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庆带领的游击队,在唐河岸上住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佟老五派人接张嘉庆过河。张嘉庆坚持不去,他想这问题未经县委会讨论,未经江涛批准,所以事到临头,他又迟疑了,打算叫陈金波和他的朋友同去。陈金波要求朱大贵同志和他去一趟,张嘉庆不放心,只好跟他们一块去了,叫朱大贵在唐河南岸留守。

今年唐河两岸水涝,漫地里还有一洼洼渗不完的河水。滩地上遍生着芦草和水萍。当他们走过的时候,雁群从麦垄里飞起来,嘹亮地叫着,向黄昏的天边飞去,使人感到荒凉。一到黄昏,这一带村庄就如临大敌一样,点起灯笼,响着土炮。河水流得很急,他们就着无人的野渡,乘一只破船过了河,走到佟家庄。那是一个很富、很大的村庄,街面上尽是高房大屋,有一群群的骡马,在宽敞的大院里打着滚。街上站着岗哨,岗兵们托着枪,背着彩绸大刀,见了陈金波的朋友,问了声:“回来了!”互相点点头走过去了。

初冬天气,大街上有孩子们跑着玩,踢起的尘扬,和着烧炕的烟气,弥漫在空中。他们走进一所古老的宅院,四方梢门上尽是古式雕镂,吊着各样的牌匾。古时的朱漆,看起来还是红艳艳的。房子很高很大,是用长大的古砖砌成的,墙上长着褐绿色的青苔。陈金波的朋友,在外院的账房里招待他们洗脸吃饭。张嘉庆从那位朋友的言谈语貌和与人的关系上看,觉得很不像那么回事。陈金波似乎看到嘉庆很不耐烦,他说:“咱们今天只是在这里玩玩,会个面就回去了。”

张嘉庆点头说:“是,这地方不能久留!”说着,绷起嘴唇沉思。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院里走进很多人,拉得枪栓噼啪乱响。张嘉庆也机警地摸出手枪,但他听得房上已经有人压了顶,又悄悄地把枪放回去。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这人消瘦的脸,两撇小胡子,有五十多岁年纪,穿着长袍坎肩,戴着眼镜。他想:这就是佟老五了,便站起身来,弓起腰打了个招呼。佟老五不顾张嘉庆和陈金波打招呼,一屁股蹲在椅子上,冷笑着:“哈哈!你们办的好事!是来拉我的部队吧!唔?”他向陈金波和张嘉庆打量了一下,又反复问陈金波的朋友:“你说!是不是来拉我的部队?”

陈金波的朋友,头上不着脚下,支支吾吾地说:“这是我的朋友,来帮助咱们建立部队的!”说着,狡狯地笑了。

佟老五虎视眈眈地说:“还说!我伸出手指头,给你们指出人证来,放心吧!你们连一支枪也拉不走。”

说着,门外走进几个彪彪实实的小伙子,穿着紧身短袄,挎着盒子炮。房檐上也有人在喊:“缴枪吧!缴枪不杀!”

佟老五问张嘉庆:“你们是什么部队?”

张嘉庆镇静地说:“我们是第五大队。”

佟老五紧跟着问:“你们是什么第五大队?谁下的委?”

张嘉庆看风头不顺,站起身来,挺起胸膛说:“我们是救国会的武装,抗日的队伍!广大群众给我们下的委!”

佟老五冷笑说:“嘿嘿!救国会的武装?是共产党的红军吧?早听得说过你们那一伙,严江涛是个难斗的家伙,如今严运涛又回来了。可是,在你们那地方吃得开,到了我这一块儿,得听我的了!”他冷不丁大喝一声:“来!先把这小子的枪给我下了!”

张嘉庆一听,再也用不着犹豫,他手疾眼快,伸手抄起盒子枪来,刚要动手,不提防,旁边闪出一个人,一个箭步跳过来,接着啪的一个“颠尖”,把盒子炮踢上房梁,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当张嘉庆要跳过去抢枪的时候,早有一只脚把枪踩在脚下。

佟老五拍拍胸膛,哈哈地冷笑了。

在这时,张嘉庆屹立不动,他心上急切地跳动,身上发起烧来,怒气鼓动着胸膛,眼里冒出金色的火花。张嘉庆一生为人慷慨大方,大刀阔斧,敢作敢当。但是,他轻视了敌人的力量,放松了应有的警惕,他深感已经铸成大错。他气愤,浑身在发着抖,但是他又想,应该镇静,随机应变,利用一切可能,争取形势的好转。这时,佟老五狡狯地笑着,指着陈金波的朋友说:“怎么样?要动手?先把这小子给我拉出去!”

听得说,几个人把陈金波的朋友扯起来。但,他毫不害怕,似乎骄傲地走出房门。抽袋烟的工夫,只听得响起两声尖厉的枪声。其实这个人并没有死,他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去领功受赏了。张嘉庆心里说:这分明是杀鸡给狗看!陈金波眼巴巴地看着,心里扑通乱跳。他世俗的头脑,糊涂的心思,看不出诡谲的把戏。

天色暗下来,屋子里掌了灯。张嘉庆英勇地、毫无畏惧地盯着窗外的黑暗。有风声在村树上响起来。佟老五坐在椅子上,问:“阁下!你们来了多少队伍?”

张嘉庆看不见老恶霸的威风,听不见盛气凌人的喝声,瞪直眼睛,绷紧了嘴巴,没有回答什么。佟老五怒冲冲地问:“请问,你们来是为了什么?”

张嘉庆说:“甭问,我早就明白了,你们摆下了打虎捞龙计!你们派人请我们来,我们来了,叫我们帮助,我们帮助;不叫我们帮助,我们不帮助。我们认为你们是抗日的友军,才来和你们交朋友!”

陈金波也说:“我们是出自好意,叫我们帮助,我们帮助。不叫我们帮助,咱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

张嘉庆不等陈金波说完,抬起腿要往外走。佟老五怒冲冲地把身子横过去,挡住门口,冷笑一声说:“哼哼!你走不出去了!”

这时,一群人嗡地走过去,伸出枪突住门口。张嘉庆气冲冲地说:“我为什么走不出去?”他指挥陈金波,“走!”

佟老五雷霆地跳起来,说:“混蛋!没有一个好东西!帮助,帮助,还不如说是赤化来了!”说着,他努了一下嘴唇。不由分说,几个彪形大汉拿着马鞭子拥上去,脱掉张嘉庆的大衣打起来。他挺直地站着,怒视着鞭梢的起落,并不动声色,连鼻子气儿都不出。他心上只有气愤,并不觉得疼痛。等打完了,他说:“你们无缘无故地拷打了一个抗日的战士,破坏了统一战线!你们想想,对不对?”说完了,他僵立在那里,再也不想说什么,只是昂起头,听着窗外的风声。

陈金波在一边发着抖,看看快轮到他的头上,扑通地跪在地上,浑身打着哆嗦,像筛糠一样。他一生谨小慎微,把兔子绑在树上才敢撒鹰。在小衙门口里,紧紧忙忙鼓捣一家人的吃穿,没有想到,一时好大喜功,闹到这步田地。他投机混入革命阵营,满脑子升官发财的意念,一旦死逼到眼前的时候,浑身骨头架子都散开了,牙齿上下打着嘚嘚说:“是!江涛叫我们来收编队伍,扩大武装!”

佟老五问:“有多少人?”

陈金波眼里噙着泪珠,瑟瑟地说:“两个中队,二百多人!”并没人说叫他跪下,陈金波自动地跪在地上,直橛儿似的,把头垂在胸前,失望地流着泪水。

佟老五说:“你们这位队长……”

陈金波说:“他叫张嘉庆……”

张嘉庆不等他说完,把脚一跺,骂:“闭上你的臭嘴!软骨头,给抗日的丢人!”

佟老五冷笑说:“哈哈!你还够朋友!不说,我们也会知道!张飞同志,你好枪法,大驾光临,要是知道……”他又哈哈大笑了说:“早该大刀伺候。”他怒气冲冲,大声喝着。佟老五取出胡梳,梳着小黑胡子,盯直了眼睛,说:“队伍在村南里集合!来人哪!把这小子给我捆起来……”

开始,对于皮肉上的痛苦,张嘉庆还能硬着心肠支撑过去,他并不害怕。经过党的教育,受过严重的磨难,这一切他都经受得住。但是,面对面受恶霸地主的污辱,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最后,他激愤了,觉得眼珠发胀,迸出火花,眼前一团漆黑。他鼓紧肚皮,攥紧拳头大喝一声:“佟老伍!你要知道共产党的厉害,蒋介石还和我们订下合作抗日的协定,你倒破坏起统一战线来,你今天要是害了我,共产党和抗日队伍是不会放过你的……”他还想多说几句,可是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等他说完,佟老五怒气冲冲地走上去说:“我向来就不听共产党说话,你说什么都没用。今天我就要收拾你,要给你们个好看儿!也好叫江涛弟兄受点教育。”

说着,有几个人走上去,要倒剪了胳膊,捆上张嘉庆。他把脚一跺,说:“捆什么?我是个共产党员,共产党是不怕死的!……”说着,瞪出眼睛,怒视着佟老五。阶级敌人并不理会他的愤怒,不接受他的警告的,还是倒剪了他的胳膊捆上他。一个阶级斗争的英雄,虽然经过了多少事故,闯过了多少难关,到了目前的情况,他不能插翅飞出去了,没有一伙自己的人来帮助他,只有听从敌人的摆布。

敌人押着他走到唐河岸边。他站在河岸上,听着河里潺潺的水流声,想起滹沱河上的流水,千里堤上的高高的白杨树,想起那柳林、苇丛,那可爱的家乡、可爱的革命的人们……在黑暗中,热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他可惜自己还太年轻,再也不能为党为人民做下一番事业。他想不到一时粗心大意会落到目前的境况。他昂起头,看着黑暗的天空,一句话也不说。

天上布满黑沉沉的云影,北风飕飕地响着。张嘉庆看见联庄会的队伍,一船船渡过河去。他想到了游击队,想到游击队的同志们个个是农村里走出来的勤劳的农民,虽然大部分是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团员和赤色群众,虽然有的同志经过了严重阶级斗争的锻炼,可是,他们毕竟只受了几个月的军事训练,还未经受过战斗,还经受不住敌人的袭击。他又想到勇敢的朱大贵同志,担心他还年轻。于是,他高声疾呼:

“中国共产党万岁!”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万岁!”

他想让北风把这响亮的口号飘过河去,飘进游击队员的耳朵里,使他们警惕起来,准备好战斗,保存下抗日的武装,保存下年轻的游击队。但是冬风是寒冷的,呼呼地响着,风声太大、太响,即便有再高的声音,也难使对岸村庄上的人们听到。佟老五狰狞地笑着,说:“哼哼!小伙子,好大的气性,扔下去……”

张嘉庆听到这里,惊诧了一下,全身的热血在血管中急速流着,耳朵里嗡嗡地乱叫起来。刹那之间,江涛、运涛、严萍、忠大伯、明大伯……战斗了多年的赤色战士们,都浮在他的眼前。多少年来,多少同志为了革命献出宝贵的生命和热血!今天,轮到他的头上,脚步已经走到死的边沿上,就再也无话可说了。猛地一群打手围上来,要捆紧他,把脚上拴上块大石头。他挺起胸膛来愤愤地说:“用不着,共产党员的骨头是硬的!”他猛地抬起脚踢他们,可是寡不敌众,到目前为止,什么也没用了。打手们一齐拥上去,把他舁起来,舁得高高的,要投入洪流漩涡之中。

他全身离开地,像是躺在人们的手上,抬起头看了黑暗的天空,看看黑暗的远方,睁开大眼睛,张开大嘴喊了声:“江涛同志!运涛同志!再见了!”

说着,他挣扎了一下身子,一个措手不及,挣脱了敌人的手,纵身跃下河岸的高崖,跌入深深的回流里。在黑暗里,在北风的呼号里,像是在激流的河水上扑通地响了一声,抛下一条黑暗的影子,在水面上转了个漩涡,不见了。风照样刮着,联庄会的队伍继续渡河,静悄悄的,一点什么声音也没有,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唐河的流水呀,你吞噬了我们的英雄!冬天的夜呀,你罪恶的黑暗!

张嘉庆过河的那天清晨,朱大贵打发人去找李豹,想探听附近的情况。出去了一天,直到张嘉庆过河之后那人才回来。李豹没有来,李豹的父亲来了,是个高身材的老人,长着满下巴黑胡子,穿着蓝布长袍,腰里系着一条宽宽的蓝布褡包。进门就睁开大眼睛问:“是谁找小豹?”

朱大贵迎上去笑着说:“是我,大伯。”

老人睁着两只眼睛,在小油灯前觑着眼睛看了看,说:“你就是张飞同志派来的?”

朱大贵向前握了老人的两只手,说:“是,就是我,老大伯请坐。”

老人听得说双手一拍,抓住大贵的手,说:“听说是找小豹儿,我想一定是老同志们来了。咳!小豹那孩子他牺牲了!就在高蠡暴动的时候,他出去参加暴动,一去没有回来,想是早就不在人世了?”说着,老人流下泪来。又说:“咳!同志们来了,我要问问,我的孩子的下落。你是亲人,我这眼泪除非向你流,不能让狗日的们看见。”他用袖子擦着泪,哭泣着。又说:“咳!你看!他扔下我走了,这些年来,老的老,小的小,丢下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我老头子一个人种着几亩地养活他们,咳!好困难的日月呀!”老人说着,又抱起头痛哭起来。

朱大贵安慰着他,打发人打了酒来,要和老人喝两杯。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老人睁着眼睛看着大贵说:“同志!你们来干什么?又想闹暴动?”

大贵说:“不,日本鬼子打到咱的门前了,我们想找到唐河岸上的老同志们谈谈,联系联系,该拿起刀枪来干了!”

老人一下子笑了,说:“是吗?告诉你说吧,同志!自从二师学潮、高蠡暴动以后,保定安上了行营,这里的党组织就被破坏了!剩下的同志在黑暗势力压迫之下,孤掌难鸣,谁敢动一动?”他又仔细地看了看大贵,笑了笑说:“好!你又拉起红军来?”

大贵说:“不!现在是抗日军了!”

老人点点头说:“都是一样,凡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都是不会糟害老百姓的,都是咱穷苦农民的队伍。如今日本鬼子占了保定,是时候了!”

大贵说:“大伯!这唐河岸上有个佟家庄?”

老人喝下一气酒,点头说:“唔!”

大贵又问:“这佟家庄上,有个佟老五?”

老人又睁起眼睛,问:“你问这个干吗?”

大贵又问:“这佟老五是个什么来派?”

老人喝下一气酒,用筷子动着菜,说:“他吗?可是个有来历的人。这佟老五的爷爷是个武举,他爹是个武秀才。佟老五弟兄五个,四个习武,他呢,倒弃武就文。说文也不文,在前清时代,捐了个监生。民国改良以后,他又戴着顶子上了保定法政学堂。后来,跟着曹锟当军法处长。曹锟一倒,他就回了家,再也不出山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在保定客店里当小伙计。”

大贵听到这里,怔起眼睛问:“你这一说,他家是个大地主!”

老人又喝了一杯酒,用筷子动着菜,说:“啊呀呀,了不得呀,他的老辈子爷爷是有名的‘响马’。后来,这个老‘响马’犯了案,被御马快黄天霸拿到北京打了官司。正好,老‘响马’和绿林英雄窦尔墩同牢,当窦尔墩戴上长枷起解到东北的时候,他攥着狱友的两只手说:‘在京北的深山里,古长城上有个洞,在这洞里藏着一百个樵轱辘子,是我劫的“皇纲”。我为这事,在河间府和黄三泰结下了冤仇。’他说:‘一百樵轱辘子藏在深山里,并无人知道。我死后,你偷偷地运回家去养活子孙。看看清朝的江山坐定了,这绿林生活,终非久远之计,从此改行归业吧!’窦尔墩说完,把红胡子一甩,就走上了黑龙江的大道!

“老‘响马’打完了官司,就发了这笔横财,他忘了窦尔墩的英雄豪气,家里起下了万丈高楼,成了唐河岸上有名的大地主。人们传说,他家的马能驮着银子通通地跑上楼梯,又通通地跑下楼来!

“佟老五弟兄五人,号称五虎,佟老五是最小的一虎。有他大哥的时候,曾在唐河上修下一座石桥——当时唐河还在他家门口。弟兄们拿着长枪短棍坐在桥头上收取‘买路钱’,不论推车的,担担的,不给他银钱,他算不让你过河。”

朱大贵睁圆了眼睛,问:“大伯!这是真的?”

老人说:“真的呀!这才几年的事情!别看这老恶霸他上了几岁年纪,他爱色,最爱糟蹋姑娘,看见谁家姑娘长得好看,动手就抢!好人家好主儿,谁肯依他。老家伙一生气,就要把你弄到衙门里去,他学过法律,会打官司。你想,小户人家,谁惹得了他?”

朱大贵自从拉起这股抗日的队伍,在黑暗的夜晚,向来是不睡觉的。他听着老人的谈话,看着窗外的暗影,他明白了佟老五不是一般的封建势力。于是,他身上寒噤了一下,想:战士们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就去长征远袭,轻信一个没有政治根底的人,带着未成熟的队伍,离开根据地,孤军深入,这次干得太冒失了。当他们研究这些问题的时候,在原则上他是知道的,可是一到紧要关头就滑过去了,没有提出有力的措施。他非常懊悔,到了这个时刻,只有尽最大努力争取少受损失。他焦急地希望嘉庆赶快回来,把部队带回锁井。正当这时,在这黑暗的、寂静的夜晚,有一声枪响,从遥远的北方传来。老人惊慌地站起来,放下筷子,说:“唔?这是……”

大贵看看老人惊诧的神色,感觉到事情的严重,但他努力镇静下来说:“不要紧,大伯!你喝酒吧。”说着,他走到门口,开开门看了看黑暗的天色,站在门口大喊:“中队长!中队长!”

中队长听得喊叫,慌忙走进来说:“什么事情?大贵同志!”

大贵说:“快去!向响枪的地方去侦察一下。”

中队长带上侦察员,向响枪的方向去进行侦察。天阴着,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刚走到村头上,枪声又连连响起来,他想是岗哨和敌人接了火。他们在小庙旁边站了一刻,看看庙的坐落,辨清了方向。在黑暗中,顺着一溜小榆树林子走过去,在那里有掘下的散兵壕。刚走进小树林,就有人喊着问口令。他们答了口令,爬进散兵壕里,问战士:“怎么样?”

对方说:“谁知道?冷不丁地响起枪来,不是离敌人很远吗?”

说着,枪声更密起来,已经看得见有红色的弹道,在黑暗中咝咝地叫着闪过。中队长从肩上摘下马枪,向着开火的地方射击。这是他第一次打仗,扭动枪机连连发射。子弹从枪膛窜出去,画条弧线飞远了。左右也有若干条弧线飞出去。不久,在平坦的原野上有人群在蠕动。他心里跳着。胳膊打着颤,射击着,心里发热,额上滴下汗珠来。猛然,他又想起他的任务不是作战,是来出探,就又滚出战壕,带着人走出树林,向村里急跑回来。一直跑到大队部,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等进门,在院里大喊:“队长!队长!敌人来了!”

大贵连忙开了门,问:“嚷什么?嚷什么?”

侦察员口吃着说:“敌人,敌人来了,接上火了!”

大贵急问:“有多少敌人?和哪个队打起来了?”

侦察员说:“像是和二中队,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

老人见侦察员有些慌张,脸上有些惊讶的颜色,他说:“甭慌!这里没有大批的敌人。有,也不过是联庄会。”

大贵叫侦察员做好战斗准备。他想:张嘉庆和陈金波都不在队上,游击队又是第一次离开本乡本土,地理人情都不熟悉,而且,这里群众条件是恶劣的,必须尽快撤出战斗,回到锁井去。于是,他对侦察员说:“去告诉二中队:叫第一小队长带着,看准敌人密集地方,狠狠地把敌人打击一下,夺个空隙冲出来,回锁井集合!”他在黑夜里发这个命令是正确的。

侦察员点头说:“是!”立刻转回头,向门外的黑暗中跑去。

大贵亲自走到槽头牵过马来,手里攥着缰绳,在院子里站了好半天,听着枪声,判断战斗情况。等不一会,侦察员跑回来,说:“队长!快点走!队伍都撤下来了。”大贵立刻带了老人走出来,由于街道不熟,在黑暗中怎么走也碰在墙上,走不出去。老人这时走上去,抓住马笼头问:“你要上哪儿去?”

大贵说:“奔村南里的大庙。”

老人说:“老爷庙?好说,合着眼也能摸到。”老人牵起马,走过一条小巷,到了村边。陈金波的中队部,就设在大庙里。大贵打发人把小队长们叫了来,吩咐他们带好队伍,撤回锁井。老人着急地说:“队长!快上马!”

大贵说:“还是一块走吧!”

老人说:“上去有什么关系!”说着,老人拉起马,踉跄走着。他上了年岁,腿脚迟了,实在跟不上去。

大贵说:“大伯!你回去吧!看得见路吗?”

老人说:“这两步路,我摸熟了。我怕你们在夜黑天里找不见道儿。”

大贵说:“不要紧,一股劲往南走就是了!”

老人把缰绳递给他,说:“哪,你就走吧,多加小心,后会有期!”

大贵在马上弯下腰,握着老人的手,说:“告诉老同志们,后会有期!”

老人说:“好说,我们就等你们的话,说干咱拿起刀枪就干起来。”老人说着,就走开了,隐没在夜暗里。

大贵站住马,听得一阵急剧的枪声之后,再也听不见什么声音了。过了许久,他看见游击队员们,一队队在暗夜中向南撤去,于是勒紧缰绳,让马在黑暗的原野上奔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