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裂痕

昨夜下了一场接犁雨,早晨就放了晴,滹沱河洪水也下来了。干燥飞沙的大地立刻变得潮湿滋润,空气也格外清新舒畅起来。今天枣园的敌人出动到滹沱河南去了。许凤在王庄,和孔村的两个干部谈完了工作,送干部们走后,赶紧串着院子到游击队住的院子来,要看看武小龙他们化装进据点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了。许凤接受了区委书记的职务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坚决消灭王金庆这个万恶的汉奸,以分化伪军伪组织,提高群众的斗争情绪。队员们正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哎,要有咱们在高村打伏击缴获的那挺歪把子多好啊!嘿嘿,真想跟鬼子拉开阵势干一干,可,怎么送给了县里呢?县大队也是才恢复,人也不多嘛。”

“同志!你真是个小本位。叫歪把子机枪跟县大队大游大转多发挥作用不好吗?”

“废话,这还用你说!”

许凤微笑着走来。只见大雨初晴,天空蔚蓝清爽,地上一洗无尘,院内的枣树叶变得翠绿,阳光明亮可爱,人也变得分外精神了。队员们见许凤走来,都立起来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和她说话。他们把自己设想的行动方案抢着向许凤提出来。许凤注意地听着,有时插上两句,提出自己的看法。这时,武小龙、刘满仓、郎小玉化了装从屋里走出来。队员们都围上去七嘴八舌、吹毛求疵地找起毛病来。

“刘满仓同志穿得太破了,反倒更不像。”

“郎小玉同志手上没有茧子,脸太白,牙也太白。”

“你走路应该驼着点背,松点劲。对!对!最好是摆着八字脚。”

队员们摆弄着他们,又说又笑,总而言之,问题多极了。许凤这时也凑到跟前打量一番,见他们三个人,穿着破褂子,袒露着胸膛,腰里煞着破褡包,头上戴着破草帽,有的肩膀上搭上条破毛巾,有的腰里插上个小烟袋。

“政委,怎么样?”郎小玉吐了一下舌头。

许凤点点头表示同意,嘱咐说:“同志们,这是头一次进据点,千万要沉着。走路别那么快,别东张西望地故意躲着敌人。说话要注意别漏出‘同志’和‘有!’来。能够抓到王金庆更好,如果抓不到,别勉强,一定要安全地回来。”

武小龙点点头答应道:“是!政委,你只管放心,敌人正抢修城墙,上千的民夫走来走去,又赶上是个集日,来来往往人多,乱糟糟的,不管怎么也能混出来。”

“好,你们准备好就走吧。”许凤说了又回头对陈东风说,“你带着其余的同志,吃过晚饭就到指定地点去接他们。”

陈东风答应着,跟许凤上到房上看着。这时太阳偏西,阳光还是刺目。手打遮阳望去,就见大路上十多辆大车装着干草,不紧不慢地往枣园据点方向走去。武小龙他们三个人就混在里边,啪啪地抽着鞭子赶着车。许凤正在看着,就听背后有人叫了声“凤姐”,回头一看,见是秀芬走到跟前说:“什么急事大白天派人叫我回来?我正要给东村的干部们开会呢。”

许凤拉着秀芬的手说:“走,回家去谈吧。”

两人下了房,串着院子回到家里。李大娘忙去大门口放哨去了。许凤来到屋里却去坐在方桌边,拿着梳子梳起头发来。秀芬忙要过梳子来替她梳着说:“看你,黑夜白天总是忙得连头也顾不得梳,滚得乱蓬蓬的。”

许凤笑了一声说:“我就不愿意干干净净的么?”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啊?”秀芬着急地催问起来。

“你猜猜吧。”

“谈工作呗!”

“不光是谈工作,还有你高兴的事呢。”

“那我就猜不到了。快告诉我,一会儿就闷死我了。”秀芬说着摇着许凤的肩膀。

“我告诉你是个喜事。”

“什么喜事啊?”

“萧金同志一两天之内就要来啦,这不是喜事吗?”

“你别哄我。”

“这是真的,我要求周政委把他和李铁同志一起调来。现在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也许今天晚上就到了呢。”

秀芬忍不住又问道:“真的?”

“可不是真的!前天县委的通讯员来了,说他俩已经到县委机关,等县委跟他们谈了工作,立刻就来。我已经捎信给他俩,叫他俩今天就到张村去找我。”许凤非常满意地说:

“秀芬,你知道他们过封锁线怎么过法?”

“怎么过,黑夜冲过来呗!”

“不!白天骑着自行车,大摇大摆地越过设有两道岗的张桥!他们真是胆大包天哩。”

秀芬笑道:“李铁同志大胆那是出名的。就是萧金也是一肚子七十二个心眼,他们村里人都跟他叫小军师。我记得小时候他去当小工给地主张家割麦子。张家非常刁,把穷人们拾的麦子夺了去,还打人。萧金就跟一群穷孩子叽咕了一下,想了个办法,把地主家拉麦子的大车给弄翻了,一群穷孩子跟着起了哄,抢了车上的麦子。地主家的狗腿子都跑到那边去追人了,这边萧金一喊,大家一起哄,又把地主地里的麦子弄走不少。领青的雇工被一群短工围着哪敢动弹,等地主的狗腿子回来,人们早就跑光了。”秀芬说着直笑。

许凤听着笑的一拍手说:“好!好!真是小军师。”沉思了一下说,“秀芬,你想他不想?”

“凤姐!”秀芬不知说什么好了,笑得闭不拢嘴,兴奋地给许凤梳着头。

“说实话,秀芬,想不想?”

“怎么不想!快一年不见面了。你知道他多好啊。他坚定,勇敢,又懂得心疼别人,脾气又好。你知道俺俩的姥姥家是一个村哩,从八九岁上就净商量着一块住姥姥家。净在一块去挑菜,拾麦子,最后一次是刨荸荠,俺俩就说了,俺两家老人也都同意,就订了婚。……”秀芬笑得脸蛋通红,说不下去了。

许凤笑起来,梳上发髻,向秀芬传达了县委的指示。为了适应新的情况要简化机构。各级的群众团体并为一个抗联。工、农、青、妇各会都改为抗联的一个部。许凤担任了区委书记,秀芬便接替了许凤的工作,担任了区抗联的妇女部长。许凤把妇女工作向秀芬做了指示,又一起商量了怎样整顿王庄的支部,怎样分头领导,先恢复附近几个村的抗日工作。最后许凤对秀芬说:“咱俩也不能总像一个人似的离不开。我自己到西乡,你依靠王庄把高村、窦町、刘町三个村的地道挖起来,把联络员换上可靠的人。别的工作怎么做,回来再说。”许凤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拉着秀芬的手说,“秀芬,说良心话,我这两天可真发愁啦!”

秀芬忙问道:“什么事值得你发愁啊?”

许凤说:“我不该答应当这个区委书记。你知道,我没有领导全面工作的经验,懂的东西太少,我真不会领导。”

秀芬说:“凤姐,你就干吧!什么都是人做的,总不能先学会当区委书记再革命啊!”

许凤说:“我也这么想。我还有这口昂气,自个不行就得勤谨着点,人家想一遍,我想它十遍。我豁着一腔子心血,还怕它难倒人!”

秀芬说:“依我看,一个人只要勇敢、坚定,肯把自己的一切献给革命事业,就没有什么不能做的。至于文化呀,理论呀,它又不咬人,你只要一个劲钻它,就不愁学不会。”许凤笑道:“你说的真对,咱们就这样办。”两人说着话,秀芬倚在许凤的肩膀上,偷偷地把一朵石榴花插到许凤的发髻上了。许凤见秀芬直是笑,不知怎么回事,忙向自己身上到处找,摸摸头上,插着一个东西,拿下一看,却是一朵石榴花。笑道:“你这个死妮子,什么时候也忘不了闹着玩。”说着拿起花在鼻子上闻闻,插到镜框上去。

秀芬敛起笑容,坐下喘着气说:“不闹啦,谈个正经事,江丽同志要求参加区里工作哩。”

许凤说:“她要愿意在咱们区里工作可好了,咱们可有个得力的帮手了。她原来是做宣传工作的能手嘛。”

秀芬说:“嗬,她不光能做政治工作,还真是个好演员哩!军区住在这儿的时候,她还在这村演过戏呢。她多好哇,长得又漂亮又能干,教我们唱歌演戏可认真哩。这些日子她养病,待在一个村里,闷得实在不耐烦了。前两天我见了她,还直催这件事呢。”

许凤一听忙说:“好极啦,我马上跟县委提出来叫她参加区委工作,等两天咱俩去看看她。”

秀芬说:“好,就这样吧,我去找村支部书记商量一下,晚上就开始这村的工作,明天就到别的村去。”说着起身往外就走。

许凤又叫住她嘱咐说:“秀芬,记住,可不许动不动就跟人家着急发火呀。”

“我知道。你走的时候,可叫人送一下。”秀芬回身咕嘟着小嘴,用手指着许凤说。直到许凤点头答应,这才噔噔地跑了。

许凤看着秀芬走了,回到屋里,摸摸发髻,向门外看看没有人,就坐在炕桌边,打开文件包,拿出笔记本来看着,思考着这几个村的情况,公粮损失的数字,汉奸的活动情形。正想得入神,忽然听见大门外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赶紧三把两把将文件包好,抓起手枪来,由窗口向外一望,见门口闪进一个人来,接着是李大娘的声音说:“老胡同志啊,找许凤,她在北屋西间。”大娘闪出身来用手向里一指,又回到大门口放哨去了。许凤把手枪保上险,装在衣袋里。门帘一启,胡文玉走进来。许凤见他化装了,穿着件淡灰串绸大褂子,心里就是一阵反感。轻轻地说声:“来啦?”重新整理着文件包。

胡文玉打打身上的土,不自然地坐下。他的脸虽然修饰得很干净,却挂着一层灰气。他不紧不慢地打火吸着烟斗,望望许凤,唉了一声说:“我不承想落到这样地步!”

许凤坐在桌边一手托着腮没有言语。胡文玉低下头,沉思地看着烟斗里冒出的蓝色烟缕,曲折缥缈地升上空中。胡文玉从和周政委谈话回来后,连着两夜没有合眼,对许凤真是又恨又想,又妒忌又尊敬。想来想去,觉得非找她来谈谈不可。他觉得有把握,一定能够征服许凤,使她和自己结婚。不管小鸾怎么缠磨,他决心大白天找她来了。他看着烟缕想着该怎么说好。一路上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现在一当着她的面好像都站不住脚了。他干咳了一声说:“我希望咱俩无论如何别破裂了。”

许凤说:“你想说什么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她说着仰起头来看着窗户。

胡文玉抑郁不平地说:“我想你一定会瞧不起我了。可是,你应该相信,发生这种事情,不是偶然的。当时我和周明在冀中区党委一起分配下来的时候,我本来是应该担任县委的,可是,因为我们俩关系不好,他不同意。我也太谦虚,愿意到下边锻炼一下,后来才到了这区来。现在他是存心打击我。”

许凤一听立刻激动地说:“怎么是他打击你呢?为什么不检查一下自己的错误?在这样困难的关头,党和人民遭受挫折的时候,你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别人在奋不顾身地斗争,你呢?你躲在一边干了些什么?现在反来说这样的话,你还有党员的立场吗?你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的!”许凤说了生气地看着他。

胡文玉沉默起来,两手捂着脸,好一会儿,立起来说:“就算我有错误,可你也应该相信我对你的爱情是忠实的。我始终对你抱着一颗赤诚的心。”

许凤反感地说:“因为这个我就不能批评你吗!”

胡文玉说:“可是你也不应该打击我!凭良心说,我为你多少日子都睡不着,吃不下。我想咱们俩无论什么时候也应该一心一意的,可你对周明说了我些什么?你应该平心想一想,两年来,我怎么提拔你,培养你,到现在竟给我这么一下!一句话也不替我说,反而拆我的台。真叫人伤心。”胡文玉激昂地说着,使劲磕着烟斗。

许凤更恼火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胡文玉说:“胡文玉同志,你过去的好处我不会忘记的,可是我不能看着你堕落下去,我不能不在党的面前批评你的错误。我现在还是要提醒你,必须立刻想一想自己跟党的关系,坚决改正自己的错误思想才行。不然是会葬送自己的。”

胡文玉沉默一下说:“算啦,不说这个啦。我想你会明白,我要求留在这区工作,完全是因为不愿意离开你。”他抬起头来看着许凤。

许凤望着窗户,沉静地说:“不管你为什么愿意留在这区里,即便你调走了,我也不放弃自己的责任,还是要想法批评你,直到你认识了自己的错误为止。”

胡文玉说:“我是有错误的,可是这样对待我一点也不公平。我坦白地说……”胡文玉说到这里停下了。

“你说吧!”许凤转身正面望着他。

胡文玉说:“我怀疑是周明有着个人目的,所以想法打击我。”

“你胡说!”许凤气得脸色煞白。

胡文玉说:“你不要生气。你能担任区委书记,我是非常高兴的。你是我提拔起来的。我曾经怎样帮助你,你也许没有忘掉。可我不承想你也是这样势利眼,对我落井下石。”

“你简直是存心来污辱我!”

许凤说着愤愤地走到外间屋去,气的呼吸急促。立了一会儿,冷冷地走进屋来,拿起文件包转身说:“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过去算我瞎了眼睛,没有看出你是这种人!”

“我是什么人?”胡文玉激动地立起来,脸色带着惊恐。

“你,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你跟党两条心!”许凤决然地说。

胡文玉脸上变了颜色,想辩驳又没话说,痛苦地摇着头软下来说:“许凤同志,原谅我,我下了决心来找你,我不跟你在一起,会,会……”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许凤恼怒地说:“一个人应该对自己负责,也应该懂得尊重同志。”说完,嘭的一声掀开门帘,向外面走去。

胡文玉跟在后边不住地说:“你上哪儿?你上哪儿?”

许凤早气急了,不愿意再和他说话,头也不回地说:“我还得去工作。你好好想想,咱们再说吧!”

许凤头里急急地走,胡文玉在后边紧紧地跟着。

“凤子呀,秀芬说等一会儿叫人送你。”李大娘着急地拉住她。

“不用啦,大娘,今天敌人没有出来。”许凤扶着大娘说完,匆匆地走了。胡文玉急急地追下去。刚走了不远,背后有人跑上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胡文玉回头一看,是小队队员蔡二来急匆匆地说:“我给赵指导员送信去,他叫我捎了信来,叫你立刻回赵庄去有事。”说着送给他一封信。胡文玉接过信来,回头一看,许凤早穿过树林走远了。他急得一跺脚,把信往衣袋里一掖,不管蔡二来,撒腿就向许凤追了下去。

二 滹沱河边

许凤一阵风似的在头里紧走,胡文玉在后边紧追。他俩一前一后刚走出村外二里多地,太阳已经点地,胡文玉终于追上了她。两人喘息着互相看看。许凤见胡文玉脸上挂着泪痕,又这样执拗地追自己,觉得不理他也不行,究竟还有感情,还要帮助他进步。胡文玉掏出手绢擦了一下眼睛,望着许凤唉了一声说:“许凤同志,千错万错都是我错。谁叫我一时昏了头,胡说八道,惹得你生气。千万别记恨我。你知道我向来是对你无话不说的。说错了你只管批评我就是了。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

许凤听着唉了一声说:“你需要的不是原谅,是严格的批评。”说到这里胡文玉不住声地央求,那副诚恳悔过的样子叫人又气又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说:“惯骑马就得惯栽脚。不怕犯错误,就怕不改。只要你真正下决心进步,我对你还不是一样。”

胡文玉立刻化愁为喜,握着许凤一只手说:“你看着吧,我一定争这口气,只要你不因为职务的关系看不起我。”

许凤抬手理一下头发,感慨地说:“你呀!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对你还不是恨铁不成钢啊。我不那么短见,职务大小一样革命,人一辈子谁能老走顺风船?”

胡文玉又感动又兴奋,双手使劲握起许凤的手说:“别生我的气了,是我对不起你!我真诚地爱你!”

“我希望你的脑子用在对敌斗争上,多为党想一想!”许凤说着抽回手来转身向前走去。两人并肩走着,急一阵慢一阵地说着话。突然发现一队伪军在北面林边大路上出现了。伪军一见他俩就呼喊着追过来。胡文玉拉着许凤就跑。许凤着急地道:“快!你朝那边跑!”胡文玉打着枪朝东跑去,敌人追追这个,又追追那个,误了一会儿,许凤就跑出了好远。许凤紧向西南方向跑,回头一看,一个大个子伪军已经追到身边。许凤猛一转身向伪军开了一枪,那伪军翻身栽倒了。后边的伪军不敢死追了,却向许凤打起枪来。许凤一看几个伪军抄到西面去截她,忙串着树林往南跑。伪军在后面叫喊着,一心要抓活的,虽不住地打枪,并不瞄准她射击。枪声愈响愈近,许凤见左右都有敌人迂回截击,往别处跑是不行了,便拼命地往滹沱河边奔跑过来。二三十个敌人在后边紧追,子弹在她头上吱吱地叫着。许凤脸上淌着汗珠,短发散披到前额上来,她掩在一棵大树后,机灵地往后看了一下,冒着弹流跑上了滹沱河堤。面前是大河,后边是追兵,许凤咬牙向河边跑去。

滹沱河水正在猛涨。浑水汹涌翻滚地流着,打着旋涡,浮着泡沫,明晃晃的有一里多宽。

许凤提着手枪气喘吁吁地跑到河边,纵身跳下河去。只听扑通一声,河水溅起一片水花,冒了一串水泡,一个猛子扎下去,好久没有见她浮上来。敌人刚追到河边,纷纷地叫嚷着向水里打枪。突然轰轰的几声响,几颗手榴弹在敌人群中爆炸了。接着一阵驳壳枪弹从后边向敌人扫射过来。敌人栽倒了几个,其余的纷纷卧倒。天色已经昏黑,伪军们遭到突然袭击,弄得莫名其妙,爬起来一看又不见一个人影。几十个伪军向打枪的土埝边搜索了一气,什么目标都没有发现。突然,堤北又打响了冷枪声。天色昏黑,敌人闹不清究竟有多少游击队,又带着伤号,不敢追赶。只得架着伤兵,走一阵,打一阵枪,丢下了五具死尸逃走了。

河水茫茫,许凤在水里游着,一会儿被浪花卷下去,一会儿又奋力冒出头来,喷着水,渐渐没了力气。她头昏目眩起来,只见陡峭的河岸迅速向西飞奔,心里一慌,被急速的旋涡卷下深深的水底去了。她咬牙憋住一口气,使劲往水面钻,忍不住鼻子一吸气,一阵酸辣辣的疼痛,水从鼻孔里钻了进去,忙一张嘴又灌了两口水。她终于露出水面,张着嘴急剧地喘息着。风又把浪花一个接一个地掀到她脸上。她在浪花击打中不住地喷着水,灌了一口又一口,一次接一次地沉下去又冒出来。她握紧手枪竭力挣扎着,渐渐地更加昏沉无力,被凶猛的激流旋卷下去了……

月光下,一个男人双臂托着许凤在河边浅滩中跋涉着,一步一步地走上岸边,又走上高高的堤坡,向堤北丛密的树林中走去。许凤在那男人的怀抱里,昏沉地闭着眼睛,披散的黑发垂下来,往下滴着水珠。

许凤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不知怎么自己躺到这林中草地上来了。天净星稀,明月透过高大的白杨和翠柏的枝叶,把皎洁的银光泻在草地上。这时旷野十分寂静,只听到树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向四下一看,发现有一个男人立在二十几步远处,提着驳壳枪向林外望着。忽然他走到附近一个坟丘边一丛浓密的矮杜树底下,蹲着打起火镰来。火镰碰击火石,发出清脆的响声,火星一闪一闪的。那男人吸着了烟,立起身向自己身边走来。许凤心里害怕起来,虽然判断他不是敌人,可能是他打走敌人救起了自己,可是他要不怀好意来欺负自己呢?她急忙找手枪,手枪没有了。急得她一下坐起来,就身边抓起一块砖头攥在手里。那男人走近了,立在面前月光下,吸了口烟说:“许凤同志,醒过来啦?我在河边直追了一里多地,才找到了你。”

许凤一听是认识自己的同志,偷偷丢掉手中的砖头,急忙说:“多亏你救了我。”说着仔细端详那人,似乎在哪里见过面,一下又忘了名字。月光下只见他健壮的身材,脸形挺端正的,腮边黑茸茸的,好像是连鬓胡。他把驳壳枪斜插在腰里皮带上,敞着黑布夹袄,叉开两腿站着,沉静地吸着烟,从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递过去。许凤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的手枪,有些难为情地笑笑。突然,她想起来了,猛然立起来又惊又喜地叫道:“哎呀!李铁同志,你可来啦,我们天天盼你哩。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李铁把夹袄脱下来,又从腰里摘下一块毛巾,一并递给许凤说:“你先换上件干衣裳,咱们再说话。”

许凤早叫湿衣裳弄的难受了,就伸手接过来。见李铁转身向林边走去,便躲在一个石碑后面,急忙脱下湿淋淋的褂子,穿上李铁的夹袄。李铁站在林边树荫外边,向远处看着。等了一会儿,走回来见许凤已经穿上夹袄,坐在石桌上在拧头发上的水。李铁便坐在对面一个石桌上。

许凤甩着手上的水珠问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巧,正好走到这儿来了?”

李铁吸着烟缓慢地说:“昨天半夜过了平大路,想不到走转了向,闯到枣园据点去了。叫敌人追了一阵,又绕到刘町去了。折腾到要天亮了也没有到张村,只好硬着头皮在桥头据点伪大乡长家蹲了一天。傍黑这才溜出来,顺河堤走,打算先到王庄打听一下,吃点饭再到张村找你哩。想不到正碰上敌人追你。”

月光下,许凤两手挽着发髻,望着李铁说:“我们两人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在龙堂,是吗?”

李铁吐了一口烟,嗯了一声说:“不对!是一九三九年的‘七七’,在全县干部大会上,那是在泗水村召开的。我记得为欢迎你唱歌把手掌都拍红了。你和我只说过一句话:‘天气真热呀!’此外大概还见过三次面,说过不过十几句话吧。”

许凤听着笑了一声说:“你真是好记性。”

李铁笑了一声说:“问题不在记性上,恐怕还是因为我平凡,太容易被人忘记了,所以……”

许凤不好意思地忙插言道:“别说啦,我们哪一天不念道你几遍呀。大黑夜淹的昏头涨脑的一下没看出来罢了。就是你一个人来的吗?”

“不,萧金同志也跟我一起来了。我叫他去把敌人引走了。”

“这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说,李铁同志,你愿意到这区来工作吗?”

“说实话吗?”

“当然啦!”

“愿意来,也不愿意来。想来想去,本心还是不愿意来。”

“为什么?”

“这个,嘿嘿!认真地说嘛,也说不出为什么来。”

“那么,你还是来啦。”

“是啊,组织上只要做了决定,叫我到地狱里去我也情愿。”

许凤听了满意地笑起来说:“你不来,我们也不依呀。路上很不好走吧,敌人不是封锁得很紧吗?”

李铁忙接口说道:“对,我正想告诉你哩,从县城附近到这区,过据点穿封锁线,从没有挨打,想不到进了这区,倒狠狠地挨了一下伏击。”

许凤急忙问道:“这是怎么说?”

李铁弯下身子向四外听察了一下,坐到石桌上对许凤说:“就在赵庄东北大枣树林里,不是有一段被枣树遮得不见天的大夹沟吗?就在那儿一进大沟,迎头就给了我们俩一顿子排子枪,要不是躲得快早就完事大吉了。这么着衣襟上也给穿了一个洞。”

许凤聚精会神地望着李铁,听着,点点头说:“奇怪!如果是据点里的敌人,为什么不多去一些人?情报又怎么得到的呢?”

李铁说:“是啊,我想要是自己人,一定会先问话,要不就会躲开走。冷不丁就打,这肯定是有计划的伏击。但是听起来又不像敌人,因为枪声里有盒子枪,有汉阳造,还像有独决枪。”

许凤忙问道:“你走什么路叫人知道过吗?到哪村去过?”

“黑夜在段村维持会里吃了一顿饭。”

“啊,要这样,问题就很明显了,这一定是有内奸活动。”

“这叫先给一个下马威,我看辣的一定还在后头呢!后果真有内奸的话,一定得想法除掉他。”

“对啊,要真有内奸的话,对我们威胁太大,非除掉不行。”

正说着话,就听林边连着两声轻轻的口哨。李铁立起来连着打了四声唿哨,就见一个人提着驳壳枪向林中走了过来,向李铁问道:“救上来了吗?”

李铁说:“来吧,萧金,你看这是谁?”

萧金走到跟前一看是许凤,立刻高兴地一跳,连声叫道:“凤姐,是你呀!”

许凤忙立起来高兴地说:“萧金,你也来了,可好极了,秀芬正天天想你哩,咱们快走吧!”

萧金是个十九岁的漂亮小伙子,中等身材,白白的瓜子脸,一双姑娘般的水灵灵的眼睛,看起来像有些腼腆,打起仗来可是十分机警勇猛。他听了笑得闭不拢嘴,脸上发起烧来,忙去搀扶着许凤的胳膊走着说:“凤姐,别开玩笑啦!”

月光下,他们三个向树林外边野地里走去了。

三 喜重逢

夜深人静,院内的槐花、石榴花在微风里筛动着月影,槐花瓣轻轻地飘落地上。朱大江在炕上躺着。灯光微微颤动,他那胡须蓬蓬的黑脸痛苦地抽动了一下,摸摸头上的绷带,艰难地动了一下身体,拿起许凤给他的烈士埋在身下的那支驳壳枪,自语地说:“同志!我要用你的枪继续战斗!”说了激动地小声唱起来:

我们站在昆仑山顶,

打起火把指点着东南,

这就是祖国!

啊——

梦中的祖国,

被屠杀的人民,

被污辱的河山。

没有工夫流泪,

我们要宣誓:

凭着你头上的蔚蓝天,

为你生,

就决心为你死!

死在你怀中我们也甘愿。

他那低沉的声调充满了复仇的决心。正在唱着,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笑语声。朱大江挣扎着坐起来,听见门口有人爽朗而亲热地叫了一声:“老朱!”只见李铁在门口一闪走进来,急急地奔过来。

“哎呀,我的同志!”朱大江高兴地伸着胳膊,咧着大嘴,笑着迎接李铁。李铁过去扶着朱大江,查看着他的伤口,禁不住说:“还活着!”

朱大江笑着说:“对,还活着。”

随后许凤、萧金也走进来。萧金静静地微笑着走过去叫声“朱队长”,两手久久地攥着朱大江的手。这时,蔡二来、小曼、葛三都跑进来,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大家说说笑笑,好不高兴。

张大娘见许凤淹的那样,直是埋怨,催她快去换了衣裳躺着歇歇。小曼拉着许凤走了。大娘认识李铁,高兴地指着他说:“这回你来了可得狠狠地打打那些鬼子汉奸,给大娘出出这口气!”

李铁握起拳头笑着说:“大娘,你瞧好吧,一定狠狠地打狗日的!”

大娘笑着又说了几句话就做饭去了。许凤刚换了衣裳,和小曼出来,张立根匆匆地进来,凑过去小声说了几句话,许凤和小曼就跟张立根一起出去了,好像有什么紧急事的样子。好一会许凤才回来。大娘也把饭做熟了,一起忙活着端上饭来。吃着饭,许凤借着灯光又暗暗端详着李铁,他那瘦削的脸棱角分明,配上那雄鹰一样明亮的眼睛,光芒闪闪,给人一种非常勇猛的感觉。脸上有一块伤疤。身上朴素洒脱,透出蓬蓬勃勃的朝气。看来他是个十分爽快的人,动作都是那么敏捷有劲。

李铁只顾狼吞虎咽大口咬着谷面饼子,连声说:“好吃,好吃。”许凤和小曼偷偷地直笑他。萧金对大娘说:“说实话,一天没吃饭了。”

萧金一面吃着,一面叙述他们的遭遇。大娘和小曼出神地听着,惊得目瞪口呆。萧金笑着说:“黑夜在刘町转了向,我跳进一个人家的院里去问路,屋里的人吓得好半天不敢言语。我小声说了许多好话,这才开开屋门走出一个老太太来。她迷迷怔怔地把我端详了好一会,突然抓起一根棍子来。我以为她要打我哩,忙往后退了几步,只见老太太慌慌张张地又抓起个洋铁筒,当当地敲起来,一面敲着一面大声喊叫:‘八路来啦!八路来啦!’我只好退出院子,和李铁同志撒腿跑了。”人们听着都笑起来。

许凤笑道:“这些日子,枣园据点的特务时常化装工作人员和手枪队,半夜到村里活动,有不少人家就上了当被抓走了。人家一时真假难辨,只好这样对付啊。哪里知道你们是真的八路呢?”

李铁又说到从河里怎样救许凤的事,小曼听着惊奇得连饭也忘记吃了。

大娘冲着许凤说:“闺女呀!以后可不许这么冒冒失失地走来走去啦,吃了饭快去歇歇吧!”又转脸向李铁说,“你们只管吃吧,吃饱点。”

李铁哼了一声,一拍肚子说:“大娘,看吧,三天的粮都存好了。”

大家一听忍不住都笑了。许凤早已疲乏得支持不住,便先去休息了。饭后,人们都忙着挖洞去了。李铁留下,卷了两支烟卷,给朱大江一支,两人吸着烟。李铁望着朱大江说:“怎么,有点烦闷吗?”

朱大江说:“是,我真恨不得立刻去参加战斗,狠狠地报报仇!你看我会不会残废?”朱大江呼出一口烟,惋惜地看看李铁的驳壳枪,拿起来掂掂又放在身边。

李铁紧挨他坐下说:“不会,你放心养着吧。”朱大江看着李铁问道:“你好像也有点什么心事,是吗?”

李铁坦白地说:“老朱,你看这么一个政委。”说着摇摇头。

“怎么?”朱大江听了像伤害了自己的尊严似的看着李铁。

李铁笑笑说:“怎么?一个姑娘家,领着妇女们跑跑步、唱唱歌啥的倒挺不错,当个演员也够格,可是,当政委,唉!”

朱大江说:“噢,你看不起她!要是别人这么说,我非揍肿他屁股不可!”朱大江在李铁面前晃着拳头。

正说着话,小曼跑进来喊:“李队长,凤姐叫你去。”

“小鬼,你得说许政委!”李铁说着冲朱大江一笑。

“不,就是凤姐!凤姐!”小曼倔强地歪着头。

“好,就是凤姐!”李铁摸着她的头顶笑笑,两人走了出来。

李铁跟小曼走着心里暗想:“不知道急着跟我谈些什么?”想着已经走到前院北屋里,小曼调皮地打了他脊梁一下说:“进去吧,就在这屋!”说着回身跑了。李铁咳嗽一声,等许凤答了声才一掀门帘进去,就见许凤急忙掀掉盖在身上的白粗布被子坐起来。灯光照着她那黑亮的头发,像乌云般披在肩上。她上身只穿着一件紫花格粗布大襟短袖褂,一面下炕一面忙说:“李铁同志,快坐下吧!”李铁见她这样客气,倒觉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拦住让她躺下休息。随即坐在凳子上说:“政委,你叫我有什么事啊?”他那洪亮的声音里显然带点轻视人的情绪。许凤听了笑了一下,立即严肃地说:“李铁同志,坦白地说,我有许多方面不如你。我缺乏武装斗争的经验,又是个女同志。咱们区对敌斗争的任务,就得多依靠你了。希望你处处多帮助我,批评我。”李铁听了心里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忙说:“许凤同志,咱们互相帮助就是了。”许凤看着他说:“我想你很明白,党需要你来带队打仗,但是更需要你用脑子。你有经验,希望你全面地想想,出个好主意,咱们怎么才能打开局面哪!”正说着,张立根叽里咕咚地走进屋来说:“政委,人们都等急了,叫李队长去见见吧!”李铁忙问:“什么事?”许凤笑道:“去吧!有人要见你,去了就知道了。”

四 心头恨

李铁从许凤屋里出来,跟着张立根穿过几条小夹道,钻过几处小门洞,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了张立根家里。一进院,见北屋窗纸上闪露着昏黄的灯光,屋里传出轻轻的话语声,李铁听出是很熟悉的老年人的声音:“大扫荡那天,回家一看,老伴正守着一堆被鬼子砸烂的东西哭呢,老娘们家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屋里几个妇女哟了一声。一个妇女插进来说:“得啦,杨大伯,我们老娘们家怎么啦?抗日也不落后哇,说难听的可不依你。”

杨大伯连忙啊啊地制止她们,接着说:“听我说完嘛。当时我真烦透了。一追问,她才抽抽搭搭地告诉我,听说李铁同志也牺牲啦。这一家伙,真像头上响了个晴天霹雷,我这大年纪,轻易不流泪,这一回可止不住也哭了。”老头嗐了一声接着说,“李铁怎么还不来呀!”

李铁听出是谁来了,几步踏进屋门叫道:“杨大伯,我来啦!”

杨大伯咧开没牙的嘴笑着,一出溜跳下炕,过来一把拉着李铁说:“哎呀,老李,真是你!真是你!”一面说着,摸着李铁的肩膀,左看了右看,好像怕别人把他心爱的东西弄坏了一样。好一会儿这才拉着李铁的手说:“你大娘跟小虎子见到你该有多好啊!娘儿俩成天价念道你。”说到这里回头看着人们说,“你们知道吧,一九四○年春天,敌人包围了高村,把俺们一群七八十个人都捆起来,锁在一个屋里,点火烧起来。多亏李铁同志他们领着大队和二十三团冲进村来,打跑了敌人。是李铁同志冒着死从火里把俺一家三口人救出来的。”

三个老大娘并不听杨大伯说话,一个劲挤到跟前来,拉着李铁的胳膊,连声说:“阿弥陀佛,孩子啊,看你,瘦啦!”

炕上那壮年妇女一下跳下炕来说道:“兄弟,里边来,让二嫂也看看!”

李铁一面往里边走着说:“哈,看吧!扫荡下去几斤肉,倒觉得灵巧了!”

李铁和大家亲热地拉了一会儿话,接着转到正题上来了。

一个老太太说:“老李呀,这几天人们哄扬动了,说有个手枪队长要来啦,是个老八路神枪手。俺们一听可就知道准是你来了。老李,这日子可怎么过吧!麦子刚上场,维持会就跟俺家要二百斤面,全要光了还不够。莫非咱们就这样算完啦!”

另一个老太太紧接过去说:“俺村更厉害,把俺家的锅也拔了去。俺就二亩多地,一挖大沟都给挖没啦!”说着擦起眼泪来。

杜二嫂说:“王金庆这个汉奸凶的比狼还厉害。他带着鬼子到村里去,又抢又杀,伸手拿钱,抬手打人,跟鬼子一起强奸妇女。再不打死他,老百姓简直活不下去了。”

这时只听一阵枪响,好像在枣园附近。人们都静下来听着。张立根忙出去探听去了。二嫂停了一下,伸着一个手指小声说:“老李同志,这些日子找不到队伍,俺们村干部急坏了,听说你带着手枪队来了,大家可高兴了。无论如何得想法打一下这些铁杆汉奸。不光王金庆凶得厉害,就连大地主齐家也凶得不行,成天价立在街上吹五道六地说:‘八路钻了山,区里完了蛋。’公粮他家不拿,合理负担也给推翻啦,把负担都弄到贫农中农身上,死逼着要钱要粮。这么着,长了,谁家也得拔锅卷席。”

杨大伯捋着胡子说:“老李,咱们二十三团到哪儿去啦?你来了,无论如何想法先除了王金庆才行!”

一会儿,村干部们、邻居们走来了七八个人,更热闹起来了。月亮西沉了,人们还围着李铁不肯散。正说着话,就听院里有人咳嗽着向屋里走来,一看是张立根领着村里跑枣园据点的联络员张福臣老大伯来了。人们都抢着问道:“打枪是怎么回事,枣园据点里怎么样?”张福臣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只顾上去拉着李铁,高兴地咧着嘴,撅起花白胡子,连声说:“来得好!你来得好!”李铁笑着忙扶他坐下问道:“老大伯,枣园据点里怎么样?是不是又出动了?”张福臣装上一锅烟在灯火上吸着,摇摇头说:“没有事,敌人这几天顾不上出动。是特务队到桥头据点联络回来,在大河边上挨了一顿好打,家伙们回去都吓坏了,说简直遇上了神兵。挨了半天打,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找着,好厉害!”说到这里指着李铁道:“一定是你们县手枪队过来干的吧?”李铁只是笑笑。人们都发狠解气地说:“打得好!真痛快!”张福臣捋捋胡子吐了口烟说:“好,还有比这痛快的事呢。特务队刚挨了揍回来,王金庆就叫咱们这边给活活的掏出据点去了!”人们一听都高兴地追问:“真的吗?真的吗?”张福臣咳嗽一声说:“我是出了据点在柳巷听说的,不知道那会子枪响又出了什么岔没有。”

正在这时,听萧金在窗户外边叫道:“李队长,政委叫你去!”李铁答应着起身,别了乡亲们走出来,跟萧金走去。穿过几个院墙的豁口,走到后边一个宽绰的院子里,月光下只见二十多个队员刚吃完了饭,正在七嘴八舌地互相埋怨着。许凤披了一件夹袄立在旁边,听着直是笑,见李铁来了忙向队员们说:“同志们,我们的队长李铁同志来啦,大家认识一下吧。”

队员们一下都围上来和他说话,唯独刘满仓躺在一片苇席上动不了,还直劲挣扎着要立起来,许凤忙摆手叫人躺着别动。李铁和队员们说了一会儿话,走到刘满仓跟前问道:“你的身体不舒坦吧?”人们听说扑哧一声都笑了。郎小玉道:“哪是不舒坦,是叫王金庆把蛋踢肿了。”人们一听更哧哧地笑起来。

李铁机警地点点头问道:“那么说,王金庆又跑了吗?”许凤接过去说:“对,是跑了,可是他们这一次进出据点干的可真漂亮。当初我真担心他们要出事呢!”李铁向人员们问道:“你们进去遇到危险了吧?”武小龙说:“就是,可真危险了几次呢!我们赶着送干草的大车刚进枣园据点,鬼子就来搜我们。说实话,当时心里可真敲套鼓呢。我们把枪藏在草里,敌人光搜了身上就放我们过去了。”郎小玉嘿了一声插上说道:“这一关糊弄过去了,第二关可不好过呢。”许凤也说道:“说实话,你们可真比过五关还不容易呢。”郎小玉接着说:“草车赶到大乡,卸车的时候,好容易才把枪偷偷藏在身上。趁喂牲口的工夫,我们找了一个人家进去,给了老大娘两块准备票,叫她给烧了点开水,蒸了些饼子吃。好家伙,一个伪警两次进去问长问短,看样子挺注意我们。我们装傻装糊涂,好容易才熬到天黑。”李铁笑道:“下边该过第三关了吧?”郎小玉一扬手说:“这一关最较劲,可是想不到那么简单。趁大车往外走,我们打个马虎眼溜到小胡同里,按刘远同志的约定,钻进西南角一家院里去。轻轻地摸进屋一看,嗬,刘远同志跟王金庆正在喝酒,把一大沓票子放在王金庆的面前。我们一下窜进去,用枪逼住了王金庆,立刻把他捆起来,堵上嘴就带走了。”刘满仓接上说:“我看前边那算不了什么关,这一出院才真够危险哩。我们弄着王金庆刚走出胡同口,就碰见了一大群伪军巡逻过来。我们赶紧伏在草垛边黑影里,就听见一个伪军说:‘看,西边有人影,卧倒!’伪军们在我们前边不远处趴在土坡上了。真把我们急坏了,不敢打又不敢跑,还光怕王金庆给暴露目标。我们有人用枪口顶着王金庆的脑袋,有人按住他的腿。就这样相持了好久,那群伪军才爬起来走了。那么出城就算是第五关吧,不过这并没有怎么费事。城墙才修了一丈来高,把王金庆弄出城墙,陈东风同志他们早在那里等呢。”武小龙接着笑道:“王金庆这家伙躺在地上死赖着不走。我们急了,就用绳子拴起来拉着他走。”李铁笑道:“怎么样,他还躺着吗?”武小龙说:“不,他疼的立刻就立起来跟着走了。你看这不是五关都过了吗?可是这时候出了事。”李铁问道:“怎么,敌人追出来了?”武小龙指着刘满仓道:“问他吧!出了什么事,只有他才知道。”刘满仓坐起来吭吭哧哧地说:“我牵着绳子押着王金庆走。刚走了不远,王金庆猛翻回头来就踢了我一脚,疼得我一下昏倒了。等我明白过来,他早跑了。”李铁气得说:“没有追上他,开枪打他嘛!”武小龙说:“黑影里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哪敢乱开枪。还没有看清哪是王金庆,枣园据点的巡逻队就追出来了。我们跟敌人胡打了几枪就跑回来了。”几个队员听到这里同时嗐了一声。李铁听了忙说:“王金庆是个非常狡猾的汉奸,不好对付。一九四○年咱们抓住过他,就叫他跑过一次了。不过他既然碰上了咱们,他的脑袋就不会再长多久了。”

许凤接着说:“对!同志们,你们能进出据点,这就是个胜利。李铁同志来了,咱们一定可以再一次进去把这个死心塌地的大汉奸除掉!”

这一说队员们都高兴了。李铁叫队员们休息了,送许凤到前院去,走着小声说:“要赶紧设法了解一下枣园据点的内部情况。刘远同志要没有出来可就糟了。”

许凤也忧虑地说:“早通知他了,可是还不见他出来,准是出了事!”

五 魔窟

刘远见把王金庆抓走了,一阵风似的走到街上,浑身轻松愉快,只强忍着不笑出来。暗想:许凤同志太小心了,神不知鬼不觉怕个什么!我不必往外躲,还得到敌人中间去,了解情况,相机行事,利用这个好机会,再做些成绩出来,回去向她汇报。想着,来到维持会大院里,就见人来人往,大席棚已经搭好了,挂着几盏吊灯。维持会长张书生正在忙着布置欢迎警察署新到任的署长,张木康要乘机组织一次日伪军和伪警的联欢。清唱京戏的、打牌的、吸白面(毒品)的、下棋的,交织成一片怪腔怪调的喧哗声。刘远虽是水手出身,但闯荡过都市,唱得一口好京戏。他一进院,伪军警们一哄围上了他,非叫他清唱不可。伴奏的胡琴拉起来了,刘远满怀高兴,唱了一段。

忽然听见远处响了一枪,接着枪声乱了一阵子,街上一阵纷纷的马蹄声过去了。他们对枪声也习惯了,依旧寻欢作乐。

“怎么太君们还不来呀!”

“王队长呢?叫他给弄几个花姑娘来呀!”

“他说有事,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一贯道头子大胖子魏道恒笑眯了眼,小声说:“不是弄钱,就是搞娘们去了呗!”说完哧哧地直笑。引得屋里人都笑起来。他拉着刘远坐下打牌。刘远暗想:早晚也要毙了你这老秃贼。他一边想,一边哈哈地笑着,坐在窦洛殿上首打起牌来。在喧闹而无聊的气氛中,刘远心中计算着时间,一会儿比一会儿踏实,觉得十拿九稳把王金庆干掉了。正在兴高采烈,忽然有人吼了一声,顿时院内鸦雀无声,只见一个人颈上包着一条纱布,怒目横眉,穿着崭新的白绸衬衫,米色马裤,提着手枪,狼眼凶光闪,向全场扫视着——是王金庆!他怎么跑回来了?还未来得及考虑怎么办,王金庆就盯着刘远直奔过来,咬牙切齿地用鼻子冷笑了两声,用枪逼着刘远的胸口,大叫:“你这该死的八路,你还敢在这儿装蒜!”

一屋子人惊得呆望着。窦洛殿心里一跳,想不到刘远是自己人!怎么想法救他?

刘远扬一下眼眉,蔑视地微笑着,歪头看看那逼着他的枪口说:“不错,告诉你们,我是八路!光荣伟大的八路!”洛殿猛然立起来,喊一声:“叫你是八路!”话到手到,一巴掌打的刘远一仄歪,天昏地转,眼冒金花。刘远因和洛殿两条线工作,互不了解,摸不清洛殿到底是什么人。这一下气得七窍生烟,骂了一声:“老汉奸!”猛一拳打得洛殿倒退几步,碰倒了桌子凳子,摔了壶碗,砸了人脚,稀里哗啦,唉呀乱叫。

王金庆扶起洛殿,冲着刘远就要开枪,洛殿推开枪口,小声对王金庆说:“这样便宜他了!”

“捆起他来!”王金庆吼着。

“等等!我又不跑!”刘远指着王金庆说道,“我真后悔!”

“你后悔什么?”

“我后悔小时候不该从大水里把你救上来!简直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

“呸!”王金庆狂暴地挥着拳头:“现在毁我的也是你!”

“可惜这件好事没做成!没杀死你这个大汉奸!”

王金庆再也捺不住火:“我立刻就杀死你!”

刘远蔑视地笑了笑,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对王金庆说:“叫唤什么!不就是死么!我说几句话!”他环顾了一下挤得密密实实的人群,都在踮脚伸脖地望着自己。他明白,这正是个开展政治攻势的好机会,于是一下子立在凳子上,一只脚踏在桌面上,他那匀称结实的高个儿,站得那么挺拔有劲儿,气势勃勃,俊气的长方脸在汽灯下闪着光辉,浮着骄傲的微笑,说道:“一个人应当死得光明磊落。我是八路!我代表抗日政府宣布:大汉奸王金庆判处死刑,抓到立即执行。你们会看到,王金庆是逃不出抗日政府的惩办的。我死,是为抗日救国而死,是光荣的。一个人倒下,千百万青年就会跟着起来。你们应当为自己想想。当汉奸卖国贼是可耻的。你们一言一行人民都给记着账呢!你们应当早点回头,找自己的出路!”

“拉出去枪毙!”王金庆怒吼着。

这时,宫本也来了,嗯了一声,王金庆忙鞠了一个大躬,点头哈腰地听渡边说了几句话,又一挥手说:“好!押下去!”

刘远被伪军押下来,人群闪开了一条胡同,他骄傲地昂着头,走出了人群。

当天夜间,特务队也挨了揍,王金庆心情灰败,只顾在伪人员中抓捕八路嫌疑分子。渡边、宫本、张木康,也一个个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哪还有心情联欢,宴席还没开就散了。

窦洛殿脱身出来,赶紧想法把刘远被捕的事报告了许凤。许凤指示,要他想法把刘远救出来。两天了,还没有想出一个办法。他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这天上午,他低头寻思着,不觉来到了监狱门口,忽然一个特务迎面走来,拉住他叫道:“殿哥!求你给上头说句话儿,我长短不干看守这行子啦!”洛殿问道:“怎么回事啊?”那特务叫屈道:“刘远那家伙,不管白日黑夜,想唱就唱,想喊就喊。宫本一天拷问他一次,性气也不退。谁一干涉他就骂谁。这不又骂了我半天了!卷了我个六门到底……”洛殿听着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骂骂算个啥,不疼不痒的,你不会揍他?”那特务唉唉连声地说:“打?越打他越骂得厉害。要光卷爹日娘咱不在乎,他净说俏皮话,揭人的丑底子,引得满监狱的人哗哗地笑。我受不了!”洛殿听了暗自高兴,哈哈笑着走到了监狱跟前。他突然发现这特务的长相竟跟刘远差不多,猛的灵机一动:有办法了!啪!高兴地一拍大腿。这时维持会的人找了来,说张会长摆席请王金庆,要他去陪客。洛殿兴冲冲地走了。

维持会里,一群伪人员围着八仙桌坐着。洛殿和大家招呼了,拣了个座位坐下,拍着桌子叫道:“快请王二爷来,菜都凉他娘的啦!”说着端起酒盅吱地喝下一盅白酒。

汉奸们啧着嘴,伸着脖子向门外望着。这时王金庆从门外走进来,一进门跺跺脚,把带血的皮鞭子往旁边一扔,一耸鼻子大声地说:“真他妈的没意思,八路不是人,打他半天简直跟打木头一样。”

窦洛殿让他坐下说:“恐怕打的人太多了吧,先生!”王金庆闪着狼眼,喝下一盅白酒说:“什么?多啦?不多!中国人全是不打不拉屎的奴才,都该死,简直是应该鸡犬不留!奶奶的,我一见中国人就生气,连他妈你们在内!”

窦洛殿眯缝着眼哼了一声说:“所以你连祖宗都不要了,加入了日本国。”

维持会长张书生不住地点头,不停地向每个人赔笑,光怕得罪人似的,说:“敝国真是不行,真是不行!……”

王金庆撕下一条鸡腿,一面嚼着冲窦洛殿嘿嘿一笑说:“我们两个是骂出来的朋友。不错,照你的说法,就算我是坏人,也总比假装好人的家伙们痛快吧?而且站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立场上说,这正是忠勇可嘉。游击队小子们差点把我毁了,我还不能狠狠地抽他一顿解解气吗!”

特务韩小斗叉着腰一竖大拇指说:“除了王二爷,要是别人怎么也跑不回来了。二十多个游击队员,王二爷连手也不用,就像虎入羊群一般冲出来了。真算是干家!”

大家都跟着奉承起来。王金庆一脚踏在凳子上,哈哈地笑道说:“游击队几个毛孩子算个屁,他们还得见识见识呢!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以后非叫他们尝尝王二爷的厉害不可!”说着一挥手招呼汉奸们说,“来,来,来,喝个痛快!”

王金庆在正座坐下,一群家伙乱七八糟地吃喝起来,呼五喝六地划着拳,一霎时杯盘狼藉,都吃光了。许多家伙嘴上都叼着东洋烟卷,喷的屋里臭雾弥漫,嘴里骂着难听的话。王金庆把一只腿架在太师椅子扶手上,十分细心地往烟卷里装上白面,仰起脖子来叼着,早有人划着火柴给他点着。他眯起眼睛使劲吸了一口,憋着气醉悠悠地把头仰在椅背上,慢慢地呼出一股腥臭的烟来。鼻涕流到嘴唇上,用手指抓了一下,闭着眼睛一甩,一下甩到伪联络员魏道恒的白胖大圆脸上,他皱皱鼻子,咧咧嘴没敢哼声,用袖子擦了去。王金庆随后把手往裤子上一抹,才掏出手帕来擦着嘴。吸着烟又咳嗽起来,憋得四方脸上青筋突暴,嘴唇发紫。睁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向魏道恒问道:“你们穷嘟嘟什么?”魏道恒摇头晃脑地说:“二爷,我们在说,一点也错不了,那天晚上咱们特务队挨伏击就是李铁带着手枪队打的。”

旁边立着穿漂白褂、留灶王胡的管账先生卢三,凑过来说:“真是李铁,一点不假。真腻味,在城里那工夫,孙刚、李铁带着手枪队专跟咱们作对,差点没吃了他们的亏。咱们到这儿来啦,他又跟上来啦。不过活阎王孙刚没有来总还好一点。”说了往上翻着眼珠,摸着下垂的小灶王胡,装出一副军师气派。

王金庆厌烦地闭着眼一摆手。卢三摇着脑袋走开了。魏大胖子把脸凑到王金庆耳边说:“二爷还是搬搬家吧。李铁这家伙眼疾手黑,听说他那把子人,大部分都带过来了,正在捉摸你哩。”

王金庆一龇大金牙,哼了一声说:“废话,这会儿不像以前啦,我叫他姓李的脑袋长不了三个月。”王金庆嘴上虽这样说,心里其实虚怯,所以这些天来,他常在宪兵队里住。他眼珠一转,对魏大胖子说:“还是谈正经的,你那一贯道的事情怎么样啦?”

魏大胖子咧开大嘴一笑,凑到王金庆耳朵上小声说:“发展到十几个村啦。少的十来个人,多的三四十人。这次大扫荡,真顺劲,特别是妇女参加的多,有好几个村,连妇救会的干部也拉进来了。”

魏大胖子说着发现窦洛殿走过来听,咳嗽着停下来。洛殿凑过来,拿着一支烟卷,用手指弹了一下魏大胖子亮光光的秃头说:“操蛋!对个火。”

魏大胖子皱皱鼻子,无可奈何地把烟卷递给窦洛殿。洛殿吸着烟,听听他们不说了,回头使劲啐了一口唾沫,捋着大胡子,哼着打牙牌调子,哐啷一声,推开门到院里去了。

王金庆一摸上唇那撮小黑胡骂道:“真他妈的醉鬼!”

魏大胖子笑着说:“真是,这号人,也不死!啊,这个,二爷,我这些日子手头不宽绰,先给我点零花。”

王金庆挤挤眼睛掏出皮夹,满不在乎地掏出一叠老头票递过去。魏大胖子接着,连连点头致谢。王金庆待答不理的,越发显出十分慷慨的神气,一伸大拇指说:“只要干得好,跟咱同事,钱有得花!嘿嘿!”

说着进来个穿灰布大褂的三角脸小黑瘦子,忽闪着小牛眼睛,凑到王金庆耳朵边叽咕了几句。王金庆连忙立起来点点头。黑瘦子溜出去了,王金庆向大家说:“新派来的警察署长齐光第来啦。”

大家一惊都立起来。旁边魏大胖子一心舐王金庆的屁股,嘿了一声说:“姓齐的算他妈的什么玩意儿,这个警察署长应该是咱们二爷的!”

王金庆咳嗽一声,指着魏大胖子申斥道:“你知道个屁!人家在咱们县是数一数二的大财主,这还不算,”他向四周望望,像怕人听见一样,把手举到嘴边上,小声说,“听说他还是蒋介石那边派来的哩。在日本那边又是天津宪兵司令部的人,弄不好小心脑袋!”

一席话说得那些伪人员像一群木鸡,伸长了脖子好半天缩不回去。窦洛殿嘲笑地眯着小眼睛,拖着鞋走过去拍了王金庆的肩膀一下说:“别把自己吓死就得啦!”

王金庆冷笑一声,凶狠地一撇嘴说:“告诉你们注意就是了,其实……”

这时穿堂门里,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前头一个穿黄军装的伪军,气势汹汹地走着,左手扶着驳壳枪木套,右手把穿堂门砰地推开,直挺挺地立正在门边。后边来的是一个穿日本米黄军装、高统皮靴、戴金丝眼镜的长方脸大高个。真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伪人员们溜溜地跟在王金庆后边,迎上去连连鞠躬不迭。齐光第冷笑着用蔑视的眼神,向他们扫了一眼。

王金庆殷勤地笑着一伸手说:“齐先生,屋里坐坐。”

齐光第洋洋不睬地说:“我马上要跟宫本去找渡边大队长。”

王金庆一面递过一支烟卷,划着火柴说:“有什么事,关照兄弟一声!”

齐光第吸着烟一笑说:“那是自然!”接着把手举到嘴边。王金庆慌忙把耳朵凑过去,只听齐光第小声说:“成立宪兵队和新民会,这次在城里商量过了,少不了你老兄负起一方面的责任哪!”

王金庆满意地笑着拍了两下手。齐光第摇摇头吸着烟向屋里看了一遍说:“还有,我在两三天内,把母亲接来,你给我找一处像样的房子,每天送一斤肉去,还有零花钱。”

“这是自然!”王金庆满口答应着。

张书生也连声说:“署长放心,一切照办!一切照办!”

齐光第点点头,用手指正正东洋小帽,扶一扶金丝眼镜,迈着大步向外走去。一开门正碰上王金庆的姘头水仙花往里走,和齐光第撞了个满怀。水仙花哟了一声,差一点跌倒,齐光第忙一把抱住她连连道歉。水仙花才想发脾气,一看齐光第那个样儿,立刻回嗔作喜,两只白胳膊扯扯那粉花纱旗袍衣襟,似嗔似喜地瞟着齐光第,笑了一声,立刻又尖声浪气地骂王金庆道:“干吗!出来就不说回去,家里天塌下来也不管啦。”

王金庆连忙向齐光第介绍说:“这是我的太太。”

齐光第笑着说:“嫂夫人,好漂亮啊!”

水仙花一听乐得眉开眼笑,眼睛勾搭着,嘴里说着:“齐先生,千万到我家去玩呀!”

齐光第忙点头答应:“一定去道歉!”说着,两人还是恋恋不舍,眉来眼去。伪人员们都把脸看着半空装作不见。王金庆赶紧支应走了齐光第,拉着水仙花走回家去。一进院,水仙花不耐烦地冲东屋撇撇嘴,说声:“你爹个老王八等你哩。”

随后呸了一口,径自往北屋里去了。

王金庆心里既恼齐光第又怕李铁,他咬牙切齿,满腔怒火,光想杀掉所有的人才痛快。一听他爹又来找麻烦,正碰上了发作的对象。气冲冲地走到东屋,一看,他爹王老焕,一个干瘪高个老头儿,正坐在炕沿上吧叽吧叽地吸烟呢。王老焕一见王金庆进来,一举那小烟袋,摇晃着脑袋,撩撩浮肿的眼皮说:“等了你半天,老是不回来。”

王金庆哼了一声,哭丧着脸,瞪着眼睛撑着腰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老头子磕磕烟袋锅说:“干什么,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光顾眼前快乐,乡亲们可骂咱八辈祖宗。你这么六亲不认,连你舅都快打死了,自个村里也抓人要钱地闹起来。哼,这像话吗!这……”

王金庆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越听越恼火,指着老头子狠狠嚷道:“谁叫你来穷嘟嘟,你又跟八路通气啦,是不是?”

老头子也生气地立起来说:“通气不通气怎么样,前年要不是我托人弄脸,死乞白赖地保你,也早枪决你啦!后来你偷着跑了,叫我担了多大不是!我这大年纪你不管,老婆孩子你也不管啦?我要问问你有没有良心,你打算怎么着?”

王金庆不等他说完,往外一挥手说:“滚!快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老头子一听气炸了肺,骂道:“好,你个狗日的,连爹都不认啦,我这把老骨头豁给你啦!”说着一蹿上来就抓王金庆的脖领子,说,“你给我滚回家去!”

王金庆一闪身挣开,左右开弓叭叭两个大嘴巴,打得老头子鼻口流血,仄歪两下,差点没倒下。老头子气哑了,擦擦血,摆摆手,转了个身,扒掉一块炕沿砖劈头向王金庆砍去。王金庆一闪身,砖投在桌子上,稀里哗啦打碎了壶碗。王金庆拔出手枪,当一声放了一枪。老头子回身往外就跑,被王金庆一脚踢在屁股上,栽了个嘴啃地,赶紧爬起来,回身一跺脚咬牙骂道:“好哇!日本鬼子才是你爹,你小子有骨头等着瞧!”

王金庆举着手枪骂道:“他妈的,毙了你个老混蛋!”

老头子哭也哭不出来,浑身哆嗦着,踉踉跄跄地走了。王金庆狠狠地呸了一声,骂着:“真他妈的倒霉!”提着手枪往北屋走来,见几个人的后影在门口一晃,先进了屋。他咬牙恨道:“一定是他妈的看我的笑话。”

闯进北屋,只见水仙花和小白鸭两个娘们笑盈盈地正跟窦洛殿吸着烟卷闲聊,像没有事一样,谁也不睬他。王金庆没好气地把一个小凳子踢倒了,把手枪插在皮套里。水仙花嗔下脸来,手叉腰儿嗯了一声,王金庆才老实下来。洛殿立起来说:“喂,二爷,总得顾点大面呀,爹就是爹嘛,他总是为你好,生养你一场,不该这样。”

王金庆冷冷地龇着大金牙,一拍大腿说:“狗屁!谁叫他弄出我来?忠孝,都是骗人的胡说八道。”

窦洛殿哈哈一笑,向水仙花、小白鸭点点头说:“得,这种看法倒挺新鲜!是东洋三岛的洋玩意吗?”

王金庆立起来指着洛殿的前额说:“老家伙!这一点也不新鲜。我认为人和狗不同,就是因为人穿着衣裳。他妈的,就是这样!”

水仙花、小白鸭哧哧地笑起来。王金庆走过去,拧着小白鸭的脸蛋说:“笑他妈的什么?你们不过是没长毛的母狗。”

洛殿一伸胳膊说:“够啦,不要说啦,听了这些话也值得用一盆水洗耳朵啦。来,三缺一,打四圈就痛快啦。”

王金庆早想利用洛殿。他知道洛殿在军警特务里有一把子生死朋友,愿意忍着气和他套套交情。哗啦一声把麻将牌往桌子上一倒,四个人坐下打起牌来。

洛殿打进据点来之后,把生死放在脑后,大胆地展开了交朋友的活动。通过吃吃喝喝,玩玩耍耍,对伪军伪组织人员进行了解,把每个人的出身历史,对我方的态度都记在心里,分别采取办法来对付。对出身成分好、是被征、被抓和为了生活参加伪军的人,进行不露痕迹的劝导;给他们钱花,帮他们解决困难;当他们有病的时候想法加以照顾;他们受了气的时候,给他们安慰。从中选择有骨气的人拜盟结义。这样他就有了一些秘密的可靠的力量。对顽固的汉奸特务,他就忍着气和他们鬼混套交情,以便蒙住他们的眼睛不暴露自己;也趁机深入了解敌人内部的矛盾,加以利用,借敌人之手打击一些坏家伙。洛殿特别注意利用张木康。他知道张木康在伪军中是最有实力的人物。他做过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当过保安队总队长,“七七”事变后又是个地主联庄会武装头子,以后投敌当了警备队大队长。由于手腕高明,在伪军下级军官中很得人心。手下几个中队长又都是受过训练懂军事的,能打仗。因此他很受日本人的赏识,说话很有力量。他早有夺取联队长职位控制这个县的野心,所以竭力拉拢人,培植自己的势力。各方面的人,只要能联络上,他都联络。同时尽量想法消耗别人的实力,叫别的部队去跟游击队作战,自己却竭力保存实力。前几天洛殿给张木康出主意,叫他采取严厉的措施给自己树立威信和名誉。张木康采纳了他的意见,便召集各村联络员开会,当场枪毙了一个到处讹诈、强奸妇女的情报班的特务。洛殿又利用王金庆的报复情绪,叫日寇抓起了无恶不作的一个伪军和一个伪警。本来情报班和特务队之间常闹摩擦,特务们又和伪军、伪警不断闹冲突,聚群成伙互相殴打,洛殿又从中给他们火上加油,闹得关系更紧张起来,伪军和特务头子们也互相不满。洛殿可在各方面都挺得人心,都以为他是向着自己的。

麻将牌正在打得热闹,院里一声喊叫,特务韩小斗走了进来。他今天穿得十分讲究,脸上擦了厚厚的一层雪花膏,瓜子型的脸雪白,一举一动都带出轻佻贱材样。他一进屋故意摆出自以为优美的花旦姿势向洛殿一挥手说:“哟!我来打吧。你呀,你快去,宫本到处找你,看样够你老家伙一呛啊。”

洛殿一惊,把一张牌掉在地上,嘴里却哈哈地大笑着,起身往外走去。

六 同志之间

窦洛殿刚走到街上,就见他妹夫蔡广太迎面走来。蔡广太本来是个精瘦细长的人,现在给维持会做了两个来月的饭,倒吃得白胖油光的了,稀稀的几根黄胡髭,秃头顶直闪亮。他见街上有人,离着老远就喊:“大哥,你妹子不舒服,有钱没有?给我几块,给她取服药也买点吃的。”

洛殿一招手说:“好吧,你跟我来拿。”

两人走到一个僻静地方,蔡广太小声说:“政委叫你晚上十点钟到我家里接头去。”

洛殿说:“好,我一定去。”

两人赶紧走散了。洛殿心里想:这一定是为了打王金庆。这可是件棘手的事。现在城墙修起来了,城上四角设上了四个岗楼,四门也设有岗哨,伪警察不断查户口,伪军也加紧巡逻,检查行人。王金庆成立起了宪兵队,里边收容了好几个叛徒和土匪,都是有经验的黑枪手。这几天他们连着突击了龙堂区两个村,使我们遭受很大损失。王金庆又常在宪兵队里住着不回家。在这个时候要搞王金庆简直难以设法。洛殿一面想着,向宫本那里走去。

再说李铁按照和许凤商量的意见,在五个村里给游击队找了“堡垒户”,连夜把队员分了组去配合村里挖地道。今天下午,按照和许凤的约定,到王庄秀芬家里碰头,准备一起到蔡村去和窦洛殿秘密接头,商量进枣园据点打王金庆、齐光第的事。李铁戴了一顶草帽,扛了一把锄头,把驳壳枪挂在腰间,用衣襟掩盖起来,沿着庄稼地小路向王庄走来。夕阳在云缝里,最后向大地投射了一下橙黄色的光芒,迅速地没入了地平线。这时空中乌云滚滚,西北天边黑云层中不住地电光闪闪。李铁看看天空,心里寻思着:“打死王金庆之后,再下场透雨,青纱帐一起就可以大干一场,那才带劲哩。”又想到许凤对自己这么不放手,一点小事都要亲自干涉,实在有点不痛快,暗道:就是周政委也没有这样管过我,你一个年轻的姑娘管我这么紧,简直有点不像话。一路想着,刚转过一带葡萄架,从果林里闪出一个人来,一看正是他日夜悬念的刘远。两人一见高兴地拉着手。刘远以伪大乡会计的身份,出入敌占区搞情报,和李铁有几年的关系了。这次在枣园一出事,李铁知道许凤立即指示洛殿设法营救,但想不到出来得这么快。李铁使劲握着刘远的手,盯着他那黑瘦了许多的面庞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呀?”刘远笑道:“还不是洛殿那老家伙搞的鬼!昨天下午王金庆喝醉了,竟叫洛殿带人去枪毙我,他就把我秘密地化装成伪军,却把一个万人恨的特务捆起来,堵上嘴,穿上我的衣裳,弄到城外干掉埋了。这下我算认识洛殿这个人了!”两人说着大笑起来。李铁亲热地揍了刘远一拳说:“这一回得在一块干了吧!”刘远眉开眼笑地说:“许政委决定叫我到小队了。我去看看朱队长就回队上去!”说着挥手告别走了。李铁这才进王庄,来到秀芬家里。一进院见秀芬和萧金正在树下说话呢。李铁放下锄头,进屋摘下草帽,解下枪来问道:“大伯、大娘呢?”

秀芬说:“俺姐病了,俺爹跟俺娘都到段村去看她了。”

说着去开开柜橱,拿出一小篮大香白杏,挑两个最大的递给李铁说:“吃吧,这是姐夫来接俺娘的时候送来的,又香又甜。他们家有三亩大杏树哩。”随后笑着把盛杏的小篮子放在萧金面前说:“你自个儿挑着吃吧!”说了打火点着油灯。

萧金嗯了一声,拿了杏就吃起来。秀芬看着他那实心实意的样儿,抿着嘴直是笑。李铁接过杏来,坐在炕桌边,在灯下看那秀芬时,只见她虽比许凤稍矮一些,却体态丰盈匀称,处处显出健壮的美,白圆脸两颊粉红,坦白大方地望着自己,毫无羞怯的样子。不禁暗为萧金高兴。

秀芬毫不掩饰地看着李铁的眼睛问道:“萧金表现怎么样,他还勇敢吗?”

李铁一竖大拇指说:“我负责地向你说,他非常勇敢,你没有找错对象。”

萧金听着脸蛋绯红,斜着望了秀芬一眼。秀芬却坦白地格格直笑。萧金立起来羞得忙说:“我去组织人挖地道去啦。”

说着就走了。

李铁见许凤还不来,就在炕桌边坐下,拿出钢笔和本子,思索着写起来。他记下这些天了解到的情况,考虑着对敌斗争的意见。秀芬也坐在对面,拿出本子整理起王庄等几个村的材料来。李铁思索着,不由得又想起许凤来。她那大大方方的风姿,那充满智慧的清蓝明净的眼睛,又在脑海里闪现出来。他拿着钢笔望着灯火向秀芬问道:“你跟许凤同志早就认识的吗?”

秀芬说:“从抗日开始,一成立妇女抗日救国会就认识了。她是第一个女同志到俺村来讲话,教歌,领着青年妇女们跑步。她那时候把头发铰得短短的,总那么急乎乎的劲儿,可有意思哩。”

李铁眯缝着眼,好像故意憋着不笑。又问道:“你认为她怎样啊?”

秀芬奇怪地说:“嗯,这是什么意思?她当然好啦。她爹是个老共产党员,牺牲了。国民党到许家庄高小里抓她爹的时候,凤姐正挑菜回来,看见巡官抓她爹,她上去一刀子把巡官砍了个窟窿。为了这她被打得躺了半年。那年她九岁。爹一死,娘苦拔苦掖地供她上了高小。高小毕业以后,就在家里织布种地。”

秀芬见李铁还直劲地抿着嘴笑,又沉着脸说:“笑什么,她就是好嘛!我跟她在一起工作了这么几年了,就没有见她为个人的事闹过一回情绪。她是个宁折不屈的人呢,非常热心肠,一点也不自私,不怕事。你可别以为她是个姑娘就小看她。她可勇敢呢!哼!一九四○年夏天,大黑夜,她带领着我们三十多个青年妇女,跟破路大队一起参加破击战,割电线贴标语,一直活动到据点跟前去。你知道吗,没有一个人不称赞我们呢!在她带领下,妇女们跟男同志比赛起来,每个人身上盘上一大捆铅丝,每两个人还抬上一根电线杆子,一点也没有落后。”

李铁一面翻着材料,低着头说:“我可绝没有小看她呀。她跟胡文玉快结婚了吧?”

秀芬嗯了一声说:“他俩呀,谁知道,看情形是冷下来了。前些日子在俺家里,两人闹翻了脸。她对胡文玉的印象不像以前那么好了。不过也难说,他俩反正总是那么冷一阵热一阵的。”

李铁摇摇头笑了一声说:“是啊!你那凤姐可真是了不起哩!要不,胡文玉为什么那么不顾一切地追她呢。”

秀芬一撇嘴笑了一下说:“说话别带刺啊!不过说实话,我要是个男同志也非死乞白赖地追她不可。”说着两个人都笑起来。

李铁说着话,见许凤还不回来,心里暗暗着急。

秀芬也抬起头来焦急地说:“凤姐怎么还不回来!”正说着就听见一阵呼呼地响,从窗外吹进了一阵凉风。秀芬忙用书本挡着摇晃的灯火,忽然,一声霹雷,噼噼啪啪掉起大雨点来。秀芬好像听到了什么,啊了一声,跳下炕往外就跑。

李铁也从炕上下来,要跟着秀芬出去看,只听咚咚的一阵脚步声,秀芬拥着许凤跑进屋来。许凤笑了一下说:“再晚一会儿就淋湿了。啊呀,这场雨下得真是时候。李铁同志,早来啦?叫你等急了吧,我看咱们该走啦。”

李铁忙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许凤摇摇头说:“不,我一定得去,这件事关系很大,你想我怎么能不去呢?”

李铁放下脸来咳嗽一声说:“怎么,不放心吗,我这个区委军事委员是个废物吗?”说着竭力使态度温和,但是声音里已经带出了无法掩饰的不满。

许凤本来在拾掇着文件,听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盯住他沉静地说:“怎么,我有什么地方妨碍你吗?”

李铁嗯了一声,干脆激动地说:“谈不到妨碍。但是,我也不是儿童团员,不需要别人总在旁边指手画脚的。坦白地说,我不满意你这样不放手!”

秀芬听了,看看李铁,又看看许凤,有点不知怎么好了。三个人都沉默起来。李铁卷支烟在灯上吸着,谁也不看,仰着脸向外屋门口走去。他立在门槛里边,大口吸着烟,让雨星刮在脸上,听着哗哗的雨声,隆隆的雷声。

许凤三把两把穿好衣服,拿起草帽,往外走着说:“李铁同志,时间快到了,咱们必须立刻走。”说着走到门口来,顺手递给李铁一条防雨用的布口袋,说声:“走吧!”径自向外走去。李铁接过口袋,没有拦她,也紧跟着走到门外。院里风绞急雨,如箭杆一般射在地上。风摇着那枝叶浓密的大槐树,落下一阵大水点,打在脸上凉丁丁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又转身回到屋里,收拾好文件,带好枪,急急地大踏步跑出去。秀芬紧跟着走到大门口,扶着门框一看,他俩已经踏着雨水走出胡同口了,背影在茫茫的风雨里晃动着。秀芬插上大门回到屋里,烦恼地“唉”了一声。一阵霹雷闪电,雨下得更紧了。

李铁跟在许凤后边,一气走出村外,来到梨树林小路上,一阵急风吹过,把许凤戴的草帽刮跑了,黑夜之间风狂雨暴,看也看不见,往哪里去找。许凤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似的,只立了一下,便又急急向前走去。李铁借着电光一闪,全看在眼里,便紧跑几步追上许凤,赶紧把口袋摘下来,给许凤戴在头上,那股子粗率劲砸得许凤一缩脖子。许凤往下一摘说:“反正我已经淋透了,还是你戴吧。”

李铁不听又给她戴好,粗声粗气地说:“算了吧,同志!”

许凤见他这样也就戴了,向前走去。刚往土坡下一走,脚下一滑,看着就要跌倒,李铁忙上去拉住她,自己却跌坐在泥水里了。许凤才想拉他一把,只见他一腾身起来,又往前边走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借着闪电看到急雨射到干旱的土地上,激起雾气,弥天漫地的白茫茫一片。雨打在高粱叶上发出哗哗声,玉米和谷苗儿承受着雨水的浇洗,高兴地摇摆着叶子。许凤紧跟上李铁跑着。路上满是流水,鞋踏在水里,噗唧噗唧地响。迅雷暴雨,电光闪闪,打得睁不开眼,雨水冰凉,淋得人身上直打寒战。两人只顾跑,谁也不说话。看看离蔡村不远了,两人跑到林边,慢下来观察着向前走。小心翼翼地串着树林进了蔡村,悄悄溜到村西头一个胡同里,到一个门口,按规定的暗号一叩门,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大娘开了门,这是洛殿的妹妹。蔡大娘忙领他俩到北屋里去。蔡大娘的小女儿小云,正在屋门口探头望着,一见许凤来了,忙拉到西间屋去给她换衣服。大娘也找出一身裤褂叫李铁到东间屋去换,自己赶快到大门洞里听着去了。一会儿,李铁换好衣裳,在灯下擦了枪,走到外间屋来,见小云站在西间屋隔扇门口,放着门帘说:“等一会儿,凤姐换衣裳呢。”

李铁向外屋门口走去,一看外边雨还下得挺紧,就听许凤在西屋叫道:“进来吧!”

李铁走进西间屋,见许凤穿上小云的一件紫夹袄,一条绿裤子,又短又小,胸部紧绷绷的,差点系不上扣子。小云在旁边直笑。许凤用毛巾包上头发揉擦着上边的水。大娘进来说:“这么大雨,她大舅还能来呀?”

许凤说:“能来,下刀子他也会来的。”

李铁在灯火上吸着烟,赞成地点点头。小云听见门响跑出去了。不多时,听见一阵噗嚓噗嚓的脚步声,门帘一启,窦洛殿走了进来。他把披着的口袋取下来抖抖放下,胡子上还往下流着水珠,“啊呀”一声,两只大手紧紧抓住李铁的肩膀,上下地打量着他说:“好啊,老弟,正想你,你就来了。说良心话,我干腻啦。你们在外边打游击,跟同志们在一块,活个痛快,死个光荣,偏叫我跟敌人混在一起,背着一口大黑锅,死了还得叫人骂个汉奸。”

许凤微笑地望着洛殿说:“又发牢骚啦。”

洛殿一笑说:“在那个活地狱里都快把人闷死啦,不跟你们发牢骚跟谁发?”

许凤说:“好,有多少牢骚你尽管发吧。你现在已经取得自由出入的条件啦?”

洛殿说:“宫本这家伙非常注意争取咱们这边的叛徒。他给了我一个任务,叫我设法把上次包围高村没有抓到的骑兵团排长高铁庄找到,我还不是可以昼夜随时出入吗?现在倒是担心游击队不好进出据点啦。”

许凤点点头看了李铁一眼说:“宫本对高铁庄有兴趣吗?那就叫他抓去吧。”

说着话三个人围坐在炕桌边,洛殿把据点内部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随后三个人设想了三四个打王金庆、齐光第的方案,都觉得不够好。最后洛殿一拍手说:“这样吧,现在王金庆、齐光第虽然不轻易单独活动,可是他俩还是常到大乡里去要钱。你们在外边叫几个可靠的村在同一天傍晚派联络员给他俩送钱去,我在里边布置好人给你们做耳目。趁他们去取钱,就进去在那里干掉他们。可是怎么进去呢?”

李铁说:“你只要能安排好,我自有办法进去。”

许凤说:“好吧,就这样决定,现在详细研究一下到里边怎么活动吧。”

三个人在灯下铺开一张纸,洛殿在上边画着据点里交通和巡逻路线,岗哨位置,各岗楼火力配备情况,日伪军、宪兵队、警察署、维持会、情报班、特务队的住所。

他们小声地交谈着,窗外的风雨还在呜呜刷刷地响着。

七 波折

大雨之后庄稼显得突然葱茏密茂起来。又值夕阳西下,正是游击队活跃,特务发愁的时候。韩小斗和窦洛殿从枣园据点出来了。洛殿见韩小斗装得威风凛凛的样子,心里暗笑。趁着一阵风吹得庄稼响,故意呀了一声,吓得韩小斗一下趴在地上。洛殿眯着小眼睛竭力忍住不笑出来。韩小斗见没有事,红着脸爬起来,和洛殿相骂着,向高村走去。一行走着已是满天星斗,但西北天边还不时电光闪闪,黑云上涌,凉风越吹越紧。洛殿恨不得立刻下起大雨来,也好马马虎虎地回去向敌人交代。他一边走一边捉摸着:“这次宫本派我和韩小斗到高村来,名义上是突击迫使一两个村干自首,建立坐探,但不知真正的目的何在?”

洛殿自从上次和许凤、李铁接头之后,本想立刻安排袭击宪兵队的事。不料,敌人第二天就叫他去配合伪军包围高村抓捕干部。出发前,宫本单独跟他谈了话,问他愿去不愿去,能不能做出成绩来。他明白敌人是在考验自己。又见韩小斗在宫本旁边溜溜舐舐的得意样儿,猜想一定是小斗搞到了什么情报。幸亏和许凤接头时安排了高铁庄打进敌人内部的计划,心中有底,便一口应承下来,保证做出成绩。敌伪军包围了高村以后,洛殿见宫本紧盯着自己,便见人就打。但他心中有数,专挑心向敌人的两面派狠狠地敲。他已经看出来群众是用多么仇恨的眼光看着自己。最可怕的是,在他按许凤的秘密指示领敌人破坏了几段假地道,并把高铁庄抓出来,还咬着牙狠了狠心打了高铁庄的母亲一巴掌之后,群众都气得变了脸显出恨不得吃了他的样子。当他忍着眼泪穿过一条无人的小过道的时候,一颗子弹从他耳边穿了过去,他明白连伪军里也有不了解他苦衷而想要杀死他的好人。他回头一看,发现是寇二虎中队红胡子胖班长马国柱。他笑了笑,凑过去递过一根烟卷。马国柱吸着烟,掩饰说,一个青年逃跑了,他打了一枪。洛殿开玩笑地说:“你打的那青年还许是个好人呢!”马国柱也笑着说:“那就该手下留情喽!”洛殿说回据点请他喝酒,两人笑笑分手了。从那以后,宫本很信任洛殿,还夸奖了他。高铁庄被捕后,对敌人破口大骂,宫本很赏识他的骨气。因为事变前高铁庄在张木康的保安队里当过护兵班长,宫本知道他能干,就一心要争取他。费了很大劲,高铁庄只答应在伪军里做事,但对村里的事,却推说一概不知。所以敌人除了得到一个高铁庄,别的什么也没得到。

洛殿想:这次去侦察高村,说不定又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哩。不然为什么叫韩小斗和我一起出来?洛殿估计韩小斗一定在村里建立了坐探。因为从宫本的口气里听出,他是掌握了高村的一些情况的,这一定是从坐探的密报里知道的。那么这次为什么还要来一手?宫本这家伙实在狡猾。韩小斗也是诡计多端。不管怎么样,相机行事吧……洛殿想着,已经走到了高村村头。

韩小斗突然在一棵大树后边蹲下。洛殿也赶紧蹲下。两个人仔细观察着,听了听没有动静,韩小斗用眼睛盯着前边小声说:“咱们今天突击杨老九。他是村里顶事的老共产党员,表面上不担任工作,实际上是他主事。咱们逼着他秘密自首了,事情就好办了。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睡觉。咱们去了就能堵住他。”

洛殿答应着,手里勾着枪机,真想一下子把这个特务的脑袋崩碎。心里暗想:到时候再收拾你,我不会叫你这个特务找到便宜的。韩小斗一招手,弯着身子往前跑到一个小场屋的阴影里,洛殿刚要跟上去,就见小场屋后边有几个人影一闪,接着是压低了的严厉的一声喝叫:“举起手来!”

洛殿知道韩小斗被村里的游击小组抓住了,赶紧伏下身子往后退。就在这时候,一个人猛扑在自己身上,把他两只胳膊往后一拧,他来不及挣扎,就被捆上了。那人起来看了看,咦了一声,随后骂道:“是他个老汉奸!”

随着话声听见了棍子打下的风声,洛殿急忙一滚,忽听喀嚓一声,那棍子打在树桩上折断了。洛殿怪叫一声:“哎呀!我的乖乖,差点要了我的老命!”那青年气得又来揍他,却被别人拉到一边叽咕起来。虽然听不清,但洛殿猜那意思,是要送他到区里去处理。一会儿,洛殿被人用毛巾蒙上了眼睛,牵着不知往哪里走去。一会儿又听见一片叽叽喳喳的人语声,有人围了上来,大概是到了院里了。洛殿听到骂声又来到了耳边:“打死这个老王八蛋解解气!”

“汉奸,两个该死的汉奸!咱们打死他。他可把咱们村里祸害苦了!……”

随着骂声,洛殿觉得啐得他满脸都是唾沫,拳头、巴掌、棍子一个劲地往他身上乱打。一个妇女发狠地骂:“蒙上眼干吗,叫他个老狗汉奸看看吧。”立刻蒙眼的毛巾被那女人扯了去。随后一个锥子扎在他大腿上。洛殿咬牙忍着痛,胡乱躲闪着,浑身打得已经麻木不觉了,只有这锥子拔出去又扎进来,而且狠命地往里扎,一面扎一面搅,使他感到疼痛难忍。扎他的人嘴里还千汉奸,万汉奸,祖宗八辈地骂不绝口。洛殿长了这么大年纪可没有叫人骂过,哪怕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窝囊气可死也不能受,这时可怎么也得忍住。他眼里含满了泪水,看着院里拥拥挤挤的群众。他们是这样恨自己!他真想跳着脚拍着胸膛辩白一番,可一想到许凤的嘱咐,只有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韩小斗这时被群众打得跪在地上叫爷爷叫奶奶地求饶。几个妇女狠狠地用锥子扎着洛殿,一面尖叫着:“天哪!你们见过像这么不要脸的老王八吗?看,他还笑哩!叫你笑!叫你笑!”洛殿胡乱躲闪着,被她们推来推去,啐了满脸唾沫星子。这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他和韩小斗被两个队员押着朝一个屋子走去。有一个人从他们旁边大步地走过去,走了几步,回头站下,冲他俩大声地愤怒地骂起来:

“这两个汉奸、卖国贼,认贼作父的走狗!今天你们要是不坦白,就枪毙!”

洛殿看出来了,这是胡文玉。他不由得心里一沉,暗想:坏了,去年差一点没叫他枪决了,这回该毁到他手里了。胡文玉急急走到屋里,准备好纸和钢笔,要分别审讯洛殿和韩小斗。他暗想:我这回做出点成绩来叫你许凤看看!这两个铁杆汉奸就是我胡文玉叫游击小组逮住的。我从他们身上弄出点有价值的材料来,再在别的方面弄出些成绩来。这样,我的威信就会挽回,我的地位也会提高。那时,包管叫你在我面前高高兴兴。他想着,就把纸在油灯下铺平,刚要叫人带进洛殿来审讯,武小龙突然急如风火地闯进来。他本是来找一个伪军家属设法往敌占区去买子弹的,听说抓住了洛殿和韩小斗,心里一惊,暗想:当时派洛殿进据点,凤姐只叫我秘密找他来接的头。凤姐嘱咐过,绝对不许再对别人讲,就是胡文玉同志,也不能告诉。我必须想法放他回去。时间一长,弄得洛殿露了马脚,就糟了。想着就立刻跑到胡文玉这儿来,喘着气对胡文玉说:“许政委叫我来带这两个犯人!”

“她知道我抓住了两个汉奸?”

“知道。她叫我马上押回去审讯!”

“我审讯了再送去吧!”

“不!叫我立刻带走!”

“那好吧,我写封信。”

胡文玉心里好大一阵反感,本想发火,但又压了下去,低下头给许凤写信。写了几句,心里一气,又撕了。一挥手说:“算啦!不写啦,你带走吧!你告诉许凤同志,我的意见是审讯完了立刻枪毙!”

“是!我一定告诉许凤同志!”武小龙急忙向民兵们要洛殿和韩小斗去了。

洛殿被蒙上了眼睛,靠墙坐在一根木头上。听着韩小斗在旁边直是哭泣,向民兵哀求饶命。洛殿要了一截烟卷吸着。身上的伤口还在出血,衣服被血粘在伤口上,一动就刀割般疼痛。他想:这回很可能被胡文玉枪毙了。我洛殿忠心耿耿,难道要落这么个不明不白的下场?!正难受呢,忽听有人叫了一声:“起来!走!”

洛殿觉得被人架着胳膊,向院子外边走去。迈出大门槛,接着又出了胡同口的小门。韩小斗还是不断地哀求着。洛殿却只是不做声。走了一段路,觉得那人把自己的胳膊解开,撒开手走了。接着是小声的对话:“就在这儿吧!”“我自个的,没有错!”

洛殿一听,坏了,真要枪毙了。决不能这样死去!他一把将蒙着眼睛的毛巾扯掉,月光下一看,却只有武小龙一个人在后边。小龙见他扯下了毛巾,冲他龇牙一笑,向前一指。洛殿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吼一声将武小龙推倒,拉着韩小斗就跑。韩小斗拉下眼罩急忙跟着。两人拉拉扯扯跟斗趔趄地跑着。后边断断续续打了几枪。两人跑到一片坟地里,喘息着,扯下胳膊上的绳子。洛殿身上又是汗水,又是血水,感到自己又冤枉又窝气,心口上像堵着个大坯,光想对着许凤大哭一场才痛快。他站在高大的白杨树下,越憋越难受,忍不住两手捶着胸膛仰天长嚎起来:“啊!……啊哈!”

他向长空倾诉着自己的抑郁,向党表白着自己的心迹。韩小斗还以为洛殿是恨共产党呢,在旁边骂二咧三,又伸大拇指又拍胸膛,逞起英雄来。洛殿叫了两声,赶紧控制着自己,心中暗暗地说:“党啊!我不会被吓倒!我还要工作下去!”

洛殿一回身看见韩小斗那个熊样子,不禁恨得牙痒痒的:都是这个走狗,害得我受这般窝囊罪!便叫道:“斗哥,过来!”“哎哟!疼死我咧!”韩小斗跛着腿凑到洛殿跟前问:“什么事啊?”

洛殿一下揪住韩小斗的耳朵说着:“多亏你带我去吃了一顿锥子,知情不过!我得请你吃瓜!”说着一下按倒韩小斗,拿条带子绑上手脚,又把他的头塞到裤裆里去捆成一团。韩小斗露着屁股在草地上挣扎着,小声哀告:“殿哥!放了我吧。哎哟!蒺藜扎呀,蒺藜……”洛殿却不理他,坐在石供桌上摸出支烟卷来吸着,眯着眼看那韩小斗活像个大西瓜满地乱滚,便小声问:“斗哥,西瓜好吃吗?你说!”

韩小斗带着哭声哀求:“我说好吃还不行吗!我的爹!”

洛殿吸了一会儿烟,这才起身给他解开,把吸剩的烟卷头递给他。韩小斗起来系好裤子,和洛殿往枣园据点走着,抽着烟头,又拍着胸膛吹起牛皮来。

经过这一次波折,洛殿虽然受了点冤屈,皮肉吃了苦,但韩小斗回去一报告,宫本对洛殿倒是更器重更信任了。渡边和宫本亲自看着叫医生给洛殿打针上药,又给他送了白面、猪肉、鸡蛋,叫他好好养着。

八 虎穴除奸

窦洛殿一面将养着身体,一面秘密地和许凤取了联系,悄悄地安排好了打王金庆的事。不料情况突然有了变化,齐光第有事到韩庄据点去了。王金庆升为宪兵队长,今天晚上请客,也不到大乡公所去了。这样过去的计划就都无用了,心里好生着急,瞅个机会赶紧走出宪兵队,要送个情报出去,以免李铁带人冒着危险来了扑个空。他走出宪兵队的院子,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抬头看看天气,向老何的小酒馆里走来。心里越是怕有宪兵队的人跟着,偏偏特务韩小斗在后边紧跟了来。洛殿等韩小斗走近,仰首望望太阳,连着两个大喷嚏打在韩小斗擦了粉的脸上;韩小斗骂着忙掏手绢擦去满脸的唾沫。洛殿笑着掏出烟卷盒递给他,韩小斗拿了一支烟卷吸着,又连拿了四五支装在自己的烟盒里。洛殿知道甩不掉他,干脆做个人情,便说:“走吧,斗哥,请你喝两盅。”

韩小斗乐得眉开眼笑,跟了窦洛殿来到老何的小酒馆。喝酒的伪军们都跟洛殿打招呼,有的人非常讨厌韩小斗,就起来走了。老何赤膊搭着一条半旧的抹布,走过来说:“殿哥!斗哥!喝酒要什么菜?”

洛殿一摆手说:“今天我请客,你屋里藏着什么好菜呀,我自己来挑。”

老何拉着长声应着:“好咧!”

洛殿随老何走到屋里,随手递给老何一个小纸卷说:“快送出去,可不能耽误!”

老何说:“瞧好吧,保证立刻送到!”

老何是接受了许凤给的任务来开这个小酒馆的,他主要负责转递情报,也在伪军伪组织里边结交朋友,探听一些消息。他豁着酒肉拉拢了很多伪军、伪警,不论什么时候他和他老婆都可以利用买东西为名出入城门,把情报夹带出去。据点外面小帅庄的一家菜园子就是秘密情报站。只要送到那里,秘密交通员很快就会转到区里去。

老何在后院派他老婆背着买菜的筐子,把情报送走了,出来照常应付顾客。洛殿出来觉得把大事办妥了,心里宽松下来,和韩小斗打着哈哈又说又笑。霎时间酒菜上齐,两人喝起酒来,韩小斗悠闲自在地喝着,吹起牛皮说:“咱们这把子人,有几个见过世面的?我十八岁就当宪兵,办过多少大案子,谁是共产党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来!”

洛殿竖起大拇指说:“你当然是这一份啦!”两人猜拳行令,大杯喝酒。不多一会儿,韩小斗就喝醉了。窦洛殿扶着他跟斗趔趄地往屋里走。韩小斗一面走着还指手画脚地乱喊乱嚷,洛殿直是笑,把韩小斗放倒在炕上睡下,就走出来。心想:反正今天晚上情报送出去了,李铁他们也不会来了,老子就去跟特务们玩个痛快,听听你们都胡说些什么。

岂不知这时李铁已经带了区游击队新成立的手枪班,走到枣园东边的公路上来了。李铁戴了洋草帽,墨晶眼镜,穿着淡灰绸长衫,青呢圆口鞋,米色绸裤,脸上洗得干干净净,嘴上叼了烟卷,明挎着皮套驳壳枪,暗袖着一支枪牌橹子,大摇大摆地走在前边。后边跟着的是萧金、武小龙、陈东风、郎小玉等十个队员,都化装成便衣特务,穿了绸衣绸衫,有的明挎了驳壳枪,有的暗带了手枪,昂头挺胸地大踏步摇摇摆摆地从公路上向枣园据点走去。来来往往的伪军、伪警,见他们那威风十足、洋洋不睬的派头,哪里敢上前盘问。再走过枣园东边一里多地的小帅庄,就要进枣园据点了。不料刚一进小帅庄街口,迎面正碰上大队的鬼子兵,沿着公路向东走来,离着只不过百十米远,想躲避也来不及了。队员们都紧张起来。只听鬼子军官吼了一声,四五十个鬼子散开包围上来,挺着明晃晃的刺刀越逼越近。李铁头也不回地向后面小声说:“我不开枪谁也不许打!”

迎面一个鬼子军官,举着安都式手枪大声喝问了一句。一个翻译忙向李铁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哪一部分?”

鬼子军官的手枪逼着李铁的胸口,两把刺刀明晃晃地挺到身边。大多数队员没有经过这种阵势,在后边看着心怦怦地直跳。李铁不慌不忙地迈着方步走到翻译跟前,微笑着左手向衣袋一摸,拿出一个嵌在化学片夹里的护照,一甩手向那翻译递过去,爽朗地说:“请看!”随后小声地对翻译说:

“到县边去破一个共产党的高级指挥机关。”

那翻译听他说了,点点头,反复地看了几遍,明明是城里宪兵队的护照,又递给那鬼子军官看,同时向鬼子军官咕噜了一阵子日本话。那鬼子军官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把护照还给李铁,一挥手说:“快快开路!”李铁接过护照向后一挥手说:“走!”

鬼子兵向两旁闪开,李铁领着队员们雄赳赳地走过去。鬼子兵又向东走去了。李铁带人来到枣园东城门口,笔直地朝里走去,那站岗的伪军瞧着他们,有心上前盘问,又犹豫着不敢。李铁见他碍路,一伸胳膊往旁一拨,那伪军一仄歪差点没倒了,又见后边的队员们狠狠地用眼瞪他,吓得缩在一边,一声也不敢吭,看着他们走进去了。这时已经天黑。李铁他们进了大乡公所,各村联络员们以为又是宪兵队来找麻烦,都吓了一跳,忙赔笑鞠躬。其中只有管账的刘文心里明白,他是洛殿的人,布置好叫他在这里照应李铁他们,他认识武小龙,一见他们来了,忙说:“辛苦啦,请屋里坐,我是管账的刘文,有什么事先跟我说。”

队员们留在外边听着动静,封锁着院子不叫人出去。李铁跟刘文来到屋里问道:“他俩快来了吧?”

文说:“糟糕,你们没有接到报告吗?情况变了。齐光第跟伪军到韩庄据点去了,王金庆也变了卦,今天约了人到宪兵队喝酒,也不来了。今天是没有办法了,这两天巡逻很紧。洛殿说,万一你们来了就告诉你们快点回去。”

李铁一听急得问道:“洛殿也去了吗?”

刘文说:“王金庆叫他,不能不去呀。”

李铁沉思了一下,把警告信、传单掏出来交给刘文一些,吩咐他今天晚上撒出去,便走了出来。李铁来时便下了决心,杀了王金庆,还要在枣园据点大闹一番,给敌人一点颜色看看,如今打不了王金庆,哪肯无声无息地回去?他带着队员们出来,在一处僻静地方吩咐了一番,点上一支烟卷吸着,便向老何小酒馆附近走去。刚走出胡同口,正撞上伪军列成三路纵队从街上往东走,全副武装,步伐整齐,不知是出动还是演习。李铁在头里叼着烟卷大摇大摆地走着,挨着伪军的行列迎面向西走。带队的伪军官盯着李铁直看,突然站下“啊”了一声,对面迎着李铁,机警地打量着,一面从衣袋里掏出烟卷来,要对个火。李铁把烟卷递过去,毫不在乎地仰着脸。月光下看不清楚,那伪军官盯住李铁问道:“不认识啊,哪一部分?”

李铁爽朗地一笑说:“才从城里过来,有特别任务,等有时间到队上拜访就熟了。”

伪军官把烟卷还给李铁,客气了几句,还不放心地看了几眼,才跟上队列往东去了。李铁见伪军走了,又向前走了一段,装作往日寇大队部那边去,绕了个弯,闪过街上那些伪组织特务人员,便贴着房屋的阴影,疾速地穿进老何小酒馆旁边的胡同里来。这时人家都还没有插门,趁无人看见,一下闪进一家院子去。房东以为又是特务们来找麻烦,吓得连声央告,说实在没有钱了。李铁挥手叫房东退下,命令萧金带队员封锁了院子,只许进不许出,如有意外主动撤出据点。吩咐完了,便带了武小龙溜出去,拐到大街上,直奔老何的小酒馆而去。

这时,宪兵队部的北屋里,不住地传出喧哗笑语。八仙桌上点着几支亮堂堂的蜡烛,照得满屋红漆家具闪烁发光。一群特务正在兴高采烈地喝酒。窦洛殿哈哈地笑了两声冲王金庆说:“照你这么说,中国人根本就没有希望啦!”

王金庆把酒盅往桌上啪地一放说:“有jiba希望!我给你打个比方:种庄稼都要拣个好种子。可中国人呢,根本就是个劣等民族,只能加以淘汰,用东洋人重新造出一个新的民族来才行。所以,杀点中国人也就是替天行道嘛!哈!哈!……”

“那么,你也得被消灭呀!”

王金庆摇摇手道:“不!你胡说,我已经是日本人了,不但我是好人,就是你们这班归顺大日本帝国的人,也得算好人啦!”

“哈!哈哈!……”一阵狂笑。水仙花叼着烟卷,靠在王金庆怀里,撒娇地小声说着什么。

王金庆见菜少了,冲韩小斗说:

“去酒馆里把招待沧州宪兵队丁队长的三桌菜弄来!”

韩小斗连声答应着跑出去。不一会儿开酒馆的老何跟着韩小斗进来,从提盒里端出热气腾腾的几大盘菜来往桌上摆着,汉奸们高兴的咂嘴缩脖。洛殿趁这工夫向王金庆问道:“咱们把菜都吃光了,一会儿丁队长要来了怎么办?”

王金庆翻了洛殿一眼:“这大黑夜,他不会来!”

“队长,万一要是来了,不太好看吧!”洛殿盯住王金庆说。

“那好,”王金庆冲老何一招手,“你回去再预备三桌菜,明天用!”

“好咧!您啦!”老何拉长声答应着。

洛殿又问道:“你跟丁队长认识吗?”

“没见过面!怎么?”

“听说这个人相当厉害,不知这回到这儿来干什么?”

“老家伙,这种事能过问吗?人家是沧州道宪兵队!”

这时老何磨磨蹭蹭摆完了酒菜出去了。洛殿嘻嘻哈哈笑着给这个敬酒跟那个干杯。

水仙花随手在人群中拉住窦洛殿问道:“叫你去请齐署长来,你去了没有?”

洛殿挤了一下眼睛说:“我敢不遵命吗,可人家出发到韩庄去了,我也不能给追回来呀。”

水仙花撇撇嘴打了洛殿一下。韩小斗醉眼蒙眬地挤到桌子跟前,偷偷拉住水仙花的手,哼哼着说:“今天宫本一下子给了王队长五千块,真是升官发财呀,你这当太太的也得请请客呀!”韩小斗哧噗地笑着,溜溜着小猪眼睛,见王金庆脸上露出笑容,知道他正在兴头上,就更给王金庆灌起迷汤来。水仙花一撇嘴,推开他说:“看你那王八样子,亏不了你就是啦。”

王金庆听了哈哈一笑说:“把你庆哥当成什么人!既然大家跟我一起干,不怕大风大浪,我怎么能不跟弟兄们有福同享。五千块钱在座的每人有一份!”

汉奸们一听乐得拍掌大笑,纷纷向坐在上座的王金庆敬酒,洛殿也举杯说:“王队长时来运转升官发财!”

一群汉奸也围上来,举着酒杯谄笑着,都大口地喝起来。

“王队长一出马,保险八路玩完,共产党杀光。”一个小歪嘴汉奸举杯祝贺。

王金庆喝下一大杯酒,哈哈大笑,神气十足地喊叫:“我已经跟渡边大队长打下包票,不到一个月,一定把李铁抓来。”

“祝你马到成功!”窦洛殿举杯向王金庆敬酒。

“李铁这出名的手枪队长,像老鼠一样钻在洞里不敢出来啦!”

“哈哈,他呀!本来就没有胆,一离开他们队长孙刚就更完啦。”

“喂,给李铁写封信吧,有本事叫他出来跟咱二爷碰碰!”

“那,保险他不敢出洞。”

“他不出来,挖出他来!”

“哈哈哈!……”

一阵轻狂的笑声。

一个特务进来报告:“丁队长来了!”

“什么?!”王金庆刷地一立,拧起眉头,抓住手枪,“看,是不是!人家说来就来嘛!”洛殿笑着缓和着空气。

韩小斗见王金庆一瞥自己,忙附耳过去,听着,点着头,然后袖着枪走出去。王金庆一口接一口地猛吸烟卷,手扳枪机,眼珠闪转,机警地听着动静。霎时,韩小斗回来小声对王金庆说:“确实是丁队长,风流人物!笑着先叫我看证件。可是等我一看,他又恼了。一个跟他的宪兵骂我:‘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差点把我的鼻子拧下来!”

“别他妈的啰嗦啦!”王金庆一甩袖子,“快欢迎丁队长!”这时,只见一个戴洋式草帽、墨晶眼镜,穿绸长衫的人,微笑着走来,潇洒地迈着方步,好大的气派。王金庆慌忙迎上去,鞠躬、自我介绍。在一片恭维声中,满屋人齐撅屁股,一躬到地。洛殿见是李铁,先是一惊:怎么,老何没把信送到吗?真糟糕!转念一想:李铁进得来,一定能出去,事已至此,且看他如何动作。只见跟在后面的武小龙一指套间:“请王队长密谈几句话。”王金庆点点头,谦让地陪同“丁队长”进了套间。“丁队长”的几个随员,就在门口站定了。一会儿,武小龙又出来说:“请弟兄们都进去见见吧!”特务们就受宠若惊地往屋里挤。突然,当当两声枪响,接着咣啷一声,有敌人打着枪,撞开活叶窗窜出去了。接着枪声大乱。刷一声,门口的手枪队员都扯出枪来,汉奸们吓得都跪下了。只见李铁甩掉长衫,站在套间门口,用驳壳枪指着汉奸们喝道:“罪大恶极的汉奸被枪决了,谁要不回头,这就是榜样!你们都脸朝墙跪下,谁敢动一动,马上要你们的脑袋!”

特务们跪着连声说:“不动,一定不动!”

敌人听见枪声赶来,包围了宪兵队住的院子。日本鬼子、伪军、伪警围着院子又喊叫又打枪,只是不敢往里冲。这里正闹着的时候,李铁他们却早换了伪警的服装,趁混乱从宪兵队的邻院溜出来了。来到街上向南门走去。一队伪军正从对面跑来,都持枪搜索着。月光下,城墙上不远处也站了一个持枪的敌人。

街上停了两辆大车,上面装了几个筐子,四个伪警正背着枪上了车,赶车的民夫刚一吆喝牲口要走,一个伪军官跑过来指着车上的伪警骂道:“他妈的,下来,谁也不许出城!”

伪警们分辩道:“齐署长叫到桥头据点拉猪去!”

“不行!”那伪军官正发脾气,李铁带人走到跟前。那伪军官一转身挡住了李铁,机警地瞅了两眼,刚要掏枪,武小龙早贴上了他,枪口顶上了他的脊背,他的手枪被拿过来退出了子弹。李铁向队员们递个眼色,一挥手,四个伪警也被队员们逼上了。李铁这时候大声对伪军官说:“大队长说啦,叫你一块辛苦一趟。好,快上车,咱们走吧。”

大车拉动了,伪军们上来要拦,却见中队长在车上,指着他们骂道:“他妈的,快开城门,有急事!”

大车驰出了城门,越走越快,一会儿就扬起灰尘飞跑起来。

满据点都是敌伪军和便衣特务乱喊乱追,胡乱打着枪,问着口令,互相斥骂着,到处在搜索游击队。但是李铁他们坐着大车,早已走远了。

九 难关

李铁带领队员正坐车跑着,见敌人的骑兵部队从旁追过去,迂回包围过去,便带队员跳下车向村里跑去。他们在枪弹下紧跑了一会儿,到了北旺村村头,正想利用村庄掩护把敌人甩掉,就听到前面大喊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这时后面敌人也追上来了。还离二三百米远,队员们就要打枪,李铁说声:“别慌,跟我来!”就带队员向那喊叫的人猛冲过去。那人戴着伪自卫团臂章,一看是李铁他们,哎呀一声说:“我当是敌人呢,是你们!快走!”李铁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你叫什么?老弟?”

那人小声说:“我叫黑旦,是自己人。你们向西拐!”李铁说:“敌人上来你就说我们往北去了。记住,黑旦!”

黑旦连声说:“一定,一定!你们快走!”

李铁见敌人已经上来,一挥手带着队员串进胡同,往左跑了不远,就伏在场边树下看着。只见敌伪军打着枪,乱哄哄的,有几百人追上来了。果然,敌人稍停了一下往北去了。李铁看着敌人快过完了,就说:“干他一下!”就和队员们一跃起来,十几个手榴弹一齐投了过去。在轰轰的爆炸声中,听见敌人尖叫了几声,纷纷卧倒了。不等敌人还击,李铁就带着队员向西飞跑去了。大队敌伪军又翻回头向南追过去,李铁他们已经跑出去很远了。队员们跑着直是笑,小声说:“痛快!真他妈干得痛快!”

再说窦洛殿和水仙花、特务韩小斗他们几个人跪在宪兵队屋里,听着外边枪声乱响,一时谁也不敢动。听着枪声响远了,这才进来了十几个伪军伪警,他们才都立起来,述说着手枪队进来的经过,吓得那些伪军伪警也目瞪口呆起来。水仙花这时伏在王金庆身上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忽然尖叫起来:“他还有气,快送他到军医处去呀!”王金庆虽然吃了几粒子弹,但没有死,只是昏迷不醒。洛殿心里正暗自高兴,一听王金庆没死,不由一惊。一个伪警长询问完了,叫他们几个人都出来。水仙花走到院里,见齐光第带人走进来,立刻跑过去赖在他怀里撒娇撒痴,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直到齐光第叫人把她送到自己家里去才算罢了。洛殿走出院来,一看整个据点就像闹翻了江一般,一片叫骂呼喊声,听着旁边几个特务和伪军在叽咕:“大队长和三个中队长屋里都发现了手枪队的警告信。”“街上发现了许多张告伪军同胞书哪。”

一会儿,看见四个伪军从院里抬出一副担架来,上面躺着王金庆。浑身血迹斑斑的,给送到军医处去了。洛殿感到很遗憾,暗暗地在肚里骂了几句。这时就见日本宪兵带着特务队逮捕了维持会和大乡公所的十几个人,押着往日本大队部里去了。不多一会儿,又押着六七个伪军、伪警走过去,其中有洛殿新近联络上的高升,他是新近从乡里被抓来的伪军,洛殿见他表现还老实,就跟他拉上了关系。洛殿看着暗想:恐怕我也难逃这一关,难道高升能出卖我吗?且去四嫂那里喝酒躲一躲再说。想罢就向冯四嫂家里走去。这冯四嫂原名叫银花,年轻时跟父母逃荒到天津讨饭,不幸父亲重病,借了高利贷,被迫把银花卖给了妓院。当时,洛殿在天津卖苦力,常给些帮助,见银花娘哭得死去活来,就倾囊相助,自己又借些钱把银花赎回来,送她一家还了乡。幸好遇上了枣园的木匠冯老四待她家甚好,她就跟冯老四结了婚。因为她为人勤劳正直,下洼踏地什么活都肯干,人们就渐渐忘了她的遭遇,都亲切地和她叫起四嫂来,可叹好景不长,冯四哥一病身亡,丢下这四嫂无依无靠。亏得窦洛殿常帮助她,两人情投意合,请了请客,就算是夫妇了。窦洛殿进了据点自然就在她这里落脚。一来二去,受了洛殿的影响,四嫂对抗日也有了认识,成了洛殿的好帮手。夜里四嫂听到枪声乱响,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正在为洛殿着急,洛殿就摇摇摆摆地回来了。四嫂一见他又惊又喜,忙问长问短。洛殿笑着故意岔开话头,装着没事的样子。心里可暗自盘算:这回事干得漏洞不少,恐难逃过特务宫本的眼。忙叫四嫂把存着的一瓶酒、半只烧鸡拿出来吃。一面吃着喝着,心想:我先吃喝光了,免得一会儿便宜了抓我进监狱的兔崽子们。几盅酒喝下去稳住心神,打定主意只跟宫本个狗日的赖账就是。反正老子软硬不吃,有一颗脑袋也足够对付你们的了。想到这里,心里说:何不趁着没有关起我来,跟四嫂说说知心话呢。便向四嫂笑道:“我洛殿一生闯荡江湖,为抱打不平,不怕两肋插刀,而今为了抗日救国,更不能逃避肉飞骨断,子弹穿头,可你受得住吗?”

四嫂一笑说:“放心!就是手拉手上刑场,眉头不皱!”洛殿说声:“好!”把四嫂紧紧地拥抱一下,然后小声说,“今天敌人可能要抓起我来。”

四嫂一惊说:“没法躲开吗?”

洛殿说:“不能出去,一出去,躲是躲过了,以后的工作却断路了。这样吧,我关起来后,你去找水仙花,请她托人说情。”接着在四嫂耳边小声说了一阵。

四嫂点点头说:“行,行,我一定办到。”

洛殿见四嫂这样,感激地说:“你真是我的好老伴啊!”

四嫂深情地笑着拿了酒盅儿,陪洛殿一块喝酒,几杯酒下肚,脸颊上浮出了玫瑰色。洛殿忍不住亲了她的脸蛋一下。两人一递一杯正喝得上劲,就听见院里有人走进来喊:“洛殿在这儿吗?”洛殿心想:到了时候啦。就应道:“我在这儿!”

“宫本叫你去!”说着话进来了两个便衣特务,先上前每人捡一块鸡肉塞到嘴里,要过酒盅喝下两杯酒说:“殿哥,不用说你也明白,小心点吧!”

洛殿哈哈笑了两声,连忙再喝下一盅,塞了一大块鸡肉在嘴里嚼着,看了四嫂一眼就向外走了。

洛殿跟两个特务向宫本的办公室走去,心里暗想:一定是宫本和渡边配合起来一软一硬地审问我,怎样来对付他俩呢?他故意慢腾腾地走着,琢磨着对策。

提起宫本和渡边,据点里的日寇、伪军、伪组织人员没有一个不怕的。渡边对他的“天皇”忠心耿耿,又精力充沛,凶猛得像一只野兽,每天早起晚睡,鞭打民夫和日伪军。他向哪里一走,哪里就紧张起来。他不但喜欢打人,而且喜欢杀人。差不多隔些日子总要找各种理由,杀几个人。他时常自己亲手砍人,高兴的时候他一气能砍几个人,面不改色。杀人成了他的嗜好。杀人的时候他尽情戏弄受害者,用刀尖戳人的心窝、咽喉,猛抡起刀来假作砍杀,大声吼叫着,直到使人恐怖到极点,这才劈死。在他看来,砍杀中国人正是他的天职。他经常以这种精神鼓励他的士兵。渡边自以为是高度文明的人,因为他除嗜好杀人之外,也喜欢培植花木,吟诗作画,并且很喜爱中国的古玩玉器,多少会下一点中国的象棋。虽然是一手屎棋,兴趣倒很浓,时常指名叫人去陪他下棋。陪他下棋真是个倒霉的差事,你不用心故意输给他,他会突然翻脸揍你嘴巴;你要赢了他,那就更可能挨揍。而且下棋中间,不断停下来质问你许多事,弄得你神经紧张,出一身冷汗。可是洛殿认为渡边总还好对付一些,因为他贪才,喜欢礼物,不管好歹,什么都要,又喜欢酒肉,一喝醉酒什么都忘了,只顾从怀里掏出妻子的相片,看着流起泪来。

宫本可跟渡边不同,他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头子。洛殿特别害怕见他。宫本总是什么弱点都不暴露,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安详地立着,活像一个可敬的文雅的国文教员。他会突然用冷酷的毒蛇般的眼盯牢你,叫你打寒战,常逼得人变貌失色,露出破绽来。宫本整天半夜地埋头研究各村联络员送来的情报,阅读从各村挖来的我方的文件、书籍、报纸和记录本。他裤袋里经常掖着两支手枪,时常白天化装成老百姓去赶集,夜间化装成工作人员去活动。对人,特别是对老太太和孩子,和气地笑着,问长问短,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简直听不出他是日本人。他还精心研究着几十种酷刑,说不定看中了谁,就在深夜里捆你去试验一番。他就那样一面残忍地折磨着你,一面若无其事地吸烟看文件,听留声机。人们送他个外号,叫“眼镜蛇”。只要听到有人说声“眼镜”,大家就闭上嘴走开。有时人们来不及口头警告,只要一指眼睛,就知道是宫本来了,赶紧想法逃避一场灾难。

洛殿这些天预感到不祥,他觉得“眼镜”特别注意起自己来,几次请吃饭、谈心。今天宪兵队出了事又叫他来,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正想着,一抬头见宫本已经迎面站着向洛殿喂了一声,阴险的眼睛在眼镜后边冷冷地闪着光。洛殿只好跟他走进屋去,一看果然渡边坐在椅子上,旁边还坐着张木康,不由心里一跳。两人对面坐下,宫本冷笑了一声说:“你害怕了没有?”

洛殿的眼珠被宫本的眼光捉住再也逃不开了,于是咧开嘴,眯起小窝口眼笑了。故意慢腾腾地拿出烟卷来吸着,点头笑着说:“我的害怕的大大的有!”

宫本又问道:“为什么游击队不打死你?”

洛殿大着胆子盯住宫本说:“我的抓人的打人的很少,所以他们的不打死我的。”

宫本眯着眼睛哼了一声,又盯住洛殿问道:“你对皇军忠实吗?”

洛殿立刻竖起大拇指说:“大大忠实的!”

宫本笑了一下立刻沉下脸:“什么证明你的忠实?”

“八路排长高铁庄是我帮助抓来,还有……”

“你忠实很好,秘密活动统统告诉我,金票和宪兵队大官都给你,怎么样?不愿意?”

宫本歪头奸笑着。洛殿听了,突然高声大笑起来。

宫本嗯了一声,盯着洛殿的眼睛问道:“你跟八路敌工接过几次头,全部讲出来,我再派你去接头,金票先给你。”宫本说着拿出一沓准备票[1]递给洛殿。

洛殿摇摇头说:“敌工?我的不明白?”

渡边在旁边像老虎一样凶恶地嗯了一声,那一撮小黑胡须直是动弹。张木康可紧张地盯着洛殿,光怕他真是八路的内线。

宫本一把揪住洛殿的领子狠狠地说:“不说!你死了死了的!”他心里一发狠,日本腔就露出来了。

洛殿哈哈一笑说:“我是大大的好人!”

宫本面孔阴沉下来,立起来一开里屋的门,高升走出来。宫本冷笑一声说:“他已经全都说了,你还是说了的好!”回头对高升喝道,“你说话呀!”

高升浑身发抖,脸色焦黄,声音低哑地对洛殿说:“我,我都招了,你承认了吧。”

洛殿立起来,凑到高升面前,严厉地盯住他的眼睛。高升往后退着,洛殿冷笑一声说:“你叫我承认什么?”随后像打霹雷一般大声喝道,“你个混蛋胡说我什么?”

高升吓得往后一退,绊倒在地上了。宫本拔出手枪冲洛殿吼叫起来:“你要不说,我立刻打死你!”

洛殿指着高升大叫:“他妈的高升,为争个臭女人你就陷害我!”随后一转脸向张木康喊,“他陷害我!张大队长你调查一下,我被人陷害啦!”

渡边也不耐烦地吼了一声,一招手进来两个鬼子兵,用枪逼着洛殿往外就走。窦洛殿还在喊叫。张木康只是嗅鼻子,冷冷地看着,什么也没有说。

洛殿被囚在一个地窖里边,已经五天没有吃饭了,饿得皮包着骨头,把一条破褥子的棉花穰子快吃光了,肚子疼得不行。宫本一天来看一次,他就大骂一次,多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又笑又唱,要求宫本开大会挑死他,枪决他,无论怎么死都行。他装起疯来,怪声怪调地嚷叫。宫本只是不理他,不招供就不叫出来。

洛殿无可奈何昏昏沉沉地躺着。这天宫本又来了,叫人掀开地窖,蹲在上边阴险地笑着,恶狠狠地说:

“我非叫你说出来不可,要不说就叫你活活饿死在里边!”

说了把烟卷头摔在洛殿的脸上。

洛殿被烟头烫得一颤,咬牙说:“宫本,你个狗日的不长眼睛,你要整不死我,你就等着吧,我非到北平岗村司令官那里告你不可!”

宫本大笑起来,指着洛殿说:“他妈的!新房都给你准备好了,上来说了吧,立刻就叫你结婚,叫你升宪兵队副。”

洛殿哈哈地大笑着骂起街来。宫本并不生气,派人把他弄上来。

于是洛殿被带到宫本的办公室里,大口吃着馒头和炖猪肉,大碗喝着酒。吃饱了喝足了,谈判开始了。

宫本笑嘻嘻地说道:“说话吧!”

“说,说什么?哈!哈哈!”洛殿狠狠地吸着烟卷说,“这简直是笑话,你叫我说没有影的事情吗?”

宫本放下脸来恶狠狠地咬着牙,阴沉地说:“你到底说不说?”

洛殿喝下一杯茶,叼着烟卷站起就走。宫本一拍桌子喝道:“你到哪里去!”

鬼子兵在门口挺着刺刀截住他。洛殿滑稽地一挤眼睛,捋捋乱蓬蓬的大胡子,大声说:“我回地窖里去!”

“八格!”宫本气得抽了洛殿几鞭子。

* * *

[1] 准备票:抗日战争时期流通于华北地区的敌伪货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