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贵堂眼看着救国会解决了保安队,也就镇压了锁井镇上的封建势力。他秉性难移,实在有兔死狐悲的感觉。回到家里,成天价唉声叹气,忧惧焚心。他失去了亲生女儿二雁,直到如今没有消息,不知道这孩子落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家。他觉得女儿的丢失,比绑了票,比撕了票还难过,风声传出来,丢人也是一件大事。再者,游击队查哨不留情面,直在队部里关了几天。几个姑娘的装相,不用人说,自己也觉难看极了。第三件事情是,棉花、布价受了战争的影响,大遭赔累。他的脸色,不几天就像焦梨一样黄下来,眼窝陷进去,两撇黑胡子乍起来。依他的秉性,向来是骑在别人脖子上拉屎,凡事不让人的。血管里滚动着剥削阶级的血液,一旦受了什么委屈,当权派盛气凌人的报复情绪,就在心房里鼓噪着,叫嚣着。这几天,他一睡下就做噩梦,在梦里咬牙错齿,说着胡话。白天像个老虎一样的龇着牙,瞪起眼珠子哼哼着,唬唬地,恨不得一嘴吃个人。

冯贵堂的老毛病:斗争越是尖锐,性格变得越是阴险,行为越是残忍。这几天他很少上街,成天价坐在过厅里,盘算着报仇的阴谋。他给唐河岸上的大劣绅佟老五写了一封信,打发人秘密送去。

时运不济,走着一条路的人们就会遇到相同的遭际。他在烦闷中,拜访了大刘庄村长刘老万。刘老万也和他遭到同样的损失,运到天津去的棉花,因为战争的硝烟起火了。他逃难回来的路上正遇上了溃兵,所有衣服财物都被抢光了。这天晚上,冯雅斋在烧锅上装了瓶二锅头,在熏鸡柜子上拿了两只烧鸡,走到冯贵堂家里来消愁解闷,舒散心情。冯大奶奶打发珍儿把冯贵堂从炕上叫起来,冯雅斋说:“几天不见叔叔,身上不好?”

冯贵堂打个哈欠说:“不怎么样,就是心里烦闷点,这个世道……”他走过去掀开门帘,看看屋外没有别人,又走回来说:“他们关了我,我也不能叫他们舒服过去。”

冯雅斋说:“真是想不到的事情,中央军退得这么快,出乎意料之外……”他说着取出信来,放在桌子上,又说:“黑旋风来了信,你看!还问你老人家好!”

冯贵堂拿起信来看了看,一下子睁开大眼睛说:“对嘛!就是这么办。我跟你说,侄子!别老是在家里当大少爷了,该出山了,还得出山才行。你看上头有阅轩照着,下头有咱冯家大院的声誉,说干就干起来!当然,黑旋风搞队伍不能算是正支正派。可是,树大阴凉大,将来慢慢就扶了正了。你看江涛就是这么几百人,就在县里占山为王,主起事来。听说东边孟庆山成立了什么游击军,南边又来了个吕正操,成立了人民自卫军。佟老五也在唐河岸上闹起联庄会来。我看哪,趁水和泥,管他抗日不抗日,先抓他两把,把队伍搞起来再说。将来谁的风硬跟谁跑,你看怎么样?要不呵,大侄子!谁知道这世道成个什么样?”一边说着,两撇黑胡子一翘一翘的。

冯雅斋说:“我也是这么想,不然,将来也无非是砸蒜罐子里长豆菜,非窝囊坏了不行!”

冯贵堂伸手撕下一只鸡大腿,右腿蹲在椅子上,张嘴大嚼。边嚼边说:“常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子不吃眼前亏。没有人就没有势力了,没有力量了,你算没有办法。你看,这衙门口里连咱一个人也没有了,他捏咱成圆,咱就得成圆;他捏你成扁,你就是个扁,是不?我看你别犹豫,说这么办,就这么办!不然,将来也得卖后悔!……来,喝!”

冯雅斋喝下一盅酒,说:“这股红气要是不压下他去,可显得咱们太软弱无能了!”

冯贵堂把手在桌子上一拍,说:“是呀!咱冯家大院里,几辈子可没吃过这窝囊,方圆百里谁敢说咱个‘不’字!黑旋风骑马过锁井,还下马参拜咱呢,就是这共派他不认头。这事咱也想过了,自从十五年打了官司,二十年闹了暴动,咱不愿在本乡本土树立敌人,为子孙招祸。留下朱二贵朱庆他们在咱大院里扛长工。咱想:这么着有多大的冤仇也就解了。哈哈!就是给你过不去,私设刑房,他就是给你难看!我想,既有此以来,就有此以往,这话也只是咱捡着好听的说,要说不好听的,这是安排打虎捞龙计,先把他们笼络在咱的手底下,要老老实实,没有话说,他要老是掉鬼呀……”说着,左手拳紧,向下一按,右手向下一切,说:“看头!”他缓了缓口气,又说:“不是我今年五十开外的人了,我还想出山呢!”

冯雅斋说:“叔叔既然有这个话,我看我还是去,干好了,也能挽回挽回。”

冯贵堂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倒吊着两条眉毛,拧着鼻子说:“对!搞起来,先把这严家弟兄给我拾掇了。几百人算得了什么,也叫他们在大街上摆来摆去的?自古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呵!是呗?你想想,快去!别错过了机会。再说,你去了,黑旋风他不敢小看咱们,你是旅长的亲胞弟,到哪里也拿得出去。人活一辈子,一生一世老守着个庄稼日子有什么劲?骆驼老了成不了马!这只是咱父子们说话,我已经给佟老五写了信去,在我当军法官的时候,俺们同过事,那人手眼大,有本事。他已经拉起联庄会来,我请他设法拉咱们一把!”

冯雅斋听了冯贵堂鼓劲的话,自觉气儿壮上来,说:“叔叔要是捧我的场,我就去!”

冯贵堂说:“去,没问题,找老山头跟着你,给你当亲兵。这人很贴手,有什么行动,他给你挎着盒子保你的镖,去吧!”

冯雅斋说:“好!说去就去!”

冯贵堂说:“想吃饭的人早下米,去吧!我这院里给你备两匹好马,还有两盘皮鞍子,穿上军装,不然叫人家小看。”他煞有介事地说着,又走过来拍着冯雅斋的肩膀说:“大侄子!叔叔跟你说句老实话,你没看过三国吗,许劭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一点不假,甭听共产党瞎嚷嚷,依我看蒋先生这不抵抗政策,正是拖刀之计;先把杂牌队伍收拾了再说。你想,这华北半壁河山,蒋先生他能不要了?万无此理!我看哪,他使这拖刀之计,叫日本鬼子把这杂牌军队,把这些共产党收拾收拾,他就又回来了,这比诸葛亮的智谋还高。可是,这样高明的政策,骨肉凡人哪能看出其中的奥妙?真的到了那时候,大侄子!你就有了功了,成了‘治世之能臣’了!”

说到这里,冯雅斋把屁股一拍,说:“一点不错,叔叔见识真高,我就去!”说着,戴上帽子,得意地开门走出来。冯贵堂送到大门口,见一个黑影从房檐上闪过去,他喊:“老山头啊,老山头!”

老山头听见有人叫他,趴着房檐问:“谁呀……是大当家的?”说着,他乍煞起两只手,踩着云梯走下房来,跟着冯贵堂走进过厅里,一见桌子上摆着酒菜,心想:“今日个又要吃犒劳了!”他异常兴奋,还没坐定,就说:“大爷!有什么吩咐的?”

冯贵堂捋着两撇胡子,轻轻笑着说:“哈哈!有什么吩咐,有酒没有知音,这酒也喝不下去了!”说着,举起壶来,给老山头斟上一杯酒,说:“快喝!”

老山头两手捧起酒杯过了顶,拱起腰来,头也不抬,饮下一杯酒去,连说:“担不起!担不起!”老山头听今天冯贵堂说话挺对胃口,这几年他在冯家大院里还没这么吃香过。这早晚,在上房屋里和冯贵堂平起平坐。冯贵堂说一句话,他身上就热烘烘的。几杯酒喝下去,他觉得身上热烘起来,袒开怀襟,露出满腔胸毛。他左手抚着胸毛,右手翘起大拇指头,说:“你这么着,我老山头这会说话,我是单身一条汉!大爷有什么用着的地方,即便粉身碎骨不辞!”他咬紧牙关,瞪起眼睛恨恨地说着,真是贴心置腹。他是个筒子脾气,听不得一句顺耳的话,听上两句温存话,就不认识东南西北了。

冯贵堂看他这架势就说:“好,你算是知心人!你看这共派儿,你看这游击队,在咱村一住,朱老忠俨然成了一村之主了,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样下去,咱冯家大院的声势就被压下去了,你看这还成什么体统!我给你说,这要是在过去呀,四指长的小帖儿就能治他的死罪。这早晚,这人们走的走了,逃的逃了……”他掂着两只手,又在屁股上乱搓搓。

老山头睁起两只三角眼,说:“我早看出来,大爷这一下子窝囊得不轻,这用不着搓搓手儿,别看他瞎胡乱,就怕算总账。走着瞧!卖一手儿叫你老人家看看,怎么样?”

冯贵堂瞪圆两只眼睛,气势汹汹地说:“非给小子们个好看儿不行!”

老山头狡猾地笑了笑,说:“走着瞧吧!”

冯贵堂说:“好小子!缺钱花吗?”

老山头说:“不瞒你说,这几天手里不素。这一闹兵乱呀,这枪炮子弹可飞了盘子了!”俗话说,什么虫儿凿什么木头,老山头就是吃这一行的。说着,他把匕首插在腰里走出来。

老山头喝得醺醺大醉,走到十字街上站了一会儿,听得远近村落上又响起马枪土炮。自从闹起兵乱,好多村上每晚有民团巡更瞭哨,枪炮声好像过年起五更一样响。当他在十字街上站着的时候,有几个游击队员在黑暗中走过去,看了看也没理他。他目送游击队员走远,一个人慢搭搭地走到高富贵家门口,见两扇小门虚掩着,推门进去,站在窗台根底下听了听,屋里有大梅花的笑声,也有冯贵堂说话的声音。他想:“他怎么比我走得还快?”另外一个人的口音可是生疏的,他咳嗽了一声,房里人冷不丁一口气吹灭了灯火,老山头觉得怪不好意思,走不是,不走又不是。于是,他趴在窗台上,低声说:“是我!当家的。”

冯贵堂在屋里搭话说:“是老山头?怎么咱俩走了一条道儿?”

老山头说:“是!大当家的腿比我还快!”

于是,火柴一划,满屋子又光亮起来。老山头走进小屋,冯贵堂和陈金波正在屋里吸着海洛因打高射炮。陈金波见有人来,揣起屁股要走。冯贵堂说:“坐着吧!这不是外人,都是家下人。”又说:“刘二卯说的那个?”说着,向老山头摆了一下手。

陈金波从腰里掏出个二把搂子,搁在桌子上。老山头拿起枪来,就灯底下看了看,说:“这,值不了多少钱,狗牌,切牌子货!怎么,你们也缺这么几个钱花?”

陈金波拧着颈子说:“甭提了,真是没劲!”

冯贵堂说:“你过去是公安局的督察,咱们倒常见面。如今你是游击大队的中队长,官运亨通了,我就高攀不上了!”

陈金波说:“别打臊皮了,这算个什么差使。别看过去当个小督察,一家吃穿还有余。干这玩意儿,连个买鞋买袜子的钱都没有,天天操课还挺紧。这是拾的一支破枪,弄个零花钱儿。再说,来了个老朋友,在清苑县公安局做事,也需要招待招待,听二卯兄弟说,老山兄弟是通这一行的。”

冯贵堂用手绢捏住他那鼻子,拧了一把鼻涕说:“怎么?你倒爬蹅上去了?”

陈金波说:“爬蹅什么?不瞒你们二位说,江涛那是敝人的老表亲。不过人家走的是那条路,咱走的是这条路。就是因为建立游击队的时候,咱拉了他一把。”

老山头说:“这就是了,拉了他这一把,队长你就一步登天了!”

陈金波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人家是老革命,咱这往哪儿搁。张大队长,顶大是营长的衔,像朱大贵,又年轻,又能干,又有本事。咱这已经下半桥的人了,咱倒是想干出个样子来叫他们看看,没有这个机会,又有什么办法。”

冯贵堂说:“你们到底算是个什么根底儿?”

陈金波听说,急得搓搓脚,他说:“哪有什么根底儿,还不是没根的蓬蒿?”

老山头说:“那不成了土匪吗?”

陈金波摇头说:“也不能那么说,就算是个抗日的根底儿吧!不过,咱那个表弟呀,可是魄力过人。他哥哥回来了,那人要政治有政治,要军事有军事。在革命行里,那是才子,是一般人比不了的。还有那张嘉庆的枪法,哪……哪……那是真行!百发百中啊!”

老山头说:“你用着人了,咱给你挎个盒子,给咱碗饭吃不行?”

陈金波摇手说:“你算是不知道,老弟!他这班子人哪,还把得挺紧。有人加入,还得有抗日团体的保送,经过谈话,考查,根底儿不清,他还不要……我也想,看看不行,咱也想不干下去了。”

冯贵堂看势就势说:“也好!树挪死,人挪活!”

陈金波这几天有些烦闷。自从参加游击队,成天价不是上操就是上课,要不就是个别谈话;吃饭是大锅饭,干渣渣的小米干饭,熬菜添上一大锅水,甩上几把盐,浮头漂着几个菜叶儿。吃顿白面吧,蒸的那卷子像个枕头;睡觉就是一条大炕,铺的没铺的,盖的没盖的,伙伕马伕勤务员一块乱滚。他做梦都说胡话,“不图黎明,谁肯早起,这可算个啥?”他老是打听哪里有成立队伍的,想离开这儿。

前两天他曾找过江涛,要求到才成立的那个特务中队去工作。他说,和那些保安队们生活熟悉,合得来,好接近。其实,他就是不愿和这老农民们在一块。他觉得脾气秉性不合,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动不动还提他的意见。江涛向他解释:既然参加了革命,就应该安心,埋头苦炼一番,学习学习!过去过的是那种生活,今天只有和工人、农民打成一片,多接受他们的意见,才能改造自己,改造世界观。说了几次,也钻不到他的耳朵里去,什么抗日,什么工作,什么工人,农民,都是对牛弹琴,风马牛不相及,他心上像长了茅茅草。陈金波自从他老辈子祖宗就住在城里,在衙门口里当差役。他过了几年公安局、保安队的生活,帮助乡下人打打官司,弄个呈文状纸混碗饭吃。他的生活早与人民、与土地绝缘了。

自从那天打仗的时候,参加不上战斗,他就心怀不满。他总认为张嘉庆看不起他,想立个大功,叫人们看看,又没得机会。他跟张嘉庆说:有一个朋友,是清苑保安队的,在唐河岸上,他有一部分武装,现在这些武装被有名的佟老五把持。他说他有把握,把这部分武装拉过来。死乞白赖地谈了好几次,张嘉庆迫不得已,才注意了他谈的这个问题。

冯贵堂、陈金波、老山头谈了一会子心里话。大梅花捏了几碗饺子来,每人一双箸,一个小醋碗,醋里漂着捣烂的蒜泥儿。吃完了饺子,老山头先走出来。

这天夜晚,天上有大厚的云彩,夜黑天。

老山头身上披块布袋片,把匕首掖在腰上,悄悄地走出西街口。从村北里绕了一个大圈,绕回来钻进苇塘里,蹲在小道一边,用手遮着阴影,瞪着三角眼睛,东瞧瞧西看看。天气冷了,西北风刮得芦苇嗦嗦地响着。他孤身一人蹲在那里,听半夜驴叫,远方犬吠,薄明的鸡啼……他黑上心了!

在阴森的大苇塘里,老山头一连等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天晚上,他又来等着。风刮得更紧,天更加阴沉,像漆马一样黑。在黑暗里,只看得见白茫茫的芦缨摇摆。冯贵堂家大叫驴叫过以后,听得苇塘东头来了一个人,随走随跑,嘴里打着童音的口哨,吹着愉快的小曲子,是老占走过来了。老山头只怕错过时机,心上扑通跳着,向路边移过几步,悄悄地站起身来。等老占走到跟前,一个饿虎扑食扑上去,把老占的脑袋搂在怀里。老占为了抵抗外来的扑打,机智地咬住老山头的胸脯。老山头的右手,却像五股钢叉一样,插进老占耳下的腮际,趁老占因剧烈的疼痛抖动下颚的时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预备好的棉团塞进老占嘴里,伸开右臂夹进苇塘里,摔在地上。老山头又用双手卡住老占的脖颈。当他迈动两脚,想把全身的重量骑在老占胸上的时候,老占举起两手搂住老山头的下体,左捩,左捩,顽强地捩,捩得老山头抽动着全身的筋胳,觉得疼痛难忍,眼前一阵浑黑,眼珠迸出火星。在全身疼痛中,老山头伸手从腿带上拔出匕首,猛地向老占胸口上插进去。腥味的鲜血一下子喷射出来,喷到老山头的脸上。老山头瞪出三角眼睛,又向老占胸上连插了几刀……老占抽动着身体,不一刻,他的挣扎消歇了,刀口上咈咈地出着气,泛出血水,汩汩地流着……

老山头站在一边,愣了一会。他完成了一件长久的心愿,把带血的匕首扔在地上,出了一口疲乏的长气,从老占身上摘下那把枪,机灵地打着寒颤走出苇塘,又向村北迂回了一个大圆圈,转回冯贵堂的场院。他一个箭步跳过短墙,正蹬住草堆里卧着的狗。那狗扔地蹿出来,摇着尾巴,龇开牙狺狺地叫着。他吓唬着,那狗听得是熟人,才停止了吠声。可是它嗅到血腥的气息,又吐出长舌头舔着嘴唇跟上来,嗅嗅这里,又嗅嗅那里。

老山头走过场院的时候,从马棚里走出一个人来,是冯大有。他喊:“谁呀?”

老山头说:“是我!你还没睡?”

冯大有说:“我听得有个动静儿,开门一看,是你!”他鼻子唏嘘着,嗅嗅左手,又嗅嗅右手。说:“唔?怎么这么腥气?”

老山头说:“那是你喂牲口的豆腥气。”

冯大有心上打了个寒颤,说:“咳!天又冷了!”说着,走回马棚去了,呱嗒地把门关上。

老山头乍煞着胳膊,踩着云梯上了房顶。从房顶上转到里院,趴在过厅窗檐下,低声呼叫:“大爷!大爷!”

冯贵堂正做着噩梦,在梦里听得见有人叫他。他打了个愣怔,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披上衣裳,惊诧地问:“谁呀?”老山头说:“是我!老山头,快开门!”

冯贵堂仓皇溜下炕来,开了门,看老山头踩着梯子走下来,进了屋。冯贵堂闩上门,划火点着灯亮一看,老山头浑身上下成了血人,活像赛太岁李七。冯贵堂浑身簌簌打抖,说:“我那天爷!你这是给谁打的?”说着,浑身上下抖颤圆了。

老山头口吃着说:“不,不是叫谁打的。把,把那个小警卫员给他收拾了,这不是……”说着,咕咚一声响,把盒子枪扔在地上。

冯贵堂听说收拾了一个游击队员,立刻心里抓起花椒来,口吃着说:“这,这,这是干什么?你这一身血衣可是怎么办?”这人懂法律,他明白有不少凶手,是以血衣为线索破了案的,说着,不住地抖着嘴唇。

老山头说:“刨坑,埋上!”

冯贵堂说:“那有新土,明天,人家要搜!”

老山头说:“藏在衣柜里!”

冯贵堂睁起大眼睛埋怨老山头:“那不成了铁证?”

老山头直觉口里发渴,心里烦躁,刹那间,他觉得冯老大真不够朋友!开始,他鼓励他犯罪,如今生米做成熟饭了,他又害起怕来。他懊悔地自言自语:“真是种一个!”

冯贵堂拿出衣裳来,叫老山头换下血衣,低着头,拍打着脑袋想了半天。冷不丁抬起头来,左手拿了钥匙,右手拿了电棒,说:“来!”

老山头抱起血衣,跟着冯贵堂走到后院大仓房里。用电棒晃了晃,大谷囤上还靠着梯子,他说:“上去!”

老山头爬到谷囤上,把那团血衣踩进谷子里。冯贵堂把门锁好,两人一同走回去。冯贵堂捋着胡子笑了,说:“你出去的时候,有人知道吗?”

老山头呆呆地说:“没有!”又说:“咳!我在那里等了三天三夜呀!”

冯贵堂又钻着心地问:“回来的时候,有人看见吗?”

老山头实在讨厌,他心里很乱,觉得冯老大实在太啰嗦了,他摆了一下头,说:“没有!没人看见!”

冯贵堂走了去拍着老山头的脑袋说:“好!好小子,敢干!”又把嘴头凑在老山头的耳朵上说:“可要保守秘密!吭,走漏了风声,非同小可!”他又伸出手掌砍着老山头的脖颈说:“你这脑袋要搬家!”他扯起老山头,扑通地跪在地上,指着地上的盒子枪说:“谁要是走漏了风声,这玩意儿就是他的对头!”

老山头点头如捣蒜,说:“对,谁要是冒出来,天打五雷轰!”

冯贵堂打了一盆水来,叫老山头洗了脸,又把那盆血水倒到厕所里去。他觉得这样是十拿八稳的。回来,冯贵堂拾起盒子枪,摘去木套一看,是一支二把、插梭、二十响,德国制,就是锈了点,长了点斑。他低着头纳闷说:“唔?好眼熟啊!”

老山头听得说,也心上惊诧了一下,说:“我也好像在哪儿见过!”

冯贵堂问:“这枪,是谁带着的?”

老山头说:“游击队上的警卫员。”

冯贵堂一听是游击队上下来的枪,又惊又喜,心头又打着哆嗦问:“谁的警卫员?”

老山头说:“就是那个……”说着,他把嘴头儿放在冯贵堂耳根上狠狠地说:“游击队上张大队长的警卫员。”

冯贵堂瞪出眼睛,紧追着问:“他是谁?”

老山头不知所措地颤着嘴唇说:“张嘉庆!这人好枪法。”

冯贵堂听得说是张嘉庆手里出来的枪,两只眉毛蛾儿似的扑尔冷的飞起来,他右手拿着枪,颤抖着,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冷笑着说:“哈哈哈哈!枪啊!枪!你又回到老家来了!”他眉飞色舞,活像逍遥津里的曹操。

老山头怀疑他着了魔,惊慌失措起来。说:“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这是?”

冯贵堂伸出两个指头说:“这是五年前,我那老父亲使的那支枪。老人家拿它打死了多少暴动的红军,打死了多少共产党,老人家在镇压暴动里死去了,这支枪就落在红军手里。今天,今天它又回到咱的手里来了!”说着,他又惊又喜。他转念想了一下,脸皮立时松弛下来,心也凉下来,心上打着小鼓儿说:“将来世道一变,打死红军,打死共产党,镇压农民暴动,就是罪不容诛的大罪行!”

老山头不知道他心理的变化,妄自狂笑着:“是吗?哈哈,怎么这么巧!”

冯贵堂觉得事已至此,生米做成了熟饭了。他掩盖了罪恶的脸,像玩戏法一样,咕咚地跪在地上,啪!啪!啪!连磕了三个响头,恨不得是泥捏的脑袋该把它磕碎,震得屋里的柜子嗡嗡地响,他说:“老山兄弟!你为我报了杀父之仇……我就谢谢了!”说着,把唾沫抹在眼上,好像挂下泪来,故意叫老山头看见,他说:“事情是你办的,可就是有一样,将来如果有了问题,你可得挡着!”

老山头没听懂冯贵堂的话,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咕咚地跪在地上说:“我的爷!这是干什么,有用着我的地方,咱还是那句老话,粉身碎骨不辞!”

冯贵堂睁起大眼睛说:“以后要是犯了事,你可不能连累我!”老山头迟疑了一刻,他想事情已经到了这刻上,只有如此!他说:“不,不能连累你!”说着,搀起了冯贵堂。

冯贵堂见刘备摔孩子的方法成功了,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两人对饮,直到天色明亮。

第二天早晨,冯雅斋穿上旧呢子军装,大皮靴。老山头穿着一件新棉袍子,挎上冯贵堂祖传的盒子枪,两个骑上冯贵堂的马,扬鞭打马,穿过锁井街心,到深县参加抗日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