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归来
太阳落地星星才出的时候,李铁正带着队员押着俘虏往回走呢。他们串着浓密的果树林走着,黑沉沉的夜色,透过果树枝叶的空隙可以看见星星已经出齐了。他们都疲乏得几乎迈不动步了。队员们又渴,又饿,又困,肩膀往下垂着,走路一跛一跛的,浑身一点劲也没有了,可是不敢表示出来,还要装得精神抖擞的样子。看样王金庆倒蛮有精神。他恶狠狠地东张西望着,真有跟他们拼一下逃走的意思呢。李铁已经派陈东风先到岳村去叫同志们来接一下,可还不见人来。要不是带着俘虏,真想倒下歇一会儿哩。李铁克服着恶心头眩,强打精神走着,小声地但是严厉地呵斥着俘虏跟上。走了一会儿,就见陈东风头里跑过来,小声在耳边说:“许凤同志来了!”李铁忙看时,果然是许凤、秀芬和赵青派来取联系的队员葛三,带了一群村干部和青年小伙子们来接他们了,大家抢着替他们背上缴获的枪支,押上俘虏,队员们身上立刻觉得轻松了许多。李铁和许凤一见心里怪不好意思的。又见许凤也是心情沉重的样子,以为她还在对自己不满意呢。心想:打这一仗违背了潘林的指示,也许又要挨她的批评哩。于是走在后边,向许凤报告了战斗的经过。不料许凤听着倒还是高兴地称赞他打得好。李铁趁机向许凤说:“那一天我不对,一时发火叫你不痛快,老毛病总改不了。我真该死!”
许凤忙拦住他说:“别提这事了,那时你心里也是窝着一肚子火嘛。事后我跟赵青、胡文玉同志都谈过那事,我觉得是老潘同志误会了,本来嘛,就算是小鸾爱你,追求你也算不了什么。恐怕是一个姑娘家叫人看见了,自己不好意思,往你身上一推。一个姑娘家脸皮薄也是难免的。听说她也挺后悔,要求别提这事了,老想跟你谈谈哩。倒是另外一件事叫人受不了。”
李铁听着哼了一声。许凤叹了口气,可又不说下去了。李铁追问了一句,见她沉吟着不说,也就算了。
不多一会儿,来到村支书春生哥家里。李铁对春生哥说:“抓住大汉奸王金庆了,注意保密,当心别叫他跑了。”见大嫂正拉风箱做饭,院里铺上了草苫子,端出了一盆开水,旁边放着一摞大花瓷碗。水,开水!哎呀,多吸引人哪!队员们高兴得一时不知怎么好了。大嫂招呼着,好像吩咐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快着先洗洗脸,用热水洗洗脚,喝点开水再歇着,不然,一躺下就动不了啦。”
李铁和队员们答应着。洗了脸洗了脚,喝了水,舒舒服服地躺在草苫子上,把腿伸得直直的,看着天上的云彩和星星,感到无比的舒服。许凤见他们休息了,就又到屋里点上灯工作去了。
大嫂做着饭说:“你们只管歇着吧,院里有洞。”队员们一听更放心了,渐渐地都睡着了。村干部们守着他们。李铁听岳春生讲述着敌人到村里来糟蹋的情形,又向葛三问赵青他们活动的情形。听到他们也打了胜仗,虽然脚腿一扎一扎地疼,心里可非常愉快。借着小油灯看了赵青的信,暗想:到段村集合了,小队可以装备两个班。大家换上新枪,越想越恨不得立刻回去才痛快。秀芬帮助春生嫂拾拾掇掇,把饭做好端上来。香喷喷的玉米面菜馅团子,新鲜的大蒜、豆酱、绿豆汤,这些东西发出一种诱人的香味。
一声叫吃饭,队员们起来,围上桌子抓起团子吃起来。正吃得上劲,联络员跑了回来,惊惊慌慌地说:“情报!枣园敌人准备明天拂晓前出动,说是向这村里来,大概有二三百人……”
队员们一听都坐起来。李铁腾身跃起,接过来问了联络员几句话,便跑到许凤屋里去。许凤正伏在灯下读书,一听李铁说有情报,赶紧接过来,打开看了说:“估计是枣园敌人要来这边报复一下,你看怎么办?”
李铁想了想说:“这可真是个绝好的打伏击的机会。咱们缴获了足够的子弹,地形对我们有利,又是黑夜,即便队员们疲乏了,也应该打一下,可是……”他沉吟着又在灯下仔细翻过来掉过去地看那情报,然后摇了摇头,出神地卷了支烟卷吸着,在当屋来回踱着步子沉思起来。
许凤一听说要投入战斗,好像什么不愉快的事都突然烟消云散了,她神采奕奕地问李铁:“你是说这不可能?”
李铁站下,一脚踏在炕沿上说:“对!我怀疑!青纱帐期间又是黑夜,敌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发现我们的目标,前来奔袭?”
许凤嗯了一声说:“还是准备打!打不上也没啥关系,反正咱们是向张村转移嘛。”
“那俘虏怎么办呢?”李铁似乎仍不同意。
许凤坚决地说:“派陈东风和葛三押送到张村去,叫村里派同志帮助送一下。”
李铁沉默地在当屋走了几步,见许凤执意要打,就说:“打就打!”闯闯地刚走出去,又返身回来立在门口问,“那么,潘林同志的指示呢?”
许凤一听激动地拍拍放在桌上的《论持久战》和《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两本书对李铁说:
“听他的,还是听毛主席的?!他只强调保存自己,不强调消灭敌人,根本就错了。在目前这种被敌人分割封锁的情况下,他不放手发挥下级的主动性,反而要求一切统一计划、集中指挥,这能行得通吗?我们能够抓住一切有利时机,消灭敌人,争取主动,是完全符合中央的精神的。打出问题来我负责!”
李铁听了一笑说:“我也不是怕负责任的胆小鬼,好!就这么办了。”随后决定:零点进入枣园据点西面的河坡林带作为伏击阵地,先派出侦察。说完走出去布置去了。
张村村头,短墙边,树影下,静静地站着三三五五的人群。听着河坡方向传来的枪声,焦急地瞭望着,小声议论着,为自己的游击队担着心。特别是小曼和张大娘更是提着个心儿,连晚饭也顾不得吃,一直在村边转来转去的。枪声渐渐静下来了。小曼正踮着脚尖儿引颈向远处望着,见立根提着枪走过来,便一把拉住他问:“立根哥,派去侦察的人怎么还不回来呀?”
张立根啧着嘴说:“你问我,我去问谁?”
正说着话,听见有人喊:“来啦!许凤和李铁同志他们都回来啦!”
小曼一听乐得一下蹦下土坡,跑着向姗姗走来的许凤迎了上去。村干部们,站着的人们也都高兴地迎上去。把他们接到游击组队部的院里,连忙烧水拾掇屋子叫他们休息。附近院里的男女老少,一听说打了胜仗回来,也都涌到院子里来,问长问短,争着看那缴获的机枪,真是一片喜气洋洋。许凤、李铁来到屋里一看已经铺上干干净净的蓝花格被子,炕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几碗开水,心里好不舒畅。许凤坐下来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松一口气,对李铁、萧金说:“想不到刚进河坡就打了个十分突然的遭遇战。为什么刚一接火你俩就坚决要撤退?我缺乏战斗经验,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在战斗中又不能多问,只好糊里糊涂跟着下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铁正要说话,就听外边有人喊:“许政委,李队长!滹沱河支队来啦,还有伤员!”
许凤一听,心里猛然一惊。只见李铁刷地变了脸色,唉了一声说:“真是,怕的就是打了自己人,果然是这样。”懊悔地一拍腿大踏步奔了出去。
李铁紧张地帮助支队找好了住处,安排了伤号,这才回到许凤那里,心里有事,闷着头一脚踏进屋来,只见迎门凳子上坐着的竟是潘林。许凤正帮助卫生员给他包扎伤口,她的手微微发抖,端着油灯照着亮儿。那油灯倾斜着,热油流出,顺着她的手往下滴,看看灯芯要掉了。李铁忙过去接了灯。许凤不知为什么转了个身,伸了伸手,也不知道拿什么好。她呆了一下,从炕沿上拿起了潘林脱下的血迹斑斑的褂子,好像两手捧着多重的东西似的,看着那白褂子上的血迹。趁她一抬头,李铁看见了她额头上满是汗水,短发湿湿地粘在脸颊上。从她那光闪闪的包着泪水的眼睛里,李铁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潘林同志伤怎么样?”李铁小声地问。
潘林睁开眯着的眼睛,苦笑了一下说:“没什么,亏了你们射击的并不准确!”随后他叫道,“小杜!带好东西,咱们到支队部阎政委那里去。”
许凤走到屋门口,把血衣递给张大娘,转身回来说:“不要去了吧!你的伤!”
潘林笑了一下说:“这点伤不要紧的!支队长需要了解咱们县的情况,会才开了一半,怎么能放下人家不管……”
潘林话没说完,听着一阵紧急的脚步声,陈东风、葛三闯了进来,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叫着:“坏了!坏了!跑了!死了!”
李铁一伸手说:“怎么的啦?慢慢说嘛!”
原来陈东风、葛三负责押送俘虏,一听枪响,陈东风就叫葛三头里押着走,自己在后边掩护,葛三紧跑几步插到王金庆身后大声喊:“快走!”随后小声说,“快!我放你走!”王金庆一听这话撒脚就跑,四个俘虏也跟着四散奔逃。葛三大叫:“跑不了!站住!”举枪便打倒了一个,陈东风急忙赶上来,看见俘虏跑散了,也急得开了枪,游击小组也跟着乱打枪,追一气,结果打死了三个,王金庆和另一个俘虏却跑得不见影了。陈东风哪里想到葛三会出问题。四下寻找了半天没有踪影,也只好叫岳村的游击小组回去。两个人一路上互相埋怨着跑了回来。
陈东风、葛三把情况报告完了,许凤和李铁哑然失色地对望了一眼。许凤觉得头轰的一声,眼前一片昏花,赶紧靠在隔山墙上。李铁一挥手叫陈东风、葛三出去。正要和潘林说什么,外边有人叫:“李队长,宋支队长叫你立刻到支队部去!”
李铁答应着,还想跟潘林说话。潘林一扬手说:“好啦,你去吧,我跟许凤同志谈谈。”
滹沱河支队过半夜又转移走了。李铁跟着支队部,活动到第三天下午,这才回到张村来。不知许凤心情怎样,想先看看她,也把宋支队长提的意见向她汇报一下。想着便信步往张大娘家走来。一进院见大娘正坐在院里洗衣裳,一见李铁进来,忙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快到屋里看看她凤姐去吧。”
李铁忙小声问:“她怎么啦?”
大娘说:“病啦,她一句话也懒得说,一直不吃不喝蒙着被子躺着。也不知道她是病了还是因为什么。”
李铁顾不得多说话,连忙答应着三步并做两步走到西屋。一掀门帘,只见许凤正蒙着一床夹被躺在炕上,长声地呼着气。李铁咳嗽一声。许凤坐起来,掀去了被子。只见她头发蓬松,满面悲愤,靠在被摞上,颤抖地呼出一口闷气。李铁立在当屋纳闷地问道:“许凤同志,你不舒服吗?”
“没有,你坐下吧。”许凤擦着眼泪,叫他坐在炕边上。
李铁吃惊地追问:“又出了什么事?”许凤竭力平静地望着李铁说:“县委才派人来调查一次走了,问题都凑在一起了。”她说到这里停下来,在考虑有些话是不是现在就告诉他。原来潘林对李铁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什么搞女人,企图强奸小鸾……从那些材料看来,李铁简直是个不可饶恕的坏家伙。县委组织部田干事当面就指责了许凤,说她无原则地袒护李铁,并且说有人反映她和李铁作风不正派,发生了肉体关系。许凤一听简直要气炸了肺。暗想:他们为什么这样毁我?越想越难过,盼李铁回来,跟他一件一件谈谈。现在看李铁那种瘦损焦愁的模样,话到嘴边,又留住了。
李铁见许凤说了半截话,又不做声了,一性急,忙问:
“怎么回事?快说嘛!”
许凤忙岔开话头说:“你还没有吃饭吧,快去吃点,歇歇,明天再谈吧。”
李铁一只脚踏在炕沿上,坚持地望着许凤说:“吃饭不急,还是谈谈吧!”
许凤还是说:“看你嘴都烧出泡来啦,瘦得不像样子,快去歇歇吧。”
李铁摸着自己那颧骨突出的脸颊说:“我不要紧。”
许凤见他不走,只好将自己最近的工作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她掐指计算着,有十个村发生了政治土匪的活动。
联系起别的可疑的情况来看,问题确实非常严重。
李铁本来疲惫已极,满心焦火,听了许凤的话心情更加沉重。知道她还有话没说出来,干脆上了炕靠墙坐下说:“痛痛快快地都告诉我吧,不然我也吃不下饭去。”
许凤这时只得把县委派来调查的田干事的话也都说了一遍。
李铁不听也还罢了,一听这些话,立刻满头青筋暴胀,咬牙切齿地咚一声跳在地上,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气得昏厥了,往地上倒下去。许凤忙跳下炕,扶住了他,叫着:“李铁同志!李铁同志!……”
大娘、秀芬、小曼听见许凤不住地连声叫李铁,都惊慌地跑进来。
二 恼火
夜静更深,在村中央一个垒了大门的小闲院子里,有一个宽宽绰绰的大磨棚,里面闪着灯光。磨棚的顶棚上挂满蜘蛛网,虽然长年无人使用了,但屋里仍发出一股臭烘烘的干牛粪味。蚊子、青头虫围着那灯光团团飞舞。灯油里堆了许多青头虫的尸体。潘林坐在一领破草苫子上,把油灯往破炕桌一边推推,从背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来,翻阅着,严肃地思考着,往一个小本上抄着材料。受伤的左臂用紫花布兜起来挎着,使他感到很不方便,只好用驳壳枪压上那本子继续抄。突然放下钢笔,狠狠地打了一下叮在脚上的蚊子,于是掏出烟斗装上烟末在火上吸着,立起来在磨道里踱着步子。他烦闷地向门外探探头,见院子里通讯员小杜在月光下挎着驳壳枪来回溜达着,听着动静。潘林问道:“还没有来?”
小杜站下小声答道:“没有!”
“那是什么?”潘林指着地上的东西。
“支书给送来的西瓜,现在吃么?”小杜高兴地问。
“不吃。”
潘林说了又回到磨棚里,气恼地嗐了两声。他才检查了平大路左右三个区的工作回来,两次差一点牺牲了,累得胃病也犯了。这一阵子潘林做了很多工作,他相信自己的立场是坚定的,品质是纯正的,不会因为和某一个人有感情或者有成见就妨碍正确处理问题。他看了几封控告李铁、许凤的匿名信,暗自思考着:绝不可随便什么反映都相信,需要调查研究;但是也不能一概不相信。我是个唯物论者,外界的事物反映到头脑里来了,我就不能怀疑它的客观存在,只能怀疑它反映得是不是正确。我亲眼看见了李铁要强奸赵小鸾,他又确实违反县委的指示,破坏了俘虏政策,这全是事实。那么我能完全怀疑这一堆检举信的真实性吗?根据这个给他处分,难道会有错误吗?
他为处分许凤和李铁的问题,几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他实在不愿意处分李铁。有几件事情他一生也忘不了。有一次,他得了伤寒病,坚壁在一个村子里。一个严寒的深夜,突然得到情报,敌人要包围这个村庄。这一个新开辟的没有地洞的村庄,留下来无论如何是太危险了,而这个村庄被水围着,只有一条进出的路,又被敌人封锁了,一个病人,怎么出得去?幸亏李铁蹚着泥水赶来,把他接了出去。因为来回蹚水,给冰水浸,寒风吹,李铁浑身裂了许多血口子,往外渗着血水。还有一次是他被敌人包围在村子里了。正当最危险的时候,又是李铁带队冒着死把他救出来。那次为了冲进去救潘林,李铁挂了两处彩。李铁就是这么一个同志。可是现在却要严厉地处分他,这叫人有多么痛心!李铁呀李铁,你为什么要犯错误呢?他想着只觉一阵酸辣辣地难受。他又爱李铁,又恨李铁,呆呆地瞅着那些材料,越想越生气。“究竟怎么办才好呢?”他努力赶走这些回忆,自语着,立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着想:这非常可能,他偶然冲动,犯了这么一个错误。如果我袒护他,原谅他,使他得不到应有的教训,不正是害他吗?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多遍,最后还是认为自己在县委会议上提出处分李铁是正确的,是坚持了党的原则。这时听见院里有低低的人语声,脚步声,刚想出去看看,王少华抱着个西瓜笑眯眯地走进来了。他向潘林打个招呼,就蹲在桌边,从腰里拿出小刀子来,嚓嚓地把西瓜切开。一面向潘林问道:“伤好些了吗?简直是大水淹了龙王庙,搞到自己人头上来了!”
潘林叹口气说:“是啊!这也教训了我们,应该怎样选拔干部,叫许凤如此下去,还不知道要搞出什么名堂来呢。”
王少华叹了一声说:“也够她难受的了。这回事周明同志知道了吗?”
潘林着急地反问道:“怎么,你告诉他了?”
“没有,还没有去看他哩。”
“那好,千万别跟他说。他本来就不安心养病,一知道这些情况,那他还不是马上又要工作了。他的身体,据医生说,很难办了……”
“对,就依你,”王少华拿起块西瓜咬了一口,“好瓜,好瓜,又沙,又甜,老潘来一块。”说着递过一块来。又喊通讯员小杜、小李进来拿了两块去吃。
潘林心不在焉地接过西瓜吃了。
吃完了瓜,潘林和王少华拭拭嘴,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吸着烟。潘林先从背包里拿出一百粒崭新的驳壳枪子弹来,放在王少华跟前。王少华惊喜地拿起来问道:“你怎么搞来的?好东西,我正缺子弹用呢。”
潘林嗯了一声说:“这是留给你的。一共八百粒,县委们都分了。是赵青通过关系给弄到的。”
王少华笑着把子弹装几条在自己的转袋里,又把其余的细心地包起来。潘林干咳一声说:
“县委会已经开过了,除了汇报研究了一下工作之外,主要是讨论了一下枣园区的工作和许凤、李铁同志的问题。”
潘林随即将全县的工作情况谈了一下:恢复工作进展很快,各区都稳住了,干部大体上都配齐了。有一半的区恢复了游击小队,大队也在开始恢复。地道斗争也都展开了。整个情形看来很好。但是枣园区搞得非常特殊。按理说,枣园区是许凤这么个女同志当书记,一定要比别的区稳,可是出人意料之外,各项工作,比哪个区都冒失,扎手舞脚,大喊大叫,简直把全区折腾得乱七八糟,天天出事故受损失。王少华听着笑起来道:“我也是听人说枣园区弄得太红了。不知究竟怎么个乱法?”
潘林叹口气道:“你等几天去看看就知道了。可真是弄得人眼花缭乱。我想了半天,这主要是许凤的作风问题。比方说吧,别的区挖地道,是稳稳当当,少数人非常秘密地进行。而许凤就不然了。她是大吹大擂,公开动员。党员、村干部动员了不算,抗属烈属、农会会员、青年、妇女都给动员起来,还开展竞赛。你看这哪里还有秘密性可言呢?而许凤却还是说:‘好!好!好!’他们这样大搞特搞,当然,敌人就拼命摧毁他们,因此被抓了好些人去,破坏了好些地道。”
王少华听得津津有味,点点头说:“嗬,她倒很懂得依靠群众呢!”
潘林道:“对!她是不管做什么都要发动群众。在斗争这么紧张的时候,她竟发动好几个村搞起了什么反一贯道运动,开大会叫一贯道徒坦白。——听说这工作是你指示的。咱们分开之前不是说过吗,先调查一下情况,由区治安员个别地做?”
王少华道:“是这样。她写信给我,我同意她发动群众,搞搞试试,结果她搞得挺好嘛。他们区还有什么乱子没有?”
潘林道:“几乎每一件工作都出乱子。咱们分工我负责领导枣园和桑林两个区。桑林区就事事先请示,非常稳健,所以敌人‘清剿’得也不那么凶。可是枣园区的武装斗争我就一直控制不住。他们到处打,乱打。村里游击组也学会了这一套,很多次全是先斩后奏。最有意思的是,对付敌人的革命的两面政策,她也发动群众讨论,你看!”
王少华听到这里一拍手叫道:“好啊!真放得开手!我在东边活动的时候,就听说了一些。我还净向那边区里夸耀你领导的枣园区好哩。怎么,你倒觉得又糟又乱?”
潘林道:“咱俩看法不一样。眼看着这样搞会遭受损失,你能不恼火吗?”
王少华嗯了一声,说道:“恼火!我听了你的论调也真够恼火。——许凤和李铁的问题处理得怎么样?”
潘林说道:“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决定要处分他俩,这是维护党的铁的纪律,他俩过去是好,可是不能允许他们犯这样大的错误。特别是李铁,他跟你当过手枪队员,你也很了解他。我想你会支持我的意见的。”
王少华皱起眉头问道:“你的看法怎么样?”
潘林又装着烟,有点激动地说:“我个人的意见是撤销许凤和李铁的党内职务,调回机关处理。给枣园区委以指责处分。并且考虑提赵青担任区委副书记。从他最近的表现看,倒是个很得力的干部呢。”
王少华听了猛吸一口烟,伸直脖子问道:“你做过调查吗?”
潘林把他所了解的各种情况说了一遍。看他了解的情况倒是不少。王少华听着,解开衣裳扣子,立起来急急地在屋里来回走着。潘林总结似的加了一句:“为了教育他们,使他们不致走上危险的道路,所以必须严肃处理。”
王少华在潘林面前站定了,瞅着他说:“不!我看走上了危险道路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潘林一下气得沉下脸来道:“事实摆在面前,辩也没有用。难道你看不见他们把枣园区搞得乱七八糟吗?”
王少华道:“不!枣园区好得很!相反的是执行了你的路线的桑林区才是糟得很!我很不满意你在周明同志病倒之后做的决定。你不尊重常委的集体领导,你取消了周明同志病倒之前常委所作的决定,取消了正确的斗争方针。你只要求平静,平静,实际上是取消了斗争!”
潘林气呼呼地质问道:“难道保存力量不对吗?”
王少华道:“要保存力量,但首先是要斗争。不斗争,保存力量有什么用!”
潘林道:“可是枣园区县委机关就进不去。而桑林区,我们可以安安静地住在这里。”
王少华道:“敌人为什么让你这样安静呢?就是因为这个区革命势力没有发展,对敌人没有威胁。敌人躺在被窝里就什么都能得到。你说这是我们的胜利还是敌人的胜利呢?等着吧,这样安静的日子过下去,有一天敌人会揪下我们的脑袋来的!”
潘林生气地站起来叫道:“你看问题全面点,辩证点!你完全不懂策略,不看时机!”
王少华指着潘林的脸说:“片面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想想自己的立脚点在哪里,你听了什么人的话?我坦白地指出你的危险,你的思想方法不对头。你看不见事情的主流,只会吹毛求疵。你尽管满心想做好事,可是分不清是非,好心做了坏事!”
潘林退着摇手道:“好!好!你批评吧,反正我是全心全意为党,为革命,问心无愧!”
王少华又追上一步大声说:“不!你不能问心无愧!你这样会把党的事业毁掉的。”
潘林更火了:“我坚持党的原则!我认为处理问题应当根据事实,而不是凭印象,更不能感情用事!”
小李从门口探进头来说道:“王部长,请你们声音小点吧,外面有动静。”
于是两个人都坐下,吸烟,谁也不看谁,鼻子呼呼地喷气。
三 致命的打击
许凤向潘林住的屋里走来,心像压着一个秤砣,脚步无力,迈一步想一想。屋门大敞着,瞥见潘林坐在桌边,焦愁地苦思着。听见他一声叹气,使劲把笔往桌上一放,许凤的心轰地一炸,就好像一棒打在了自己身上。看着他那么痛苦吃力地挪动着受伤的左臂,身体这样,他还是坚持工作,心里又是惭愧、又是难过。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潘林抬起头来看看,叫了一声:“许凤同志,来吧!”
许凤进来坐在凳子上。潘林清了清嗓子说:“你不同意县委给你和李铁处分,要求我再来听听你们区委会的意见。好嘛!县委也准备重新讨论你和李铁的问题。但是,你也必须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你的书面检讨我看过了。多少同志因为你的错误流了血?多少群众因为你的错误受了损失?可是你还说你主观动机是好的,是由于没有经验,是偶然的错误。我看问题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你跟县委不一条心,你从来没有认真执行县委的决议。至于我的意见,当然更不在话下了。你阳奉阴违地执行着自己的‘左’倾路线。反而竟敢说自己的行为符合党中央指示的精神!你是越来越骄傲,越不老实了……”
许凤听着,汗水顺着脊背凉丁丁地流下来。她几乎停止了呼吸,灯火竟变成了几个、几十个团团地旋转飞舞,她强自镇定着,低着头听潘林说:“你不能再继续担任区委书记,要调你到县委机关去分配别的工作……”
“什么时候走?”
“这事还要让周政委考虑一下,走之前你不应该闹情绪!”
“你放心,一天不走,我照样工作,我没有闹过情绪。”
“你在男女关系上如果有错误,也应该向组织上交代!”
“什么?!”许凤猛一下抬起头来说,“潘林同志,你不能这么捕风捉影!”
“凤啊,凤!”张大娘在外屋轻轻叫她,“药都快凉啦,快吃了再谈吧。”
许凤走出来,趁着月光坐在院里一个小凳上,端着药碗,低头看着那药汁。她满肚子委屈,光想大哭一场才痛快,她竭力忍着。可是两滴眼泪终于悄悄地滴在了碗里,发出了细微的响声。月光照着药汁闪动着亮光光的波纹。
“吃吧,凤啊!”
许凤忍着咽喉酸楚和着眼泪,一仰脖把药灌下肚子去。随后哇的一声又吐了满地。大娘轻轻地给她捶着背。
潘林立在旁边看着。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动也不动。
…………
灯光照着人们的脸色,都是那么严肃。区委在开会,许凤压抑着烦恼望了大家一眼说:“现在先请潘副书记传达县委的指示。”
潘林在开会前先跟李铁个别谈了话,严肃地批评了他,苦口婆心地开导他,要他认真检讨,决心改正错误。想不到李铁真像块铁一样,一言不发,越听气越粗,眼睛越睁得大,盯着潘林,始终没有说话。潘林见他面色又黑又黄又瘦,累得不行,心里疼他,不由得一阵难过,只好不再谈下去。最后只嘱咐他在会上要虚心听别人的批评。现在开会了,潘林见李铁坐在那里,竟是越发不像样了,竖着眉,望着窗,傲然地微笑着,大口地吸着烟。见他这样,真是气的火撞头皮,于是向李铁盯了两眼,咳嗽了两声说道:“许凤和李铁同志的错误是严重的。第一,无组织无纪律,在武装斗争的问题上,不执行县委的指示,擅自行动;第二,误杀俘虏,破坏了党的政策。尤其是李铁同志,道德败坏,发展到企图强奸赵小鸾。因此,县委决定给许凤和李铁同志撤销党内职务的处分,并且调离枣园区,另行分配工作。”
李铁那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两眼凝神地盯着墙壁,坐在那里听着,自己暗想:我出生入死,忠心为党,你难道不了解我?你竟相信那些无中生有的事,那些别人存心污蔑我的事,你真也太主观主义了!他越想越生气,忍着一肚子委屈听着,心里暗暗叫苦。
潘林继续说:“县委已经接到了七封控告信,都是控告李铁、许凤和区委会的。”潘林拿出一沓信晃了一下,大家都为之一惊,望着潘林的手。潘林咳嗽了一下严厉地说:
“信里所反映的问题很严重,县委还要作进一步调查。而我认为你们区委会感情用事,不能无情地对许凤和李铁进行斗争,这是原则错误。因此才决定给区委以指责处分。”
许凤紧抿着嘴,那明亮的黑眼珠尖利地盯着潘林,见潘林说完了,忍着气望了大家一眼说:“同志们发言吧。”
曹福祥摸了一下小黑胡,赤红脸气得更红了,瞪着李铁说:
“我们决不能容忍干部道德败坏!李铁同志错误很严重,应该好好检讨。但是他打敌人不算错,所以我还是认为不能给他们这种处分,也不应该调离枣园区……”
李铁一言难尽地望了一下曹福祥,没有言语。
胡文玉接着愤慨地说:“李铁同志品质这样恶劣,应该给以严厉处分。他没有资格当游击队长,应该调回县委机关进行审查。至于给许凤同志的处分,我坚决不同意!”
赵青紧跟着嘲笑地哼了一声说:“我没有别的话可说,党对许凤和李铁同志的处理是完全必要的和正确的。”
李铁听到这里,恼怒得七窍生烟,火冲头皮,忍不住扑棱一下站起来,想发作一下,但立刻又克制住了。他手里抓住一个茶碗,一使劲,只听叭喳一声,茶碗给捏碎了。他咬咬牙,猛地一下又坐在凳子上。
朱大江圆睁着两眼,瞅着赵青。他很想为许凤、李铁辩护几句,可是心里一气一急,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江丽这时出人意外地笑了一声。人们都看着她。只见她立起来一甩头发,激昂地挥着手说:“我有一个相反的建议。我建议县委表扬许凤和李铁同志。”
人们都为之一震,会场空气立刻活跃起来。江丽环顾了大家一遍,似乎在故意寻求反对的眼光,好向它挑战。秀芬快乐地忍不住大声说:“对!”
江丽接着说:“我详细了解了李铁同志伏击郭店敌人的经过,简直好得很。当时最了解情况的是他,如果他不作出决定,就会错过打击敌人的机会。为了人民的利益,他敢于负责,他不顾及个人会不会受处分,只是坚决地去打击敌人,这是多么好的品质!我说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为了这个要给他处分,这至少是糊涂。许凤同志盲目地决定打伏击,打了自己人,这是错误,但也不能处分她!”
潘林严厉地望着江丽,想说什么。江丽并不示弱,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潘林说:“大概我受了李铁和许凤同志的影响,所以说话变得难听起来了,可是事实是这样。至于什么男女关系等等,我认为是有人故意往他们脸上抹灰!许凤和李铁同志的作风是非常正派的!使我感到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专门有人造他们两个的谣?”
许凤提醒了江丽一声:“别扯远了!”
江丽会意地点点头道:“我还得说两句。一块白玉,你给它抹上多少黑,总是一块白玉。许凤和李铁同志的问题,我相信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张俊臣皱着大黑眉使劲吸烟,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开口。许凤问他:“张俊臣同志有什么意见?”他磕磕烟袋锅哼了一声道:“我不说,现在说也没有用。反正我是不同意这个决定!”许凤注视着李铁那炯炯发光的眼睛说:“那么,李铁同志,请你发表意见吧。”
李铁烦躁地一扯褂子,哧一声扣子撕断了两个。他痛苦地咽下一口唾沫,从鼻子里喷出一股闷气,哼了一声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指责和处分,这不是事实,这都是对我的污辱!”
“什么?污辱!”潘林气得指着李铁说,“同志啊,对党要忠实!你企图强奸小鸾,是我亲眼看见的,我还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你的眼睛?”李铁陡然立起来说,“我比你更相信我的党性!”
许凤这时也忍不住一下立起来说:“我认为县委的决定是错误的。我也不能同意县委对区委会的指责。”
潘林竭力平静地说:“你有什么意见,可以都讲一讲嘛。”
许凤激动地说:“我是要说!我有错,可是绝不像潘林同志想象的那样。我对党是问心无愧的!我真没有想到潘林同志,你,你,你竟这样!”她说不下去了,看着潘林,明亮的大眼睛里包着泪花,她咬紧牙强忍着咽下一口苦水。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说:“潘林同志,我一向尊敬你,大概你,你还以为你是在忠心耿耿地维护党的利益,你还以为自己是嫉恶如仇,不讲私人感情,坚持党的原则,严肃地执行党纪。这真是可悲!可惜!同志,你错了!你偏听偏信,你往我和李铁同志身上泼屎泼尿,早晚有一天你得负责给我们洗干净,早晚有一天你得检讨!”
潘林听着许凤的话,惊心动魄。联想到和王少华的一场争论,不禁犹豫起来,暗想:难道我真的错了吗?……他想出了神,底下许凤说的话竟没听清楚。
会散了,潘林把张俊臣叫到另一个屋里,想单独和他谈谈,听听他的意见。潘林为什么特别注意张俊臣的意见呢?因为他知道自从张俊臣调区担任抗联主任之后,根据许凤的意见,大胆地深入到据点附近的落后村庄去,一股劲把区干部们认为无法开辟的三个村开辟出来了。他首先对准基本群众的迫切要求,打击了伪政权,减轻了群众的负担。随后将把持着村政权的地主富农反动分子弄下台去,把他们手中的枪支缴出来,建立了秘密的游击小组。武器一掌握到革命的贫雇农手里,村里的形势立刻为之一变。革命势力腰板硬起来了,挖了秘密洞,建立了秘密抗联组织。又从斗争中选择最有觉悟的贫雇农吸收入党,建立了支部。这三个村就像三个不可摧毁的堡垒威胁着敌人。这一工作,震动了敌人,鼓舞了干部和群众。周明在病中听说了,就派张少军把张俊臣叫去,听了汇报,并且立刻叫县委会作了讨论,通报全县,要各区认真学习张俊臣的斗争经验。地委听到后也派工作组来作了调查,并通报了全分区各县。潘林知道就在开辟这三个村的斗争中,张俊臣和隐蔽的敌人做了斗争,从中掌握了一些反革命活动的线索;而他又是一个品质很好的干部,阶级观点十分明确,一定有独到的见解;所以潘林这时非常想听听他的意见。两个人走进屋来坐下,潘林便小声问道:“俊臣同志,你有什么意见不能在会上说?现在好好谈谈。”
张俊臣直冲冲地说:“我说,是你犯了错误!”
潘林一惊,睁大眼睛问道:“什么错误?”
张俊臣凑到潘林耳边说:“你上了敌人的当。我感到这里有阴谋!”
潘林像被泼了一头冷水,打了个冷战。这时胡文玉走了进来。张俊臣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就走了。
胡文玉怀着希望来找潘林。原来开会之前,赵青就告诉他,说地委大概已经同意调他担任县委副书记了。胡文玉自己半信半疑,猜了半天,觉得以自己的能力来说,当个副书记,还是可能的,所以今天很兴奋。来到潘林屋里,见潘林很客气地招呼他,觉得八成是那样了,便大咧咧地拍拍潘林的肩膀说道:“老潘同志,咱们又要做伴了吧?怎么样,我的工作?”说着坐下,大模大样地吸着烟斗。
潘林沉默了一下说道:“跟地委请示了,地委同意你到县委机关工作。”
胡文玉露出了笑容,刚要说“副书记我担任不了吧”,还没出口,听见潘林嗯了一下说:“决定叫你担任宣传干事。”
胡文玉一下像掉在冰窖里似的,浑身都凉透了,好一会儿没恢复过来,脸上的笑容和红润一下消失了,变得苍白冰冷,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竭力装做泰然地吸着烟斗,手指微微抖动着。他感到爱情、地位全完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心里全凉了。潘林在旁边说了好些话,他都没有听见。略略镇静了一点,赶紧立起来,听潘林问道:“怎么样,咱们一块走吧?”
“不,我再等两天,有点事要办一下。等两天我到县委机关去找你吧。”胡文玉无心再谈什么,马马虎虎打了个招呼走出屋来,迎面正碰上许凤走来,他强打精神笑着迎上去。
“你来!”许凤叫了他一声,头里就走。
胡文玉跟着许凤走进屋里,他对许凤的遭遇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感情,见许凤眯着眼睛坐在炕桌边,面色忧郁严峻。便对面坐下叹口气说:“想不到咱俩都这么倒霉!”
许凤似乎没有听进他的话,却低声地说:“把那手绢拿出来我看看。”
胡文玉一时没弄清为什么这时候她要看手绢,暗想也许她心里难过,要借此和自己叙叙衷肠也是有的。便拿出手绢来递给许凤。只见许凤接过手绢展开呆呆地看了看,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从衣袋里拿出一封折叠成三角的信来,递给他说:“你看看吧!”
胡文玉接过来拆开一看,下款是赵小鸾,心里不由一跳。
只见上边写着:“许政委:我跟胡文玉同志已经订婚了,我希望你不要妨碍我们的幸福……”
胡文玉看着手发抖,心乱跳,脸发烧,好一会儿抬不起头来。听着许凤冷笑一声,眼前火光一亮,猛抬头一看,只见许凤捏着手绢的角儿,眼看那手绢曲卷颤抖地燃烧着,那白色的凤字闪了两闪,化成了火焰。
“你这是为什么!”胡文玉不由得伸手去抢,可是已经晚了。
许凤那眯着的眼睛突然明亮了,她正面地逼视着胡文玉,冷笑了一声说:“咱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从今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只恨我自己瞎了眼睛。”
胡文玉木然地呆立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许凤说了,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站下说:“我最后还是要忠告你一句话,你如果还愿意革命,必须立刻向组织上去坦白!”
“什么?!”胡文玉毛骨悚然,浑身一阵寒战。
“坦白,坦白你的一切!”
许凤说了,向后一甩头发,昂然地走出去了。
胡文玉好像大晴天挨了雷击,瘫坐在那儿,动弹不了。又怔了好一会儿,才立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脚,昏昏然地向村外走去。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好像全身的骨架都瓦解了,止不住要垮下去的样子。偏偏苍蝇也飞来飞去往他脸上乱撞,他赌气使劲去打爬在脸上的苍蝇,啪的一个耳光打得自己耳朵嗡嗡直叫。
散了会,朱大江走出来向赵青点点头说:“咱们谈谈好吗?”
赵青想不到朱大江不但在会上没有发脾气,现在反而主动找自己谈,正是个拉拢他的机会,忙微笑着说:“好好,咱们谈谈心。看,你的伤也快好了,咱们又要在一起干了。”
两人说着闲话来到后院对面立着。朱大江看看没有人,突然变了脸说:“我看都是他妈的你小子搞的鬼!”
赵青不防朱大江会这样,心里直跳,不觉急出一身冷汗,还是沉着气,拍着朱大江的肩膀笑道:“老朱同志,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即便你对我有意见,可也不能这么开我的玩笑啊!”
朱大江揪住赵青胸前的褂子,眼珠子光想瞪出来,咬牙切齿地问:“你说!你加油加醋地给县委反映了些什么?控告许凤、李铁的密信,是不是你搞的鬼?你在队员里边搞小集团是什么名堂?你说!”
赵青被朱大江揪着,直憋得脸红筋胀,两手使劲掰着他的手。还强作笑脸地说:“老朱!你撒手,这样不好,叫队员看见像什么样子,我怎么能那样!”
这时听见许凤在远处叫了一声“老朱同志!”
朱大江这才悻悻地撒手说:“够啦!你别认为我朱大江真是傻子。”说着气愤地扶着木拐走了,还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赵青只是笑,冲朱大江一眼,说:“好好养伤!”
干部们分散之后,许凤派武小龙、郎小玉、陈东风去掌握小队,到别的村一面休息一面挖地道。自己便到李铁的屋里来,商量赶紧转移。一进屋只见李铁正在擦枪,抬头看了许凤一眼,没有言语。许凤看他神色不对,忙劝他说:“李铁同志,我希望你忍耐一下,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然我们一激动,会影响干部们的情绪,对工作不利。我相信真理就像太阳一样,不管乌云多么厚,总不能永远把它遮住的。”
李铁闷着头哼了一声,鼻孔一张喷出一股怒气。
“不管怎么样,先得坚持工作。”许凤看着李铁继续说,“要绝对地相信,党会正确地处理一切的。”
李铁紧皱双眉只顾擦枪,没有说话。秀芬、江丽、萧金、小曼、张俊臣、朱大江都走了进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解李铁,不叫他生气。
李铁不管人们怎么说,谁也不看,只顾擦枪。擦完了枪,压上子弹,束好皮带,这才对许凤说:“我走啦!”
许凤忙问:“你到哪里去呀?”
李铁说:“我找周政委去。”说了不等许凤说话,提着枪,拨开人们,气昂昂地大踏步走了出去。萧金向许凤看了一下,许凤点点头,萧金明白她的意思,也忙提了枪跟着走出去。
四 狼窠
赵青一觉醒来,睁开眼睛看看,已经后半晌,窗户上的阳光还有两道窗棂。院里静静的没有人声,只有扁豆架上的蝈蝈,吱吱地叫一阵歇一阵的,夹杂着麻雀的喳喳声。他照着镜子摸摸自己的脸蛋,一咧嘴做了个鬼脸。穿好了衣裳,洗了脸,跑到院里看了一会花,又回到屋里,微笑着,用手拧了个响啪,从墙上摘下胡琴来笑眯眯地拉着。他暗自谋算着,打下李铁,叫自己的人当上队长,再打下许凤去,那时候就会蛮有把握地当上区委书记……正自高兴地想着,姨娘小美轻盈地走进屋来。她今天打扮得十分妖艳,头发梳得黑亮,穿着短袖白绸小汗衫,拿着小团扇,一阵风似的走到赵青跟前,格格地笑着说:“你爹个老家伙天不亮就走了,你怎么把他弄走的?”
赵青笑着说:“很简单,昨天我告诉他说:县公安科要抓你哩。他一听吓得像个二傻子,再也站不住脚了,忙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快走吧,没有信你可不要回来。”
小美吃吃地笑着问:“那他怎么说?”
赵青说:“他说,好,我走,能走得了吗?我说不要紧,我叫人送你,连夜到天津去。就这样。”
小美对着窗户坐在凳子上,举着小镜子照着。用尖细嫩白的手指抹擦着眉毛,哧哧地笑起来说:“你爹昨天晚上非逼着叫我跟他一起到天津去。”
赵青叹口气说:“白劝你半天,你还是不跟他走。”
小美呸了一口说:“这年头儿,妇女也兴自由了,一辈子不见他个老不死的才好!”
这时听小鸾在外边说:“老胡来啦!”小美忙跑出去看。
胡文玉这几个月轻易不到小鸾家来一趟,非来不可时,来了也总是设法快点儿走掉,光怕被人发现他和小鸾的关系。无奈小鸾全不顾体面,死缠住他不放,胡文玉也只好听着她摆布。这一次可不同,胡文玉一来就朝小鸾屋里走。小鸾这几天,自以为着着胜利,乐得魂儿飘飘的。天天只准备着县政府的通讯员来领她去工作呢。今天正乐得哼着小调子,对着镜子,研究自己怎样打扮更庄重朴素一些。听见脚步声是胡文玉来了,以为他是来接自己去县政府哩。不由欢叫了一声迎出来。见胡文玉闷着头朝屋里走,又忙跟进屋来,亲昵地叫了声:“老胡来啦!”胡文玉就扑上去,一下子抱住小鸾,把她按在炕上,一言不发,狠狠地捶起来。小鸾还当他闹着玩呢,又是哭又是笑,紧往炕角落里躲。小美见了,忙上去拉着:“老胡,这是怎么回事?”
胡文玉打得不耐烦了,住了手,走到一边,装上烟斗吸着,指着小鸾说道:“妈的!你爱我,咱们就算结了婚,你是我的老婆,立刻拾掇东西跟我走!”
小鸾跳下炕来,擦着眼泪,又掩饰着得意的暗笑,娇声娇气地问:“上哪儿去?你说吧!我这不是正拾掇着准备走吗?”
胡文玉嘿嘿地笑起来:“上哪儿去?上北平!你不愿意去吗?”
小鸾吃惊地问:“上北平?你不干啦?”
胡文玉浑身颤抖地说:“不干了!少废话,快点儿拾掇!”
赵青在屋门口出现了,一挥手,小鸾、小美赶紧躲了出去。赵青沉静地用严厉的眼光看着胡文玉,掏出烟卷来吸着,同时递给了胡文玉一支。两个人吸着烟,沉默地坐着。赵青用低沉而亲切的声音问道:“心里不痛快?工作谈了吗?”
胡文玉激动地吸着烟,没有言语做声,只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两股白烟像箭一般从鼻孔里喷射出来。
赵青又问道:“担任什么职务?”
胡文玉突然一声冷笑:“宣传干事!哈哈!宣传干事!”他把烟卷摔到地上,用脚狠狠搓了一下,叉着腰望着窗户笑起来。
“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赵青也突然厉声地问。
胡文玉回头用愤恨的要厮杀的眼光对着赵青,用鼻子吭了一声:“什么意思?大丈夫合则留,不合则去!”
赵青猛然立起来,往前凑了一步:“胡说八道!往哪儿去?我不能再容忍你!咱们到县委去谈谈,我要把你的一切都揭出来!”
胡文玉脸色煞白,把手枪掏出来,冲赵青一递说道:“要去你就去,把枪也带去!我退党,我不干了,再管不着我了吧!”
赵青不接他的枪,低声道:“怎么啦,你昏啦,你是在跟我发脾气还是怎么的?”
胡文玉把枪放在桌子上道:“跟你发什么脾气!我是不干啦,我受不了,我不是个任人摆弄的木偶!”
赵青叹口气坐下,沉思着,不时用冷森森的眼光观察一下胡文玉,又掏出一支烟来吸着。胡文玉匆忙地拾掇了衣服,包上一个包袱,向外边叫道:“小鸾,你来,咱们谈谈。”
小鸾走进屋来,她正在梳头,抿着嘴露出嘲笑的挑战的笑容。胡文玉一手叉着腰,一手把小包袱往炕边上一摔:“怎么着,你要做我的老婆就跟我走,要不,咱们就算完。”
小鸾盯着胡文玉说道:“看你那个样,要走也得叫我拾掇拾掇呀。”
“那就快点!”胡文玉坐下,冲赵青一伸手,要过一支烟来抽着。
小鸾慢腾腾地拾掇着,好一会儿谁也不吭声。胡文玉忍不住了,催道:“快点呀!”
小鸾反而停住手坐下说道:“不,我不走,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胡文玉气的立起来,看看小鸾,又看看赵青,看看屋门口的小美,提起小包袱往外就走。踏出屋门,回头说了句:“后会有期!”
“你回来!”赵青严厉地吼叫了一声追上去。
小鸾、小美也跟着追出去。几个人在院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总算把胡文玉拖回屋来。赵青叫小鸾、小美出去。
屋里剩下赵青、胡文玉两个人。胡文玉完全变了样子,脸色青白,满眼红丝,充满了迷惘恐怖的神色,委顿无力地坐在凳子上,两手抱着头,伏在迎门桌上低声地说:“我心里充满了仇恨,我要杀人!要杀人!”
赵青小声说道:“希望你冷静点,这话可以说吗?”
胡文玉嘿嘿地冷笑了一声,逼近了对着赵青咬牙小声说:“你这伪君子,你他妈的装得正大光明,偷偷地跟你小妈妈睡觉。哼!什么东西,你也够个共产党员么!?”突然一抬头,用疯狂的眼睛看着赵青道,“你不是有手枪吗,你要不念咱们的交情,你可以打死我,趁我还没有到枣园去,以免将来我把你们杀光!快开了枪去请功啊。”
“呸!我想不到你会堕落到这样,叛徒!”赵青说着嗖地一转身,拔出手枪。
胡文玉惊恐不安地立着,看着赵青那无情的面孔,那黑森森的枪口,他害怕了,脸上立刻冒出汗珠。他向后退着,一下瘫软地坐在凳子上,两手抱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瞥见赵青把手枪又装回枪套里,平静地说:“我也太冲动了,唉,你好好想想吧,到底应该怎么办?”
胡文玉只是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去擦着眼泪,好久才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说:“我真昏了,不该这样,组织上还是信任我的,只要努力工作,也许有一天我会抬起头来的。”
赵青这时却冷笑了两声说:“不见得吧!”说着从衣袋里拿了一个小本子,掀开了取出一个名片来,递到胡文玉面前。胡文玉接过来一看是张木康的名片,上边还签着一行字儿。他看着愕然失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个名片使他又想起了那可怕的时刻……
那是大扫荡那天,胡文玉在段村村头被伪军抓住,押着走了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他开始被审讯。一连几次,他都一口咬定姓赵,别的什么也没说。于是敌人把他带到一个高大宽阔的砖房院里。院里十分清静。走进一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就见张木康坐在太师椅上,黑胖脸上露着假笑,龇出一口白牙,毒箭似的眼光紧盯着胡文玉。
“请坐!胡政委!受了委屈吧!对不起!”说着,让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胡文玉心里一惊,看样子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没有答言。
“你可以相信,任何人都不知道我和你见过面,日本人更不会知道。我不想留你在这边,你可以回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将来你感到有必要的时候,咱们也许会一起共事的。现在我请你在这里签个字。”
“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签字!”胡文玉壮了壮胆大声说,可是同时小腿也抖了一下。
张木康平静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给你三个小时,也就是说到晚间十二点整,你要做出决定:或者是枪决,或者是签字。”说完就出去了。
胡文玉呆立了一会儿,坐在木椅上。椅子对面的方桌上,放着一架陈旧的座钟,一盏油灯。张木康把要他签字的自首书放在桌上。夜,静得令人可怕,一切喧哗都停止了,只有座钟嘀嗒嘀嗒机械地响着,时针不停地走着。胡文玉面对着时针坐着,计算着。忽然,他感到一阵彷徨涌上心头,好像一切都摇晃起来。他想起了在家里时那豪华享乐的生活和他逃出家庭的情景。他现在忽然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准备为革命去死,可是现在却真的就要死了。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血污的尸体。他又感到四周一团漆黑,时针已经指到十一点半了,离死亡还有三十分钟。他脸上流着汗珠,衣服被汗水湿透了。黄色的灯光照着他那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他抖动着双手,拿起自首书,又放下。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问号:“我为什么要死?我干革命是为了什么?”他不能回答自己。时针已经毫不留情地指到了十一点五十五分。突然,门开了,张木康站在门口,看了看手表,从牙缝里迸出一种残忍威胁的声音:“你怎么办?决定了没有?”
胡文玉茫然地站起来,不知怎样好了。座钟嘀嗒地响着,只有一分钟了。两个凶恶的特务提着枪进来了。
张木康又说话了:“只有一分钟了!你必须立刻决定!”他说着把钢笔递过去。
胡文玉突然像掉在海里的人抓住救生圈一样抓住了钢笔,在自首书上签了字。张木康接过去,看了一下,笑着拍了拍胡文玉的肩膀:“我说到哪里,做到哪里,我现在就送你走。为了你行动方便,请你穿上这件大褂,戴上这顶帽子。这是我签了字的一张名片,你好好藏着,在必要时候拿出来让他们看一下。”
胡文玉接了名片,穿好衣服,跟在张木康身后通过岗哨,走出了村头。
“好!我们一定为你保守秘密。”张木康的黑脸上浮着狞笑和胡文玉握了握手。……
胡文玉这才明白,原来这张名片是和小鸾发生关系的那一晚上,被她拿去了。他想着心神惶惑不安,不由得嗫嚅着对赵青说:“反正我不是特务!”
赵青突然笑起来说:“不!你不但是特务,而且是真正的国民党特务。”
胡文玉震惊地张开了嘴,望着赵青。
赵青狞笑着一挤眼说:“是的!你已经跟我们一起干了不少破坏共产党的事业,他们不会饶过你的。再说,你已经干上了,就由不得你了!”赵青说着递给胡文玉一支烟卷,给他点着火吸着。胡文玉渐渐抬起头问:“那么你是?”
赵青笑着喷出一口烟说:“我?事到如今,也只好对你公开了。我是本区的国民党书记长,正正经经的地下工作者。你呢,虽然以往你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我已经给你请了委任状在这里了,看!”赵青递给他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白纸。
胡文玉接过来打开一看,只见一张石印的委任状,上面写着“兹委任胡文玉为特派专员”几个核桃般大的字,旁边还盖着一颗朱红的大印。他惊奇得瞪着眼睛,狠狠地吸了两口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青笑道:“没什么奇怪的。以你的才能,只要忠心报效党国,前途比我要大得多。我也不想冒你的功。这几个月,靠着你的帮助,我们已经掌握了十多个村的共产党支部,并且在这些村的游击小组里,建立了咱们的秘密武装。这是许凤他们到现在也没有发觉的。这可是大大的功劳啊!你知道么,国民党中央实行‘曲线救国’,已经派遣九十万国军投降日军。两边这么一合流,天下还不就是咱们的!叫共产党去流血、去牺牲吧。到时候咱们得了天下,你老兄立下汗马功劳,说不定还可以到南京见咱们老头子呢。那时候,随你要什么吧,金钱、美人、名誉、地位、高楼大厦、汽车、洋行……就是许凤吧,如果你喜欢她,你就娶她做姨太太好了,有什么困难!哈哈……”
听赵青说着,胡文玉脸上,一会儿恐怖,一会儿惊慌,一会儿迷惘,真是瞬息万变。他觉得这几年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现在梦给惊醒了,梦中的那条路,生生的给打断了,再也接不上了。他又觉得自己在赵青布置好的染缸里洗了一个澡,染了一身黑,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赵青真阴险!为什么自己以前一点也没看出他的形迹呢?赵青真是个狠毒的猎手!自己已经落进他的网里,还脱得了身吗?不行!他就是放了你,你往何处去?还不是成为李铁他们的俎上肉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男子汉大丈夫,不甘,不甘!……他又向赵青要了一根烟吸着。吸着,想着,手微微地有些颤抖。思前想后,觉得也只有赵青给安排了的这条路可走。胡文玉好像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出路,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抬眼看了赵青一下,自语般轻声说:“我服你!我就是还不明白,既然你是干这个的,为什么大扫荡时还要冲啊,冲啊,弄得挂了彩呢?”
赵青笑道:“挂彩个屁!那是演戏嘛。你看我腿上有伤疤吧?”说着,撩起裤腿让胡文玉看。
“那么你杀死那个义勇军独立旅长的事,难道也是假的吗?你脸上不是还带着叫他砍伤的刀疤吗?”
“这个事可是不得已而为之。你知道,那个独立旅长是咱们的人。开初我们一块拉起了一支义勇军,本来要委他当书记长,后来见他不可靠,又委了我。他气愤不过,要把队伍拉着去安平投吕正操司令。你想这怎么得了。我只好先发制人,找县游击大队,说他要投降日寇当汉奸。我叫游击队秘密包围了独立旅,我又自告奋勇去找他。在谈话中间,趁他点火吸烟的时候,我就开了枪。不防他身边有一把刀,中了枪之后,他还给了我一家伙。倒也好,从此留下了这块光荣的革命标记,比金牌还吃香。”
赵青大笑着拍拍胡文玉的肩膀,胡文玉惨淡无声地苦笑了一下。随后赵青坦率地跟胡文玉商议对付李铁、许凤他们的计划:赵青争取控制这个区,作为根据地;胡文玉和小鸾打入县委,发展力量。胡文玉忧虑地把许凤和他谈话的经过说了一遍,担心许凤叫他向组织上坦白,是发现了他自首的秘密。赵青沉吟片刻,仔细分析了一回,认为不可能被发现。她可能是指的男女关系方面的事。胡文玉这才放宽了心。这时小美、小鸾又进来,一起说笑起来。
赵青从墙上摘下一把胡琴,调好琴弦,拉着西皮倒板,点点头冲胡文玉说:“来,唱一段乐乐吧,你不久就要离开这儿到县委会去啦。”
“唱什么?”胡文玉懒洋洋地眯起眼睛。
“来,唱一段《坐宫盗令》。”
胡文玉点着一支烟卷,倒背着手在当屋踱着方步,小声地悠扬地唱着,抒发着不得志的心绪。
正唱着,葛三一步踏进屋来,冲赵青挤挤眼说:“把杜助理员叫来了。”
赵青急忙放下胡琴走了出去。小鸾把麻将牌拿来哗一声倒在桌子上,葛三留在屋里和小鸾、小美、胡文玉说笑着打起牌来。等了好一会儿,听着赵青和杜助理员又说又笑地从西院北屋里走出来,客气了几句,杜助理员走了。赵青回来走进隔扇门口向葛三一招手,葛三赶紧提了枪跟赵青走到院里。赵青附耳向葛三说了几句话,葛三就匆匆地迈着大步紧跟上杜助理员走了。这时太阳已经点地。
赵青的媳妇寒露从娘家来了,一进门碰上杜玉良跟葛三往外走。寒露见杜玉良神色不对,也没多问就悄没言声地走进院里来。见赵青正在院里仰着脸立着吸烟卷,寒露也没叫他就笔直朝自己的屋子走去。赵青一看是她,忙笑着过来跟她说话。他们俩的关系,从结婚以来,就是这么不冷不热的。论人品,寒露也还算漂亮,就是为人端庄沉静,不苟言笑,也念过三年小学,识文断字的,但是赵青不爱她,嫌她一点也不风流。特别是和他姨娘小美勾搭起来以后,跟寒露更加冷淡起来。可是寒露娘家是绝户头,老两口就守着这么一个闺女,有一份不多不少的财产,离着只二三里路,又近便,将来总可捞到手,因此赵青从来也不得罪她。她愿来就来愿走就走,也不去管她。她不在家倒也省得碍眼。寒露在娘家村里也是个村干部,不像别人好欺负,赵青一家子,也就不敢多招惹她。别看寒露冷眉冷眼地不大说话,连小美那么泼不讲理的人。也避着不敢多跟她打照面,只盼她快点回娘家就一顺百顺。想着寒露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公公想她。从娶过寒露来老头子就存心扒灰,只因寒露又正派又机警,总不得手。再一个是做饭的大娘想她。因为只要寒露一来就像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谁也不敢吵了。她也有个知心人说说话,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她。有什么好吃的寒露总想办法给她送去。寒露也常惦记着去看大娘,心里怪可怜她的。
赵青跟寒露说着话,见寒露越发像一枝春雨洗过的梨花,清新素淡,倒有心跟她亲近起来,便竭力温存地说:“这回住几天再走吧。”
“不,拿几件衣服,明天就走。”寒露淡淡笑了一下,一点热情都没有,反正对她来说赵青是可有可无的。她对他们这家人除了恶心以外,很少有别的感觉。离婚又办不到,不光爹娘坚决反对,连区、村干部们都不同意。她就这样忍着,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会离开这个肮脏地方的。
“不要走。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呀!”赵青过去拉她的手,两人来到屋里,说了一会儿话,天就大黑了,赵青打火镰点着灯。
寒露看着赵青问道:“大娘怎么样?”
赵青愁眉苦脸地说:“嗐!这几天总是闹病。我才去看过了,她睡着了,我看你先歇歇吧。”
寒露说:“我去看看她吧!”
寒露来到后院里,就觉冷冷清清,一股阴湿的气味。进屋叫了声“大娘”,没有听到答应。轻轻掀开门帘一看,不由得吓得往后一退,大娘半边脸歪在尿盆子里,已经死了。
“他们真的治死她了!”寒露自语着,一阵恐怖,浑身一抖,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愤怒直冲头顶,光想闯到前院去跟赵青、小美他们打一架。紧走了两步又站下,沉思着,脸上流下泪来。“他们为什么要治死她?”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旋起来。
大娘的死,寒露是怎么也猜不透的。本来赵青是出名的和气。人们到他家来,只要赵青在家,就会看见他对大娘毕恭毕敬地问寒问暖,关心得十分周到。大娘在街上走路,只要赵青看见,总是上前搀扶着,有说有笑。有好的东西总是买点,说是带给大娘的。那么好的侄儿为什么会治死大娘呢?难道说怕她把小美跟赵青勾搭的事说出去吗?不会的。虽然大娘出名喜欢到处说话,这事她可绝口不提。大娘还劝过寒露:“家丑不可外扬,睁着一个眼,闭着一个眼吧!”那可是为的什么呢?
寒露怎么也猜想不到。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拂晓,枣园的敌人包围了赵庄,把群众都赶到大场上去开会。大娘把赵青藏起来,就到街上去了。可是她不放心,又回到家里来看看。刚一进院,就听见一群人在后边跟进来了。她赶紧藏在茅房里,偷偷看着,只见几个人留在大门外,一个大个子伪军军官进了院,把大门插上了。她认得那是伪军大队长张木康。他插了门,就照直向北屋走去。她轻轻地跟进北屋,掩在隔扇门后边,就听见张木康叫道:“赵青!赵青!”
“进来吧!”赵青一掀门帘迎了出来。
大娘奇怪:赵青为什么会跟张木康搞在一起,两个人偷偷地见面,究竟商量什么东西?这样想着,她就蹑手蹑脚地躲在门边听着。
“怎么样,咱们见面对你有危险吧?”
“不要紧,这个办法好,一点也不会暴露。老是偷偷摸摸的。我实在也有点不耐烦了。我正在想法把许凤、李铁挤走,除去这两个眼中钉。全部情况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咱们马上计划一下,给他们来个里应外合、一网打尽。我就可以把全区都掌握起来了……”
大娘这时喉咙发痒,抑制不住咳嗽了一声。呼啦一声门帘一掀,赵青、张木康跳出来,一看是她,赵青不动声色地说:“大娘,你老人家真是!快到外边去。”
张木康走后,大娘带气问他:“张木康来干什么?不明不白的。青儿,你可不能干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啊!”赵青装着笑脸哄她:“这是组织给我的秘密任务,有什么缺德!”大娘半信半疑地嘀咕说:“什么秘密任务,明日个许凤来我问问她!”赵青心里一惊,脸上还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问吧。可除了许凤,对谁也不许讲!”当天夜里,大娘吃了饭就肚子疼,病得起不来了。赵青又给她取药来,吃下去,就关上门走了。大娘一个人在屋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感到渴得不能忍受,一头扎进尿盆子里死了……
寒露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蹊跷。她没有声张,悄悄退出来,关上了门。
“哈哈……”
这时就听见前院里传来一阵男欢女乐的笑声。
寒露毛骨悚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五 安慰
通讯员张少军见县委书记周明真的睡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向外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光怕弄出一点响动把周明惊醒了。刚走到外屋门口,县委敌工部长兼公安科长王少华急速地向屋里走来,迎面冲张少军问道:“老周同志在屋里吗?”
张少军不答话,急忙摇手挡着不叫他进去。王少华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下,轻轻地跟他一起走到院里来。张少军这才小声地说:“好家伙,真不易呀,有三十个晚上了,周政委老是失眠,简直快折磨死了。他通夜地找人谈话,看书写东西,白天可又睡不着。躺下数数,一直数到几百也没有用,就是不能睡觉。睡不着他就想事,越想事就越睡不着。叫他这么休养简直是活受罪呢。今黑夜我给他着实地按摩了一会儿,这才睡着了。”张少军像是埋怨又像是夸耀地说了一大套。王少华听了直是笑,轻轻拍了张少军脊梁一下说:“好啦,好啦,我不去打搅他就是啦,一会他醒了,你去叫我一声。”
说着回头就走了。
张少军在院里歇了好长时间,又悄悄地回来,坐在一头炕沿边上,身子伏着炕桌,下巴颏放在手背上,眯着眼睛,瞅着周明睡觉。见他这些日子第一次睡得这么熟,心里真是高兴。静悄悄地听着他那呼吸声,有时侧起耳朵听听外面的动静,用手抚摩着驳壳枪把。灯光跳动着。周明忽然身上颤抖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翻了个身。张少军忙起来探头望着他,见他痛苦地呻吟着,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呼叫着他牺牲了的爱人蕙英的名字。他是陷入了可怕的梦境了。张少军搓着手,没法,只好小声地唤醒他。
周明激灵一下坐起来,揉着眼睛说:“怎么的,唔,我一定说梦话了吧?”
张少军笑笑,叹口气说:“真是,你就不会别做梦吗!”
周明伸胳膊打着舒展说:“可惜,我真没有这个本事。好啦,我不睡啦,看它可还做梦!”
张少军不答应,扶着周明硬叫他躺下,一面劝他:“不管怎么样,再睡一会儿,一定要再睡一会儿,这一觉算是给党睡的,不然可……”
周明只好笑着躺下,使劲闭上眼睛,竭力不去想事。可是心又像一匹脱了缰的马,又任性奔驰起来了。他的心又回到大扫荡那天王庄战斗的情景里去了。
月光下,军区机关和部队几千人马正在渡过滹沱河北上,哗哗的蹚水声,悄悄的人语声,噗噗的战马喷鼻声……他奉命带着县游击大队先涉过河来,正要走下高高的北堤,突然,响起了撕裂空气的吱吱声,一连串的炮弹,在堤岸、水中落下爆炸起来,机枪也跟着咆哮起来。一阵人喊马嘶,奔驰,还击。在混乱中他接受了命令,立刻向王村冲锋,掩护突围。大队副萧之明带了一个中队在前猛跑抢进王村,他和田大队长带着三个中队被敌人切断阻在村外平地里了。田大队长、何副政委牺牲了,战士死伤的还有几十个人。他吐了血,挂了彩,咬牙带队向小宋村冲去……
周明想到这里心又跳起来,忙翻个身决心不再想,不料刚一打断这个思路,又想起地委魏书记坐在炕上对自己说话的情形来。
魏书记沉静地吸着烟斗。他有着宽阔的前额,粗眉阔口,威严可畏。他盯着周明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处分许凤和李铁?”
周明分辩道:“我个人并不同意处分他俩。”
魏书记嗯了声说:“这个问题,你们看得太单纯了。这里面可能有极复杂的政治阴谋,你们要警惕啊!赵青这个人,你们看怎样呢?要了解一下。提升区委副书记的事,先缓一缓。这个人,我看复杂得很,你看呢?”
周明听了心里一动,惊讶地说:“这个人一贯表现不错,难道他会有政治问题吗?”
魏书记一摇手说:“在没有调查清楚事实以前,先不要忙着做结论吧。我们要时刻注意周围的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你看不见情况在变化,也看不见阶级敌人的阴谋,就会犯错误!”
周明忙说:“我坚决执行地委的指示,但是我要求叫我立刻恢复工作。”
魏书记变得和缓下来说:“你不要那么着急好不好?先保存住你的身体要紧。你暂时养病,还由潘林同志代理你的职务好了。”
周明想得头疼起来,烦闷地嘿了一声。
张少军忙过来扶着周明叫道:“政委醒醒!政委醒醒!”
周明一下坐起来,看着灯光笑了一下说:“这一回可真不是说梦话,我根本没有睡着。”
张少军笑笑说:“要做梦啊,就做个好梦,那才有意思呢。”
周明笑笑凑近炕桌剔剔灯花说:“好梦,我做不来,你去睡一觉做一个吧。”
张少军摇摇头说:“不用,我早睡够了,我这个人就是吃得下睡得着。坐着、立着、行军我都能睡觉。我去给你弄点水来喝吧。”说着就走出去了。
周明打个大舒展,不由得又想起枣园区的工作来。想着许凤和李铁的问题,赵青的问题,问题很复杂啊。对,得赶快弄清楚,越早解决越好。这时听见有动静,抬头一看,是张少军提了一个瓷茶壶来。他给周明斟上一碗开水放在炕桌上,靠墙坐在炕上,不多一会就呼呼地打起鼾声来。周明看了笑笑,忍不住羡慕地吁一口气,捂着嘴竭力压低声音咳嗽着,在灯上吸着烟斗。
张少军一下睁开大眼睛,笑着立在炕下埋怨说:“政委,医生不叫你吸烟,你又吸!”
周明笑了一下说:“嗯,不要紧,光听医生的话会把人吓死的。小张,去跟王秘书要各区的汇报来我看。”
“政委,叫你安心养病嘛。”
“够啦!你说对于我来说,什么是最痛苦的,嗯?”
“那——”小张天真地望着周明。
“那就是闲着。不对吗?好啦,去拿吧,告诉王秘书,我开始工作啦。”
张少军无可奈何地去拿了材料来又走出去了。周明用手翻着材料,瞅着灯光想了一下。翻出了潘林起草的撤销许凤和李铁职务的建议,看着,看着,突然愤怒地把文件放在一边,皱起眉沉思起来。他深深了解许凤和李铁的品质,是非常优秀的同志,决不会干出这种坏事情。这显然是潘林片面轻信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的诬陷。想着唉了一声,激动地又在灯上吸着烟斗,重新看起那文件来。魏书记的指示真重要啊!他忍着反感,仔细地推敲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果然发觉了这一连串问题背后有一种危险的东西,而这是比这个事件本身更其重要的,真正值得深思的问题。他想着,看着,不禁点起头来。周明正在看文件,听到窗外小张和谁说了几句话,有人向屋里走来。周明一抬头,想不到是李铁一掀门帘走了进来,忙放下文件,一招手说:“噢,是你来了!快坐吧。”
周明挪一挪坐在炕沿上,倒了一杯水递给李铁。李铁坐在凳子上伸手去接,手直抖动,把水也洒出来了。看看周明那慈爱的目光,嘴动了动,咽下一口苦水,他竭力压制着激动的感情叫了一声:“周政委!”就再说不下去了,喉头堵,鼻子酸,越憋越难受,好像受屈的儿子见了母亲,忍不住一腔泪水往外直流。他放下茶杯抱着头,浑身颤动地抽泣起来。好久好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明默默不语地望着灯光,明亮的大眼睛闪着烦恼和同情的光芒。
好一会儿李铁才擦擦眼泪抬起头来,满面悲愤地望着周明,沉痛激昂地说:“周政委,给我最危险的战斗任务,不管到哪儿,我宁愿为祖国为党立刻去死!”
周明沉静地望着他,咳嗽两声说:“哼,这倒是一个省事的办法。我明白,错误是叫人痛心的。可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绝不因为犯错误就失去信心。”
“政委,我没有错呀!”李铁两手扶着膝盖。
周明闪着明亮的眼光盯着李铁,沉思了一下说:
“那就更不对了。一个勇敢的人,不能在任何困难、任何打击面前退却,只有胆小鬼才那样。你哪里也不能去,立刻回区去工作!”
李铁睁眼看着周明:“不是决定调我走了吗?”
周明吸着烟斗继续说:“不,县委还要讨论哩。我相信这里边有复杂的斗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世界就是到处充满着矛盾,省心的地方是没有的。要不,你就去斗争;要不,你就投降,逃跑。”周明吸着烟斗,审视着李铁说,“应该相信,乌云不会永远遮着太阳的。只要你忠心耿耿地为人民服务,丝毫没有玷污自己的党性,慌什么?啊!除非根本对党对自己失去信心。”周明吸口烟,靠在被褥上。
李铁呼出一口气说:“我相信党,也相信自己,我要求政委重新调查我的问题,作出正确的决定。不然,我就到地委去申诉。”
周明说:“在这一点上你还可以相信我。用不着到地委去,我会弄清楚的。今天我就要听听你的意见。”
他俩在灯下久久地说着话,周明倾听着李铁诉说区里的一切情况,询问着每个干部的表现。
夜深了,他俩谈完了话休息了。黑暗中李铁躺在炕上,眼睛睁得大大地向房顶望着,听着周明也不住地翻身。一会儿周明又伏在枕头上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问李铁:“你在想什么,啊?”
“我想我回去,我应当回去!”李铁坚定地说。
这时,听到窗外有人走来,有小张说话的声音。一开门小张进来,点上了灯。后边走进一个四十来岁、浓眉小黑胡子的人,正是县委敌工部长兼公安科长王少华。一进屋安详地问道:“老周,身体好些了吧?”回头又向李铁说,“你也来了,正好,我要找你哩。”
李铁忙下地亲热地拉住王部长的手。周明坐起来向王少华说道:“我的病无所谓,你怎么突然来了?”没等王少华答言,又接着说,“你的信我看了。老王啊,县委内部,要注意团结啊!越是在困难的时候,越要注意团结。”
王少华动着他的小黑胡子说:“团结,也得有原则呀!我不能不找你谈谈了。我建议你召开一次县委会议,咱们把问题摊开来,好好地来争一争。好吧,你先睡,我倒要先和李铁同志谈一下。”又对李铁点点头说,“你要不困的话,先到我那里去一下。”
正说着潘林走了进来,一见李铁就说:“李铁同志,你来了。”
李铁点点头答应了一声,就和王少华走出去了。潘林坐在周明身边,叹了口气:“我又愿意叫你快点恢复工作,又怕你身体不行。”周明拍了他一下说道:“老潘,我好得差不多啦。来,来,你来。”周明是那么快乐,简直不像个有病的人,他下炕端着灯轻轻叫了一声:“小张,小张!”
张少军进来,见周明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笑眯眯地一眨眼,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忙在头里端着灯,领着周明、潘林钻进黑屋,再钻进一间铺着厚厚的干草的地下室,把一个小箱子从角落里提出来,放在正当中一张小炕桌上。打开小箱子,原来是一架唱机。周明叼着烟斗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唱片,一面对潘林说道:
“你呀,老潘同志,你天天愁眉苦脸的,这可不行。在紧张的斗争里得会生活。你的脑袋就像火车挂钩的拳头,攥得紧放不开。来,听听。”
唱片转动着,地下室里响起了悠扬的音乐。周明把双手垫在脑后,舒坦地斜躺在被子上,随着音乐哼着。看样子,简直有点陶醉了。潘林依然呆板地坐着,面部毫无表情,像是用铜铸成的。突然他把针头拿开,停住了唱机。周明立刻坐起来笑道:“怎么,看你!”
潘林说道:“还是先谈谈工作吧,我心里放不下了。”
周明亲切地说道:“老潘同志,这些日子担子叫你担着够辛苦了。你的勤勤恳恳、忠心为党,谁都知道。至于思想方法、观点上的一些问题,总是要不断学习、不断吸取经验教训才能提高的嘛!你说对不对?王少华大概又跟你吵了吧?你还不了解他这个人?霹雳火!”
潘林心情沉重地说:“这些日子我怕影响你养病,有些事情没有找你商量,可能有错误,希望你帮助我。现在我来跟你研究一下这个可疑的问题。”
周明问道:“什么问题?”
潘林道:“我在枣园区跟胡文玉谈了工作。他情绪非常坏,没等说完就走了。前天他到县委来找我,态度突然全变了,说他思想搞通了,做什么工作也没有意见。当时我很欢喜。咱们对他的进步是抱着很大希望的。可是他和我在一起待了两天,说的一些话引起了我的怀疑。”
周明问道:“他说什么?”
潘林说道:“他对我讲了很多恭维话,说我作风好、观点正确,反正一大堆好处吧。接着就说,周明同志如何如何不好。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那么多流言蜚语,我也不必讲了,反正是一篇败坏你威信、挑拨咱俩关系的话。他见我没表示反感,就更来劲了。他说干部们都想给地委写信,提意见把你调走,拥护我担任县委书记。我听着,也没有表示什么。他要求到枣园区去帮助工作,我同意他去了。老周同志,我认为这不只是反对你个人的问题,这实际上是一种反党行为,说不定还有什么阴谋在里面。所以我打算到枣园区去,召集全区干部开个会,来揭发批判胡文玉。”
周明听到这里,握住潘林的手说道:“好,潘林同志,你真是个好同志!就按你说的办!明天咱们就开县委会,把工作都重新研究一下。”
李铁跟王少华出来到了另一个院里,进屋坐下。王少华本是县手枪队的创始人,他亲手严格地训练培养了孙刚、李铁他们这一批队员。他当然很了解李铁。为李铁这事,他跟潘林大发脾气,可是因为对情况不太了解,他又不能不忍着气,慢慢地来调查。王少华叫通讯员出去,挪一下油灯,和李铁在炕桌两边对面坐下说:“咱们是亲密的老战友啦。因为你们的问题,我发了两顿脾气,可是我还没有足够的材料可以说服别人。”
李铁立刻说:“王部长,这我可以详细跟你谈谈。”
王少华说:“关于你的问题,我们还有时间详谈,现在这不是主要的。我有一定的根据怀疑,你们区是有内奸的。你知道吗?那次发生误会,你们在岳村附近被地区队一连当做敌人打了伏击,并不是据点里出来的情报。”
李铁一愣问道:“啊,哪里来的?”
王少华沉思地说:“外边搞的。已经弄出点眉目了,不过还不十分肯定。如果是他,这个奸细真太阴险了。一下杀伤咱们三十多个同志。”
李铁听了不免一惊,素日看来莫名其妙的一些孤立的现象,好像突然有了关联。他一面沉思着把一些可疑的事件讲了出来。王少华听着在本子上记着,不住地看看李铁的眼睛。谈完了,王少华停了一下,打个舒展,眼睛闪着异常机警的光芒对李铁说:“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我们是上当了。你回去跟许凤同志好好研究一下,再搜集些材料给我。”
李铁答应着,抬头看看窗纸已经发白。
六 探母
太阳落山,半天红霞,李铁、萧金从县委会回来往枣园区走着。霞光映照着李铁的脸,变成了红铜颜色,他那炯炯的目光沉思地向前望着。云霞在迅速地变幻,红色渐淡,暗影渐浓,一颗明星出现在西北天空的云带旁边,渐渐地亮起来。李铁走着见西天边直劲打闪。凉风吹来,树上的知了嘶嘶地惊叫着飞逃,看看要变天,就甩开步子快走。看看走近一个村庄,萧金指着问道:“走这条道正路过李村,到家去看看大娘怎么样?”
李铁几个月来也惦念老娘,想一想说道:“也好,就去看一下。反正误不了今个晚上赶回王庄就行。”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李村。天已大黑,街上悄悄地走过几个人,看不清是谁,好像害怕似的一晃都躲进胡同里去了。李铁知道娘为躲避敌人的抓捕,搬到姨表姐李兰心家的院里去住了。到那院前看时,见胡同口已经垒起了。仗着地形熟悉,从邻居家进去来到兰姐家。轻轻地走到屋门口,听到屋里有人小声说话。一步踏进屋里,却见一个姑娘弯着身子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锅,正往一个瓷碗里倒药汤哩。娘在炕上倚着被摞坐着,脸色黄瘦,白发更多了。一眼看见李铁他们进来,怔怔地使劲睁眼看了又看,好像没有看清是谁。那姑娘听见有人进来,直起身子回头一看,咦了一声。李铁一看却是许凤,忙叫声:“许凤同志,你!”心中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向许凤深深感激地望着。许凤眼睛坦率地望着他,努了一下嘴,示意叫李铁快去安慰老娘一下。李铁赶紧走到炕沿边,跪到炕上去摸摸娘的手,娘的前额,问道:“娘,什么时候病了?”娘看着他,欢喜的眼里淌出泪来,待了好一会儿才说:“有十多天啦。村里干部天天来看我,你兰姐天天守着我。她才出去了。我已经好啦,就是还有一点咳嗽。依着我就不去叫你,是你兰姐派人找你。偏又赶上你到县里去了,凤姐就来守了我一天。”
李铁又问道:“是什么病,请谁看了?”
许凤立在身后插言道:“重伤风,请柳雨松老先生看过。人上了年纪,有个病就垮下来。前天你走了,村干部派人去找你,说得怪吓人的。我跟小武子立刻就来了,现在小武子又取药去了。”
许凤把自己攒的一点点菜金钱拿了来,给李大娘取了药买了吃的,李大娘还不知道哩,许凤更是一句也不提起。李铁心里千头万绪,向娘说了一些安慰话。萧金也问候了大娘,帮助许凤拾掇东西,侍候大娘吃下药去。大娘见李铁坐立不安的样子便说:“你们要工作忙就走吧,我不碍事,好咧。”停了一下,大娘望望李铁又说道,“就是,我听人说你一些坏话,怪生气的。你可要记住,娘一辈子可没有做出过一点见不得人的事。你要给我丢脸,我可就不活着了!……”说着泪又淌下来。
李铁坐在娘身旁,听了这话心如刀绞,忙用手巾给娘擦擦眼泪说:“娘,你只管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
许凤也在旁劝解道:“大娘别听那没影的闲话,松松心快把身子骨养结实了,也叫李铁同志安心。”
萧金也上前插嘴道:“别人说李铁同志坏话,那都是胡诌,一句也别听。”
大娘这才松口气,停了一下又说道:“前些日子你二叔又跟我吵了一架,病也是被他气的。他把咱村西头的枣树给砍了七八棵。我费了很大劲,好歹拾掇了三四年才长枣了,他不叫我过日子。我寡妇失业的这二十多年,他净想法欺负我。”
说着又擦起泪来。
李铁叹口气说:“娘别生气,我有了空一定和村干部跟二叔好好谈谈,二叔老是这样怎么行!”
大娘咳了一声说:“反正你也不管家里的事,谈不谈吧都一样。病好了我非找县政府告他去不可。”说了气的哼哼起来。
李铁、许凤又说又劝才算把大娘安静下来。说话中间,李铁的姨表姐李兰心和武小龙都回来了。这李兰心生得膀大腰圆,粗手大脚,浓眉大眼,声音洪亮,眼珠儿又亮又活,一头又黑又厚的头发,挽着个大圆髻,真是做活往前冲,走路快如风,种庄稼,干工作都是一把好手。她是共产党员、模范抗属,又担任着抗日村长。村里的顽固老婆,不讲理的刁汉,见了她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兰心见李铁来了,劈头就说道:
“表弟!给我杆枪,我跟你们去闯荡闯荡!别看表姐是个娘们,骒马一样上阵。”
许凤见兰心说话气昂昂的,知道她又为什么事生了气,就问道:“又生什么气啦?”
兰心拿着个小笤帚,刷刷地使劲扫着身上的土,一面说:“跟村里这群糟囊噗嗤的老头子们一块工作,真把人气炸了肺!我真想立刻用鞋底子狠狠地揍他们顿屁股。磨磨蹭蹭,到这时候,征公粮的账还没算好。”说着扑哧笑了,“看!怎么当着病人扯起这个来了?”
许凤笑道:“你别着急,会叫你出来闯荡的。”兰心听了高兴地一拍大腿道:“好凤姐咧!什么时候叫我,连‘格登’也不打就走!”说了又跟李铁、萧金问长问短,拉了会儿话,指着李铁道,“铁柱兄弟,工作忙你只管去吧,我这屋里有洞,有我照顾二姨,一切有我负责。”说了向许凤和大娘笑了一下。
李铁忙道:“多叫兰姐费心吧。”
许凤又贴着大娘的脸轻声地安慰一番。大娘脸上慢慢地露出笑容,向李铁说道:“铁柱,别结记我,工作要紧。村里待我挺好,你们要走就走吧。”
许凤接上去说:“大娘好好养着,等病好了到俺家里去住些日子。俺娘也是一个人在家,净嫌没个人跟她拉套儿说话的。”
大娘笑道:“敢情好,你多咱回去就告诉她大婶,我一定去走亲。”说着又向兰姐说,“你说她娘多有福,不知哪辈子烧了高香,生了这么个好闺女。”说着拉着许凤的手不愿意叫她走。
许凤抚摸着大娘的手说:“大娘,我不像你的亲闺女一样吗?”
大娘脸上露出了笑容,给许凤扯扯衣襟,上下端详着嘱咐说:“路上可小心哪!”
兰心明白姨娘的心事,看看许凤,瞅瞅李铁,故意逗趣说:“抗战胜利了,不论你俩谁结婚可给我个信。”说了又向大娘耳朵边小声叽咕了两句。大娘也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许凤见兰姐和自己开玩笑,使劲一摇她的胳膊,两人格格地笑起来。李铁趁娘喜欢了,忙又凑到跟前去说了几句话,回头立起来望着许凤说:“咱们走吧。”
兰心送许凤和李铁他们出来。他们才走下台阶,一回头见大娘也扶着拐棍走了出来,倚着门框,依依难舍地望着李铁、许凤他们,花白头颤动着说:
“你们多咱回家来看看?”说着慢慢地抬起袖子去擦眼泪。
李铁、许凤忙又回去扶着大娘说:“你好好养病,我们一有空就来。”兰心忙跑上去扶姨娘回屋,回头向李铁他们一摆头,示意叫他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