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兵好像毒蛇一样,沿着平汉、津浦两条铁路,一股劲地往前爬行。先头部队好像又肥又大的三角脑袋,在西边拱了保定、定县、石家庄;在东边拱了沧州、泊镇、德州,一直到黄河北岸。毒蛇爬行过的土地,汉奸土匪如毛,群情为之不安,引起很大的动乱。

张嘉庆和朱大贵带领的游击队,在人们爱国热情的支持下,由二百多人发展到三百多人,又由三百多人发展到四百多人。成立了大队,建立了大队部。编成了三个中队,派了陈金波等三个中队长,看看敌人还没有向中心地区进攻的企图,就住在锁井镇上进行整训。

顺儿在班里呆了几天,嘉庆看他为人老实可靠,就把他调到队部来,管理管理伙食,送送信。可是,他不忍放下那支破马枪,成天价背在身上。他不愿耽误操课,每天早晨都背了马枪到原来的班里去上课,学射击、瞄准、打野外,下午上课,听江涛讲解“群众工作”和“统一战线问题”。空闲时间跑村公所,办办事情。再不,就躺在草垛一边,晒太阳学认字。

那天他正坐在草垛一边擦枪,警卫员老占走过来,说:“咱也擦擦枪!”说着,他把破袍子脱下来,铺在地上,把枪上的零件卸下来,晒在袍子上。他说:“唔,我还没有擦枪的油呢。”

顺儿手里忙着,顾不得说话,扬起嘴巴向角门一点,老占一看是雅红走出来。老占脸上笑着说:“房东,给我点桂花油!”说着放下枪上零件,走到雅红跟前。

雅红说:“桂花油是抹头发的,不能擦枪!”

老占说:“也能擦枪!”老占拉起雅红来往家走。

雅红挣脱了手,红起脸来说:“看你!”

老占说:“抗日的人们,还分什么你我!有钱的出钱,有东西的出东西,是不!”说着,歪起头看着雅红的脸。

雅红脸上由不得红起来说:“你那嘴儿,说得多巧!”说着,带了老占从场院走进外院,走到二门,雅红说:“你在这儿等着。”老占不等,跟着雅红走进东屋里。东屋窗子糊得挺豁亮,窗纸上糊着剪纸花,炕上铺着花毡子。炕对过放着红漆衣柜,墙上贴着两张水彩画。老占说:“这画儿画得不错!”

雅红说:“是俺在学校的作业。”

老占看桌子上放本书。问:“你还看书?”

雅红说:“闷得慌了看会儿。”说着,把小花玻璃瓶递给老占,说:“拿去吧,使过了还给我。”

老占说:“好!”他走出房门又走回来说:“大姐,再给我一块红绸子,好吗?”

雅红说:“我不是给过你了吗?”

老占说:“油污了,也破了,像是偷坟盗墓来的。”

雅红一下子笑出声来,说:“看你说的,是有年代了。”她从橱子顶上搬下席箱子,捡给他一块红绸子。

老占说:“还是大家主儿姑娘,有的是好东西。”

雅红说:“看你会说的!”说着,两个人出来,雅红问:“你是哪村人?”

老占说:“张岗人。”

雅红问:“家里有什么人,小小人儿出来抗日?”

老占说:“父亲参加了抗税,叫国民党杀死了。哥哥参加了暴动,牺牲了。”

雅红说:“看你像门里出身,不然小小人儿家里舍不得叫你出来革命。”

老占说:“当然是,老忠大伯说,不革命不能报血海深仇。”老占说着,走回麦秸垛跟前,坐在地下擦枪。迎着太阳,身上暖烘烘的,他手头上一股劲地忙着,嘴里打着口哨。严萍慢搭搭地走过来,看见老占这么高兴,她问:“老占心里怎么这么滋润?”

老占抬起头看了看,说:“有‘日’抗,有饭吃,还有什么上愁的!”

严萍站在一边看他擦枪,说:“比起俺们和你哥闹暴动的那时候强多了,那时候成天价藏藏躲躲。黑夜里开会用被子堵上窗户,白天开会钻在高粱地里。人群里不敢去,离远看见来了人得躲着走!”

老占说:“你们和老一辈的受了罪了,该我们享这份抗日的福。”

严萍说:“当然呀,这点自由也是头颅和热血换来的,不是容易的。你要好好抗日,把日本打出去,大家才能过安生日子。要是打不出日本鬼子,就增加了革命的困难。”

老占说:“严同志不用说了,我心里明白,将来我想下班,学学上课体操,当一名战士,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严萍暗暗点头,对顺儿说:“顺儿!你和老占在一块,教着他点儿,你比他大几岁……”

顺儿手里不停地擦着枪,眼望着严萍说:“唔!咱们是一样的,别看年纪轻,谈起来都是老同志。”

正说着,江涛走进来,说:“老占!老占,送信去,买点烟来。”

老占抬头看了看他,说:“你等一等,吭!我上好了枪。”他又撅起头来,看着江涛说:“严同志!你老是皱着眉头干吗?”

江涛说:“我呀,我心里有事。”

老占说:“你心里老是有事!”说着,用红绸子包好了枪,挎在肩上,拿了信,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嘴里说着:“顺哥!走!上街去!”说着径自出门去了。

顺儿说:“头里走,我还得上村公所去。”

老占下了坡,一进苇塘,听得有几只“苇栅子”在苇丛里唧喳叫着。他想进去捉住一只,可是那精灵的鸟儿一见人就向里飞,苇塘里连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怕人。苇叶子也黄了,一片片飘落在地上。苇缨一穗穗长得白花花的。他看那鸟儿,黑嘴、黄肚皮、黑眼睛,两脚在苇叶上跳着,点着尾巴,吱吱地叫着。多么活泼的鸟儿!他很有些留恋不舍。呆了一会儿,他觉得苇塘很深,阴森得怕人,几乎窒息得透不过气儿来。他心上突突跳着,害起怕来。

这块苇塘有十几亩大,老年间有官塘,如今是冯贵堂家的私产。春天,孩子们光着脚儿在苇塘上掰苇笋,苇塘上有没髁深的水,从水里长出紫色的苇笋,支绷着两个小绿叶儿,孩子们吃着有些酸甜。夏天,孩子们提着竹篮子擗苇叶,包粽子吃。苇塘里,春天有蓝的、秋天有红的靛颏儿鸟在叙叫。这座阴森的苇塘,老年间曾有过歹人在这里图财害命,有强人强奸幼女。有獾、有狐狸、有黄鼠狼……老占一想到这座苇塘的历史,由不得心上紧张起来,慌忙走过去,直奔西锁井。他走到陈金波的中队部,陈金波正在用剃刀修他的胡子。

陈金波停下手,睁起眼睛问:“怎么?又是信?”

老占说:“又是信!”

陈金波把信放在炕上说:“怎么这些个信,今天一封信,明天一封信,咱算干不了这个,请假!请假!有的是好军队,这算什么?”

老占歪起头看了看他说:“怎么?你想走?”

陈金波说:“走,早就想走!”说着戴上他那顶油罐似的帽子,走出去了。

老占从中队部走出来,又到聚源号去买烟。刚跨出板搭,碰上老山头从大街上走进来,老山头又胖又矮,小三角眼睛,像锥子一样,专爱看故事。他一眼看见老占身上挎的盒子,说:“哈!新枪!”说着,掂起老占的盒子套,把枪抽出来一看,说:“哈,德国造!就是锈了点!”

人们听他一声喝彩,都围上来看,都说:“这枪真新,真亮!”

老山头掂着枪留恋不舍,嘟嘟哝哝地说:“二把、插梭、二十响,好枪!好枪!顶个小机枪儿使!”他连连掂弄了几下,交给老占,唏唏哩哩地说着。小三角眼向老占盯了一眼,绷起嘴唇走开了。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睃了一眼,闷着头儿想了想,自言自语:“这枪,怎么这么眼熟?”

顺儿背着枪,从村公所里走出来,离远看见人们围着老占看枪,他扬起手大喊:“老占!老占!”

老占听得喊,踮起脚叽哩呱哒跑过来。顺儿板起脸来说:“老占!你就不懂俺村情,金银还不露白呢,叫他看枪!”

老占说:“看看有什么关系?”

顺儿说:“当然有关系!”

说着,两人并起肩膀儿走回来。见江涛和嘉庆在大队部台阶上站着说话,商量事情,老占迎过去说:“一人一盒!”说着,把香烟递过去。

江涛接过香烟,说:“你把信交给陈队长了?”

老占说:“交给他了。”

江涛问:“他说什么来?”

老占说:“他说,请假,请假,咱算干不了这个!”老占说着,嘻嘻地笑个不停。

江涛问:“他想走?”

老占说:“他说早就想走,有的是好军队。”说着,又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江涛和嘉庆看着这么天真的孩子,笑了一会子。江涛想:“也许,陈金波近来有些思想活动。”他想用一个什么方法团结他,教育改造他。针对这个公安局督察长出身的人,他觉得很费苦心。

第二天,江涛起得很早。忠大娘舀了一铜盆洗脸水,放在地上。他洗了脸,喝了开水,走到村北里去。秋天去了,冬天还未来,蓝色的天上,荡着几片红色的霞云。西北风把梨树的叶子吹得红了,黄了,落了。吹得杨柳树摇摆着枝条,在晨风中嗤嗤地响着。张嘉庆和朱大贵叫着运涛教导游击队员们打野外。一班班、一队队,在秋后广阔的田野上做着战斗演习。他们提着枪,弯腰跑着,匍匐在坟地上做着战斗的姿态。如今,军事对于江涛还是陌生的。他们每天到运涛那里听他讲战斗实例,接受经验。他又觉得这次来锁井有很大的不同。这个变化,在心理上,在感情上有所感触。在大暴动的时候,在抗捐抗税的年月里,环境是那样,革命的队伍又是那样。这早晚,日本鬼子踏上中国的国土,环境变了,革命的队伍也有所改变。人们为爱国的热情所鼓舞,抗日的工作,到处受到欢迎。这政治形势的变化、阶段关系的变化、统一战线在民族革命中的作用,一到实际工作中就很明显地体会到了。他想:党是英明的!他带我们走上了革命的康庄大道!走向胜利!正好这时运涛回来,在军事上对他们有很大的帮助。

江涛从操场上回来,接到张合群同志的来信,叫运涛到东老淀去接洽关系,听从分配。信中还说:孟庆山同志奉中共中央的命令来到冀中,开展敌后游击战争。吕正操同志带着东北军一个团也留在冀中,自卫军将移至滹沱河北岸一带,接近高蠡地区。这样便于感受到老区群众的温暖,便于扩军备战。党指示运涛去接洽关系,接受任务。江涛走到春兰家去,对运涛一五一十地说了。运涛很觉高兴。

江涛在忠大伯的炕头上,召开了县委会。他说:“目前日本鬼子攻占了平汉、津浦两条铁路,形势上大致肯定下来。眼下要抓紧空隙扩大抗日武装,建设抗日民主政权,开展统一战线工作,促成团结抗日的新形势。”他们决定:运涛到东老淀去。张嘉庆带部分队伍去打游击,锻炼锻炼,另一方面,也需要扩大队伍,江涛到人民自卫军去。会开完了,江涛躺在炕上打了个舒展,坐起来,耸动了一下浓厚的眉毛,觉得肩膀上责任实在重大。一会儿,忠大娘端上山芋粥来,江涛说:“吃完饭,我想回家去看看。运涛要走,有事情打发通讯员去叫我。”

嘉庆说:“去吧!我放你的假,回来的时候,带点好吃的东西回来。”

江涛说:“好!你就是爱吃,有好酒还爱喝二两!”江涛吃完饭走出来。到了北街口,穿过梨树行子,踏着小道上红色的落叶和枯草走着。正在低头走着,猛地天上飞过两行雁,嘹亮地叫着。他停了脚,抬起头看雁行在高空中飞过。低下头来的时候,从苍黄的叶隙中看见远远地走来一个女人。他心上不由得抖动了一下,离远看去,身材、步态,都像是严萍,仔细看时,果真是她。她穿件蓝呢上衣,纽扣没结着,露出素蓝长褂,脚上穿着黑色的便鞋匆匆走着,安谧的眼神里似乎埋藏着莫名的忧郁。江涛心上一时受了压迫,紧张地跳动着。

当严萍看出是江涛的时候,两只脚几乎跳起来,伸出她的两只手,两步并作一步跑过来,笑着:“江涛!我去换了件衣服。”江涛说:“好!你冷了?”

江涛乍喜之下,抢上去攥紧了她的手,又伸直两手,扠住严萍的腰对她说:“我也想跟你谈谈!”但稍一冷静,思想的触角即刻收缩回去,下意识地把手放开。一片黑色的影子从脑海中掠过,好像晴日间掠过一片乌云。

他这种思想上的变化,严萍并没有发觉,她说:“过去我老是担心,直怕见不到你,如果见不到你,我的心上是空虚的。”当然,她所担心的,不只是工作上的事情。从和冯登龙那桩事情之后,她经常担心着和江涛的关系。有一次,她想和江涛谈谈,把事情谈开,也就放心了。江涛拒绝了她,还给了她个脸色看。自从那时起,她就想找个机会向他剖白一下。因为她了解江涛不是那种思想狭隘的人。她也明白江涛思想开朗,胸能容物,必定会原谅她的。

江涛问:“你这时候做什么去?”严萍说:“我想回趟家。天冷了,我添了一件衣服。”江涛说:“是的,天凉了,我也家去看看。运涛要走,他还说带春兰去。”严萍说:“也好!走远道儿,两个人也不闷得慌!”说着白净的脸上有些红润,两只眼睛水波波的,说:“回到家里,老是过兵,飞机又炸了城里,动乱的时候来临了!……哟!这些日子工作忙,好多天不谈了。”严萍说着又牵起江涛的手,把脸偎在江涛的肩上,作为一个老朋友,这本来不算什么,可是江涛心上印着未治好的创伤,就觉得有些不自然,江涛轻轻地把她的手推开。这时严萍下意识地感到江涛有些冷淡。尤其走在这个梨林里,她想到几年以前,他们曾在这梨林中拥抱,而且定了终身,这是他不会忘记的。

两个人下了千里堤,走到江涛家门口。一进门江涛就喊:“妈!萍妹子来了!”

妈妈一步一步走出来,手里端着一扇鞋底子,把针在头发上磨着,觑觑了一下眼睛,说:“喔!萍妹子呀!忙来,忙来,房里坐。”说着,她扯起严萍的手走进屋来,拾掇了炕上的活计,打扫了炕沿说:“坐在炕头上,我给你炒花生吃!”

严萍说:“我不爱上炕,我不会盘腿,就坐在炕沿边上吧!”她看到涛他娘已经变成了一个白发老人,面皮也曲皱了,腰也弯了下来,心里想老人家经历了多少事故,心上受了多少的惊吓和磨难,但她的眼神还是刚强的,两只手还是灵敏的。

江涛问:“这些天以来,严老先生好吗?许多日子不见他了。”严萍说:“他很好……我父亲总说,咱们的救国会闹得不错,他很想念你。他说,你可能是在‘里头’负了责任。他想自己出生在士绅家里,你不找他,他当然不好意思来找你。”

江涛说:“有些日子不见了,我很想去看看他。他倒没走?”

严萍说:“他坚决不走!要和日本鬼子周旋到底!”

江涛问:“他对抗日救国的态度怎么样?”

严萍说:“从历史上看,他是痛恨异族入主中原的!他说很想和你谈谈,你可以去看看他吗?”说着,两只眼睛瞟着江涛。

江涛觉得很不自然,低下头去说:“可以,也有必要去和他谈谈。”

严萍紧跟了一句说:“今天可以去吗?”她的心情是迫切的,要急切地解决一个思想上的问题。

江涛说:“有些日子不在一起了,在家里玩一会再去,家里虽然茅草,可是一走到家里,心里就感到服帖。”是的,这是一个久经忧患的家庭,它经历了几个革命阶段,带着一身创伤,但乍看起来,门窗还结实,房屋也无多大变化,还是那个老样子。

严萍说:“当然是,家屋虽然茅草,可是,它是革命的摇篮。一走进家里,身上就感到温暖、服帖。”她说着,像小孩子一样用鼻子笑了一下。

江涛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

母亲用簸箕端着花生走进来,听他们说要走,忙把簸箕放在炕沿上说:“可不能走!吃了饭再去。昨儿晚上,我还打了两个灯花儿,想是今天有点什么喜事,果然!”老人把花生撒在炕上,又退回两步,拍了拍手笑着,看看严萍,又看看江涛,说:“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呀?十几年了,老是叫别人给你们操心!”她这么一说,江涛低下头不说什么。倒是严萍脸上发红起来,也不知怎么说好,她不好意思地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们吃着花生,喝着茶,严萍和母亲叙了一会子家常,就从家里走出来上大严村去。母亲留不住,偷偷地跟出门来,扒在墙角上悄悄地看着,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时候能办了这门亲事?”她意味深长地叹着,又笑眯眯地走回屋去。她希望早一点给江涛成亲。

深秋了,太阳照着梨树上的叶子,闪着红色的黄色的亮光,他们沙沙地踏着落叶,并行走在梨树林里,感觉到今日的梨林分外亲切幽静。看到故乡的一草一木,一苇一树,都会撩动他们心中的感情。尤其是这片生长在家门上的梨树林,和他们的生活、他俩的爱情有多大的关系呀!这梨树林是他俩历史上的见证人。江涛仔细看着这梨林,每一个树杈,每一片草地,他是那样的爱它们。严萍弯腰拾起一片通红的叶子,用手指头捻了一下,笑着说:“你看这片叶子多红!多亮!”说着放进江涛手上。

江涛用手指捏着叶柄看了看,说:“是的,红红的叶子!”他的思想跳到了别处。

严萍说:“江涛!我早想咱们应该好好地谈谈。”

江涛漠然地说:“可以谈谈。”他的语音是那样的轻渺,使人听了似乎不带一点感情。

严萍见江涛神情冷漠,便也不再说什么。按严萍的遭遇说,她无法忘记对江涛的友情,尤其探监时在监狱中的那一夜,她更是不会忘记的。冯登龙阵亡以后,她想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心情轻松了很多,她又带了些书报和吃的东西去看望江涛。那是她惟一的安慰,她非常重视这个友谊。如今事过境迁,她感到铁窗之下的感情已渐渐淡凉了,但又无法对他倾诉。江涛虽然是个有感情的人,但事情过去了,他只好经常按捺着难忘的、起伏的思潮。今天,严萍在这兵荒马乱中要和他谈谈,他一时也无法忆起已往的情绪。

严萍说:“我早就想应该好好谈谈,可始终也没很好的谈过。”严萍低头走着,说着。说话时只是唔唔哝哝的。

江涛说:“在监狱里的时候,听你谈到登龙的死,也曾为你难过。可是现在,不知怎么,我懒于登你们的门了。咳,从那时起,我怕到保定!怕去西城,怕过寡妇桥,怕见思罗医院后边的墓地!所以出了狱,我拜访了严老先生,马上离开了保定,到北平去了!”他们走上了河堤,河滩上清凉凉的流水在缓缓地流着,在秋天的阳光下泛出白色的光亮。江涛深有感触地说:“你看这河水,我们的友情就像这河水一样源远流长,再高的山,再深的谷也难隔断我们的友情,让我们永远做最亲密的朋友吧!”他想:已往的事情既然过去了,再没有必要谈它了。

严萍听了这句话,猛地打了个愣怔。她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可是叫人怎么体会呢?有时她也觉得时光一天天地过去了,往日的感情,变成河水一样淡凉,像秋天的高空一样缥缈。慢步走着,抬着看那清凉的天空,有两只水鸟,远远地从沙滩上腾空而起,啾啾地叫着,一直飞到天上。她想想过去,看看现在,由不得睫毛湿润起来,她抬头看了看江涛,又深深地埋下头去,陷入沉默。

江涛说:“我希望你能在群众运动里,在这伟大的民族革命战争中锻炼自己。这样,对革命对自己都会有好处。”

严萍带着眼泪笑笑说:“是的!我愿跟你一起前进,向你学习!”这是一句老话,也许如今说顺了口,说完又朝江涛笑了笑,由不得脸上红润起来。

江涛说:“可惜早下决心就好了!”

严萍看了看江涛的脸色,说:“这也很难说,也许所谓小资产阶级思想,一时聪明,一时糊涂,干事优柔寡断。到今天也就很难说了,希望你原谅我!”她听江涛的谈话,似乎是讥讽,又似乎是孩子时候的诙谐。但是,她没有别的话可说,只有如此罢了。本来她不想一下子谈得这样深刻。可是急迫的心情,实在按捺不下,话到嘴边就冲口而出了。而后,她又觉得后悔。确实,她并未做错一件事情。

江涛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谈它吧!一个人,好像走路疲乏了,坐下来休息一下,掸掸身上的尘土再走!”他感到确实如此。他倒不恨严萍母亲对严萍婚事的糊涂和专断:他恨严萍的软弱,恨自己无能。那咱,严萍并未中断了革命,也并未抛弃了对他的情谊,不知怎的,如今却走在一段泥河里,使他们的感情不能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