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重雪为群山披上新装,发着光亮的山沟,像是一条一条银带,萦绕着山腰,把山和山亲密地环结起来。天气,在飞舞了半夜一天的鹅毛雪被尖峭的西北风遏止以后,显得刺骨冰心的寒冷。

在四天以前布置了当前备战工作、待令行动的军部,昨天深夜发出紧急通知,命令全军团级以上的干部,除去留一个人管理事务以外,全部在今天上午九时到达军部住地吴庄参加会议。

从周围的村庄出发,军官们跨着快马,在铺上白毡的山道上,带着紧张的战斗的心情,奔向他们的军司令部。

会议场所安置在吴庄附近山洼里的一个庙宇里面。

十几盆木炭火,在会场里熊熊燃烧,冒着青烟。但是,庙宇里的空气,还是逼人的寒冷。身穿棉大衣或皮大衣的军官们挨挤着围在火盆旁边。

墙壁上挂满了地图,一幅标示当前敌我兵力分布的战争形势图,触目地挂在墙壁正中。图上标志的红色的蓝色的箭头,密密地纵横交叉着。只要注目一看,就会感觉到战云密布,狂暴的战争 风雨就要降临。

军长沈振新坐在火盆边和干部们随意地谈笑一阵,看看时间到了,便走到挂在正中的形势图跟前,指着图向军官们问道:“这张图你们都看过了吗?”

“看过了!”有几个人同声回答说。

军官们停止了随意谈笑,放下手里弄火的树枝,注视着沈振新和他指着的地图。

“形势严重得很啦!敌人企图全部消灭我们啦!要跟我们华东战场上的三十万解放军决战,在这些山地里面把我们一口吞下肚呀!”

他警告着说,眼光凝注地望着前面。会场上静止了一切声音,空气突然紧张起来,火盆里冒着的青烟,也停滞在屋子里,使得气氛显得更为凝重。

“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我们当前的敌情是这样:南线敌人以徐州作为指挥中心,以八个整编师共二十四个旅二十万人的兵力,沿沂河、沭河分三路向临沂方向齐头并进,压逼我们。你们不是已经听到炮声吗?敌人距离我们脚下不到一百里。北线敌人,从济南、明水、淄川、博山出动,共计三个多军五六万人,同南线配合行动,压逼我们。现在,我们处在敌人南北夹击的形势下面。我们的死敌蒋介石,下了最大的、也是最后的决心,企图压逼我们在沂蒙山区决战,把我们华东野战军消灭……”

有两个人在沈振新的语音停歇的当儿,附着耳朵,说着什么。

在沈振新乌亮的严厉的眼光下面,他们立即停止了耳语,重新挺着胸脯,严肃地等候着沈振新的继续讲话。

“战争就是这样,不是敌人消灭我们,就是敌人被我们消灭!”沈振新端起他自备自用的浅蓝色搪瓷茶缸,呷了一口腾着热气的浓茶,然后覆上茶缸盖子,神情比较开始的时候镇静了一些。

接着他宣布道:

“野战军司令部决定我们这个军,配合兄弟部队从后天开始行动,参加这次大战。在两天以内,我们要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我们的方向,原定向南,跟张灵甫的七十四师再交交锋,现在决定向北,张灵甫留着,把猪养肥了再杀,油水更多一些。向北跟向南是一样的,消灭敌人,粉碎敌人的攻势!”

沈振新说完以后,站定好几秒钟,才坐下去。

军官们浮动起来,嘁嘁喳喳地交谈着:

“真的来跟我们抢山头啦!”

“南北两路三十万人!这家伙打起来可热闹哩!”

“上南面就好,再跟张灵甫碰碰!”

“‘烂葡萄’没吃头!我同意,再敲一下‘硬核桃’!”[1]

“王耀武、李仙洲的骨头也不软啦!”

“我还没有料到战役来得这样快哩!”

“西北战场怎么样?听说胡宗南加紧进攻延安?”

“……”

天空里突然传来大批敌机的吼声,接着是距离不远的炸弹爆炸声、机枪扫射声。

像是战斗已经开始了。

丁元善还是往常的神态,微笑着站立起来,用他的手势告诉军官们静坐下来。他的清脆的嗓音一出现,纷乱的谈论便停止下来。他沉静地以中等速度说起话来:“蒋介石反动派,原定三个月解决问题,后来又改为六个月解决问题。他的解决问题,就是消灭我们的全部力量。从七月十三日苏中泰(州)宣(家堡)第一个战役算起,现在是十二月底了!……已经五个半月,问题没有解决!同志们,还有半个月,蒋介石的兵是三头六臂呀?是钢人铁马呀?就是会使孙猴子的金箍琅琊棒,再有十五天,他也不能解决问题!这是肯定的预言!听说,现在又改为一年解决问题了。同志们,蒋介石的限期改期,是他们的老传统。”

“从跟红军开始打仗的时候,就是限期三个月!”师长曹国柱插了一句。

军官们,连沈振新在内,一齐哄笑起来。

“西北、东北、冀鲁豫、华东四个战场上,战争的火都烧起来了。我看,这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是的确要解决问题的。自然,是我们解决问题,不是反动派蒋介石解决问题。我们要全部消灭反革命的力量!敌人不是发动全面攻势吗?同志们,我代表你们,也代表沈军长跟我自己,对敌人的全面攻势,表示热烈的欢迎!”

说着,丁元善把手掌做成鼓掌欢迎的样子。

“你们欢迎不欢迎呀?”沈振新向人群问道。

军官们以笑声和坚毅的目光,肯定地回答了沈振新的问话。

“……和平的幻想应当彻底打破!要通过战争换取和平。我们不要走省力的平坦的道路,要爬山,要爬高山,上高峰!形势是严重的,斗争是艰苦的,长期的。有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我们的胜利,不用怀疑!你们要从军事工作上、政治工作上、后勤工作上保证本军任务的彻底完成!……”

丁元善的话说完以后,军官们得到十分钟的休息,纷纷地跺着僵冷的脚,抢先地围到火盆边去,恢复他们的随意谈论:

“这下子张灵甫可打不到了!”

“他来,我真的欢迎!说他武装到了牙齿,看看他的牙能不能耕地?”

“我主张,要吃吃硬的,‘烂葡萄’有什么味道?”

“蒋介石就是这种脾气,狠狠地揍一顿,就要老实一些!”

“我赞成!要打,打他的主力,打不到张灵甫,就打胡琏!七十四师、十一师,两个吃掉他一个!”

“十一师、新五军,刘邓那边会收拾他们的!”[2]在一盆火的周围,大家正谈得热乎乎的,潘文藻走来冷冷地插了一句:

“严重啊!困难多得很啦!”

谈话的人好像没有听到似的,照样地谈论下去。有的拨弄着炭火,互相地嬉闹着。

“战争,就同这盆炭火一样,越拨弄,越烧得旺盛,以后就要渐渐地熄灭下去。”潘文藻拨着炭火说。

“老兄,你有什么高见?发表发表!”

“对!坐下来作首诗吧!”

“诗?文学,我不懂那一行!”

潘文藻感到气味不投,说一句,走到另一个火盆边去。

会场上的空气和人们的情绪,恰似海上的波浪,一波一波地起起伏伏,正在沸腾的谈笑忽然又默止下来。所有的目光,集中到从门外进来的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身上。

她是机要员姚月琴。

留在前方的女同志非常稀罕,就是文工团的女同志也留下不多了。几乎所有军官的爱人、妻子,都安置到后方的工作岗位上去。军官们在这样风雪严寒的时候,看到一个女同志,真是感到惊奇和快慰。何况姚月琴的模样生得很俊俏,白润的小圆脸上,活动着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冻得微微发红的两腮,不但不减损她的美貌,而且成了一种美的装饰。她一进屋子,就立刻感受到强大的威胁,低着头,以快速轻巧的步子从人空子里穿过,走到沈振新的面前,从挂在左肩的皮包里,拿出一份电报交给沈振新。她越是这样羞怯,军官们却越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没有戴帽子,黑发被寒风吹得有些紊乱,有几片从树上飘落下来的雪花沾在上面,颈项里绕着一条发着光亮的深绿色围巾。

冬天,绿的色调特别地使人感到清新可爱,好像有一种强烈的魅力一般,诱惑着好几个人的眼睛,紧紧地注视着它。

顷刻之后,这些具有特异的敏感的军官们,便将目光和注意力转移到沈振新、丁元善、徐昆他们的脸色上,和他们正在入神细看的那张电报上。虽然,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军官们无从知道,也明知沈振新可能要向他们公告,但军官们却还在努力地观察着沈振新他们的神情变化,猜测着电报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有人甚至还从最早看过电报的姚月琴的脸色上,竭力地寻找判断电报内容的根据。

沈振新在电报上签了字,眉头稍稍颤动一下,丁元善在电报纸上指点指点,嘴角上现出微微的笑意,随后,军首长们和几个师首长小声谈话,军官们的眉目和脸色,都跟随着这些神情、动作发生变化。

休息时间延长到半小时之久。这半个小时的紧张程度,比军官们在会议开始的时候,听取沈振新讲话的情形是大大地超过了。

“我说的,情况严重啊!你看军长的神色!”潘文藻拍拍陈坚,悄悄地指指军长,低声地说。

“可能回头向南,吃大的!”刘胜自语地说。

“管他向北向南,打就是!”陈坚说,拨着盆里的炭火,炭火炸起了一群火花。

“不知道派我们什么任务呢?”刘胜从陈坚手里拿过小树枝来,拨着炭火说。

“等一会儿,军部不谈,师部还会布置的。”陈坚说。

“要是挨到打阻击战,可就糟啦!”

“不是不可能的!这要看野战军给我们这个军是什么任务。”

“不要讲话!开会啦!”军官里有一个人大声叫道。

手里捏着电报纸的沈振新,像是火线上的战士握着即将向敌人投掷的手榴弹似的,表现出十分威严的气概。他脱下身上的皮大衣,清了一下喉咙,跟他往常一样,把目光在人群里扫射了一周。

军官们安静下来,完全是听候战斗命令的神情和姿态,全神贯注地望着沈振新的嘴唇。

等候带回原报的姚月琴,得到参谋长的告知,电报暂时留在这里。她便在一个火盆旁边,烘了烘冰冷的手,然后沿着墙根,绕到人群后面,站在门限上入神地望了威严的沈振新一眼,才回过身子走了出去。

“这是野战军首长拍来的十万火急的电报。任务没有改变,执行任务的行动改变了。因为情况跟一天以前不同了。就是说,北线的从济南、明水、淄川、博山出动的敌人,提早了两天,加快了速度,已经到达新泰、莱芜、吐丝口一线。”

沈振新把下面的一张电报纸,翻到上面来,继续地说:

“让我把电报上的一段,念给你们听听,要求你们特别注意!”

他停顿一下,看看军官们的确是在特别注意倾听,便以他那特有的钟声一样响亮的嗓音朗读道:

“命令你们接电后,毫不迟疑地立即行动,日夜兼程赶到莱芜以北吐丝口附近地区,积极配合友邻部队,不顾一切牺牲,战胜一切困难,火速投入战斗,干脆地歼灭全部敌人!”

他把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清楚,念得有力。他的语音富有着激动人心的鼓动性。

朗读以后,大概经过了两秒钟的肃静,一阵突然的掌声爆发出来。沈振新对这一阵响应战斗号召的掌声感到满意。好像在紧张战斗的时候需要兴奋剂似的,他吸着了香烟,喷出一口烟雾,然后以轻快的坚决的音调宣布道:

“原定后天开始行动,决定提早到今天下午,你们回到驻地,马上进行紧急动员。具体的布置,会后各师到参谋处去领取书面通知。”

沈振新坐了下去,但是会场上浮动起来,发出了嘁嘁喳喳的表现出神情不安的声音。因为丁元善站起身来准备讲话,浮动和嘁嘁喳喳的声音,才又静止下去。

他们确是搭配得最为得当的一对——军长和军政治委员,沈振新坚毅、果敢、热情,具有一种逼人的英武气概。他的说话,总是那么干脆、爽朗,能够最大限度地吸引人们的视听。丁元善呢,身材比沈振新稍稍矮小一点,但又稍稍肥胖一点。同样的使人感觉到,在他的面前,永远没有打不败的敌人,永远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任何人都没有不能向他倾吐的心曲。在语言的表现力方面,也有强烈的煽动性,但那是以这样一种风格出现的:轻松、愉快、富有幽默感。在任何一次大的会议上,如果只听到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人的讲话,干部们就认为是一种遗憾,只有两个人都见到了,而且都讲了话,才感到真正的满足。

丁元善以高声的说话,使会议的尾声显出耀目的光彩:

“你们愁的是粮食,你们一到目的地就领得到,肚子是不会同你们打仗的!民夫,大批的实在来不及,已经派出一批干部到支前司令部去了,到目的地,也会满足我们的需要。路上,百把里路,应当自己解决困难,军后勤部组织了临时的二梯队,带不动,非要不可的,交给二梯队。带不动,可要可不要的,坚决不要!摔掉它!不打埋伏!不要让大大小小的包袱,把我们变成个走不动的骆驼!连老婆、爱人都送到后方去了,一些小坛小罐,还不能扔掉呀?”

军官们的哄笑声,荡漾在屋子里。

“我说的不是笑话,从你们自己到每个战士、炊事员、饲养员,都要再做一番检查,没有用的、用不着的,心痛,也得忍痛牺牲!梁副军长昨天夜里已经出发到前面去,战斗的具体部署到目的地决定。”丁元善最后补充着说。

军官们走出庙宇,放晴了的天气格外寒冷,好像要对人民解放军与困难做斗争的顽强性给以更严格的考验似的。屋檐口,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的白色冰柱,刀口样的风,从山崖上扑面而来。

军官们的心情却是滚热的,他们纵上马背,扬起鞭子,驱策着马匹,踩踏着坚硬光滑的冰雪地,比来的时候更为急迫地奔回到驻地的村庄去,和奔赴战斗已经发起了的战场一样。

十六

李尧和汤成在替沈振新清理物件,打行李囊子,按照沈振新的意见,再精简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这几本书怎样?重咧!”汤成问李尧道。

“‘精’过一次了,这几本是他经常要看的。”李尧说。把几本书塞到铁皮箱子里去。

“这个呢?也不轻咧!”汤成提着两袋围棋子,摇了摇问道。“你还不清楚?休息的时候,除了下棋,他还有什么玩的?”李尧说着,又把围棋子放到箱子里不受挤压的地方。他知道棋子是贝壳做的,容易压坏。

结果,清下来一本字典,一个茶叶筒子,一块端石砚台。

“怎么样?就把这些东西‘精’了吧?”李尧问道。

坐在桌边看着行军通知和路线图的沈振新,向放在地上的那些东西看了一眼,接着拾起那本翻旧了的字典,揭了几页,然后又扔到地上,说:

“好吧!”

军司令部的驻村上,队伍忙碌地整理行装,准备干粮,喂马,上鞍子,送还居民的用物,检查群众纪律,向居民告别,集中到后方去的人员、物资等等。

居民们跟着紧张忙碌起来。有的拿着扁担、绳索到队伍里去,为队伍运送行李、物资。有的拒绝队伍里人的亲自送还,把门板、铺草、椅、凳之类的东西,自己取回到家里去。有的在和队伍里人谈话,留恋地询问着:

“什么时候再来呀?”

“要带点胜利品给我们哩!”

“天这样冷,刚下过大雪就要走!”“再住两天就是一个整月,满月走不好吗?”

在人们奔来走去的这个时候,姚月琴却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脸上呈现着痛苦和不安的神色。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姚月琴今年二十一岁,是个不知道忧愁的天真活泼的人。

在最近的一个多月里,她异乎寻常的快乐,工作也做得勤快。她的内心里,蕴藏着自豪气和骄傲感。她觉得留在前方工作,是一种光荣。能够坚持在前方工作的女同志越来越少,她所在的机要、电台工作部门,只是政治部的新闻台,还有一个报务员和一个译电员是女的。在司令部的各个部门的四百多个人员里面,女的只是她一个。她是最先了解敌情我情和战争形势、领导意图的人,她知道规模巨大的战争就要来到,她热望能够和战争在一起,时刻呼吸到战争的空气。单是华东战场上,双方就有几十万兵力,在激烈地斗争。这是怎样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呀,她对她这一时期的身体健康非常满意,比从前更强壮了,走长路也不感觉过分的劳累。“有些男同志还不如我哩!”她心里常常这样说,也对她的心上人胡克和别的男同志公开地夸过口。她记得她那天送别黎青的时候,黎青对她说的话:“要经得起锻炼,留在前方工作,是幸福的。”是的,她享受了这个幸福,她自信她将长远地享受这个幸福。今天上午她走过会场的时候,她的幸福感和骄傲感,特别显得深切。满屋子的军官,没有一个女性,除她以外。队伍就要向前进军,大战就要来到。她有些惶惑 ,但更多的是兴奋和快乐。她不时地抚摸着她的绿围巾,好似绿围巾就是幸福和快乐的象征。

可是,她竟然忧愁起来,眼眶里滚动着泪珠。

半个小时以前,机要科长万长林通知她,决定要她到后方去工作。

当她听到万长林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万长林问道:

“什么后方前方的?”

“决定你到后方去工作,派一架电台到后方去,你跟着去。”

“真的?”姚月琴还是抱着怀疑态度,张大眼睛问道。

“已经决定了!”万长林明确地说。

姚月琴知道,在战争里面,特别在形势紧张的时候,“讨价还价”是不允许的,任何人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决定。但是,她的愿望和自尊心逼使她要挽救已经决定的局面。她向万长林问道:

“能不能调别人去呀?”

“赶快准备一下,去后方的人,马上集合出发。”万长林对她的问话不加考虑地说。

万长林走了以后,姚月琴闷坐在屋子里,一直坐了十几分钟,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好像全身已经麻木了似的。

她想不出决定她到后方工作的理由。她能工作,能走路,能吃苦。“我是女的?女人的命运就是到后方去?”她突然感到女性的悲哀,这也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她揩了眼泪,大步地走向万长林的屋子里去,她想争辩一下,竭力地争取留在前方。到了万长林门口,万长林正在为她准备密码本子,她的脚还没有站定,万长林就向她说:

“密码本再等一刻钟来拿!”

还有什么话好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腰一扭,走了出来。

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得又小巧又结实的背包,向她嘲笑似的斜靠在墙脚根。她为的在前方生活,把许多心爱的东西从背包里清除掉。一本《我的大学》送给了胡克,在清掉这本书的时候,她觉得她正生活在战争的大学校里,她下了决心让这个活的大学来教育自己。一本保持了五年的照相簿子,寄存在铁路南边一个地方工作的女同志那里,她相信那是很难再回到自己手里的。那上面贴满了从她的童年到高中毕业十多年来的照片:她的朋友的、同学的照片,她和她姐姐、妹妹三个人在小溪边洗脚的照片,和黎青站在一起笑着仰望高空的照片。……这些东西已经咬着牙齿牺牲了,现在,却要她到后方去。那里,听不到炮声,看不到战争,看不到报纸,听不到消息,把人会闷死的!她懊恼地这样想。

院子里有人叫着:

“到后方去的,准备集合,在村子东头!”

姚月琴的脸涨得通红,冻得微微发紫的两腮有些痒痛起来。

她从墙脚根愤怒地抓起背包带子,把背包提在手里,任它碰打着自己的腿。正要出门的时候,和她相处得十分亲热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她们一个叫林素云,一个叫吴秀莲。

“姚姐姐,这双鞋子送给你!”吴秀莲迎着她说,把刚做好的一双青布鞋子,塞到她的手里。

“我不要,用不着!”姚月琴苦笑着说,把鞋子还给吴秀莲。

“你不快乐吗?嫌鞋子做得不好?上面钉了带子,穿上包管跟脚。”林素云说着,从吴秀莲手里拿过鞋子,朝姚月琴手里硬塞。

姚月琴没有接受,鞋子落到地上,林素云把鞋子拾起来,插到姚月琴的背包上去。

“你到后方去,鞋子还能不穿?尽是山路!这是我们姐妹两个连夜赶出来的。你不要不行!”

“这是我们的心意!好姐姐,你带着吧!”

林素云和吴秀莲争抢着喷着唾沫星子说,不让姚月琴张一下口。

姚月琴感到痛苦加上痛苦,两个小姑娘的话,针一样地刺着她的心肉。但她不能不抑制它,她不能在两个小姑娘的面前,泄露她内心的隐痛。

她终于强笑起来,亲热地抚摸着两个小姑娘冻得冰冷的脸。

“谢谢你们,小妹妹。”

姚月琴和两个小姑娘一同走了出去。

姚月琴在院子里接受了机要科长给她装着密码本子的皮包,沮丧地走向集合地去。

在经过沈振新门口的时候,她习惯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接着就跨进门去。

“小姚呀!又来了电报吗?”沈振新问道。

姚月琴没有做声,望了沈振新一眼,低下头去。

这使沈振新诧异得很。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李尧和汤成,偷偷地望着她的脸色。

她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腮上的肌肉发着颤抖,眼眶里渐渐地涌出了泪水。

“有信带吗?”姚月琴挣扎着低声地说,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哽着似的。

“带什么信?”沈振新不解地问道。

“他们要我到后方去!”姚月琴噘着嘴唇说。手里的背包沉重地滑落到地上。

“你跟电台到后方去?”

“唔!”

“你走路不行?身体不好?”

“我从来没有掉过队!没叫人搀过、扶过!”姚月琴揩拭着泪水淋淋的眼,愤然地自豪地大声说。

“这有什么难过的?到后方也是工作,也是为的战争胜利。那里有军械厂、被服厂、医院,工作也很重要。淌什么眼泪?二十岁出头了吧?入了党,还是小孩子?”沈振新恳切地说。

姚月琴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黎大姐说写了两封信给你。你不回一封给她?”

“你告诉她,信,我收到了。我没工夫写信。”

参谋长朱斌匆匆地走进来,姚月琴便拾起背包,缓缓地走了出去。

朱斌把地方支前司令部拨来两千多个民夫、三百副随军担架的事报告了沈振新。

“民夫、担架已经到啦?”沈振新问道。

“路线已经开给他们,要他们在今天夜里赶到目的地。”朱斌答复说。

在朱斌要离开屋子的时候,沈振新对朱斌说:

“不要把一些年轻力壮的人送到后方去!能工作的,可以留在前方的,还是留在前方。让这些人在艰苦的生活里锻炼锻炼!他们经过锻炼,才能够认识战争,认识世界,认识他们自己。”

“小姚不肯到后方去?”

“年轻人有上进心,争强好胜,这种心理,引导到正确的方向,就是斗争的积极性,不要轻易伤害这种积极性。他们幼稚、脆弱,也要经过锻炼才可以老练、坚强起来。把我们部队的朝气都磨掉了,还成个部队?还有什么战斗力?我说的不是指小姚这一个人。在我们部队的建设上,应该注意这一点!这是十分重要的一点!笨重的物资,要转移到后方去,机关要精干,战斗部队要充实,人力还是要集中在前方。”

“他们说她跟胡克谈恋爱。她的工作倒是很好的,进步也很快。”朱斌微笑着说。

“他们不谈恋爱?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古怪,好管闲事!总是要青年人像个老实头!谈恋爱,不妨碍工作,不违犯纪律,管它干什么?”沈振新有些恼愠地说。

“我去查问一下看!”朱斌走了出去。

姚月琴沉闷地坐在集合地的草堆边,冷风吹凌着她,她也没有把松散下来的绿围巾围紧,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在一小堆雪上无意识地乱划。不远处林素云和吴秀莲的笑声传来,她急忙把身子移转到草堆的那一边去,躲避了她们的目光。两个小姑娘跑到草堆附近,看看姚月琴不在,便又匆匆地跑走了。

姚月琴的姐姐是黎青的朋友,黎青常和姚月琴的姐姐在一起,也就和姚月琴相熟。黎青来到部队里两年以后,姚月琴高中毕业,便由于黎青的关系,投奔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姚月琴想起她三年来的生活,是在学校里、家庭里从来没有梦想到的。她在部队里度过一年多的战争生活,那是在江南天目山地区,抗日战争的最后一年。抗战胜利以后,她度过不到一年的和平生活。

现在,她又进入了新的战争生活。在她的感觉里,现在的战争生活跟过去大不相同。过去的,她曾经感觉到新奇、有趣,给了她不少的幻梦似的印象。现在的,却不是幻梦,而是引导她真正地进入人生,进入到斗争的红火里。她觉得她已经茁壮成长,内心里渐渐地孕育起追求真理追求理想世界的蓓蕾来。“是的!不是小孩子了!”她也常常这样鞭策着自己前进。可是,今天这件事,使她突然地受了重重的一击。理智竭力地阻止着她的悲哀、怨愤,但是,她的理智的控制力到底还很薄弱,她的脸上仍然禁不住堆满愁容,泪水也禁不住滴落下来。仰头看到山头上的白雪,阴暗的天空,寒鸦在眼前飞过,她这时候的心情的色调,就更加灰暗、沉重起来。

使她稍稍改变了不愉快的情绪的,是机要员谢家声也来了。

他把背包放到地上,和她坐在一起。谢家声的脸色和她同样的沉闷抑郁,她竟没有觉察得到。这时候的姚月琴得到了宽慰,以为有了一个相熟的同伴,去后方的机要工作人员,不只是她一个人了。

可是,天天在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两个人,坐到一处来,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完全像是互不相干似的。

姚月琴知道,谢家声是快三十岁的人,平时不爱活动,患有胃病,病着的时候,工作照样的勤恳、负责。同志们多次建议要他到后方去休养,他还是一直坚持留在前方工作。

“你也到后方去吗,老谢?”姚月琴终于轻声问道。

“把皮包、密码本子给我!”谢家声脸色平板地说。

“给你?”姚月琴惊讶地问道。

“给我!”谢家声还是无表情地说。

姚月琴恍然地理解到谢家声是来代替她到后方去工作的,她的心里突然发亮起来,愁容从脸上顿然消逝。当她看到谢家声不愉快的神情的时候,她那卸着皮包的手却又停了下来。她觉得这是损害同志间感情的事,用别人的不愉快代替自己的不愉快,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应该,何况是一个革命者?这时候的姚月琴,感到处理这件事情的困难,惶惑而又不安。她思虑了一下,然后决断地说:

“还是我去!”

“我去!”谢家声争执着说。

“我不愿意,你也会不愿意的!”

“我不会怨你!前方,我比你生活的时间多!”

姚月琴的手抓住谢家声的臂膀,感激地叫了起来:

“老谢!”

“我的身体不大好。是组织决定的。后方的工作,也是工作,也是要有人做的!”谢家声从姚月琴的身上取下皮包来。

姚月琴默默地缓慢地从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皮包,把密码本子给谢家声看了一下,然后拿出自己的零星东西,把皮包、钥匙、密码本子交给了谢家声。

队伍集合的号声响了,姚月琴围好绿色围巾,把鞋带子扣扣紧,背包背到身上,向谢家声道了一声“再会,老谢!”便怀着兴奋喜悦、但又掺着歉然不安的心情,走向开赴前线的队伍的集合地去。

十七

抗拒着猖狂的西北风的袭击,迎着轰隆轰隆的炮声,踏着高低不平的冰滑的山道,精神抖擞的队伍,向着敌人所在的地方滚滚奔流,一浪赶着一浪,起起伏伏。

所有的人都十分明白,他们是在进行双重意义的竞赛:和兄弟友邻部队竞赛,看谁先和敌人交锋接火;和敌人竞赛,看谁能够在早一分钟得到先机之利。时间的宝贵,只有战斗者才会有最真切的感觉。战士们的脚步走得多么轻快有力啊!迫切的战斗要求,使他们忘却了疲劳,使他们把行军看作就是战斗的本身。

“怎么?听不到炮声?给他们跑掉了?”手里扶着一根小树干走路的张华峰疑问道。

“你的耳朵有问题!”金立忠说。

张华峰把挂下来的帽耳拉起,注意地听了听,说:

“唔!隐隐的,怎么越走炮声越远了?”

“不要焦心这个吧!焦心的,是你脚上的虎头崮!”秦守本在他们后面递上话来。

一提到虎头崮,战士们便兴奋起来,好像提到他们的故乡和家一样。

“虎头崮早就看不到了!”

“还想看到吗?光秃秃的一个大和尚帽子!”

“不要愁,有你爬的!”

“你们看,那不就是一个吗?”

许多人的眼睛在四下寻觅着山崮。

“哪里有?说鬼话!”

“你眼光不好,怪我?”

虽然风在呼呼咆哮,有的人戴着口罩,有的人拉下帽耳,讲不清话音,听不清说的什么,但却一路地说着笑着。战士们都有这个经验:走在路上谈谈笑笑,既是“缩地法”,又可以征服疲劳和饥饿。

经过连日带夜地轻装战备行军,在夜晚十点钟光景,队伍到达一个丘陵地带,停止下来。

村庄上漆黑漆黑,没有一个人家有一星灯火,每一个人家的门却是敞开着的。门前的地上,睡着四腿捆绑着的猪、羊,笼子里挤满着鸡、鸭。车子上捆绑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牛和驴子在槽上嚼着枯草,背上驮上了装满粮食、山芋等等的筐篓。被子、棉花胎、衣服,捆成了大包裹,放在炕上,连锅也离开了灶腔,用绳子捆扎起来,拴在扁担梢上。人们在屋子里默默地闷坐着,幼儿像战士的背包一样,背扎在大人的背后。他们没有一点声音,眼睛在黑暗中互相惊惶地望着,准备随时逃难到别处去。看来,一声说“走”,只需三五分钟的短促时间,除去房屋、土地以外,他们可以把所有的财产全部带走。

队伍蓦然地进了村子,使居民们大吃一惊。这完全是出乎他们意外的,他们恐惧、惊慌,可是已经来不及逃走、藏躲。大人们一慌乱,孩子也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秦守本他们走到屋子门口,用手电筒一照,人们慌张地挤藏到门后和屋角上去。

“老乡,这是干什么呀?”

“是我们!不是反动派!”

“把灯点起来吧!”

人们这才有些明白,原来不是灾难的降临。

“是八路吗?”一位老大爷问道。

“是八路的弟弟新四!”[3]秦守本大声地说。

“要点灯吗?离这里不远啦!”老大爷担心地说。

“有多远啦?”

“二三十里,大炮够得着哩。”

“大炮有眼睛,也看不到这样远!”

“下晚有一炮就打到庄子后面,一条牛给打死了。”

老大爷终于从筐篓里摸出了油灯,点亮起来。

居民们暂时地解除了恐惧,但同时又感觉到战争的更加逼近。战士们看到居民准备逃难的惊惶现象,也就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了战地,置身在战斗里面。

就在这个时候,恰恰有几颗炮弹飞落到附近,轰然爆响起来。老大爷连忙去吹灭灯火,战士们阻止了他。

“不要怕!这是瞎眼炮!”

“要跟他们打吗?”老大爷问道。

“来了,不打干什么呀!”王茂生说。

老大爷听不懂王茂生的海门话,疑问着。安兆丰拍拍手里的枪,学着山东话大声地说:

“咱们来,就是跟他们干的!不要跑!”

外边传来嘈杂的和哭泣的声音,战士们跑了出去。

一群从北面来的难民,牵着牛羊,背着孩子,妇女们和孩子们哭泣着,一个扶着棍子的老太太骂着说:

“当炮子的,遭天雷打的!……都是些强盗、畜生!”

有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躺在一块门板上,头上裹着层层的布,血,浸透到布外面来。老太太和两个女孩子,坐在旁边泪涕交流地痛哭着。

队伍移让出一间屋子,给受伤的和难民们安身。

从这批难民的口里了解到,敌人正在砍伐树木,拆毁房屋,构筑工事,同时拉牛、宰猪,翻箱、倒罐地进行抢劫。这个受了伤的人,挨了国民党匪军的殴打。

“唉!”张德来叹了一口气。

“马上就打仗了!还叹气!连叶玉明那笔账,也要记到蒋介石头上!”秦守本气愤地说。

张德来对秦守本的说话不大同意,他望着秦守本,冷冷地说:

“叶玉明是演习死的。”

“我同意班长的意见。要是蒋介石不向解放区进攻,我们还不会参军哩!不参军还会到虎头崮演习?我们演习,为的要跟反动派打仗。归根到底,蒋介石不进攻,不逼我们下山东,叶玉明就不会死!”王茂生有些激动地说。

“我也同意!”夏春生、安兆丰、周凤山同声地说。

秦守本对王茂生给他的支持,把他的意见作了有力的申说,心里很是满意,但又感到有些惊异。他向王茂生和所有的人瞥了一眼,从余仲和的手里拿过半截香烟来,眨着眼睛吸着。

王茂生从那天晚上,在雁翅峰和秦守本谈心以后,忧郁的心情便发生了变化。今天临出发的时候,指导员罗光和他谈了一次话,把他的党籍已经转来的事告诉了他,使他兴奋得一路上精神抖擞,替张德来背了二十多里路的枪,在一个山崖上,折了一根很粗壮的小树干,给肿脚的张华峰当手杖用。

起来,

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夜深。

秦守本在经过连部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发出来的低沉的《国际歌》声。连部的门关着,眼睛凑着门缝望望,里面挤满了人,他看到张华峰、余仲和、洪东才他们都在里面。他熟悉地知道这是在开党员大会,便很快地缩回头来。在他回到班里的路上,眼前突然发花,头脑晕眩起来,一只脚猛地撞到牛桩上去,产生剧烈的疼痛。

“我当你也是去开党员会的哩!”周凤山迎着秦守本说。

“我吗?跟你一样,还不够条件!”秦守本沉愣了一下,感慨地说。

“海门人也去啦!要我向你请假!”周凤山闷闷地说。

“啊!”秦守本惊讶了一声。

秦守本和班里的战士们,默默地检查着武器、弹药等等。

张德来困倦得很,解背包打算睡觉,秦守本制止了他,告诉他战斗的时候,睡觉一律不解背包。

“就打了吗?”张德来问道。

“人家已经打上了!重机枪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周凤山说。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张德来又问道。

“说不定等一会儿就得出发!我告诉你呀,老张,打仗跟吃饭一样,吃饭,哨子一响,拿起筷子就吃,打仗,哨子一响,拿起枪来就走。你睡睡吧!等着哨子响就是!”夏春生声音清亮地说。

“这个我相信,老张,等吹哨子吧!”安兆丰接着说。

“你打过仗?还不是跟我一天来的?”张德来瞪着安兆丰大声地说。

“演习了多少天,心里还没有数呀?不信,你问问班长!”安兆丰神气十足地说。

“对!要休息,你们就赶快休息一会儿!”秦守本斜靠在墙边上说。

进行战斗动员的党支部大会结束以后,余仲和、王茂生回到班里,班里人已经睡着了,只有秦守本在小油灯的光亮下面,用双线加钉着鞋带子,防备在战斗的时候鞋带子断了,鞋子不跟脚。

在余仲和也睡了的时候,秦守本倒在王茂生的身边,低声到几乎使王茂生听不到的程度问道:

“你也是吗?”

“唔!”王茂生望着秦守本应了一声。

“我来了三年多还不是!我要向你学习 ,下决心把枪线练好!”秦守本当是王茂生被吸收入党的原因是枪打得准,话音咕噜在喉咙边上说。

“我在家里就参加的。”王茂生告诉他说。

秦守本忽地坐了起来,惊叹道:

“你早就是的啊!”他随即又睡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秦守本用更低的声音问道:

“你的家信写了吗?”

“打过仗再写吧!”王茂生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说。

老大爷从屋里走到屋外,从这家走到那家,留心地察看了队伍的神色、动静以后,胆子壮了起来。他走到驴槽上,把驴背上驮着的山芋篓子卸了下来,回到炕上对他的老伴说:

“我们也歇吧!”

“他们背包都没有打开。”老大娘咬着他的耳边子说。

“他们就要开上去打仗了!”

“我们不走啦?”

“不走!有队伍在这里!”

“北边逃过来的那些人呢?”

“说要跟队伍回去。”

* * *

[1] 部队里称蒋匪军比较强的队伍叫“硬核桃”,称比较弱的队伍叫“烂葡萄”。

[2] 刘、邓指冀鲁豫野战军司令刘伯承、政治委员邓小平。十一师、新五军均是蒋匪军的头等主力部队,五大主力之一。

[3] 人们简称“八路军”为“八路”,“新四军”为“新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