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阴谋
秋夜,天高露浓,一弯月牙在西南天边静静地挂着。清冷的月光洒下大地,是那么幽暗,银河的繁星却越发灿烂起来。茂密无边的高粱、玉米、谷子地里,此唱彼应地响着秋虫的唧唧声,蝈蝈也不时加上几声伴奏,吹地翁像断断续续地吹着寒笳。柳树在路边静静地垂着枝条,阴影罩着蜿蜒的野草丛丛的小路。这时,武小龙、萧金持枪走在前边,许凤、李铁并肩走在后边,低声地说着话。李铁把和周明、王少华谈话的经过都讲了一遍。许凤听着不住地点头。李铁这时心里十分感激许凤,不由得小声对她说:“许凤同志,你因为我遭受冤屈,被人污蔑,心里不难过吗?”
许凤说:“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自己问心无愧,什么也不怕!”
李铁听了心里更加敬重她,也说道:“我也是这样想,反正我的一腔热血随时准备为祖国流光,我不做对不起党的事,任人家怎样诬陷,我也不怕。”
许凤说:“我们不能再这样等着被敌人捉弄了。我认为王少华同志说得对,这些事件里边是有阴谋的,我断定区委里边就有内奸!”
李铁说:“那么你是说赵青吗?”
许凤说:“对!我敢说我们受了他很久的欺骗了。”
李铁说:“可是我们并没抓到证据。”
许凤说:“已经抓到一些线索了,我相信很快就会找到证据的。我已经叫两个同志去搜集材料了。你知道吗?杜助理员突然失踪了。根据我和杜助理员的母亲谈的情况来看,他是不会逃亡的。他既没有路费也无处投奔。我想杜助理员一定被他们利用过。在和我谈话之后,正要坦白的时候,突然被人杀害了。”
李铁嗯了一声说:“那么说,秘密政治土匪的活动,一定和这个事有关系,而且我们也都遭受过不止一次的袭击了,这是有经验的人领导的。”
一路说着话回到了王庄,到了秀芬家里。江丽已经在屋里等着。一见许凤、李铁进来,机灵地拉着许凤小声说:“凤姐,得到了新的情况。”
江丽这些日子分配在东乡几个村领导工作。她作风细致稳重,培养了一些可靠的秘密骨干,工作做出了很多成绩。许凤曾叫她帮助刘治安员进行调查工作,见她回来了,估计她可能得到很重要的材料,便忙问道:“杜助理员失踪的事情找到线索了没有?”
江丽说:“正是这个事。已经证实,杜助理员在失踪以前,确实到赵青家去过,以后就不见了。刘治安员太忙,叫我来向你汇报这个情况。”
许凤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江丽说:“刘寒露说的。前两天她又守着我哭了一顿,非要求跟赵青离婚不可。她工作很积极,正要求入党呢。她也早就怀疑赵青一家子。我和刘治安员商量了,动员她到婆家去了。如果发现什么情况,就来告诉我们。”
许凤一听,眼珠机警地一闪说:“原来是这样。明天叫赵青来,我跟他谈谈。”
第二天赵青随着武小龙来到王庄,一路上盘算着怎样对付许凤,想着走进了许凤的屋子。许凤正在静坐看书,见赵青进来,平静地点点头让赵青坐下。赵青坐在许凤对面,掏出小手绢擦擦鼻子,等着许凤先开口,看她说什么。这时李铁挎着驳壳枪,面色冷峻地从外面走进来,一句话也没说,点点头坐在隔扇门口一个凳子上,静静地吸烟。三个人各怀着警戒的心情,都觉得空气紧张起来。赵青凭着自己异常的敏感,从许凤那镇静的目光中,看出了一种极力掩藏着的怀疑和敌对的神气,好像已经看穿了自己的秘密。赵青干咳一声,避开许凤的目光,拿出烟末和纸来卷支烟吸着,手指头微微有些颤抖。许凤不慌不忙地看着赵青问道:“上次区委会议的第二天晚上,杜助理员到你家去了之后,又到哪儿去了?”
赵青见许凤说得十分肯定,停下来用眼睛正面盯着自己,像迎头挨了一棒,止不住心里一跳。这个情况如果不承认就会立刻露马脚。想着赶紧装作吃惊地问道:“怎么,杜助理员不是回家了吗?我正想派人去叫他呢。”
许凤看出了他那竭力掩饰的惶惶不安的神气,便单刀直入地说:“不,他没有回家,他死了!”
赵青一听立刻装作大惊地说:“他死啦?这不可能吧!”
许凤立即追问道:“那么你说他死了没有呢?”
赵青听到许凤这样追问,实在不好答复。说没有死吧,交不出活人来;说死了吧,又怕再追问下去。急忙眉头一皱说道:“我不知道。”
李铁在旁边插进来说:“指导员,你是他那个工作组的领导人之一,你应该知道才对呀!”
赵青好像非常坦白地一摊两手说:“我真不知道!”
许凤说:“这不要紧。给你五天时间,你去了解清楚,再向区委会报告可以吗?”
赵青心跳得厉害,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个任务,竭力镇静地吸口烟说:“可以,我一定负责了解清楚。”
许凤继续追问蔡村支部书记被暗杀的事情,武装政治土匪活动的情形。她逼着叫赵青汇报在这一方面了解到一些什么情况。赵青就竭力回避着不谈,只是检讨自己工作不深入,脱离群众,政治上麻痹大意,扣上一堆大帽子。许凤正面地指责他说:“别人都能汇报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你为什么这样不关心呢?”
赵青就支支吾吾一直用检讨来应付。这一场谈话,把赵青逼的头昏目眩,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恨不能立刻摆脱她才好。
正在这时,萧金进来说:“政委,县公安科政工队吴队长来找你。”许凤答应着:“好,我就去。”回头向赵青说:“好,你先回去,等你了解清楚了,咱们一起跟公安科王科长去谈好吧。”
赵青一听县公安科来了人,料定区委和公安科已经在集中力量搞自己,心里更加紧张起来,连忙说:“好,好,就这样,我一定负责调查清楚。那么,小队就由李铁同志都带起来吧,只给我一个通讯员就行了。”说了走出屋来,看看已是满天星斗。
寒露自从和江丽谈话之后,就来到婆家。她一存戒心,就立刻发现了可疑的现象。为什么总是深更半夜地来些不三不四的人呢?这些人的作风完全不像游击队员。每逢来人她总是想法听他们说什么,可是什么话也听不到。赵青也不来她屋里睡觉,总像有什么心事一样。这天夜里赵青匆匆地回家,总是心神不宁,一到家又看见了潘林的信,要他转告小鸾安心在村工作,县政府暂不需要她去当刻写员了。心头又是一惊。越想越觉得中了许凤的计。他觉得许凤一定在怀疑自己了,必须赶快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露了马脚。他想了好一会儿,便走到寒露的屋来,一进屋便倒在炕上。寒露正在灯下缝衣裳,见赵青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在灯下看了一会儿,又装起来,挨近她笑着说:“我多想跟你亲近哪,可你净不理我。”说着一把攥住了寒露的脚丫。寒露忙缩回去躲开他。赵青可就百般温柔地哄起寒露来,从来没有过的甜言蜜语往寒露耳朵里直灌。并且赌咒起誓地说,以后绝不再干叫她生气的事。又像含冤受屈似的把自己洗白了一番,诉了一顿苦,竟至擦起眼泪来。寒露从结婚以来也没有尝受过这种温存,以为是许凤叫他去批评了一顿,所以回心转意了。也许自己的怀疑是误解了他呢。一时心软下来,禁不住赵青缠个不休,也就和赵青神魂飘荡地做了一回好梦。赵青在寒露情热中间问道:“你可跟区里哪个同志说过什么没有?”
寒露想:就是跟你好了,那些话也跟你说不得。忙说:“没有,你想想,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呀!再说,我有什么好说呢?只跟区里说过高村的事。”
赵青又问道:“那天傍黑你来的时候,碰上杜助理员了吗?”
寒露心里跳了一下,暗想这是什么意思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忙道:“什么杜助理员,我不认得,只看见两个队员往外走了。”
赵青平素知道寒露向来不喜欢多嘴多舌的,见问不出来,也就置信不疑,懒懒地躺着愁眉双锁。躺了一会儿,忽然起来,胡乱换了件褂子就走了。寒露见赵青走了,起来穿好衣裳,拾掇炕上的东西。一抖衣裳,从赵青的褂子里掉出一个小本子来。寒露便拿到灯下来看,只见上边写了百十个人名,名字的上端标着第一组,第二组,第三组。另一页上写了二十多个村名,画了各种符号。还有几页日记也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以为这是赵青的记录本。这样的秘密材料怎么能随便丢掉呢?想着拿了本子追出去。估计他一定到东跨院的屋里去了,便从北屋里走出来,要从小夹道拐进东跨院去。刚一走下台阶,就见西厢房小鸾的屋里灯光彻亮,有两个人影闪动着,嘀嘀嗒嗒地说着话,好像挺着急地在拾掇什么。寒露听出来那是小鸾和姨娘小美。寒露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也不想多招惹她俩,便从夹道里拐到东跨院里去,刚走到窗台跟前,就听见胡文玉大声问:“我住一宿怕什么?”赵青嘘了一声说:“小声点,你来有人看见没有?你最近千万不要离开县委机关。”寒露听着,冷丁一惊,警惕地藏在石榴树后面听着。只听胡文玉笑着说:“我黑夜来,黑夜就走,没有人看见,怕什么!”又是赵青的声音,“你立刻回去,要坚持住,过几天咱们再联系。”胡文玉道:“不用你赶我,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停了一会儿,又听见赵青一拍桌子说:“非立即改变斗争方式不可!要不,就完啦!”胡文玉问道:“怎么的,哪一点露了馅啦?”赵青急促地说:“那天许凤找蔡村的干部了解蔡九芳被杀的案子以后,许凤决定转移到蔡村去。这件事只有我和蔡云山两人先知道。我就给了情报,叫枣园据点去包围蔡村,可那天晚上她们刚到蔡村住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让包围的部队扑个空。显然,这是许凤在考察我。我混蛋,我上了许凤的当了!今天许凤把我叫去追问了一顿。”又听赵青冷笑了两声,咬牙切齿地说:“追吧,追得紧了,就提早……等等!我出去看一下。”
寒露听见赵青说到这里,忙跑回屋来,好半天还吓得心直跳,心惊胆战地在屋里等机会,还想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胡文玉和赵青并肩向大门走去,一面走,一面还叽咕着什么。赵青送走了胡文玉,又回屋去了。寒露听着小美也回东间屋里去了,忙凑到窗户玻璃上往外看,见小鸾和葛三也向东跨院走去。又停了一会儿,决心再去听听,便悄悄地倒掩上门,轻轻地溜过夹道,从阴影里贴着墙用脚尖点地跨过墙角,刚走到窗户边,就听见屋里小鸾咬牙切齿地小声说:“杀死他们!”寒露一听,吃了一惊,忙悄悄地掩在窗前浓密的花枝阴影里侧耳听着,就听到葛三一面吃着东西说:“刚才队员来说,小队正准备出发,问准了许凤是准备转移到王庄去,情报嘛,早送到枣园了。”
赵青说:“昨天晚上你在郎小玉面前暴露了什么?”
葛三说:“没有!没有!”
小鸾说:“没有就好。我们怎么干法?”
赵青说:“里应外合,等外边包围好,里边也动手,把他们一下都抓进据点里去。”
小鸾说:“不,不能等。要提防万一据点里不出来,或遇到什么情况就落空了。要先把许凤、李铁干掉,老葛就到枣园干上。反正平时谁都知道老葛经常跟你闹别扭,跟朱大江特别好,他们抓不住别人的把柄。”
又听赵青说:“那就这样吧,老葛,给你这包药,如果用不上就开枪。要是许凤不在王庄,就到张村去找她!”
葛三说:“放心,这点事不费吹灰之力。”
接着是在驳壳枪里压子弹的声音。又听赵青说:“小鸾,向四表妹提媒的事,你可抓紧帮助老葛办。”
小鸾格格地笑起来说:“怨不得四表妹总跟我提到老葛,原来你们俩对了象啦。”
接着是葛三哧哧的笑声。赵青又说道:“老葛放心,保证不出一个月,准把四表妹送到枣园据点跟你结婚。”
寒露听到这里,联想起小本子上写的东西,一下都明白了,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能再等,赶紧回到正院,也不到屋里吹灯便向大门走去。在大门洞里立着一个可疑的带枪的人,见寒露出来忙问:“大黑夜往哪儿去呀?”
寒露说:“上文汉大伯家找春嫂子去。”说着开开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寒露一走出胡同口,就加快了脚步,一出村头四下看看没有人影,便一阵风似的跑起来。
寒露知道江丽今天回张村,估计许凤也一定在张村,便抄了小路往张村跑去。跑了三四里路之后,就淌下汗,张嘴喘着气,胸口辣丝丝地疼。正在跑着,一回头见后面有个人影向她追来,急得一下绊了个跟头。赶紧爬起来,摸摸小本子还在衣袋里,便咬着牙向前猛跑。这里是十五里大洼,怎么也跑不到前边村里,眼看就要被追上。她越急越觉得腿迈不动,渐渐听见后边咚咚的脚步声了,自己又没有武器,这怎么办?忽然,看见前边一里多远树林边有一溜人影晃动着,一会儿又看不见了,也不知是游击队还是敌人。她只好抛开那边,拐向另一条小路。要是能跑到那边,也好伏在豆子地里藏一下。跑着就听后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听到了是赵青那凶狠的喊声:“站下!站下!”
寒露暗想一定是赵青发现我走了,小本子不见了,便来追我。她不答声,只顾拼命地跑,眼看赵青快追上了,寒露急得一下把小本子扔到路边谷子地里去了。又跑了几步,一下被赵青揪住衣裳,寒露情急智生,猛回头,一下撞在赵青的心口上,赵青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了。寒露和赵青撕滚着夺赵青的手枪,一面大喊:“救人哪!救人哪!”
赵青比她力气大,挣扎了几下便把她压在底下,用枪逼着问道:“小本子呢?快给我,不然就打死你!”
寒露只顾大喊。这工夫就听见左边地里哗啦哗啦一阵高粱叶子响,接着从百十步远处庄稼地里窜出来三十多个人,大喊:“干什么的!”
寒露听出是李铁的声音,急喊:“快来呀,抓特务呀!”
赵青立刻慌乱地向寒露开了两枪,寒露肩部中了枪弹,流出血来。可是这会不知寒露哪来那么大的劲,一翻身坐起,一口咬住赵青的右手腕,怎么也不松嘴,赵青疼得一松手,枪就被寒露夺了去。赵青站起来就跑。李铁带着队员们急跑过来。原来许凤接到了洛殿的情报,知道敌人今天晚上来包围王庄,就叫李铁带小队去伏击敌人。李铁他们刚走到这里,听见喊声就跑了过来。李铁立刻派队员去追捕赵青,自己上去扶着寒露坐起来,忙问:“寒露同志,怎么回事?”
寒露依在李铁臂弯里,胸膛上满是鲜血,眼睛里滚出泪珠来,喘着气说:“那边谷子地里,赵青的小本子,快!赵青、胡文玉、小鸾都是特务,派葛三去杀凤姐去了,快去救她!”
萧金立刻到谷子地里找回了小本子。一阵枪响过后,不多时,武小龙带着四个队员把赵青抓了回来。赵青被五花大绑地捆着,低着头立在那儿。李铁立刻派陈东风带两个队员押解赵青到王村去,又派两个队员找门板来把寒露抬回家去。两拨人走了,李铁立刻命令武小龙带一班人去逮捕小鸾,萧金带二班、三班到枣园附近伏击敌人,自己带上通讯员小刘到张村去抓葛三。
队伍立刻分成三股跑步出发了。
二 搏斗
黑夜,外边刮起了呼呼的大风。小曼正在锅台边烧火,锅里冒着热气,葛三从外边一脚踏进屋来问道:
“政委在屋里吗?”
小曼格格地笑着说:“在屋里。你来啦,找她有事吗?”说着掀开锅盖,看看水已经开得哗哗的了。
“我来送一封信,还有事要当面报告政委。”葛三说着掏出小烟袋来,在灶火坑里对火吸烟。趁小曼去拿壶来装水,顺手把毒药撒在锅里。见小曼拿了壶回来,一点也不注意,拿个瓢往壶里灌起水来。
“小曼,来一下。”许凤在屋内叫她。
小曼答应着提着壶进去了。葛三退出屋来坐在台阶上,不慌不忙地吸着烟,心里好生高兴,暗想:看样她们没有准备,这一下成功了,等她们喝下去就走。这时小曼走出来叫道:“葛三,政委叫你进去。”
葛三答应一声:“有!”立起来兴高采烈地大踏步向屋里走去。一掀东间屋门帘走进隔扇门,只见许凤迎门立着,面容严峻地喝一声:“举起手来!”
葛三面对着枪口,拔枪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举起胳膊,驳壳枪被人从身旁伸手过来拔去了。葛三连声喊叫:“政委,为什么下我的枪?不能这样冤枉我,我是个老队员!……”
许凤严厉地说:“捆起来!捆上有话慢慢地说吧,不会冤枉你的!”
突然,葛三的胳膊被秀芬拧到背后去。江丽、小曼帮着把葛三用绳捆起来。秀芬在背后一推,把葛三搡到屋里来,弄得他一趔趄差点跌倒。他吃惊地看了秀芬一眼。许凤指着靠墙的板凳叫葛三坐下,沉静地问道:“昨天晚上派你跟郎小玉一块去执行任务,结果怎么样,丁拴抓到了没有?”
“没有抓来,那,那是因为他跑了。”葛三委屈地拉下眉梢,咧着嘴露出大板牙。
许凤冷冷地盯住他问道:“为什么叫他跑了?”
葛三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这不是报告来了吗?”
许凤忽然岔开话头问道:“郎小玉呢,他到哪儿去了?”
葛三惊疑地转着眼珠子,反问道:“他没有回来吗?”
“别装傻,我问你哩!”许凤喝住他。
葛三仰头想着说:“他自己没言语就走了。我真不知道。大概他到王庄去了吧?他常到王庄那个闺女家去,对,是瑞雪家里。我敢保险,他俩一定在一起呢。”他像得了救似的,唾沫悬天地胡扯着。
许凤一挥手冷笑一声说:“算啦!别瞎扯啦,你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好,不然,对你可是不利的!”
葛三低下头沉默不语。
许凤看看他继续说:“给你一会儿工夫,你好好考虑考虑。现在坦白了还不算晚,一定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我!”葛三抬起头来愁眉苦脸地试探着说,“奇怪!真是奇怪!叫我说什么呢?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同志!这样……”他装模作样地嚷叫着,翻转着眼珠子,见许凤坐在炕沿边上正严厉地看着自己。秀芬站在隔扇门边,小曼站在里头迎门橱边,都举着手枪,瞄着自己。江丽拿了一叠白纸放在炕桌上,手里捏着一支钢笔,像是准备着记录口供。许凤转过脸来,灯光照耀着她那明亮的目光一闪,正要问葛三,听着院里有脚步声,一掀门帘见是刘治安员和张立根走了进来。张大娘也在隔扇门口探头进来吃惊地望着,后边好像还有七八个村干部小声叽咕着什么。刘治安员和许凤低声说了几句话,许凤一摆手,跟着他走出去了。紧接着江丽、小曼也走了出去。只剩下隔扇门墙边秀芬的一支枪口还紧紧瞄着葛三。葛三心乱如麻,暗暗嘀咕:莫非有谁被捕了?或者有人坦白了?再不就是叫郎小玉看出什么破绽来了?他低头回忆着昨天黑夜的经过,难道真弄出了什么漏洞吗?……
昨天夜里,葛三和郎小玉接受许凤给的任务,到滹沱河南路村去抓政治土匪丁拴。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滹沱河边,凫过水去,一路小跑进了路村,悄悄地上了丁拴家的房,压了顶,一听丁拴不在了。郎小玉来抓之前探听准了他在家,为什么又溜了?一定是有人透露了风声。两人又跟村里的干部仔细研究了一回,找了几个地方也都扑了空。看看天已半夜,为了继续了解政治土匪一些情况,郎小玉便和葛三去宿在邻村葛庄。郎小玉知道在据点维持会里管账的杜二知道丁拴的底细,就到他家里来住。杜二没有回来,便跟杜二嫂东拉西扯地了解了一些线索。随后看了洞口,两人嫌热,就在有洞口的东厢房屋顶上铺上被子去睡。都拾掇好了,葛三却说:“小玉你睡吧,我出去一下,到家里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郎小玉立刻爽快地说:“去你的吧,快点回来,不然我可就自己走了。”
葛三哼哈答应着走了。郎小玉心里骂了一声。他早就对葛三有怀疑,这次许凤派他出来,又嘱咐处处多加小心,就更注意葛三的形迹了。他看出葛三今天神色不正,总是嘀嘀咕咕的。这时候又去干什么?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郎小玉越想越怀疑,一骨碌爬起来,下了房一看,二嫂正在台阶上立着向他招手呢。郎小玉知道二嫂可靠,来叫自己,一定有事,忙跑过去,刚叫声“嫂子”,二嫂一把拉住他进了屋门,插上门闩,这才悄悄地说:“我以为你是个小傻瓜呢,正想上房去叫你。你怎么跟葛三一块儿来呀!”
小玉说,“我也知道葛三不可靠,有心防着他。嫂子,回头他来了,你千万别开门,我在这里躲一躲——这屋有洞吗?”
二嫂说:“这屋有个秘密洞,是我跟你二哥偷偷挖的,谁也不知道,你快进去。”说着端着灯,把墙基的砖一推,露出了一个洞口,指着对小玉说,“下去吧,听着点,我不叫你,可不许出来。”
小玉说:“等一下,我看看。”他拿了枪又回到屋门边,从门缝里观察着。一会儿就见三个人影一晃,上了东厢房。一个人狠狠地踢了一下被子,跟另外两个人交头接耳地叽咕了一阵,就从梯子上下来。往这屋门口走来。
二嫂赶紧叫小玉钻了洞。郎小玉在洞口蹲着,侧耳听着动静,只听葛三叫道:“嫂子,郎小玉在你屋里睡上了吧?”
听着二嫂往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道:“死葛三,你别胡说八道!”
“嫂子,开开门进去歇一会儿。”
听着二嫂开了门,几个人跟着走进来。葛三的声音:“小玉没有到你这屋来?”
二嫂不满地吭了一声:“不相信我是怎么着!说没有,就没有。我听他在当院说了一声去找你去,就走了。”
听着葛三一面小声说着话,跟另外两个人一起出去了,大概说什么秘密话去了。待了一会儿,葛三又回来,嘻嘻地笑着说:“嫂子,这回可就剩了咱俩喽!”
二嫂一听生了气说:“葛三,你想怎么着,要欺负我吗!”接着就听见葛三哎哟哎哟地哀求着:“好嫂子,开玩笑嘛,你认真起来啦!哎呀,你这母蝎子,把我耳朵都揪下来了。”
二嫂格格地笑道:“饶你这一次,给你点酒喝吧。这是你二哥从据点里带回来的。”
葛三笑哧哧地说:“嘿!怨不得我今天眼皮跳,知道就有点口福,好几天不喝酒真馋坏了!”
二嫂小声问道:“你真要抓丁拴吗?难道你们这一盟拔了香头子啦。”
葛三吱地喝了一口酒,扑哧一声笑道:“傻嫂子,要真抓,有十个也抓住了。你那会儿对郎小玉说话,我听着真担心,怕你走了嘴。可是你还机灵,对小玉胡编了一套线索,真把小家伙哄信了,还直往小本上记呢。”
接着是两人嘿嘿哈哈的笑声。
郎小玉听着心里一惊,暗想:原来二嫂也跟他们是一伙儿,这可糟了,中了计了,不如趁这工夫悄悄弄开洞口干掉他俩……啊!不要胡思乱想,她不是明明说我不在吗?不!说不在可能是为了稳住我,她不会悄悄地告诉葛三?……别着急!他不是没有动手吗?沉着点,再听听,她不可能是坏人。刘治安员说过的,二嫂的丈夫杜二是刘治安员派进据点去的。二嫂呢,原来是大地主家的丫鬟,是共产党八路军解放了她,她才能跑到杜二哥家来,成了夫妇,小日子过得蛮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跟葛三他们一伙反对共产党?……不要紧,反正我有枪在手,拼也拼个够本,且听他俩说什么。
一会儿,又听见葛三嘻嘻哈哈地问:“嫂子,托你办的那事怎么样了?把你妹子给我说说吧,嫁给我错不了!”
二嫂用鼻子吭了一声:“你不是要娶赵青的四表妹吗?”
葛三哎了一声说:“难说。那浪货一会儿给我灌迷汤,一会儿又翻脸不认人了,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哪像你妹子是个老老实实的大姑娘!”
二嫂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提是提过了,别的她没意见,只是嫌你不是个官儿,有人给她说着据点里一个中队长呢。嫁个在警备队当官的,吃香喝辣,穿绸裹缎。嫁你这穷八路,跟你打游击喝西北风呀。”
葛三听着把酒盅儿啪地一放,嘿了一声说:“不就这一条不称心吗?咱们这就成了亲戚了。你就告诉她吧。”他压低了声音说,“很快我就去枣园据点里当中队长了。这话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三个人说,连二哥也不能说。”
二嫂嗯了一声道:“看你这个不放心劲,我给你说出什么去过,信不着就算了。”
葛三急得说道:“得!得!谁不信你啦。告诉你吧,我正想介绍你参加我们的组织呢。”
二嫂哼了一声说:“去你的吧,妇救会都散了,你还能有个屁的组织!”
葛三不服气地说:“没有?我们的组织你不知道,这个组织呀好极了,参加的人将来都能升官发财。”
二嫂笑道:“我又不想做官。我呀,什么都干不了,叫我参加干什么?”
葛三认真地说:“我早打算好了,你这里就做个联络站嘛,钱还少得了你花的?好嫂子,明天就对你妹子去说,成不成还不在你一句话!”
二嫂道:“那当然啦,可是你才说的那个组织是什么呀?”
葛三才哼了一声,就听见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几个人走进屋来,一个不熟悉的声音对葛三说:“到处都找遍了,没有郎小玉。”
“东屋地道里边有没有?再找一遍嘛。”葛三说。
“也找了,没有。”
二嫂嗯了一声说:“也许出村走了呢。不过走也走不远,也许能追得上哩。”
葛三一拍桌子道:“对,咱们去追。”
郎小玉听着一阵脚步声,几个人都走了。屋里静下来,郎小玉觉着出了一身冷汗,枪把上也湿渍渍的都是汗水了。这时听着二嫂插上大门,在院里咳嗽着,又进屋插上屋门,到洞口边,轻轻叫道:“小玉,快出来!”说着伸手推开了洞口。
郎小玉钻出来,打扫着身上的土。
二嫂点了小玉一指头说:“险些你的小命就完了。听明白了吧?许凤同志早就给了我任务,这一回省得我跑去汇报了。”
小玉忙道:“明白了。好嫂子,我得快走。”
二嫂从墙缝里掏出一个小纸条递给小玉说:“当着葛三我怎么敢说实话,丁拴他们的几个匪窝都在这上边了。你回去把听到的都报告给许凤和王少华同志,就说我一定完成任务。”
郎小玉接过纸条来藏好,拭着汗,用碗舀了半碗凉水喝下去,笑着说:“我的好嫂子,我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好,我走了!”
二嫂开开屋门,一拦小玉说:“等等,让我出去看看有人没有。”
二嫂听着没有动静,开开屋门轻轻一侧身走出屋去,四下里察听了一下,这才下台阶向大门走去。郎小玉持着枪掩在墙阴里跟在后边。二嫂慢慢地开开大门,探头出去向左右一看,见没有人,才回头轻轻叫小玉。郎小玉闪出大门走了。二嫂不放心地站下,倚在大门口,直到郎小玉的背影看不见了,这才轻悄悄地插上大门,往屋里去。
郎小玉溜着墙阴树影,一阵风似的跑到了村北大苇坑地边上。看看没有人,便溜进苇地,拣一条无水的小路向前走去。他轻轻地用手分开苇叶,一点响声也不敢弄出来,用脚尖点地悄悄地走到了苇地边。刚想探头出去,就见五个人影绰绰地从左边走来,坐在前边一棵大柳树底下,小声说起话来:“小玉这小子一定他妈的凫过河去了。”
“葛三你真他妈的乏货,为什么路上来的时候不拾掇了他?”
“你试试,他妈的那小子比孙悟空还多七十二个心眼,他不转眼珠地盯住你,根本得不了手。”
“他奶奶的,眼看着一支满带烧蓝的二把盒子枪,没有弄到手。”
“哎!我看这样吧,葛三回去明天晚上还叫着他来,咱们在庄稼地里劫住干了他。”
“他不会猜疑不来了吧?”
“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可以猜疑的。”
几个人又站起来,说着话往前走去,底下的话听不清了。
…………
葛三低头想着:郎小玉一定是头里回来了,他不会知道我的底细吧?正在捉摸,就听许凤问道:“你始终没有找到郎小玉吗?”
葛三愣了一下,抬起头来,见许凤、江丽都又坐在原处,看样要认真地审问了。葛三张张大嘴,什么也没有答。许凤又问道:“你们今天黑夜一共来几个人哪?都是谁?”
葛三像挨了一棍子,身上一机灵,忙说:“就,就我一个人来,来,来……”
这时村外响起了枪声。葛三一睁大牛眼,立起来。听着枣园方向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情不自禁地一咧大嘴。见许凤依然稳坐不动,冷静地观察自己。心里一慌,扁着嘴咽了一口唾沫。许凤冷笑一声说:“你们里应外合的计划已经失败,你着急也没有用了。渴了吗?喝点儿开水再说。”说到这里向小曼递过一个眼神。小曼端了那碗水就往葛三跟前送来。葛三扭开脸躲着水碗,吓得乱嚷:“不!我不渴!不渴!”
许凤冷笑了一声,目光凛凛地说:“怎么?不敢喝,怕毒死吗?你在锅里放进了什么?”
葛三倒退在墙角落里,好像吓得惊慌失措地浑身乱动,往墙上挤着。听着枪声越响越远,这是接应葛三的土匪被张立根他们打跑了。枣园据点出来的敌人也被牵制到别处去了。
许凤沉着地看着葛三说:“坐下,说实话吧,大概你也知道,隐瞒是办不到的了。”
“是,我说,我说……”葛三的胳膊抽动着,好像哆嗦似的。
“好,我问你,过去你跟土匪头黑七在一起干过吧,为什么你从来不讲?”
“不,政委,我是当了义勇军才认识他的。”
“别害怕,只要坦白了就宽大你。我问你,前几天区委会议之后,是不是你叫杜助理员到赵青家去的?后来你跟他一起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这,这个……”葛三苦着脸摇着头,结结巴巴地吭哧着,偷偷地挣开了绳子,顺手抓起了靠墙的一块木板,突然大吼一声向前猛一扑,用木板向许凤的头上砸去,咔嚓一声,油灯和水壶被砸碎了,屋内顿时漆黑,谁也不敢开枪。只听扑棱扑棱一阵响,秀芬、江丽和在外屋立着的张大娘都被撞了个跟头。葛三蹿出去了。秀芬眼明腿快,跳起来一个箭步跟了出去。葛三闯出屋门正纵身往台阶下跳,秀芬已经追到台阶上来了,急忙伏身嗖一下子插进一个绊,正勾住葛三一只脚,只听扑通一声,葛三摔了个嘴啃地。他腾身一跳爬起来又往门外跑。许凤也紧追出来,瞄准一枪打去,葛三又栽倒了。秀芬跟着跳下台阶跑过去按葛三。葛三急得就地一滚把秀芬揪倒了,右手拔出腿插子就向秀芬的胸膛刺去。江丽提着驳壳枪急急地奔过来,可不知怎么着是好,忘了开枪,两手揪住葛三的胳膊,滚做一堆,急得用牙咬他的手背。小曼也跑过去。许凤一步跳下台阶,刚喊一声:“别打死他!”小曼早抡起手榴弹狠狠地向葛三头上砸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葛三头破血流,两手扑地死去了,嘴里噗噗地喷着血沫子。许凤忙把秀芬拉了起来。
张立根带着民兵跑进来,村干部们、邻居们都跑来了,惊惊慌慌地打听是怎么回事。正在这时,李铁带了通讯员小刘,跑得汗流满面,抢进院里来。看了看许凤她们都在,这才气喘吁吁地说:“哎呀!真把人急死了。”
许凤指着葛三的尸身说:“可惜,打死了。”
李铁擦着汗说:“他死了不要紧,主要的特务头子抓住了,只要你们不出事就好。”
许凤说:“正想派人抓他呢,他倒自己找上门来了。”说到这里,许凤吩咐张立根他们把葛三的尸身抬去埋了。赶紧召集村支部布置了工作,听着枣园据点附近枪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呢。
三 就擒
武小龙去抓小鸾,没有抓到。许凤赶紧派李铁、萧金、武小龙等带队员分组去抓捕政治土匪,调查小鸾和胡文玉的下落。又派江丽去汇集材料,给县委写报告。派秀芬、小曼去看护寒露,在寒露清醒过来的时候,再了解一些情况。人们都走了之后,许凤也赶紧出发,到王庄去参加审讯赵青。她持着手枪,沿着僻静的小路急急地走着。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走来的脚步声,赶紧躲在一棵大树后边。朦胧的月光下渐渐看清了,远远地从小路走来了一个人。看那个儿和走路的姿态,一定是胡文玉。许凤不由得心里一动,赶快握紧了手枪,悄悄打开保险机。看看那人走近了,不是他是谁!只见他煞白的面孔,东瞧西看地走一阵,停一停,好像还在犹豫不决。胡文玉为什么这时候竟敢到这儿来呢?原来他在蔡村藏着,赵青一被捕他就听到了消息。他怎么办呢?左思右想,他以为自己不会暴露,可以肯定许凤他们掌握不住自己的材料,那么与其躲着,倒不如主动去见许凤,装做不知道赵青被捕这回事,一定可以混过去。如果许凤对自己有怀疑,看情形不对,也可先发制人,找个机会,用枪逼着她,把她弄到枣园去。他估计许凤无论如何不会一见面就逮捕他的,那就尽有机会和许凤玩玩手段。他边想边走。看看离近了,许凤把头缩回来,掩在树后。胡文玉从大树前边刚走过去几步,许凤突然厉声喝叫:“站住!举起手来!把枪扔在地上!”
胡文玉猝不及防,吓得浑身一抖,不由自主地都照着办了。
“走!”又是一声威严的命令。
胡文玉机械地走了几步,忽然清醒过来。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两手一拍大腿往前凑着叫道:“许凤同志,是我,是我,你怎么连我都看不出来啦?我正要去找你哩。”说着一看丢在地上的手枪早被许凤拾起来了。
许凤的枪口仍然对着胡文玉,月光照着她严峻的脸,她眼里闪射着愤怒的寒光,严厉地喝道:“站住!不许过来!”
胡文玉见她那样,只好停下来,装出委屈的神情说:“许凤同志,这是怎么回事?”
许凤咬牙切齿地说:“谁跟你是同志,走!”
胡文玉突然坐在路边土埝上大声叫道:“你好狠心!你竟这样对待我!就是别人冤枉我,你也得给我洗白,想不到连你也相信别人的胡说!”
许凤冷冷地说道:“走!到王庄去,会有人跟你对证的。”
胡文玉坐着不动,向许凤望着,流露着惶恐和凶狠的神色说:“你真忍心杀死我?”
“你不走,我就杀死你!”许凤见他赖着不动,更愤怒了。
胡文玉仰天叹了口气,摇摇头向许凤说道:“许凤啊许凤,你竟把过去的一切全忘啦!你想想,是谁在你大病当中,一连十几天日夜看护着你?是谁跑几十里路给你找吃的?反扫荡,又是谁一气扶着你跑几十里路?这都是我啊!为了帮助你学文化,不管多忙多累,我有一次嫌烦过没有?我把你当我同胞妹妹看待。想不到现在你这样整我,这样陷害我!天哪,我冤枉啊!”他越说声音越大,竟喊叫起来了。
许凤立刻严厉地命令他:“立起来,走!”
胡文玉看着盯住自己的那黑森森的枪口,无可奈何地惨笑了一声,立起来道:“许凤,你打死我吧,你,你还有没有做人的良心?咱们俩有什么仇?记得吗?大扫荡前夜我们就在这儿分别,你还对我那么好……”
许凤看着胡文玉,心里充满了无比的厌恶和愤恨。她看透了他那卑鄙无耻的灵魂,他喊着最响亮的革命口号,却咬牙切齿要流革命者的血,他不过是一个随时出卖一切的政治投机商,一个猎取权力的冒险家。一个只谋私利的贪婪的骗子……
胡文玉向前迈了一步又说:“这里没有别人,谁也不会知道,你放我走吧,我一定报答你,我回家绝不做坏事。”
许凤喝道:“你走!不然我就开枪!”
胡文玉转过身去,大声叹了口气往前走了,许凤在后边,用手枪逼着他走着,走过了柳林,走过了杨树高坡,走过了那水沟上的小桥。这些地方都曾有过她和他并肩走过的足迹。她走着,过去那些情景一幕一幕又在脑子里反映出来,为什么一个人竟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过去看不透他?愤怒、悔恨……在心海里不停地汹涌翻腾。正在这时,胡文玉冷不防转身就跑。许凤早有防备,狠狠一拳打在他脸上。扑通一声,胡文玉仰脸倒在地上,许凤又给了他一脚,冷笑一声喝道:“别装蒜!快起来走!”胡文玉眼睛被打肿了,爬起来慢慢走着,不住地东瞅西看。
许凤看穿了他的心机,在后边用枪一顶他说:“走快点,你不要打算从我手里逃走!”
胡文玉一面走一面哀求道:“看过去我总为革命做过一些工作,我求你别叫他们杀我。我一定坦白,彻底坦白。”
许凤嗯了一声说道:“当然,政策你不是不知道,只要真正坦白悔改,是可以从宽处理的。”
胡文玉走着,心里光盼着半路遇上扫荡队,那就可以跑到据点里去了。一会儿他又怨恨赵青不该瞒着自己。要是早些逃回北平也就没有这回事了。究竟是什么地方暴露了呢?难道是赵青被捕出卖了我吗?不会的。心里又恨许凤,自己过去那样爱着她,结果反叫她给毁了。
眼前到了那片洼地。胡文玉站下叹口气道:“许凤,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记得吧,就在旁边这棵大柳树底下,我上了你们的小船,咱们摇着船,唱着歌。可是如今……”
许凤用枪口顶了他一下:“别说废话,快走!”
四 逃脱
审讯已经进行到鸡叫三遍。胡文玉坐在炕下一个板凳上哭泣着,把一切都讲出来了,他低着头激动地说着,县公安科长王少华坐在炕桌正面,冷静地听着。
“这个该死的叛徒!”曹福祥愤怒地望着胡文玉,脸涨得通红,心里骂着,又暗暗痛恨自己政治上不敏锐。
许凤听着气得浑身发抖,暗恨自己不长眼睛,怎么当初爱上了这么个肮脏的东西。她恼恨的眼光扫过去,胡文玉低下头,不敢看她,只不断地用手帕擦着鼻涕眼泪。
“好吧,你好好想想,明天再说。只要你彻底坦白,组织上一定宽大你。”
王少华一挥手叫把胡文玉带下去,送到东头另一个堡垒里去看起来。萧金、武小龙押着胡文玉走了。王少华摸摸小黑胡子,叹口气说:“一个人真不能光从表面看。我向来也是称赞他的才能的。可是一个肮脏的灵魂加上才能,真是更可怕的东西。”
曹福祥摇摇头“唉”了一声说:“这件事像一棍子打醒了我。真的,我再按老样子下去不行啦!”
赵青被带进来了,一进屋向所有的人毫不在乎地扫了一眼,冷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坐在胡文玉坐过的凳子上,盯着王少华说:“我想吸一支烟,可以吗?”
“可以。”王少华冷静地一点头。
萧金把烟末和纸递给他,赵青慢吞吞地卷了烟吸着,嘲笑地眨眨眼睛说:“你们不疲乏吗?嗯!反正一切你们都编造好了,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王少华眯着眼睛说:“那么你是不想坦白吗?”赵青嘿嘿地笑出声来说:“哼,坦白,坦白什么?真可笑。”
王少华冷笑一声道:“一定要给你指出来吗?好,那么你说,大扫荡之前,你供给敌人几次情报?”
赵青徐徐地吐着烟缕,冷笑地摇摇头说:“这是捏造!”
曹福祥听着想发脾气,见许凤望了他一眼,才咽口唾沫忍住了。
王少华神色严峻地说:“你不说也不要紧,你的交通员蔡云山已经替你说了。那么,你再看看这是什么?”王少华把赵青的小本子送到赵青跟前。赵青故作镇静地悠悠地吐着烟雾,冷森森的眼睛盯着那本子,不由得身上一震,烟卷差一点掉下去。“不知道!”赵青摇摇头说,“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许凤说:“你要好好考虑一下,你们的一切阴谋都失败了,你不说也并不能挽救你的失败。”许凤眼光尖锐地盯住他。“既然这么说,何必问我呢!”赵青满不在乎地冷笑一声。“装蒜对你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处!”曹福祥狠狠地大声说。
王少华冷静地拉长着声音说:“需要听听你的申辩,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
赵青奸笑了一下说:“你们恐怕从我身上不会得到什么。”
李铁咬牙盯住赵青说:“大概你也知道我们并不想在你身上得到什么,倒是看你还想不想给自己赎罪,如果不是为了这一点,早枪毙你了。”
赵青听了身上一震,激动地吸了两口烟,低下了头。
王少华镇定而威严地看着赵青说:“对!现在给你时间,就是看你是不是还打算赎罪。”
赵青变得和缓了,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既是这样,你们何必这么着急呢,现在我只需要睡觉,让我想一想,明天给你们写来好吗?”
这时,队员刘远进来,往隔扇门口一站,向李铁急急地一摆手。李铁向王少华递过一个眼色,王少华明白一定又出了事,就赶紧打发人带赵青下去。李铁一招手,叫刘远进来问道:“怎么回事?”
刘远急匆匆地说:“枣园敌人又出动向这里来了。”
李铁、许凤、王少华、曹福祥四个人相对看了一下。许凤说:“李铁同志带小队两个班,迎上去牵制一下敌人,我们带两个班押着犯人转移到高村去。”
王少华要去布置逮捕赵青手下那一批武装政治土匪,动员胁从分子坦白,和刘治安员起身要走。临出门又叮嘱许凤、曹福祥,千万找可靠的人看守,不要叫他们跑掉。许凤、曹福祥点头答应着,送王少华走了。
李铁带着萧金匆匆地跑了出去。
许凤、曹福祥和队员们一行二十多个人押着胡文玉、赵青向高村而去。到了高村把住处安排妥当,检查了洞口和地道,和村里游击小组做好了战斗准备,已经到清晨四点钟。天将黎明,一阵漆黑加上水蒙蒙的浓雾,简直对面看不见人。为了看守和下洞方便,暂时将赵青和胡文玉关在一个闲院子北屋里。
武小龙持枪在窗外听着,见蔡二来喝了水回来说:“武班长,你也去喝点水吧。”
武小龙说:“不!我不去。”
蔡二来哎了一声说:“你这人,我给你弄水去。”
武小龙想拦住他,眼珠一转没有拦他,只说了一声:“快点回来。”
蔡二来咚咚地跑了。一会儿蔡二来端了半铜瓢凉水走来,一面走着好像还喝着。到了近前把瓢递给武小龙:“班长,你喝点水吧。”
武小龙接过瓢来嗅嗅鼻子说:“怎么,这水有股子味!”
蔡二来也向瓢里嗅嗅说:“就是,可能是日子多了不淘瓮的原因。”
“臭水,我不喝!”武小龙把瓢放在台阶上。握着枪,向一边踱过去,听着动静,望望雾茫茫的天空。蔡二来溜到武小龙身后,拔出短刀,武小龙一个向后转,蔡二来急忙把尖刀袖起来,装作仰首望着天空的样子。武小龙轻轻走到窗户跟前,又伏在窗台上,倾听着。蔡二来凑过去从背后又掣出尖刀,刚要刺武小龙,就听后边一声喊叫:“武班长!二班的人跑了五个!”刘满仓嚷着跑来。
“怎么!”武小龙急得撒腿就跑,跑了几步,忙又回来嘱咐说,“老刘,你在这儿替我一会。”
“好,你快去吧。”刘满仓提着枪,还在喘气。
武小龙匆匆地跑了。
“快去帮他追去呀!”蔡二来一推刘满仓。
“你一个人行吗?”刘满仓着急地要跑又站下。
“行,快去!”蔡二来急推他。刘满仓是个老实人,真的提着枪跑了。蔡二来冷笑着骂声:“傻蛋!”忙打开屋门,说声,“快,跟我来!”
赵青嗖一下立起来,胡文玉也跟着立起来。蔡二来领他俩到一个夹道的墙头边。赵青先爬上梯子,四下看看没人,跳了出去。胡文玉在墙头上听见枪响,心一慌,一下栽了下去。蔡二来随后跳下去,扶起胡文玉撒腿就跑。听见院里一阵喊声:“他妈的,都跑啦!”
三个人吓得急急溜出村头,不顾命地飞奔下去。不一会儿,许凤、曹福祥带领着几个队员和村干部们急急地追出来。武小龙带着一群人往郭店方向去追那几个叛变的队员去了。这三个叛徒却拼命往枣园方向跑去。许凤他们急急地追着,曹福祥急得满头大汗,一面追着向同志们喊着:“不能叫他们跑掉,叫他们进了据点就不得了啦!”
他们在拼命追赶,一面向几个叛徒的背影射击着。偏偏大雾越来越浓,一追出树林,只见白茫茫的浓雾,几个叛徒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五 云开雾散
在无边的高粱、玉米地中间,一块刚拔了藤的西瓜地里,地上蔓延着算子草,瓜藤堆成堆,到处散落着枯干的瓜叶子。在谷草搭成的窝棚旁边乱扔着西瓜皮,不断有蚂蚱蹦过来跳过去。阳光毒辣辣的,晒得人难受。游击队员们藏在这里,抱着枪散坐在几棵枣树的阴凉里。蝈蝈像竞赛似的叫成一团,好像没有一个肯停一下。队员们带着泥汗的脸上露出疲乏。有的咬牙咧嘴地在阳光下脱光了膀子抓身上的疥疮,有的捡了点干芝麻叶来搓成末,装在烟袋里当烟吸,几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品着滋味。有几个队员像馋孩子一样,贪婪地嚼着玉米秸,使劲啜吸着甜汁。突然,几十个人都立起来望着,东南方向王庄着火了,冒起一个烟柱,又冒起一个烟柱,浓烟在天空飘浮着随风西卷。
队员们叽叽咕咕的,咒骂夹杂着议论:
“烧吧,又是该死的叛徒干的,该千刀万剐!”
“要知道他们是叛徒,早枪毙他们就好了,省得这会儿受害。”
“他们领着敌人都快把咱们的堡垒户烧光了!”
“地道也快给破坏完了。”
“党员和村干部给捕去了快有百十个了。”
“他妈的!别看在这边抗日是货,过去翻手搞咱们可真怪厉害的哪。”
“还说哩,都怨你,不是你最后看着他们的吗,为什么擅自离开叫他们跑了!”
队员们都愤怒地看着刘满仓,围着质问他。刘满仓睁圆了豹子眼,暴跳如雷地叫起屈来:“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我也不知道蔡二来他是个汉奸哪,我……”
“脑子呢?你的脑子都叫狗偷吃了吗?”刘远离着近近地怒视着他。
武小龙推开围着刘满仓的队员们,大声说:“干什么,队长不是已经批评了他吗,你们就不犯错误吗,这事不怨他!”
“你呀,连人家这调虎离山计也看不出来!……”几个队员又顶了武小龙几句。
队员们挤在一起,小声地但是急狠狠地吵着,辩驳着。
李铁检查岗哨,得到侦察员从张村的联络员张福臣那里拿来的胡文玉写来的一封信,李铁拆开一看,只见上边写着:
许凤:
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白天黑夜,进不了村,简直可以说没有站脚之地了。青纱帐期间已经如此,冬季一到,你们将面临必死的绝境。你若识时务,就带干部们来投降,我决不记仇,仍然是万分高兴地叫你和我在一块。我能叫你享尽人间的快乐。你若不来,我在几个月内一定将你捕来,那时你就悔之晚矣!现在你的命运,全在我的手心里,望你三思!
胡文玉
李铁看了气得须发直竖,光想一把扯碎,想了想,还是忍口气塞在衣袋里。他从地北头沿着高粱地边走回来,脸庞黑瘦,头发蓬蓬的好像一个囚犯。他那眼睛闪着尖利的光芒,叫人看了害怕。他沉默地走来,一声不语,也不想干涉队员们的牢骚和吵骂,独自坐在瓜藤堆上,出神地看着跳动的蚂蚱。一只粗糙的大手伸到面前来,手指头捏着一支卷好的烟卷,一看那粗腿,那光着的四方形的大脚丫子,知道就是队员刘满仓。他没有说话把烟卷递过来。李铁也默默地接过来对火吸着。刘满仓抱着枪蹲在旁边,使劲喷出一口浓烟,发泄着胸中的闷气。忽然一顿枪把,使劲嗐了一声,蹲在李铁身边。李铁看看他,又抬头看着飘荡着的浮云,烦躁地想着:“没有办法,许凤走的时候不叫暴露目标,不叫随便跟敌人打,特别是今天按她的通知在这里秘密集合开会,更不能打。也许她是对的,如果冒冒失失地去打,很可能像一条鲤鱼撞在网兜里,再也走不脱了。的确敌人集中了很多的兵力在寻找游击队哩。可是这样下去怎么算完呢?”正想着,见集合开会的区干部们也三三两两地陆续走来了。旁边一群干部互相问答着:“怎么样,有什么新的情况?”
“昨天又抓进据点去二十多人,烧了三个村五六十间房子。”
“凡是咱们住过的房东,差不多全毁了,又烧又抓,真他妈的丧良心!”
“还大部分是黑夜抓去的呢。出了几个叛徒,连黑夜也变成敌人的天下了。”
“哎!以后谁家还敢叫咱们住啊。”
“嗬,曹区长来啦,有什么消息吗?”
曹福祥好像得到了什么喜讯似的急急地说:“同志们,今天中午枣园的敌人往东去了好几百人,今天下午准保没事了。”
听了曹福祥的话,人们半信半疑地向王村方向无语地望着。有人着急地问:“许政委叫在这儿集合开会,她怎么还不来呢?”
“等着吧。”
“哎,多注意点身体嘛!看你瘦的还像个样子!”曹福祥像父亲似的走到李铁跟前,说着唉了一声。李铁只嗯了一声。
不知是谁烦恼地说:“队长,怎么办哪?”
几个队员又在旁边争论起来,谁也不让谁,抢着说话。刘远那干脆响亮的声音压倒了别人:“就这样,我坚决搞不通,这是青纱帐期间,还这样躲着,要青纱帐倒了,那怎么办呢?……”
李铁立起来,和曹福祥并肩站着。刘远说着话像个斗架的公鸡似的伸着脖子,左手叉腰,右手向几个人挥舞着。几十张黑黄的脸孔、瘦骨崚嶒的脸孔、胡须蓬蓬的脸孔凑集过来,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吐着痰,咳嗽着,眼巴巴地望着李铁,好像希望他能解答点什么。李铁和曹福祥互相望望,刚想说话,见人们都转过脸去往地南头看。有几个人急匆匆地向这里走来,头里是许凤。虽然她瘦得脸颊尖削,但是精神却异常饱满。敞着宽大的蓝褂子,用毛巾擦着汗,向人们微笑地走来。大家也露出笑容围上去招呼着。后边是潘林,严肃的小黑脸还是习惯地板着。再后边是江丽、秀芬、小曼和保卫许凤到县委去开会的郎小玉、潘林的通讯员小杜。许凤一边走着,凑到李铁身边往他耳朵边小声说:“窦洛殿被敌人释放出来了,仍旧叫他在情报室工作,他始终表现很好,已经接上头了。”
李铁听了不由得喜形于色,说声:“好,好极了,这几天我正担心叛徒们会杀掉他呢,怎么倒会放了他呢?”
许凤笑了一下小声说:“齐光第很听水仙花的话,又是个孝子,洛殿就利用水仙花和齐光第的娘说动了齐光第,保出他来了。听说水仙花常花洛殿的钱,所以很卖力气,哭哭啼啼,一口咬定高升趁王金庆不在家,半夜去拨她的屋门,被洛殿抓住了,因此怀恨在心,想法陷害洛殿。敌人又没有查出别的证据,就这样结了案。”
李铁歪着头问道:“怎么在县委待了这么几天?”
许凤舒了口气,挨近李铁小声说:“痛痛快快地开了几天会。潘林同志一开始就跟大家顶了板,还认为他是正确的。他不同意大家的批评,气得跑到地委找魏书记去了。后来被魏书记又批评了一顿,回来躺了一天不说话,也不吃饭。同志们都不耐烦了。周明同志就劝大家:要耐心等待同志的觉悟嘛!谁不是从不断纠正错误当中成长起来的呢。周明同志就找他个别谈话。两人一会儿平心静气,一会儿争得面红耳赤,直谈了一天一夜,潘林同志这才承认错误。但到了会上,他又想不通了。正开着会就接到了地委魏书记的信和党中央的文件,在会上一读,潘林同志这才懊悔地直捶自己的脑袋,争论也就解决了。这一回倒是潘林同志找周明同志个别谈了一夜。潘林同志平常那冷板板的人,这回可呜呜地对着周明同志哭了一顿。在县委会上潘林同志做了深刻的检讨,要求给他处分。请示了地委,还是不给他处分。这次咱们区开会,本来周政委不叫他来,可是他一定要求亲自来向大家说明,并且向你道歉。”
李铁听着感慨地嗐了一声。站下回头一看,见潘林低着头出神地在后边走着,便紧走两步把胡文玉的信递给许凤。许凤打开看了,气得脸变了颜色,鼻子里冷笑一声,把信撕了个粉碎,顺手扬到谷子地里,对李铁说道:“为了革命少受损失,我们应该赶快消灭这个叛徒!这任务你能不能完成?”
李铁把手一劈,断然地说道:“我一定亲手砍下他的头来!”
他们走到宽阔的瓜地中央,战士和干部们都围上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政委,看见了吧,又烧了一个村,叛徒们干的!”
许凤向人们望着,点点头说:“我看见了。同志们,这些日子咱们确实受了很大的损失。几个叛徒投了敌,跟鬼子一起来搞咱们,使咱们又流了不少的血。可是毒疮总是不长在咱们身上了。叛徒们所能破坏的都破坏了。他们是抓了一部分同志去,可是他们只要抓不绝,咱们就要斗争下去。怕什么!以后他们再也搞不到咱们的秘密了。地道破坏了挖新的,组织破坏了进行整顿。他们呢,这一次被咱们拔了根,一些死硬的政治土匪叫咱们逮捕了,其余的也都向我们坦白了,他们再也吃不开了。今后我们可以团结的紧紧的,再没有人挑拨离间了,是不是?”
人们的脸色渐渐地露出了微笑,都伸着脖子听她说。许凤一摆手说:“哎,同志们,别在这儿站着啦,附近的大部分敌伪军都往东去了,到王村的一股敌人也回去了,咱们到那边柏树底下去开会,有一个最好的消息报告给大家呢。”
人们哄一下子:“好!走,走啊!”
密密层层的青纱帐中间,坟地上百十株高大的白杨夹杂着苍郁的柏树,浓荫覆盖着草地。区干部和小队队员们坐在地上,大家脸上透露出喜悦,眼光都被许凤那明朗的面容吸住了。许凤从小文件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向大家晃了一下说:“这是毛主席党中央给咱们的指示,我给大家读一读。题目是:中共中央关于坚持冀中平原游击战争的几个问题的指示。”
“好啊,快读!”小曼嚷了一句,人们都笑了。
大家交头接耳地小声叽咕着,突然都不言语了,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许凤身上,看着她那神采焕发的面容,听着她那纯净而清脆的声音。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压过了蝈蝈的叫声、沙沙的风声,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句地送到人们耳朵里。人们听着,脸上的表情在起着变化:由沉闷到明朗,到喜悦,最后都咧着嘴笑了。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挺着胸膛,不住地点着头,互相递着眼神,微笑着,表示自己理解了党中央的意思。文件一读完,哄一声就乱了,有的同志高兴地互相捶打着脊梁。江丽感慨地噙着泪花,听人们交谈起来:“是谁去问上级党委的?为什么不早点去?早点听到该有多好!毛主席党中央多么了解咱们的情况啊!”
“嘿!党中央的话真是说到我们心里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得啦,明摆着你可愁得像个丧门神。”
“这一回看那些胆小鬼怎么说!”
听着许凤叫了一声,大家都静下来坐在草地上。许凤立在人们中间说话了:“同志们,过去曾经有人说冀中根据地完了,不能坚持了,但是党中央告诉我们,冀中平原的游击战争不但是能够坚持,而且一定会取得胜利。过去为什么有人害怕武装斗争?这不是别的,这就是把敌人看的过分强大了,对群众的力量失去了信心。我们这儿的人民是什么样的人民哪?他们跟党在一起,经过了无数次的考验。他们是觉悟很高的、已经挺身站立起来的人民。敌伪军陷在这样的人民中间,正像江丽同志说的,任它是万丈冰山也要被革命的烈火烧毁的。”许凤说到这里坚决地握紧拳头,看着干部们、队员们的眼睛里闪耀着无畏的光芒,更加兴奋起来。许凤接着说:“是的,敌人表面还是比我们强大,可是我们只要坚决斗争下去,不断地削弱敌人,壮大自己,我们就会最后打败敌人的!”她喘了一口气,一手抓紧腰里的手枪皮套,一手斩钉截铁地一挥说:“同志们,我们有这样英勇的人民,有地道,我们的武装也恢复起来了,军分区的沧河支队,滹沱河支队壮大了,和我们一起坚持斗争。华北、华中各根据地虽然缩小了,但是更巩固了。他们在支援我们。苏联红军和一切反法西斯的军队都在支援我们。同志们,只要我们按照中央的指示,坚持进行武装斗争,依靠根据地向游击区开辟工作,依靠隐蔽根据地向敌占区开辟工作,我们就会站得住脚,一直到取得胜利。现在党要求我们团结一致,勇敢地进行斗争!大家有信心吗?”
“有信心!”大家异口同声地喊,挥舞着胳膊。
许凤向潘林点点头。潘林立起来,沉重地咳嗽了两声,他的声音很低很慢:“同志们,县委研究了党中央的指示,讨论了你们区的一些问题,认为许凤同志和李铁同志是正确的。也查清了对许凤和李铁同志的控告是反革命分子的陷害。我犯了严重错误,县委严肃地批评了我。决定取消对枣园区区委的指责和对许凤、李铁同志的处分,并且请示地委决定许凤同志参加县委常委、李铁同志担任区委副书记。同志们,许凤同志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放弃打击敌人,她紧紧地依靠群众,敢于放手发动群众,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
听到这里,大家都高兴地露出笑容,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江丽、秀芬、小曼眼里噙着泪花望着许凤和李铁。潘林声音更加缓慢沉重地说:“同志们,过去一个时期,枣园区的对敌斗争有很大成绩,搞得很出色;可是我,由于缺乏群众观点,不走群众路线,加上思想方法上的主观片面,反而认为枣园区的工作搞乱了、搞糟了,反而打击了许凤同志和李铁同志。特别是,我自以为是,轻信了反革命分子的造谣诬蔑,严重地伤害了许凤和李铁同志,想起来真令人痛心……”潘林停住说不下去了,整个会场陷入了寂静的沉思,只听到风吹杨叶哗哗地响。
曹福祥摩挲着胡茬子,不自然地抬起头来,看着潘林。潘林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对我是个沉痛的教训。我犯了右倾路线的错误。我片面地轻信了反革命分子的挑拨,伤害了李铁同志。我向李铁同志承认错误。”
潘林把手伸给李铁,两人紧紧地握着手,那么坦白亲切地对望着。李铁感动得那明亮的眼睛里渐渐地浮出了泪花。
江丽坐在一边,看着这种场面,禁不住感动得流了泪。
李铁激动地说:“潘林同志,党真是光明伟大,我没有别的话说,我一定要把一切都献给党,直到最后一滴血!”
曹福祥突然立起来激动地说:“潘林同志这种精神,叫我心里太感动,唉!我过去也有错误。”他说着直拍自己的头。
许凤走到曹福祥的面前说:“老曹同志,你这种精神非常好啊!咱们一定要团结一致展开斗争。”许凤向大家一挥手道,“喂!同志们,今天情况许可,让我们高兴地玩一会儿吧!”
大家哄一声立起来,愉快地活动起来。秀芬见江丽在那树底下正出神地望着天空小声哼什么歌呢。秀芬便向大家说:“江丽同志新编了一个歌,叫《滹沱河水滚滚流》,好极了。欢迎她唱唱好不好?”
这时江丽站立在一棵高耸入云的大白杨树下边,向人们喊道:“同志们!”她喊了这一句,激动得停了一下。她满怀说不出的喜悦和兴奋,伸出手臂叫道:“同志们,我太感动啦!我诌两句诗来表达我的心情,可以吗?”
“可以!欢迎!”大家喊叫着。
江丽沉静下来,凝视着远方,徐徐地抬起手来,朗诵道:
当黑夜席卷大地,
死亡逼近人们的时候,
狂风呼啸着扫过原野,
弹雨凶猛地击打着人群,
看不见一丝的光芒,
只有地在震抖,
人在哭号。
看哪!就在黑风滚滚的地方,
一片红光升起来了,
红光下站起了党的优秀的儿女,
他们迎着风暴,扑向敌人,
搏斗呀!
冲击呀!
前进呀!
仆倒了又跃起。
啊,英雄的儿女,
你们的力量,
来自我们伟大的党!
啊,伟大的党,
你照亮了人们前进的道路,
使人们能够辨别方向,
人们跟着你战斗,前进!
只要一听到你的声音,
我们就浑身充满力量,
像钢铁一样的坚强。
我们磨亮了刺刀,
我们扎好了鞋带,
党啊,你下命令吧!
我们要冲击前进!
江丽的朗诵把人们的感情都吸引过去了,人们随着她的表情,面部变化着,最后都热情迸发,欢呼跳跃起来。欢呼完了,人们还是要江丽唱《滹沱河水滚滚流》。秀芬小声对许凤说:“那一天我非叫她唱这个歌,她一唱就哭起来,想起她爱人来了。”
萧金在旁边说:“谁叫你非动员人家唱这个歌啦,惹人家伤心!”
秀芬说:“我愿意嘛,就是你好!”说了噘着嘴直瞪萧金。
许凤和李铁听着都笑起来。许凤说:“你俩别吵嘴,叫人家笑话。”
秀芬说:“谁叫他净欺负我!”
萧金说:“老天爷才知道,不定谁欺负谁哩!”
许凤、李铁微笑地咳嗽一声,仰着脸向一边去了。他俩也笑了。树底下到处是笑语声。
在那大树下,江丽沉静地微笑着直劲摆手拒绝说:“不行!不行!一唱歌暴露了目标怎么办?”一群人问许凤道:“政委,可以唱吗?”许凤点点头说:“可以。唱吧,江丽同志,低声一点。”江丽答应着,脸色严肃起来,低声唱出了她埋在心头的哀痛和仇恨,歌声由悲凉徐缓渐渐转为高亢激越,使人们听了回忆起苦难、耻辱和仇恨,燃起了复仇的怒火。只听她唱道:
滹沱河水滚滚流,
月光如水照村头。
烧毁的房屋烟未熄,
村庄破落人逃走。
我往哪里逃?
我往哪里走?
哥哥的血衣拿在手,
两眼热泪一肚子仇!
我哪里也不逃!
我哪里也不走!
擦干了眼泪我拿起枪,
跟上游击队去报仇!
…………
唱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握起拳头,挺起胸膛唱起《国际歌》来,她的声音是那样激昂悲壮,激励着人们的斗争决心。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
人们跟着低声地唱起来,眼睛里充满着勇敢战斗的光芒,这不是歌唱,是在向祖国宣誓。
人们精神上已经准备好了:要向敌人展开更勇敢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