧金多爱你呀!”“是他净害臊呗!”秀芬笑着换了话题说,“凤姐,咱们区的工作怎么样?能争取成为模范区吗?”
许凤说:“地委通报了咱们区的斗争经验,咱们一定争取成为模范区!咱们首先要建立一支出色的游击队。这个,有李铁同志这样一个队长,一定行!”说着喜悦流露地赞叹道:
“他多好啊……”
小曼格格地一笑说:“他那么好,我快着给你介绍介绍吧!”
“调皮鬼!”许凤笑着捶了小曼一拳,说,“咱们走吧!”说着掀门帘走出来,正碰上李铁。
秀芬笑着问道:“你才来吗?听见我们说什么啦?”
李铁摇摇头,无声地一笑。
许凤忙对李铁说:“我跟她俩到西头检查一下地道工作,回来我也给队员们去谈谈话,咱们再商量工作计划。”说了满脸严肃地推了秀芬、小曼一下,三个人便走了。
“好!”李铁答应着,见她们走了,心里暗暗地说声:“对!建立一支出色的游击队!”高兴地哼着小曲子走出屋来,真是满面春风,浑身是劲。迎面碰上春生嫂子走来,李铁接过她怀里抱的孩子来,亲亲哄哄举在头上,逗得孩子又叫又笑。李铁逗了一会儿,把孩子递给春生嫂子,刚走出大门,碰上几个年轻的队员走过,李铁哈哈地一笑说:“小鬼们,别忘了学习呀!”
“是,队长,忘不了!”队员们笑着跑了。
从大门洞的黑影里,一群扛着铁锨提着小镐、土筐去挖地道的青年,走了出来,向胡同对过一个院子里走去。“嗬,小伙子们!”李铁不由地招呼着说,“挖快点呀!”
“是!慢不了!”小伙子们说笑着走进那院子里去了。
李铁一路回到小队队部的院子里,总觉得到处都生气勃勃。他趁许凤没有回来,给队员们讲了一次政治课。叫萧金、武小龙领导队员们讨论着,便走上房顶来,向四外瞭望了一番,不见有什么动静。嘱咐了站岗的队员,便去躺在白天晒得软松松温柔柔的被子上。在淡白的月光下,凉风像水一般流过胸膛,顿时暑热全消。伸上房顶的绿槐枝轻轻摇曳着。他望着满天星斗,用手抚摩着胸膛,不由得想起许凤的话来,……他多好啊……她那清脆的令人振奋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李铁一摇头抿着嘴笑了一下,用鼻子一嗅,闻到了从果林和野地里刮来的浓郁醉人的甜丝丝的果实香气。这香气混合着芦苇地中刮来的凉风,真是清爽宜人,催人入梦。他闭上眼睛,任凭自己像一只浮在平静的湖水上的小船,听其自然地漂荡着,什么也不管了。
枣园据点的敌人出动了。蔡二来在头里领着路,眼看分做两路迂回过来,把岳村包围了。成群的敌人弯腰持着枪,散开了疾速地前进,逼近了村头。在高粱地边、树后一双双凶恶的鬼样的眼睛闪烁着,无数乌黑的枪口,悄悄地向前移动着,越逼越近。站岗的队员小迷糊抱着枪睡着了。敌人悄悄地进了村,谁也没有发觉。这时,李铁听见了动静,机灵地睁眼一看,只见东面房檐上钢盔一闪光,四个鬼子正从梯子上往房上爬。李铁躲着没有动,把驳壳枪瞄准敌人扫射过去,鬼子吼了一声都摔下去了。萧金、武小龙听到枪响,带着队员从梯子上急急地跑上房来。李铁跳起来一看,只见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敌人,从东面、北面地里,从南面、西面街上,涌上来包围了这一片房子。李铁咬牙说声:“打!”队员们端着步枪、驳壳枪一起向敌人射击起来。他们往房下投弹,敌人朝房上投弹,手榴弹爆炸声吭吭地响成了一片。李铁一看,南面和西面高房上有了敌人,立刻命令队员往房下撤。刚下了房一进屋子,敌人不知多少挺轻机枪一起向这房上射来,枪弹密如雨点,李铁他们要再晚下来一会儿就全牺牲了。这屋里的洞口只通着二十多丈秘密地道,还没有挖好出口,敌人要是没有发现游击队在这里,还可以钻进去,现在可不能用。李铁暗恨自己。事到如今也只好坚持跟敌人打。赶紧把队员布置好。敌人也上了房进了院子,把这三间大砖北屋围了个风雨不透。随后好多挺机枪像暴雨般向屋子的门窗扫射起来。接着把很多柴草秫秸堆在屋子周围,点着了火。浓烟裹着火舌,从窗口和门缝往屋里直钻。看看门窗都火了,密集的枪弹也往屋里猛射着。李铁他们一面还击着,一面用手巾沾上水把鼻子、嘴包上,扑打着火焰。突然,两个战士中弹牺牲了。李铁难过地抱起牺牲的同志放到墙角边。
“拼吧!李铁同志,我们不能当俘虏!”萧金望着他说。“沉住气,慌什么,把手榴弹准备好!”李铁满脸黑色,眼睛闪着凶猛的光。
枪声突然停止了。传来了喊话声:“你们跑不出去啦!眼看就要被全部消灭!李铁快把小队拉过来吧!给你个大队长当!”是赵青站在对面房上,对这屋里喊话。李铁不言语,凑近窗户寻找了一会,瞄准赵青,一扳枪机,赵青没有影了,气得李铁直骂。敌人又向屋里开火了。突然,一阵手榴弹爆炸声,夹着激烈的枪声,在敌人后边响起来。敌人慌乱地散开了。李铁知道有自己的部队来支援了,带着人趁势猛冲出去,消灭了院中的十多个敌人。仗着地形熟悉,穿过西邻的院子,从一个南面堵死了的胡同向北冲去。一出胡同口是个大陡坡,见一群鬼子正从东面包围过来,李铁立刻命令萧金、武小龙带队向西北树林里冲,自己带了三个队员掩在一个坯堆后边,阻击着冲上来的敌人。萧金有心叫李铁带队冲,自己来掩护,知道李铁是不准讨价还价的,犹豫了一下便带着队猛冲下大坡跑去。李铁正在向敌人射击着,就觉身后有动静,急忙一闪身,咔嚓一声一把刺刀扎在身边的坯堆上了。李铁急向身后来的敌人扫射了几发子弹,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倒下了。子弹啾啾地搂头盖顶地射过来,这时听到有人喊道:
“那是李铁,抓活的!”
随着鬼子的吼声,李铁觉得右臂被重重地打了一下,被人拦腰搂住,驳壳枪被人夺去了。李铁急得一拧身带着搂他的鬼子向陡坡下边滚去。坡下的豆秧滚倒了一片。他和抓他的鬼子挣扎翻滚着,不多一会儿被几个敌人按在地上捆起来了。当他立起来的时候,发现一个比自己高一头的粗壮的鬼子立在身边,挟了枪牵了捆着自己的绳子,两个鬼子挺了刺刀在两旁押着。李铁汗流满面,剧烈地喘息着。枪声响得似乎更近了,一个身躯高大的鬼子军官,拖着战刀,吱呀吱呀地踏着皮靴走过来。后边跟着一个挂刀的伪军军官,和一个戴眼镜的伪警官,站在对面看着。从旁边走出来一个伪军,持着枪向李铁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奸笑一声,回头向张木康、齐光第说:“是李铁,一点也不错!”
齐光第向渡边咕噜了几句日本话,渡边冲张木康点点头嗯了一声。那伪军又凑近冲李铁奸笑一声说:“哈哈!李队长,这一回得劳驾到枣园据点走一趟啦!”李铁一看,是叛徒蔡二来,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他。正恨得牙痒痒的,只见对面过来了一个身材适中、穿米色军装、戴金丝墨晶眼镜的白净脸日本军官,挎着战刀,把高统皮靴踏得喀喀地响,看来好生面熟,来到跟前,那人冷笑着把眼镜摘下来,一看却是胡文玉。
李铁气得使劲啐了他一口。
胡文玉用手绢擦擦脸,哈哈地笑了一声,立刻又沉下脸来道:“我到这边来了,咱们还没来得及好好较量较量,你就当了俘虏。老实说,你们逃不出我的手心,哈哈哈!”他往前凑了几步,歪头看着李铁又问道,“怎么样,识时务者为俊杰,过来吧,当个大队长,舒服得很哪!”说了又笑起来。
李铁满腔怒气攻心,咬咬牙,趁他不注意,猛然飞起一脚,踢中了胡文玉的下部。胡文玉哎呀一声,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日伪军连忙把胡文玉扶起来,站也站不直了,只好叫来一副担架,抬着他走。
渡边向李铁伸出大拇指,哈哈地笑着说:“你的大大的好!大大的好!”立刻斥骂着鬼子兵说,“快给李铁队长解开的!”张木康也客气地说:“李先生,多原谅,我是久仰大名了,这次请您到枣园去,无非是想和您一起共事,希望……”
李铁仰着脸不理他们。听着枪声猛烈地响了一阵子,突然停止了。
敌伪军押着李铁和被俘虏的几个队员,向枣园据点疾速地走去。
李铁被夹在鬼子的行列里边,虽然他没有被捆着,后边和左右都是鬼子挺了刺刀监视着。他一面走着不住地左顾右盼,只是找不到一个逃跑的机会。眼看着穿过树林,穿过庄稼地小路,快离枣园据点不远了,再不想法逃出去就完了。他一下立在路边不走了,要求歇一会儿解解手。一个鬼子吼叫了一声要发脾气,被一个鬼子军官制止住,命令鬼子兵四面围着他,监视着让他解手。几个鬼子围住他,敌人的队伍不停地走过去。他解着手瞅着伸在面前的刺刀,寻思着办法。他扎好裤腰带歇了一会儿,鬼子军官催他走,只得跟上往前走。看看到了一带密林丛丛的大土岗上,左边是枣树林,右边是陡峭的土坡,下边是两丈多深的大夹沟,大沟对面坡上是用密实实的杜树夹枣树编成围墙的梨树园。这一带地形复杂,是最好的打伏击的地势。这时,四周悄无声息,李铁只盼着同志们能在这里打一下才好。想着听见马蹄声响,敌伪军官骑着五匹大马,从旁边走过去了。听着马上一个伪军军官说声:“李队长委屈啦,枣园见!”
李铁听着,估计是伪军大队长张木康,没有理他,只顾观察地势。眼看走上了土岗的顶上,陡坡下边是一片棘针乱草。正在偷偷看着鬼子的动静向右边靠,突然,一阵排枪从两旁射击过来。李铁早攒足了劲,趁敌人一慌,闪开敌人的刺刀,猛一膀子向右边的一个鬼子撞去,随着向大沟下边跳下去,正砸在掉下去的鬼子的身上,摔得一昏,一下子没有能爬起来。这时侧面树林里排枪向敌人猛射着。看着大沟上又有敌人跳下来,李铁赶紧往一边滚去,忍着疼咬牙爬起来就往对面坡边跑。李铁跑着觉得身后有人追近,忽听扑通一声,迎面跳下两个人来,原来是刘满仓和陈东风。刘满仓吼一声把敌人砸倒;陈东风扶起李铁就跑。这时身边子弹啾啾直响,陈东风扶着李铁爬上坡顶,正碰上武小龙和萧金。武小龙连忙拉住李铁,跑到树林里边。左右都是游击队员,把枪伸出篱笆去向敌人射击着。李铁这一歇倒脚疼得立不住了,就见许凤提了枪跑到面前,惊喜地一把扶住他说:“快跑!武小龙同志带队掩护!”陈东风一把背起李铁,一阵风跑下去。许凤掩护了一阵,也跟着跑下来。跑了一阵,听着不要紧了,李铁坚决要下来走。
这时零零星星的枪声在四面八方响起来。听吧,各式各样的枪声都有:老套筒,独二决,火炮,大抬杆……这是民兵小组们自动来配合作战了。敌人被这枪声气恼了,狠狠地用机枪盲目地扫射着,不时发射几下掷弹筒,连着几声爆炸。可是敌人刚打完了这边,那边枪声又响了,真是此起彼落。这样打打逗逗,忽隐忽现,满地青纱帐,又是黑夜,追不见人影,打不着目标,敌人的枪声,无可奈何地咆哮着。
许凤听着,满意地笑了笑,心里赞叹道:有这样的群众,这样的民兵,还怕什么?她想着向四下观察了一会儿,跟上来向李铁说道:“哎呀!可真把人急死了。我们在岳村西头正检查工作呢,萧之明同志就带着大队开过来了。我跟萧之明同志说了一会儿话,正说派人叫你带上小队过去一起配合活动呢,就听见枪响,知道你们出了事。萧之明同志立刻就带队攻上去,把小队接下来。一看你们几个人没有下来,他就急了。赶紧又带队追下来,跑步从旁超过敌人,秘密地埋伏到这一带。刚才我们看着就像是你跳下沟来,好歹总算把你救出来了。”
萧金哎了一声说:“都怨我太大意了。”
秀芬嗯了一声说:“还说呢,你就不应该让李铁同志在后边掩护!”
许凤忙说:“秀芬别说这个了。萧金同志没有什么不对。他也急得够呛了。不是我跟萧之明同志劝着他,还非要打回去找李铁同志呢。”
李铁喘着气说:“谁也不怨,都怨我,真不该出这样的事。”
他们小声说着话,听着枪声渐渐远了。李铁早累得精疲力尽,摔得腿疼难忍,知道脱了险,一跛一跛地再也走不动了。陈东风又要背着他,李铁坚决不让,只好架了他一步一步挪动。月光下,许凤看着他衣裳撕得稀烂,脸上、胳膊上都是血印子,也不忍再说他什么,忙从自己腰里扯下毛巾来递给他说:“快擦擦吧,看你!”
李铁接过毛巾来,擦着汗水。站下听听,枪声还稀稀落落地响着。
二 归队
几天过去了。这天上午天晴气爽,敌人没有出动,张村静静的,好像沉睡在这绿树浓荫里了。太阳越升越高,亮得叫人不敢看它。树影墙阴越缩越短。空气一会儿比一会儿闷热。不知是谁家的老母鸡下了蛋,咕嘎咕嘎地叫起来。游击队配合村里青年又突击出新的秘密地道,把烧毁的房子也修好了。他们又踏踏实实地住到村里来了。朱大江也从孔村搬了回来。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住在哪村也总觉着不如在张村舒坦。现在他的伤已经好了。方才送走了看望他的同志们,回到屋里坐下,吸着烟,伏在炕桌上,用铅笔练习着写起字来。他的大粗手指笨拙地拿着铅笔,觉得怎么也不得劲,真比拿锄头枪杆还费事哩。手微微哆嗦着,写几个字舔一下铅笔尖,写完一个字就跟旁边一张纸上的字对一对。另一张纸上的字很秀丽,他写的字可曲曲弯弯,简直不比核桃小。自己看了不由得笑着自言自语地说:“不如许凤写得好。唉,还不如人家个闺女哩。”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写字,忽听院里一阵嘀嘀嗒嗒的女人说话声,听出其中一个是张大娘,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简直活像自己的媳妇。不由得一怔,忙放下铅笔听着。不多时两个人走进屋来。一掀门帘,果然是张大娘领着媳妇王素娥和儿子小牛进来了。素娥顺手把一小篮子鸡蛋放在炕上。朱大江咧开大嘴笑着,再也合不上嘴。大娘笑眯眯地摇了一下手说:“你嫂子走得怪累的,快上炕去歇会儿。那柜上的壶里有开水,快给孩子喝点。我给你们做饭去。”说着回头就走。
素娥抿着嘴笑着,摸摸脑后的圆髻,把孩子搂在两腿中间,挨着朱大江坐在炕沿上,看着朱大江说:“要不是许凤同志派人接俺娘儿俩,看样你一辈子也不打算叫我知道。你呀,你要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说着擦起眼泪来。
朱大江哈哈地笑道:“看你说的,咱这号人是摔不碎,砸不烂的。好啦,看,这不是好啦?我正说回家去看你哩。”说着攥起大拳头在她面前晃着,引逗得素娥忍不住笑着一噘嘴说:“死样子!没良心的,多会儿也改不了那傻样。”
“得,得,你不是就喜欢这傻样吗?”朱大江故意浑身活动着说,“看,一点都不痛啦。”
逗的素娥扑哧一下又笑了,可是眼里还噙着泪花。孩子闹着要上炕,素娥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把孩子抱上炕去。朱大江一下把孩子抱在怀里,问道:“牛牛,想爹了没有?”
三岁的小牛看看爹,看看娘,笑着直去捏朱大江的鼻子。朱大江脸上堆满了笑纹,看不够他这黑不出溜的胖小子,又拍着小牛的小屁股问:“说,想爹了没有?”
“想啦。”小牛说着有点害羞地把手指头含到嘴里。
“哪儿想,啊?”朱大江高兴地咧开大嘴,歪头又问他的儿子。
“这儿想啦!”小牛说着指指心口窝,歪着头看看他娘。
素娥喝着水,得意地把眼睛都笑眯了。
朱大江把儿子举起来连声说:“喂,好小子!好小子!”
他说着把小牛搂到怀里,在小脸蛋上使劲亲了几下。小牛推开他,往娘怀里扑过去,一面嚷:“大胡子扎!”
朱大江嘿嘿地笑起来,紧紧地握着素娥的一只手。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离别后的遭遇。正说着,外屋咳嗽一声,随后门帘撩开,吓得素娥慌忙缩回手来,起身一看却是许凤进来了。许凤走过去,抱起小牛,抹了一下孩子的脸蛋。歪头笑着说:“小牛,叫姨!”
“大姨。”孩子腼腆地叫了一声,扎在她怀里。许凤乐得抱着他说:“好小子,多俊哪!多乖呀!”
许凤拍着小牛,向朱大江看了一眼说:“你们多少日子不见啦,快说会儿话吧,等李铁同志回来,咱们再商量点事。”
回头又对素娥说:“嫂子,住些日子再走,啊!”
许凤说完,亲了一下小牛,送到素娥怀里,笑笑走了出去。
素娥见许凤走了,抚摩着朱大江的身上说:“我不信你就没落残废。”
“好,你不相信是不是?走,叫你看看。”朱大江立起来抱着孩子,叫了素娥就走。
朱大江领着媳妇来到后邻一个闲院子里。素娥搂着小牛,坐在树荫凉里看着。朱大江去找了一支步枪来,光着膀臂,练习举枪刺杀,疼得汗水往下直流。暗暗咬着牙,还装出毫不在乎的笑容。
“疼!疼!他妈的叫你疼!”他一面小声自语着,继续刺着枪。
朱大江刺完了枪,用羊肚手巾擦着汗,走过来对素娥说:
“哎,我说,这一回放心了吧!甭拉我的腿了啊!”
素娥听着,从心里委屈地咦了一声说:
“牛他爹,看你说的,人家也学习也进步啊。要不是有小牛这个累赘,弄得我身子骨儿这么弱,我也早出来工作啦。后方医院就叫我出去过。我要走啊,走远点,我才不像你围家转哩!不信试试看,你带着小牛,给你!给你呀!”说着把小牛推给朱大江。
朱大江拉过小牛,嘿嘿地直是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牛搂住朱大江的腿嚷:“爹,我要枪,我要枪嘛!”
忽听有人哈哈地笑了一声,朱大江抬头一看,墙头那边露出李铁的脸。随后李铁一拧身上了墙,跳进院子来。素娥忙立起来要走,朱大江忙给李铁介绍道:“这就是你嫂子。”李铁和素娥说着话,一下抱起小牛来,举到头顶上,叫小牛坐在脖子上。
小牛嚷着:“嘿!真高,嘿!”
素娥忙去接过小牛抱着,向李铁笑笑打个招呼就走了。
“哎呀!我的老兄,我都快恨死你们啦。”朱大江说着拉着李铁的手。
李铁亲切地摇着朱大江的两臂说:“干什么那么大气呀?”
“我要求一次,政委就说再养一养。养啊,养啊,我又不是肥猪,喂胖了可以多杀几斤肉。都快闷死我啦!再不给我工作,我就开小差,找周政委去啦。”朱大江气昂昂地拍着胸膛,盯住李铁说,“同志,你懂不懂我的心?”
“我懂,别着急,先吸支烟。”李铁卷了两支烟,递给他一支,打火吸着,拉朱大江坐在一根大木头上说,“吃了一次亏,听说了吧?”
朱大江说:“听说了。下次你再不敢贪睡了吧!”
李铁说:“不是许凤同志和县大队,就见不上面了。”
“哼!”朱大江摇摇头学着李铁的样子说,“一个姑娘家,领着妇女们跑跑步、唱唱歌啥的倒挺不错,当个演员也够格,可是,当政委,唉!”朱大江笑着一摆头,“怎么样?你也了解她啦?”
“好啦,老伙计别再提这个啦。”李铁凑近朱大江说,“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不许乱说。”
朱大江拍拍胸膛说:“那当然,你还信不过我?”
李铁抿着嘴笑了好一会儿才说:“老朱,咱们先别嚷,来个拉屎攥拳——暗里使劲,争取成为全分区的模范区小队,行吗?”
朱大江哈哈地笑着,用拳头捶了李铁的脊背两下说:“哎呀,你这家伙真有两下子!为了党,为了革命,咱们没有做不到的事!好!咱们一起干!”
李铁说:“好!那咱们使足劲好好干它一番!好啦,咱们说眼前的。这两天非狠狠地打击敌人一下不可。我就是来看看你能不能出马干一下。”
朱大江忙说:“能,当然能!叫我回小队跟你在一起干吧。”
李铁说:“告诉你吧,你的工作已经决定啦。你还干你的小队长,我当副政委,萧金担任指导员,小武子担任队副。可是恐怕要考试你一下才能叫你归队。”
朱大江莫名其妙地一皱眉问道:“考试,什么考试?”
李铁说:“糊涂家伙,你的身体呀!许凤同志总顾虑你的伤还没有好利落。”
“原来是考试这个!好,就去。”朱大江说着拾起褂子,拉了李铁就走。
来到前院里,就见一个穿着淡灰洋布大褂、戴着洋草帽的人,正和许凤面对面坐在槐荫下小声说话。那人听见动静,扭过脸来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形象十分刺眼。只见他白光光的脸,戴着一副洋式墨晶眼镜,喷喷地吸着烟卷。这种人,谁一见了也得把他看成汉奸。李铁、朱大江都认得这人叫谢长君,是个教书先生。这人家庭是个富农,走过京,闯过卫(天津),喜欢追求新鲜事物,喜欢洋东西,凡事好找个死理,遇到疑问一定得连着追出几个为什么才算完。还有一个怪癖,就是国民党越禁什么书,他就越要偷偷买来,读了又读。因此他时常说些财主们听来不能入耳的话。他老父亲教训他,他哪里肯听,日久天长,就把他老父亲气死了。这谢长君没了管束,更加自由自在,和几个朋友搞这种合作,那种试验,倒也过得十分快活有趣。可搞了几年什么主义也没试验成功,家业倒花得差不多了。“七七”事变后,他跑到区动员会混了些日子,又吃不了那份苦,悄悄地又溜回家来。一九三九年他们村安上了敌人的据点,他吓得跑出来,到区里要求工作,曹福祥就叫他回村去应付敌人。拔了据点之后,他就教书。这次谢村一安据点,他就又主动找到许凤,接受了任务。谢长君见李铁、朱大江来了,忙递过烟卷去,笑嘻嘻地说:“卖什么吆喝什么,干汉奸事就得像个汉奸才行。”说着划洋火给李铁、朱大江点着烟。
李铁笑道:“其实啊,你还不是个明牌的敌工。连张木康都说,找八路谈判有办法,叫谢长君来。”
谢长君笑道:“知道,胡文玉不更知道我!可他们能怎么样我?我就明跟他们砍。真娘假娘,反正谁找我我也得见,无所谓。”他大笑一阵,又沉下脸来,吐着烟小声说,“当然啦,真正向着谁还用我说吗!”说了问许凤道,“政委,我可以走了吧?”
许凤点点头道:“好,你走吧。”说着送走了谢长君。许凤收拾起她的笔记本子,把其中的一页递给李铁看,这是她根据上级党委的指示考虑建立的一套秘密的区委和秘密的村支部领导机构。这是县委委员分头亲自掌握的。她还考虑了在最残酷的时候,万一根据地村一时站不住了,在哪几个有据点的村建立隐蔽的堡垒户,先去挖好秘密地洞。她收拾完了,拿一把小蒲扇轻轻扇着。朱大江过来站在许凤面前说:“许凤同志,这一回非答应不行啦!”说着把褂子放在台阶上,紧紧皮带,舒舒胳膊。
“身体行吗?”许凤微笑地看着他。
江丽、秀芬、小曼、萧金、武小龙也走拢来,立在一边看着直是笑。
“瞧哇!”朱大江说了一声,立刻走到砖影壁边,用手扒住影壁角,一纵身蹿了上去,在上边踢了两下腿,一蹦下来,连着又跳跃了几下,叉腰挺胸向许凤望着,腿可疼得直钻心。
“好,去吧!队长同志,一会儿咱们再开会。”许凤爽朗地笑着一挥手。
“哈哈!走哇!准备咱们的战斗计划去啦。”朱大江笑起来,急忙抓起衣裳拉了李铁、萧金、武小龙就走,右脚多少有些跛了。
江丽在后边指着朱大江向秀芬、许凤笑着说:“这人真有意思!”
正说着话,张立根不知什么时候在身后立着,背了支步枪,探头向许凤说道:“哎,政委,这就有点不太公平啦,伤号都归队了,怎么就是不叫我到队上去?”
许凤微笑地说:“这好办,你赶快培养一个支部书记,马上就调你出来。”
张立根冲张大娘看着,又向许凤一摆头说:“这不是嘛,就叫大婶负责吧,大家都拥护她。”
许凤笑着看看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大娘诙谐地问道:“怎么样,大娘同志,可以放他出来吗?”
大娘急得摇着手,连声说:“不行,不行,许凤同志,可不能答应他。俺们村调出去了三个书记了,这会子我可顶不起来。”
江丽、秀芬、小曼一听都笑起来。
三 圈套
夜里,枣园据点宪兵队的一间屋子里,特务们点着灯在喝酒。洛殿恢复自由好些天了,今天执行任务回来,就和特务们一起喝酒玩耍。他这几天调查清楚了,那天晚上跟踪游击队,以致使李铁他们在岳村被敌人包围的特务,原来是赵青手下的便衣特务蔡二来。他跟赵青同时逃入据点后,在特务队干上了。他对各村情况熟悉,执行敌人的任务非常坚决,正要提他当班长哩。洛殿知道蔡二来跟宪兵队上韩小斗他们为了搞“破鞋”争风吃醋,打算叫宪兵队干掉蔡二来,于是趁机两边一撺掇便闹开了。蔡二来倚仗着自己胳膊根硬,对敌人有功,哪把宪兵队的人放在眼里,便吹五道六地大骂:“宪兵队是包、饭桶,谁要找碴,老子一句话就要他的狗命!”这些话传到宪兵队特务们的耳朵里,都气火了,咬牙赌咒地说:“不干死蔡二来这小子,不算是爹揍出来的!”
洛殿笑着激他们说:“算啦,人家是有功之臣嘛,你们惹不起,干脆别惹,就落个包、饭桶,也不算什么。”
特务们更火了。这天蔡二来又出去侦察,宪兵队特务们跟出去,在半路上弄死了他。特务们回来,就喝起酒来。洛殿心里十分高兴,便叫他们赌钱玩耍,乘机再拉拢他们一下。一说赌钱,大家非常乐意,就在炕桌边围了一圈玩起宝来。
洛殿一双小窝口眼微笑地眯缝着,靠窗台盘腿坐着,仰着头,两手把宝盒子藏在一块手巾下边做着宝。那群家伙卷起袖子,叼着烟卷,扇着扇子,翻白眼,转眼珠,嘴里咕哝着捉摸怎样下注子。黑矮胖子冯小山和洛殿两人做宝。小山咧嘴笑着露出一排白牙齿,点着票子,已经赢了满满的一大把。
这冯小山是子牙河边康庄人,十岁上爹娘被逼死了,房屋土地被族中的三爷霸占去了,小山被赶出家乡,成了流浪的乞儿。不知不觉十几年过去,他长大了。一天,他突然偷偷回到了家乡,用枪打死了三爷,放火烧了三爷的房子,便去当了土匪。“七七”事变后,他当了义勇军,又跟着一个土匪头投了敌。他什么都不信,不相信世界上有真理,有友爱,他冷酷地对待一切。一次他被八路军俘虏去,受了一个多月的训,他亲眼看见了八路军上下一致,相亲相爱。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当做人看待,他感动得哭了。被放回来以后,隐瞒了实情又干上了。这些日子窦洛殿对他真是情同手足,几夜不睡守护着把小山从垂死的重病里救活了。小山又感动得大哭了一顿,拜洛殿为盟兄。只要洛殿说一句话,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绝不含糊。他渐渐地成了自觉的地下工作者了。现在他笑着拿着票子故意跟特务们打哈哈。一群押宝的家伙,多数都输干了,搭拉着脸,拧着眉头子,骂骂咧咧的。洛殿向特务们笑着说:“咱们先说好,你们输了可不许赖账。”
特务们赌咒发誓地说:“谁赖账叫他出门碰上李铁手枪队!”
洛殿微笑着把宝盒放在炕桌中间,抱着肩膀仰脸笑着看看房顶,得意地颤动着腿,把小酒瓶子从衣袋里掏出来,喝了一口,咂咂嘴,一捋络腮胡子。
猪眼睛韩小斗咧着他那花旦式的小嘴,擦一把汗,把票子一摔,嚷着:“孤丁三!”
“他奶奶,我孤丁二!”另一个黄长脸大金牙特务,扔上几张准备票子,鸡爪般瘦长手指上三个金戒指一闪光。接连着十几只手也往二三点上下了注子。冯小山揭宝盒,一群家伙伸长了脖子,屏息凝神张嘴吐舌地看着。
“幺啦!”冯小山长声喝叫着。揭开宝心叫大家看准,随手把票子都收起来。
“他妈的洛殿个毬日的,连着三次坐窝啦。”
“奶奶,我寻思他狗日的就得坐窝。”
特务们一阵骚乱,咂嘴,搔头,骂街,都充起事后诸葛亮来。
这时一个三角脑瓜大蛤蟆眼的小个子特务进来说:“洛殿,宫本叫你去,快!”
“好,就走。”洛殿立起来下炕就要走。
“不行,我们还得捞回来。”一群人嚷着拦住他。
洛殿一挥胳膊说:“他妈的,老子不稀罕那几个臭钱,小山,都退给兔崽子们。”洛殿说着拖上鞋,踢里踏啦地走了。
“哈哈,够朋友,另来,另来。”一阵乱哄哄的嚷声。
洛殿出来见有一个特务在外边等他,便跟了这特务走去。洛殿以为一定是到宫本的办公室去,不料拐弯抹角来到大街上。啊!糟糕!竟奔老何的酒店里来了。洛殿进屋一看,今天屋里打扫得特别干净,摆了十几盆鲜花,方桌上铺上了雪白的桌布,渡边、宫本、胡文玉、赵青、齐光第、张本康以及几个日军伪军中队长都来了,维持会长张书生和宪兵队的特务也在座。老何夫妇两个忙来忙去,端酒端茶。洛殿一进来,胡文玉就站起来,上去拉着他的手,叫他坐在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老家伙,还生我的气吗?”
宫本一笑问道:“你们两个认识吗?”
洛殿看见胡文玉,一股怒气直撞头皮。要是换个地方,一把就掐死他。可是现在只得忍着,摸着大胡子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挤着小窝口眼道:“认识,他还抓过我哩,骂我是大汉奸,地痞流氓,卖国贼,还有什么认贼作父……差一点把我枪毙了。嘿!现在你自己怎么样?哈!哈!”洛殿大声狂笑着,发泄着心头的愤恨。
宫本在渡边耳朵边小声翻译了一遍,渡边哈哈大笑。日伪军官们也跟着都笑起来。洛殿正不明白今天这么隆重招待是为了什么,就见宫本立起来说道:“今天就为了欢迎胡文玉、赵青两位先生前来合作。有了他们的协助,我们这一带一定能够迅速扑灭共产党游击队,早日造成日中提携的‘王道乐土’。”
宫本的欢迎词一完,胡文玉立起来举着酒杯说道:“为了大东亚共存共荣的神圣事业,干杯!”
“干杯!”大家一阵乱嚷,嘻嘻哈哈地喝起酒来。
胡文玉来到枣园据点,渡边、宫本真是如获至宝一般。由于赵青有意培植胡文玉,事事暗中帮他策划,又加胡文玉受过高等教育,读的书多,知识丰富,又有斗争经验,所以提出一些对策来,简直使宫本这样的中国通、高级特务也大为赞叹,因此特别重用他,委派他担任日军的特别顾问,并兼伪军张木康大队的大队副。一切政治、军事、经济活动,都跟他商量。岳村一仗准确地打击了游击队,当场俘虏了李铁和几个队员,使宫本更加信服他的忠实可靠和有谋略,对他简直是言听计从了。这几天渡边、宫本因为侦察不到游击队的踪迹,非常恼火。胡文玉就给宫本出主意,叫他利用今天的宴会,来个一箭双雕:一方面可以侦察到游击队的踪迹;一方面又可以发现共产党地下情报人员的线索。
洛殿装出一副笑脸,看着胡文玉跟宫本、渡边头碰头小声地叽咕了几句,渡边、宫本点点头。胡文玉又和张木康咬了一阵耳朵,两个人笑了起来。洛殿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胡文玉喝得脸上红乎乎的,立起身子来晃晃悠悠地说:“情报班、宪兵队几天的工夫净搞些马后炮的情报。每次都是游击队走了,情报也来了,这有什么用!”
齐光第见胡文玉一来就被渡边、张木康重用,早就吃胡文玉的醋,老想找个机会打击胡文玉一下。现在见他这么说,就冷笑一声说道:“对!这一次无妨叫胡先生显一显身手试试!”他说了看看王金庆,感到有了支持,因为王金庆是他的一派。王金庆派到郭店当了大队长之后,他感到膀子更硬了。
恰好今天他也来了,就用眼睛示意,叫他说话。
王金庆嗯了一声,一仰脖子喝下一杯酒说:“我没有当过共产党,一定不如胡队长熟悉八路的内幕。可我跟共产党斗争,也不是三年五年了。在座的诸位,也没有谁像我吃过共产党这么大亏。可以试试嘛!牛皮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说着一指洛殿道,“洛殿你也有些经验,你有何高见吗?”
洛殿忙点头道:“是!是!是!对他们可得小心点。许凤、李铁这号人十分狡猾。常常我们侦察得很准,可半道上他又变了卦。”
赵青只是微笑。只有张木康明白赵青笑什么,因为他们是老关系,谁也不瞒谁。他特别欣赏赵青那操纵各派势力的本领。
胡文玉听完了,向渡边、宫本、张木康点点头,向全场的家伙们扫了一眼,又喝下一杯酒,大声嚷道:“我要在今天包围他们!我搞到了他们最秘密的情报。我知道游击队今天一定到高村去,并且全区干部都在那里开会。我建议今天晚上就行动,拂晓包围高村。”
宫本听了连连点头,向渡边、张木康小声说了几句。
洛殿歪着头,也装着赞成地嗯着,心里可急得像一口吞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按照这种情况来估计,许凤他们完全可能这样办,那时一定要造成严重的损失。上次岳村出事那天晚上,洛殿刚出差回来。因为几次情报都送出去得很及时,区里避免了损失,又取得了宫本的信任,心里一高兴,就约了几个知己朋友,在四嫂家里喝起酒来,一下喝了个酩酊大醉,第二天一觉醒来,听说游击队在岳村出了事,后悔地直骂自己,还跟四嫂跳脚,埋怨她不拦自己少喝点。这次要再送不出情报去,可真是无法交代。
渡边脸上阴沉沉的,紧闭着嘴巴来回走了几次。每逢他下决心的时候,总是这样。洛殿心里猛跳了两下。
宫本的眼睛在近视眼镜的后边闪着狠毒的光。渡边咬牙切齿地说:“就这样干,立刻出发到高村,你们回去做准备。”
几个人出了屋,各自走了。洛殿趁机嚷道:“喂,老何,新来的二锅头给我装点。”洛殿说着把扁酒瓶子递给老何,跟着老何来到里屋。老何上墙角落里打开酒坛装酒,洛殿凑近他大声嚷着说:“哈,老何,酒又快卖完啦,可该跑一趟河间啦。”接着小声说,“今天晚上包围高村,叫区里注意。高村、东蔡村有敌人坐探。快送出去。”
洛殿接着酒瓶子,又嚷起来:“喂,好啦,好啦,四两满瓶。”他心里可是着急起来:李铁他们千万可别到高村去呀!
四 夜宿青纱帐
武小龙从高村布置完了出来,和十五个队员会合了,伏在高坡上谷子地里,听着动静,监视着路上。约莫十点钟光景,果然从枣园据点方向来了长长一溜人影,头上都包着白毛巾,飞快地往高村奔来。他数着有四五十个人,两挺轻机枪。等敌人刚过去,发现后边远处又走来一群,比前边更多。
武小龙瞄着前面敌人,发出齐放的口令,只听叭叭叭一排子弹兜屁股向敌人射去,影影绰绰看见敌人叽里扑通栽倒了一些,其余都跟着卧倒了。接着,机枪咔咔地扫射过来。武小龙一招手带队员们向后爬着,一抬头见后边敌人正要散开包围上来,说声:“打!”指挥队员们向后边的敌人又打了一个排子枪,就带队员伏着身子蹿过高粱地跑下来。听着敌人枪声越打越激烈,好像前边和后边的敌人对射起来了。武小龙一面跑着,一面向郎小玉说:“老子们回去休息啦,叫王八日的们狗咬狗去吧!”
“政委跟朱队长、李铁同志小声地商量半天,敢情是弄这一手哪?”郎小玉一面跑着,笑得直捶胸口。
他们一气跑了七八里路,才停下来慢点走,听听敌人的枪声也停了。
又走了一会儿,就听着枣园据点附近也响起一阵枪声,敌人的机枪像暴风一样咆哮起来。这是朱大江、萧金带去伏击敌人的一组人也打响了。
这时,许凤他们因为敌人日夜包围村庄,不愿意把才恢复起来的根据地村弄得太红了,就在孔村村西周围三十多里地的大洼里,不慌不忙地开着区级干部会议。这里满是一房深的高粱地、苎麻地,夹着有几块齐胸深的黑豆地。这一带因为是新淤地,庄稼特别茂盛,他们就在这密密层层的高粱地中间一块空地上开会。二十多个人,在地上坐了一片。许凤坐在前边,代表区委会做了报告,布置了整顿村支部、村政权和抗日团体,开展挖地道等工作。她把各村里的各种力量,哪是可以依靠的力量,哪是中间力量,哪是敌人,根据什么这样分析,不同的村用什么不同的方法,讲得十分清楚。
许凤说完了,又叫张俊臣专门谈一谈关于大力整顿发展民兵的工作。张俊臣这些日子自己兼了抗联的武装部长,全副精力放在发展民兵上边。他带上几个人,出入游击区、敌占区,几乎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把民兵搞得十分活跃。敌人对他恨之入骨,可是怎么也捉不住他。张俊臣未做正式报告之前,先针对一部分干部当中的思想问题开了火,他一字一板地用沉重的声音说:“有的同志只把敢说敢闹的人作为发展民兵的对象,这不行,这缺乏阶级观点。同志们,民兵的根必须扎正!枪必须交给革命的贫雇农。有的同志埋怨贫雇农落后怕事,这种看法是糊涂,是反动!你只要叫贫雇农真正明白了党的主张,他就会成为农村中最革命的分子。”随后他谈了一下发展民兵的打算。最后他在空中挥着拳头,坚决而有力地说:“我认为,能不能开辟落后村,根本的问题,就是两个:第一个就是一定要扎正根子,建立党的组织;第二个就是发动基本群众,建立起忠实坚定的民兵队伍。这两条办好了,大权就被贫雇农拿过来了,一切事情全都好办了……”
同志们听着他的发言,出自内心满意地低声叫着:“对!对!就是这样!……”
这时就听见高村附近、枣园附近咕咕的一阵机枪声。许凤知道是武小龙他们和敌人打上了,就笑道:“看吧!敌人已经大胆地按照我们的计划包围我们去了。”
大家听了,哄的一声笑了。许凤做了结论,让大家分组讨论各村的整顿计划。只听一片叽叽喳喳的人语声,不时传出轻轻的笑声。人们被中央的指示鼓舞得个个兴高采烈。抽烟的火光,在黑暗中此起彼落地闪耀着。过半夜结束了会,人们起来活动了一下,分组铺好干草,躺下睡了。只有流动哨,在远处走动着。李铁去查哨了。
许凤、江丽、秀芬和小曼躺在一起,把两件棉袍盖在身上。
姑娘们在一起睡觉总是特别热闹的,尤其是添上小曼,就更加活跃起来。她捅捅这个,摸摸那个,搔许凤一下胳肢窝,抓秀芬一下脚心,引得四个人都哧哧地笑个不住。
“女同志们,别吵了行不行啊?”曹福祥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躺着,咳嗽一声嘟囔着说。他过去是一个爱睡大觉的人,没事的时候光结记睡觉。
张俊臣躺在窝棚边也说:“小曼,听大伯的话,快睡!”
“你睡吧,区长老大伯,你是不是属猪的?”小曼俏皮地回了曹福祥一句,鼻子一吭,引得秀芬、江丽更笑起来。
“小曼!”许凤叫着一指窝棚,只见曹福祥在小油灯下啪啪地打着蚊子,又读又写。小曼说:“老大伯快要成为学习模范啦!”
这时一轮巨大的明月才从高粱地东边迟迟地升起,一派清辉立刻驱散了黑暗,把幽静的景色带到了人间。人们面对着月光,不由得引起了奇妙的深思。人们仰着脸躺着,望着天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静了没有一刻,小曼又悄悄地说话了。她不住地叫着凤姐问:“天上的星星有数没有哇?人为什么活着啦?”最后还问,“为什么芬姐要搞恋爱啦?”弄得几个人都笑起来,传染得曹福祥他们也跟着笑了。
曹福祥郑重地提出抗议:“唉!女同志们,赶快睡觉,明天还要准备有敌情哩!”
“好吧,限制我们的自由。”小曼不服气地把棉袍蒙上脸,不言语了。一会儿三个姑娘都睡着了。许凤睡不着,她躺着仰脸看着寂静深远的天空,月明星稀,银河的星群,也疏朗起来。她出神地看着牛郎织女星。秋夜,空气越来越凉,雨后地湿露重,虽然铺着干草,躺下不一会儿,就凉得身子难受,摸摸衣服棉袍,也都被露水打湿了。秋虫唧令唧令的叫声,同志们的鼾声,引起许凤更多的感想。她悄悄地起来把棉袍给她们三个姑娘盖好。一看李铁也查了哨回来,蹲在旁边给人们盖棉袍。只见他随后立起来,向天空瞭望一下,又慢慢地向南头走去。许凤也立起来,向李铁身边走去。
“怎么,睡不着吧?”李铁见许凤来到身边,小声问她。
许凤说:“是啊!太叫人高兴了。越想就越睡不着。”
李铁小声说:“我想跟你谈谈。”
两个人并肩悄悄地走到井台边大柳树下,并肩坐在干草堆上。从月亮挂在东南天空,两人就低声细语,直到月亮移到西南天边,两人还在轻声谈着。从过去说到现在,又说到将来。谈到这些日子的变化,不禁同声感叹。当从革命的形势说到共产主义的未来时,又不约而同地眉飞色舞起来。两人越说越意气相投,越觉精神焕发。话语就像泉水涌流不断,真是有点欲罢不能了。说着话,许凤突然又想起了胡文玉,愤恨地哼一声说:“一个人在平常情况下看起来很革命,想不到一阵狂风就刮得露出了丑恶的原形!”
李铁也嗨了一声说:“我认为这还是他根子扎得不正。干革命就是要全心全意为了人民的事业嘛,可他把根扎在万恶的个人主义上面了。他不是无条件地把自己献给革命事业,反而想从里边捞一把。这样,革命越发展,他的个人欲望也越大,他和党的矛盾就越大。革命一受挫折,坐不稳钓鱼船了,他就害怕、动摇,于是左闪右躲,瞻前顾后,既怕得不到什么,又怕失掉什么。这种人,为了满足个人的私欲,为了寻求个人的出路,他就会反党反人民,走上最可耻的道路。”
许凤说:“我看一些小资产阶级出身的同志都该警惕。当时一股热情参加了革命,后来没有真正老老实实地按照党的要求改造自己的思想,尽管口头上说得呱呱叫,实际上没有看清帝国主义必败、人民必胜的前途,不懂得敌我反复斗争的道理。所以,总是左右摇摆,胜利了就轻敌,不做坏的准备,一遭到失败又被敌人吓昏了,对人民丧失了信心。这样怎么能不迷失方向堕落下去呢?”
说着话,放哨的队员来报告说,朱队长他们回来了。不一会儿就见从地南头来了一行人,渐渐看清是朱大江走在头里,武小龙、萧金和队员们跟在后边。许凤、李铁忙迎上去,朱大江和武小龙报告了战斗经过。大家跟着爬起来,围上来听着,兴奋地议论着。一片轻轻的笑语声,把人们闹得再也睡不下去了。
村里传来阵阵鸣啼。晓星隐去。天色迅速变化着,由鱼白色,变成暗蓝色,又变成明朗透蓝的颜色。太阳从树梢头斜射出温暖明亮的光。不多一时太阳升高了。于是灼热刺目的光线罩住了整个大地。蝈蝈爬上叶子晒着叫起来。人们冷了一夜,乍一晒从心里欢喜,满身痒痒的怪舒服。可是,不一会儿,凉风扫过,天空中却涌起了浓黑的阴云。
李铁、朱大江布置了战斗准备工作,正和许凤坐在草堆上看着情报站送来的情报。这时,侦察员还没有回来,也没听见哪里有枪声。
许凤看完了情报,暗想这里不能待下去。赵青他们都懂得游击队的活动规律,村里找不到一定会到这儿来合击。忙把李铁、朱大江、张俊臣和曹福祥叫在一起,正在商量分组转移的计划,萧金急忙走到许凤、李铁、朱大江眼前说道:“快点转移,咱们上了敌人的圈套!”
许凤若有所悟地问道:“你说什么?”
萧金道:“根据夜里敌人的活动情况来看,目的决不是包围高村,而是武装侦察。因为第一,敌人出动之前就大嚷大叫,这是故意让我们知道,诱使我们上钩;第二,敌人好像对我们的伏击早有准备,队形三三五五非常稀疏。我们一打响,敌人还击一下之后,再也不打枪。我发现敌人只是在我们后边扭住不放。我和朱队长兜了个大圈子,好容易甩开敌人,可是武小龙他们是一直回到这里来的,敌人现在一定发现了我们在这里。”
许凤立刻说道:“对!对!立刻准备战斗!分组疏散。”正说着,就见放哨的刘满仓持枪跑过来,一面跑着,一面扬手。李铁一捅朱大江说:“快,准备好!”
朱大江立起来,一扬手,战士们都哗一声顶上了子弹,手榴弹勾出弦。干部们也都掏出手枪。刘满仓跑到跟前喘着气说:“北面路上二里远处发现一百多人向这里走来,足有四五挺机枪,都穿便衣,不知是我们的地区队还是敌人。”
“不会是我们的人。快,分组向西撤!”朱大江命令着。
一句话没落地,就听北面打了一枪,接着南面也打了一枪。寂静了片刻,北面闪出了人影,机枪向这里射过来,子弹打在窝棚上、玉米秸上,啪啪地乱响。吱吱吱,三颗炮弹迎头落下来,在高粱地边爆炸了。弹片夹着泥土、乱草、碎高粱秸飞溅起来。
小队和区干部们在高粱地里还击着敌人,分组撤退着。
五 出击
从中午以后还没露太阳,天色一会儿比一会儿黑,枪声一会儿比一会儿远,张大娘倚着大门望着,听着,焦急地来回走着。张村村头场里地里,一些老年人也都呆呆地立着,听着。他们手里拿着铁锨、扫帚、镰刀,都怔住向响枪的方向看着,干不下活去了。谁也用不着问谁,心里都充满了悬念和焦急。张大娘仰头望着天空,祷念着:“老天爷快点黑天,快点下雨吧,游击队好冲出敌人的包围圈去。”她想着就好像看见李铁、许凤还有小曼、秀芬他们,挽着裤腿,提着枪,在大风雨里跑哩。忽然一声沉雷在头上滚过,一阵大风夹着大雨点,噼噼啪啪直打下来。电光连着闪了几下,一声震耳的霹雷从树顶上炸开,向四周滚去。雨越下越紧。枪声听不见了。大娘在风雨里高兴地说:“可好咧,可好咧!”自言自语地正要回到院里去,只见风雨中一个人匆匆地向大门口走过来,等来到近前一看,是老何背着个菜筐,浑身湿淋淋地闯进门洞里来,喘着气从身上掏出一个油纸裹着的小纸卷说:“怎么办,大嫂,情报站的人没影啦,小队也不知道撤到哪里去啦。我得立刻回去,这是紧急情报。”
“交给我吧。”大娘把情报接过来说,“我一定想法给他们送去。”
老何走了。大娘忙回到屋里披上条口袋,拄着一根棍子,走到门口仰首望着天空,想着:紧急情报,他们在哪里呢?她立着想了一会,想起了大洼里菜园子里那几个小屋子,她下定决心去试试。随手锁上大门。冒着大雨一步一滑地踏着泥水走出村来。夜色漆黑,简直对面看不见人。道路泥泞难行,她在风雨中摇摇摆摆地艰难地走着。好容易摸到庄稼地大路上来。正走着,听到前面噗嚓噗嚓的一阵紧急的脚步声,忙蹲在路边庄稼地里,听着是敌人叫骂着贴着地边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了。
雨水哗哗地流向河沟。洼地里白汪汪的一片雨水。庄稼泡在水里,好像淹没了半截。大娘立在水边,风绞雨,摔打着她的脸。她抹抹脸上的雨水,瞭望着这一片大水,怎么也绕不过去,只得蹚过去。她一咬牙走进水里,泥陷住她的脚,她拼命地跋涉着,跋涉着。鞋陷在泥里了,她光着脚走,脚疼得难受,一下子跌坐在水里。挣扎起来,浑身泥水,继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滹沱河边菜园子里,几个独立的小茅屋,里面挤满了区干部和小队队员,在蜡绳燃烧的微光中,擦着枪,给伤员包扎着伤口。许凤、李铁从小屋门口向外张望着。闪电一亮一亮的,只见滂沱大雨在雾茫茫的野地里瓢泼似的倾倒下来。哗哗的风雨声越响越大。许凤回头问李铁、朱大江道:“这么大雨,情报送不来啦,派人去了吗?”
一阵风绞雨卷过,把雨星刮了许凤一脸。
“去啦。不过,等回来也就天亮了。”李铁叹口气。
“前几天有消息说,敌人可能在这两天从城里运弹药和物资来。如果今天夜间能了解到敌人军用汽车的确实出发时间,那我们就可以来个主动出击。这一仗打好,就把咱们小队的装备问题解决了。这对咱们以后的斗争有着很重大的作用……”
朱大江的烟头火光一亮,虽然只朦朦胧胧地一闪,但也可看到他眼梢口角露出的笑容。这些日子,他一听见打仗,就忍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这种感情,一天比一天强烈,光想立刻投入战斗。听许凤说着,他着急地插嘴说道:“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必须立刻搞到情报。谁能想出什么办法?”他望着干部和队员们,使劲吸了一口烟。
许凤也说:“好!大家讨论一下吧!”
人们立刻交谈起来,小屋里一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办法提了好多,但最有把握最保险的办法,还是没有想出来。
一个队员说:“武队副要来了,准有办法。”
朱大江哼一声道:“这一回他恐怕也不见得有办法。”
萧金说:“武小龙是比别人多几个心眼。说不定真有一个锦囊妙计哩!”
郎小玉说:“那家伙一转眼珠就是一个点子。我看没有难着他的事。只要他龇着白牙冲你一乐,那他就保证有了办法。”
郎小玉这样一说,把人们逗乐了。都想起了武小龙那爱做鬼脸的滑稽样儿。正说着,武小龙一下闪进门来。他摘下草帽,向外甩一甩水,什么话也没说,先向朱大江要了块纸,抓上一撮烟末卷烟卷儿。只见他脖子滑稽地一晃,烟卷儿早就卷成了。他向李铁对了个火把烟吸着。郎小玉突然笑了一声。大家一看,原来武小龙正露着一口白牙笑呢。大家想起郎小玉的话,也都不由得笑了。武小龙向许凤拍拍他背来的鼓囊囊的背包说:“政委,我早准备这一手了。这电话机在小宋村坚壁了这些日子,今天也该用一用了。”
许凤赞成地点点头道:“好!可以去试试!不过来回几十里路,又要在雨里蹲几个钟头。”
“这算什么,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还蹲它七七四十九天呢!”
在同志们的哄笑声中,武小龙带上两个战士,就往外走。出了门,又回头朝大家笑了一下,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雨里了。
屋里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朱大江探头到门外边看看,突然叫道:“嘿,回来啦!怎么这么快呀!”
三个人探头向外望去,借着闪闪的电光看见风雨中一个战士扶着张大娘走来。大娘满身泥水,一进屋把情报递给许凤,累得一下坐在小炕上。小曼叫了一声:“娘哎!”忙用毛巾给娘擦着头上脸上的泥水。江丽、秀芬都围着大娘,脱下两件干些的衣服给她换上。许凤扶着张大娘感激地说:“大娘,我的好大娘,好同志。”许凤说着找了一根棍插在墙窟窿里,接过大娘脱下的湿褂子,拧一拧晾上。
大娘笑着说:“这算什么,我能赶上你们一分也好啊。”
许凤和李铁、朱大江借着蜡绳的光亮去看那情报。三个人看完相对笑了一下。李铁黑眉一拧,攥起拳头说:“干一家伙!敌人这运服装和弹药的卡车,明天正午到达枣园据点。”
“白天。”许凤仰头寻思着。
朱大江握着驳壳枪粗声粗气地说:“白天也没关系,在青纱帐期间可以打个硬仗。”
许凤说:“为什么偏要打硬仗,多用点脑子少流点血不好吗?我想可以这样……”
许凤眉头一皱,眼珠一闪,一招手,几个人笑着凑过去听她说。
大家在风雨声中等待着,谁也睡不着觉。伴着雨声,小曼细声地唱起歌来。好久好久,雨一直不停地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几处水洼里的青蛙,哼哼哈哈心满意足地齐唱起来。
正在这时,听见外面有人说笑,是武小龙回来了。他淋得像只落汤鸡,浑身是泥,冻得牙齿格格地直打架。可是他还笑得那么带劲。朱大江急得拍着他的脊梁问道:“怎么样?你快点说好不好?”
李铁把吸着的烟卷递给武小龙:“快吸几口!”
武小龙接过来吸了一大口,一面吐着烟,凑到张大娘跟前叫道:“我的好大娘,你可别淋病了哇!”
大娘笑道:“不碍事!风里雨里走惯了。”
武小龙这才不慌不忙地向许凤报告:“我们一口气跑到公路上,把铅丝往电线上一搭,听得清楚极了。等了大约有两个钟头,才听到渡边给城里联队部的电话。军用车一准在上午八点从县城出发,估计到这儿是十一点左右。”
黑夜在风雨声中过去了。日出,雨过天晴。向东望去,金红色的朝霞渐渐淡白,突然出现了五光十色的长虹。这长虹恰似这一代青年们吐出的一口凌云壮气。霎时,南风鼓荡,水汽全消,天空清澈明朗起来,可还浮动着许多巨大的云团,白的像棉絮,黑的像浓烟,汹涌起伏地变幻着,像连绵不断的群山,像拥拥挤挤的羊群,像奔腾竖立的战马,滚滚地向北飞去。一会儿遮上太阳,一会儿突然闪开,于是露出净净的蓝天,一派灼人的日光撒下大地。云影一片接一片地在大地上掠过。
满洼歼了穗的早庄稼,长着穗的晚庄稼,被雨水洗过真是黄的金黄,绿的碧绿,叶子上滚动着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灿烂晶莹的光彩。远处村头还笼罩着一层水汽。雨水顺着田垄沟和大道流着。洼地积满了明晃晃的一片水,只露出豆叶和草尖。青蛙哼哼哈哈地得意地叫着。
歼了穗故意留下秸秆掩护游击队活动的高粱地里,一只手拨开叶子,露出一个人脸,这是萧金。随后露出李铁、武小龙的脸,他们向远处张望着。
李铁他们提着枪挽着裤腿,光脚板踏在泥水里,走动着。
公路边树木掩映的小路上,秀芬和小曼化装成两个走亲的姑娘,提着篮子,姗姗走去。
河头岗楼上伪军分队长刁黑子和日军小队长中村,远远地看见了两个姑娘,不转眼珠地盯着。这一带村庄,不知叫他俩糟践了多少妇女。年轻的姑娘只要叫他俩看见,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现在他俩一见这两个漂亮姑娘,恨不能一下捞到手。忙向旁边两个伪军一挥手,提起枪,跑下岗楼,叫伪军放下吊桥,刚想追去,正赶上吊桥外边来了两个扛着大斧的人。中村和刁黑子心不在焉地向那两人望望,自顾向那两个姑娘追去。
秀芬和小曼紧跑一阵,闪进茂密的树丛中不见了。刁黑子和中村带了两个伪军追进去。突然,扑啦啦一声响,李铁、萧金、武小龙带领游击队员,从三面树丛里一涌而出。刁黑子、中村和两个伪军,在黑森森的十几支枪口面前,举起了手,被俘虏了。
这时,朱大江和陈东风两个黑大个,扛了大斧,跨过吊桥向据点里边走去。站岗的伪军喝问道:“干什么的?”
朱大江答道:“你们不是要人劈木柴吗?乡公所派俺俩来劈木柴的呀!”
伪军把步枪往地上一顿,大声喝道:“来两个人不行,回去多叫几个人来!”
朱大江说:“有多少劈柴呀?两个人足够啦。”说着往前边凑过去。
伪军神气十足地一瞪眼说:“不够!”
正这时,陈东风在朱大江身后一下掏出手枪来,往前一蹿,逼上了那伪军。朱大江上去下了伪军的枪,用白毛巾向村头一招,刘远他们带领二十多个队员冲了过来。
这时伪军们在岗楼下边大屋里,有睡懒觉的,有洗脸的,有哼小曲的,突然被游击队员们闯进屋来用枪逼上了,都原地不动举起了手。独有分队副段标举枪要打,被陈东风甩手两枪打去,把他掀了个四脚朝天,死了。
日本鬼子正在屋里擦枪,朱大江率领郎小玉等十多个队员冲过去,把住了门窗,大喊:“缴枪不杀!”鬼子们慌做一团,几个鬼子刚一绰枪,被朱大江他们一阵扫射,趴在地上不动了。又一阵喊话,鬼子们从地上爬起来,一个一个地举着手走出来投降了。这时,刘远和陈东风早抢上了岗楼。上边的一班伪军被他俩用枪逼着,也乖乖地缴了枪。朱大江把日伪军俘虏集合起来,命令他们都脱下军装,派人押走。又叫队员们把日伪军军装都穿起来。突然电话铃响,朱大江过去拿起听筒,捏着鼻子学着刁黑子的声音:“啊,是,是,中队长,我是刁黑子。没有事。过汽车?好,我们一定去巡逻。保证平安无事。”
这时许凤、李铁带人走了进来,听到朱大江学这种怪声,大家都笑起来。许凤说:“你们快去,这里交给我们。”
公路上一队日伪军组成的巡逻队,打着日本旗自西向东走来。一色簇新的草黄色军装,五挺轻机枪,步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直闪亮。化装日军小队长的李铁和化装伪军分队长的朱大江,走在队伍前边。李铁掏出烟卷来递给朱大江一支,两人吸着烟向前瞭望着。李铁向前一指说:“看,老朱,慢点走,就等着在这儿干吧。”
“是,太君!”朱大江说着来了个举手礼。
队员们笑起来,他们慢慢地走着。
阳光下,十辆军用大卡车,迎面疾驰过来。车轮飞转,不断地把路上洼坑里的泥水溅起来射向路边。车上的日伪军嘻嘻哈哈地笑着,唱着。
那队游击队化装的日伪军,笔直地朝汽车迎面走来,日本旗在队列前边飘荡着。看看和第一辆汽车挨上了,突然一阵枪声,第一辆汽车司机死了,汽车没有刹住,冲到沟里翻倒了。后边的卡车在五挺机枪扫射下,也停下了。日伪军仓促地跳下车来,化装的游击队已经冲到车边。敌人闹不清哪是游击队,哪是自己人。游击队按计划分成战斗小组和敌人肉搏起来。朱大江抢上汽车,夺过一挺轻重两用马克辛机关枪,向一处密集的敌人扫射着。几十个敌人离开汽车,落荒逃跑。游击队猛追上去。郎小玉敏捷地用跪射的姿势瞄准敌人射击着。刘满仓拼命追上了一个逃跑的鬼子,扑上去一刺刀扎进去,鬼子倒了,可是刺刀再也拔不出来,急得直骂。“拧,拧啊!”郎小玉喊着跑过来。刘满仓拔出刺刀来,才想起鬼子的三八大盖,忙捡起来掂量了一下,向郎小玉啊哈了一声。见郎小玉身上已经背上了三支三八枪,向他一招手,喊着杀声,跟同志们一起冲上去了。汽车附近的敌人都被消灭了。朱大江指挥战士们从车上往下搬运着枪支子弹,最后烧着了汽车。
许凤站在河头岗楼顶上望着,见一群日伪军向岗楼跑来。看看敌人跑近了岗楼,一招手,一阵机枪扫射过去,敌人又卷箔一样往回跑。李铁带游击队追上来拦住了去路。在前后机枪火力的扫射夹击下,敌人全部被消灭了。枣园、韩庄、郭店据点的敌人都冲了出来。摩托车队、骑兵、车子队,在公路上奔驰着。遍野响起了敌人的枪声,四面都是打着日本旗的敌伪军队伍,把河头村包围起来。河头据点岗楼内外,横三竖四地躺着日伪军的尸体。岗楼上火焰喷吐,黑烟腾空。但是屋里院里散乱地扔着鞋子、衣服、家具,空无一人。游击队连个踪影也不见了。
渡边站在一处房顶上举着望远镜瞭望着。只见滹沱河南岸一队穿日军和警备队服装的队伍,打着日本旗,押着一群穿便衣的人,紧挨着谢村岗楼向南走去。渡边也弄糊涂了,回头跟宫本对望了一眼,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胡文玉在旁边挨着宫本立着,也举着望远镜望着,突然他一拍大腿嗐了一声说:“那不是皇军,是游击队!”
“游击队?嗯!”
宫本和渡边又举起望远镜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胡文玉望望宫本摇摇头,轻轻地用鼻子冷笑了一声,暗想:要依着我,绝不会出这样的事,游击队也早完了。
原来在青纱帐里包围了游击队之后,看看要把游击队四面围住了,不料天将黑又下起大雨来,依着胡文玉要冒雨增加兵力,缩紧包围圈,坚持一夜,不消灭游击队不罢休。可是渡边、宫本却坚决把部队撤回了据点。胡文玉又向宫本、渡边建议,把河头的鬼子小队长中村和伪军分队长刁黑子调回枣园,因为他料定这两个家伙只顾奸淫妇女,就一定会给游击队以可乘之机,现在果然出了事。关于汽车队挨伏击的事,如果听胡文玉的话,出动大批日伪军警戒,也不致如此。心中埋怨渡边这家伙刚愎自用,不肯完全听他。胡文玉越想越趾高气扬,面有得色,对渡边用鼻子笑了一声说道:“太君!又叫这落网之鱼逃掉了!”渡边听了,问了宫本几句,禁不住面色紫红,胡子直翘,一手按着刀鞘,鼻子噗噗地喷气。赵青明白渡边生胡文玉的气了,忙在胡文玉耳边小声说:“惹不得,老胡。”
六 热烈的心
正午,阳光普照,晴空瓦蓝。野外无边无际的庄稼地,一色金黄点缀着苍绿,已是一片晚秋景象。这时,沿着古洋河堤传来一阵轻轻的独轮车声。一会随着声音来近,从树林里小路上闪出了两个老汉,一推一拉驾着小独轮车,车上载着两口大肥猪,向小宋村村头走来。看看走近了村头的小桥前边,突然从桥旁的几棵大树后边,闪出两个游击队哨兵来。他们持着新缴获的三八式步枪,上着瓦亮的刺刀,向拉车的老人招呼着:“哎呀,杨大伯,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拉车的杨大伯笑道:“来慰劳你们哪!”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呀?”
“你们走到天边也找得到。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你大伯吗?”
“许政委可说啦,什么也不能收哩!大家生活都这么困难,快叫鬼子给抢光了。依我看哪,二位老人家把车子放在这儿,到村里去喝碗水,还推回去吧。”
“你呀同志,你是个小傻瓜。猪肉不好吃啊是怎么的?政委不许要怕什么,有你大伯我呢!许政委她得听我的话!”拉车的杨大伯说着,把小车从小桥上拉过去,扬扬手笑嘻嘻地进村去了。
这个藏在密密层层的树林中的小宋村,今天热闹起来了。围着村头古洋河边的打谷场上,玉米秸、谷草捆码得像一圈圈长蛇阵。到处都是人。干部、队员和村里人一起忙活着,掐谷穗、掰玉米包、翻场、扬场、拉着碌碡轧场,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推小车的老大伯从场边走过去,场上的人们向他们打着招呼。一进街口,就见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从西街口走进三个担挑子的人,也是送慰劳品来的。街上的人说笑着,迎接着他们,个个脸上充满了笑容。人们欢喜的不光是打了胜仗,更叫人高兴的是游击队员一个也没有伤亡。两位老人把小车推进一个大梢门院一看,挑担的、背筐的,里面都是盛的肉呀、菜呀、白面呀。十多个送东西的老乡,正围着小队的事务长辩论哩。事务长一面给人们往大粗瓷碗里倒着开水,一面解释着。见老人推小车进来,忙叫道:“快来歇歇吧!老大伯,来喝碗水。非常感谢你们的好意,可是东西不能收。许政委有指示,不许收慰劳品增加人们的负担。”
“你说这个就显着疏远啦。告你说吧,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不用你管,俺们找政委去!”
人们半嗔半恼地拉着事务长,推推拥拥地往外走去,又说又笑地议论着:“听说地区队也在北乡里打了一个胜仗呢。”
“是啊,硬碰硬跟鬼子一个扫荡队打了半天哩。看,这不是地区队的伤员下来了!”
街上一阵乱哄哄的,村长那嘶哑的嗓子着急地呼喊着,一群人跟着他奔跑着,好像在急着集合人哩。担架队进村来了,一副跟一副,有七八个伤员,放在街上。换抬担架的人还没有集合齐,纷乱地嚷叫着。
许凤正看着陈东风、刘满仓比赛给群众往家扛粮食布袋,谁也不服谁,把装满粮食的布袋往肩头一抡,扛着就跑。人们又笑又嚷:“力拔千斤,真是哼哈二将啊!……”忽然,几个区村干部急急地跑来,扬手喊着:“政委,快去看看吧!打人哩,押送担架的同志打人哩!”
许凤才要问是怎么回事,就见区民政助理员呼哧呼哧地跑了来,向许凤喊着:“简直是军阀作风!这个同志太岂有此理,打了村长,连我也打了,还骂我是老不死的……”
许凤吃惊地问:“为什么?”
“嫌换担架耽误了时间,嫌向导找慢了,反正都不对。还在村公所闹哩。”
“为什么大白天急着送?暴露了目标不毁了吗!”许凤说着急忙向村里走去。一进村公所院子,迎面正碰上一个壮壮实实的黑红脸大个子战士,提着皮带,横着肩膀往外走哩。一见许凤,暴躁地嚷叫:“你们管着干什么的,要几个抬担架的都不给!”说着挥舞着皮带直奔许凤跟前来。
许凤气得竖起眉毛,正面迎上去站下严厉地问道:“你是八路军吗!哪一部分的?”
那人举着皮带的手突然垂落下来,嘴动了动没有答出声来。
许凤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严肃地指着他说:“束上皮带,把衣服扣子扣整齐!”
那人规规矩矩地照办了,呆呆地立着,脸上淌下了汗珠子。这时萧金也带了几个队员走进来。许凤看着那人说道:“担架不用你送了,我派人替你送去。你要留下检讨你的错误。”说着回头对萧金一挥手说,“关他禁闭!”
“是!政委。”萧金答应着过去下了那人的枪,两个队员持枪押着那人就走。
那人慌了,结结巴巴地恳求:“政委,放我走吧,我回去一定检讨。”
许凤平静地说:“现在就叫你去检讨,去吧。”又对萧金说,“萧指导员跟他好好谈谈。派人照顾伤员,换换药,天黑了再送走。”
萧金带队员押着那人走了。
许凤转身出来,来到小队住的院里。院内一片笑语声,人们在来来往往地搬运枪支、弹药、军毯等胜利品。
当院一排摆着十挺机枪、五个掷弹筒,崭新崭新的。
“快点,小伙子们,快点!”曹福祥抹着小胡子指挥着。“兰式[1]六十,三八式一百零二。”他嘟哝着往小本子上记着枪支的数目。
李铁把各种枪支分成几堆,和县大队的人交代着。朱大江恋恋不舍地抚摩着旁边那挺马克辛机枪,微笑着说:“可爱的小家伙,跟着我你抱不了屈。”
曹福祥撅着小胡子冲朱大江看了一眼说:“甭想私人拉拢,它有主啦!”
朱大江急问:“有主啦?给谁?”
曹福祥说:“送给地区队啦!”
许凤笑着说:“是这样,老朱同志!这一回你得咬咬牙啦。”
李铁走过来爽朗地一笑说:“咬牙干什么,要枪要人不是吗,敞开!要多少给多少。”
“对,不用咬牙!”朱大江指着机枪说,“把我跟马克辛一块嫁给地区队吧!我真舍不得离开它呀!”
满院子的人都哄笑起来。
郎小玉拾掇着弹药,和一个队员指手画脚地说:“有了这些好家伙,郭店据点王金庆个狗日的再骂咱们,就削他一梭子!”
许凤看着郎小玉笑笑说:“你们给伪军去上大课,骂过街的吗?”
郎小玉一直身立正了说:“是,政委,骂过三四回。”
小曼在旁边插言道:“小玉,骂得挺热闹吗?”郎小玉说:“嗬!热闹极啦。昨天跟郭店的汉奸还骂了呢。朱队长给他们讲话,他们不听,又骂街又打枪,真把人气坏了。我们就骂啦:汉奸,日你们亲娘!”
李铁摸一下他的肩膀,笑着问道:“朱队长骂了没有?”
郎小玉说:“原先,他不叫我们骂,可是后来气极了,他也骂起来啦。”
朱大江在旁边哈哈地笑起来。
李铁问道:“他怎么骂?”
“他说,王金庆你狗日的有种滚出来!他们打枪,我们也打枪,就这样。”
许凤冲朱大江笑着说:“是么,老朱同志,这个办法不大好使吧?”
朱大江嘿一声笑了,用大手摸拭着胡子摇了摇头。郎小玉分辩说:“真气人哩,好几个据点的伪军都不这样,就是那儿特别顽固。”
许凤嗯了一声说:“这样不但影响不好,也没有解决问题吧?”
“你说得很对。政委,我也知道骂街解决不了问题。”郎小玉一吐舌头,随后立正说,“政委,我带班去啦。”
许凤说:“好,走吧!”
他们目送郎小玉走出去,都忍不住笑了。江丽早进来了一会儿,听郎小玉说的话,憋不住格格地笑起来,说道:
“问题就在这儿,对伪军的宣传工作,单单依靠喊话,是不够的,特别是对大据点更不好办。”
许凤一把拉住江丽说:“你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溜进来啦?”
江丽笑道:“我串了好几个院子找你们,从西邻院里进来的。你们光顾看机枪了,眼里就没有人了。”
许凤笑着拍了她一下脊梁说道:“你怎么也学的说话这么刺人了!宣传会议开得怎么样?走,到屋里去谈谈。”
干部们簇拥着江丽往屋里走着,江丽兴高采烈地说着:“会开得挺好。就是咱们找到的那油印机,县委宣传部不叫送去。叫我们在这边找个村,安排一个秘密印刷室。万一平大路那边环境坏了,县委的小报社就转移到这边来。”
秀芬这时也从外边跑回来,追上来扶着江丽抢着说:“那好,就用张村咱们那个秘密会议室吧。”
许凤点点头说:“对,是个好地方,有黑屋,有地下室,再把大门垒起来就更严实了。”
大家来到屋里坐下,江丽望着许凤说:“宣传部刘部长说,叫我负责编写几份对伪军的宣传品,来配合敌工部出版给伪军看的小刊物。他说咱们这里又有油印机,编出来就近请你看一下就印,不必送给他看了。”
许凤忙答应着说:“好吧。地委对目前任务有什么指示没有?”
江丽高兴地说:“现在整个冀中都恢复了地方武装啦,正在全面地展开对敌伪军的政治攻势。武装斗争也挺激烈。地道也都普遍开展起来了。地委指示我们进一步大刀阔斧地组织青壮年突击挖地道,大胆地发动游击队、民兵进行武装斗争和政治攻势,叫敌人在夜间不敢出据点。这次会专门研究政治攻势和瓦解敌伪军的工作。要发动群众一齐动手哩。等开会详细传达吧。凤姐,还有一个要紧事告诉你,周政委今天到地委去开会,路过这村,要你等着他,谈谈工作。”
许凤点头答应着。这时外边喊叫开饭了,大家嘻嘻哈哈地跑出去,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大饼肉菜。饭后,许凤主持开了区委会。县大队派一个中队来接收了战利品。送走了地区队的伤员,小队也走了。黑夜降临,悬在天空的月亮立刻撒下霜一般的银光。村庄静下来,只听到遍地都是唧令唧令的秋虫的叫声。曹福祥去布置征公粮,带干部出发了。许凤留下李铁、朱大江、江丽、秀芬、萧金、小曼,等着和周政委谈了工作再走。几个人在村边等了一会儿,就见周明跟通讯员张少军急急地走来了。
周明和几个人一一握手笑道:“祝贺你们打胜仗!看样我来晚了,没看上你们的胜利品。”一面走着又对许凤他们说,“你们干得很好。大队和别的小队也都打了仗,可没你们这样大胆。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准备下一步怎么办。”
说着来到屋里坐下,周明吸着烟斗说道:“谈谈吧!”
许凤笑道:“我们的意见有点分歧哩。周政委来了正好,给我们解决一下。”说着向李铁、朱大江示意道:“你俩先说吧。”
李铁用胳膊撞了一下朱大江,道:“老朱同志提出来的意见,我是同意的,叫老朱说吧。”
朱大江这两天叫胜利冲的心高气壮,禁不住喜形于色,立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比画着说:“政委!我们有个更大胆的作战计划,可是需要县大队和地区队配合,希望政委支持我们。”
接着比手画脚地讲了一大套。
李铁忍不住插上去说:“我同意这个计划!趁青纱帐期间大干一场,一口气先把韩庄、郭店、谢村、瓦窑四个据点拿下来。”
周明见萧金在一边沉静地抿着嘴笑,忍不住指着他问道:“啊!萧金同志,听说你是个呱呱叫的小参谋,你看这么干好不好哇?”
李铁也指着萧金道:“你光笑不表示意见,不知他肚子里想些什么鬼名堂哩。”
一句话说得人们都笑起来。
秀芬挨着萧金坐着,撞了他一下小声说:“说话呀,干吗光龇着牙乐!”
人们更大笑起来,小曼靠在周明身边,笑得最响。周明指指她的头道:“你呀,真是只喜鹊!”
小曼一拨浪脑袋,一撇嘴笑道:“政委,你也给人起外号。”
人们又笑了一阵。
萧金冲李铁、朱大江看看,说道:“我还没有想成熟。不过,我是另一种想法。”
周明吐了一口烟对朱大江问道:“你们想采取什么办法拿据点啊?”
朱大江毫不犹豫地说:“晚上摸进去,或者化装袭击。现在我们小队有七八十个人了。我们弹药充足,战斗情绪很高,有据点内部的关系配合行动,再有县大队、地区队配合作战,一定成功。”
周明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吸着烟斗,摇了摇头。李铁看着周明的脸色严肃起来了。他最了解周明,这表示他不同意这个意见。心里寻思:怎么说服周政委呢?只要打开局面,群众又恢复了那种自由愉快的生活,人们将多么高兴啊!我们枣园区将获得第一个打开局面的光荣。想着刚要说话,为朱大江的计划辩护,就见周明对许凤道:“你的意见也谈谈吧。”
许凤坐在凳子上,望着窗户上的月光,沉静地说道:“这样一个计划,表现了高度的革命积极性。江丽同志曾为这个和我做了长篇的热烈的辩论。”
周明向江丽微笑着点点头。
江丽笑道:“是这样,我赞成勇往直前,在摧毁敌人阵地的斗争中巩固自己。”
许凤接住说道:“但是,不能同意这个计划!”
周明眼睛一亮,微笑着故意反问道:“为什么?”
许凤道:“因为这个计划是只从自己方面做了打算,而且只看了一步棋,至于敌人内部有什么变化,敌人要怎么做,就没有认真考虑。这是因为胜利把头脑冲热了。我们必须冷静地考虑我们的计划。”
周明听着点着头,出神地思索着,忽然捂着胸口,很凶地咳嗽起来,简直憋得脸上筋都暴起来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喘息着。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许凤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才好,忙问道:“政委,你怎么样?歇会儿吧。”
周明一摆手道:“不要紧,你继续说。”
许凤看了看李铁他们又说道:“我们还没有为游击队准备好可靠的根据地,特别是适合部队作战用的地道。游击队又是才恢复起来的,需要时间整训,加以巩固。敌工工作也还没有跟上去。对党员、对群众还需进行冬季反清剿的动员教育。基层组织也必须迅速进行整顿。如果把这一切不当作重要任务去做,那是很危险的。”
周明听到这里点点头道:“是啊,我同意许凤同志的看法。你们要注意,敌人在各地是吃了一些亏,可是敌人已经接受了教训,现在防守得更加严紧了。据点的工事和火力的配备还在加强。而且正在调动兵力,研究办法,准备冬季对我们来一次毁灭性的‘清剿’。我们如果硬打硬拼,当然也可能攻下敌人两三个据点,可是人员的牺牲和弹药的消耗我们是吃不消的。打完了,不等我们恢复过来,青纱帐一倒,紧接着敌人来两三个月的反复的‘清剿’,那时候我们既没有准备好了的根据地,部队又没有来得及巩固,将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所以,现在只能利用青纱帐这个有利条件,适当地抓住机会打击敌人,夺取装备,巩固自己,保持旺盛的士气,积极挖地道建立稳固的根据地。等待各种条件成熟再攻取敌人的据点。因此,你们必须改变这个计划,不然会把整个区和游击队搞垮的。”
大家静静地听着,往本子上记着周明的话,不住深思地点着头。
周明感慨地嗯了一声又说:“下一次县委会将专门讨论这方面的问题。是啊,我自己过去在许多事情上栽跟斗犯错误,也就像你们今天一样,只看到了一面,忘了另一面;只想这一步,忘了下一步;只是根据一时的热情和愿望,就匆匆忙忙地做了决定。要记住,不论什么时候,看问题都要全面。”
“周政委,我明白啦。”李铁、江丽不约而同地说。
周明说:“这很好。我劝你们接受我的教训,多读读毛主席的书,多读一些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那样,思想提高了,考虑问题就会更正确了。”说着立起来要走。
许凤说:“好吧,我们一定这样做。”
一面走着,许凤对周明说道:“根据这些日子的斗争来看,胡文玉这个叛徒实在是可恶极了,他的阴谋诡计简直比渡边、宫本还难对付。如果能赶紧设法除掉他,这对我们今后的斗争就有利极了。”
周明点点头道:“对!叛徒这东西就是麻烦,因为它最熟悉我们内部的情况。除掉了胡文玉,敌人要好对付得多!”说到这里回头望望李铁他们问道,“你们说对不对?”
李铁、朱大江他们齐声应道:“对!我们一定想办法先干掉这个叛徒!”
许凤他们送周明走了。许凤还默默地站在门口,望着周明的背影沉思着。朱大江忍不住敲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说:“我真是个老粗!”
七 快语通宵
许凤、江丽、秀芬、小曼跟在李铁、朱大江、萧金他们后面,串着庄稼地里的小路,向张村走来。一路上月光如水,凉风习习,蟋蟀幽幽地鸣叫。擦过高粱稞时,叶上露水珠不断撒到脸上脖颈上,冰凉冰凉的,衣裳也弄得潮湿了。草上的露水把鞋也湿透了。野外十分寂静,秀芬、江丽和小曼提着手枪走在前边。由于战斗胜利,枪弹充足,觉得这苍茫的旷野一点都不可怕。三个人走着,机灵地观察着,一会儿小声说句话,哧哧地笑一下。许凤走在后边,心里千头万绪地想着将来的斗争,没有心思说话。甚至还没觉得走了多远,就到了张村村南胡同口。张大娘正在树底下立着等他们哩。一见他们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说着话跟他们走回家去。一进院碰上张立根手里提了一把小镐子,正要跟村干部们一起去地洞里安装那个二层洞的翻口,一见许凤进来,忙凑过去说:“政委,队长,咱们的地下室今天就搞成啦!”
许凤回答道:“好啊,你们辛苦啦!”
李铁从张立根手中抢过小镐,走着说:“我帮你们干一阵去!”
秀芬和小曼跟江丽向后院跑去了。张大娘跟许凤到北屋西间来,给她点上灯,拿了开水来,又说了会儿话才走。
许凤坐在炕桌边,打开笔记本,拿着钢笔要写什么,忽然停下来,用钢笔杆抵住下巴颏沉思起来。正在想着,忽然听见张立根在院里喊了一声:“政委,你看,挖出宝贝来啦!”
紧跟着一阵脚步声,李铁、张立根每人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进屋来放在炕上。张立根放下抱着的东西,又连忙跑去挖地道了。许凤一看竟是一大堆书、油印文件和旧报纸。她高兴地一拍掌说:“好,真好!这是谁藏在这儿的?”
李铁说:“可能是军区机关住在这儿的时候埋起来的。”
李铁说着提起大瓷壶,倒了一大碗凉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许凤见李铁挖洞弄得浑身泥土,忙用笤帚给他掸扫着。李铁向许凤点点头说:“来,求求你帮个忙。”
许凤点头跟李铁出来,李铁脱了褂子,光着膀臂,拍打了胸部两下,去端了一大瓢水来递给许凤说:“来,给我冲一下。”他说着弯下腰。许凤在李铁脊梁上把水哗哗地冲下去。李铁两手搓着胸膛洗着脸,嘴里噗噗地喷着水。洗完了他立起来把胸膛擦得红红的。许凤见他那瘦得露出筋骨的身体,胳膊上、背部、胸部三处疤痕,不知他流过多少血呢!就这样一种身体,不知他怎么能有那么多力气。李铁擦着胸部见许凤出神地盯着自己,一笑说:“坚持锻炼对于一个人的身体,真有出乎意外的作用。受伤和生病,有好几次看来是完了,可是我又站起来了。不要看我瘦,可是有劲。”说着一攥拳,只见胳膊上筋肉鼓起疙瘩。
许凤说:“对。可是一个意志脆弱的人,就什么也不能坚持。”许凤感慨地说着,把褂子抖干净了递给李铁穿上。
两人回到屋里,贪婪地翻阅着书报。现在虽已过立秋,屋里还是闷热,两人脸上都冒出汗珠来,可是忘了擦,精神全部钻到书里去了。许凤拾掇着,忽然发现了一本《战争和战略问题》,一本《共产党宣言》,忙在灯下看起来。书里的话真是新鲜又明白。她直奇怪为什么过去读的时候竟没有理解到书里边有这么好的东西。真好像饿急了的人,见了肉包子,恨不能一口吞下去,越看越放不下,越看心里越豁亮。人生啊,世界啊,就像在她面前拨开了云雾,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我们共产党人在为一个多么美好的将来而斗争啊!那时,将从世界上扫除了剥削、侵略、贫困和落后,人们将过着相亲相爱的生活。那有多么幸福啊!世界上能有任何一种事情比这个还伟大吗?还有比这个更值得献出自己的生命的吗?那时候,不知人们将把世界改造成个什么样啊!她脸上焕发着光彩,沉思地眯了一下眼睛。
李铁也在忘情地看着一本书。他一面皱眉,一面大口地吸着烟。烟呛得许凤直咳嗽,用手挥赶着烟雾。李铁一抬头,笑了一下,忙把烟弄熄了,拿蒲扇挥起凉风,立时烟消气爽。
许凤的思想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里。她想起了那些企图灭亡中国奴役人民的日本强盗,那些剥削人的无耻的吸血虫,出卖祖国的人渣子。他们的丑恶面目,在马克思主义的分析下,再也隐藏不住了。这个给人类带来无穷灾难的剥削阶级必须被消灭。她更进一步懂得了侵略战争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剥削阶级为了贪得无厌的掠夺。她沉思着,觉得一阵阵凉风吹拂着,解除了身上的闷热。她拢拢鬓角的发绺,继续看着书。她的心在那美妙的幻想里飞翔着。面庞儿浮现出快乐的微笑。
江丽在后院密室里写好了宣传品提纲,叫着秀芬、小曼向许凤的屋里走来,要跟许凤、李铁赶紧商量一下。她一面走着不由得想起李铁来。这些日子跟他在一起很愉快,她觉得李铁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他比传奇里的英雄豪杰伟大得多,崇高得多。他经得起任何考验,能够在风暴中巍然屹立,勇猛前进。他的品质里,没有一点个人主义的杂质,纯净得像一块宝石。他从来也不为个人的得失焦思苦虑。在他心里,除了革命的利益,个人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同志!要能永远跟他在一起工作该有多好啊!一定得找时间跟他深入谈谈……江丽正出神地想着,小曼一把拉住她叫道:“哎哟!我的江姐,你怎么往墙角上撞啊,心飞到哪儿去啦!”说着笑得前仰后合的。秀芬也扶着江丽直笑,闹得江丽也笑了起来。三个人笑得喘着气,来到许凤屋里。一掀门帘,秀芬、小曼笑着拥到许凤身上,小曼格格笑道,喊声“凤姐!”跳过去从李铁手里夺过蒲扇,就给许凤呼呼地乱扇起来。李铁忙站起来笑道:“来吧,快来,看咱们有多少书啦!”
许凤抬头,微笑着叫她们坐下。江丽一见这么多书,乐得一拍手,拉着小曼在屋子里旋转着跳起舞来。跳了一会儿,又抓起两本书来翻着,嘴里直嚷:“这下可好了,有了精神食粮了!”
李铁笑着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江丽说:“给我看看。你是老师,用不着客气。干部学习要由你负责抓起来,谁不听话也不行。”
秀芬插嘴道:“那要有人硬不听怎么办?”
许凤一指秀芬笑道:“那就打她!”
秀芬接过去说:“凤姐你偏心眼,小曼也不见得比我爱学习,怎么不打她?”
一阵笑声。李铁又找出一本书翻阅起来。江丽伏在灯下仔细看李铁的笔记,越看越入神。看完了还在托着腮思索着。
李铁放下书问她道:“江丽同志,有什么意见哪?”
江丽抬起头来说:“对我启发很大。你想得很深刻,写得也好。”停了一下,又望着李铁说,“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李铁摇摇头一笑说:“三年小学,别看上学少,挨揍可不少。”
江丽惊异地问道:“为什么挨揍?”
李铁忍着笑说:“我上的是私塾啊。同学里边有一位财主少爷,又大又笨,每天叫同学从家里偷鸡蛋来送他。后来竟敢跟我要起鸡蛋来,叫我把他揍哭了。现在我想,先生可能为这事挨了财主的训斥,就总想法揍我。”
江丽笑起来说:“看你写的东西,我总以为你是大学生出身哩。”
李铁笑道:“看,这就是工人的证据。”说着伸出那粗硬有力的手掌。
江丽也伸出手来一看,却柔滑白腻得像软象牙雕成的一般。江丽笑起来说:“你的手像工人,脑袋可又像知识分子,你要早些能上个大学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李铁哈哈地笑道:“当然啰,旧社会里只有官僚和财主们的少爷、小姐们才能进大学的。”
江丽一听这话,刺着了自己地主家庭出身,忍不住脸红起来。许凤忙插进来解围说:“不管谁的儿子,坚决革命站稳无产阶级立场,就是好同志。在革命当中,又坚持学习,就更好了。”
李铁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忙一本正经地说道:“许多革命老前辈,在敌人的监狱里,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还坚持学习哩。我们现在,比他们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了。再说,不抓紧点,说不清哪一天江丽同志又要走啦,就没有老师帮助了。”
江丽认真地说:“我不走就是啦。”
李铁笑道:“那可不行,那又影响你当名演员啦。”江丽听了格格地一笑说:“嗬,别讽刺啦,那个思想问题,人家早就解决啦。”
小曼在旁边笑着说:“江姐,你可别解决,环境好了以后,我还要跟你一块去当演员呢。”
几个人笑起来。秀芬也说:“对,我也去!”
说着,朱大江、萧金走了进来。萧金劈头问秀芬道:“你到哪儿去呀?”
小曼忙笑着说:“萧金同志别急,我们把你也带去呀!”
人们又笑起来。李铁忙问朱大江:“情报来了没有?据点里情况怎么样?”
朱大江一挥手说:“放心,情报和侦察员都来了,没有事。敌人大概还忙着做检讨哩。”
一句话引的大家哄笑起来。朱大江却一点也不笑地问道:“你们想不想听胜利消息?”
小曼、秀芬忙说:“快说,快说!”
人们都急切地望着他。朱大江说:“县大队的侦察员来了,他说了说这两天的消息,可真叫人痛快。孙队长带了县手枪队进入县城,把鬼子的秋田洋行砸了,弄出了才运来的三十支新驳壳枪。同时又去澡堂子里捉日本宪兵队长坂垣。偏偏坂垣这天夜里没有去,结果他们抓了八个日本娘们,叫店里套上两辆四个骡的大车,把驳壳枪和日本娘们拉了就走。”
小曼着急地问道:“人家城门的岗哨能叫他们出来吗?”
萧金说:“他们说是宪兵队给桑林、枣园日本军官送家属的。岗哨一看果然拉着日本娘们,谁还敢问。”
小曼又急问:“日本娘们怎么着啦?”
朱大江说:“当然放回去了。敌人可恼火了。二百多敌人到河北来追捕他们。可是第二天夜间又叫他们在城关打了日本宪兵队,和一百多敌伪军打了一个钟头,真把敌人气死了。现在县手枪队已经改编为平大路游击支队了。咱们孙队长担任了支队长。他们在河间、献县、交河一线打得敌人蒙头转向。孙队长带了二十多个队员,在河间葛楼跟汉奸王凤岗的扫荡队一个团打了半天。拉锯战三进三出,把敌人打死打伤六七十个,咱们只伤了一个人。”
许凤想了一下十分关心地问道:“打胡文玉的事弄清楚了没有?真的又没有成功?”
朱大江一拍大腿恨恨地骂道:“这个该死的叛徒,可真够狡猾啊!对什么人都提防一手,简直没法接近他。这些日子经他手把枣园的警戒弄得更严了。好几个咱们的秘密交通都叫他捕起来了,怎么化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连睡觉也是三四个窝,谁也摸不到规律,所以外边进去打很难。后来咱们就布置里边给鬼子当夫的地下人员想法下手。这两个人还真有心眼,他们观察好了胡文玉在哪个厕所解手,就埋伏在那里,看着是胡文玉进来了,他们就弄死了他,扔在茅厕里了。两个人出来高兴极了。我不大相信那么容易。通过内线一了解,果然弄错了。弄死的是一个鬼子曹长,个子和胡文玉一样,也穿了白衬衣,戴了眼镜。不过从这一回可把鬼子吓坏了。第二天在茅厕里边发现了鬼子的尸体。敌人气得把那个茅厕拆了。听说以后鬼子黑夜上厕所都是集体去。还打着手电筒,端着刺刀。到了厕所,先武装侦察一番,然后轮流担任警戒,排队拉屎。”
人们听着都笑起来。小曼笑得肚子直痛。
人们出神地伸了脖子听着,兴奋地微笑着看着朱大江,把什么都忘了。朱大江一笑说:“我说完啦,该问问你们在谈什么哪?”
许凤说:“先是谈学习,后来就随便谈起心来了。你要不急着睡觉,也坐下谈谈吧。”
朱大江摇摇头说:“够啦,睡了几个月,再睡要把脑袋睡扁啦。”说着坐下,看看江丽,笑了一下说,“要是这样,我早就有个问题想跟江丽同志谈谈呢。”
江丽说:“好,那你就说说吧。”
朱大江沉思地咳嗽一下说:“这几个月我躺着净想,人为什么偏要打仗呢?到人家国里来杀呀,烧呀,抢夺呀。要是自己生活有困难的话,就和和气气地来商量一下,咱们也不是小气鬼,尽量帮一手是毫不在乎的。何必非这样不行呢?”
江丽笑道:“敌人来侵略咱们,并不是因为他生活困难。相反的是因为他们国家里的统治阶级钱太多了,他们越多越想多,恨不能把全世界都成了他的。他们到处掠夺、屠杀,想占有一切。他们这些老财们互相之间钩心斗角,阴险奸诈,整天价生活在恐怖、不满、仇恨和残杀当中,把人民看成他们的敌人。你要向他退让,他可以连你吃掉,也不会感谢你一句。”
萧金一拍腿说:“对!这正像我们村那个卖油的一样,天天盼着老天爷下个天大的雹子,一下把地上的人都砸死,光剩下他自己和皇姑。后来倒是他自己在大洼里被冰雹砸死了。”
朱大江一拍大腿,唉了一声说:“人,是多么自私自利呀!”李铁正要说话,一看许凤也张嘴要说,忙让她道:“你说,你说。”许凤笑笑,脸色逐渐严肃起来说:“这话应该说清楚,说人是天生的自私自利的动物,这是缺乏阶级分析的眼光。自私自利,这是剥削阶级的本性。剥削阶级把这种反动的阶级本性说成是人人都有的,来为自己的丑恶辩护,并且尽量把这种毒素传染给劳动人民。其实在世界上,劳动人民是最可爱最宝贵的。他们没有自私自利之心,他们创造着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为人类创造幸福的生活。我们能说劳动人民是自私自利的吗?”
朱大江忙摇手说:“哎,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嘴太笨,一下说不出你这么多来,没有分清楚就是了。”
人们笑起来。江丽点点头说:“正是这样,一个人的价值也正是以他为人民的贡献来衡量的。这些年我不断地这样想:人为什么活着?快乐在哪儿呢?我想猪的兴趣是吞到一口猪食,狼的兴趣是吃到一口肉,猫的兴趣是吃到一条鱼或一只老鼠。而人呢,则是要进行革命,发现宇宙的秘密,在大地上创造出奇迹,一句话,要为集体而活着。当我们能够为集体创造出一点成果,忠实地履行了自己的责任的时候,就是再苦十倍也是快乐的,甚至献出生命也毫无遗憾。反之,你吃得好,穿得好,对人类毫无益处,也不过是一架消耗劳动果实的机器而已。”
朱大江摇摇头说:“好家伙,你满口的名词真叫人难懂啊!”
人们又都笑起来,弄得江丽脸上飞起红潮,好一阵不自在。他们这样纵情地说笑着,连鸡叫都没有听见。看看窗户已经发白,许凤忙吹了灯说:“快去吧,不知不觉说了个通宵。千万注意敌情。如果敌人不出来,下午还要传达一下周政委的指示,重新安排咱们的计划呢。”
大家点头答应着各自走出去。江丽拉住许凤、李铁说:“别走,宣传品提纲还没讨论呢。”
八 狂欢之夜
秋风萧萧,夕阳西下。连经两夜寒霜,原野上已经褪尽绿色。但见树林枝杈光秃,黄叶随风翻舞。掩护游击队活动的青纱帐倒了,只剩下黄色的高粱地,形成稀稀拉拉的方块。别的庄稼都割完了,露出一眼望不到边的耕过的平地,残酷的寒冬眼看就要来了。这几天区干部和游击队依靠新挖的地道和秘密堡垒户,躲过敌人的报复扫荡,正在准备迎接敌人的冬季“清剿”。许凤忙着总结工作,计划冬季对敌斗争,就叫李铁先去审查一下江丽起草的宣传品草稿。李铁从小队上回来,就往后院来看江丽。江丽根据和李铁、许凤谈的内容,一夜没睡又连着写了一天,写出了十种宣传品,把眼睛也熬红了。正在写最后几行字,李铁走进屋来笑道:“哈!你这反对别人熬夜的人,也不分昼夜地搞起来啦。”李铁说着,放下驳壳枪,向她身边走过来。
江丽一面疾速地抄完最后几个字笑道:“这叫上行下效嘛。”说了立起来,伸开双臂打了一个大舒展,把稿子整整齐齐地递给李铁,惺忪着有些浮肿的深灰色的大眼睛,松了一口气。虽然有些头疼,但紧张工作后完成任务的愉快,使她脸上充满了笑容。她打了一盆凉水来洗着脸。李铁把稿子放在桌上,正要坐下看,一歪头发现江丽的脸色白得像雪一般,不由得问道:“江丽同志,你不舒服吧,看你的脸像有些浮肿啊!”
江丽笑笑说:“不,人家这是胖啦。”
李铁摇摇头,走到她身旁,拿起她的一只手,用手指在她的手背上按了一下,一个小窝陷下去,好半天还不起来,李铁嗔了一声说:“见鬼!有这样的胖。你要休息一下,明天叫立根同志给找个医生来看看。要注意多吃东西,勤锻炼身体。”
江丽说:“嗬,我跟秀芬快学会一套花拳啦,垮不了就是啦。”
李铁又叮咛道:“不许把身体搞坏,立刻去睡一觉,听到没有?县委有好多东西,还要拿来在这儿印哩。”
李铁指了她一下,说着走到桌子边坐下,才说要看稿子,又立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江丽说道:“这是叛徒胡文玉叫联络员捎出来的,信的内容是这么恶毒,又故意捎给我看,我真恨不得立刻砍他一千刀才痛快!”
江丽接过信来打开一看,只见上边写着:
江丽贤妹如面:
前信拜读,不胜感激,对你的帮助终生难忘,不过你千万保密,不然必遭李铁之辈的毒手。你想他们那些穷光蛋乞丐之流,一旦得势怎能容得下你我这样出身的人!知识分子最多不过为他们利用一时而已,终归是没有前途的,如站脚不住,就早打主意,我设法接你来枣园,再图回北平之计好了。心心相印,同气相投,纸短情长,容后面谈。
又:读后千万烧掉。
兄胡文玉
江丽看了直气得两手发抖,脸色青白,咬牙大骂一声:“这个该死的叛徒!”说着把信哧哧地扯了个粉碎,仍不解气,指着枣园骂道,“早晚有那一天,你非吃我十颗子弹不可!你这个叛徒,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吗?你想错了!”
原来胡文玉为了破坏党的团结,卑鄙恶毒地进行挑拨离间,这些日子通过联络员给区里的干部写了好几封信,并且故意把这些信不直接送到本人手里,而送给了别的人,以达到恶意中伤的目的。江丽是斗胡文玉最厉害的一个,所以胡文玉特别要污蔑她。区委发现了这一情况后,立刻识破了这个叛徒的阴谋,号召全体同志更加紧密地团结一致。
李铁走过去扶着江丽的肩膀笑道:“生那么大气,就中了他的诡计了。他达不到挑拨离间的目的,也叫他达不到气病你的目的!等着咱们用枪弹回敬他吧!”
江丽和李铁四只手用力紧紧地握着。她看着李铁那友爱而又光明磊落的眼神,感到了说不出的快慰和兴奋。她笑了,坚决而有力地说:“对!不中他的计!”
李铁爽朗地笑道,推她到炕边叫她休息,自己回到桌边坐好了,卷支烟卷吸着,看起稿子来。他大咧咧地用红铅笔在稿子上画着。他画一下江丽心疼一下。李铁又停下来思索着。
江丽解开蓬松的长发要梳头,秀芬跑进来说:“江姐,来,我给你梳。”说了坐在江丽身后用篦子给她梳起来,江丽歪头看着李铁,注意他看稿子的态度,心里在盼着他的赞许。她想:李铁一定说:“好,不知道你能写这么漂亮的文章哩。”她自信这是有根据的。因为自己从小在学校里,作文总在九十分以上。参加工作后,写过好多篇通讯,在《冀中导报》上发表了。在文工团里写过歌词,编过活报剧,谁都说好。何况李铁同志是个工人出身,每次在一起总是找机会向自己学习文化呢。她又回想起前两天李铁向自己学习使用标点符号的时候,睁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简直像个小学生,实在有点好笑。她一面想着抿嘴笑着,拿过镜子照着摸着脑后的圆髻。秀芬用毛巾给她扫扫落在肩头的发丝,搂着她挨着脸往镜子里看。院里咚一声,小曼从梯子上跳下,跑进屋里来。她提来一小篮热气腾腾的蒸山芋。一进屋,叫着江姐把篮子递过去。秀芬掀开盖布,从小盆里拣了一块又红又干净的山芋,一下放在江丽的手里,烫得江丽哟了一声,赶紧放在桌上,吮了吮手指头,又拿起山芋,一点一点往下剥皮。小曼格格地笑着把山芋篮子放在李铁面前的桌上,冲李铁嗯了一声。李铁点头一笑,伸手抓起一块,连看也不看,就连皮吞吃起来,好像他的手对滚烫的山芋,毫无感觉似的。小曼笑着,把屋子打扫了一气,点上蜡绳拉着秀芬噗隆噗隆地钻到黑屋里去拾掇油印机去了。李铁吃了山芋,用手巾擦擦手嗯了一声,向江丽一点头。江丽凑过去,李铁指着那稿子说:“你写的文章很好,也很快。”
江丽听了一笑。李铁立起来,拿起稿子掂量着,皱起眉头说:“还要大加修改,这样不能用。”说了把稿子放在桌上,掏出烟末,迅速地卷了支烟,打火吸着。江丽一听,一下子凉了半截,沉下脸来,不言语了。李铁吸了几口烟说:“简单地说,是因为你忘了是写给什么人看的。”
江丽惊愕地望望李铁,把稿子拿起来,默默地翻阅着。李铁走到门口向外看了一下,回来站下继续说:“光靠大道理,是不能说动伪军的。应当把他们最关心的切身的事情,最怕又最想知道的事情写进去,用实际的例子给他们指出两条道路,两种前途。”李铁说着从桌上拿过一张纸,递给她说:“这是我想的宣传品要点。你要认为可以,就参考着再搞一遍。我到分区电台去一下。”
“好吧!”江丽没有看李铁的脸,看着纸上李铁写的那飞手舞脚的字,烦闷地回答着。这时屋里已经昏暗了,忙打着火点着油灯。
李铁挂上驳壳枪走出门口,又探身回来说:“这样,你先睡一觉,吃点东西,明天再弄吧!”说完望了江丽一会儿,想说什么又没说,回头大踏步走了。
江丽在灯下抱着头坐了一会儿,回身躺到炕上。浑身像散了骨头架子,出了一口长气,心里好生难过。自言自语地说:“不行,不行,我怎么连这点事也做不好了呢?”她一难过越发头疼得厉害起来,太阳穴嘣嘣直跳。
小曼从黑屋里钻出来叫着:“江姐,都弄好啦,快去吃完饭回来再干吧。喂呀!怎么啦,又头疼了吧?”小曼说着跑过来,爬上炕摸她的头。秀芬也跑来,偎着她问长问短。江丽只捂着脸不做声,好一会儿才说:“你们先去吃吧,我要睡一会儿。”江丽怕她俩看见自己的泪痕,忙推开小曼的手,拉过夹被来把脸蒙上。
小曼说:“好吧,我去叫娘给你做点好吃的送来。”说了拉着秀芬咚咚地跑了。
江丽见她俩走了,唉了一声,气得捶着自己的头。反正睡不着,她索性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坐在一个板凳上。一弯月亮爬上了房角,静幽幽的银光透过稀疏的槐树枝,照在地上。一阵微风,几片残余的槐叶悄悄地飘落下来,落到她的头上,身上。墙角里一个蟋蟀唧令唧令地叫着。她疲乏地呼出一口气,心里刚怨自己不中用,猛然间想起了张俊臣学文化那回事。有一次,江丽一下教给他二十多个生字。第二天早晨,江丽起来看见张俊臣还坐在那里一股劲写着呢,大概写了整整一晚。他不好意思地对江丽笑笑说:“我一下一下不停地凿,能把最硬的花岗石凿成个石狮子。世界上没有凿不动的东西!就看你是不是比它硬。”想到这里,江丽心里热了一下。李铁说的话,宣传品的题目,又在脑子里反复活动起来。她抱着头苦想了好一会儿,“嗐”了一声,猛然立起来,回到屋里坐在灯下,又看起自己的稿子和李铁写的提纲来。果然越看觉得自己的稿子越空。她沉思了一会儿,脑子突然明朗起来,一连串的新鲜字句涌现出来了。她顾不了头疼,拧了一条湿手巾箍在头上,迅速地写起来。风大了,吹起落叶,在院子里旋转着簌簌地响。她以最快的速度写着,忘掉了身边的一切。忽然听到一阵笑语声。江丽忙走到屋门口一看,梯子上一个人正往下走,一看是许凤一面下梯子一面高兴地喊:“小——江!”离地还有四个梯级就张起胳膊往下一跳,像燕子般飞落到地上,张着胳膊跑进屋来。她把江丽搂起来,又跳又扭,不住地格格地笑。江丽给弄得莫名其妙。这时,梯子上一个跟一个下来了一群人,张大娘和小曼、秀芬也端着饭来了。李铁手里举着一叠纸,大家围着他,跟着他,挤挤拥拥地来到屋里。李铁笑容满面地大声说:“同志们,告诉你们个好消息,苏联红军在斯大林格勒打了一个大胜仗。到十月十四日,四十八天苦战,歼灭德国鬼子三十万人。”
“哈哈!……苏联红军万岁!”
“这一回法西斯可快完蛋啦!”
“打完德国鬼子,红军准来帮咱们打日本帝国主义!”
“那当然啦!”
大家快乐地手舞足蹈起来。李铁拉了江丽一把,递给她一个纸包说:“喂,快吃,这是治头疼的药。”
江丽一笑,从李铁手里接过药来,一下装在衣袋里,只顾和小曼拉着手跳啊跳的。大娘忙去拉江丽说:“快吃吧,面条要凉啦。”
江丽急急地说:“等等,等等嘛!”
李铁又拿出一叠纸说道:“这是分区电台今天收到的延安《解放日报》社论,是为了庆祝斯大林格勒大胜利写的,谁来读一下?”
江丽一下夺过去说:“我来读。”她兴高采烈地读着,大家静下来听着,乐得眉开眼笑,你瞅瞅我,我瞧瞧你。李铁在桌上铺开一张白报纸印的苏德战场地图,用红铅笔在上面按着旧箭头,向前画出又粗又红的新箭头。读完了,大家又一阵喧哗,夹杂着愉快的笑声。他们简直毫无顾忌了,一时都忘了什么保守秘密,纵情地大声说笑起来。小曼拍着掌在当屋又拉着秀芬舞起来。这喧哗声简直轰轰地震动了全村。秀芬喊着:“要立刻把消息印出去,叫全区全县的群众都知道!”“对!我保证今天夜里刻出来。”江丽高兴地一跳说:“快拿过钢板蜡纸来。”江丽说着把头上的毛巾勒紧了一下,挽了挽袖子。
“吃点再弄,都凉啦,你这个闺女呀!”
大娘皱眉说着,端着一碗热面汤,追着江丽。
* * *
[1] 兰式:即石家庄造步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