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袭击

万里晴空,烈日炎炎。整个冀中平原燥热的令人出不来气。枣园据点内外却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尘土飞扬的日光下蠕动着给敌人修工事。鬼子渡边大队长带着十几个日伪军官和来这里视察的联队部特务头子宫本,耀武扬威地走上刚建筑好的碉堡顶上,一面走着顺手扬起皮鞭,在搬砖的民夫的光背上抽了几下。从卢沟桥事变到一九四二年,这是第四次在这里安据点了。渡边是历次来安据点的鬼子军官里边最残暴的一个。他力大如牛,时常把民夫拉去摔跤,不把人摔得半死不活,他绝不肯住手。一切建筑工事都是他自己亲手设计、监工。每天早起晚睡,跑遍工地,鞭打民夫,责罚日伪军,从不见他静坐一会儿,总是拖着长长的红鞘战刀走来走去。现在他又昂头挺胸地走上八九丈高的大碉堡。从这里可以看到广阔辽远的麦田里,处处蠕动着人群,像一堆堆褐色的小点子,一起一伏地在割麦子。远处一群群村落中间也矗起了好多个高大的碉堡,上面飘着日本旗。往下看,碉堡下面,四周的民房都扒平了。断墙残壁里,还可以看出锅台和火炕的痕迹。近处空地上,还丢弃着一只小女孩的红绣花鞋。鬼子和汉奸军官们得意地向四周望着,指手画脚地说起话来。枣园变了样,围着村庄修筑起宽宽的城墙,四面修造着四个城门,迎着城门是伸向远处的四条军用公路。村头的树木都齐腰斩断,剩下一排排的秃树桩,树桩的根部又生出绿丛丛的嫩枝。渡边站在碉堡顶上,竭力故作威风地挺着胸膛。他欣赏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显示着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他的粗壮的身躯结实的像一头野牛,圆滚滚的头,嘴巴方正宽大,带着棱角。大圆眼睛,眼珠光想瞪出来,射着凶猛的光。上唇一小撮黑胡须,一动一动的不住地嗅鼻子,好像一只狼时刻在嗅着准备和人拼命撕咬。战刀鞘拖在地上,两只脚故意使劲踏着皮靴,发出吱吱的声音。在阳光下微风鼓荡着他的白绸衬衣,他狂傲地举着望远镜,向四面望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哈哈地狂笑着,一把揪住维持会长张书生的衣领,吓得张书生面无人色,勉强装出笑容。渡边猛一松手,指着大平原,喊出刺耳的怪声怪调的中国话:“这个地方的,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是,是,好极啦!嗬,嗬,哈哈!”伪军大队长张木康谄媚地笑着。张书生鸡啄米一样不住地点着头,用发抖的手指竭力装作自然地摸着小八字胡子。阳光射在日本特务头子宫本的眼镜上,反射着白光。他毫无表情地向四周望着,头也不回地用平板的声音向张书生说:“八路军、共产党完了,中国和大日本是一家人。”张书生默默不语地听着,用手摸着小八字胡子点着头。这时传来一阵整齐的呀呀的喊杀声,张书生顺着声音看去,岗楼东南广场上,几队鬼子列成队形在演习劈刺,疯狂地吼叫着,简直像一群杀人的魔鬼,丧失了人性的野兽。一个日本兵单独立在一边,被一个军官打着嘴巴,鼻子、嘴里已经打出血来。日本兵挨着毒打,还是那么规规矩矩地挺着胸膛立正站着,让血从脸上滴下去。张书生一眼认出来那是常跑到维持会去的日本兵小石之助。前几天他曾经因为放走八路军俘虏的嫌疑,差点被枪决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又挨打。听着渡边吼了一声,忙往东一看,小路上一个妇女领着一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走来,头也不敢抬。那孩子紧拉着娘的衣襟。宫本向放瞭望哨的日本兵要过一支三八步枪,像文雅的先生似的举枪瞄准那孩子。张书生身上猛抖了一下,心像被一块千斤大石头压住了,再也透不过气来,使劲咬住牙。只听一声枪响,孩子往前一扑倒在地上了。母亲尖叫了一声,抱起那孩子,不顾一切地往前飞跑起来。渡边哈哈地狂笑不止。敌伪军官们也都跟着大笑。张书生的小腿肚子直抖,怎么也停不住。他忽然下定决心:“非向大日本皇军献点功不行,不然可活不了。”正在想着,只见王金庆跑上来用日语向渡边报告:“高村的大乡长张扒灰的女婿要求见见太君。”

“叫他上来!”渡边下着命令,说完了仍旧用望远镜瞭望着。

王金庆跑下去,不一会带上一个人来。他是王金庆新用的一个特务,是个油头粉面的小个子,蹓蹓踿踿地跟在王金庆的屁股后头走来,两只小猪眼滴溜闪转,向每一个日伪军官鞠着大躬,见渡边一转身,慌忙一个九十度的大躬鞠下去,翻起白眼珠往上一看,见渡边仍旧向别处望着,正把屁股冲着他的脸,他且不直起身子,故意弯着腰干咳了两声。这时王金庆用日语报告:“太君,这个人是来报告八路军游击队的消息的。高村大乡长被游击队杀死啦,这是他揭来的游击队的布告。”王金庆说着把布告递过去。

渡边听完了猛转过身来,把毛边纸写的核桃大楷字的布告展开看了一下,随手递给宫本,向那小子问道:“什么的干活,大乡长的死了?”那人又鞠了个大躬说:“是的,太君,我叫韩小斗,我岳父是高村的大乡长,帮助大日本皇军逮住过十二个共产党干部。他日夜地为皇军送情报。想不到叫游击队杀死啦。”他说着吼吼地干嚎了两声,用白手绢擦擦眼睛,继续说:“昨天夜里,我岳父正在村里给皇军征集粮食。那些八路家属可恶极了。他们打的粮食,不知窖在哪里了,一粒也搜不出。我岳父把几个捣乱分子抓来,吊在廊檐下,亲自审问他们。正这工夫就来了一伙游击队,队长是原来的区妇救会主任,名叫许凤……”

渡边截住问道:“嗯,花姑娘的?”

韩小斗奸笑了一下:“对,大大漂亮的花姑娘的!”

渡边向宫本嗯了一声,小胡子动了动,摆头叫韩小斗继续说。

韩小斗接着说:“这伙子游击队厉害极了,冲进大门,二话没说,就用刀把我岳父刺死了。他们把征集的粮食都分了,把人都放了。还开了群众会,把皇军发的良民证都给烧了。他们折腾到快半夜了才走。这布告就贴在我岳父的大门旁边上。这个女八路可恨极了,简直是惨无人道。求求皇军赶紧把她捕住,把她千刀万剐,给我岳父报仇啊!”他说完又干号两声连连鞠躬。

宫本用日语冷静地向渡边说:“我带来的一个情报员也在野地里被杀掉了。现在有十多个村长被游击队抓住训过话……”

渡边听着点着头,生气地抓住刀鞘,小胡子直动。

张书生听韩小斗说了,早就心惊肉跳起来,暗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想法找一找游击队呢?这也是命里注定该倒霉。明明区游击队全消灭了,为什么又出来了呢?想着,见渡边一挥手,王金庆对韩小斗说:“走吧,太君答应了,你的仇一定能报了。”

韩小斗向渡边、宫本鞠个大躬,竭力装出笑脸说:“谢谢太君,谢谢太君!什么时候太君要到高村去扫荡,我一定陪太君到我岳父家去,大大地塞古塞古!”他说着见渡边、宫本直皱眉,就用手往嘴里比画着,意思是请吃饭。

翻译说明了意思。渡边哈哈大笑起来。伪军们也都笑个不住,宫本无声地露出白牙。韩小斗以为自己受到了宠爱,笑得把眼眯成一条线。一群鬼子汉奸正在得意地大笑,就听东北挖大封锁沟的方向传来了几声枪响,接着枪声响乱了。远远望去,遍野人群像炸了窝的蜂,纷乱地四散奔逃,也分不清哪是挖沟的,哪是割麦的了。一群群穿米黄色军装的鬼子和伪军追逐着逃跑的人,不断地停下来端起枪射击。公路上一辆摩托车扬起尘土飞快地向据点驶来。渡边正叉开腿举着望远镜望着,咚咚地跑上一个年轻的鬼子小队长来。他满脸流汗,挺胸立正向渡边敬礼,用日本话报告:“民夫里边有八路,用铁锨砍了两个士兵,一打枪老百姓就跑起来!”

渡边吼叫着:“八格牙路!”把那鬼子小队长打了一个嘴巴,狂暴地喊着跑下大碉堡。一挥手一个日本兵给他拉过马来,渡边吼吼地喊着下了命令,骑上马跨出大栅栏门。接着就见骑兵从北边大门里哗哗地涌出来。摩托车队发出轰鸣,自行车队耀眼闪光,排成行列涌出东门去了。一霎时,公路上是骑摩托车的鬼子,大路、小路上是骑自行车的鬼子,漫地里是鬼子骑兵,无数的钢盔、刺刀,在阳光下一亮一亮的,一扑拉向奔跑的人群追来。渡边纵马在前,张牙舞爪地奔驰着,乱向人群打着枪。被追击的人群狂奔着,丢了草帽,扔了铁锨、镰刀,喊叫着,不断有人栽倒。遍地都是人在跑,也分不清哪是八路哪是民夫。渡边停下坐在马上,用望远镜观察着,看着骑兵分成两翼飞跑着圈人。正看着,汉奸王金庆纵马上来,用日本话喊着:“太君!往东南树林里跑的那一群人,一定是游击队!”

渡边听了,按他指的方向看了一下,随后向身边的骑兵一摆手,一齐向那群人急追过去。马队踢起尘土,蹚倒麦子,跳过道沟,疾速地飞奔着。看着追近了那群人,王金庆就在渡边旁边大叫:

“是游击队!有三个姑娘在一起的那一群就是!里边那个细流高个的姑娘就是女队长。她叫许凤,我认得她。太君,快追呀,抓活的呀!”

突然,那三个姑娘和那群人在林边一带土埝后边消失了踪影。马正往前狂奔着,吱吱啾啾的弹流迎头齐射过来,地上冒起朵朵白烟。一个鬼子中弹倒栽下马来,一条腿还挂在镫里,马继续跑去,尸首在地上拖着。渡边的马惊得竖立了一下,随后卧下了。鬼子兵都下了马,下了车子,抢占着有利的地形。有的就利用马匹做掩护,射击起来。打了一阵,鬼子向前冲锋了。冲过树林,面前是一片开阔地,又看见那三个姑娘的影子了。这正是许凤、秀芬和小曼,她们和队员们一起奔跑着。

原来许凤见敌人这几天光顾了急着修工事,只派小股敌人到各村催交小麦,催要民夫,不拉网扫荡了,就趁势派武小龙他们几个人化装成老百姓,混入张村挖大沟的民夫中间去袭击敌人。给了敌人一个冷不防,用铁锨砍死了两个鬼子,得了一支三八大盖枪。一打枪一喊“跑哇!”群众就跟着跑散了。许凤他们化了装在大洼里,混在割麦子的人中间,把他们接应下来。一阵急跑,只见许凤晃两晃,差点儿栽倒在地。原来她病了两天了。今天瞒着同志们来参加战斗,烧还未退。这时只觉得浑身冰冷,头昏眼黑,再也走不动。但她一咬牙,挺起身来又跑。

“凤姐!快点!快点!”小曼在前面喊她。

“快点!凤姐,来,我拉你!”秀芬上来架着她跑,“注意!凤姐,敌人上来啦!”

许凤回头一看,敌人的骑兵追过来了,枪弹直向他们射击过来,枪弹在他们头顶、身边呼啸而过,有两个队员倒下了。许凤看到同志的牺牲,对敌人的仇恨使她心头热血翻滚。敌人越追越近,情况万分紧急。她急速地掩在一棵大柳树后边,瞄准冲过来的鬼子骑兵射击着。鬼子从马上倒了一个,又一个。几个队员在她身旁也卧倒射击。又有几个奔驰的敌骑应声落马。这突如其来的准确的阻击,使鬼子急速卷了回去。许凤发现敌人在抢占高地,组织火力。立即果断地喊了一声:“武小龙带队撤退!”声音是这样沙哑,简直不像是自己的。队员们迅速撤退着。陈东风、刘满仓在后掩护着许凤,他们边打边撤。看看跑进了高村,只听得一片嘭嘭嚓嚓的乐器声夹着高声朗诵佛号的声音,街口闪出男男女女几百个人,头上都戴着绿丛丛的柳条圈,前边的七八个人晃着几根大幡和招子,再后边的人抬着龙王爷泥胎塑像,不住地有人在龙王的轿前泼水,人们正在游行祈雨哩。许凤带着队员们冲进街来,群众立刻闪开一条道,让他们跑过去,还急急地说:“快跑!快跑!俺们挡着敌人!”游击队跑过去后,群众马上又集拢起来,大幡又摇动起来,鼓乐声更响了,念佛的声音更大了,水也泼得更欢了。鬼子骑兵冲到了跟前,勒住马奇怪地看着这挡住去路的密集的人群,莫名其妙地观察着。好久,好久……

突然,鬼子们散开把人群包围起来……

这人群是党支部派到维持会里工作的几个党员组织起来的。这村的农民自从许凤带人处决了张扒灰以后,贫雇农们都抬起头来,中农们因为搞掉了张扒灰减轻了负担,也更加团结在党的周围积极抗日。跟着张扒灰一起搞破坏活动的几家地主分化了。多数是低头认罪,只有一家跑到天津去了。抗日群众在村里占了优势,活动得更欢了。许凤叫隐蔽在这村养病的军区文工团副指导员江丽,帮助村支部一面用合法斗争应付敌人,恢复合理负担,一面积极教育群众,组织人挖秘密地道。今天支部通过几个在村里不红的上了年纪的党员,公开发动群众利用中午的时间,以祈雨为掩护,讨论抗日公约。大会正在进行的时候,听见枪响。一看,是游击队被敌人追到这边来了。党员就带着群众蜂拥出来,拦在街口。武小龙、陈东风走在最后,经过村里的时候,几个老大伯老大娘赶紧拿了干粮,往他们口袋里塞。武小龙他们顾不得道谢,用褂子兜着就跑,出了村,追许凤他们去了。

鬼子把求雨的群众毒打拷问了一番,也没问出什么来。又分散到村里仔细搜查,以为游击队还藏在村子里呢,哪里知道许凤他们早已跑下去很远了。

许凤带着人们串着树林跑到赵庄东北的沙滩上大枣树林里。太阳已经压树梢,知道敌人还在高村搜查,没有追来,可以休息一下了。一懈劲都累得倒在地上不能动了。都张着嘴喘着,汗珠往沙土上直掉。四个人吐血了。叫树枝剐破脸的,扯烂了衣裳的,挂了轻伤的,有好几个。有一半人跑丢了鞋,光脚丫子,都叫蒺藜扎破了,跑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现在可疼得一跛一跛的。武小龙、陈东风跑过来,把老大伯老大娘送的饼子分给大家,真好比是雪中送炭。

这一仗大大振奋了广大群众的精神,人们笑逐颜开互相传颂着。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许凤脸色苍白,抱着膝盖望着前边沉思着。秀芬、小曼躺卧在她身边,嘴里嚼着饼子。这次袭击许凤本来不许小曼跟来,可是经不住小曼一个劲缠磨,到底赖着跟来了。武小龙凑过来,把一个饼子递给许凤:“吃点吧,凤姐!”

许凤接过去没有吃,凝视着天空。月光渐渐明亮了,像银霜似的洒在地上。她静静地听着武小龙讲着战斗是怎样开始的。

“有那么一个青年,不知是哪里的,一下子抡起铁锨来干死了一个鬼子。我一看不行,也就动了手。一下子就乱了,来不及配合行动了。敌人就打起枪来。不管怎么样,总算捅了他一下蜂窝。”

许凤听武小龙说着,她想到第一次战斗就有同志牺牲了,心里很难受。又着了凉,又听到队员们叽叽咕咕地议论,心里一蹿火,就更受不住了。抱着膝盖坐着,浑身打起寒战来。秀芬紧挨她躺着,立刻觉出来,忙脱下自己的夹袄给她披上,扶着她歪着头问:“凤姐,你觉得怎么样?快说呀!”

许凤一个劲恶心头眩,浑身发冷,哪还顾得答言。小曼在后边搂起许凤来,连声叫姐,急得光想哭。

二 折磨

空气越发干热,太阳毒辣辣的像火烤一般。天空晴得瓦蓝瓦蓝的,连一丁点云彩丝都没有。花草树木庄稼都晒蔫了,把叶子卷缩起来,看看都要干死了。有些老年人天天仰头望天,磕头许愿,只盼风娘娘送来云彩,雨娘娘给下场透雨。年轻人们可把老天爷的八辈都骂了。他们不服气,黑夜站着岗抢着浇地,老年人也跟着干。井水被打得剩了泥浆,滹沱河底和村头的大水坑底干得裂了缝。人们难过地唉声叹气,空着肚子含着眼泪,还得天天给敌人送钱、送面、送肉、送鸡蛋,修碉堡……敌人的活动一天比一天紧,几乎每天头明半夜地包围村庄,找女游击队长,抓人抢粮,把人都快折磨死了。看看天将正午,张大娘端着一个盛了才磨的玉米糁的簸箕从磨棚里走出来。一只老母鸡也跟着跑出来,用嘴在地上刨了两下,没有找到什么吃的,发愁似的咕咕叫着蹒跚地向草棚子里去了。大娘的脸消瘦了。她难过地望望天空,心情恍惚地向槐树底下走去。秀芬、小曼走来,一块坐在槐树底下,擦着脸上的汗。秀芬见大娘低下头用衣襟擦眼泪,就忙问道:“大娘,怎么回事?快说给我吧!”说了亲切地去扶着大娘的胳臂摇着。

大娘抬起头来吁口气,苦笑着说:“没有什么,不过一时想起大雨那孩子来了。”

要在往日,小曼早跑到娘怀里去撒娇哄娘了,现在她却低头在地上划着字,一声也没有言语。秀芬看着也觉纳闷,不由得轻轻推了小曼一下。小曼抬起头来,明白秀芬那眼神是在责怪自己,便说道:“昨天黑夜我跟娘商量,我要要求到区里参加抗日工作。一说离开家,娘就不痛快起来。”

大娘忙插话道:“你爹为掩护县委机关被鬼子打死了。你哥参军是我送他走的。你才多大一点年纪?又要离开娘……”大娘说着心里难受,说不下去了。

秀芬忙劝道:“大娘,别难过,大雨哥在大部队上比咱们这里还好呢。咱们区里县里同志们谁不知道你是一心为党的好同志啊。”

小曼一下立起来冲着娘说:“娘,难道你是喜欢一个没出息的闺女吗,我要那样你不觉着丢脸吗?”

大娘一下抬起头来,眼睛湿湿的,看看小曼和秀芬说:“娘说过拦你的话吗?只要你凤姐不嫌你小没用处,你就去吧,反正你们也是在一起的。”

小曼一下跑到娘跟前,蹲下把头扎在娘的怀里。搂着娘正高兴呢,觉着脖颈上落下两滴水点,不,这一定是娘的眼泪。忙抬起头来用手给娘擦了一下脸颊上的泪痕,正要安慰她几句,娘却用热手抚摸着她的头说:“把小武子他们从黑屋子里叫出来吧。这就晌午了,我看敌人也不会来了。”

“好,我就去!”小曼说着跳起来咚咚地向后院跑去了。

秀芬想跟大娘说些别的话宽宽心,便看着这在烟熏火燎的墙壁上盖着新顶的屋子向大娘问道:“有工夫咱们得再往房顶上糊层泥,不然一下雨会漏的吧。”

大娘仰脸看看火一样的阳光,摇摇头说:“只要老天爷下场透雨,哪怕漏倒了房我也愿意呀!”

秀芬倒真发起愁来了,看着大娘说:“这村有好多家要出外讨饭吃去啦。还不下雨,嗐,怎么办呢?”

说着小曼跑了回来,在衣襟里兜着才从树上采来的榆叶,一面走着抓起一把塞到嘴里。又着急地说:“别说话啦,快去看看凤姐吧,她烧得直说胡话。”

大娘哟了一声说:“早晨不是还好好的吗?”

三个人赶紧往后院走去,急忙来到许凤住的屋里,只见许凤盖着棉被躺在炕上,黑发蓬松,脸瘦得露出了颧骨。她闭着眼睛,嘴唇直动,说着听不清的梦话,脸蛋红艳艳的。大娘轻轻坐在她身边用手在她额角上一摸,热得烫手,不由得嗐了一声。

许凤这些日子天天黑夜参加挖洞。前几天夜里她累得浑身流汗,从洞里上来,坐在院里叫凉风一吹就病了。她这个人有个怪脾气,有点病从来不说,也绝不哼呀唉的叫苦。又带着病参加了这次袭击,累得病更重了。勉强拖着千斤重的腿走回张村来,不吃不喝,只觉得头疼欲裂,浑身恶寒,躺在炕上再也爬不起来了。今天冷得浑身直抖,觉得头胀得不知有多么大,身子像是在旋转,房子像是飞上了半天空。她迷迷糊糊地觉得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在空中飞舞着嚎叫着。她觉得自己来到了野地里,黑云沉重地压在树梢上,一声霹雷,狂风暴雨夹杂着冰雹猛打下来。狂风拔倒了大树,地下满是陷脚的淤泥,她拼命跋涉着,倾盆大雨浇在身上,冷得浑身哆嗦,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好容易蹚出泥水,敌人的骑兵舞着明光耀眼的战刀又追上来了。她使劲跑,可是怎么也跑不动。她闪过敌人的战刀,举枪射击。她喊叫一声醒来,心还突突地跳个不住。慢慢地睁开眼一看,只见大娘、秀芬、小曼、武小龙、郎小玉、陈东风他们一群人都挤着立在炕下边,静静地望着自己。有人轻轻地叹着气。许凤竭力打起精神,微笑了一下说:“别结记我,不碍的,快去,你们快去挖洞!”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闭上眼,又说起胡话来,“哪儿也别去,战死啦,情况……绝对不!……不后退!……”

人们一个跟一个走了。秀芬和小曼喂许凤喝了水,吃了药,给她盖好被子,放下竹帘子,轻轻地走出去了。窗上的阳光全部被阴影吞没了。许凤渐渐清醒过来,浑身不那么疼了,可还是头旋,蒙蒙眬眬地听着窗户外边有人说话,她注意地听着。

一个声音尖细的女人说:“这一回八路军真完啦,咱们八分区的司令员和政委都叫鬼子打死啦。”

“在哪儿啊?”

“在肃宁县……”

“好些干部逃亡啦,有到天津去的,也有到北平去的。”

“大封锁沟快挖成啦,两丈多深,三丈多宽,直上直下的,掉下去就上不来,听说还埋了地雷呢。”

“唉,公路跟蜘蛛网一样,汽车来回直跑,有数不清的岗楼,你一动弹人家就看得清清楚楚的啦。”

“藏也藏不住,躲也躲不了,大部队也不会回来了,这可怎么办呢!”

“枣园据点不是叫领良民证吗?”

“是啊,还得挨个的到枣园去照相哩。好几个村都去啦,咱们村张立根可不叫去。汉奸王金庆把联络员福臣大伯给打坏了。”

“不去也不行啊。这一回来的几个汉奸特务头子,都是本地人,谁家的锅台在哪儿他们都知道。明个一个乡住上一个清乡队,三四十个人,一色的盒子枪,谁挡得了哇!”

“唉,老天爷呀!怎么生在这个年头啊!”

“许凤还在你家藏着吧?”那尖嗓女人在问张大娘。

张大娘干脆地回答:“是啊,在这儿哩!”

“还不快点叫她走哇!赶明儿搜出来可受连累。”

许凤听到这里,心里好生难过,光想翻身坐起来,看看是谁,可是动不了。只听张大娘说:“叫她上哪儿去?就是她不在俺家吧,俺也是个抗属,俺娘儿俩又都当过干部,她在不在俺家里还不是一样吗?就是有汉奸向敌人报告了,把俺娘儿俩抓去,顶多也不过是个死。孩子他爹已经叫鬼子打死了,俺也不想当亡国奴活着。该死就跟许凤一块死。要死不了啊,那可就由不得他们了!”大娘说到这里用鼻子吭了一声。

许凤听着忍不住鼻子一阵酸楚。

“唉,这话说得也是啊。”不知是哪个老太太声音颤抖地说。

又是那个女人的尖细的声音:“这些话可别叫许主任知道了啊,她挺厉害的……”

大娘笑了一声:“我说这个干什么?你放心吧,她不会把你当做汉奸办的。不过你的嘴可得严实点!”

“放心吧,她婶子,咱也不是那种人哪。”

那女人正叽叽喳喳地说得欢呢,听见一声咳嗽,张立根吹着口哨进院来了,那女人吓得说了声:“俺走啦!”跟着是咚咚咚的跑着小颤步的声音,似乎是向大门去了。

院里静了片刻,大娘嗐了一声说:“立根,这是什么环境啦,你还天天在街上大摇大摆,吱吱地吹口哨。你呀!你呀!”张立根笑了一会儿,严肃认真地说道:“我是得大摇大摆。你知道么,我在街上这么一摇一摆,那些动摇派就稳住了,投降派就吓得不敢动手动脚了。”

大娘听着扑哧一声笑了,说了声:“对,到这工夫就是得硬点!你得注意,几个党员也在背地里说,完了,抗日看不见头了……”

立根说:“连有的支部委员也主张别跟敌人硬斗了,这怎么得了。晚上开会就是对这种思想展开批评,你得准备发言……”

谈话声越来越小,好像走到别的地方商量什么去了。许凤听到这里,心里得到很大安慰,心情一舒畅,便不知不觉睡着了。一会儿恍恍惚惚地听着又是一个老太太说话的声音:“找一块姜给她弄点开水喝吧。”

“要有点糖多好。唉,这年头!”

“她是发疟子吧?吃了秀芬找来的这药也许能好了。”

许凤被人扶着吃了药,喝了水,又闭着眼睛躺下,觉得有两只手伸过来轻轻地摸着自己的前额,那样温存地揉捻着。她忽然感到这是慈爱的母亲在守着自己。她多么想摸摸娘的手,把头枕在娘的怀里呀。她伸手去摸着那双手,喘息地微微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小曼家邻居张老奶奶,满是皱纹的干巴巴的脸上,带着慈爱和忧愁的神情。

老奶奶见她醒来,小声地问道:“觉得轻些了吧,闺女?”

许凤舔舔烧裂了的嘴唇,嗯了一声,振作精神微笑了一下。

老奶奶抚摸着许凤说:“她凤姐,敌人才又打东村过去啦,可吓死人。这日子可怎么算了头!还是送你回家吧。不是我顽固落后,可咱县里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八路军大部队都没影啦,你个闺女家能怎么着。你说是不是,她大娘?”老奶奶冲张大娘看着,白发苍苍的头不由自已地摇了摇。

张大娘只唉了一声,没说什么。

老奶奶又说:“病好一点了,还是送她凤姐回家吧,省的叫她娘在家里惦记着。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要有个好歹可怎么着。她凤姐要像人们说的打鬼子的那女队长那么壮实,也还罢了,可她身子骨儿这么细弱,怎么行啊!”

张大娘只在旁边哼哈答应着,也不想多跟老奶奶说什么。许凤只觉恶心头眩不想说话,睁睁布满红丝的眼睛,又昏迷过去了。忽然,她又像迎着大风跨上骑兵团的骏马飞奔起来,秀芬和小曼也飞驰过来了,无数战马犹如怒涛席卷大地,周明那明朗严肃的面孔一闪而过……胡文玉却勒马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她追他,喊他……叫他回来……天空黑云乱翻,震耳的霹雷,好像从地底下迸发出来的,又隆隆地向四外滚去。四外是黑雾沉沉,一阵寒风暴雨打在身上。她悲痛,她愤怒,她呐喊着……突然,许凤觉得有人摇自己,睁眼一看,看秀芬和小曼坐在自己身边。小曼拿了一块热气腾腾的湿毛巾来,在自己脸上试了试,才给许凤擦脸。秀芬又端了热粥来,许凤肚里也想吃东西了,便扶着小曼坐起来,把粥吃下去,觉得身上轻爽多了。小曼郑重地对许凤道:“凤姐,等你病好了,我想求你一件事。”

许凤忙问:“什么事?你说吧!”

秀芬直冲冲地接口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她要求入党,我愿意当她的介绍人。”

许凤笑了一下,把小曼搂起来,脸贴脸地亲着她。

三 派遣

夜深了,空气渐渐凉爽起来。月光将树影照在窗纸上,毫无声息地微微摇动着。朱大江躺在炕上被一种咚咚的声音震醒了。这声音来自地底下,均匀地响着,夹杂着房外往来不停的脚步声。他蒙蒙眬眬地以为还躺在树林的地洞里呢。身子一动觉得是睡在软绵绵干松松的被褥上,不像洞里那么潮湿闷气,才忽然想起已经搬回村里来了。睁开眼一看,见靠墙的桌上已经点上了油灯,桌边立着一个细流高个女人,梳着圆髻,留着披髦,侧着身子在倒水。那女人一转身,灯光映在她脸上,才看清是许凤。她变得叫人不敢认了。以前她那晒得微黑的丰满俊秀的脸儿,总是红扑扑的。现在脸型消瘦,颜色苍白,下巴颏也显着尖了,大黑眼珠仍是光芒闪射,但显得更大了。朱大江搬回村里来时,听说许凤病得挺厉害,想不到现在是她来给自己倒水,心里真是过意不去,用他那苍哑的声音连声说:“许凤同志,你,你病着还来管我……”

“别动弹。他们都在挖地道,我过来照顾一下。我已经好了。”许凤说着端了一碗热水坐在朱大江身边,用小勺舀水来喂他喝。朱大江早觉得干渴得要命,一喝下去精神立刻好了许多。喝着水看着许凤,心里佩服她一心一意只知道关心别人,又想起那天晚上她毫不犹豫地扯碎了她的褂子,给自己包扎伤口;又连着几个黑夜带了医生到洞里来给自己换药。越想越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恨自己过去不该对她那么莽撞。许凤低下头来看他的伤口时,离近了才看清她的眼泡周围红殷殷的有些浮肿。朱大江心里暗想:她一定是偷着哭过了。

许凤把水碗放在桌上,又回到朱大江头前轻轻地问道:“你说给我,胡文玉同志到底怎么了?”

朱大江怕刺激她,一时答不出来。吭哧了几下才说:“我,我真不知道。”

两人都静下来。好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咚咚的挖土声在地下响着。许凤悄悄地坐在炕下的板凳上,两手抱着头,望着摇闪的灯火,听着朱大江那沉睡的呼吸声,想着牺牲的同志,不觉眼里流下泪来。听着有人走来,才慢慢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一看是小曼进来了。小曼踮起脚尖,悄悄地走到许凤身边,凑到耳朵上小声说:“王医生来啦。”

许凤用手揉揉眼睛立起来,看看窗纸已经透亮,忙吹熄了灯,跟小曼一起走了出去。

下午,王医生叫秀芬帮着给朱大江动完了手术。王医生见秀芬的动作那么干净利落,非常满意。对许凤说道:“秀芬同志应该学做护士才好,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

“为什么?”秀芬撇了一下小嘴,拾掇着医疗器具。

王医生洗完了脸,用毛巾擦着,把那四方脸都擦红了。擦了脸又仔细地检查着每个指甲。许凤笑了一下说:“你以为她真行吗?”

王医生精神全部集中在擦洗他的手上,谁也没有看地说:“当然,她跟别的女同志不一样,看着伤口、鲜血,她一点也不害怕,下得去手。依我看她又很会关心别人,而且她对护士的工作好像很熟的样子。”

许凤笑道:“一九三九年后方医院在她们村住了快半年,她天天去帮忙,所以懂一点。”

说着话擦洗完了,王医生又到屋里看了朱大江一回,给他留下药。王医生把医疗器具藏在装满青草的柳条筐里,又嘱咐了朱大江几句,背起草筐和许凤走出屋去。朱大江忍着疼痛闭上眼睛躺着,听见王医生还在外屋和人们说话。又听见秀芬说:“我还不知道朱大江同志的伤这么严重呢。浑身那么多伤口,可没有听到他哎哟过一声。”

王医生说:“朱队长真是铁汉子。我往外夹他的碎骨头,用药布沾着盐水穿过伤口来回擦,连我都咬着牙替他忍痛,可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连眉都不皱一下。”

又听许凤问道:“他不会有危险了吧?”

王医生说:“总算熬过来了,像他这样的人,会好得很快的。”

只听张大娘紧跟着说:“阿弥陀佛,只要没有危险就好。”

听着是小曼咚咚地跑进来说:“凤姐,你派人叫的那个老头子来了。”

许凤忙说:“好吧,我就去见他。”

她们说着话送王医生走了。屋里静下来。朱大江慢慢地睡过去了。

这些天张村虽派了张福臣老大伯当联络员,来回跑枣园据点,借着给敌人送粮、送柴、送报告的机会,了解了敌人一些情况,但是终究不能得到敌人内部的机密情报。虽说还有一个刘远,利用与王金庆从小相熟的有利条件,经常进出枣园据点,也可以搞一点情报回来。但究竟是以维持会人员身份来活动,不易搞到机密情报,而且也不及时。所以许凤急着要物色一个可靠的有社会经验的人,打进枣园据点的特务组织内部去做情报工作,以便及时掌握敌人的动态,好对敌人进行斗争。许凤想来想去突然想起窦町的窦洛殿,他担负这个任务很合适,所以今天就派人叫了他来和他商量。

许凤在东院里和窦洛殿一起吃了饭,谈着工作。朱大江这里足足地睡了一大觉,醒来一看,已是黄昏时分。张大娘和秀芬进来点上灯,喂他吃了粥出去了。朱大江觉得松快了许多。正看着灯光出神,听见院内有低低的人语声,有人向屋里走来。其中有一个人脚步声特别沉重,正在想不知是谁,一掀门帘,一个身形粗壮腰背挺直的老头大踏步走了进来。朱大江一看,惊喜地叫道:“洛殿哥!是你!”

“是我,老弟!”窦洛殿迈着大步走到朱大江身边,闪着明亮的小窝口眼,察看着朱大江的伤。一面看,一面惊奇地说:“哎呀,我的老弟,你真算死里逃生又捡了一条命,我还光害怕咱们见不上面了呢。”

朱大江摸着洛殿的手说:“好哇,洛殿哥,那回你一病就不露面了,可真把人闷死了。你那是怎么搞的?”

洛殿抚摸着朱大江的膀臂叹口气说:“嗐,别提这一章了。病,倒也是真病了,可也是一口气堵在心里出不来闹的。环境好的时候,少我一个不打紧。现在敌人不是疯狂起来了吗?我可就非出来干干不行了。过去的事不去提它了,这一回我决心跟敌人拼到底!”

朱大江摸着窦洛殿的手,感慨地说:“好啊,这才算共患难的朋友!”

许凤坐在凳子上冲朱大江说:“洛殿同志一定要跟你商量一下,才决定干什么。”

朱大江忙接过去说:“好吧,快说,洛殿哥,你想干什么工作?等我好了咱们在小队上一起干吧。”

窦洛殿那嵌在宽大的前额下边的小窝口眼眨了眨,看着朱大江说:“我本想在游击队干上,可是许凤同志非叫我利用旧关系到枣园据点干上不可。本来我不应该推辞,也知道这个工作重要,可是说句良心话,我是有点干伤了心啦。”

朱大江说:“怎么,洛殿哥,你看着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不想报仇还要妥协吗?”

洛殿说:“兄弟,这是哪里话!我洛殿活了这五十多岁,为朋友两肋插刀,要皱皱眉不算好汉!可是,我顶住一个汉奸帽子干了半天革命,到头来反叫青抗先们把我抓起来,连胡政委都骂我是汉奸、流氓,弄得我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差一点死在自己同志手里。我是真不想干这个勾当了。”

朱大江说:“殿哥,不管怎么样,现在非你去不可。看在党和革命的面上,你答应了吧。”

许凤看着洛殿说:“枣园据点的敌人是特别残酷狡猾的,很不容易对付,又加上洛殿同志也老了,要实在不愿去,也就算了。”

朱大江忙接过去盯住窦洛殿说:“什么,殿哥难道你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吗!”

洛殿豪爽地哈哈一笑,猛地立起来,一摇手说:“行啦,话说到这儿为止,我一定去,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回转身又对许凤说,“好,就这样,一言为定!”随后又一小眼睛笑着说,“你这丫头,嘴真厉害,到底叫你把我说服了。”许凤格格一笑说:“得啦,我的老大伯,对你还用得着说吗?”

三个人爽快地大笑起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窦洛殿告辞走了。许凤送走洛殿,在门口呆了好一会儿,又回来坐在炕下边凳子上,说:“洛殿走了。我相信他这个人,他说到哪里准能做到哪里。”

朱大江嗯了一声说道:“我很了解他这个人。上回我只听说他回家了,可总没闹清他为什么不干了。”

许凤想了一下说:“那是去年清明节的时候,洪队长才牺牲,你还没调来,他从城里溜回家来,上坟烧纸,被青抗先队员抓住了。别人不知道他是党派去做地下工作的,只知道他在城里帮敌伪做事,所以名声弄得挺臭。当初原是我帮敌工部王部长找的他,派到城里去的。这区也只有我知道他。我一听说他被抓了,光怕别人闹误会杀了他,赶紧追到段村。当时几个过去跟洛殿有仇的人,正撺掇着青抗先们偷偷地带到树林里要弄死他呢。亏得赵青同志不让杀,追到村外给要回来了。但还是叫胡文玉同志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放他回去了。洛殿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回到家里,越想越恼火,一口气出不来,气得病倒了。后来就一直推说有病,不肯再出来。这个人乍一看可像个潦倒帮子哩,什么都满不在乎,挺滑稽的样子,其实他倒是个十分正直可靠的人。你俩是老交情了,你看我说得对吗?”

朱大江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想起洛殿来由不得就要笑的。原来窦洛殿是他的盟兄哩。洛殿家从前曾经是个不难过的小庄稼主儿,听老人说他爷爷是个闯江湖卖艺的。闹义和团的时候,摆过香堂。为人耿直,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性子。有一次为帮朋友打官司,得罪了袁家大地主,被袁家栽赃诬陷,抓进了监狱。家业快完了,官司也打输了,最后还被判了死刑。临死前,老人嘱咐儿孙们要为他报仇雪恨。洛殿的爹一赌气当了兵,指望着拿枪杆子报仇。可是,一出去就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回来。洛殿长大了一些,就在桥头扛脚,兼做小买卖。他继承了他爷爷的家风,日夜地打拳练武,结交朋友,好管闲事打抱不平。只要手里有了钱,就和朋友们大碗酒大块肉地吃一顿。穷朋友有什么事求到他,从不驳回,宁愿自己借债也要给别人弄到钱。朱大江还花过他二十多块洋钱呢。这个人表面一看是个没心肠的炮仗筒子,实际上内心里却隐藏着很深的仇恨,只是不露声色。不久,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袁家大地主爷儿俩在一个黑夜被他砍掉了脑袋,袁家大院也着了大火。洛殿为这事被抓进了监狱。可是因为抓不住证据,又有许多朋友到处托人替洛殿说情,所以终于被释放出来。可是仅有的一点家业也花光了。从此,他就陷于贫困饥饿,但他绝不去向人乞求,黑夜熬硝盐,白天给人打短工。“七七”事变前几年,盐巡来抓熬硝盐的穷人,叫他一条扁担打的几个盐巡屁滚尿流跑回城里去了。别人叫他躲躲,他笑一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洛殿兜着他们的!”这一下可不得了。国民党派了保卫团把他抓了去,压杠子,上大挂,百般刑罚,他只用鼻子哼一声说:“你窦大爷从不服硬!”亏他朋友多,好歹保出他来。可是从此以后,单身的巡警、保卫团再也不敢路过窦町,总是绕道走,因为一碰上就要挨一顿揍。他三十多岁上才娶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媳妇,年轻漂亮,就是跟他合不来。她慢慢地跟洛殿一个年轻的朋友,教书的贾先生有了来往。人们风言风语,传到洛殿耳朵里。洛殿恼怒地叹了口气,回家叫媳妇预备了酒菜。饮酒中间,忽地拿出刀子来。媳妇见势不好,吓得跪下哀求饶命。洛殿说:“说实话,就饶你!”媳妇哭哭啼啼地都说了出来。洛殿用鞭子把她一顿好打。打完了说:“滚吧,你跟他去过吧!”一气之下他出外到黄河后套去了,过了十几年才回来……

许凤帮助朱大江吃下药去,又问他道:“洛殿被派到伪组织里面去,当时还有谁知道?”

朱大江想了一下说:“除了县委就只有我和李铁、孙刚同志知道。因为王部长叫我们三个人跟他联系过。你知道吗,李铁同志小时候到窦町跟洛殿学过拳脚呢。”

说着话秀芬给朱大江端了粥来。朱大江不愿再叫人喂,叫许凤扶他伏在枕头上,自己端着碗喝粥。这时,两个老队员葛三、蔡二来进来,把赵青的信给了许凤,又亲热地问候了朱大江。他俩说是在大扫荡中失去联系,前几天才找到赵指导员。听说朱队长受了重伤,赵指导员叫他俩来侍候朱队长养伤。许凤看了信,和朱大江商量就要这两个队员侍候他养伤。朱大江见赵青这样关心自己,心里感到很温暖。又觉得葛三、蔡二来素日对自己挺热乎,就说:“叫他俩先跟我些日子吧!”就在这时,张立根慌慌张张地进来说:“有一个不好的消息。”

许凤忙问:“什么消息?”

张立根说:“听说县手枪队在滏阳河边,被敌人包围住,整整打了半天……”

说到这里,许凤忙递眼色制止张立根不叫他再往下说。因为李秀芬的未婚夫萧金是县手枪队的队员,朱大江在县手枪队当过班长,跟队长孙刚、队副李铁以及队员们都亲如兄弟,一讲出坏消息会叫他俩难过。哪知张立根瞪着眼看不出来,冲口就说出一句:

“听说他们全都牺牲了。”

一句话落地,只听当啷一声,朱大江手里的粥碗掉在地下了。秀芬一头扎在炕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四 不灭的火

游击队正隐藏在院子里练兵。

这些天他们把这个垒了大门的闲院子悄没声地拾掇出来,在屋里挖了地道口,作为秘密的“堡垒”。敌人来了他们就钻地道,敌人走了他们就出来练习瞄准、爬房、劈刺。黑夜他们就放好岗哨挖地道。他们还创造了巧妙的能自动关闭的墙基地道口。这些天,他们把部队坚壁的和群众拾到的枪都从地里掘出来,从井里捞出来,东寻西找,连不能打响的破枪算上,勉强凑够了每人一条枪。

现在西墙上挂着两个红辣椒当做靶子,靠东墙阴里,武小龙带着队员们都举着枪在瞄准。陈东风纠正着队员们的动作,在前边给新队员们做着示范。他那粗腿叉开站着,活像一匹笨拙的小象。刘满仓一本正经地使劲抿着大嘴,托着一支老得没了牙的汉阳造步枪,在后边和新队员们一起认真地锻炼着,直累得个个手臂发抖,两鬓汗流,武小龙才叫大家休息一下。

他们这样日以继夜地挖洞练兵,敌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把据点修筑起来了。大封锁沟挖成了,公路网也修成了。各村的维持会和伪乡公所成了合法的政权。各村的小学校都开学了。一批老头子代替教员去受了敌人的训练。小学生们公开地唱着《大东亚新秩序》的歌子,读着伪课本,却背地里秘密地读着抗日课本。敌人的户口调查也开始了。一切都说明敌人的统治越来越严,抗日活动越来越困难了。许凤的病好了,四处派人找上级联系,可是听不到部队的消息,县委也联系不上,区干部们、政委、指导员、区长也不见影。派人到各村去问,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句话:“不知道。”许凤、秀芬她们可没有灰心。一面继续打听消息,一面把挖地道的工作推进到周围几个村里去了。在几个村里建立了“堡垒户”,屯了粮食。抗日工作悄悄地进行着。许凤、秀芬、小曼也常跟队员们一起锻炼,只是不提打仗的事了。队员们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背地里互相议论起来:“真窝囊得慌,光练兵不打仗……”

“早先我们二十三团一夜攻下敌人四五个据点!……”“嘿,说那个干什么,四月里拿石佛据点我还去了呢,嗬!那真过瘾!”

“咱们怎么办哪,我看这么藏着躲着,早晚有一天叫敌人挖出来嘟嘟死完事。”

“许凤同志是不是一仗打怕啦?”刘满仓抽着烟冲武小龙说,“去跟她说说,带着咱们去打一打吧!”他说了冲大家看着,征求大家的意见。

一个耳朵有些聋的队员没听清楚,愣愣地看看人们,冲着刘满仓问道:“你说许凤同志什么?”说了把右手掌放在耳朵边,等候刘满仓回答。

刘满仓凑到他耳朵边说:“我说,许凤同志一仗就打怕啦,不敢打了……”

“常言说骒马上不了阵嘛!娘们就是娘们……”

嘻嘻哈哈一阵哄笑。

“依我看哪,她就是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自己不懂打仗,还逞能,不征求别人意见,瞎指挥一气。”武小龙叹口气说:

“要说,她真是个好同志,不过领导游击队嘛……”

“往后,谁知她会怎么样,不定哪一天把咱们一勺烩进去完事,咱们也就革命成功了。”

许凤这时正立在夹道里边听着。她用手抓着胸前的衣裳忍着听下去,字字刺得心酸脸热,她直想发火,去和挖苦自己的同志辩驳一番,她使劲压制自己,为了不致发生不愉快的争吵,她返身往回就走。走了几步,她又站下叹了口气,用手朝自己头上拍了一下,暗笑自己,使劲往后一甩头发,走出夹道,便向队员们走来。

人们聚精会神地谈着话,没有注意许凤从夹道里走过来。队员们见陈东风一抬头不说话了,微笑着立起来,这才看见许凤。只见她今天走路特别带劲,装束也换了,脱去了那宽大的老太太式的旧浅蓝衣裳,换上了大扫荡前常穿的那紫花色白方格紧身裤褂,腰里又束了皮带,挂着手枪,穿一双紫花布纳割绒圆口鞋,披着一件绛紫色夹袄,飘飘地迈着快步走到跟前来。队员们知道她听见刚才说的话了,都怪不好意思的,你瞅瞅我,我瞧瞧你。郎小玉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挤到前边问道:“凤姐,我猜着啦,一定有任务了吧!”

许凤面容严肃,两颊红润,但竭力微笑地扶着手枪爽快地说:“对,同志们,准备战斗吧!天一黑就出发。”

连那个耳朵有些聋的队员也听清了,惊奇地向同志们问着:“有任务,准备战斗,对吧?”

“对,快点吧,聋子哥!”

许凤顺手搬了一块土坯放下,坐在队员们的中间。见陈东风他们脸红耳赤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便说道:“同志们,你们说得都对,有你们这么勇敢的同志,本来不应该打败仗,那都怨我。你们有什么意见都提出来吧!”

大家都望着许凤,渐渐地露出了笑容。

许凤拿根树枝在地上划着,检讨着那次袭击的缺点。一群队员围拢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许凤让大家尽情地吵了个痛快,这才把情况向他们说明:明天早晨,日军师团和伪军联队及伪道尹公署、县公署联合组成的视察团到枣园来,敌伪军从枣园到高村以东去迎接。还有城里的二三百名敌伪军护送。总共就有一千多名敌伪军。敌人还叫各村的伪村长带着老百姓拿着日本旗去欢迎,叫小学生唱汉奸歌——《大东亚新秩序》,还要放礼炮庆祝。说这一带已经明朗化了,已经由“匪区”变成了“治安区”。许凤看着大家说道:“我们必须给敌人一下狠狠的打击。这样就会把群众的抗日情绪鼓动起来。煞一煞敌人的威风,汉奸们就不敢任意横行霸道了。”

陈东风摇了摇头暗想:“游击队就那么几个人,几条破枪,又没有充足的弹药,又在白天,敌人那么多,太冒险了!”想着问道:“不知是在哪儿打?”许凤指着地图说:“在高村张家头。张俊臣同志准备好了。公路正在他们那一条街上通过,就在这儿伏击敌人!”

“时间是上午?”

“对!”

“地点正在敌人集结队伍的中心?”

“对!”

队员们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纷纷地争论起来。有同意的,有反对的。互相反驳着,对怎样打法提出了许多新点子。

许凤越听越振奋,不由问陈东风道:“你的意见呢?”

陈东风犹豫了一下说:“许凤同志,我说这话可不是不愿去。我是说你无论如何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应该一下把本钱全拼掉!”

许凤脸上露出了微笑,瞅着大家说:“这个,我已经想过了。咱们一个人倒下了,一定会有更多的人站起来。再说,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们有把握安全地撤出来。”

“好吧!”大家见许凤蛮有把握的样子,都同意了。

许凤叫了几个人分配任务。陈东风看着许凤,不知怎的,心里直劲可怜她。但在一起总不能叫她有什么损伤。他一面打着主意,一面看许凤怎样安排。只见许凤不慌不忙地跟武小龙小声谈了一阵,武小龙便带了二十个队员,带了几十个手榴弹,几个地雷,每人都带两个装了煤油的瓶子、小铁锹、小铁镐,武小龙自己带了叫张立根帮助制造的像大蒺藜一样的东西,静悄悄地出发了。接着,又叫刘满仓、郎小玉带了五个队员,并由张立根协助带了三个村里的青抗先队员,都挑选了好使的大枪,把剩下的子弹尽量给他们带上,也分批出发了。只剩下陈东风等着分配任务。许凤却叫他跟她。正叫了秀芬要走,小曼找了来,非要和他们一起去不行,许凤只好让她一块儿走了。

在黑沉沉的树林里,游击队行进着,一会儿出现了,一会儿又消失了。在最前面,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忽隐忽现,这是尖兵在搜索前进。许凤走在队伍前边,李秀芬、陈东风跟在左右卫护,小曼和队员们一个个跟在后边。他们悄无声息地迅速走着。穿过树林,爬过封锁沟,跑过公路,一会掩在树木阴影里,一会飞快地跃进。不知是哪里射来的子弹,在头上啾啾叫着飞过,手电筒白光忽然在左面公路上亮了,忽然又在前面村头上亮了。有时他们只得伏在地上几分钟不敢动。小曼只顾跟着跑,一点也不害怕,她笑着不停地看看前边后边的同志,心里只觉得兴奋、新鲜、光荣和骄傲。许凤今天也觉得非常有精神,一个出色的战斗计划把她最后的病魔赶走了,她兴奋得不得了。从第一次袭击之后,她认真地读了毛主席论游击战的著作,对战斗作了充分的准备,觉得完全有把握狠狠地打击敌人一下。

离公路不远了,正走在一块丛丛莽莽的红荆地中间,突然尖兵卧倒了。许凤一挥手,大家也都立刻跟着卧倒,就听见树林东边公路上传来嚓嚓的脚步声。许凤顺着红荆空隙看去,就见影影绰绰的一群敌人列成梯队,沿着公路走过来,不由得心里一跳,难道这是敌人发现了游击队,特地派来的巡逻队吗?手电筒白光立刻在头顶上晃动起来,走在公路下边的一股敌人擦着红荆地边往前走,蹚得红荆刷拉刷拉直响,看来足有一二百人。只要被敌人一发现,离得这么近,走也走不脱。还好,敌人威吓地吼叫了几声,往红荆地里打了几枪,却没有进来。队员们没有动。许凤屏着声息,抠着枪机,盯住敌人。一排敌人过去了,又一排过去了。无数的腿往前迈动着,皮鞋嗞呀嗞呀地响着,一会儿竟然都过去了。真是侥幸,没有被敌人发现。许凤松了一口气,觉得心怦怦地直跳。一个队员挨着许凤伏在地上,小声向许凤说:“许凤同志,咱们快跑吧!”

许凤冲他小声说:“不要动!”

他们就这样仍旧趴在地上,等着,听着。一会儿比一会儿沉静,敌人的吆喝声渐渐听不见了,估计敌人走远了。他们又站起来继续前进。

他们来到高村的张家头,进了张俊臣家。武小龙带着那一组已经先到了,便和张俊臣把他们迎进去,在一个屋里安顿下来,许凤和武小龙检查了枪弹、地雷、手榴弹、火油瓶等物,又检查了地道、作战的射击孔,把队员和村游击小组混合编了战斗小组,分配了任务,规定了指挥信号,便叫大家睡觉。陈东风挨着张俊臣躺着,忍不住问道:“家眷怎么不在?”“都送她们串亲去了。”“在这儿一打,那你们这个村恐怕什么也剩不下了。”“对!不是恐怕,是一定要完了……”张俊臣的大黑眉毛动了动,依旧安详地吸着烟。陈东风看着心里暗想:“这人是石头做的!?这么大事,他的心好像连动都不动一下似的。”陈东风想来想去,对这次作战还是怀疑。又想:“看她怎么布置吧。”天亮以后,许凤叫大家都不许出屋。大家吃完了干粮,只见许凤正坐在炕上看书。陈东风暗道:“这可倒好,跑到个公路边上来学习上了!”过了一会儿,许凤带着大家到一个黑屋里去。因为这间房子临着街,比别的房子突出一点,从黑屋的小瞭望孔里可以把公路上发生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一会儿听见马蹄声响,村子被包围了。可许凤还是连动也不动。听着鬼子骑兵在村子各胡同里转。这时,好像院里和房上都有了敌人。糟糕,到屋里来了!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敌人折腾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喊叫着走了。

中午了,还是没有动静。

陈东风忍不住了:“许凤同志,在这儿打伏击呀?”

“是啊!”

“没有别的部队掩护,可撤不下去呀!这个村四周都是开阔地,敌人所以敢于让公路从村里通过,这是有道理的。”

正说着,一阵摩托声响,许凤没有答言,忙从瞭望孔里向外看,只见几十辆摩托车疾驰而来,在这村停下了,也像骑兵一样在村里搜索了一番。接着,在房上又发现了敌人,东面房上的一个敌人正在向远处打旗语。那个敌人下来后,摩托车队出发了。许凤立刻叫人通知准备战斗。摩托车队过去不久,来了两辆军用卡车,中间夹着三辆插日本旗和五色条旗的淡黄色大轿车,扬着尘土驶来。

许凤的眉头越皱越紧,呼吸越来越快。听着她出气有些急促,陈东风抿嘴微笑地望了望她。许凤明白他的意思,是发现了自己紧张,笑了一下捂着心口说:“看,敌人的视察团来了!”

远远望去,欢迎的人们摇着小旗。隐约地传来用恐惧的哭腔唱汉奸歌曲的声音。敌人隔几步远就有一个站岗的。再远处是骑兵摩托车部队来回巡逻,搜索。简直是万无一失。而且敌人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征候,所以坐在轿车里的视察团员们都大声谈笑。由于摄影记者不断地停下车来拍摄欢迎场面的镜头,所以汽车行进很慢。等汽车离开高村大街,驶进布满敌伪军的张家头后,在拐角的地方,第一辆车的轮胎突然放了炮。司机连忙跳下车来。后边两辆一个急刹车,都挨到一块了。正在这时,突然一声枪响,接着,便是分不出点的轰隆爆炸声。几十个手榴弹和火油瓶子一起扔到汽车上,烧起一片冲天的大火。

敌人的骑兵和摩托车部队离这儿不远,听到枪响爆炸声,赶紧往这里奔。不出十分钟,敌人就包围了张家头。只见街上的三辆汽车都已烧成一堆黑糊糊的铁架子。火中躺着横三竖四的尸体——视察团员们全部都到阴曹地府报到去了。

一会儿,渡边、宫本、张木康也都骑马跑来。见这情景,气得暴跳如雷。敌伪军在张家头挨家挨户地搜索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

“巴格牙路!”渡边向一群惶恐肃立的伪军官斥骂着,“八路军大大的有,为什么通通的飞了?你们的不明白!”正骂着,骑兵在附近村庄搜索了回来,也是连游击队的影儿都没有找到。渡边没抓着人,气的砍了几头猪,向汉奸们发着脾气,怒骂着,叫汉奸鬼子们放火烧房子。立刻,整个张家头成了一片火海。突然,在另外两个地方响起了枪声,这是刘满仓那一组在袭扰敌人,于是敌人又急忙向那里奔去……

张家头只有五十多户人家,却有二十多个党员、四十户抗日军人家属,他们都是佃户和雇农,只有几户是由贫雇农上升的中农。为了革命,他们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在熊熊的火焰滚滚的浓烟中,张俊臣从烧塌的房顶下钻出来,他顾不得烧到身上的火,两手猛地抓住隐藏在墙角下的拉手,一用力,手上的裂口立刻流出了血,他咬着牙使劲一拉,一个洞口露了出来。许凤刚钻出洞口,轰隆一声房梁带火塌下来,眼看要被砸死。陈东风吼一声蹿过去,双臂托住了大梁。火舌舔着他,火炭、热土往身上直落,但他却像托塔天王似的挺立着。等人们都跑了出去,他才带着火焰冲出来、就地一滚。同志们上去抱住了他。

许凤窜出烟火,只觉得天旋地转,又要跌倒。张俊臣连忙扶着她。她定定神,看了看张俊臣,只见他那烟尘火色的脸上带着斑斑的血迹,可是那两只眼睛却放射着坚定豪迈的光芒。

沉沦

猛烈的爆炸声震得窗纸咕嗒嗒直响。胡文玉目瞪口呆地立在炕下,向窗户望着,惊疑地听着。爆炸声停止了,枪声也渐渐地听不到了。他还在失神地瞅着窗户发愣。灯光跳动摇闪,照在他的脸上,他沉思着,这些天出人意料的突变把他陷在痛苦和彷徨迷惘里边了。他一直在思虑,解也解不开,摆也摆不掉。现在他呆呆地立着,心又回到大扫荡那天的情景里去了……

那一天,他只听见炮弹在身边爆炸,子弹在头上飞鸣,前后左右发生了什么,根本没有看清。他从地上爬起来,在烟尘里不顾一切地向漫地里飞奔。突然郎小玉一下按倒了他,他伏在地上,不知是怎么回事。

嗒……嗒……嗒……叭,叭,叭……

密集的弹流从头顶上扫着麦穗射了过去。郎小玉又拉了他一下:

“政委,快爬,快爬!这边的敌人过去了,可以突围。”

胡文玉按郎小玉指的方向爬去,听着旁边麦田里哗啦哗啦直响,不知多少人惊慌地爬起来跑了。伪军在后边喊叫着:“站住!敢跑!”“举起手来!过来!”

在后面响了几枪,一定是在打逃跑的人了。胡文玉藏不住了。光想立起来,又不敢立起来,犹豫一会儿,慢慢抬头一看,敌人并没有追过来。他向前爬了一段,立起来就跑,刚一翻过古洋河堤跑了不远,就见东、南、北三面白光闪闪,日本鬼子的自行车队又圈上来了。河堤上出现了挎战刀的鬼子军官,举着望远镜在瞭望。他没有办法,只好向敌人包围圈里走去。一摸腰里,皮带和驳壳枪都没有了,记不清什么时候丢了。哎呀呀!衣袋里还有一支钢笔和一个小笔记本,他趁着身边有几个庄稼人遮着,把钢笔和笔记本丢在路边的粪堆上,用脚一踢埋了起来。抬头一看,只见北旺村街头上黄压压的都是鬼子和被迫来“欢迎”敌人的惊慌的人群,几面小旗在晃动。同时传来打人的砰啪声和喝骂声。胡文玉一步挪不了四指地走着。正在心慌意乱,忽然响起紧急的哨子声,鬼子们驾起摩托车狂奔起来。这时他才发现东北上枪声激烈,远远望去,漫野尘土飞滚,直指平大路方向。一定是骑兵团突破包围了!这是敌人没堵住,又增调快速部队追击了。

“看啊!是咱们的骑兵!……快跑啊!”有人这样喊。

和胡文玉一起走的几个人都撒脚奔跑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跑的人都不见了,剩了胡文玉一个人在头里猛跑。看看到了段村村头,糟了!村里乱攘攘的都是敌人。

“站住!举起手来!”

三个伪军挺着刺刀逼上来了。他被带着往村西那个大柏树坟地里去。在右边一块洼地里二十多个青年被赶下去,鬼子的机枪像刮风一样一阵扫射,青年们都躺倒了。

“看见了吗,这是因为他们领头逃跑,都是八路!”伪军对胡文玉冷笑了一声说,“皇军要看中了你,也许凑数把你一块干了呢。”

胡文玉听着心里猛地凉了半截,见一个鬼子向自己走来,小腿肚子就抖起来,心里想:难道就这样像开个玩笑一样打死我吗?忽听后边喊叫了一声,伪军用枪托打了他一下,带他回头向坟地的矮土墙边走去。他以为就在这儿杀他呢,浑身晃晃悠悠的一脚高一脚低,已经吓得走不动了。听着伪军喊了一声,面前出现了一个大连鬓胡子黑胖脸高个子的伪军军官,手里玩弄着驳壳枪的皮穗子,仔细地盯住胡文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赵白,是赵庄的,赵文卿是我大伯。”胡文玉背诵着预先准备好的口供。

伪军军官渐渐露出了笑容,坐到矮墙上,用枪穗子抽打着黑亮的高统皮靴,浮土像烟一般扬起来。他一指对面那个树桩说:“嗯,请坐!”又对那几个伪军摆一摆手说,“去吧!”

伪军们走了。胡文玉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得坐在树桩上。伪军军官掏出烟卷来,自己吸着一支,又递给胡文玉一支说:“吸吧,别客气,你是文卿的侄子,为什么我没有见过你?我就是大队长张木康。”

“我净在北平混事,这次回来看看家,昨天去串亲,就赶上扫荡了。”

他发现这个伪军军官,好像并没有恶意,一点也没追问找碴,却像老朋友一样只扯赵青家的事,听起来他比胡文玉还知道的多,甚至连赵青五六岁以前的事他都知道。只听他又突然问道:“你是文业哥的大少,你是属什么的来?”

胡文玉哪里注意到这个,只好胡诌道:“属马的。”

伪军军官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黑胖脸狞笑着露出白牙,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是谁了。”接着叫来几个伪军,一挥手:“带走!”

…………

胡文玉就这样在残酷混乱的扫荡中失踪了。赵青在被群众用担架抬回家来之后,曾经派人到处打听胡文玉的下落。看来没有指望了。不料隔了几天之后,一个黑夜里胡文玉突然来到了他家里,十多天不见,竟然瘦损憔悴得不敢认了。胡文玉一见赵青,就把他怎样冲出敌人包围,怎样跑到平大路附近的李村,怎样累得吐了血病倒了,在一个老大娘家隐蔽了几天,说了一遍。赵青见他蓬首垢面,精神不支,说着话儿直是咳嗽,就劝他先在家养养病,再计议怎么工作。随即叫了妹妹小鸾来,吩咐她好好照顾胡文玉。正赶上他爹赵文卿老头子也从天津回家看望,也介绍相见了。一家人对胡文玉十分热情,把他安顿在这严密的东跨院北屋里住下。胡文玉受尽惊骇,突然得到了休息和安慰,似乎应该振作起来,不知为什么心情却十分不安。日夜瞪着大眼睛出神,偷偷地唉声叹气,特别是一听到传来枪声,就惊魂不定地跳起来。

往事像噩梦一样压在他心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呆呆地立了一会儿,嘘了一口气,拿起烟斗来,慢慢装上烟,在灯火上吸着,不由得又想起赵青的爹赵文卿来。赵文卿胖胖的高个子,亮光光的秃头顶,满脸都是笑纹,穿着串绸裤褂,黑呢鞋,金表链在胸前扣子上系着,手里玩弄着名人书画的折扇,风度翩翩。赵青把胡文玉介绍给他,他打着哈哈,自我表白说:“我是热心教育事业的人,国难当头,只好学陶朱公自食其力,经营点商业,这是不得已呀,哈哈哈!请,请!”

胡文玉被让到桌边坐下。桌子上江西大花瓷盘里,盛着热气腾腾的肉饺子。小鸾坐在炕沿边上在剥蒜瓣,她那一团火似的眼睛,不住地瞟着他。赵青的姨娘小美,打扮得妖里妖气,叼着烟卷,一口天津话,不停地向做饭的老太太挑三拣四的。

于是在恭维的笑语声中,一起吃起饺子来。

“不要紧,你就在我这里住着吧,我保险什么事都不会出。”赵文卿笑着,用白手绢擦着秃头。

胡文玉回味着当时的情景,心里也奇怪起来。过去只知道他是个买卖人,现在看并不那么简单。他为什么单单在这时候回来呢?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胡文玉坐在炕沿边,磕了烟斗又装上一袋吸着。

这赵文卿是个三百多亩地的地主。“七七”事变前是这一带办教育的绅士,国民党的县党部委员,当过大乡长,开过银号,事变后发行过小票子,还开过烧锅、杂货铺、运货栈,又是来往天津的大行商。他秘密地勾结着一批流氓土匪,所以在这一带很有势力。他为人八面玲珑,笑里藏刀,善于投机取巧,只要有利可图,见缝就钻。不管什么人,只要跟他一接近,就免不了要吃亏。财主就得叫他刮点钱,穷人就得给他白出力。还得叫你笑在面上,苦在心里。因此人们送他一个外号叫“大烙铁”。共产党八路军一来,他立刻打出抗日的旗号帮助收枪,改编义勇军,并且叫儿子赵青也参加了游击队。实行合理负担之后,他一算账不合适,立刻又把土地分给穷苦的亲友自种自吃,脱掉了负担,又落了人情,暗中却又白得些租子。自己落得清闲自在,来往天津经营商业。他就这样表面上很开明,实际上脚踏三只船,和国民党、日伪军都保持着联系,等待时机恢复他的势力。为了表现进步,把雇工都辞退了,只留下亲族中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嫂子给料理家务,名义上是白养活她,当然工钱是没有的。他这套手腕确实骗过了好多人。又加赵青参加工作后入了党,一直表现得很积极,就更没有人再去怀疑他了。

胡文玉虽然对赵文卿有些怀疑,但想到赵青是个干部,又是党员,心也就踏实了;再说由于心情不好,便装作有病,口头上虽不断和赵青说要出去转转,赶快恢复工作,可是今天推明天,总也出不去。他整天价藏在东跨院什么人也不见,只跟小鸾、小美泡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根本不知道许凤派人来找过他。听到的都是坏消息,说什么:部队全垮了,干部们死的死逃的逃,谁也联系不上。又听说敌人三个村安一个据点,驻二十个清乡队……他听了这些就已经抬不起头来了,偏又听说许凤被敌人俘虏去了。这一下对他是再严重不过的打击,使他几天几夜吃不下、睡不着。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胡文玉精神变得委靡颓丧,举动迟缓,意志消沉,那种蓬蓬勃勃的锐气,都丧失净尽了。现在他从红漆迎门桌上拿起镜子来,在灯下照着,摸摸自己那苍白的脸颊,灰心丧气地放下镜子,一骨碌躺在炕上,瞪起那空虚无神的眼睛,出神地喃喃自语着:“唉!完啦,一切都完啦!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哪?”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摧折了篷舵的破船,无目的地在汪洋大海里漂流着,一切希望都毁灭了,现在只是等待着沉没,死亡,可又非常害怕死亡。他胡思乱想地拍打着自己的前额。

这时屋门轻轻地开了,赵青扶着双拐咚咚地走进来,他没有招呼就悄悄地坐在八仙桌旁边的椅子上。胡文玉抬头看了他一眼,仍旧伏在炕桌上,用铅笔在一张纸上胡乱写着字。赵青起来凑到炕桌边,就灯火上吸着烟卷,看见胡文玉在纸上乱写着:“茫茫的长夜呀,我已等不到天明,一切都成了泡影,战斗,有何用?怒海狂涛你吞没我吧,吞没我吧!你已经吞没了她,我也应该沉没,沉没,沉没!……”

胡文玉见赵青来看,忙将字纸一团,在灯火上烧着了。

赵青猛吸了两口烟,对面坐在炕桌边,唉了一声说道:“真出乎意料之外,鬼子这一次还能有这么大的兵力来对付咱们冀中!看起来,形势越来越严重了。”赵青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天津寄来的《庸报》递给胡文玉。

胡文玉接过报纸,展开在灯光下看着。问道:“哪儿来的汉奸报纸?”

赵青笑道:“好多村都收到了天津寄来的报纸、宣传品,还有这玩意儿。”赵青说着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叠纸说,“是敌人自动寄来的,根本不收费。”

胡文玉又接过那叠白光光的道林纸一看,竟是一套彩色的春宫画,旁边印着反共标语,看着摇了摇头。赵青叹口气说:“你看看报上的消息吧,真没有想到鬼子还有这么大力量。太平洋战场英、美还是一直失利,连东南亚许多国家也被鬼子占领了。我们这里恐怕将和东北一样变成日本鬼子的后方基地哩。听说重庆方面的代表也正跟鬼子秘密谈判。因此,鬼子能够集中全部力量来搞我们各个根据地。我们各个边区都受到很大损失。如此下去,结局不知道将要怎么样呢。”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胡文玉呆呆地听着,唉了一声说:“看来我过去真是盲目乐观主义!这次大扫荡这么厉害,也全出乎我的意料。嗐,局面是真严重啊!”

赵青点点头说:“国际形势也对我们不利,现在莫斯科被围,列宁格勒朝不保夕,德军还在南线不断突进,斯大林格勒已经陷入重围,红军牺牲很大,一旦失守……”

胡文玉翻过报纸的第一版,突然发现了触目惊心的大字标题:“皇军赫赫战果,共军冀中主力全部被歼,沧州道全境治安强化。”

他呆呆地看着,已听不清赵青还在说什么,就觉得惶惶惑惑六神无主,浑身像泼上了一盆凉水,从头顶直冷到脚跟。

他心里乱七八糟地寻思着。

赵青又加上一句说:“我们不能闭着眼睛瞎干了,应该好好想一想啦!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可以避免牺牲的方法救国吗?”

胡文玉托着腮只是看着灯火沉思着。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不是派人找县委去了吗?等着看县委有什么指示吧。”

赵青悠长地嗯了一声说道:“县委,好吧。不过你也应该主动地把工作安排一下嘛!”

胡文玉一听,竭力打起精神说:“对!我这不是正在起草一个工作计划吗?我虽然病着,可是我决心很快地把工作恢复起来,得马上出去了解一个情况,首先得派同志去掌握各村的维持会。再提拔一些干部到区里来工作。你也赶紧把失散的队员找一下……”说了激动地大口吸着烟,在屋里踱着步,显出了沉思焦虑的样子。

“找寻队员的事,我正在办。你身体不好,还是休息休息吧。”赵青说着,用小白手绢擦擦脸颊,温和地点点头走出去了。

胡文玉思绪如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抗日,革命,为什么?他茫茫然,魂儿又回到了那豪华的家,看到了那绿树、红楼……忽而他又幻想着内心的追求……他厌倦地躺在炕上吸烟,无聊地向空中吐着烟圈,看着那一串烟雾和顶棚的花纸在灯光闪烁中变幻着,仿佛出现了一匹骏马,上面坐着一个将军,又有一座宫殿似的高楼大厦,周围各样的花草,古树参天,湖水泛着波光,一群人恭顺地向将军鞠着躬。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将军,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随从,和一个美女携手并肩地说着话,往那幽静的花园里走去。正幻想着,听见一个女人轻轻咳嗽了一声。胡文玉抬头一看,是赵青的妹妹小鸾走进屋来。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淡蓝裤褂,粉盈盈的圆脸露出矜持的神情,像一枝出水的荷花,袅袅婷婷地走到面前站定,递给胡文玉几本书说:“你不是要看书吗?我给你找了这两本来。”

胡文玉接过来一看是《西厢记》和《金瓶梅》,在灯下随手翻阅着。小鸾挨近他坐下也凑过去看,两人摩肩擦臂久久地挨着。小鸾低声细语地说:“再巴巴结结地赖着跟你说回话吧,环境这么残酷,说不定哪会儿谁就死了,像你这会儿死了也算一辈子!”

胡文玉听着叹了口气。

小鸾更凑近胡文玉温柔体贴地微笑着,给胡文玉把衣领整了整,小声地说:“我跟爹吵了一架!”

“为什么?”

“他叫我到天津去上高中,我坚决不去。我要抗日,我要工作。再说,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早被一个人牵住了,哪怕那个人不理我,哪怕我为他死在这里,我……”她说不下去了,低下头掏出手绢擦着眼睛。

“你是说谁?”

“谁?”小鸾抬起头来怨恨地盯住胡文玉,颤声说,“横竖你知道,我知道。”

胡文玉心慌意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他呼吸急促,脸涨得通红,一下子把小鸾搂起来说:“我对不起你!”

小鸾突然愤愤地把他推开,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胡文玉脸上热烧火燎,神魂颠倒地溜出来,毫无目的迟缓地走着。这时月亮才升上当空,在月光下整个院子静得毫无声息,只有树荫花影悄悄移动着。赵青家这院落在赵庄是数一数二的好房舍,一套青堂瓦舍的大四合院,通过一个月亮门就是胡文玉住的一座幽静的东跨院,院内宽宽敞敞,绿槐成荫,夹竹桃石榴树葱茏地掩映着窗台,藤萝葡萄搭成花架凉棚,很是讲究。

胡文玉烦闷地走出月亮门来,在院里呆立着。石榴花枝在月下微风中拂擦着小鸾的窗台。灯光把小鸾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她在绣着什么。只听她小声地叹口气,哼起悲哀的曲调来。她的声音是那么凄凉又那么哀怨动人。胡文玉轻轻地走过去,痴呆地扶着花枝,凝视着地上的月光,侧耳听她唱,光想流下泪来。

胡文玉仰首望望天空,长出一口气,拨开花枝,走到藤萝花架底下坐在凳子上,默默地吸着烟斗胡思乱想起来:“为什么才发现小鸾这么好?她多么风流,多么漂亮,她一定是又爱我又恨我,我对不起她!”他想着恍恍惚惚地像是又穿着西装皮鞋在北平的柏油马路上走着,右臂挽着一个漂亮的穿高跟鞋的女郎,她就是小鸾。恍恍惚惚带着她坐车回到了家里,又看见了那沙发、地毯、粉红色的电灯罩、淡绿色的丝绒窗帘,灯下闪耀着小鸾的笑盈盈的红唇,粉盈盈的圆脸和她那无限幽怨、似恨非恨的眼神……胡文玉一年来,一直用冷淡的态度对待小鸾的追求,几次把小鸾写给他的情书连看也不看,就撕碎了。现在他忽然感到那些忠诚、节操都是无用的了。他立起来,推开小鸾的屋门,一闪进去,窗上两个人影抱起来,灯光突然熄灭了。

胡文玉从小鸾的屋里悄悄溜出来时,已经是早晨五点多钟了。

胡文玉离开小鸾回到自己屋里还不到两个钟头,赵青就扶着拐杖走进屋来,板着冰冷的面孔,两眼向胡文玉射出寒凛凛的光芒。胡文玉看见赵青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心就虚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赵青坐在椅子上,单刀直入地问:“你跟小鸾这是怎么啦?”

胡文玉红了脸,张口结舌地正想抵赖。赵青一挥手,说道:“别赖了,小鸾都跟我说了。胡文玉同志,你想想这有多么严重。一个共产党员,生活腐化,这不是小事,这是一个品质问题。”

胡文玉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再说,你这样怎么对得起许凤同志!你爱着许凤,许凤也爱着你,就不该,嗐!想不到你……”

赵青激动地吸着烟,胡文玉低头不语。静了一会儿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急手架脚地在自己衣袋里翻找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似乎失落了什么东西,又不敢询问。他脸色突然煞白,一会又涨得绯红,鼻子尖上沁出汗珠,呆呆地向窗户望着,叹口气,颓委地坐了下来。赵青却只是吸烟,冷静地观察着他。看了一会儿,也不言语,立起来想走。

胡文玉忙立起来拦住赵青恳求道:“求你无论如何要给我保守秘密。”

赵青叹口气道:“家丑不可外扬。这是你们俩自己的事情,我也犯不着多管。”接着,又用阴森森的眼光看着胡文玉道,“至于能不能保守秘密,一切全在你自己。”

六 难堪的会面

自从这次受了游击队严重的打击之后,渡边受了训斥,变得更加疯狂暴躁,连日出动清剿,到处打人、杀人。日寇联队部为了加强这个据点的力量,把联队部阴险毒辣的特务头子宫本留在这里,协助渡边。这宫本虽然军衔不如渡边的高,但权力很大,一切政治措施都是他说了算。宫本和渡边商量决定,改变活动方式,减少盲目的包围扫荡,而变为有计划地对准工作基础好的抗日模范村下手。这天,许凤他们从拂晓就被包围,一直躲在地洞里。

地洞里潮湿郁闷,虽然灯碗里还有油,但是灯火却越烧越小,逐渐缩成了一点点蓝光。秀芬张着嘴困难地呼吸着,不住地用草棍往上剔灯芯,结果还是白费劲,一点点蓝色的火焰也熄灭了。洞里立刻一团漆黑,任何的黑夜也没有这么黑,简直把手指放在眼皮上也看不见影。秀芬摸索着把油灯放进洞壁的土坎里。小曼憋得吸不进气去,急得爬到许凤的怀里,搂着她的腰,用头顶住她的肚子直哼哼:“凤姐,憋死啦,出不来气,怎么办?鬼子汉奸们还不滚!”

秀芬找了半天气眼也没有找到。洞口还不是自动的,弄开就关不上,没办法只好等着。许凤抚摩着小曼的脊背说:“别着急,越急躁越不好受。沉静点,一会儿大娘就来开洞口啦。”她一面说着,自己却早头疼得快支持不住了。胸口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干张嘴可吸不进气来,一股子臭味叫人直想呕吐。她们从天不亮就钻了洞,估计现在天已黑了,李大娘为什么还不来呢?口渴和饥饿还不要紧,最难受的是没有空气。现在才知道空气是这么重要。再这么闷下去,都要死在洞里了。伏击敌人之后,这是她们第三次被敌人包围了。队员们分散在三个村,依靠地洞坚持去了。同时派武小龙到平大路附近村里打听县委的消息,去了两天了也没有回来。三个人哈哧哈哧地喘着等着,实在忍受不住了。秀芬急得一窜说:“凤姐,我弄开洞口啦,实在不行啦,不能等着憋死啊!”

许凤拉她一下:“再稍为等一下,忍耐一下吧!”

“不行,我非弄开不可!”秀芬说着钻到洞口底下,双臂用力往上一托,扑隆一声,哗啦啦往下掉了一阵土,射进了一线微光,空气进来了,三个人凑到洞口边,拼命吸了几口气。

“行啦,还堵上口吧!”

“没有动静,不要紧,我出去看看。”秀芬说着把盖洞口的小锅托到旁边放下,露出半截身子,使劲做了个深呼吸,把手枪掏出来顶上子弹,爬上来走到屋门口,向外一望,见阳光照在对面东墙上还有一溜溜。这时小曼也钻出来了。许凤正往上爬,就听见挡着夹道墙上小门洞的秫秸哗哗地直响——大娘她家为了安全,垒上了大门,从夹道开个小门,钻出去走邻院的大门,小门洞还用秫秸挡着。秀芬也听见秫秸响,忙持枪掩到屋门口去看时,原来是大娘不慌不忙地走回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娘进来冲秀芬埋怨说:“怎么不等我回来就出来?又是你个死丫头愣手拔脚的,这要碰上敌人进来可怎么办?”

秀芬笑了一声说:“我算着敌人也该走了。”

大娘指了她一指头说,“死样子,看你能的!”说着却去给秀芬打扫身上的土,又说,“快叫你凤姐和小曼出来吧,敌人走了。”

许凤刚钻出洞口,听大娘说敌人走了,就和小曼都到院里来。太阳已落下西房去,空气也显得凉爽了,三个人张着嘴伸着胳膊,使劲呼吸着空气。小曼和秀芬互相看着,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许凤打扫着身上的土向大娘问道:“大娘,敌人这次来又干什么啦?”

“还是找游击队呗,听村干部们说敌人黑夜还分几股到了王村、孔村、小宋村呢。前半夜就去了,直折腾到晌午。听说还带了梯子去,一进村就上房,看有挖洞的没有。以后可得小心点啦。”

说着话李大伯也回来了,一面咒骂着敌人,一面向许凤诉说敌人的暴行:这一次来又打了十多个人,灌凉水,灌辣椒水,最后还带走了维持会的几个人。正说着话,只听夹道里哗啦一声,一看是武小龙从小门里钻进来了。他肩膀上背着个布口袋,笑容满面地向台阶跟前走来,把口袋放到台阶上,笑嘻嘻地说:“敌人在村里不走,叫我在洼里直趴到天黑。”

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破棉袍子来。

许凤着急地问:“县委找到了没有啊?”

“别着急。”武小龙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封折叠成三角的信递给许凤,直起身子来叉着腰道,“不光县委,连胡政委也找到了。”

许凤一听抑制不住露出了笑容,连忙追问:“他们在哪儿,见到他们了吗?”

武小龙说:“见到周政委了。他遇上好几次危险。县委委员还有两三个人没有下落。他是才从县城附近闯过来。我回来路过高村到赵指导员的丈人家看了一下,一问他媳妇刘寒露,才知道原来胡政委就住在赵庄指导员家里养病呢。”

许凤惊疑地啊了一声说:“为什么上次派人去问时说不在呢?”

武小龙笑笑说:“这没有什么,前些日子我到高村去跟人们打听你的下落,也是一问三不知哩。那时候你不是明明在高村吗!”

许凤听了点点头,忙拆开信来看,只见上面确实是周政委那清秀苍劲的钢笔字,信上说叫许凤和胡文玉到段村去谈工作。

许凤看完了信,兴奋极了。这些天来,县委一直联系不上,区的主要干部也不齐全。自己一个姑娘家,要抓全区的工作,还要带领区小队进行战斗,得不到上级领导,多叫人着急!现在好了,周明同志联系上了,有了县委的领导,胡文玉也找到了,对敌斗争就可以全面的开展起来了。她想着忙叫武小龙快吃完饭,跟她一块到赵庄找胡文玉。许凤着急得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好歹吃下几口,便独自跑到屋里收拾文件,擦了手枪,上好子弹,完了,又整整衣裳,这才带好手枪走出来。武小龙早吃完了饭在台阶上坐着吸烟等着她,见许凤收拾了出来,忙立起来头里走,大娘又到外边看了回来说没有事,两人就急匆匆地走了。一路上,武小龙怕遇上敌人,只说慢点走,许凤嘴里答应着,可觉得浑身特别轻松,脚步怎么也慢不下来。她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到胡文玉跟前,同胡文玉一起飞去见周明。她在想:“也许他是受了伤。莫非是别的病吗?他准是动不了啦。他只要赶快病好了就行。那时我就可以天天和他在一起工作、斗争了。”她忽然想起了胡文玉反对挖地道时那个慷慨激昂的劲儿,现在受了事实的教训,态度一定大变了。一行想着走到了一个村庄。

“凤姐,快!”武小龙一拉许凤,两人掩在村边上一个麦秸垛后边。

许凤机灵地一看,由北向南走过来了一股敌人,这是桥头据点的扫荡队归巢了。幸亏日落天黑,敌人没有注意。他俩握紧手枪围着麦秸垛跟敌人转着。敌人从离着他们百十步远的路上走过去了。他俩这才呼出一口气,赶紧上路奔赵庄而去。

黄昏时候,赵青家东跨院,窗前的花枝在微风中摇曳着。

屋里,胡文玉手里拿着一本书,抱着双膝坐在炕上,皱起眉忧郁地望着窗户。小鸾抱着胳膊坐在旁边一个藤椅上,眼里闪着放荡不羁的光芒,格格地笑了两声说:“我读的书不多,所以,我什么也不信。依我看什么也别怕,什么也别愁。世界上本来没有什么可怕的,也没有什么可愁的。上天堂我陪着你,下地狱我也跟着你。拿你这么个人物,总会有一天时来运转的。想开点吧!”她撒娇地抓着胡文玉的手摇着说:“说真格的,想法叫我跟你在一起工作吧,我一会儿也不愿离开你!”

胡文玉听了出神地盯着小鸾说:“这个,得等等再说。”

许凤和武小龙这时来到赵青家大门口,正撞上给赵青家做饭的大娘摇摇摆摆地端着一小簸箕玉米往外走。她头发已经花白,瘦小枯干,简直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满面愁容带着哭相,眼睛怔怔地望着,一把拉着许凤,颤巍巍地说:“天爷,可见到你们咧!我去轧一点糁子。你挺熟的,自己进去吧。老胡住在东跨院里。”

许凤扶着她说:“好吧,大娘,回来再说话。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身子骨儿又不结实,怎么不求个人去轧哪?”

大娘唉了一声,害怕似的回头看看,见没有人,这才凑近许凤小声说:“好主任,我要跟你告诉告诉,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们,快治死我啦!”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了。那白发苍苍的头不由自由地摇着,低下头用袖子擦着眼泪,摆手让许凤、武小龙进院,独自哼哼着走了。

许凤、武小龙平常只听说赵青做饭的大娘疯疯癫癫的,对她的话,也只能半信半疑。许凤让武小龙留在门口警戒,自己向赵青屋里走去。赵青正躺在炕上,见她进来,忙着坐起来,许凤按着他叫他躺下,问道:“听说你腿上受了伤,伤口怎么样了?”

赵青道:“别结记我,没有打折骨头,很快就会好的。”接着又把自己在养伤期间怎样做工作,掌握两面政策,积极联系队员,恢复小队的事说了一遍。许凤听了很兴奋。

赵青又道:“老胡同志在东院屋里,他病了,我看,也是思想上有点问题!我已经把他这些日子的表现和你英勇斗争的情况详细地写信报告给周政委了。”

许凤听着,点着头。她听说胡文玉病了又表现不好,心里很难受,坐也坐不住。又和赵青说了几句话,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他。”

东跨院窗前那几棵枝叶密茂的大石榴树,在苍茫的暮色中开放着火红的花朵,一只麻雀飞来落在一根枝条上,压的花枝微微抖动,见有人走来,“扑楞”一声飞跑了。在石榴树后边窗户里,传出一阵轻轻的呻吟声,许凤一听,机灵地站下,从窗玻璃往里一看,只见灯光闪闪,胡文玉正在炕上躺着,脸向窗台就近灯光在看书。胡文玉适才正跟小鸾抱着调情,忽然听见许凤来了,小鸾一阵风躲了出去,胡文玉吓得急忙躺下装病。现在还紧张得气喘心跳,拿着书的手微微发抖。许凤见他的脸是那么苍白,愁眉不展。一颗心不禁热乎乎的跳起来,悄悄地走进屋去,掀开门帘,轻轻地叫了一声:“胡文玉同志!”

胡文玉机灵一下两臂支撑着身子往起坐着,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看是许凤,立刻显得惊喜非常,伸出一只手叫道:“许凤同志!是你,你……我可看见你了!”

许凤急上前坐在炕沿上,扶着他,歪着头看着他说:“看你!又要吐血吗?”

“不,不要紧,一见到你我的病就好了一半了。”他坐稳了,捶捶自己的胸口,一下紧紧抓住许凤的手,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声说:“哎呀!你可想死我了,没有一天不想你,你是被敌人俘虏去了吗?”

许凤惊讶地说:“没有啊!我们一直在跟敌人斗争,你不知道吗?”说着乌溜溜的黑眼珠直盯着他。

胡文玉觉得许凤那眼光像两道闪亮的利剑,直刺着自己的心。他手足失措地干咳了几声,心里又羞又愧、又惊又喜,竭力装出亲切坦然的神气问道:“快说说,这些日子我病得昏昏沉沉的,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

许凤向炕里边坐了坐,娓娓地述说着她们斗争的故事,越说越兴奋。胡文玉一面听着,一面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许凤。她还是那么美丽活泼,只是比以前显得更老练了些。她那俊秀的脸庞和眼睛里,流露着一种勇敢和自信的光芒。胡文玉不知为什么,在许凤面前自觉心亏气短,惶恐不安,不由自主地回避着她的眼光。连声说:“好!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能坚持斗争,你真好!……”

许凤忙不迭地说:“算了吧,这不是一个党员应当做的事么?还是说说你的情况吧,你是怎么脱险的呀?”

胡文玉对赵青说过的一套话,添枝加叶地向许凤说了一遍。并且把自己如何要带病出去找许凤,如何积极准备恢复工作,如何带病写工作计划等渲染了一番。最后觉得许凤向来对自己尖锐,这次也一定会追问自己的思想问题,干脆不等许凤张嘴,就说自己因为想她,夜夜失眠,弄得情绪很坏,受了赵青的批评。果然,许凤相信了他。只说了他几句,就问他道:“你的枪呢?”

胡文玉听她问起枪,一阵作难,正想解释,就见许凤已经从腰里掣出那支驳壳枪来,胡文玉急忙接过来,激动地抚摸着那绣着洁白的凤字的红绸巾。深自责备地说:“原谅我!今后再也不会叫它离开我了……”

许凤一笑说:“看你那样儿又来了。”说着把周明叫他俩去谈工作的信,递给胡文玉看了。随后说道:“你病着就不必去了,我先去向周政委汇报一下,看县委有什么指示。你不是写了工作计划吗,叫我带去就行了。”

胡文玉故意咳嗽一阵,神色坚决地说:“这不好,病着我也得去!再说嘛,计划也还没有写出来。”

许凤见胡文玉猛然要起来,就按着他说:“不带计划去也行,那你就说说你对工作的意见嘛!”

胡文玉见许凤执意要问,沉静地思索片刻便说:“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主要是派遣同志去掌握伪组织,干部们要尽量争取合法存在……”

“放弃斗争,向敌人屈服是吗?”许凤说着,皱起眉来。

“斗争!依靠什么?”

“群众不是都在吗?”

“群众,哼!还不是哪边风硬往哪边倒。你看不见吗?都打出日本旗子来啦!”

“这是你说的,你就这样污辱人!”许凤愤慨地望着胡文玉说,“你要合法,随你。我死了也不合法,我要斗争!”

胡文玉摇摇头说:“斗争!你这人真是,难道你看不见这个地区么,森林、大山、湖泊,什么也没有,武装都垮了,三四个村一个据点,已经变成敌占区啦。”

“我问你!”许凤打断他的话说,“大扫荡以前你那坚决劲上哪里去了?真想不到你的思想会变成这样!”

两个人沉默起来,板着面孔,谁也不看谁。胡文玉见许凤真恼了,觉着下不来台,想发一通议论说服她,可是心慌意乱,脑子里乱纷纷的,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好干咳一阵,竭力缓和地说:“这个问题,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以后再谈好不好?”

许凤犹自气愤愤的,勉强笑了笑说,“好吧!我也该走了。回来再来看你。”

胡文玉正想再说些挽回两人感情的话,许凤却转身走出去了。胡文玉怔了一下,急速地束上皮带,套上一件夹袄,追了出去。追到月亮门边,看见许凤的背影一闪,正要喊叫着追出去,小鸾从旁边一闪过来,迎面挡住了去路,两只眼黑虎虎地盯住他,冷笑着,逼得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胡文玉叹口气退回屋里去了。

许凤和武小龙默默无语地在路上走着。东风迎面扑来,许凤心里千头万绪像浪涛起伏。她往后甩甩头发,挺起胸膛,尽量摆脱苦恼和气愤,急急地向前走去。

七 光荣的委托

月亮从黑黝黝的树林背后,悄悄爬上天空,星星在高空神秘地着眼,好像在侦察着什么人的行动。段村,整个村庄非常寂静,连孩子们也不敢啼哭了,只有微风送来苇塘里的几声蛙鸣。

月光下,许凤和武小龙提着手枪,在树林的阴影里,迅速地向村里走来。一会儿掩在僻静的墙角边听听动静,随后疾速地闪进到另一个墙角里。他们来到一条胡同里,向一个大门口走来,掩在门槛里照暗号敲了门。正等着开门,就见胡同口有两个人影一闪,也向这里走来。武小龙持枪上前去问了一声,那边一个人应声说是自己人,许凤知道他是小队队员,两人就放心了。等着武小龙和那两个人走到跟前,许凤一看原来另一个人是胡文玉。小声地埋怨他:“看你,到底还是来了!”

胡文玉尽力讨好地挨近许凤说:“为了工作嘛!我怎么能不来呢。”门里边的人问明了是谁,开了门。周政委的通讯员张少军走出来一摆手,四个人赶紧进去,插上门往院里走去。

一面走着,张少军和许凤谈着分别后的情形。

许凤在后边问张少军:“周政委身体怎么样?”

张说:“这些日子他身体坏透啦。他碰到的净是倒霉的事,爱人牺牲了,肺病也严重啦。大扫荡以来他打了三仗,每次都累得吐血。要是别人早就躺倒了,他可一直不肯养一养。”

小张说着唉了一声。

说着话来到了北屋门口,胡文玉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因为干部们向来就怕周政委那严肃的神气,特别是胡文玉更是怕他。还是许凤头前走进去,一面走着捉摸着先跟周政委说什么,本想先问候周政委几句,不料一脚踏进屋里来,一看周明那严厉的脸色,早把想好的话都丢光了,只叫了一声周政委。只见周明咳嗽着坐在灯下写什么,嘴里叼着烟斗,抬头睁了一下那深陷而明亮的大眼睛,他那苍白的脸瘦骨嶙峋,两眉中间锁着一道深深的皱纹,一点笑容都没有。周明见许凤和胡文玉进来,也没有说客气话,只点点头叫他俩到跟前来坐下。许凤、胡文玉局促不安地立着互相望了一眼。周明放下笔看着胡文玉说:“那天在小宋村整整打了一天,我们冲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你是怎么脱险的呀?”胡文玉嗯了两声说:“我,我打死了三个鬼子,才冲出来。敌人一直追了我六七里地。我子弹也打光了,把枪坚壁起来,后来……”

周明感激地望着许凤说:“听说是你给骑兵团带的路?好,好样的!”

许凤点头微微一笑。胡文玉忙说:“对!那天她真是勇敢极了!”

周明又问道:“朱大江同志的伤见好吗?”

许凤忙答道:“已经好多了,看来没有危险了。”

“过来!”周明叫了一声,把一张用色笔画的全县地图摊开在桌子上,胡文玉、许凤凑过去看。周明用钢笔指点着。地图上面标出蓝色的滹沱河、子牙河、滏阳河,红色的平大公路和横三竖四的公路网,封锁沟网,黑色的敌伪军据点。他轻轻咳嗽一声说:“我们牺牲太大啦。如果我和县委同志们早一点体会到毛主席的游击战争的指导思想,要少流多少血呀!”他说到这里又咳嗽起来。

许凤小声地问道:“军分区受损失是真的吗?县手枪队的同志谁牺牲了?”

周明悲痛地点点头说:“手枪队的同志倒是没谁牺牲,可是分区的王政委、常司令员壮烈牺牲了。我们要记住烈士们为之洒血的遗愿。”周明说着难过地停下,屋里静静的。一阵悲痛滚过许凤的心头。

周明压抑着悲痛说:“情况是非常严重啊。军区的主力部队和机关被迫撤到平汉路西山里去了。我们的地方武装垮了不少,干部损失了不少,可是我们这些干部还活着。”周明说到这里,停下来往烟斗里装着烟末,然后凑到灯火上吸着,缓慢地说:“你们枣园区是敌人突击的重点,十个据点一千多敌伪军压在你们头上,人们看起来是屈服了,是不是?”周明的眼光锐利地看着他俩。

胡文玉回避着周明的目光,低下头悄悄地叹口气,使劲捏着手指头。

许凤仰起脸来,沉静地说:“不,政委,群众没有屈服,他们一直在斗争。”

周明说:“对,你所做的斗争县委都知道,我认为你做得非常正确。”

许凤忙说:“不,政委,实际上我没有做多少,都是同志们做的。由于我没有经验,伤亡了好几个同志。”她说着沉思地低下头。

周明嗯了一声说:“这我都明白,但是,你还是给党员干部做了个榜样。一个党员就要这样,哪怕没有任何人监督他,也要以生命来为党的光荣事业而斗争。来维护共产党这个光荣的称号。特别是一个党的领导干部,应该有独立进行斗争的气魄。可是许凤同志,你这样做的时候曾经怎样想过呀?”

许凤窘住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声地说:“政委,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心里只是仇恨,只想要打击敌人,为同志们,为群众报仇。”

周明点点头说:“对,心里应该经常想到祖国,想到人民,经常不要忘了打击敌人。经常只想到自己的人,迟早总要离开党的队伍的。好吧,现在请你谈谈,胡文玉同志,你们区情况怎么样?”周明严肃地盯住胡文玉。

胡文玉无力地说:“是这样,我正准备写个汇报。”

“不,我问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我想全面地布置一下。”

“我问你们区做了什么!”周明的眼睛射出愤怒的光芒。

“这,这个,这些日子我病了。”胡文玉擦着脸上的汗珠。

许凤替他难堪地扭开脸,瞧着窗户,白天会面时胡文玉和自己争论的那些话,又在耳边响起来。她清楚地意识到,胡文玉这些天没有积极领导斗争,不光是因为生病,还有思想问题在内。这必须让周政委了解。想着回过头来说:“政委,这些天他不光身体有病,思想也有病。他看不见抗日群众的力量,害怕了,畏缩了,光想争取‘合法存在’!”

胡文玉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看许凤,反感地啊了一声没说出什么,又低下了头。

周明竭力平静下来,吸着烟对胡文玉说:“好啦,胡文玉同志大扫荡以来的表现,县委基本上是了解的。县委研究了你的表现和你们区的情况,决定撤销你的区委书记的职务,调你回县委机关另行分配工作。”

胡文玉一听立刻面色惨白,突然低下头,好久没有言语。许凤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办,突然转过头来,看看胡文玉,悄悄地长叹一声,又惊愕地望着周明。

周明咳嗽一声,磕着烟斗,压抑着他那激动的情绪,对许凤说:“县委决定由许凤同志担任区委书记。”

许凤心里猛地一跳,望着周明惊异地说:“我?”

“对,你!”周明又望着胡文玉说,“胡文玉同志有什么意见?”

胡文玉慢慢抬起头来说:“我,我没有意见,可是我,我愿意留在枣园区工作。”

周明沉思了一下说:“你愿意这样也好。希望你用实际行动改正你的错误。就这样吧,我还要跟别人谈话,你们两人先商量一下,等一会儿再具体研究你们区的工作。”

周明要出去,许凤走到周明跟前小声说:“我们区还没有小队长。”

周明说:“小队长,县委已经决定派给你们一个勇敢的同志。”

许凤一听心中暗喜,忙问:“派谁来?”

周明说:“县手枪队的队副李铁同志。只是因为你们区地位重要,情况特别严重,才把他派去。”

许凤说:“这好极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来?”周明说:“已经通知他啦,大概现在他已经在路上了。”周明说完咳嗽着走了出去。

许凤和胡文玉默默无语地互相望望。胡文玉转过脸去,突然伏在桌子上哭泣起来,他哭得那样痛心,浑身都颤抖起来。许凤立在他旁边望望灯光,又望望他,不知是应该安慰他,还是应该批评他,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你也用不着这样!”

胡文玉抬起头来,用手绢擦擦眼泪激动地说:“这一回你高兴吧!”

“你这是什么话!”许凤气得心里一炸,眉毛一竖,反感地哼了一声,猛一转身向屋外走去。

“你回来!”胡文玉拉着她不放。

两个人对望着。语塞气喘,灯光摇闪。只听得村外水塘里传来一声声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