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员老占深夜送信不见回来,张嘉庆心上有些急躁,当天晚上叫了中队长们来,吩咐他们的中队以班为单位,去找寻老占的下落,找了半夜也没找到。天刚发亮,他就找到江涛和严萍,研究情况:从镇上的阶级关系和斗争历史来考虑,大致可以肯定他是失踪了。

江涛不显山,不显水,一清早照例洗完脸,在村边上看战士们打野外。西风在秋黄的苇丛上响着,野地上、坟山上和树林里,铺满了一层白白的霜雪。战士们踏着霜花弯腰跑着,做着各种战斗动作。他站在村边上看了一会,耐着早晨的寒凉走回来,把严萍叫到金华屋里,说:“今天我要走了,到人民自卫军司令部去。嘉庆带着部队到清苑去,在唐河岸上打打游击,扩大队伍。运涛带春兰到白洋淀去,找保属特委接关系,再到游击军司令部去。你带上一个中队到城里去建立政权,委你当咱县里的县长……”

江涛还未说完,严萍噗哧的一下子笑了,红了脸说:“我可干不了,我怎么能当县长哩,当个教育科长就行了!”说着,坐在炕沿上,低下头,用手指划着席花。

江涛说:“看!你还是老观点,凭着你多少年革命的锻炼,怎么连一个县长也当不了?过去,我们闹群众运动是为了政权,有很多同志为了取得政权流了鲜血。今天,在有利的形势之下,政权落在我们手里,我们还不好好去掌握?”

严萍抬起头,看着房梁上,说:“我也明白列宁同志的遗教,无产阶级革命要先取得政权,可是我不知道进城去了,把我这两只脚搁在哪儿,把我两只手放在哪儿。”

江涛说:“不用胆怯,一切由党做主。当然,目前正在混乱局面,兵匪不分,汉奸很多,掌握这个工作不是容易,可是不能知难而退。再说,有严老先生的威望,你去掌握这个工作是有着有利条件的,一旦出了什么事情,严老先生还可出来帮忙。要叫别人去,困难更多,封建势力不会老老实实地倒下,你看我们还有谁?政权工作是重要的,也不能叫随便一个人去做,要是落在地主阶级手里,广大农民又该倒霉了。”

严萍只好答应去做这个工作。江涛看着严萍绞拧着身子,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心中泛起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他觉得这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弱女子,在沧海横流的时代,一直自勉前行,精神是可贵的。他还想说点什么,可一时又无从说起,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保重自己吧,回来以后先去看你。”严萍抬起头来,闪亮的眸子里泪水盈盈,她又无言地低下头去,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江涛吃过早饭,把忠大伯、庆儿和伍顺他们叫到跟前,要他们马上发动群众找寻老占。他说:“一点不能麻痹,要提高阶级警惕!”说着,把两件衣裳打了个小包袱,挎在肩膀上,试了试又放下。

朱老忠打发伍顺喂饱了马,在冯老锡家借了一盘鞍镫,吃过早饭,他把马牵到大堤上,让江涛就着河神庙前的大石头上了马。朱老忠拍着他的肩膀说:“江涛!江涛!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你要出远门了,我也不能跟你去,你可要万分小心,万一有个什么不好,可是关系到革命的大事!”

江涛说:“是呀,大伯!”他翻身骑在马上,和朱老忠握了一下手,又向嘉庆、严萍打了个招呼,转身走了。马后头跟着四个背大枪的,直奔滹沱河的渡口。秋风冷飕飕的,顺着河筒吹过来。雪白的马尾,迎着风徐徐飘起,又徐徐地落下。到了河边,马立住,喝了一口河水,喷着鼻子渡过河去。他回头看了看,忠大伯还立在大石头上,捋着胡子眺望着。高大的杨树上,霜后的叶子飘飘落下。河水明亮亮的,澄明的高空里有两只白鹭飞上青天。

嘉庆看着江涛走远了,走回来,叫了大贵、陈金波来,坐在办公室里,研究到唐河流域打游击的问题。他问陈金波:“唐河两岸的村庄,你熟悉吗?”

陈金波哈了个腰,坐在椅子上,抽着香烟说:“我小里住姥姥家的时候,在唐河岸上住过几年。在那时候,认识了一位朋友。那里的村庄……”

谈到这里,张嘉庆截住他的话头,嘴上叼着烟斗,着眼睛看着他,问:“那时候你的年纪恐怕很小吧?”

陈金波说:“是呀!那时候我和我的朋友,一块在唐河汊里摸鱼、打雁。那里鱼可多呀,到了这秋天雁也很多,都是一群一群的落在麦苗地上。不信,我们打游击到了那里,我领你去看,也试试你的枪法。”

张嘉庆听他扯得太远了,给他斟了一杯茶,说:“你的朋友是干什么的?”

陈金波说:“他吗?他也在公安局里做事情。卢沟桥事变以后,他和佟家庄的大财主佟老五拉起了一股儿队伍。那队伍被佟老伍把持了……”

张嘉庆对那里的村庄、人物都很生疏。曾记得在一九三二年,二师学潮之后,在李豹家里住过几天,也了解了一些群众情况,可是眨眼之间,五年过去了,人情风土的变化,事变以后的政治情况,也就更不了解了。他听说陈金波的朋友也在公安局做事,一片阴暗的影子从脑子里闪过。他想;公安局是统治机关!和他们打交道不能掉以轻心。他又想到:过去因了多少次的疏忽大意,因了多少次的盲动冒险,遭到了失败,招致了损失!这一次,刚刚积聚起来的小小的革命力量,可不能再损失了!但是,队伍在这里训练了两个月,也需要打打仗,锻炼锻炼,扩大武装。于是他问:“佟老五有多少队伍?”

陈金波说:“那一带村庄都有联庄会,有上牌户成立的自卫团。集中起来,有二三百人,枪也不少,都是从联庄会里挑出来的好样的!”

张嘉庆想到联庄会是地主武装,是封建势力的爪牙,又联想到那一带封建势力的浓厚。他说:“佟老五是个什么样人?”

陈金波说:“他是个大地主,这个人在曹(锟)吴(佩孚)时代,当过军法处长,是唐河岸上顶有势力的人家,养着几十个看家护院的。我们要是能够和他搞好关系,说不定对发展抗日武装有多大好处哩!”

张嘉庆听到这里,踮起脚尖,抽着烟斗,盯着陈金波长着短胡髭的嘴巴,看他薄薄的、很会说话的嘴唇上有细致的皱纹,一张一合,动得那么快。嘉庆又问:“你的朋友为什么和他闹不好?”他觉得陈金波说得有些玄虚,心上忐忑着,倒也没有说什么。

陈金波听他老是问过来问过去,很觉烦恼,他想:这队伍要去收就去收,不去收就罢。这么问那么问,翻过去问掉过来问,活像审俘虏!于是,他不耐烦地牢骚起来:“就是因为佟老五是个有了名的老霸道,放大账收高租,佃户债户们都恨他。再说联庄会也常苦害老百姓。我的朋友是个抗日的,对他很有意见,才找了我们来。”他前言不对后语,一壁编排一壁说着,小嘴头儿说得又干甜又响脆。

张嘉庆说:“那,这件事情,我们应该采取什么步骤?”

陈金波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才说:“咱们拉着大部队在那里一住,先威胁他一下,然后一切事情就好商量了。”

朱大贵在一边坐着,半天没有说话。听到这里,他想应该提出自己的意见,他说:“我看那里封建势力很大,联庄会很多,我们出去太远了没有把握……”但他思想上还不够明确,嘴上还不能肯定地说出不应该远去。

张嘉庆手里拿着烟斗,用指甲磕着烟灰,说:“不能存心收编人家队伍,他愿意和我们合作是另一回事。从统一战线原则来讲,只要是抗日的,我们就应该帮助他向着抗日、向着统一战线方向发展!”

朱大贵点了一下头,向陈金波说:“那地方离敌人据点有多么远?”

陈金波不耐烦地说:“离保定有二十多里!”

最后,张嘉庆下定决心,到那里去游击一番,锻炼锻炼队伍。他说:“也好!那里地理人情我们都不熟悉,完全依靠你和你的朋友。可是,我们的队伍,只能住在唐河南岸,不能越过唐河线,因为那里离保定太近。”

陈金波一听,脸皮一下子拉下来,冷淡地说:“那么,叫我自己过河?那么信得准我?”

张嘉庆说:“最好是这样,因为你对那里熟悉,再说还有你的朋友。”

没等得说完,陈金波很不高兴地三步两步跨出房门。他想:“倒霉透了!才说立个功呀,江涛走了,剩下这两个小黄嘴子,拿不起来放不下。这么问,那么问,净是抠抠屁股舔舔手指头的手,想吃肉又怕烫嘴,没有一点慷慨劲儿!”接着,又长叹一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他越想越觉丧气,回到队部里,又自言自语:“算了,算了,前心凉到后心了!干下这一场来,弄过点部队来,也算对得起江涛……”他觉得只有拉过点队伍,才能显出他的本领。他下定决心,一定是去,一定拉过点队伍来,才不摘面儿。

张嘉庆和朱大贵留在队部里,重新考虑了问题,亲自向唐河两岸派了侦察员,侦察敌人和联庄会的情况,了解群众的思想状况。不过他总觉得这是第一遭,心里没有多大把握。听了侦察员的报告之后,又过了几天,在一个早晨,部队才开拔了。

张嘉庆和朱大贵、陈金波,都穿上了新做的棉军装,把队伍集合在村北大场里讲了话。朱老忠站在场边上,抽着烟,捻着胡子,看着自己的队伍一队队向北走去。队伍第一次离开家,他心上很不放心。张嘉庆走过去和他握了一下手说:“大伯!我们打游击去,过几天就回来了。”

朱老忠说:“好啊,你们去吧!先打小仗,见好就收,多加小心没有不是。你看天道要冷了,我发动人们拾下些柴禾,等你们回来,叫你们睡热炕!”

张嘉庆纵身跳上马鞍,看着队伍走得远了,马蹚尘土,跑了两步跟上去,离远里向朱老忠招了招手儿,看着忠大伯捋着胡子笑着走回去。

黄色的平原上,长出一行行油绿的麦苗,旷野里驰着旋风。嘉庆打着马,驰过梨树林子,经过了多少村庄,看了多少绿水红叶。游击队员们第一次走在外乡的道路上,兴高采烈地唱着救亡歌曲,歌声一行起了,一行又落了。路上张嘉庆施展枪法,望高空打雁,在野地上打兔。游击队员们不断地鼓起掌声,觉得张飞同志是这样能干,跟着他出征,是多么幸福的事!中途休息了一夜,第二天黄昏,到达唐河南岸。找了个村庄住下,隔河不远是佟家庄。看好宿营地,借了房东的铁锹大镐来,在村边挖下工事,做好了战斗准备,就宿营了。

部队开拔的那天早晨,朱老忠从北场里回来,又安排着送严萍。严萍带上办公室的人们,带上特务中队,到城里去建立政权。运涛特别跟她谈了话,叫她穿上几件好衣服,因为人们还有势利眼,叫伍顺给她当警卫员,背着枪跟上她。

严萍今天特意穿上绸子旗袍,茶褐色的大衣,走在队伍后头,一进城门,立刻有很多人站在街上看队伍。进了县公署的大门,旧县政府的人们也都迎出来。她不等人们打招呼,就自动地走进县长室。差役见她如此气派,忙提水来沏上茶。她喝着茶,歇了一刻,打发差役们下去,通知救国会的各区主任来开联席会议。根据江涛谈的精神,她在会上,部署了今后工作,同时,把县委派她代理县长的问题,也做了说明。开完会,又到政府各局看了看,自动地做了介绍。在县政府对过的大墙上,贴上一张大红纸写成的布告,离远一看,像红高粱正晒着红米儿。

第一任抗日的县长到任了,这布告不贴则已,一贴出去,各部门留用人员、在城商会、四乡士绅都来拜客。他们一看是个女县长,都觉得新鲜,不住地点头咋舌,但一打听是严知孝的女儿,又都没有话说了。商会还要借题发挥,想搭台唱戏,在宴宾楼大摆筵宴。严萍说抗日战争了,一切要从俭,好说歹说,总算免了此事。从这里,她体会到所谓“权威”,所谓“政权”的力量。随后她又招集旧县公署的三班六房,各科局人员开了会,讲了统一战线精神,勉励大家安心工作。她召示大家,只要是留下来抗日的,绝不更动;只有那些贪生怕死、开小差走了的,才罢职除名,另补新人。她感到:对于党的工作、群众工作,她还熟悉;如今闹起政权来,她是生疏的,她还没有画过一撇一捺。今天一进大堂门口,她就头发根一激灵一激灵的,坐在办公室里,也如坐针毡一样,心上忐忑不安。但一想到这是党的工作,是党的决议,革命若干年来,还不是为了夺取“政权”,于是,她的思想又平复了。

她常常一个人走到这里看看,走到那里看看,几乎每一间屋子都看了个遍。她走动的时候,伍顺就背上枪跟着,一步也不离她,只怕这位年轻的女县长遇上什么意外。人们一看见伍顺背着枪站在门口,就知道女县长光临了。为了这事,大街上也起了议论,说:“女教员能当县长?兔子能拉轿车谁还买大走骡呢?”那位旧公署留下来的李秘书也觉得这位县长太不体面,年纪又轻,长得又面嫩,说起话来像小姑娘,出不去门,想劝她多做几件好衣裳,点缀点缀门面。他说:“这几个月来,行政费无处开支,做几件衣裳穿不成问题!”严萍听了也不吭声,只是眨着眼睛呆着,但没有批评他。她想:“这是长期改造的问题。他们跟统治阶级、土豪劣绅们打交道惯了,那种旧的思想意识,三天两早上哪能改造得过来?”

在衙门里住了几天,人们异口同声,说严县长为人还不错,虽然是个女人,倒很大方,待人也很和气,没有过去老县长那种官僚架子,愿和她在一块工作下去。也有的人说,和女人在一起工作总不方便,别光看她成天价笑眯悠悠的,两手捧着茶杯,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个心慈软善的姑娘,说不定哪个时候她那白面皮会变成包公似的脸,铁面无私,对共产党忠心耿耿。有人心里嘀咕:“小心着点儿,‘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犯法,可别犯在这样人手里!”

过了几天,这种生活熟悉了,严萍心里也就舒展了。多少年来,颠颠跑跑,艰苦奋斗;今天,郑重其事地坐在大堂上,办起国家大事来,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她坐在办公桌前那把弹簧椅上,轻轻念着:“啊呀呀!我们有了政权了!”可是,要怎样才能保得住这抗日的政权,倒是一件大事!

她正想着,大个头法警跑进来,穿着紧身小袄,挎着盒子枪,说:“有两个老头儿来找县长,一个叫朱老忠,一个叫朱老明。”她不等说个清楚明白,撒开腿就往外跑,转过花厅,看见忠大伯扛着小铁锨,搀着明大伯在大堂门口站着,摆了一下手,高声喊道:“忠大伯!你真会跟人开玩笑,到了我这儿不自己走进来,还要人传禀一声儿?”

朱老忠大声笑出来说:“你看看!你没看见门上有个扛枪的吗?这是抗日了,要是老世界,黑丁白人谁敢在这块地方走走!”老人们红光满面,扬眉吐气地又说:“本想迈腿闯进去,可是一到门口就给拘束住了,这是老思想!”

严萍说:“可不是,头一天进衙门的时候,身上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

朱老明眯瞪了一下眼睛,说:“这就是大堂吗?”他用拐棍戳着地摸到大堂桌,用手拍拍说:“民国十五年,我连告三状的时候,第一状就输在这儿。那个王八崽子县官,一只手背在脊梁后头接受了冯贵堂的贿赂,一只手拍打着惊堂木,红嘴白牙地才拷问我呢!”

朱老忠站在大堂上,东张西望,看墙上挂着金色的牌匾,什么“牖我生民”呀!“公正廉明”呀!他想:尽管把他们的衙门搭致得天花乱坠,还是脱不了吃人肉喝人血的身形。于是说:“我看哪,把中间这块匾换了吧!换上‘抗日人民政府’!又抗日,又是人民的政府,多光彩!把那些红红绿绿的都摘掉,咱们用不着狗日们的臭奉承!”

朱老明说:“对!我看是‘暴动抗日政府’!这是说,先有了暴动,才有了政府。人们还指望着革命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人们就一齐起来抗它,看贴题不贴题?”

朱老忠说:“当然贴题,你说的那个更高一等!换了,换了,赶快换了!既是我们的天下,不能让它多呆一会!”

朱老明说:“换了吧!这会儿衙门口属于咱们了,说换就换!换!”

两位老人,在大堂上说笑了一阵。严萍领他们走过花厅,朱老忠问:“你领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严萍说:“到我住的房子去。”

朱老忠说:“不,你先领我们到狱监里去看看。”

严萍说:“那有什么看头?保定失守的那天晚上,砸开狱门把人放了,现在只剩下那些破房子了。”

朱老忠说:“我们看看那地方。”

严萍领朱老忠和朱老明穿过角门,走进监狱。他们看见高大的狱墙、囚笼和各样的刑具。朱老忠说:“狗日的们,在大暴动之后,拿了我们多少人,禁在这监狱里,戴上手铐脚镣。有多少老同志们,被他们严刑拷打折磨死了……”老人说着,眼里流下泪来。

朱老明说:“从今以后咱们也有了监狱了,他们好好抗日就还罢了,要是当汉奸哪,够狗日的们一呛!”

严萍看见两位老人又是悲痛、又是高兴的样子,慢搭搭地说:“是呀,这就是一把刀,汉奸卖国贼们拿住刀把儿,就会屠杀抗日力量;拿在我们手里,就是一件好的武器,对汉奸、反动派不留情面!”说着,严萍领他们走回来,进了里院。朱老忠见了县政府那些破房子烂屋子,七倒八歪的断瓦残垣,他惊讶地说:“这又是到了什么地方?”

严萍说:“这就是往日里咱们县太爷住的地方,县长室!”

朱老忠说:“哈哈!我看这也像个监狱,还不如监狱里整齐。衙门口就像个绣花枕头,驴粪球儿外面光。在外头一看,有个豁亮新鲜的门脸,往里一走,这些破烂房子,比咱那两间小房还破。”

朱老明说:“上了古书的,‘官不修衙’。宁自把搜刮来的钱财存到外国租界的大银行里,让子子孙孙永远享福,也不肯修修公家的房子。”

是的,这座多年失修的县衙,有的屋里看起来豁豁亮亮,其实墙上挂了席子,席上糊了白纸。揭起席子一看,是卤硷了的土坯,霉湿了的砖墙,墙壁是用鸡蛋大小的砖头砌起来的。看来看去,就是严萍住的这两间小房是新盖成的,屋里粉刷得还干净些。

朱老忠和朱老明坐在县长室里,喝着新泡的茶。他看那茶水黄澄澄的有多好看,捧着茶杯笑呵呵地说:“姑娘!我们听说你住了县政府,大堂上贴出报条来,你要坐堂理事,当起县长来了,心里慌得不行。咳呀!这可不易呀!打跟斗撂飞车,红里白里斗了几十年,我们的人这才进了衙门呀!我和老明同志说,走!咱们先去看看,老世界谁敢进官衙?如今成了咱们的世界!”说着,眼上又流下泪来。

朱老明笑着说:“别的甭说,再打官司,也冤枉不了咱了,咱底里有人了!”说着,摸出火镰,要打火抽烟。严萍见明大伯少眼没户,老是打不着火,忙划个火柴给他把烟袋点着。

朱老忠又连连说:“不易呀,不易呀!好好干哪!这是多少人的血,多少人头换来的!”朱老忠说着,看到窗外屋顶上长满了蔓草,满院里尽长着臭蒿子,想这草里还少不了长蛇和黄鼬,他说:“错非是他们,要是咱庄稼人们,早给邻家笑掉了大牙。你想,房顶上长了草,下雨的时候就要存水。一存水,这梁呀檩呀就压了沉重。再说,这草一扎根多老深,将来草死根烂就成了渗眼。房子一漏湿,檩木就糟朽,墙上就要卤湿,一栋新房不到几年就完了。”

朱老明说:“一会儿我先给你把草铲铲。”

朱老忠也说:“是呀!找把锄来,俺老哥俩给你把草除除。这衙门口儿,只要在咱们手里一天,也不能让它存在这个败家相!”

严萍说:“要是忠大伯和明大伯这么帮忙,咱们一块干,非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行!”

朱老明说:“是!一定要弄干净它!”又说:“闺女!我还要告诉你,政权拿在我们手里,不要一点官僚架势。”

严萍说:“是,大伯!我要是有了一点官僚架势,你们就发动群众批评我,轰着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