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过完了兵,日子还照老样子过下去。人们该刨山芋的刨山芋,该砍豆子的砍豆子……收秋已近尾声。

珍儿听说镇上住了游击队,喜得心慌,想到干娘家去看看有什么新消息。多咱一想起干娘慈祥的手,慈祥的面孔……就恨不得插翅飞过去,躺在老人家怀里。

东房荫剩下三尺宽,她舀了盆水来,把头发洗净晒干,偷偷地跑到大奶奶的穿衣镜前,笑眯眯地看着:一条红绳子大辫子已经垂到大腿上,脸上胖了一些,胸部也觉肥硕了,老毛蓝粗布褂子,蓝色褪得露出白线来。奶奶们不叫她,她也不去招惹她们,偷空儿溜出来。刚走到场院里,秣秸垛那边有人在喊她:“珍儿!珍儿!”珍儿滴溜儿跳着脚尖转了一圈,也没看见是谁,追到磨棚里一看,二贵正扒着窗棂格看她。他在扫着磨道里的马粪,用独轮小车推到猪圈里去。见珍儿来了,停下手里的活儿,掏出小烟袋,慢搭搭地打火吸烟。自从大暴动的日子,二贵和庆儿被和平会逮捕了,一直被霸在冯家大院里扛长工,如今也长成身个了。长条个子,圆眼睛,紫赯色的脸。他坐在磨台上,说:“今天你也有个轻闲了?”

珍儿说:“闹日本鬼子闹的!这人家的活,爷爷奶奶一大群,不是这个年月,哪里会有个轻闲!”

二贵隔着窗子向外看了看,低沉了声音问:“怎么样?这几天有什么消息吗?”

珍儿走近一步,慢慢地说:“这几天呀,正鼓捣东西哩!好衣、好裳、大把的洋钱票子……是凡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二贵细声问:“洋枪藏在什么地方?”

珍儿说:“我哪里知道?”她噘起小嘴,说:“未曾闹鬼,先把我关在小屋里,还锁上门!”

二贵问:“你不会隔着窗户眼儿看看?”

珍儿说:“他们先挡上窗户,不叫我看。”

自从高蠡游击战争失败,二贵、庆儿、珍儿一直在冯家大院扛长工,珍儿现在已经成了很好的妇女积极分子了,她的工作是打探内宅的消息。虽然日子是清苦的,可是她相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冬天去了,春天自然就要来的!不知怎么的,弟兄伙里,二贵近来一见珍儿的面,像是有着一种不同的感觉。在他眼里,她比过去长得高了,好睁着一双好奇的黑眼睛看人,乌溜溜的大辫子,长得更长了。二贵一看见她,像是心里多了一件喜兴的事。但他不敢设想,能从虎口里把她夺出来。有时,他也把这件事和革命工作联系起来,“等革命闹好了,也许……”可是,珍儿这孩子还不懂得一个青年小伙子的心,她还有些孩稚气。珍儿看二贵瞪着眼睛出神,伸手搬起他的头问:“二哥,你发什么呆?”

二贵笑笑说:“没发什么呆!”说着,他还是一动不动。

珍儿又摸着他的耳朵,他的耳轮又红又厚。她问:“是怕日本鬼子?”

二贵猛地抬起头来,说:“日本鬼子?什么鬼子我也不怕!”当他闻到珍儿身上有一种脂粉味,心上又觉难为情起来,轻轻推开珍儿的手说:“去吧!我要推粪了!”说着,把火镰一抡,把荷包缰绳缠到烟袋上,说:“告诉你,珍儿!以后,不要搽脂抹粉的,咱穷人家!”

他还没有说完,从背后来了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冷不丁地跑上来,说:“先烧上三炷香再说……”说着,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二贵回头一看是老拴,他问:“烧香干吗?”

老拴说:“别装傻,我早就看出来了,不烧香怎么能拜花堂呢?”

二贵不等老拴说完,手疾眼快,把一锨粪球儿扣过去,珍儿一看,也扑过去举手在老拴身上乱捶,说:“老拴哥,你混蛋!老拴哥,你混蛋!看你还舌头不在嘴里不!”

老拴拔腿就跑,珍儿就在后头追,一拐梢门角,撞上李德才。差一点把李德才碰个仰跤,趔趄了两步,才站住,说:“怎么这么冒失!”抬头一看是珍儿和老拴,镇起脸来说:“在一起打打闹闹,成个什么样子?也不嫌人家笑话?”他两眼瞅着老拴吸溜着嘴唇走远了,才放下脸来,笑着说:“闺女!老长时间不见你了,我当爹的能不想你?你看我这衣裳不像衣裳,吃的也不像个吃的,你也不结记我点!”他絮絮叨叨说着,用手指尖捏起油毡布似的破袍襟,给珍儿看。

珍儿一下子噘起嘴来沉下脸说:“我有什么办法结记你,把别人推到火坑里,你也痛快不了几天!”她低下头去,再也不说什么。

珍儿好长时间不见爹,他老得多了,浑身上下只剩下一架骨头。那咱,有吃有穿,成天价坐在屋里读诗作词。这早晚穷得成了孤身一人,只得跑蹅着两只脚吃碗饭了。李德才见珍儿不高兴,自己也不好受。他想不出是谁的罪恶,才几年就弄得家破人亡,父女们连一个存身之处也没有了。李德才到了这刻上,只得打起笑脸,说:“怎么?你这还不好吗?人,一辈子有的吃有的做就算了,别听你干娘那个,甜言蜜语的,当得了什么?人家这是大户人家……”当他一看到闺女的身材成长起来,脸儿也有些胖了,又装出极其关心的样子说:“闺女!不用生气,你身上的事情,当爹的早给你操着心呢,过几年说不定……”

珍儿听到这里,拧着身子说:“快去你的吧!黄鼠狼给鸡拜年,谁听你那一套!”她跺了两下脚,一阵风儿似的走开了。李德才站在梢门角上,失望地看着珍儿走远,才摇摇头走进冯家大院。

珍儿走到大街上,大街上游击队的人很多,她不敢多逗留,一直跑向东锁井。这几天柳树落下黄叶儿,是谁在树林下撒下草标儿,占下树叶当柴烧。塘水很清,很绿,透过塘水看得清塘底上的水草和游鱼。那条黄鱼儿顶着两条长长的水溜游着,翦个尾巴游到东,又翦个尾巴游到西……她觉得这鱼儿比自己还自由得多……她还记得小的时候,母亲给她讲过这个水塘的故事:这座水塘里有一道黑泉,直通东洋大海,在那最干旱的年月也没干过塘底。老年时镇上有一个出了名的俊俏姑娘,背着父母和一个知心的人儿订下终身的誓盟。父母知道了,不愿戕害自己的姑娘,却偷偷地把那年轻的小伙子暗害了,逼着女儿嫁给另外一个人。这姑娘却怀着她美丽的理想,去追寻幸福的未来,跳进这深塘里寻死了。传说:这姑娘纯真的希望感动了东海娘娘,从这道黑泉里把她救走了,救到蓬莱仙岛去做仙子……她想着,猛地身子一歪,一只脚落在水里,差一点跌进塘里去。她真的觉得害怕起来,不敢在这里停留,连忙走过水塘,到干娘家去。一进门,有两个不相识的人和干爹在院里浆线呢,她一扭身儿,走进嫂子屋里,问:“干娘呢?”

金华撩起眼皮儿一看,是珍儿来了,说:“抱着起义玩儿去了,怎么这会儿能出来?”

珍儿说:“非这会儿才出得来呢,大奶奶和大爷,财主羔子们都逃走了。”

金华说:“财主们都跑了,日本鬼子一来,光剩下咱受苦人受熬煎吧!”

珍儿问:“又要闹红军了,嫂子?”

金华说:“这会儿不兴说红军,是抗日游击队!”珍儿又想说什么,可是脸上一红,又不想说下去。最后鼓了一下勇气,说:“嫂子!我这苦难受到什么时候儿?”

金华可没提防她这么一问,这怎么说法?他爹把亲生女儿卖给人家,活着是人家的人,死了是人家的鬼。好的时候,叫出门串串亲;不好,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当丫头的哪有几个好下场。长的人品好,人家看得上,将来当个小,能生下一男半女,算有指望了。长得人品不好,年幼的时候出把苦力气,早晚卖出去当牛做马。哪个当丫头的不是当半辈子牛马,再卖出去捞回一把钱来?金华说:“妹子!咱穷人有穷志气,有穷心眼儿,可不能糊里糊涂葬送一辈子!我想你只有一条道儿:只有等革命势力再起的时候……”

“这日月……这革命势力……”珍儿不敢往下想。她一心一意想革命成功的日子,能逃出苦海。可是,她还年轻,她还不懂得多少革命的道理,她不能想象出革命成功的道路。但是她明白她只有跟着干爹走,依靠干爹过日子,才有希望。实际上,她的亲生父亲对她没有多大意义了!

金华看出她的神色,说:“你见过大暴动时候的威势吗?”说着,她用下颏向外点了一下说:“那不是你贵哥的老朋友们,矮个的是江涛,高个儿的是张飞同志!”

珍儿听得说是江涛和张飞同志,踮起脚儿向窗外看了看,他们正帮助干爹浆线,啧了一下嘴,说:“好,好,他们又来了!”她说着不由得高兴,扭头走出来。一出门干爹看见她,说:“我那好闺女!什么时候来的?”

珍儿说:“来了一会儿!在嫂子屋里说话儿来。”她看江涛和张嘉庆脱了大衣裳,正挽起袖子,在瓷盆里揉线。

朱老忠说:“天冷了,我们还在浆线,等你嫂子织下布来,先给你做个大红棉袄。”

珍儿一下子笑了,说:“好!”说着,走出门来,朱老忠又赶出来,说:“珍儿!晌午回来吃饭,你干娘给你摊鸡蛋吃!”

珍儿答应了一声,连跑带跳,溜进雅红家场院里,她去看庆儿的妹子巧姑。

雅红和巧姑正在窗下掰玉米,巧姑见珍儿来了,端出一簸箕煮熟的玉米和毛豆,让她们吃。才几年不见,雅红出秀成细高挑儿,红淡脸,四方脸盘儿,长得大大方方的。巧姑安安稳稳,黑豆核儿似的眼睛,紫赯色的脸。

雅红见了珍儿,扯过来搂在怀里,说:“才几年不见,看你长得这么好看了!”

珍儿笑着推开,说:“快别跟俺开玩笑,你们是什么身子骨儿,能看见我们了。”说着,噘起小嘴儿,要上巧姑屋里走。

雅红紧拉着说:“来吧,坐在这儿咱们说会话儿。你今年多大了?”

珍儿说:“十七了!”

雅红说:“比我小一岁呢!你每天净做些什么活儿?”她有些好奇,不能想象当了丫头是什么滋味。

珍儿听了,眨巴眨巴眼睛,不说什么,停了一刻又说:“做什么活儿呢,还不是一些杂活:抽烟给人家点上,吃饭给人家盛上;夏天打扇,冬天暖被窝;早起吃点心,夜晚吃夜宵;咸咧,淡咧,稀咧,稠咧,哪件事情不得跑前跑后呢!”

雅红心里想:“这不是跟《红楼梦》上袭人她们一样?可是,她没有《红楼梦》上那些丫头们的势派。”

珍儿怔着两只大眼睛,看巧姑吃着毛豆,嘴舌乱响,怪香甜的,她说:“你们吃起抗日饭,吃什么也香甜了,看乐得你们!”

雅红说:“可不是!我也不想在这黑暗家庭里了,成天价围着妈妈的药罐子转,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说着,抬了一下头,想起自己的身世,又扭过头对珍儿说:“我们一块参加抗日吧!”

珍儿说:“参加抗日?我的身子骨儿都是人家的!”

珍儿说着,雅红也想到在古老的中国,地痞流氓们诱骗少女,拐卖人口,那些可怕的事情。她说:“张飞同志说,抗日军一起,就要招收女宣传员了,还要上台演戏。”

珍儿问:“什么时候才能妇女解放呢?”

雅红说:“说起来也快!”

珍儿捉摸不透她们的意思,猜想着那就是说:参加了抗日,身子骨儿就有自由了。她兴奋起来,幼稚的心上开了一朵花。扭头儿跑回干爹家里,商量抗日的事。进门就喊:“干爹,我也参加抗日!”

朱老忠听了,高兴地说:“你想参加抗日?那当然是好。”他哈哈笑着对江涛说:“有了什么庙,就有了什么神了,就有烧香许愿的了!有了日本鬼子的侵略,有了抗日军,这丫头也有了抗日的要求了!”又对珍儿说:“你等着吧,孩子!你的事在我心里盛着呢,盼这抗日势力兴通起来,你也就看见天日了!不然,人家怎么肯放你出来呢?”

珍儿眨巴眨巴眼睛,说:“怎么才算兴通了?”

朱老忠说:“盼得共产党安下衙门,掌管了政权。孩儿!像你这样受苦人,就看见青天了!”他端起烟袋,向珍儿凑了两步,又说:“孩子!你年岁也不小了,也该明白,想吃饭可早下米!想自由,你也得斗争!等人家把饭做停当,才下手吃饭,就傻眼了!”

珍儿撅起头儿,着眼睛问:“怎么叫斗争?我还不知道!”

“怎么斗争?”朱老忠想了一刻,他也想不出应该怎样,他说:“怎么斗争呢?孩子,你听得说过反割头税吗?看见过大暴动吗?这抗日是大家伙的事,抗日的人越多越好。”

珍儿听得说,又想起在冯家的生活,她越想越想得深沉:在冯家大院里,她不比一个长工,一年到头,她没晌没夜,没刮风,也没下雨。在大清早,黑咕隆咚就爬起来,连脸待不得洗一把,就扫院子、打洗脸水、泡茶、做饭……再就是抱孩子、烧火、碾米、磨面、洗衣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到什么季节有什么勾当,春冬两季没有空闲,逢年过节不得休息,牛马不如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呢?……她想着,心里像塞上茅草一样堵塞。呆呆地走回西锁井,走回自己的小屋,睡在自己的小炕上,盖上被子睡了一大觉,晚饭也没吃,一直睡到半夜。到了半夜又睡不着了,她希望冯大奶奶和冯贵堂一去不回头,叫狼吞了,叫虎咽了……将来的日子那才好过呢!

时过数夜,大柳树林子里起了风声……

张嘉庆在黎明的时候,就起来去查哨。他带上几个游击队员,从队部里走出来,绕过苇地边走过水塘,穿过大柳树林子,上了堤坝。他把棉大衣裹紧,背着风站了一刻,再沿着堤岸向西去,一直走到大公路上。听得正南方向有鞭子响,有响亮的轴音走过来,张嘉庆打发几个游击队员跑上去,问:“干什么的?”

那头答话:“串亲的!”

游击队员又问:“你是谁呀?”

那头说:“俺是冯家大院里。”

张嘉庆听得说是冯家大院的,立刻拉长了声音,大喊:“站住!”一边喊着,又指挥战士们说:“赶上去!查查!”

游击队员们赶上去一看,既不是买卖人,又不像老百姓,有些怀疑。说:“停下来,查查!”

冯贵堂一回到本乡本土,气儿就粗起来。跳下车来一看,是些庄稼百姓的便衣队,气呼呼地说:“你们是哪方面儿?”

张嘉庆听说话带气儿,紧跑上两步说:“问哪方面干什么?不让查吗?”又指挥游击队员:“上!查!”

冯贵堂听张嘉庆出语不逊,也指手画脚地说:“听说话,都是咱本乡本土的!我就是锁井镇上村长冯贵堂,冯阅轩老弟那是咱的本家!”他怕再撞上土匪,想道个字号闯过去。谁知道他不道字号就罢了,这一道字号可就麻烦了。张嘉庆说:“不用说是村长,你是老天爷也得叫查查!这是上头的命令,走,把车赶到队部里去!”

冯贵堂睁开两只眼睛,看了看张嘉庆穿着军大衣,提着盒子枪,像个军官的气派,立时改变了态度,点头哈腰,满脸赔笑说:“官长!在下不知道贵军住在村下,要是知道,咱还是这村的村长呢?”说着走前几步,拱手作了个揖。

张嘉庆一看他那个趋炎附势的下流样子,就生了气,说:“闲话少说,走!把车轰到队部里去,是老天爷也得叫查查!”

冯贵堂又蹭了一鼻子灰,心上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坐上没底儿的轿子,丧气败打地叫大有赶上车,轰到东锁井去,张嘉庆带着游击队员们在后头跟着。车进村的时候,天大亮了,太阳就要出来。走到冯家大院门口,冯贵堂央求道:“请先把我老妈妈放回去……”张嘉庆耿直地说:“不,不行!要是出了汉奸谁负责任?”

天已经大亮了,人们都开了门,到井台上去担水、饮牲口,看见游击队把冯贵堂的大车轰到东锁井去,想是一定出了什么事情。冯焕堂忙从被窝里钻出来,擦了擦眵目糊,赶到东锁井去。一看只有一辆车,小车子不见了,咂着嘴,张着两手没有办法。人们一群群一伙伙地走过去,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情。大街上人们乱嚷嚷:“游击队查住汉奸了!”

游击队把冯贵堂的大车带到冯老锡大院里,人们挤满了一院子,好像看玩马戏。冯贵堂耷拉下眼皮,噘起嘴来,出着长气,呆呆地站着,听候检查。珍儿听老拴说捉住汉奸了,迈开大步往东头跑,想去瞧瞧红火,看看热闹。跑到大院里,一抬头碰面看见冯贵堂,身上打了个激灵,凉了半截,扭头跑到雅红家屋里去。

张嘉庆站在台阶上说:“搜搜!一个一个地搜!”

游击队员把冯贵堂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再解开扣子,外头穿的是蓝布大褂、紫绸袍子。里头穿的是黄毛衣、卫生衣、小褂子……一件一件都摸到了。

张嘉庆命令说:“车上的,一个个地下来!”

冯大奶奶正顶着车门帘坐着,两手把车帏子扯得紧紧的,只怕人们看见她,听说叫她下车,怯生生地说:“下来就下来吧,活该丢人现眼!”说着,流下眼泪,淌在胖胖的脸上。在她的一生中,觉得当前是受了最大的蹂躏。游击队员又仔细检查了她。

张嘉庆又命令说:“车上的人都下来!”

大雁秀兰和秀红听说叫她们下车,浑身打起噤呻。游击队员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老是不下来,冷不丁把车门帘一掀,闺女们一下子露出脸来,脸上抹得一片黑一片灰,实在难看,吓得珍儿和雅红,还有一群孩子们,嗡地向后一闪,如同对面碰上敌情,一个个变貌失色,定住眼神一看,是大雁姐儿们,又哗哗地大笑起来。

张嘉庆看他们把几个年轻姑娘糟蹋得实在难看,摆了一下手说:“算了,去她们的吧!”冯焕堂立在人群后面,偷偷看着,脸上热烘烘地怪难受,悄悄地溜走了。张嘉庆看着把车上的东西一件件检查过了。大箱子、小箱子、大行李、小行李,少不了是些个单、夹、皮、棉,各色衣裳。最后扔下一个包袱,噗嚓一声落在地上,把包袱摔散了,中央票子像蝴蝶一样飞起来,落了满世界。人们都咧起大嘴说:“啊呀!票子真多呀!”

冯老锡龇着牙在后头看了一会,悄悄地瞅了雅红一眼说:“你看怎么样?”

雅红斜了父亲一眼,抿嘴笑着走开了。老套子和小囤,在一边嘟嘟囔囔地议论着:“早该掰掰尖儿了!”冯大有在一边看了一会,开头也觉得热辣辣的,后来看这葫芦里没有自个儿的药,就闪到一边找老套子抽烟去了。

冯贵堂一家几口,坐在行李上,好像出了水的鱼一样,没精打采地垂下头去。看看天快晌午,也不说让走,也不说不让走。往日人们离远看见他的影子就溜开了,今天人们像看玩狗熊一样。冯贵堂这人最会看风使船,向来不吃眼前亏,能当爷爷当爷爷,能当孙子当孙子。见没人出头管他的事情,蹑手蹑脚走进队部,强打着笑脸,拱起手来作了个揖,说:“队长,我们……”他偷眼看见张嘉庆的脸上铁板板的,比砖头还硬。

张嘉庆为了处理这家逃难的,又去找了严萍和江涛,三个人一同走到春兰家里去找运涛,严萍说:“你看这家人马应该怎么处理?”说着,坐在炕沿上,听运涛发言。因为他才从延安回来,人们特别尊重他的意见。

运涛低下头考虑了一会,在地上走来走去,说:“一家大小怎么处理都可以,这冯贵堂可不是一般人,不能轻拿轻放。”

严萍把脸一板,说:“就是!他父子和咱们为敌一辈子,大暴动以后,他纠合四乡地主成立了和平会,抄了暴动户的家。今年,他又治死李霜泗同志,我们就是不能轻放他!”运涛说:“严萍说的是,我们不能轻放他。”

三个人听了运涛的意见,一同走回来,叫游击队员把冯贵堂关在冯老锡的农具屋里,由冯家大院一天三时送饭。说起这间小屋来,也有些特别;没有窗子,没有光亮。小屋里挂满了大牲口的绳套、犁耙、锄、镰什么的。冯贵堂无处可坐,捡了一块席头坐在地上,生着闷气。其余的人们,都叫取保释放。

张嘉庆打发人找了刘二卯和李德才来。两个人溜溜鞧鞧地走进队部,见了张嘉庆,弯下腰去说:“队长,我们到了!”

张嘉庆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李德才弯腰拱手说:“他是镇上的保长刘二卯,我是镇上的官人李德才,来保我们村长,他们皆非汉奸!”

张嘉庆从上到下看了看他们,蔑视地说:“打保单来!”

刘二卯和李德才急急忙忙走回聚源号,李德才狗鞧着腰,趴在桌子上写了保单,又到村公所,盖上村戳,急急忙忙走回来,向张嘉庆弯腰行了个礼,两手托上保单。张嘉庆拿起保单看了看,哗地摔在地上,说:“得打抗日团体的保!”

刘二卯低头拾起保单,扯着李德才走出来,抬头一看李德才冒出满脸汗珠子,扯了他一下,说:“德才!看得出来吗?麻烦了,这事儿难办!”

李德才吐出唾沫湿了湿嘴唇,不言不语地点了点头儿,一齐走进朱老忠的小院,满脸堆出笑容,说:“朱主任,今日个可用着你了!”

朱老忠正坐在捶布石上喂牛,抬起头看了看,他第一次听到这两个人跟他称呼主任,慢悠悠地说:“什么事,你二位……”

刘二卯说:“贵堂逃难回来,给游击队查住了,请你打个照面儿,把他保出来!”

李德才两手拄着烟袋,蹲在地上,面对着朱老忠,眯缝起眼睛,笑面虎儿似的说:“老大,这事可非你办不到!”

朱老忠抽着烟,摇了一下手说:“不行,不行!咱们棉花和线子是两市,猫和老鼠属性不同,发生不着瓜葛!”

李德才一听不是滋味,又向前凑了一步,说:“咱一乡一井,谁也有磨扇压着手的时候,就别说那个外道话了!”

朱老忠斜起眼睛问:“这也不用摆席请客?”

刘二卯急得跺跺脚弯下腰去说:“老大,你就别那么说了。快走!上鸿兴馆!”

说着,两人连拥带搡,把朱老忠架出大门。朱老忠坠着身子说:“咱是抗日的人们,可不讲这个!”

刘二卯几乎把嘴笑到后脑瓜勺儿上,说:“走吧,朱主任!忙出出头吧,你一抬手俺们就过去了,你不抬手俺们过不去!”

李德才说:“早看透了,今日个的事情,迟早完在你的嘴里!”

朱老忠看架势到了劲头儿上,绷起脸来说:“保出冯贵堂倒行,可是以后的事情,你刘二卯得兜着。”

刘二卯弯下腰,两手合了一下掌,说:“阿弥陀佛!我的大哥!你在这儿等着,没错儿,今后你有多大困难,我刘二卯兜了!”

朱老忠说:“一言为定?”

刘二卯咬紧牙关说:“错了,天打五雷轰!”

不由分说,两个人拥着朱老忠走到队部里。张嘉庆看见朱老忠来了,连忙搬过一张椅子,请他们坐下,说:“大伯!请坐!”

刘二卯说:“俺主任来了,他是抗日的官人儿,咱也是救国会的!”

李德才说:“俺二卯兄弟也顶着一名干部!”

张嘉庆问:“你们有几个副主任!”

刘二卯说:“一个正主任,两个副主任!”

张嘉庆说:“是呀!你们二位能把这责任都负了?将来这里边要是出了汉奸呢?”

刘二卯转了一下眼珠,感觉这里面又出了事情,他说:“可也是呀,就是糊住这个理儿了!”两个人又走出来去找朱庆。这时朱庆正在院里看这台热闹戏,刘二卯走过去,弯下腰说:“副主任!走吧,就缺你这一味药材了!”

朱庆听得说,把脸一沉,说:“别开玩笑了,办不到,俺这胳膊还疼呢!”他咬着牙两手摩着肩胛骨。

李德才死乞白赖地说:“算了,咱这会儿统一战线了,不记前仇,副主任你高抬贵手吧!”

朱庆说:“那可不行,我这阎王爷管不着你们小鬼的事……”

刘二卯和李德才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连拉带扯,把朱庆架到队部里去。刘二卯说:“俺这官人们算是全到了!”

张嘉庆说:“好!看你们的面子,让她们先回去。可是有一样,我们给你们做脸,你们也得给我们做脸,你们得负责对他进行教育,将来要是出了汉奸,你们得负责任!别人回去,一天三时,你们给冯贵堂送饭。”

刘二卯和李德才点头如捣蒜。刘二卯拍了一下胸,伸起大拇指头说:“张队长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刘二卯说!”

李德才也说:“跟我李德才说!”

两人同时说着,不约而同地用手指尖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说完了,返身向外走,刚刚走下台阶,张嘉庆又把他们叫住:“刘保长!你等等再走。”

刘二卯返回身又走回来,弯下腰去说:“还有什么事?队长!”

张嘉庆说:“这给养,可送呀不送!”这一句话顶住刘二卯的嗓子,半天说不上话来,登时羞了个大红脸,愣怔了一下,咕嗒地咽下口唾沫,说:“张队长在村上住,没说的,米、面、柴、菜,咱满应着。咱这军头儿还有什么困难?”

当刘二卯走下台阶的时候,嘉庆又把他叫回来,说:“还有点困难,想请你解决一下。”

刘二卯说:“队长,你张嘴吧!”

张嘉庆说:“你看,这大秋过了,天寒地冻,同志们身上还没有棉衣裳,我想向冯村长借两千块钱,将来咱开了征,照数归还。”

刘二卯一听,脑瓜子一忽扇,眼前打了个亮闪,接着又打了个霹雷,愣怔住了,思忖了半天,把这问题应下。严萍站在一边,看着张嘉庆又沉着又细致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想:运涛长了几岁年纪,也长了见识,解决问题这样有办法。对村里阶级情况摸得这样熟悉,解决了一个问题,其他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他知道怎样地把抗日力量扶持起来,又怎样地使封建势力衰颓下去。她想:所谓统一战线,所谓统一战线下的阶级斗争,也许就是指的这个。

事情一完,刘二卯紫红色的脸上马上松弛下来,走到院里对冯大奶奶摆了一下手,说:“走吧,完事了!”

冯大有把车赶回西锁井,冯大奶奶一进二门,愤气就来了,说:“他妈的!什么东西们?正南巴北的土匪,小子们给这个难看,走着瞧!”

妯娌们见姑娘们这种装相,冯贵堂家的不见了二雁,问:“二雁呢?”冯大奶奶哭了说:“叫国民党军队抢了去了!”说着,冯大奶奶、贵堂家的、焕堂家的,一齐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