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大地欢笑了。
麦苗兴致勃勃地繁荣生长,遍野是绿油油的一片。草木吐出了青芽、绿叶,桃花接着杏花,在山谷间、田陌上盛开怒放,喷着扑鼻的香气。清清的溪水,潺潺地流着,像仙女身上美丽的飘带,从高崖上伸展到遥远的地方去。山崖上,半空中,林木间,莺、画眉、百灵、燕子、黄雀等等鸟雀,得意地飞翔着、鸣叫着,鸟鸣和着溪水的流声,在春风里轻轻地回荡。
青年战士杨军的年轻的妻子钱阿菊,坐在村外山脚根的小溪边,洗着杨军的和她自己的衣裳,春风吹动她的衣襟和垂在颊上的头发,春阳沐浴着她的青春的脸,她的影子倒映在清澈透明的溪水里,洁净的、柔和的而又健壮的身姿、面貌,在这个自然景色的画图里,显得分外俊美。她手里搓揉着衣裳,水花飞溅,嘴里哼唱着她家乡的江南山歌:
河东阿郎忙采菱哟,
河西阿妹妹洗头巾。
头巾抛到河东沿,
阿郎给我一把菱哟!
头巾包着一把菱哟,
菱里包着阿妹的心。
阿妹妹的心比菱甜哟!
阿郎的情比水深哟!
杨军仿佛听到了歌声,轻脚细步地向溪边走来。待他走近的时候,阿菊还在唱着。她听到脚步声,心一跳,截断了歌声,猛一抬头,见是杨军。
“知道我在这里?”阿菊问道。
“我当你躲到老鼠洞里去了!”杨军微笑地说,看看附近没有人,便坐在桥边的石头上,接着说:
“再唱一个听听!”
阿菊把指头上的水珠,弹向杨军的脸上,冷下脸来说:“你唱,我陪你!”
她收拾了洗好的衣裳,顺便擦了擦脸,理顺了头发,坐到杨军的身边,把杨军拿来的布包解开来,问道:
“做鞋子要这多布?”
“做四双!”
“先做一双两双,以后,我两个月做一双,带给你,包你赤不了脚。”
“给阿本、阿鹞也做一双!他们晓得你来了。”
“你告诉他们的?”
“我写的信不是给你看了的?定是黎青同志写信告诉军长,军长告诉阿鹞,阿鹞又告诉阿本的!”
“黎医生跟我说,把那张照片寄给军长去了。”
她把杨军赶早集买来的青色鞋面布和蓝条的鞋里布展放开来,揸量了杨军的脚,又揸量一下布的长短和布口面的宽窄。
“刚好,够四双的。会买!布不错,蛮结实。”阿菊说着,对着阳光照看一下布的质料,用力地抖抖。
“快点做!”杨军说。
阿菊知道他天天吵着要到前方去,心里本就有点不安,现在,买来了鞋布,催着快做,像是就要动身的样子,心就更是往下沉坠。她把鞋布卷叠起来,沉默了一阵,细长浓黑的眉毛迅捷地动弹一下,说:
“来得及,半个月做一双,两个月一定做好四双鞋。”
“要两个月!”杨军瞪着眼惊讶地说。
“手笨,有什么法子?”阿菊含笑地说。
“跟我卖关子!不高兴做,拉倒!”杨军把鞋布拿回到自己手里,恼闷闷地说。
“要糊鞋骨子,要纳底,要做鞋帮,要一针一线地绱。靠的两只手,又不是用洋机!半个月一双,还算慢?”
“当我外行?老百姓做支前鞋子三天两双。”
“我要就不做,要做就得样子好看,穿得舒服,牢靠,结实,经得住爬山过岭。”阿菊想了一想,又抖动眉头,轻快流利地说。
杨军脱下脚上的一只鞋子,送到她的面前,说:
“你看看!人家做得不好?”
阿菊瞧着鞋子,杨军补充着说:
“是苏中[1]老百姓慰劳的,跑了几百里,打了四五仗,你看底没有通,帮子没有坏,线没有绽。”
“鞋子做得不算坏。三天两双,除非她是天工神手,我心钝手笨做不出来。”
“两天一双,总做得起来吧?”
“什么时候动身?真的走啦?”阿菊在杨军的脚板上轻轻地拍了一掌,把鞋子套回到他的脚上,问道。
“说走就走!”他从衣袋里摸出张华峰、秦守本的来信,接着说:“你看!一个班捉四百多,一个班捉五百多,一个连总共捉了一两千。真倒霉!这好的仗,没参加得上!”
阿菊看着信,低声地念着,杨军的头偎在她的肩旁,给她指认着她认不出的字。仿佛信上的什么东西刺激了她,看完了信,亮起嗓子来说:
“你走吧!鞋子我赶工做就是!”从杨军手里拿过鞋布来。
杨军给他料想不到的伟大胜利所鼓舞、激动,同时,伟大的胜利也给他带来了恼恨和不安。他感到他负伤的最大不幸,不是自己的肌体受了摧残,遭到痛苦,而是失去了在莱芜大战里冲锋陷阵杀敌立功的战斗机会。同时,父母被害的仇恨,也激动着、催迫着他,使他不能够安心住在这个深山大谷的后方。
他的心飞向了前方,飞向了战斗。
但是,阿菊在他的面前、身边。仿佛明天就要启程动身和阿菊分别似的,他的心情显得沉重起来。他的理智告诉他,她在这里会得到组织上的照顾,会有工作做,同志们会关心她、帮助她。她能工作,她会生活,她肯吃苦,他可以离开她,她也可以离开他,但是他的情感却纠缠着她,使他放心不下,担着心思。
“我走了,你……”
阿菊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子,不是乐于在别人怜悯之下过生活的人,他没有把替她担心的话明白地表露出来。
阿菊早就知道杨军要到前方去。莱芜大捷的消息传来之后,她看到杨军那种欢天喜地的情绪,和因为没有参加战斗,跺脚懊丧,怨这恨那的样子,她很同情他,乐于他很快就到前方去。她前几天就对杨军说过:“你从前参军,我赞成,你当了英雄,很多很多人都称赞你、喜爱你,我也有光彩,我还能拖你的后腿?我来找你,就是为的要你上前线报仇杀敌!”她很爱惜杨军,不愿意杨军为了留恋她,在后方多留一天两日,落得人家说他给小媳妇拖住了后腿。她也爱惜自己,不愿意在杨军面前稍稍地表现出她有什么难处、痛苦、不安,影响到他的情绪,也不愿意给闲话让人家说,承担拖丈夫尾巴的坏名声。但是,杨军负过伤,肩背上的疤痕,深刻地印在她的心眼里。杨军这两天只是催她缝呀洗的,今天又特地跑到五六里外的地方去赶集,买来了鞋料,叫她赶紧做鞋子,她的心又禁不住地慌乱起来,明亮的眸子便渐渐地模糊起来。
“我?你不要管!”她的话说得很响,但却抑制不住地带着颤声,眼里跟着渗出了泪水。
“有什么困难?在这里生活过得来?”杨军轻声问道。
“有吃、有穿、有活做。过得来,没困难。”她说得很爽快。间隔了一下,她揩去眼泪,接着说:
“不要担心我!好待多待几天,不好待少待几天。你走,我也走!”
“走?到哪里去?”杨军惊异地问道。
“回天目山去!”
“反动派不害你?”
“我不怕!我当游击队去!”
“游击队?我们的游击队?”
“说得活灵活现,一共八十三条好汉,里面有两个女的,双胞胎两姐妹,十八岁,都能双手开枪。”
“真的假的?”
“听说打过反动派的汽车,缴了一门小钢炮,捉了九个俘虏。”
“真想回去?”杨军沉思了一阵,问道。
阿菊点点头,微笑着说:
“真的!好不好?”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不管!”
“那我明天就走!”
“怎么走法?”
“我能来,就能去!冻不坏,饿不死!”
阿菊说的玩话,但却像是真的一样。像是撒娇,又像是逞性子,她在用心眼儿试探着杨军,是不是舍得让她走。杨军仿佛没有识破她的心眼儿,呆呆地看着她。在他的感觉里,她比过去坚强得多,她的身上增长了女丈夫的气概。
“布给你,鞋子你自己做吧!”她把鞋布掷到他的面前,冷着脸说。
杨军把鞋布又掷还给她。
她又把鞋布掷到杨军手里。
在杨军又拿起鞋布掷给她的时候,她抓住了鞋布。于是他抓着鞋布这一头,她抓着鞋布那一头,两个人互相拉扯推攘起来。
年轻的夫妻仿佛回到了初恋的时候,在山下竹林旁边打闹逗乐的生活情趣里。
“要走,我们一道走!”杨军板着脸说。
阿菊突然一惊,水湿的眼睛直望着杨军。
“你!你也回江南去?”她惊惧地问道。
“唔!”
“真的?”
“唔!”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阿菊颤抖着身子,脸色皙白,哭泣般地说。
杨军却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见到阿菊神态不安的样子,起先惊异了一下,后又淡淡地笑了起来。
“你要走,我不走,怎么办?”杨军又沉下脸来说。
阿菊感到了温暖,定下心来,微笑着。
杨军告诉她,他在昨天晚上,把她要求参军的事跟留守处主任谈过,留守处主任已经批准她正式参军,她将和他一样,成为解放军的一个战士。
“是吗?”阿菊站起身来,兴奋地问道。
“是的!主任要当面跟你谈谈。”
阿菊用力地把杨军拉站起来,问道:
“也发军衣给我?也有这个?”她指着杨军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问道。
“都要发的!”
阿菊乐得几乎跳了起来,身子挺得很直,骄傲地笑着,和杨军并立在一起。
时近中午,炊烟在山谷里向山顶攀缘而上,和乳白色的云渐渐地连结起来。
在温暖的阳光下面,他们走回村子。在路上,杨军说:
“隔两年,部队打到江南,我们两个不就一道回去了吗?”
阿菊端着一盆洗好了的衣裳,腋下挟着鞋布,脚步轻快地走着,默默地笑着。
“四双鞋子,包管在你动身以前做好!要多做,你再去买料子来!”在村子口头,正要分手各回自己住处的时候,阿菊大声地对杨军这样说。
四十
“俞同志!把我的纪念品还我吧!”
当俞茜走到面前的时候,坐在床上的杨军突然地说。他伸过一条臂膀,拦住手里捧着药盘子的护士俞茜的去路。
“纪念品?”俞茜有点茫然,沉下脸来问道。
“是啊!你说替我保存的!”
俞茜昂起头来,锁着两叶浓黑的眉毛,竭力地回想着,药盘里的药瓶、玻璃杯,发着微微震响的当当声,仿佛在替她焦急似的。
“你忘了,我没有忘!在你那里休养四个多月了!”
“等我把药送给他们吃了再说吧!”
俞茜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喃喃着:“纪念品?”
俞茜送过了药,端着一盘空瓶、空杯子径直地走了出去。好像欠了账害怕讨还似的,她没有从杨军面前经过。
杨军的眼睛在病房里巡视了两三遍,没有看到俞茜的影子。于是,一面收拾东西,打着背包,一面自言自语着:
“弄丢了可不行!”
不知是谁在墙角上送过一句话来:
“不能比阿菊更宝贵吧?”
杨军低着头没有答理。
“你出来当兵,怎么也把她丢了的呢?”有意挑衅的声音又从墙角上跳跃过来。
对待这些同志的戏谑讪笑,杨军已经有了经验。他的办法是“由你说去!”他知道:还一口,他们就不是一发一发地放步枪,而是要连发连放地打起机关枪来的。
他们都很喜爱杨军,也很喜爱阿菊,并不像对待别人那样放肆,说一些粗野难听的话。大概是因为杨军要走,再不逗弄几句,便没有机会了,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阿菊怎么丢得掉?人家不是怀抱琵琶寻得来了吗?”从另一个墙角上蹦出尖锐的声音说。
“我要讨个老婆像阿菊这样漂亮、贤惠、能干……”
他还没有说完,便有人接上去替他说:
“就不当兵了!”
他不同意这样的接替,他说:
“我在世上,只活上三天就够了!”
“那你幸亏讨的是个瓜子脸、蒜瓣脚、坐下就扫地的大姑娘!”[2]大家都明白,这是句骂人的趣话,跟着这句话,屋子里腾起了一阵长长短短的夹着咳嗽的笑声。
杨军也笑了,他比谁都笑得厉害。他觉得这些话好笑,他们为了这样的话而大笑大咳,更是好笑。
一个胖胖的断了一只脚的伤员,精神振奋地坐了起来。他叫梅福如,因为他会唱会说,人家给他送个艺名叫“腊梅花”。他是一个六〇炮炮手,因为六〇炮打炸了,他的一只左脚受了重伤,给锯掉了。现在,伤口已经医好。他经常地唱唱说说,使人发笑,叫人喜欢,杨军跟他的感情很好。他的肚子里货色真多,读过很多武侠小说,为人又很是豪爽义气。在大家的嬉笑声里,他先咳嗽两声,亮亮嗓子,仿佛要登台表演似的。许多人预感到一番妙言妙语要从他的肚子里翻倒出来,都在出神地等候着,你一句他一句地吵嚷着:
“唱一段西皮还是二黄?”
“来一段武松打虎倒也不错!”
“还是‘莱芜大捷军威壮’吧!”
“一个钱不花,还点戏唱?”
“别打岔!准是一段精彩的快板!”
“腊梅花”开放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是全屋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明白,有着浓郁的兴味。
他侃侃地似说似唱地开言道:
“话说江南天目山,西连黄山,北接莫干山,南傍富春江,东临杭州湾、玉盘洋。怪石奇峰,青松绿竹,百花斗艳,百鸟争鸣,海浪滔天,江流荡漾等等名山胜水,丽色美景,我且按下不表。单表天目山出了个小将杨军,身经百战,算得个英雄好汉。比武松,武松有愧,比子龙,子龙不如。只因今番他伤愈归队,重上前方,我等不免有惜别之情。爱妻阿菊,又怎不临别依依?杨小将军到得前方,定将大显神通,英勇上阵,杀得敌人片甲不留,马死人亡,屁滚尿流,呜呼哀哉。诸位看客听者!当此战友临别,各出一点钱钞,割上几斤大肉,沽来几瓶老酒,一来送英雄登程上路,二来让英雄美女,一对小夫妻,重吃一番交杯喜酒。你我大家,同乐同欢,诸位意下如何?”
他一口气的这番说唱,像高山流水似的奔泻而下。好几个人替他打着拍子,直到他说完以后,还在啪啪地响着。他那坚实的天生动人的嗓音,抑扬顿挫的音乐节奏,使人听得非常悦耳称心,而且说到上阵杀敌,便两眉倒竖,牙根咬得格格作响,说到“重吃一番交杯喜酒”的时候,便满面带笑,斜着眼睛望着心中暗喜的杨军,真是具有一种感人的魅力。
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同声大喊道:
“赞成!”
这一来,使杨军又欢喜又感到窘困。他默默地望着大家,大家的眼光,正一齐地射向他来。他的身子禁不住地颤动起来,心也啪啪地加急地跳着,耳根的热流迅速地奔到脸上,顿时,脸涨得通红。
巧的是阿菊偏偏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看到他那不自然的窘迫的神态,又看到大家抿着嘴巴嗤嗤地笑着,茫然地问道:
“怎么的?”
杨军向她瞪了一眼,带笑地轻声说:
“你走吧!”
机灵的阿菊眨了一下机灵的眼睛,仿佛明白了是什么事情,便脸一红就走了出去。
阿菊走到门外,回过头来说道:
“黎医生叫我来喊你的!”
杨军没有立即出去,他觉得阿菊来了一下,就立即跟她出去,他们就又有话题了。
他故意在屋里留了好久,把打好的背包,反复地弄来弄去,等候大家那种微妙的心理感情慢慢地消失掉。
梅福如的说笑成了一致通过的决议。他扶着拐杖到大家床前收钱,一会儿工夫,他的手里抓满了红红绿绿的钞票。连伤口没有全好还不能起床的同志,也争着把钞票掷给他。
“谢谢你们的好意!到前方去的,不是我一个!”
杨军走到梅福如跟前,拦阻他向同志们收钱。
“不管他们!我们这个病房里只是你一个!”梅福如说着,推开杨军的手,继续把别人给他的钞票朝手里塞。
“医院里不会同意的!”杨军说。
“我们大家同意!民主!”斜躺着的二排长陈连说。
“你的上级都同意了,你还不同意?”梅福如张大眼睛说。
杨军阻拦不了,便走了出去。
太阳站上西南角的时候,阿菊在余老大娘门口收拾晒干的衣裳,梅福如肩胛下撑着拐杖咯哒咯哒地走了过来。他朝阿菊望了一眼,问道:
“杨班长要走啦?”
“哪一天还没有定。”阿菊手里折着衣裳,低声地回答说。
“刚才听说明天就走呀?”梅福如皱着眉头,故作惊讶地说。
阿菊的脸色略略沉了一下,一抬头,察觉到梅福如是装模作样有意地挑逗她,便放开嗓子微笑着说:
“明天走就明天走吧!”
“大家想挽留他多待几天再走!你可赞成?”梅福如欲笑不笑地问道。
“不赞成!”阿菊低着头快声说道。
“你不赞成我赞成!要走,得请我们吃杯喜酒再走!”梅福如憨笑着说,用手势做着端酒杯喝酒的样子。
阿菊慌忙地收拾了衣裳,羞红着脸颊跑走开去。
梅福如走到余老大娘门口,在门限上坐下来。
余老大娘坐在门里,面朝太阳,切着山芋片子,钝了口的刀,显得很笨重,一片一片切得很慢,眼也花了,片子切得很厚,嘴里叨念着:
“快下土了!连刀也拿不动了!”
“我给你切,大娘!”梅福如说着,从余老大娘手里拿过菜刀,在墙石上荡了两下,便切起山芋片子来。
“会吗?”余老大娘问道。
“会!”梅福如应着,刀在小桌子上咯咯地响着,山芋片子纷纷地仰倒下来。
余老大娘见到梅福如动作很快,摸摸片子切得很薄,张大脱光了牙的嘴巴笑着。她从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放到梅福如的手边。
“队伍上人个个能干,会打仗,会做活!”余老大娘称赞着说。
“要是阿菊来切,这几斤山芋,用不上一袋烟的工夫。”梅福如朝大娘望了一眼说道。
“是个能干人!说是杨班长的媳妇?”
“是呀!”
“成过亲啦?”
“成过亲。大娘,听阿菊说,她婆婆跟你老人家同年同岁,今年也是六十八,属羊的。”
“啊!也是个苦命人吗?”
“没听说吗?给反动派关在牢里!”
“她公公呢!”
余老大娘的辛酸痛苦,梅福如知道得很清楚。她的丈夫在三年前是八路军来往敌占区的交通员,因为一个汉奸告密,在那年冬天的一个夜里,给日本鬼子捉了去,吊在树上打死,连尸体都没能收得回来。二十一岁的独养儿子,前年腊月初八到潍县城里贩年画,给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抓了去,在解往烟台的路上,跟一大伙人一同割断绑在身上的绳子,打死两个押解兵逃跑,跑到路上,又给抓回去杀了。她儿子死的时候,离娶亲的日子只有二十来天。老大娘的这些伤心事,不止跟梅福如说过一次。她说一次就哭一次,哭得梅福如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他怕引起她伤心难过,关于阿菊公公被难惨死的事,便噤口未说。“大娘!你一个人起早睡晚,操心劳神,年纪老了,也没有个远亲近戚来帮帮你?”梅福如把话引岔开来说道。
“田有村上代耕队帮我种,收的时候,有人帮我收,旁的还能要人家帮我?没儿没女,老梅呀!……”余老大娘说着,又嗟叹起来。
“阿菊离了婆婆、亲娘,你也没个亲人,大娘,我替你老人家做个干媒!”
听了梅福如的话,大娘的脸色突然变了过来,眼皮不住地眨着,老眼放出亮光望着梅福如,唇边漾着微笑地说:
“我有那等福分?”
“你这大年纪,余大叔是老革命,怎么没有福分?大娘,我跟阿菊说去,叫她认给你做干闺女!”
余老大娘乐开了,赶忙收拾起山芋片子,抹净桌子,又给梅福如倒上一杯热茶,说:
“老梅,在我家吃晚饭,黄母鸡这几天连生了三个蛋,炒给你吃,不要走,我去打点酒来!”
她在鸡窝里摸出三个蛋来,给梅福如看看,又去摸酒壶。梅福如拦禁着说:
“大娘,等亲做成,再吃你的喜酒。”
“也好,等会儿找人选个好日子。”大娘眯着老眼笑着说。梅福如趁着余老大娘快乐的心境,跟她说妥就在今天晚上,叫杨军和阿菊搬住到大娘家里,成过亲的事照新成亲的事办,点红烛,贴红纸,盖红被,吃红枣。梅福如向大娘连连作揖地说:
“今天老历初六,逢双,日子好,太阳红彤彤的。大娘,恭喜你!”
梅福如给自己安排了一件紧张忙碌的工作,高兴得慌忙地走了。余老大娘比他更为紧张忙碌,像替儿子娶亲一样,把儿子准备娶亲用的大红被,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赶紧挂到门口的绳上晒着,回到屋里,就忙着打扫,找红纸、红烛、红枣等等。
阿菊站在黎青门口,一见梅福如走过来,回头就朝屋子里走。在梅福如喊她的时候,她已经跑到屋子里去。梅福如赶到门口,见屋里只是阿菊一个人,就坐到门口小凳子上,拿出一支烟来,对阿菊说:
“阿菊,请你找个火给我!”
这个人真有法门,你躲他也躲不掉。阿菊暗自地笑着,找了一盒洋火,擦着,替他点着了烟。
“这就对了,恭敬恭敬我这一条腿的神仙铁拐李,包管大吉大利,一团喜气!”
阿菊羞怯地笑笑,站在门外,喃喃地说:
“哪里学来的?这多顺口溜的笑话!”
梅福如吸了两口烟,回过脸来,态度正经地对阿菊说:
“不跟你说笑话。杨军是步兵班长,我是炮兵战士,不是上级,也是上级。我比他大五岁,不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兄长。如今,你从江南找到海北,千里迢迢地摸得来,他又要重上前线。我这个人,就是重情重义,爱做好事。”
他说得那么认真,亲切,恳挚,使阿菊不得不认真入神地听着。他看到阿菊肯听,也就说了下去:
“我跟余老大娘说妥,你跟杨班长搬到她家去住,夫妻团聚,旧事新办。别的不要你做什么,喊大娘一声干娘就行了。我断了一条腿,不说瞎话。阿菊,我这个人办事,穿钉鞋走泥路,步步落实,保险不出差错!”
阿菊的脸发起热来,从脸颊一直红到脖根子,她转脸朝向门里默默地站着,像呆了似的。
“吃了晚饭,就去收拾收拾!喜欢打扮,就打扮一下。”梅福如撑着拐杖走了。
阿菊平下心来以后,走到门口,望着颠颠抖抖的梅福如,颤声地喊道:
“老梅!”
梅福如回过头来,站在路上,阿菊却又呆愣住说不出话来。梅福如又一拐一拐地走回到门口来,问道:
“不要扭扭捏捏!怕什么,听我的!准不会错!”
“你的衣肘子坏了,棉花绽到外头,我给你缝两针。”阿菊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见到梅福如的衣服坏了,便灵机一动,对梅福如这样说。
“坏就坏了算了!不要缝!我还要去报告留守处主任,找指导员。”
“十针八针就缝起来了,不要你出手工钱。”阿菊从身上小布包里,拿出了针线。
梅福如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坐了下来,把膀肘抬起,让她缝着。
阿菊心里盘弄了许久,有话想说,却又羞于出口。针在手里运行得很慢,使得热心的梅福如着急起来,拐杖只是在地上敲打着说:
“好个机灵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傻大姐?随便穿两针算了!破衣破帽,红运高照!”
“你要跟他谈谈!”阿菊终于微笑着羞怯地说。
“你放心!我有法子。”
梅福如走了。阿菊眼里含着热泪,瞩望着他,喊道:
“有衣服拿来,我给你洗!”
梅福如没有听到,头也不回地走向留守处主任的门口去。阿菊回到屋里,觉得做这不是,做那也不是,正像一个要出嫁的姑娘似的,心情不安但又暗暗自喜地坐在床沿上。
四十一
为了躲避在梅福如创作的一幕喜剧里扮演窘困的主角,杨军从病房里出来以后,便悄悄地溜到营长黄弼休养的小屋里来。黎青也在这里,她坐在黄弼床前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红绿绒线,替她快要出世的娃娃结着小帽子。杨军进来的时候,营长黄弼正在跟黎青谈着他在鲁南看过的话剧《第五纵队》的内容,杨军觉得很有兴趣,便也坐下来静心地听着。黄弼的伤很重,头部绑着石膏,说话显得很艰难,但他的精神很好,慢慢地讲着,手还不时地做着剧中人的动作。这个故事说完,接着又说起尽是十多岁少年儿童组成的娃娃剧团演出京戏的情形,黎青和杨军都看过娃娃剧团的表演,黄弼谈着,他们也和着谈着。一直听到、谈到天近黄昏,在黄弼屋里吃了晚饭,杨军才和黎青一同离开黄弼的住处。
杨军以为梅福如创作的一场戏给他躲掉了,心情平静地回到病房里,打算把背包拿到出院伤员的住处去,可是背包不在床上。他问陈连,陈连说可能给谁送到出院伤员的住处去了。找梅福如,梅福如不在,他便到出院伤员的住处去查看,住处的屋子里一个人没有,大家都在外面场心里谈笑、做游戏。他把地铺上所有的背包仔细查看一下,始终没有见到他的背包,于是又走出屋子。转脸一看,隔壁余老大娘家门里门外挤着好些大人、孩子们,他刚走到门口,孩子们便跳着嚷叫起来:
“来了!来了!新郎来了!”
“不是的!新郎怎不穿件新衣裳?”
“是的!是杨班长!”
一个小男孩跑上来拉住他说:
“杨班长!做新郎,给点糖我们吃!”
余老大娘听到杨军来了,便连忙走到门口,但是杨军已经挣开孩子们的包围,红着脸跑走开去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村上人家点起了灯火,余老大娘家的灯火,显得特别明亮,大门敞开,光亮照得很远。
在黎青门前路边的一排枣树下面,杨军和梅福如走了对面,杨军正要开口,梅福如却敲着拐杖十分急躁地说:
“你躲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一条腿东簸西颠,张家找,李家寻!存心叫我下不了台是不是?”
“你这个做法不对!”杨军责备着说。
“怎么不对?”梅福如倚在树上,伸着脖子,瞧着杨军恼愠的脸色问道。
“你是叫我犯错误!”杨军板着脸大声地说。
“犯什么错误?”梅福如反问道。
“前方打仗,我在后方……”
“打仗!打仗就夫不夫妻不妻啦?”
“总归不大好!”
“什么不大好?打的是胜仗,又不是败仗!就是打败仗,夫妻就该不团聚,就该冤家不碰头?”
“大家不议论?”
“议论什么?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正正式式的夫妻,一不是拐带民女,二不是私配情人!怎么议论?哪个胡言乱语,惹得我拐杖发痒,敲他的脑袋!我跟留守处主任、指导员报告过了,刚才又报告了黄营长,他们都同意。你怕天、怕地?怕神、怕鬼?你说我做的不对,首长,同志,都说我做得对得很!”
杨军沉默着,心里的波浪渐渐地平缓下来。他靠近到梅福如的身边,低声地感激地说:
“你回去吧!”
“我送你去!”梅福如推着杨军的身子说。
“你先回去!不要你送!”
“不是我摆老,你到底比我小几岁,脸嫩!”
“你走吧!”
梅福如实在有些疲累,吸着了烟,猛猛地喷了两口浓雾,便撑着拐杖,向病房慢慢地走去。在病房的转角处,他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伸头瞪眼地望着枣树下面。枣树下面的杨军仿佛在扑打身上的尘土,理着衣裳,接着,他的影子移出了枣树阴,走向余老大娘的门口去。直到杨军走进余老大娘家的门里,梅福如才哈哈地放声笑着,回到病房里去。
杨军简直呆愣住了,余老大娘包着新的黑头巾,穿着一件带绣花边的古色古香的褂子,满脸是笑,亲热地拉着他的膀子。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他的慈祥的母亲。房门上,贴着红纸方和一张胖娃娃年画,房门口挂上了大半新的门帘。把门帘一撩,一张大炕上摊着他的毯子和白被单,上面摆着一床大红棉被。这等情景,杨军完全没有想到,他感到气氛过于浓郁,有点受用不住,但同时又感到从来少有的温暖祥和。他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平常的军服,跟屋子里的情景很不协调,不像是剧中的主要人物,而只像是前来参观别人婚礼的人。
“大娘,这是干什么?”杨军红着脸问道。
余老大娘睁大着昏花的但是发亮的眼睛,像是第一次看到杨军,在杨军周身上下打量又打量,从头上看到脚下,然后露着脱了牙齿的红牙板笑着说:
“我招了个干女婿呀!”“我认给你做干儿子吧!”杨军像对母亲说话一样地说。
“嘿嘿!嘿嘿!”余老大娘只是不住声地笑着。
杨军真的感到窘困,再也找不出别的适当的话来说,只好大娘笑着,他也笑着。
老大娘点起了一支红烛。红烛的红光,调皮地在他的红红的脸上摇来晃去。
他几乎流下泪来。
“我们结过婚了!”他对老大娘说。
“我知道,老梅跟我说了。这是我们山东的风俗。”老大娘笑着说。
阿菊来了,打扮得很像个新娘子。从家乡来到这里以后一直没有穿过的鱼白色的褂子,一条浅蓝色的裤子,肥瘦适当地穿在各部分长得很是匀称的身上,鞋子是前几天穿过的鞋头上绣着小蝴蝶的那一双,显然是穿过没有几次,和新的一样,小蝴蝶像是要飞起来似的。头发修整得很好,是黎青给了她一个鸡蛋,教她用蛋清洗过了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朗朗地发着亮光。她朝屋里一走,老大娘就抓住她的温热而结实的手,把她拉到烛光面前,像是初次见面,对她笑着,相着,称赞着:
“好长的眉毛哟!双眼皮,唔!五官长得多适称!乐意吗?做我的干闺女?”
阿菊红了脸,不住地笑。望望杨军,杨军点点头,她也就大声地笑着喊了一声:“干娘!”
余老大娘从袖子里拿出个红纸包儿,塞到阿菊手里,说道:“这是干娘给你的,几个长生果、红枣。”
干娘紧紧地抱着干女儿,干女儿也就倒在干娘的怀里格格格格地笑着。
好心的“腊梅花”办的这件事情,在短促的时间里,做得这样周到,余老大娘这等善良的心肠,使杨军突然地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局面,他惊奇、窘迫、惶惑不安,但又喜悦、愉快、感到幸福。
余老大娘到对房歇息去了,他和阿菊面对着坐了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山谷的春夜,静悄、安宁,像一湖无波的水。
夜空碧蓝无际,星光从窗孔窥探进来。
在去年四月,阿菊从家乡到部队驻地高邮城和杨军结婚,很是草率简单,没有今天这样的铺陈,结婚一个月以后,阿菊便回到江南去,杨军就上了前线。时隔一年的现在,竟在这里团聚,还张燃起红灯红烛来,真像是新婚似的。小夫妻俩的心里都有一种新鲜的欢乐的感觉。阿菊来了半个多月,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交弹心曲的真正时刻,可说只是今天上午溪边上的一次,不用说,在杨军,在阿菊,都是不满足的。现在,可以满足的机会来到了,两颗情深爱笃的心,便火一样地燃烧起来。
撩起门帘,进入卧房。一切音响都相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无波的湖水上轻轻回荡着的,仿佛只是他们两人心坎里吐出来的男欢女喜的声音。
四十二
过了一些时日,天气渐渐地暖热起来。
这是一个不大宁静的夜晚,村子里正在忙碌地磨面、碾米,路上又开始出现支前的队伍,牛车毂毂颠颠地走在山道上,吸烟的火光在纷纷的人流里闪烁着,像是藏在浮云后面的星星,一刻儿亮起来,一刻儿又暗下去。
黎青闩好了门,把闪动的灯光安定下来,在面前摊开信纸,她又在给沈振新写信。
杨军他们明天拂晓就要动身,电报今天上午九点钟刚到,要后方伤愈出院的伤员能到前方工作的立即赶到前方。她要在今天夜晚把信写好,交给杨军带走。她的生理变化,在最近个把月里显得很快,甚至使她发生了恐惧。走路是愈来愈觉得困难,坐上半个钟头就觉得肠胃和心脏一齐朝下坠,好像孩子就要落地似的。
阿菊坐在她的身边,手里拿着鞋底鞋帮,正在赶忙地锥针抽麻线。抽麻线的声音,嗤——、咝——地像风吹窗口的破纸似的,在她的耳边烦絮着。
“大概新的大战又要爆发了!”
她写了这么一句,就搁下笔来,想着。
前几天,她接到沈振新的回信,信写得很简单,说:“信和咸菜收到了!”“战役胜利结束了!”“望你注意身体,不要挂念!”“听到小杨家里的事,心里很难过。”就这样完了,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的身体怎样,生活怎样,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等等,统统没有提到。根据她的猜想,他定是快乐得很的,一个指挥员,他的部队打那么大的胜仗,他怎能不兴高采烈?他的身体定然是很健康、很正常的,一个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不大生病的,这个她可以断定。
“写些什么呢?”她问着自己。上一封信的大半篇幅是写的小杨和阿菊,这一回?……她转头看看阿菊,阿菊也正好在望着她,手里却还在“嗤——咝——”地抽着麻线。
“黎同志,这一回,不要在信上写我们的事情!”阿菊似笑非笑地说。
“为什么?”黎青感觉奇怪地问道。
“阿本、阿鹞全知道我来了!”阿菊噘着嘴唇说。
“阿本?阿鹞?”
“杨军说阿本来信说的。阿本就是秦守本,阿鹞是军长的警卫员李尧,不晓得军长的信他们怎么看到的?”
“啊?”
“阿鹞是个机灵鬼,他家离我们家只有三里地。”
她看到阿菊忙着说话,又忙着锥针抽线,牙根咬紧,全身使劲的那种神情,禁不住地大笑起来。
阿菊莫名所以地跟着大笑,笑声充满了屋子,连灯光也笑得不住地点头晃脑,她们两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跟着灯光同时晃动,比她们的嘴巴张得更大地笑了起来。
黎青在床上躺了一阵,坐起身来,一鼓作气地写完给沈振新的信。
她在信的末尾,用娃娃妈妈的口吻,向娃娃爸爸这样说:
“娃娃就要出世了,也许跟着下一次战役的胜利一同降生。那么,新,你就是爸爸了!我们就是双喜临门了!”
她把写好的信,重看了一遍。
纸上的字仿佛快乐得要跳跃起来似的,带着闪烁烁的光亮。
她一想到自己快做母亲,心里确是感到快乐和幸福,但当她看到信的末尾,说到娃娃快要出世,却又感到羞惭。她想把这些字句涂掉,或者重新写过,可是时候不早了,她也累了,便把信装进信封里去。
“明天一大早就走吗?”黎青问阿菊道。
“唔,四点半钟吃早饭。”阿菊开始绱第二只鞋子,埋着头回答说。
“鞋子赶得起来?”
“赶得起来!”
黎青拿起做好的一只鞋子瞧着。鞋底又硬又厚,又结实,麻线纳得那样密,像撒满了芝麻粒子似的,仿佛永远也穿不坏它,朝桌子上一放,平平稳稳,鞋头圆大,有点上翘,像只肥胖凶猛的小老虎。
“好!真好!”黎青满口地夸赞着。
阿菊从匾子底下又拿出三双来,样子和刚做好的一样,可是比了一比,却是大小不同。
“这是怎么搞的?有大有小?”黎青惊异地问道。
阿菊的手有些肿痛,停止了做活,两只手互相搓揉着,眉毛皱了皱。
“小杨的脚能大能小?”黎青取笑地问道。
阿菊指着刚拿出来的三双鞋子说:
“这一双是给阿本的,那一双是给阿鹞的!顶大的一双,他说是送给张华峰的,张华峰我不认得。”
黎青感动地长叫了一声:
“噢——!”
“我说就怕来不及,他说,来不及,他的不做,也得把他们三双做好!”停了一下,阿菊继续说:
“连今天八天,我赶出来了!手都肿了!鞋骨子是干娘帮我糊的。”
她把红肿的手指,放在灯光下面给黎青看了看。
“你跟小杨一样,好强好胜!不怪配成一对!”
“他说把送给人家的要先做,还不能做得比他的差。我要就不做,凭心也不能给他做得好,给他朋友的做得坏!”
阿菊手里的麻线又抽响起来,不知怎么,她突然抽得更快更有劲,用一种劳动者朴实的自豪的神态,露着一排洁白的米牙,望着黎青微笑着。不知怎么的,抽麻线的声音,在黎青的耳朵里,觉得好听起来,像什么虫子嘘嘘唏唏地鸣叫似的,又仿佛是合唱队女低音的尾声。
有人急迫地敲门,一听手心拍在门板上软松松的声音,就知道是俞茜。阿菊开了门,黎青生气似的迎头问道:
“什么事情这样急?吓得我心跳!”
兴冲冲的俞茜,歉然地笑着。
“护士应当是一个细心、耐性的人,只要她有一点粗心、急躁,她就违背职业对她的要求。”黎青像是大姐对于妹妹那样亲切,又像老师对于她的学生那样严肃地说。
“炮弹片找到了!”俞茜咕噜着说。
“这个东西找到找不到不重要,你把它忘掉放在什么地方,总是粗心大意的表现。”
黎青觉得俞茜是个淳朴的热情的青年,今年才十七岁,很聪明,谁的眉毛一动,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会做事情,很尽职。可是伤病员对她有意见,说她有偏心:对立过功的,战斗英雄,她就和气、殷勤,对没有立功的,她就冷淡,对干部比战士好,对高级干部又比中下级干部好,有点儿不平等。前些日子阿菊还没有来,还有人说她对杨军有同志以外的感情。特别是做事粗心,使伤病员不安,曾经分错过一次药,幸亏两种药都没有毒性,没有发生恶果。和阿菊一比,俞茜的弱点就更加明显。但是,黎青还是喜欢她,觉得她还年轻,过去没有受过认真的教育和锻炼,便趁着这个时候说了她几句。
可是,俞茜却不在乎似的,歪着小脸说:
“我放在药橱抽屉里的,那天性子一急,就没有想得起来。”
杨军走了进来,行色很匆忙。
“信给我吧!”他对黎青说。
黎青把桌上的信交给杨军,和悦地关照说:
“麻烦你,最好你能自己交给他,有些人喜欢看人家的私信。”紧接着,她又笑着转口说:
“我的信上也没有什么,不怕人家看。”
“不怕?你上次写给军长的信,怎么不给我看?”俞茜吊着眉头,手指头点着黎青的酒窝子调皮地说。
“你还小!”黎青抓住俞茜的手,捏捏俞茜的小鼻子说。
“你当我不懂?小说上写的那些信,才有味哩!”俞茜毫无约束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像一群鸭子过河似的,呷呷呀呀断断续续的。
杨军没有再向俞茜讨回炮弹片,可是看到俞茜总是有点不舒坦,便转过身子要走。
俞茜从床上跳下来,伸长着手,大声地说:
“给你纪念品!战斗英雄!”
炮弹片还在那个香烟盒子里,外面包上了原来没有的一层浅蓝色的布,真像是里面包着什么珍贵的纪念品似的。
阿菊拿过来解开一看,是齿爪狰狞的一片长长的铁块。她呆愣住了,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似的。她把披到脸上的头发向后一甩,想起了这个东西的形状,正像杨军背上的那个懒蚕样的伤疤。
“就是它?钻到这个地方?我的妈妈!”阿菊指着杨军的肩背,尖声地惊叫道。
杨军见到他的“纪念品”,被俞茜当作珍贵的东西,包上了一层布,便觉得那天对待俞茜的脸色是不应该的了,而且在全病房里她对他的看护是最尽职的,于是道歉地笑着说:
“俞同志,对你不起,我那天态度不好。我明天走了,谢谢你四五个月的照护。”
到了杨军面前,她就失去了抗拒的能力,仿佛杨军有一种魔力迷惑了她,或者有一种法宝降服了她,她竟然承认下自己的缺点,悔过似的说:
“是我粗心,是我不好,我对你的看护工作做得不好,你要原谅我!”
她好像孩子一样,小眼睛出神地看着杨军的发光的脸,像犯了过失期待饶恕似的。
“还是我不对!”
杨军说了以后,从阿菊手里拿过小布包来,塞进营长黄弼送给他的小皮包,皮包揣得饱饱的,里面尽是同志们托他带到前方去的信件。
杨军走出去以后,黎青问俞茜道:
“我说你粗心,你不承认,为什么对杨军当面检讨呢?”
俞茜毫不思索地像朗诵诗歌似的说:
“人家是英雄嘛!人家跟敌人拼刺刀!人家爬上一丈八尺高的城墙,冲锋杀敌!人家冰天雪地,游过一道大河,活捉鬼子兵!人家,人家比武松打虎还要勇敢,人家……你呢?我呢?”
她的眼睛直望着黑漆漆的屋梁,嘴里还在不停地说,“人家!你呢?我呢?……”她简直是沉入迷恋英雄的美妙的梦海里了。
俞茜的眼角上流下了泪水,流到红红的腮上,流到白白的颈项里,泪痕像滴下来的蜡烛油似的,发着光亮。
这使黎青非常吃惊,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那样过分的吃惊。阿菊看到俞茜落泪,手里的麻线嗤——咝——的响声停顿了许久、许久。
屋子里沉静了好一会儿。
心情惶惑的阿菊走到俞茜身边,劝慰着说:
“俞同志,他这个人的脾气不好,对我也常常这样。你别难过!”
俞茜还是躺在黎青的身旁,望着屋梁出神。
黎青笑笑,向阿菊摆摆手,手势的意思是:
“你弄错了,她不是怨恨杨军的。”
雄鸡叫过头遍,天不早了。
黎青又写了一封给姚月琴的信。
阿菊的鞋子赶成了,把八只小老虎在桌上排成了一队,得意地欣赏了一番,仿佛母亲端详她的娃娃似的,她开心地笑了一笑,然后把鞋子和黎青给姚月琴的信一齐放到针线盒里,回到她的干娘家里去。
夜风轻轻地拂着她的黑发,送给她一阵凉爽舒适的快感。
四十三
这天正吃午饭的时候,杨军得到通知:伤愈归队人员明天早晨出发到前方去。杨军饭碗一放,便去告诉阿菊,叫她把鞋子赶做起来。
“真的?明天就走?”阿菊急忙问道。
“这还能跟你开玩笑?”杨军说了一句,便匆忙地跑出去。“这样急促!”阿菊皱皱眉头说。
杨军高兴极了,他日盼夜盼的一天终于来到。他跑到留守处领受了带队出发的任务,拿了行政上和党组织的介绍信,接着又跑到黎青那里,黄弼那里,病房里陈连、梅福如他们那里,告诉他们他明天准定走,有信赶快写好交给他带去。他从病房出来,迎头碰到俞茜。
“什么事,急急匆匆的?”俞茜问道。
“明天要走了!”杨军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答说。
俞茜沉愣一下,手在衣袋里探探,紧接着便追赶着喊道:“杨同志!杨班长!”
杨军站定下来,回头望着俞茜。俞茜赶到他的面前,摸出一个花布面的小笔记本来,笑着急促地说:
“请你给我写几句话,签个名。”
这件事情,杨军没有做过。他感到很困难,一时想不出怎么写,写几句什么话。俞茜把没有用过的簇新的小本子打开,指着封面里的头一页,抓住杨军的手,恳求地说:
“就写在这里!随你写什么。”
杨军觉得很难推却,嘴里说:“我不会写,写不好!”手却又情不自禁地摸在胸口的钢笔上。在俞茜的催促、恳求和迫切期待的目光下面,他为难了一阵,终于蹲下身子,在本子上写了“胜利”两个字,停下笔来。
“只写两个字呀?”俞茜噘着嘴唇哼声地说。
杨军自认只写两个字确实太少。可又真的想不出别的字句来写,便在“胜利”下面又写上两个“胜利”,并且在三个“胜利”后面都加上大大的惊叹号,看看俞茜,俞茜还是不满意,他擦擦额角上焦急的汗珠,皱起眉头想了一想,又写上“毛主席万岁!”“朱总司令万岁!”两排大字和大大的惊叹号,把本子还给俞茜。
“写上你自己的名字!”俞茜拉住他命令似的说。
他只得在纸角上又写上“杨军”两个字。
字很大,笔画很有力,俞茜认为像是英雄写的,连声地笑着说:
“谢谢!谢谢!”
在走向归队人员住处的路上,杨军匆忙的脚步渐渐地变慢起来,俞茜要他签名纪念的事,惹起了他的什么心事。仿佛发生了强烈的感触似的,胸口有些震荡,皱着眉,低着头。
到归队人员的住处布置了出发的准备工作以后,他走到村头上一家卖杂货的小店里。他想定要买点东西留给阿菊。
他在小店的货架子上瞧来看去,觉得没有合适的东西。店里的货物很少,大部分是香烟、黄烟、火柴、火刀、火石、红绿纸等等,他想去赶集,太阳已经斜上西南,大集、小集都散了。他走出了小店,在店门口站了一阵,重又回到店里。店主人问道:“同志,想买点什么?”
杨军摇摇头,但却仍旧站在小柜台边,睁大眼睛在货架子上搜寻着。
“罐子里有麦芽糖,新做的。”店主人拿出一罐糖来,接着说:
“不买没事,吃点尝尝!”
店主人敲了一块麦芽糖放在他的面前。杨军说声“谢谢”,推开了糖。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选定毛巾和肥皂,每样买了一联。
回到余老大娘屋里,阿菊不在。他把东西刚刚放下,忽听门口摇皮鼓的声音,走出来一看,一个货郎担子正向门口走来,走到门口,担子就放了下来,仿佛知道他要买点什么似的。好几个大嫂、大姐、大姑娘听到货郎鼓的声音,慌忙地跑来团团地围着货郎担子,这个要买这样,那个要买那样。杨军好奇地走近前去,站在她们后面,伸着头,瞧着担子的小玻璃橱里花花绿绿的货色。
“杨班长,给你女将买一点!”一位大嫂回过头来,笑着说。
杨军笑笑,眼睛还在注意地瞧着那些货色和大嫂、大姐们买的是些什么东西。
大嫂、大姐们买好东西走了,货郎担子正要上肩,杨军说:“我买个小镜子。”
货郎打开担子的玻璃盖,他拣了个绿边的鸭蛋形的小镜子。
他在几种梳子里,拣选了一阵,又拿了个看来结实经用,但是样子蠢笨的枣木梳。
“买给女同志用的,这个样子好看。”货郎指着有色彩的化学梳子说。
于是,他改买了一把大红的化学梳子。
天黑以后,杨军身上带着这两件东西去找阿菊,阿菊正在黎青屋子里给他赶做鞋子,他觉得梳子、镜子不便拿出来,当俞茜把炮弹片给他以后,他便到病房里去跟同志们告别。
病房里围着一大团人在梅福如的床边,正在谈着关于杨军的事情。
一个伤员把手掌托着腮,膀肘垫在枕头上,笑嘻嘻地问梅福如道:
“那天杨军夫妻在老大娘家洞房花烛的事,你是怎么办的?老大娘怎会一下子就答应借屋借铺的呢?”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天了,梅福如一直没有公开,他怕引起一些闲言闲语使杨军不快活。现在杨军要走了,有些同志又问起这件事情的骨骨节节,梅福如觉得说说也无大关系,便有板有眼地说:
“说来也很简单。为人办事说话,首先要知心摸底。余老大娘你们都见过的,是个面和心善的人。我到她家拉过两回呱,晓得她孤苦伶仃,夫死儿亡,跟她说了十言八语,就提出把阿菊认给她做干女儿,一听之下她真是喜得眉笑颜开。……阿菊是个白蛇精转世的伶俐人,你想,她还会不愿意?杨军,跟他办这件事,只好牵马过桥,给我一说一哄,也就过桥上路了。……嘿!同志哥,人生在世,就要多做几件好事,我这个人,头一倒就呼呼大睡,什么缘故?我尽做好事,心在当中。”
梅福如那种豪爽、侠义的气概,充满着良心自慰的得意的神情,使得每个人不但觉得好笑,而且不能不衷心地钦佩他。
杨军走了进来,灯光给一堆人遮住了,屋子里黑洞洞的,大家没有看到他。
杨军坐到二排长陈连面前,问他还有什么话交代。陈连净剩了一些硬骨头的手,牢牢地抓住杨军的手腕,颤抖了几下,吃力地咳嗽一声,眨着有神无力的眼睛说:
“我这条腿没有用了!我还想打仗。我只有一句话,你告诉连长、指导员,我是个共产党员,我还要战斗。”
话很简单,杨军却深深地受到感动,紧紧地抱住他的排长,胸口猛烈地弹动着。
“别的我都会忘掉,对蒋介石,对七十四师的仇恨,我不会忘掉!永远的!一辈子!”
陈连的眼里迸出仇恨的火花,在黑黑的屋子里闪烁着它的光辉。
同志们见杨军前来告别,便回到自己的铺上去,他们想到自己还不能跟杨军一齐走,已经一个大战役没有参加得上,再一个战役,又是不能参加,心里便涌起恼恨和痛苦的波浪来。
杨军和许多同志握了手,每一只手都传递给他一种强烈的战友的感情,它们汇成一种热流,和着他的血液,在周身激动起来。
他坐到梅福如的身边。
梅福如用他那颀长有力的臂膀,像箍桶的铁环一样,紧紧地搂抱着杨军。
“你有什么话在信上没有写的,我再替你口传一下!”杨军紧握着梅福如的手说。
“小兄弟!我那个不要脸的妈妈,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给蒋介石军队一个军官拐跑,我的老子,给他们两个用毒酒活活地害死!你们不是看到我很快活吗?是的!我快活!我是在共产党的队伍里才这样快活的,悲酸苦痛埋在我的心底下!我一只脚没有了,你要看见刘团长,能跟军长说一句更好,我希望能给我装一只假脚,我在上海看到大马路上有得卖的,天津也有。怕就怕办不到。我想装上这只脚,还是跟敌人干!我不打六〇炮、掷弹筒了。听说缴了榴弹炮,我去开榴弹炮,我发誓要百发百中,把敌人打得粉身碎骨,尸分八瓣!叫他们尝尝炮弹片的辣味!你不是要把炮弹片还给七十四师吗?我替你还,不用愁,总有那一天!”
梅福如的声音很低沉,但是爽朗有力,牙根咬得格格作响,使人感到有一股烈火燃烧在他的胸膛里面。
他是团部炮兵连小炮排的炮手,在这里,只有他是炮兵连的伤员,关于他的父亲、母亲的事,他从来没有跟谁提过。
杨军恍然地觉得这个人不但可爱、可敬,而且在他的身上潜藏着无限的远远没有用完的战斗力。他所特有的那等英雄气概,活跃的生命力和这些出自肺腑的充满仇恨、蔑视、鄙视敌人的言语,在杨军的心目里刻下了这样一个鲜明的塑像:他是永远不会向敌人屈服的钢一样坚强的人物。
听了梅福如的话,许多人都默默地坐起身来,都不禁在心里对自己感叹着说:
“他不只是个会说会笑的人啊!”
杨军带着激愤、沉痛的心情,辞别了战友们。
营长黄弼睡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他的头部缠裹着层层纱布,纱布和肌肉当中,夹敷着硬骨骨的石膏。他的头安静地板板地放在枕头上。他的脸瘦得可怕,没有一点血色,黄惨惨的,几乎只剩下皮和骨头了,两只眼睛下陷得很深,好像就要沉下去似的。但是,它发着炯炯的顽强的光辉,仿佛是两颗永远不灭的亮星。
他的两只大手安静地摊在身边,蓝色的弯曲的筋络暴露得很明显,两条长腿稍稍崛起,盖在被子里面。
他安静平坦地卧着,嘴唇不住地微微抖动,舌头不时地探出来,舔着干燥的唇边。
杨军常到他的营长这里来,他觉得安慰安慰他的营长是他的责任。为了使他的营长高兴,连他和阿菊搬住到余老大娘家的事情都对黄弼谈了。他觉得让这位上级首长能够笑笑,心里舒服。但是,他又怕来,他一看到他的营长那样艰难地躺着,那样的瘦弱,就感到难受。
杨军在一会儿以前,从这里拿去营长送给他的皮包,要说的话,营长已经对他说过了。可是,在他从病房里出来以后,脚步不由自主地又拐到营长的小屋里来。
他沉默地站在营长的床前。
“都准备好了?”黄弼喃喃地问道。
“准备好了!一共三十八个人,编成一个排,要我带队。”杨军用最低的声音说。
“也该当排长了!现在带一排人,以后要带一连人。”
“我还是当班长!”
“当班长的人多了,用不着你当了!”
“营长还有什么话交代吗?”
“把阿菊留在后方,放心吗?”
“跟黎青同志做点事情,她能管她自己!我才不挂念她!”
黄弼的唇边漾出了一丝笑容。
杨军仿佛感觉到营长在笑他说了违心话,咬着嘴唇笑了一笑,好像这样便赎回了不坦率的过失似的。
黄弼思索一下,把杨军的粗壮的手握在自己干枯的手掌里,用一个中指伸来缩去地摩着杨军的手背上丰满的肌肉,仿佛这个小动作使他感到愉快似的。
他的闪着顽强的光辉的眼睛望着屋顶,语调低沉地说:
“我们这个队伍,勇敢,这是革命军队的天性!要记住!光凭这个天性是不够的!要讲究战术!不讲究战术,自己吃亏!流血,牺牲,有什么了不得!一根鹅毛!一片树叶子!带着士兵吃亏,革命吃亏,那是罪过!……技术也很重要!到前方去,四大技术[3]要苦练!有炮、有枪打不中敌人,敌人就不怕我们!……”
“吐丝口战斗好险啦!差一点点就打不下来!……”
“不要怕人家说你怕死!……”
“我受了伤,想了多少天数,就是这几句话!”
他的话是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吐出来的,他吐得很吃力,但是他吐了出来。像一粒一粒明亮的珠子,从他的心底下弹出来似的。珠子弹出来以后,就弹击着杨军的心壁,仿佛还激起了像指头猛地弹在钢琴键子上的那种声音,沉重、响亮,拖着绵长的余音。
“我把这些话,永远记住!告诉教导员去!”杨军把每一个珠子在心里点数了一遍,然后低沉地说。
黄弼的笨重的头,微微地颤动一下,像是一阵冷风侵袭了他,杨军急忙把他颈项上的被子塞好。
“程教导员!没人告诉你?”
杨军吃惊地睁大眼睛,摇摇头。
“唉!到苏团长那里去了!”
他的深陷的眼珠,突然冒出火来似的只是闪闪抖动,接着,两个眼井里就涌出碧清的泉水来。
“营长!”
杨军悲泣着低沉地喊了一声,伏在营长的身边。
营长的干枯的手抚摩着杨军的脖子,他感到青年的身上有一种足以使他消除一切悲酸苦痛的温热,立即停止了呜咽和泪水的奔流。青年感到营长的手掌也是温热的,像是春天的阳光那样。
黄弼突然兴奋地说:
“希望下一仗能够消灭七十四师!好个强盗队伍!”
听了营长这许多话,杨军受到最深刻的感染,同时也感到最大的满足。营长的血的经验教训,像禾种一样,撒种到青年一代的心田里。
营长向杨军扬扬手,闭上眼睛,安详地睡了。
杨军在营长小屋的门外,徘徊了许久。
夜空缀满银色的光点,明天还将是一个晴天。
他回到住处,炕上躺着一个军人,定睛一看,见是阿菊,便高兴地问道:
“军装领来啦?”
听到杨军的脚步声,转脸朝里躺着的阿菊,高声大笑地跳下炕来。她站直身子,挺着胸脯,显露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兴奋得颤着嗓音说:
“下午领来的,胸章刚刚钉上。你看!怎么样?威武不威武?”
杨军笑着端详一阵,像教练新兵一样,教阿菊两脚并立,两手垂直,眼睛望着前方,新兵阿菊也就照样地做着。“很威武,就是有一个缺点。”杨军评量着说。
“什么缺点,袖子长了?”阿菊问道,在自己的周身寻看着。
“风纪扣没扣上!”
阿菊摸着领口,杨军靠近前去,替她扣上了风纪扣。
“我明天也走。”阿菊坐到炕沿上,拍拍胸口,说。
“又想回江南去?”杨军问道。
“跟你一齐上前线!”阿菊扬着手,做出一种英武的姿态说。
杨军放下皮包,阿菊把黎青给姚月琴的信交给他,笑着说:
“有空,你也写封信给我。”
“有话说就写。”
“没话说就不写?”
“嗯!”
“话在你肚里,我也不知真的有话无话!”说着,阿菊指着炕前小橱上的肥皂、毛巾问道:
“前方肥皂也买不到?你的东西够重了,还带这个?”
“是留给你用的!”杨军说。
“好大的人情!怕我脸上有灰,给我两块肥皂!”阿菊把肥皂、毛巾推到杨军面前,冷笑着说。
杨军摸出小镜子来,也冷笑着说:
“这个人情怎么样?”
阿菊连忙抓过小镜子去,说:
“这还不错!这里有卖洋货的!”她照着镜子,洋洋洒洒地笑了起来。
杨军又拿出大红梳子来。
阿菊想不到杨军能够买上这么两样东西,在分别的时候送给她。在她的记忆里,从她跟杨军六七年前定情相爱的时候起,到去年结婚,现在团聚,他送给她最合适的物件,就是这个鸭蛋镜子和大红梳子。她愉快极了,照照镜子,梳梳头,梳梳头,又照照镜子。她看到杨军的脸是红酣酣的,自己的脸也是红酣酣的,她真是从心里喜到脸上。使杨军欣喜的,是阿菊也准备了送给他的礼品:除去赶好了四双鞋子以外,还有上好了袜底的两双新袜子,一件背着他做好的夹背心。阿菊把这些东西真的当作礼品似的,一样一样轻拿慢取地放到杨军的面前,娇声地说:
“看看,做得怎么样?”
“哪来的布?”杨军拿起夹背心来,问道。
“是我把棉袄拆掉做的。”阿菊说,把夹背心的里子翻转过来,送到杨军的眼前。
杨军一看,背心里子的正中,用丝线绣着一朵金钱大的红菊花,不禁惊叹地说:
“绣上这个!你真想得出来!”
见到杨军感到满意,她便格格地轻声地笑着。
夜深了,杨军脱了军衣,准备睡觉,她就趁便把夹背心穿到他的身上。
“合适吧?正好护住这个地方!”阿菊端详着,抚摸着杨军肩背上的伤痕,微笑着说。
“不肥不瘦!在我身上量过的?”杨军笑着问道。
“量尺寸做衣服,还算本事?”阿菊自得地说。
小夫妻俩谈了一阵临别的话,杨军打了一个呵欠,阿菊便拉开被子让他休息。
“说走就走,不能多待一天?”阿菊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鸡叫三遍喊我!”他在睡下去的时候,拍拍她的肩膀说。
她在沉思着什么,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月光明亮的窗口。他抬起头来,又大声地说:
“听见吗?鸡叫三遍喊我!”
四十四
余老大娘家的一只雄鸡,比谁家的鸡都要赶尖,过早地而且粗声粗气地在窗外的鸡栏里叫了起来。
仿佛二遍刚刚叫过,就叫三遍了。
阿菊用被子把杨军连头带脑地盖上,让催人的鸡鸣声不给他听见,然后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向东方的天际望望,她觉得时间还早,一点亮影子也没有。
可是鸡又叫了,远处近处的一齐叫了起来。
到前方去的同志们住的隔壁大屋里,点起了灯火,已经有人说话。
回到屋里,干娘正在灶上忙着,灶膛里的火,向灶门口伸着火舌头,映红了老人多皱的脸。
她轻轻地拍拍杨军,她既想把他叫醒,又不愿意他马上就醒。
“能多睡一分钟,就让他多睡一分钟吧!天大亮,太阳出来再走不好吗?这又不是打游击!”阿菊无声地自言自语着,手里在收拾什么东西。
余老大娘揭锅盖的声音触动了杨军的耳鼓,他突然一惊,把被子使劲一掀,跳起身来,使得阿菊的身子吃惊地晃了两晃。
“妈呀!好大的气力!”她惊叫着说。
“为什么不喊醒我?”杨军气粗粗地责问道。
为了掩饰,阿菊向房门外喊问道:
“干娘,鸡叫过三遍了吗?”
干娘和干女儿串通好了似的回答说:
“刚叫过。人家的鸡不还在叫吗?”
杨军的眼睛在黑暗里瞪着阿菊。
阿菊点亮了灯,拨着灯草说:
“临走还跟我发性子?”
她把杨军的鞋子顺了一下。杨军拔起鞋子,就慌慌张张地收拾着东西,找这样,这样不见,找那样,那样没有。
阿菊看他那股着急的劲儿,噗哧一声笑起来。
“早就给你收拾好了!”阿菊坐到他身边说。把打好的一个青布包裹放到他的面前。
杨军一一做了检查,没有发现漏掉什么。
杨军急急忙忙地漱洗以后,就跑到隔壁的大屋子里去。
大屋子里的同志们正在呼呼啦啦地吃饭,杨军觉得时间的确还很早,心也就镇定下来。
阿菊到大屋子门口喊杨军回来吃饭,杨军出了大屋子,她伸长脖子向里面瞧了一瞧,准备到前方去的同志们穿的一色新军服,跟杨军的和她的一样,草绿色的。
“排长嫂嫂,吃饭!”不知是谁嚼着小菜叫道。
“不客气!”阿菊挺镇静地回答了一句。
阿菊走了以后,吃饭的人仿佛加了一样新鲜菜,津津有味地七嘴八舌地谈论开来:
“不该叫嫂子!”
“叫什么?”
“叫同志!人家参加了革命工作。”
“同志?她不是杨军的老婆?”
“叫老婆也不好听!”
“叫什么?叫太太,更难听!”
“叫夫人!”
“呸!又不是做大官的!”
“有一回,文化教员说的,顶好叫‘爱人’!”
“咦!我叫不来!”
“你叫什么?”
“叫孩子他娘!”
“没有孩子呢?”
吃饭吃菜的声音,碗筷碰击的当当声,和着哗笑声,加上门外鸡叫四遍的喔喔声,夹杂交响地腾了起来。
拂晓,空中迷蒙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一些鸟雀在看不清楚的树木上、田野里喳喳地叫着。
杨军背着打得十分结实、但是显得肥大沉重的背包,在大屋子门口吹响了炸耳的哨子。
在队伍前面,他精神抖擞、声音洪亮地宣布道:
“我们都是身上有伤疤的人,为了赶到前方投入战斗,今天的路程是七十里,过一座山,不高,五百二十米。”
有一个同志伸伸舌头。
杨军大声问道:
“走得动走不动?”
所有的人一条腔地高声回答:
“走得动!”
声音冲破薄雾,太阳的橘红色的光辉从海底升上来,天际挂起了彩色缤纷的帷幕。
小小的队伍开始出发,后面跟着一百多个挑着重担的民工,他们挑的是修械所突击加班赶造出来的中型、大型的手榴弹和迫击炮弹等。
阿菊穿着她的新军服,鞋子还是绣着小蝴蝶的那双,没戴军帽,头发给大红梳子梳得很光,和俞茜、她的干娘她们站在队伍必经的路口,瞩望着队伍,瞩望着杨军。
在杨军快到身边的时候,阿菊的心加剧地跳动起来,她想起五年以前送杨军参军的情景:那是在自己的家乡,那时候,杨军和她都还是不大懂事的孩子。现在,是在远离家乡的山东,杨军长得那样壮,成了英雄;自己呢,也成了个革命军人。想到这些,她有些难过,但又很快乐,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又酸又甜的滋味。
杨军走到她的面前,脚步似乎放慢了一点,阿菊正想说句什么,队伍里和送行的人们的几百双眼睛,仿佛一齐向她投射着逼人的光箭,她想好的一句什么话,便在众人的眼光下面给逼得慌忙遁走,她的身子也就微微地震颤起来,像是大冷天喝了一口热汤,很舒服,但又有些经受不住似的。
这时候的杨军却朝着余老大娘、阿菊和俞茜她们这一堆人一边走,一边说了一声:
“大娘,打了胜仗,我写信给你啊!”
谁都明白,杨军的这句话是对余老大娘说的,也是对他的阿菊说的。
阿菊自己也很明白。她会心地笑了,像昨天夜晚在小镜子里笑的那样。
俞茜的小眼睛盯了阿菊一下,火速地跑走开去。
杨军,队伍,沐浴在红日的光海里,脚步走得那么有力,那么轻快,仿佛腿上装上了车轮子似的,只是向前,只是向前疾驶。
他们越过绿色的田野,走上山坡,隐入到远处的深谷里。
阿菊回到黎青的门口,黎青问道:
“我没有送送他们,走了吗?”
“走了!”阿菊喃喃地说。
“跟你说了什么?”黎青又问。
“什么也没有说,头都不回地走了!”阿菊装傻地笑着说。
俞茜拍着手跳跃着说:
“说的!我听到的!”
“他是跟老大娘说的!”阿菊低沉着脸,轻声地说。
“是说给老大娘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
听了俞茜的话,阿菊把热辣辣的小圆脸,扭向门外,无声地痴笑着。
猛一抬头,阿菊的眼睛在远处青青的山脊上,发现了杨军他们一行队伍的影子。在她凝神定睛仔细看望一下以后,才认出在那青青的山脊上的,原来是一排挺拔的马尾松。
* * *
[1] 苏中指江苏省中部地区,即长江北岸,淮阴、淮安以南,黄海以西,运河以东地区。
[2] 瓜子脸、蒜瓣脚、坐着用尾巴扫地,是狗的形象。
[3] 四大技术系指射击、投弹、刺杀、爆破四项军事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