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长沈振新躺在床上,没有睡着,眼皮合上一会儿,又睁开来。洋蜡烛快烧完了,从门缝钻进来的风,把蜡烛油吹得直往下滴。他抬头望望,警卫员汤成和李尧两个人面对面地伏在方桌子上睡得正酣,汤成的一只手,紧靠在蜡烛旁边,烛火几乎烧到了他的手指。

“小汤!”

汤成没有听到军长的叫唤,李尧蓦地惊醒过来。

“换支蜡,睡觉去!”沈振新坐起身来,对李尧说。

李尧重新燃上一支蜡烛,移放到离汤成较远的桌边上去。烛前遮上两块砖头,挡着风。

“你也睡吧!就是带了来,明天审问也不迟。”

李尧说着,倒了一杯茶给军长。

沈振新走到桌边,喝了一口热茶,没有说什么,把头偏向一边去,在想着心事。李尧望了他一眼,无奈地走到耳室里睡觉去了。

“定是给他们弄死了!”沈振新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自言自语地说。他在屋里踱着步,习惯地把两只手反剪在背后。

他等候着俘虏营长的到来,准备立即亲自进行审问。他看看手表,又放到耳边听听,表的心脏嗦嗦地跳动着。不远处传来鸡啼声,时候到了午夜。

他轻轻地拍拍汤成的脊背,似乎又怕惊破汤成的睡梦,低声叫道:

“醒醒!到参谋处去看看!”

汤成揉开眼睛,似醒非醒地问道:

“看什么?”

“真是个睡虎!看什么?俘虏带来了没有?”

汤成走了出去,门一开,一阵冷风冲撞进来,蜡烛给吹灭了。在黑暗的屋子里,沈振新依旧在来回踱步。睡在耳室里的李尧被冷风吹醒,走了出来,电筒一照,看到军长还在从东墙走到西墙的,心里感到奇怪而又难受,他关上门,点了烛火,焦急地大声说道:

“这样下去,把身体搞垮了,怎么办?”

“你睡你的觉去!”沈振新边踱着边说。

“你不睡我也不睡!”李尧赌气似的扭着头说。

李尧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把没有喝完的冷茶,用力地泼到墙根去,又重新倒上一杯热的,送到军长面前。军长没有接下他的茶杯,他便端着茶杯站在那里候着。

这个部队的好多干部和战士,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里和江南、江北的抗日战争里,和沈振新战斗在一起。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说话声,他可以辨别得出他们是谁,姓什么,叫什么,甚至谁的身上有个伤疤,谁的性情粗野还是爽快,他都清楚。现在,他们当中有的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团长苏国英,在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时候,在他的手下当连政治指导员。八年抗日战争,苏国英一直是他领导下的一个英雄的指挥员,在战斗最困难的时候,只要把苏国英率领的部队使用上去,胜利便从敌人手里夺取回来,延陵、东望,上下会、新登、车桥、黄桥、秦南仓等地许多的战斗胜利,都有苏国英的份儿。苏国英受过四次伤,有一颗子弹在苏国英大腿上的肌肉里,埋藏了五年没有挖取出来,苏国英照样地工作和战斗。从今年七月十三日同蒋介石匪帮这一次战争的第一个战斗开始,苏国英和他的团队,在七战七捷当中,参加过五次战斗,每次都取得了光辉的战绩。苏国英和沈振新同是湖北人,他们两个人的家,住在相隔只有二里半路的邻村。现在,这个贫农的儿子,在涟水战役里,竟中了敌人的炮弹而牺牲。……苏国英和在这次战斗中牺牲的许多别的指战员的言谈、笑貌,以至在天目山从地主家里逃跑出来参军的小雇工杨军的印象,在沈振新的脑子里,真像走马灯样地现来映去,反复旋转。下午,张华峰、秦守本他们四个战士叙述的火线上的景象,使他明白了一些具体情况,同时也加重了他的心头的烦躁、抑郁和愤懑。汤成回来,鼓着嘴说:

“朱参谋长说,明天再审问。”

“参谋长睡了没有?”

“在跟医生谈话。”

“告诉他!快点准备好!马上审问。”

汤成站立着,出神地望着他。

他狠狠地瞪了汤成一眼,然后对李尧说:

“小李!你去!”

他的神情感染了李尧,李尧气势汹汹地奔了出去。“我要称称他们的骨头到底有多重?”

沈振新愤怒地自语着,来回踱着的步子越踱越快,反剪在背后的手,卡到了腰眼上。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摆着一块门板搭的床,受了伤的俘虏躺在上面。

李尧用手电筒照看着俘虏的头脸,俘虏的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左眼裹在纱布底下,右眼紧紧闭着,鼻孔呼呼地喘着粗气,好像呼吸困难似的,嘴巴不住地张开、闭上,闭上、张开。

“伤势怎么样?”沈振新轻声地问朱斌道。

“医生做了检查,说伤势不算过重!”朱斌贴着沈振新的耳朵,轻声地说。

沈振新抽着香烟,又问朱斌:

“他们师里、团里问过没有?”

“他不开口,问是问过的。”

沉默了片刻,沈振新要朱斌开始询问。

“喂!你是叫张小甫吗?”朱斌向俘虏轻声问道。

俘虏像完全没有听到似的,一点反应没有。

“你要说话!我问你!你是叫张小甫吗?”朱斌提高了声调问。

俘虏静静地躺着,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你死了吗?”站在朱斌身边的作战科长黄达,大声叫着。

手电筒的电光,从李尧手里射出去,在俘虏的脸上停住了一会儿。

“装死!”李尧气恼地说。

“十分八分是装死!傍晚还吃了一碗粥。”朱斌在沈振新的耳边说。

还是直挺挺地躺着的俘虏,突然粗重地哼了一声,呼吸逐渐地急促起来。聚集在门外守卫的和观看的人,你言我语地说:

“蒋介石的大小官员,就是这样!孬种!”

“表面上耀武扬威,骨子里贪生怕死!”

“我看,拉出去枪毙算了!”

沈振新制止了大家的说话,观察、思索了一下以后,语音清亮但是严厉地说:

“你不说话是不行的!我们同你谈了以后,你愿意回去,我们放你回去!”

俘虏听到沈振新说话的声音,是他听到这个屋子里外新出现的与众不同的声音,右眼皮微微地张开了一下。李尧恰好看到了他的这个细微的动作,连忙轻手轻脚地溜到军长跟前,用别人听不出的声音说:

“眼皮子动了一下。”

沈振新站起身来,把声调提高一点说:

“你想死还不容易?只要一颗子弹就够了!可是,我们是不会那样做的!”

俘虏的眼皮又张了一张,脑袋也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李尧看到,沈振新和黄达也都看到了。

“把他弄得坐起来,身上的毯子拿掉!”沈振新命令说。

俘虏有些着慌,呼吸更加急促起来,放在胸口的一只手移动到肚腹上去。

李尧和汤成把俘虏扶坐在门板床上。

“你们过来!要他自己坐着!”沈振新严峻地说。

李尧和汤成松了手,俘虏也就自己坐着了,身子微微地摇晃了几下。

“要吸烟,可以给你一支!”沈振新说,他自己就着烛火吸着了烟。

俘虏缓缓地摇摇头。

沈振新和朱斌看明了俘虏伪装的假象,相对地笑了笑。

“你的伤不重,我们知道。我们会把你医好的,你死不了!”朱斌说。

“要水喝,也可以给你一杯!”沈振新喝着茶说道。

俘虏的眼睛完全张开,他望着沈振新,他在估量着沈振新是什么人。

生存的欲望,使他暴露了真面目,他终于喝了一杯水。

沈振新把蜡烛向桌子边上移了移,让烛光把俘虏的面貌照得更清楚些,然后果断地说:

“不论是怎样顽固的敌人,我们都要征服他。对你,因为你已经做了俘虏,我们不把你当作敌人。可是,你要老实,对我们进行欺骗是不行的!”

俘虏的身子有点儿颤抖,两只手抱在胸前。

“现在,我要你站起来!”沈振新低声地说。

俘虏的身子又颤抖了一下,但是仍旧坐着。

“站起来!”沈振新以响亮干脆的声音喝令着。

俘虏终于站在门板床前面,低着头。

室外的人,有的凑着门缝张望,小窗口挤着四五个人头,睁大着一对一对的黑眼睛在眨动着。室内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要咳嗽的小汤,竭力地掩住口,把咳嗽声压逼下去。房子里紧张的气氛膨胀起来。

“现在,我要你告诉我,涟水战斗,你们一共投入多少部队?蒋介石给你们进攻解放区的命令是怎么说的?他说过在三个月以内消灭共产党军队的话吗?七十四师的武器,美式装备多少?日式多少?你要老实回答我!”沈振新放低了声音,但是干脆、明确地说。

俘虏呆愣了几秒钟,眨眨眼,哆嗦着说:

“我愿意回答,不过,我是个下级军官,不全知道。”

“知道多少就讲多少。”

“我的回答,你们是不会满意的,不过,我愿意回答。”

“你说说看。”

“大概……也许……我的回答,你们是不会相信的。”

“你狡猾!大概!也许!”黄达恼怒地说。

“你就讲大概吧。”朱斌接着说。

“让我想想吧!我的伤口痛,哎呀!”俘虏的两只手抱着纱布裹着的脑袋,哭泣般地叫了起来。

“你现在是俘虏!你知道吗?”沈振新手指头敲着桌子说道。

俘虏反而突然地坐到门板床上去,受伤的头也抬了起来,两手放在膝盖上,好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睁着的右眼睛,闪动着冷漠的紫光。

沈振新感觉到俘虏要决心抗拒他的审问,他以很轻的声调,但是口气强硬地说:

“你还是应该站起来回答问题!”

俘虏挺直地站了起来,咳了一声,口齿清楚地说:

“我是俘虏,不错!你们可以处置我!我是不准备活的!”

说着,他的手竟然抖动起来。室内室外的人,睁着愤怒的眼对准着他,李尧的手自然地搭到驳壳枪上。沈振新这时候反而沉着冷静地说:

“你说下去!”

“你们对付我、处置我是便当的。你们对付七十四师……”

“对付七十四师怎么样?”沈振新还是竭力忍禁着满腔愤怒,沉静地问道。

俘虏望望沈振新,又望望其他的人,没有再说下去。

沈振新压抑着的怒火,突然地喷泻出来:

“你不说,我替你说!你以为我们对付七十四师是没有办法的!你错了!我们要消灭七十四师!只要蒋介石一定要打下去,我们就一定奉陪!就一定把他的三百万军队全部消灭!我们可以放你回去,让你再做第二次、第三次俘虏!”

沈振新的铿锵响亮的声音,在小屋子里回旋着,俘虏的身子禁不住地战栗起来。沈振新抽了一口烟,然后用力地喷吐出去,接续着说:

“你们胜利了吗?做梦!这不是最后的结局!我们要你们把喝下去的血,连你们自己的血,从肚子里全都吐出来!不信?你瞧着吧!”

军长沈振新的手,在桌子上拍了两下,愤然地向外走去,参谋长朱斌跟着走了出去。

俘虏的脑子胀痛起来了,沈振新的言语,像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头盖,“连自己的血”“全要吐出来!”他恐惧起来,双膝跪在地上,两只手几乎要抱着黄达,哀叫着:

“你们不要杀我!我说,我说!你们问的,我全部回答!”

在沈振新他们走了以后,黄达继续进行了审问。俘虏说出了他是少校军阶的营长,本来姓章,叫章亚之,因为崇拜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改名叫张小甫。并且由他自己把他所知道的七十四师的兵种、兵力、战斗部署等等情况写了一些出来。

沈振新回到卧室里,发觉室内许多物件的安放变了样,床上的被子整理得很整齐,茶杯像是刚刚洗过,杯子里放着新茶叶,还没有冲上水。蜡烛本来在桌子外边,现在移在桌子里边,站在一个碗底子上。此外,桌子已经揩拭过,上面放上了两双筷子,一双是他用的象牙筷子,一双是普通的竹筷子。他看看从这个屋子一同走出去又一同回来的汤成和李尧,汤成有些惊异,李尧说:

“许是黎青同志回来了。”

正说着,黎青端着两只盘子,里面盛着冒着热气的油饼,从通到后院的小门进来。她的腮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着说:

“吃吃我做的油饼看!这个盘子里是咸的,有葱。那个盘子里是甜的,放了糖。”

李尧和汤成回身向耳室走去,黎青喊住他们,夹了两块油饼给他们,他们推却着。黎青把油饼放到一个小碗里,硬塞到他们手里,他们才拿着走了。

“这就好了!”到了耳室里,汤成说。

“什么好了?”李尧问他。

“气也出了,黎青同志也回来了。”汤成吃着饼说。

他们吃了饼,便一头倒下去安心地睡着了。

沈振新和他的妻子黎青面对面坐着,吃着,谈着。

“饼香不香?”黎青笑着问道。

沈振新没有答理,大口大口地吃着饼。

“我跑回来辛辛苦苦做东西给你吃,连一句话也不跟我说?”黎青装着生气的样子说。

“你没看到?不好吃,我会吃得这样多?你说好吃,你怎么不吃?”

“厨子总是这样,只要客人把他做的菜吃光,他就高兴,他自己是不吃的。”

“尝总得尝尝!”

黎青把沈振新吃着的半块饼,夹到自己嘴里。

“我问你,你怎么会有工夫回来的?”沈振新问道。

“说实话,我今天晚上不应当回来。为了军长大人……”

黎青给沈振新的茶杯又冲满了水,理理头发,带点娇声逗趣地说。

“我是大人,你是小人?喂!我问你,早不来,迟不来,怎么深更半夜里回来?”

“咦!不是你喊我回来的?”黎青睁大着乌亮的眼睛,眨动着长睫毛,惊异地说。

“我没有去喊你!”

“你的警卫员小李去喊的!要我今晚一定回来,把我好吓了一下,说你病了。”黎青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了体温计。

“哪来的病?不用量!”

黎青的手放在沈振新的额头上摸摸,真像一个关怀病人的医生似的,关切地说:

“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要注意身体的健康。”

“小李!”沈振新向耳室里叫着。

“不要喊他,让他休息吧!我告诉你,是朱参谋长叫他去的,说你不舒服。”

“朱斌这个人就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他是狗,你是耗子?人家是关心你!”黎青“格格”地笑道。

黎青沉重的心放了下来,她对她今天回来的成果很是满意,军长——她的丈夫吃了油饼,和她谈话的神情,不像是很不愉快的样子。她在从医院里回到军部来的五里路上,心情是郁闷的。她有充分的准备:回来之后,要看沈振新的冷脸,要看他把两只手反剪在背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因为她听到李尧告诉她,沈振新好几天来,总是皱着眉头,精神不安。从她听到的消息,在医院里接触到伤员所体会的情况,她也猜想到沈振新的心情定是不大愉快的。她的情绪是矛盾的,小李到她那里以后,她又想回来,又怕回来。她和他结婚四年的生活经验,使她如同对患了疟疾的人要服用奎宁丸那样地熟悉了他。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仗打得顺利,消灭了敌人,又有重大的缴获,你把他最心爱的东西摔坏,他也不说什么。她记得很清楚,有一次,警卫员李尧整理床铺,一时粗心,把他放在床头的一只十七钻的手表摔落在地上,跌碎了玻璃面。李尧急得要哭,他却平和地说:“托人带去修理修理就是。”前年秋天的李家集战斗,因为敌人的一个碉堡没有最后解决,敌人的一个团长带了二百多人逃走了,过了四五天,任她怎么纠缠他,要他和她一同去看文工团演戏,他也没有去。这一回第二次涟水战斗,阵地失了,部队又有损失,他的情绪定是有再好的戏也不肯去看的那个老样子。看他的冷脸,听他的冷话,她是料定了的。现在,她看到沈振新似乎跟往常不大相同了,他吃了她做的油饼,虽说谈了这一阵还不曾听到他的笑声,但他总是没有在屋里皱着眉头踱来踱去呀!总算是在和她谈着话呀!思量到这里,黎青心里快慰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军衣上掉下来的一粒纽子,白天想钉还没有钉好,便脱了下来,从口袋里拿出从不离身的小针线包来,对着灯光穿上线,动作敏捷地钉着纽子。在微微摇曳着的洋烛光下面,她身上紫红色的毛线衣,在沈振新的眼前发着亮光。

沈振新把他的驼绒里子的短大衣,从床上拿过来,披在她的身上,淡淡地问道:

“医院里怎么样?”

“你去睡吧。明天谈。”黎青望望他的疲倦的眼睛说。

“小杨在那里吗?”

“杨军?在。”

“伤怎么样?要紧么?”

“明天谈,明天,我详详细细向你报告,军长大人!”黎青收拾了针线,又娇声逗趣地说。

远近接连地响起清亮的鸡啼声。

“你不睡,我可要睡了!”黎青坐到床边上,赌气似的说。

“小杨他们知道苏国英牺牲吗?”

“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黎青着急地说,自己倒在床上。

“我不困!”

“你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你是铁人!还说不困?”

“嘿嘿!我狠狠地把那个俘虏官整了一下!”

黎青今天晚上第一次听到了沈振新的笑声,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惊讶地问道:

“你打了俘虏?”

“我怕脏了手!”

“那你怎么整的?”

沈振新正要开口,黎青又赶忙地说:

“还是不谈吧!明天你讲这个,我讲医院里的事。”

沈振新吸着烟,脑子里又在想着什么。黎青想到明天一大早就得回去,两个重伤员的伤口还得她帮助动手术,便把身子倒下去睡了。沈振新把被子拉开,盖到她的身上。

黎青眼睛迷糊了一阵,摸摸身边,沈振新不在。抬起头来看看,沈振新坐在桌子边在看着什么,她便轻轻地溜到他的背后,入神一瞧,原来他在看着一张照片,黎青的心激烈地跳动了一下,接着惊叹了一声:

“你这个人真是太重感情了!”

黎青从沈振新手里把沈振新和苏国英合照的照片拿了过来,冷脸厉声地说:

“我要你休息!你要再糟蹋自己的身体,我就向野战军首长打报告,作为共产党员、医务工作人员,作为你的爱人,我都有打报告的权利!”

沈振新终于坐到躺在床上的黎青的身边,笑着说:

“嘿嘿,好大的脾气!”

黎青紧紧地抓住沈振新的手,“格格”地轻声笑着。

红日刚刚站上树梢,黎青爬起身来,走到她的妹妹一般的机要员姚月琴那里,姚月琴把她送到村外,两个人匆匆地谈了几句,她就扬扬手回到军区野战医院去了。

算是睡了一次好觉,快到中午的时候,沈振新才起身,吃了两碗甜甜的山芋粥,走到作战室里。

黄达把昨天夜里继续审问俘虏营长的情形,向沈振新用手势比画和脸部表情得意地描述了一番,然后从他的皮包里,取出俘虏营长亲笔写的材料,交给沈振新。

这个材料一共九页,厚厚的一小沓子,上面写的字却总共不到一千个,潦潦草草,横七竖八的。沈振新翻了一遍,摔到桌子上去。

“你看过没有?”沈振新问道。

“他一直写到天亮,今天一大早,就给参谋长要去看了。”黄达表明他不曾看过。

“毫无用处!什么内容也没有!”

黄达把纸张慌忙地翻阅了一下,气愤地说:

“叫他重写!”

“不要!他是张灵甫的儿子!”

“不是!张小甫是他改的名字。”

“我说他是的!他是张灵甫的儿子,张灵甫又是蒋介石的儿子!”

一沓纸张在黄达的手里卷动着,嚓嚓地响。

机要员姚月琴行色匆忙地走了进来,把一份野战军司令部来的电报交给沈振新。沈振新看了一遍,思量一下,又从头看了一遍,签了字,把电报交还给姚月琴。

“你跑路行吗?”沈振新问姚月琴道。

姚月琴把绑腿布打得很合格的腿抬了一下,笑着说:“行!”

“嘴说不能算数!”正在标地图的参谋胡克,向姚月琴逗趣地说。

“对!我掉过队!”姚月琴噘噘嘴唇,话里带刺地说。

曾经掉过队的胡克,拿着标图用的红笔向姚月琴奔去,姚月琴大笑着跑走开去。

沈振新望望在墙上钉满的地图,对胡克说:

“把南方的图去掉一些,北方的图多挂一些!”

胡克有些惊讶地说:

“北方的还要增加?还要往北走?”

“你怕往北走?”

“尽是山啦!地图上密密层层的螺丝圈子!”

沈振新的眼光在胡克的表情过分夸张的脸上扫了一下,说道:

“你可是个青年男子!你看看小姚那股劲道!”

胡克伸了伸舌头,连忙跑去检点北方的军用地图。

沈振新出了作战室,来到政治委员丁元善的屋子里。丁元善正在和刚刚来到的陈坚谈话。沈振新和陈坚亲热地握着手说:

“我们等候你好几天了!”

“领导上决定我到这个军来工作,我很高兴。”陈坚笑着说。

正说着,副团长刘胜一头闯了进来,他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

“仗没有打好,马也不服骑啦!险乎把我摔下来!”

“你来得正好!你的政治委员在这里!”丁元善指着陈坚对刘胜说道。

刘胜和陈坚握着手说:

“是你来当我们团政治委员!欢迎!欢迎!”

“打仗,主要靠你!”陈坚热情地拉着刘胜同坐在一条凳子上。

“那还得派个团长来呀!”刘胜望着沈振新说。

“派谁呀?就派你!”沈振新说。

刘胜站起身来,声音呛呛地说:

“我怎么干得了?拉住黄牛当马骑,那行吗?”

“黄牛?耕田总还是行的呀!”丁元善笑着说。

“本来挑八十斤担子的,现在就得挑一百斤。再过些时候,还得挑一百二十斤!形势越严重、越紧张,挑担子的勇气,就应当越大。怎么?涟水城一仗,把你的牛劲打掉了?苏国英牺牲当然是个损失。只要你们两个人团结、合作,这个主力团,还是个坚强的主力团。话说清楚,你们要把这个团的队伍带好,仗打好。”沈振新望着刘胜和陈坚两个人严肃地说。

刘胜宣誓般地说:

“接受领导上的决定!一百斤我也挑,一百二十斤我也挑!”

“在上级的领导下,我们一定团结好全团的指战员,坚决完成任务!”陈坚站起来爽快地说。

午饭以后,刘胜来到沈振新的屋子里,随便谈了几句以后,沉着脸问沈振新道:

“陈坚是个大学生吧?”

“是。你问他是不是大学生,是什么意思?”沈振新反问道。

“知识分子!嘴上说得好听,做的又是一样!”

“所有的知识分子干部,都是言行不一的?”沈振新再问道。

“总归我们这些大老粗、土包子跟他们搞不来!”

“什么大老粗大老细?什么土包子洋包子?什么我们他们?搞不来,为什么搞不来?”

刘胜听了军长接连的问话,眨眨眼,感到无法应对,便回过身子要走,沈振新留住了他,冷冷地说:

“你今天不要回去。”

“明天早上要开干部会议!”刘胜呆愣了一下,说。

“我要跟你谈谈。”

“那我就明天早晨回去?”

“明天再说明天的!”

刘胜不安起来,觉得军长有些恼怒。他闷闷地站在那里,喷着烟,望着门外天空里灰色的云朵。沈振新的心也很不安,但他在竭力控制着它,他又开始在他的屋子里踱起步来。两个人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一句话没有说。李尧跑来惶惑地望了一眼,想说什么,没敢开口,又走了出去。

“我的思想错误,改正就是!”刘胜咕噜着说。

“你有什么思想错误?你是永远没有错误的人!”

“我没有这样说过。”

由于心情的焦灼不安,在屋子里不停地走动,沈振新的身子有些发热,他脱下夹绒大衣,用力地把它摔到床上去。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吸着。他在他的皮包里着急地找寻着什么紧要的东西,把皮包里所有的文件、地图、小剪刀、黎青给他写的信等等全都翻倒出来,散满在桌子上,结果,他拿出了一本薄薄的书来,可是随即又扔到杂乱的物件当中去。他这个时候的心绪,就像桌子上的物件一样,杂乱得很。许许多多的事情、问题,在他的脑子里翻腾、搅动。

沉闷了好一会儿。刘胜看到沈振新已经平静下来,像个闯了祸的野孩子,站在他的母亲面前甘愿受责似的要求道:

“有什么话,首长训吧!”

沈振新搔搔已有几分花白的头发,坐下身来,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他把散乱的物件重新整理起来,装进皮包里。

“我在天平上自己称过,我当团长是困难的。”刘胜吞吞吐吐地说。

“困难的确在你的身上!”沈振新严肃地说。

“我的能力不够,腰软,担不起重担子!”

“不是!”

刘胜望望沈振新恼愠的神色,把头低了下去。

“是你骄傲!是你身上有毛病。每次战斗,我都觉得有必胜的把握,结果,并不是这样。二次涟水战斗是非打不可的,不把敌人抵住,敌人就要长驱直入,弄得我们转不过身来。对于我们这个军来说,确是一次失败,仗没有打好。失败的原因很多,我们许多干部骄傲自满,是许多原因当中最重要的一个,这里面,我有份,你也有份。昨天,你们团里四个战士在我这里谈了战斗的情形,他们是不怕死的,勇敢的,但是,我们骄傲、轻敌,看不到自己的弱点,浪费了他们的血!你说知识分子干部有缺点,难搞,你和我一样,是农民出身的,你不想想我们自己有没有缺点?人家怕不怕我们难搞呀?请求野战军首长派干部来当你的政治委员,是为的什么?野战军首长又为什么找一个陈坚这样的大学生出身的干部来当你的政治委员呀?同志!虚心一点好!对自己要多看到短处,对别人要多看到长处,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行,人家什么都不行。我过的桥,走的路,比你要多些,我碰的钉子,吃的苦头也比你多得多!老刘呀!我们不能再去自找苦吃!就拿过桥作比方吧!有平坦宽阔的桥,也有独木桥,骄傲自满的人,常常把自己逼到独木桥上。俗话说:‘双木桥好走,独木桥难行。’走独木桥是危险的,走不好,要跌到水里淹死的!……”

沈振新以沉痛的声音,缓慢的速度,说了这一段内心深处的话。在刘胜的记忆里,寻找不到军长说过类似这段话的痕迹。刘胜今年是四十岁的人,在革命的队伍里生活了十五年,也从没有别的什么人向他说过这番话。他的胸口跳动起来,用力地呼出了一口长气。

“你认为我的话不对,你可以去走你的独木桥!”

“你批评得对!看我的行动表现吧!”刘胜语音深沉地说。

这时候的沈振新完全冷静下来了,他发现刘胜的衣服后摆烧了一个铜板大的洞,腰间的阔皮带变成了一条狭窄的士兵用的小皮带,而且缺了小皮圈子,胡髭长得很长,眼睛发红,精神有些疲惫,左膀子的动作好似不大自如,便问道:

“你的膀子?”

“没有关系!”刘胜摇摇他的左臂说。

“跌了一下?”

“弹片擦去一层皮!”

“衣服烧了洞,没有换的?”

“给硫磺弹烧光啦!”

“把我这件大衣穿了去!”沈振新拿着夹绒大衣说。

刘胜没有接受,把沈振新给他的大衣放回到床上去。

“好吧!吃了晚饭,跟陈坚一块儿回去,先到师部去一下。”

刘胜离开军长的屋子,到军政治委员那里去约他的团政治委员一同回去。走到丁元善的门口,听到丁元善这么几句话:“刘胡子这个人不是有勇无谋,是勇多谋少,要好好帮助他,他有很多长处……”刘胜立即停住脚步,回过身子,信步走到村子前面的水塘边,在一棵大树下面坐下来,看着水里的鸭子,沉下去,浮上来,浮上来,又沉下去。他吸着烟,回味着刚才沈振新对他谈的那番话。

黄昏的时候,刘胜和陈坚两个牵着两匹马走向村外,李尧飞跑着追上来,把沈振新的夹绒大衣披到刘胜的身上。刘胜回头向军长住的屋子望了一眼,见到李尧又跑了回去,便穿好大衣,跳上马去。

新任的团长和新任的团政治委员两个人,第一次并肩并马缓缓地向前行进。

只能用半边身子着床的杨军,斜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捏着手指计算一下,他从火线上下来已经十四天了。随着医院迁移到林家沟来,也已度过了八个昼夜,正好和第二次涟水战斗经过的时间一样长短。在他的感觉里,猛烈的涟水战斗像是昨天夜晚的事,耳畔的炮声和枪声似乎还在鸣响。他瞧瞧病房里,躺着的人的确是在床上,不是在战壕里和掩蔽部里,他才又觉得他是个受了伤的人,手里没有了武器。他感叹了一声,声音里含蕴着失去战斗力的悲哀情绪。三天前,他的伤势处在危险的关口,弹片从肩上钳取出来以后,经过的情况是良好的,接着却增高了体温,进而到发高热,体温计的水银柱曾经升到三十九度八。发高热的那天夜里,女医生黎青和女护士俞茜守候在他的身边。在近乎昏迷的状态里,他的脑子里映动着紧张的战斗画面——三年前的一个春天,战斗发生在他家乡附近的一个县城,敌人是日本鬼子一个中队和汪精卫伪军两个营。拂晓的时候,部队展开了对敌人的攻击,一直打到天黑,城墙没有爬得上去,城脚跟倒下了十来个战友的尸体,他(那时是一个战士)踏着战友们的血迹爬上云梯,他的手将要攀住城墙垛的时候,云梯突然倒下,他跌了下去,跌到战友们的尸体旁边。他刚刚清醒,看到他那时的营长苏国英像一只松鼠,轻手轻脚地在云梯上跳跃着直往上爬,在城墙垛上,苏国英连续地扔出四个轰然大响的手榴弹,敌人的机关枪停止了嗥叫,接着,苏国英一纵身,跳到城里面去。他听到苏国英在城墙垛上大叫了一声:“同志们跟我来!”于是,他迅速地爬起来,跳过尸体,照着营长的姿态,敏捷地爬上了云梯,云梯啪吱啪吱地叫着,催促他赶快登上城墙。他终于爬了上去,也扔了几个手榴弹,跳下城去。冲锋的号声在黑空里吼叫起来,战友们纷纷地上了云梯,攻入到县城里面。不久,兄弟营的部队也攻了进来。苏国英在火线上跑来跑去,指挥着队伍向敌人攻击。当一股敌人逃窜的时候,苏国英代替一个受了伤的机枪手,向敌人不停地扫射,打得敌人纷纷栽倒在一片开阔地上。在战斗接近解决的当儿,他押着二十多个伪军俘虏走向已被打开的城门口,不幸,敌人的一颗冷弹,击中了站在城门口一块石头上的营长苏国英。他立即把俘虏交给别人,奔上去抱住他的营长,他的营长却大声喝令着:“不要管我!消灭敌人!”但他还是把苏国英背出了城门。在城外的小山坡下面,碰到两个女担架员,恰巧,一个是他的未婚妻阿菊,一个是他的姐姐阿金。他把苏国英交给她们,回身奔向火线的时候,他还听到他的营长苏国英叫着:“不要管我!消灭敌人!”……他从梦中惊醒过来,在他眼前的,不是苏国英,也不是他的姐姐阿金和他的未婚妻阿菊,而是沈振新军长的妻子医生黎青和护士俞茜。

他这两天高热退了,也没有再做过梦。

他很想把他的梦——也是真实的故事——说给什么人听听,但始终没有说出来,他只对二排长陈连说了一句:“我梦见了苏营长。”他在想念他的营长,也在想念他的阿菊。今天早晨,他曾对俞茜说:“能替我写封信吗?”俞茜说,“可以,写给谁呀?”他却又回口说:“不写了。”他想告诉阿菊他负伤了,但他的家在江南,那是国民党反动派统治的地区。即使可以写信去,阿菊知道他负了伤,定会伤心落泪,说不定还要奔过来探望他。他觉得,在这个时候请人写信给自己的爱人,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革命战士,是很不应该的。他竭力把对阿菊的思念排斥开去,用拳头在自己的脑袋上连连敲了两下。

他转动身子,感到伤口隐隐发痛。从枕头旁边他拿出一个纸烟盒子,又从纸烟盒子里拿出在他肩部钳取出来的炮弹片。它是弯曲的狭长形,边缘密布着狰狞可怕的齿角。在钳取这块弹片之前,他就向医院院长提出了要求:钳出的弹片给他留着做纪念。院长没有拒绝,在今天上午,把洗去了血迹的弹片给了他。一拿到手,他就看呀摸的摆弄了好久。现在,他又把弹片放在手里玩弄着,翻来覆去地端详着。“好呀!你钻到老子肩膀肉里!”他对着弹片咬牙切齿地说。

“它对你有交情,没打断你的骨头!”离他的床位不远的二排长陈连说。

“是呀!所以我要留你做纪念品啦!”杨军一面应着陈连的话,一面还是对着弹片说。

“对我,它就瞎了眼,不讲交情了!混账家伙!”断了一条腿骨的陈连骂道。

“你为什么不钻到蒋介石的身上去?为什么不钻到张灵甫的身上去?我们的肉是香的,好吃?他们的肉是臭的,不好吃?”

杨军正在对着弹片出神,俞茜走了过来,把弹片拿了去,装到纸烟盒子里,紧紧握在自己手里,藏在身后,笑着说:

“杨同志,好好休息。这个东西我替你保存!”

“你要保证不弄丢了!”

“你出院的时候,我还给你。”

俞茜站在杨军面前,黑黑的小眼珠的斜光,射到杨军的脸上,杨军觉得俞茜的眼光,柔和但是又很严厉。他认错地说:

“你走吧!我休息,我休息。”

俞茜还是没有走,眯着眼,微微地笑了笑。到杨军的眼睛闭上,她才离开,在掀开草门帘走出去以前,她又回头看看杨军的确是睡着了,才出了病房的门。

傍晚时分,五班战士洪东才来到杨军的床前,附在杨军的耳边,挤着眉毛嘁嘁喳喳地说了一些什么,杨军听了以后,惊讶地问道:

“他死了?你怎么知道的?”

“听医院里指导员说的。在俱乐部里看到我们团报,上面有一段消息,写的团长刘胜,政治委员陈坚。”

“多好的团长!牺牲了!”杨军的眼里滚动着泪珠,悲叹地低声说。

“我的伤快好了,隔两天要回到团里去,你能写信吗?我替你带信回去。”洪东才说。

“你带个口信,告诉石连长、罗指导员,我们班里张华峰、秦守本他们,我很快就要回去,我那支枪,号码是八七三七七三,用熟了,不要分配给别的人。”杨军握住洪东才的手说。

黎青和俞茜走了进来,俞茜对洪东才责备说:

“洪同志,你又来打扰他啦?”

洪东才慌忙地站起来,拔腿就走。杨军觉得洪东才有点受窘,对俞茜说:

“医院里的规矩,比战场上的纪律还要严!小洪隔两天要走,他是来问我要不要带信的。”

洪东才向俞茜不乐意地望了一眼,提起脚跟,青蛙似的跳了出去。

俞茜把体温计放到杨军口里,黎青按着杨军的脉搏,她的手指感觉到杨军的脉搏似乎比早晨加快一些。看看体温计,体温还是正常的。

黎青走到别的伤员跟前去。

“你说的,弹片要还给我的!”杨军对俞茜加重语气说。

“我不要它!你出院的时候,一定还给你!好好休息!”

俞茜用沉重的、但是很低的声音命令般地说,她的脸上显现着焦急而关切的神情。

病房里沉寂下来,杨军被迫地闭上眼睛躺着。

沈振新和昨天刚到任的副军长梁波下着围棋,嘴里嚼着梁波从山东带来的蜜枣。

“不错呀,好吃得很哩。”沈振新称赞着蜜枣的味道,把一粒白子用力地摆下去。

因为漫不经心,白子掷到黑子的虎口里去,梁波哈哈地笑着说:

“送到嘴里?提掉你!”梁波把那粒白子丢到沈振新的面前去。

“山东到底怎么样?”沈振新问道,停止了下棋。

梁波以幽默的口吻说:

“出枣子、梨子,还有胶东的香蕉苹果,肥城的一线红桃子,都是名产。出小米、高粱,兰亭大曲,十里闻香,著名得很啦!山东,可不简单啦!水浒传上一百零八将,就是在山东的梁山造反的呀!”

“给你这么一宣传,倒真像个好地方!”

棋子收到布袋里去,他们一边吃枣子,一边谈着。提起山东,梁波的嗓音便亮了起来,从他的眉目所传达的神情看来,他对山东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向沈振新介绍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一个姓黄的排长负了伤,留在吴家峪一户人家休养。鬼子到村子里搜了九次没有搜到,群众把黄排长藏在一个山洞里,每天夜里送饭给他吃。因为汉奸告密,鬼子硬到村子上要这个排长,全村的房子烧光,群众也没有把这个排长交出来。后来鬼子把全村男女老少集合起来,声称不交出这个排长,全村的人都要斩尽杀绝。——说到这里,梁波捏起遗在手边的一粒棋子用力地弹着桌子,说:

“你猜怎么样?一个青年小伙子,挺起胸脯从人丛里走出来,说他就是黄排长。结果,鬼子当场把他当枪靶子打死了。那个黄排长的性命,就给这个青年小伙子换了下来!”

“啊!群众条件很好!”沈振新赞叹着说。

“有这样的群众条件,仗还不好打?加上现在都分到了地,国民党来了,老百姓还不跟他们拼命?”

梁波是江西人,是沈振新在第一次内战时期的老战友。他当过战士、宣传员,当过排长、连长,在队伍里打滚、磨炼了将近二十年,和沈振新走的是一样的道路。他比沈振新小三岁,身材也略略矮一些。从一九三八年春天他们在延安分手,一直没有碰过面。八九年来,沈振新在长江两岸战斗,梁波在黄河南北活动,两只脚没有离开过山东的石头和泥土。

李尧和汤成拿了饭菜和酒来,梁波笑着对他们说:

“我那个大块头警卫员冯德桂,是山东老乡,你们同他要交交朋友呀!到山东,他是个地头鬼呀!”

“你来了,这个军的工作得靠你咧!”沈振新带着慨叹的神情说,替梁波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梁波喝了一口酒,说:

“这是什么酒?比兰亭大曲差得远啦!”接着,他把杯子和沈振新的杯子碰了一下。

“靠我什么?你不用愁!到山东,我跟你带路,用不着找向导!”

“涟水这一仗,把我打苦啦!”沈振新的舌头舐着酒的苦味,感叹地说。

梁波知道沈振新的心情近来不大畅快,装着不大在意,只是喝酒、吃菜,有意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去。

“几个孩子啦?”他笑着问道。

“现在,……还是一个没有。”沈振新言语吞吐,但又带点笑意地说。

“就要有啦?什么时候请我吃红蛋啦?”梁波放开嗓子,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声未断,黎青手里提着个小藤包走了进来。梁波一望,料定是沈振新的妻子,笑声不禁更加放大起来,说道:

“嘴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个陌生的人毫无拘束地大声说笑,使黎青感到有些窘迫,面孔立时绯红起来,拿着小藤包不自然地站在门边,好似又想退出去的样子。

沈振新把他们介绍了一下,两个人握了手,黎青才把藤包放到条几上去。

黎青坐到桌子边来,默默地吃着饭。梁波看到黎青受拘束,感到自己有点冒昧,便不再说笑,默默地望望黎青,又望望沈振新。

“你咧?老婆、孩子呢?”沈振新问道。

“我吗?庙门口旗杆,光棍一条!”梁波回答说。

黎青噗嗤地笑了出来,眼睛敏捷地瞄了瞄幽默的梁波。

“就想个孩子。老婆,倒不想。”梁波歪着头,对黎青打趣地说:“你生个双胞胎吧!送一个给我!”

黎青瞪了沈振新一眼,羞涩的脸上又泛起了红霞,没有答话,埋头大口地吞着饭。

“干什么工作?听说是医生?”

“消息很灵通。”黎青镇静下来,轻声地说。

“那好,有病请你医。”

“爱说笑话的人是不会生病的。”黎青微笑着说。

被几杯酒染红了脸的梁波,看到黎青的仪表端庄而又大方,容貌美丽,性情好似也很淑静温存。在这样一个女性面前,他情不自禁地感慨起来,把面前的一杯酒一口饮了下去,说:

“小生三十五,衣破无人补。我呀!跟四十挨肩啦!”

黎青笑了一声,把梁波的杯子斟满了酒,走了出去。

吃过饭,沈振新把部队和主要干部的情况,向梁波简略地谈了一番。点灯以后,梁波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你把什么话都告诉人家!”黎青斜躺在床上对沈振新说。

“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一二十年没见面的朋友,一下子碰到,就无话不谈。像你们,成年到头在一起的同志、朋友,甚至是夫妻,还有话不谈。”

“什么话我瞒了你的?爱人怀了孕也要宣传!”黎青坐起身来气恼地说。

“这点小事,又生气啦?”沈振新拿了一把蜜枣给她。

黎青吃着枣子,问道:

“山东带来的?”

“好吃吧?以后天天有的吃!”

两天以后,队伍就要向山东地区继续撤退,沈振新、丁元善这个军,七天的行程已经安排停当,决定把军的野战医院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前方,一部分组成后方医院,和军械修配厂一同安置到后方深山里一个固定地方去。后方医院和司令部就要分开行动,黎青和沈振新也要在这个时候离别。为了医生的职务和她自己的身体,她需要到后方去。她所长久遗憾的事情,是沈振新这个人,爱是十二分地爱她,就是和她没有心谈。打仗的时候两个人不在一起,那不用说。战斗结束,比打仗的时候还要紧张,成天成夜开会,忙着工作。有一点空,又要下棋、打扑克玩,也没有什么话和她谈谈。她甚至感到这是和一个高级干部结婚的无法解除的苦恼。有时候,她竟怀疑工农出身的干部,尤其是工农出身的高级干部,是不是真的懂得爱情。现在,她要到后方去,估计起来少说也得年把才能再聚到一起。南边大块的地方被敌人占领,部队还要大步后退,在她想来,战争的前途,遥远而又渺茫。昨天下午,她知道了消息,部队就要北上,要分前后方,医院要和军部指挥机关分开,这就使她生起和沈振新细谈一番的想头。她在昨天夜里,把她的最喜爱的青色的绒线背心拆掉,连夜带昼,打了一条围巾,准备把它送给沈振新,使沈振新在寒冷的时候,感到她留给他的温暖。

谈些什么呢?又不知从哪里谈起。她觉得身子疲劳,心里郁闷,两眼望着屋梁,躺在床上。

“你们什么时候走?”沈振新问她。

“明天下午。你们司令部只是催我们快走呀!”黎青不愉快地回答说。

“你要注意身体。”

“在平时也好,偏偏在战争紧张的时候,要生孩子。”黎青烦恼地说。

“到了山东,要打一些苦仗、恶仗,生活也会遇到很多困难。没有法子,敌人逼着我们这样。这是第三次内战,经过这次内战,把蒋介石彻底打垮,孩子们就不会再遇到内战了。我相信你能够坚持斗争,但又担心你在遇到严重情况的时候撑不住。你快是孩子的妈妈了,又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前几天你劝我不要糟蹋身体,现在,我也要劝你注意自己的健康。”

“我会这样做的,你放心!我不安的,是仗越打越大,越打越苦。我到后方去,你在前方,我们分在两处,我不能照护你一点。”黎青有些凄怆地说。

“用不着你担心!”

“离开你,生活的艰苦,我可以经受得住。担心的,是你有时候太任性。”

“太任性,是有害的。但是,在敌人面前,在困难面前,绝对不能低头!到山东去,是撤退、钓大鱼,不要看成是我们的失败。以后,你可能还会听到不愉快的消息。不管到什么时候,你千万不要动摇这个信心:革命是一定要成功的,战争是一定要胜利的。”

黎青从床上坐了起来,沈振新坚定有力的语言,扫除了她心头的暗影,她拿过小藤包来,取出青色的围巾,挂到沈振新的颈项里,说道:

“有人说山东天冷,耳朵、鼻子都要冻掉的!”

“这是一些南方人说的鬼话!他们不肯上山东!听他们的?过雪山、草地,我也没有冻掉耳朵、鼻子!”沈振新摸着耳朵、鼻子笑着说。

“冷总还是冷的,围巾总不能不需要!”

沈振新把围巾试围了一下,黎青满意地笑着。

他们谈了许久。这时候的沈振新,和黎青一样,有一种深沉的惜别情绪。他不厌烦地向黎青问起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没有,和同志们的关系怎么样,思想上还有什么顾虑等等,直到夜深,他们还在一边清理箱子里的衣物、文件,一边情意亲切地谈着。

黎青认为这个进入了初冬的夜晚,几乎是他们结婚以来谈话最多,也最亲切最温暖的一个夜晚。虽然明天就要分手,艰苦的日月在等待着她,她却感到内心的愉快和幸福。

“有工夫就写一封两封信来,没工夫,寄、带不方便,就算了。把过多的精力用到两个人的感情上,是不必要的,特别是战争的时候。”沈振新望着黎青说道。

“我也这样希望你!”黎青敬慕地望着沈振新。

沈振新拿出衣袋里红杆子夹金笔套的钢笔,插到黎青的衣袋里,又从黎青的衣袋里,拿下黎青的老式的蓝杆钢笔,插回到自己的衣袋里。

“军长同志!”黎青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叫道。

沈振新的大手紧紧地抓住黎青的温热的臂膀,黎青的妩媚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沈振新酡红的脸。

月光从窗口窥探进来,桌子上的烛火向他们打趣逗笑似的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片片白云在高空里默默行走,银色的太阳隐约在白云的背后,光秃的树梢在飒飒的寒风里摆动身姿,鸟雀几乎绝迹了。只有一群排成整齐队形的大雁,和地上的人群行进的方向相反,从北方飞向南方。

经过三个昼夜,战士们踏过一百多里苏北平原的黄土路。紫褐色的、深灰色的山,逐渐映入到征途上战士们的眼帘里来。山,越来越多,越高大,越连绵不断,和云朵衔接起来,连成一片,几乎挤满了灰色的天空。

“我的娘呀!除了山以外,还有什么呢?”

山,好像已经压到身上似的,有人禁不住这样大声叫了出来。趁着还有一小段平原的黄土路,五班班长洪东才脱下脚上的青布鞋,把它插到背包上去,用光脚板行走。好像这是非常值得学习的事,不少的人立即跟着仿效起来。原来是弹药手、现在是机枪射手的周凤山,新战士王茂生、安兆丰等等,后来一个连队的大半数人,都这样做了。有人是为的节省鞋,留待走山路穿;有的却是为的热爱乡土、留恋平原。新战士张德来就这样说:“让脚板子跟黄土地多亲几个嘴吧!眼看就没有得走啦。”

长途行军的第四个下午,太阳站在西南角上的时候,队伍正在前进的路上,四班副班长金立忠忽然喊问道:

“看到没有?前面睡着个大黑蟒呀!”

有的歪着头,有的伸着颈子,一齐朝前面张望着。

“在哪里?没有看到!”六班班长秦守本喊着问道。

好几个人嚷叫着:

“我看到了!”

“从东到西横在那里!”

“像条大乌龙!”

“铁路!铁路也没见过!真是少见多怪!”

在陇海铁路路基南边,新任二排长林平看看还有六七个战士落到后面二百多米远,便命令全排在这里休息。

战士们迅速卸下背包,重重地放到地上。好些人都坐北朝南地望着,好似望着从此远别的亲人一般。

“家在南边的,向南狠狠望几眼!可不能向南啊!”副班长丁仁友站在铁轨上说。

“过了铁路就是山东吗?”

“还有一段江苏地。”

“山东出大米不出?”

战士们互相问答着。也有人向南望望,又向北望望,把铁路南北的天空、树木、房屋、泥土做着比较。趁一架敌机飞过,大家分散防空的当儿,周凤山悄悄地跑到五十米以外的一个茅棚里去,喝了一大碗水。

“你去干什么了?”周凤山回来的时候,班长秦守本问他。

“喝口水,过了铁路,这种水就喝不到啦!”周凤山回答说。

听了他的话,好几个战士都朝那个茅棚子里跑去,秦守本对着战士们大声喝令着:

“回来!”

他班里的和别的班里的战士,都给他喊得呆呆地站住了。

“要喝这里的水,挑两桶带着!铁路是阴阳界吗?铁路北就是地狱?连水也臭得不能吃了?”秦守本瞪起眼睛,对着战士们还是大声吼叫地说。

坐在铁轨上的二排长林平走到战士们跟前,看看,大都是新参军的战士,便对他们温和地说:

“临出发的时候,罗指导员不是说过吗,干革命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家。我们到处都是家,到处都有兄弟姊妹。我是南方人,到过山东、河南、河北。你们说山东不好吗?到了山东,你就知道山东好。山东的泉水,碧清!跟镜子一样,能照见你的眼睛、鼻子。你们实在口渴,就去喝一点,可不要喝生水!”

只有一个新战士孙福三说他实在口干,跑到茅棚里去,别的战士全都返回到休息的地方。

过铁路的时候,好几个人不声不响地抓了一把沙土,带到路北来,走了好一段路,才抛撒掉。

天还没有黑,队伍到了宿营地高庄。出于战士们的意外,在南方常遇到的事情,在这里照样有。庄口上摆了大缸的茶水,锣鼓“铿铿锵锵”地响着,欢迎路南来的部队。队伍刚坐下来,还没有进屋子,妇女会、儿童团的队伍,就敲打着锣鼓,一路跳着秧歌舞,来到队伍休息的广场上。她们拉成一个大圆圈,又是唱又是跳的,红的绿的彩绸,像春天的蝴蝶似的飞来舞去。接着还有吹唢呐、拉板胡和唱歌的节目表演。

“山东大姑娘唱的还挺不错哩!”五班长洪东才在秦守本的耳边说。

爱拉二胡的安兆丰,竖起耳朵听着弦音响亮的板胡独奏。

直到天黑,战士们才满意地看完了表演的节目。

队伍进了屋子,草铺早已打好,地上扫得一干二净。背包打开,毯子刚刚铺好,吃的茶,洗脚的水,老大娘也都烧好了。桌子上的一个大黑碗里,盛着满满的炒花生。

“还说山东不好吗?这样的老百姓哪里有呀?”秦守本对班里的战士们说。

“还早哩,这才沾上山东边子。”周凤山低声地说。

“真还没有想到咧!板胡拉得很有一手。”安兆丰竖起大拇指头说。

“我们海门老百姓,还送枇杷给队伍吃咧!”王茂生夸耀着自己的家乡,剥着花生说。

“你的家乡观念要检查检查!”早就生气的秦守本瞪着王茂生大声地说。

王茂生感到受了意想不到的打击,马上背过脸去,躺倒在铺上。其他的战士有的低头一声不响,有的挤眼伸舌头,轻轻地溜到门外去。

秦守本气恼地皱着眉头,跑到二排长林平那里。林平惊异地问他:

“班里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干了!活受罪!”

“你不干,我不干,谁干呢?”

“我还是当个小兵吧!”

林平把秦守本歪着的脸扭正过来,笑着说道:

“亏你自己说得出!军长、军政委跟你谈过话,军首长叫你这个样子的呀?”

秦守本给二排长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又走回到班里。战士们正在嚼着黄的红的煎饼,见他还有些恼怒,周凤山便把留下的一份煎饼和小菜送到他的面前,安兆丰跟着盛了一碗小米粥给他。

王茂生却还躺在床上,没有吃饭。

“是我错了好不好?就算你们海门的老百姓好,枇杷甜,行不行?”秦守本压抑着自己烦躁的情绪,对王茂生说。

安兆丰把王茂生拉到桌子边来,王茂生拿着煎饼,慢慢地嚼着。

吃煎饼、喝小米粥,全班的人都是头一次。小米粥很快喝完了,煎饼却剩下许多,红高粱粉做的剩得特别多。秦守本也觉得高粱煎饼的确有点碍喉咙,但是,他把他的一份硬是吃完了。

“你们不吃饱,肚子饿,走不动路,可不能怨我!”秦守本望着大家说。

安兆丰和周凤山又拿起一张,撕碎成一片一片,勉强地吃着。其他的人还是没有再吃下去。

夜里,整个村庄在睡梦中。突然一声枪响,把队伍和一些居民全都惊醒过来。秦守本的一个班,慌张得乱吵乱叫,有的打背包,有的抓枪、摸手榴弹,在黑暗中,互相碰撞,新战士张德来恐惧地缩成一个团团,靠在墙角上发起抖来。紧接着,又是砰地一枪。副班长余仲和擦亮火柴去点灯,好几个人同声叫着:

“不要点灯!不要点灯!”

秦守本把步枪抓到手里,用手电筒闪照一下,喝令道:

“不要乱动!没有事情!”

灯点亮以后,安兆丰瞧瞧身边的毯子,诧异地说:

“孙福三到哪里去了?”

你看我,我看你,里外喊叫、找寻,孙福三确是不在了。“他开了小差?一定要把他抓回来!”秦守本痛恨地说。他立即跑了出去。到二排长林平那里,林平不在,他又奔到连部。

“报告!我们班上开了一个!”他站到连长面前气呼呼地大声说。

“我说的,这个地方哪里来的敌情?”连长石东根望了他一眼,说。

哨兵回来报告说,一个人从沟边上爬到庄子外头,不要命地向南跑,吆喝他站住,他跑得更凶,打了两枪没有打中。

“你怎么不去追呀?”秦守本向哨兵责问道。

“我一个人怎么去追呀?”哨兵反问道。

“我去追!”秦守本回头就往外奔。

“你到哪里去追?还不晓得下去多远哩!”石东根拦禁着说。

秦守本回转身来,脸色铁青,站在门口。

“这是头一个!秦守本,是你们班上开的例子!”石东根冷冷地说。

“这些新兵最难带!我班长不当了,请连首长处罚我!”秦守本几乎哭泣起来,愤然地说。他把手里的步枪,放到连长的床边去,两手下垂,低着头。

石东根扬扬手,干脆地说:

“回去睡觉!枪拿走!班长要当!逃亡现象要消灭!”

秦守本回到班里,班里的人一声不响,他们身上披着毯子,抱着膝盖坐在铺上,余仲和“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

“要开小差的,趁早!”秦守本气恨恨地说。他和着衣服,把毯子朝身上一拉,睡倒下去。

十一

秦守本几乎整夜没有睡着。战士孙福三的逃亡,使他的精神上突然增加了沉重的负担。夜半,房东老大爷起来喂牛的脚步声,也叫他吃了一惊,连忙爬起身来。他用电筒在铺上挨个地点着班里的人数。老战士夏春生的头蒙在毯子里面,他跨过三个战士的身体,在夏春生的身上摸了一摸,觉得确是有人睡着,才放下心来。时近拂晓,外面传来两声狗叫,秦守本又惊醒起来,揉开疲涩的眼,点着人数。“啊?怎么又开了一个?”他惊讶地说出声来。

“什么事情?”副班长余仲和仰起头来问道。

“怎么人数不对呀?”

余仲和把人数点了一遍,是十一个,没有少。秦守本自己又重点一遍以后,才发觉他在第一遍点数的时候,忘了点数他自己。

夜里,他睡不安宁,白天,行军在路上,他也盘着心思。这些新兵怎样才能会打仗?一旦战斗发起,这个班怎能拉上火线?

不是么?仅仅是一架敌机,而且离得老远,张德来就不要命地狂奔乱跑,像个鹌鹑一样,头钻在石头底下,屁股翘在外面。昨天,那个逃走了的孙福三,不知什么人打了个谣风,说“飞机来了”,便伏在沟边好大一会儿不起来。因为自己当了班长要爱兵,背着自己的背包、米袋、步枪、子弹、手榴弹等等一共二十一斤半,还得再背着新战士张德来的一条枪。现在,真正地到了山东境地,硬骨骨的山路已经来到脚下。有的脚上磨起了水泡,有的呕吐,说见了山头就晕。再向前走,到了万山丛里,那将是个什么样子?

天冷了!寒气逼人的西北风,凶猛地迎面扑来。太阳老是藏在云的背后,天,老是阴沉昏暗的色调,身上、心上的重担,都把秦守本压得很苦。战士们愁眉苦脸,没有一点快活劲,除去安兆丰有时候还哼两句苏北小调而外,班长秦守本,几乎和涟水前线撤退下来的时候一样,一路上默默无言,连下命令休息、检查人数等等事情,都交给副班长余仲和负责。

走了一山又是一山,从山下、山前,走到山上、山后,又从山上、山后,走到山下、山前,队伍被吞没到山肚里。

又连续地走了三天,疲劳的队伍终于像逆水行船似的拉到了预定的目的地,驻扎下来。

秦守本度过了痛苦的艰难的一周。

队伍驻在四面环抱的山里,好像与世界隔绝了似的。炮声听不到,敌机的活动也几乎绝迹了。

在秦守本的感觉里,现在是远离了敌人,远离了战争。

他走到张华峰班里。好似一个出了嫁的姑娘,四班是他的娘家,他不时地要到四班里来。

张华峰正伏在一张小方桌上写信。

“写信给谁呀?”他问道。

“我正要找你,写封信给杨班长。”张华峰抬起头来,告诉他说。

“对!把我的名字也写上,我真想他赶快回来。”他坐在小桌旁边,紧接着说。

张华峰把已经快写完的信,交给秦守本看。

“……希望你早点养好伤口回来,带领我们作战,消灭敌人!”

秦守本念到这里,问道:

“住在这个深山里,跟什么敌人作战?”

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在谈话,张华峰便拉着秦守本,到门口太阳地里坐下来,轻声细语地说:

“上级不是常常说吗,我们要准备长期作战啦!仗还能没有得打呀?我们跟蒋介石反动派的冤仇,从此就算了结啦?”

“我看,这多山,敌人不会来。”秦守本摇摇头说。

“什么会来不会来的?”

嗓音清脆的指导员罗光,边插话,边走到他们的面前来,他们立即站起身来。罗光拉着他们两个一同坐到墙根的地上。

“你们谈什么心?我参加可以不可以?”罗光笑着问道。

两个人同声地笑着说:

“欢迎指导员指示!”

“当了几天班长,学会了什么‘指示’!要我‘指示’我就走,愿意一起谈谈心,我就在这里谈谈聊聊。”罗光外冷内热地说。

“指导员,我们开到深山里来干什么?听不见炮声,看不见敌人!”秦守本问道。

罗光有些惊异地望望秦守本,然后用手指在天空画了一个弧形,说:

“那不都是敌人吗?你们看!这多敌人怎么看不见?”

张华峰和秦守本跟着罗光的手指,眯缝着眼向空中紧张地注视着。空中尽是山,山上有羊群、有牛,还有牧羊、放牛的孩子,一些小小的马尾松。

“哪里有敌人?那是牧羊、放牛的!指导员说笑话!”秦守本笑着说。

“真是好大的眼睛!那么大的敌人看不见,还能打仗?”

两个人不解地望着罗光黑黑的发着光亮的小方脸。

“张华峰!你看见没有?我们面前有没有敌人?”

张华峰想了一想,又抬头望望天空,疑问道:

“是山吗?”

罗光把两只手在左右两边的两个人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一下,大声地说:

“对呀!我们当前的敌人就是这些大山!我们许多战士就是怕山。魂都给这些山吓掉了呀!”

“敌人不怕山?他们敢到这里来?来了,用石头块硬砸也把他们砸死!”秦守本狠狠地说。

“对呀!敌人也怕山,比我们更怕山!我们要不怕山,要征服山,才能把怕山的敌人消灭!你说敌人不敢来?他们也可能给大山吓住了。我看啦,敌人是要来的,因为他们仇恨我们,要想消灭我们。”

好多人听到指导员在这里讲话,都围拢来了。罗光站立起来,身子依在石墙上,像鼓动上火线进行战斗似的继续说道:“我们不怕敌人!我们不怕山!我们要消灭敌人,也要消灭我们心里的山!你们怕山不怕呀?”

过了好一会儿,周凤山才低声地回答说:

“不——怕!”

“你看,他的喉咙有点发抖哩!你们好些人还不及周凤山,连这一声还没有应!”罗光张大眼睛笑着说。

战士们哄然地笑了起来。

罗光和战士们走散以后,秦守本和张华峰继续谈着给杨军写信的事。

“在信上加几句,告诉他部队里来了一批新兵,又想家,又怕山。”秦守本说。

“那不好!”张华峰摇摇头说。

“好!他知道这些情形,就会赶快回来!他回来就好了!”

“他会在医院里焦心。”

“张华峰!这批新兵真难搞,弄得我夜里觉都睡不着。不像你们班里的新兵好,不说怪话,不开小差。”

“你怎么睡不着?你夜里看着他们?”

“不看怎么办啦?不看,能把他们拖到这里?”

张华峰拉着秦守本的手腕,摇了两下,低声地恳切地说:“守本!不要看他们!他们是来革命的。你越看,他们越想跑。腿生在他们身上,他们要跑你看也看不住。”

“再开呢?已经开了一个呀!”

“我告诉你,我初来的时候,给班长,就是现在的三排副训了几句,当时心里很难受,为了不愿意挨地主的打骂才来革命的,到这里反而又挨骂,脑子一转,我就想开小差。后来,因为当时的副班长杨军对我好,帮助我,同我谈心,我才没有走,要不是杨军,说不定我就不会跟你坐在这里了。这件事,杨班长跟你说过没有?”

“没有。”秦守本摇摇头说。

张华峰这几句话,深深地打动了秦守本的心,他想到班里的新战士,也还有老战士,跟他的中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沟。他跟他们没有谈过心,他在路上常常对他们动火发脾气。新战士王茂生就是好几天来一直愁眉不展,苦着个高额头的长方脸。张华峰的话,也引起了秦守本对杨军更深刻的怀念。杨军真是一块簇新的大红缎子,一点斑痕没有。他这样回忆着,“杨军对我秦守本,真是从心里头关怀爱护,我打坏过老百姓一个花碗,他拿钱出来赔偿。我在火线上,头冒到掩体外面,他赶快叫我蹲下来,接着就是敌人的一颗子弹射击过来,刚巧从头顶上穿过去。不是他,准定不会同张华峰坐在这里。张华峰也是多好的人,涟水战场上下来,一路替我背背包、背枪,现在连他自己有过开小差的思想也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对待新同志呢?”秦守本想着、想着,心里不禁难过起来。

“告诉他,我们一定把班里的同志团结好,教会他们打仗的本事,消灭敌人!消灭七十四师!替流血牺牲的同志报仇!”过了一阵,秦守本决然地说。

“好!加上这几句!”张华峰拍着秦守本的肩膀说。

张华峰把信纸放到膝盖上,加写上秦守本说的几句话。然后,两个人各自写上名字,同声地把写好的信又从头念了一遍,才装到信封里面。

冬天中午的太阳,站在高高的山顶上。

峡谷里乳白色的云海,一浪一浪地腾起、腾起。

张华峰走后,秦守本独自倚坐在太阳地里,享受着冬日的温暖,望着变幻的云海,看来,他的心情要比原来舒畅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