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的溃兵过了七天七夜。

大公路上还是继续不断地过兵,大部队过去了,后续部队又过来,有时一百二百,三十二十,三个五个。多是伤兵病号和闲散机关。

这几天,城里高小学堂成了抗日救国的大本营。门角上插了一杆大红旗,颜色是那样的鲜明严正。旗下挂着一个大木牌子,“××县各界抗日救国会”。国民党的县长和公安局长带着人跑了,这里成了执掌政权的机关。县政府的人们得服从救国会的领导,叫送粮送粮,叫送款送款。从早晨到晚上,区村分会的人来请示工作,报告工作,讨论问题,男的女的,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地忙个不了。

江涛叫游击队员们扛着枪回去宣传抗日救国——扩大队伍,挂几个来放下,再回去挂。几天之内,挂来了满院子没有枪的游击队员。

江涛看这天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做,就在屋里拿出父亲带来的黑布夹裤袄试一试。母亲虽然上了年纪,还做得细密的针线,把衣裳做得这么可身可体,想到这,心里泛起了绵绵眷眷的感情。自从江涛出狱回来,老人家总想把儿子搭致得整整齐齐的。江涛回来,运涛也回来,一家子算是时来运转了,大团圆了,涛他娘要多么高兴有多么高兴。江涛听说运涛回来了,想回去看看,他把衣服穿在身上,这么看看,那么看看,正悄悄地拾掇着,有人冷不丁地照他脊梁捶了一拳,说:“出了一宗大事!”

江涛打了个愣怔,问:“什么大事?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是张嘉庆。

嘉庆说:“刚才县政府打了个报告来,说安新方面来了电话,将有大批队伍从白洋淀顺河流撤下来,叫准备房屋粮草,要在城里住几天!”说着,把一个短简递给江涛。

江涛默默地看了一会,说:“也闹不清国民党到底在华北有多少队伍,顺着铁路公路撤了几天几夜,今天又要顺河路撤下来。别的军队都撤完了,这个军队才撤,也不知道是什么脾气,什么秉性,还说在县里住几天。我们的游击队是才生的萌芽,还经不起战阵,万一要有个磕磕碰碰也真难防御。”接着又说:“还有一件大事!”嘉庆说:“什么大事?”江涛说:“运涛回来了!”嘉庆大笑了说:“好!这是英雄会!”江涛又扒着窗户叫严萍,严萍正在办公室里唱着救亡歌曲,几天来她几乎把救亡歌曲唱了个遍。自从回到家乡,做起救亡工作,而且工作又是那样顺利,脸上更加闪静了,总是漂着愉快的表情,把歌曲唱得委婉动听。听得江涛叫,走过来坐在椅子上,眨巴着眼睛,听江涛说话,听说运涛回来,她心上特别高兴,可又听说将有大兵过境,那明朗的脸上立刻暗淡下来,慢搭搭地说:“人枪不多,是费尽了心血整来的,大贵拉着几十支枪上太行山,如今才回来,也不是容易,发展下去,这是个好的基础,将来可以成就大事业;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嘉庆说:“是呀!这年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青虾,青虾吃坑泥的时候,要是一出门就遇上打杠子的,可是怎么办?”

嘉庆一说,江涛也明白过来。他在地上走来走去,觉得实在为难。严萍说:“运涛回来了,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他,顺便也和他商量一下,岂不好呢!”她嘴里说着,又想起高蠡游击战争……日月风霜给予他们的磨炼,使他们成熟多了,随着年纪的增长,办事、思考问题也就老练起来。

江涛恍然大悟,说:“也好,咱们就去。”

一说起运涛回来,几个人都很高兴,立刻挪动脚步一齐往外走。听说有大兵往下撤,大街上买卖家都关了板搭,冷冷清清的,好像有什么大事来临。江涛、嘉庆、严萍匆匆走过大街,出了城门,沿着城里大道往锁井镇上走。

秋高气爽,太阳明朗朗地照着。深秋了,棉花开得白花花的。玉蜀黍干了花红线,龇出大黄牙。红高粱的穗子,离远一看,像一座红山。谷穗黄了,弯下腰等待着镰刀呢!豆荚儿熟透了,在谷子底下啪啪地爆着,圆圆的豆粒儿,骨碌碌地落在地上滚动着。庄稼人的大秋来临了。

几个人走过了小木桥,在千里堤大杨树底下走着。下了千里堤,一直走到江涛家门口。走进小门,江涛喊着:“哥哥回来了?”江涛想,运涛听得喊声,会一步跑出来。不提防出来的不是运涛,正是妈妈,她说:“回来了,回来了,住了几年监狱回来了!”她说着,定睛一看,江涛后头是嘉庆,嘉庆后头是严萍,哗地笑了说:“忙来屋里坐坐,我给你们烧水喝!”

江涛走进屋里,看了看没有运涛,也不像娶亲的样子。他问:“我哥哥呢?”

涛他娘说:“在春兰家呢!”

嘉庆问:“他们不是结了婚吗?”

涛他娘弯下腰哈哈笑了说:“春兰把他娶过去了,他还说呢,留着这间房子给你们!”说着她两眼笑成一条缝,看着严萍。严萍羞红了脸。

嘉庆说:“哈!倒娶!我们赶快去看他。”说着,几个人不歇脚儿,就往春兰家里走。一边走着,严萍琢磨着妈妈的意思,她觉得不是滋味。自从保定回到县里,闹起救国会,工作忙是情真,可是和江涛就连一句心里话也没有说过,她摸不清江涛心上有了什么问题。她总觉得江涛冷冰冰的,可是她不敢想江涛心上另有所爱,他们的友情已经有十几年了。当她听到涛他娘说把房子给他们留着的时候,她也没有表示谢意。

严萍想着,到了春兰家门前,一进大门,江涛又喊:“我哥哥回来了!”江涛一喊,先走出来的不是运涛,是春兰。她满脸赔笑,脸上一片晕红,说:“嘿!江涛、嘉庆、严萍,今天都来了。”

运涛一听,连忙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哈哈笑了说:“忙来,屋里坐!”说着一一握手,当他握到江涛的手,连连抖着,觉得格外亲热。江涛说:“哥哥好!”运涛说:“好!你们都好!”

他们见着的运涛,不是一个农民了,穿着学生服,推着大分头,说话的腔调,也有些改变了。嘉庆说:“嗬!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今天见着你,真是不容易。”

严萍说:“十几年不见,今天可见着你了!”

说着,走进屋里。只见窗户糊得明亮亮的,贴着红色的窗花,炕上放着两床新被褥,靠北墙放着春兰娘的一对旧橱子。新糊的房子,黄土垫地。墙上贴着几张新年画。运涛连忙扫了炕沿,请他们坐下。老同志们十几年不见了,张嘉庆问这问那;运涛把怎样入狱,怎样在监狱里进行斗争,怎样出狱,又怎样辗转到了延安,怎样在红军大学进行学习,怎样派回家乡来……一五一十说了。张嘉庆说:“革命的道路是长远的,曲折的!”运涛说:“看怎么曲折吧!如今又接上这抗日战争了,这抗日战争又是长期的。”接着,运涛又把抗日战争的三个阶段说了。

江涛说:“今天我们来,一来是看看你,二来也有件作难的事情,跟你说说。”

运涛说:“什么作难的事情?你们说吧!”

江涛说:“国民党大军退却,县长和公安局长都跑了,如今救国会就成了执掌政权的机关。咱的游击队就是这一带惟一的抗日武装,人枪不多,发展下去,就是一个好的基础。今天接到电话,说又有一批军队顺着河道撤下来,也不知道这批军队的军风纪怎么样?……”

运涛在地上走来走去,听到这里,他说:“情况不明,但兵力悬殊的情况是肯定的。还是不见面的好,见了面难免较量高低。还是那一句老话:他占城市,我占乡村。”运涛过去虽然是个农民,但干了几年军队,坐了几年监狱,又到延安去学习,在十几年的学习锻炼里,改变了生活作风,如今变得斯斯文文的,成了干部,不像以前的农民样子了。

江涛说:“你这一说,我们就明白了!虽然如今统一战线了,还是有点防备好!”

严萍笑了说:“这就是统一战线下的独立自主。”

张嘉庆听了哈哈大笑,把巴掌一拍说:“真是,十几年不见,前后判若两人了。”

运涛说:“为了团结抗日,巩固统一战线,我们在政策上也有所改变:一、陕甘宁革命根据地的政府,改名为中华民国特区政府,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受南京军事委员会的指导。二、在特区内实行彻底的民主制度。三、停止武力推翻国民党的方针。四、停止没收地主的土地……”说着,他仔细看看周围几个人的表情。又说:“严萍说得对,要注意统一战线之下的独立自主。”

张嘉庆听到这里,又把巴掌一拍,说:“咦!要点就在这里!”

江涛、嘉庆和运涛谈着,严萍走出来,到西头屋里去找春兰,拍着春兰肩膀笑了说:“庆祝你们新婚之禧!送你一点小礼物。”说着把一方红丝手绢,塞进春兰手里。

春兰笑了说:“好!谢谢你了!”

严萍说:“奋斗十几年,毕竟还是到了一块了!”

春兰说:“要说奋斗,可也真是不容易呀!”她又侧过头来说:“你看,白了头发了!”严萍搬过春兰脑袋仔细寻了一会,果然有一根根白发夹在满脑袋的黑发里,她说:“这都是想他想的!”春兰说:“要说不想,那是假的!他的影子哪天不在我脑子里转转?”停了一刻,又说:“你们呢?那间房子还给你们留着!”严萍听了,把嘴一撇,说:“房子!那就不用说了。我回来一两个月了,连句心里话儿也没说过,不知江涛耳朵里听到什么话,冷冷冰冰的!我们的问题还在镜子里。”说着又长叹了一声,把泪珠噙在眼边上。

春兰说:“那是怎么回事?那是工作忙的!”

严萍摇摇头说:“不,这种感情上的冷淡和工作忙不一样。”

春兰说:“你有感觉了?”

严萍说:“自从回到县里,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春兰说:“叫运涛跟他兄弟谈谈,十几年的朋友,快结了婚算了!”

严萍说:“算了?我看可不是那么简单!”自从发生了这种感情的变化,严萍对于江涛很不理解,有时想到这里,由不得一个人哭出来。

春兰说:“好好儿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严萍说:“不,我有感觉了!”

说着,严萍走出来。这时江涛和嘉庆也从屋里走出来,在四方小院里走来走去。春兰说:“不吃了饭再走?我给你们擀面。”江涛侧起头看了看太阳,说:“还不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快赶回去,争取时间要紧。”江涛、嘉庆、严萍从春兰家里走出来,顺着城里大道进了城。道上走着,严萍说:“听运涛的说法,我们要转移出去!”

江涛说:“我同意他的意见,有两个地方可去:一个是南岗,群众条件好,封建势力弱,村子穷。一个是锁井,群众基础厚,封建势力大,村子富,地势好,进可攻,退可守。”

嘉庆说:“上锁井,老根据地!封建势力大,先碰碰他再说!”

严萍也同意撤回锁井,江涛说:“也不知道这是股子什么劲?大兵有向后跑的劲头儿,和敌人拼拼多好!一路子跑,还不跑断了腿!”

严萍说:“他们肯哪?宁予外人不予家奴的政策还没有完,不抵抗政策还没到头儿呢!”

嘉庆说:“这就快到头儿了!退到黄河岸上就到头儿了,好像下棋,两国交兵,黄河为界!”

江涛说:“不,他们要退到喜马拉雅山上去!”

这时正是国民党军退却,富商地主们逃跑,青黄不接的时候。救国会成了执掌政权的机关,县委机关的人们都掩护在救国会里。人少事多,事情来了,他们就集中在一起商量处理,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在一块聊聊天,交换交换意见。一边谈着,他们回到办公室。

严萍跑出去叫了朱老忠来,他的身体还是那样壮实,腿脚还是那样矫健,说起话来嗓子还是那样洪亮,侧起耳朵听完了他们的意思,他说:“这不是跟你们年幼的人们说,蚂蚁叫唤我还听得见,黄历上的小字还能看清楚,有什么作难的事情,你们就说吧!”说着,他镇起脸孔,一笑也不笑。

严萍说:“下梢里又来了溃兵,咱的游击队要转移一下。想来想去,还是要转移到咱的老家去!”

朱老忠听得说,豁朗一下子笑了,笑声像铜铃一样响。他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如此!便昂起头,响亮地说:“去吧!这还用商量!西锁井咱不敢保,东锁井就是抗日人们的老家,没有什么作难的。自从三二年大暴动,咱的红军受了损失,咱的人们就像粪草一样,叫人家踩在脚底下,如今咱的游击队又回来,又鼓捣起军队来了,有人有枪,一到锁井镇,显得革命的人们脸上有多光彩啊!”说着,他挺起胸膛,一阵阵笑着。

江涛说:“情况紧急,那就你先头里走,部队随后就去了。”

朱老忠听得说,直乐得合不上牙儿,他想:“年幼的人们,心眼发死,自己的军队,到自己家去,也商量商量,有什么商量的?”他说:“好吧!我头里走,告诉人们拾掇拾掇房子,打扫打扫炕!”说着,他坐在椅子上抽了一袋烟,叫严萍写好公事,好到村公所去要给养。说着披上衣裳就走出来。

自从闹起救国会,又闹起抗日游击队,朱老忠心上说不出地高兴;运涛回来了,江涛也回来了,共产党的事情,越闹越兴发了!他心里快乐地想着,脚底下就快起来。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可是一遇上喜兴事儿,心身就有劲了。出了城走着那条庄稼小道,一直往回走。秋天的太阳明朗朗地晒着,大庄稼都熟透了。蝈蝈儿在豆棵上连连地叫着,朱老忠两脚走得飞快。走得热了,他解开纽扣,把蓝布小夹袄闪开。自从进了城,工作多事务忙,白天闹伙食,夜晚还得和江涛他们一块研究工作,熬了眼,上了火气,眼边发紧,眼珠上布上红丝。他掏出粗布手巾,不住地擦着,不知不觉两腿已经迈下河坡。沿着堤岸向东一看,从下梢来了不少帆桅,就像树林一样。上水船走得很慢,拉纤的人们,在夕阳里弯下腰,袒露着膀子,伸开脖子,一步一步走着。嘴里吆喝着疲乏的声音:“嘿哟哟!嘿!”“哎呀……嘿!”朱老忠在堤上站了一刻,把手搭在眉梢上看了看,说:“果然是兵船上来了。”他从小木桥过河,沿着河堤走回家去。一进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他喊:“贵他娘,咱的军队又来了!”他说着,把小夹袄放在捶布石上,坐下抽烟。

贵他娘正在炕上做活,听得说,把针线插在活计上,出溜下炕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说:“你说什么?查查家谱,你家多咱闹过军队!”

朱老忠仰起头,哈哈大笑了说:“这是大事,能跟你开玩笑!说来就来,赶快刷锅烧水!”

金华正在炕上纺线,听得说,隔着窗棂向外看了看,说:“俺爹说说,哪里来的军队?”

贵他娘说:“甭听他,越老越上年纪,成天价像做梦一样,想得天花乱坠!”

朱老忠听了不着急,也不发火,冷笑两声,说:“怎么你们这么落后!也不看看形势?你想查查俺家谱?查查俺家谱吧!十几年前,毛主席和朱总司令领导工人农人上了井冈山,组织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建立了工农红军,号称三十万。再说,三二年大暴动,咱地方党也组织了红军。这是你们亲眼看见过的。江涛、嘉庆和咱大贵回来,三手两脚又建起抗日游击队,今天就开到咱的村上。”说着,他又哈哈地笑了两声。

不等朱老忠说完,金华拢了拢头发,开门走出来,笑了说:“老人家一说我就明白了,又要闹红军了!”

朱老忠气得跺跺脚说:“不,不是红军,是抗日游击队,如今要闹统一战线了,不能叫红军!”一句话把人们都激乐了。

一说起闹红军,贵他娘就会想到,前几年闹大暴动的年月,人们是多么样的高兴呀。可是红军失败了,人们又是多么样的悲惨。有多少人死在暴动里,孩子们过着什么样的淹心的日子呀!封建势力用尽了各种办法,祸害参加红军的人家,如今又要闹起军队,她心上实在有些不安。

朱老忠拿起脚走到朱庆家里,走到朱老明家里,又走到伍顺家里。回头走进冯老锡的大梢门,冯老锡正在火伕棚门口刷洗牲口,听得有脚步声,抬头一看,是朱老忠走进来。他停了手里的刷子,笑嘻嘻地迎上来,离远里就喊:“大兄弟!什么风儿把你吹了来!”

朱老忠也离远停了一下脚,打量了一下冯老锡,说:“事,可是一件大事!”冯老锡脸上堆着笑,几乎脸上那老年的皱纹都笑开来,又走前几步问:“说吧,什么大事,咱能办到的一定出力!”朱老忠点了一下头,说:“咱的军队要来了,想住住你这房!”

冯老锡两眼一怔,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朱老忠,说:“军队?不是中央军已经退走了吗?”

朱老忠说:“不,要是中央军的事情,我就不来说话了,是咱的抗日游击队!”

冯老锡一听,皮笑肉不笑地说:“游击队?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他又凑过两步,弯下腰压低了嗓音说:“就是咱们那个,是呗?”

这时,朱老忠挺起胸膛,眯上眼睛说:“是呀!一点不错,前几年里我们闹红军失败了,如今又闹起游击队来。这是正大光明的事,用不着藏藏掖掖,咱是老街老邻,对门对户,谁还不知道谁?”

冯老锡听说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又要来了,也由不得联想到大暴动的厉害,他心里打着颤说:“你还记得,闹暴动的时刻,我先拿出一支大枪和五十粒子弹吗?”

朱老忠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说:“要不我们就留下你一颗人头!”

从此,冯老锡再不说什么,他明白朱老忠和冯贵堂是冤家对头,他对朱老忠是敬而远之,朱老忠是个共产党员,冯老锡是个破落户,属性不同,隔着肚皮很难看出他是什么心思。目前大军南撤,政府溃逃,他确乎想趋近朱老忠,所以就不再说什么。

雅红隔墙听外面有人说话,叽哩呱哒跑出来,站在二门口上,露出半个脸来,问:“爹!你跟谁说话?”

冯老锡说:“我跟你忠大叔说话,抗日游击队要来了,跟你嫂子把那几条闲炕扫扫,要住军队了。”

雅红一听,觉得挺新鲜,说:“好!我就去了。”这女孩子已经十七八岁了,出秀得长身腰,长脸盘儿,两只灵活的大眼睛。她从这个暗淡的家庭里长大,很喜欢新鲜的事物,好像老槐树上生出一条嫩枝,精力总是那样充沛,一心朝着阳光。她听说共产党的游击队要来了,心上说不清有多么高兴。

朱老忠又沿街走了几家,下坡走过苇塘,他想到村公所去。一出苇塘,看见刘二卯沿着壕沿走过来,他招着手喊:“二兄弟!你等等,咱想跟你说个话儿!”

刘二卯蹑蹑躞躞地停住脚步,说:“什么事情?你说吧!”他说着,眉毛胡子不动,脸上没有表情,可是心上早就自存戒心。

朱老忠说:“抗日游击队要来了,请你准备房屋给养!”

刘二卯一听,心上打起个愣怔说:“什么?抗日游击队?咱还没有听得说过,来多少人?”

朱老忠看他不待理的神情,理直气壮地说:“是呀,就是抗日游击队!有几百人,住房吃饭,请你负责!”说着走前两步,递过救国会的公函。

刘二卯把公函夹在手缝里,也不看一眼,他说:“几百人还值得大惊小怪?商量商量再说吧!”

朱老忠听口吻不对,他问:“还要商量商量?”

刘二卯歪起油荤荤的圆脑袋说:“当然哪!冯老兰死了,还有冯贵堂。冯贵堂走了,还有冯焕堂。冯家大院是一村之主,能不商量?”

朱老忠越听越不对头,镇住脸儿说:“二兄弟!你说商量可以,可千万不能耽误了公事!”

刘二卯有一搭无一搭地耍着花腔说:“走着瞧吧,那还用说?”说着,横披着褂子,趿拉着鞋子,一步步懒洋洋地走开了。

太阳平西了,游击队还不来。朱老忠等得心上急躁,他走到千里堤上,登上河神庙前的大石头,手搭凉棚一看,满河筒子尽停下兵船。有几屋子长的大船、三舱四舱的小船,也有小小的渔船。大船上还养着鸡鸭和看家的小狗。有的屋里挂着喜幛对联和娶媳妇的嫁奁。新媳妇面带凄惶的神色,坐在床上拾掇针线。他想,少不了又是在白洋淀抓来的民船。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下梢的人们就是靠船吃饭,和咱这里种地人家养种庄稼一样。船家赶上兵差,和种地人耽误了庄稼一样愁人!

太阳落在滹沱河的上游,落在西山上,红艳艳的,映出满天橙红的彩霞。船桅、风帆、庄稼、村庄、树木,都泛着橙红的颜色。在夕阳中,西边的太行山显出起伏的山峦和山上突起的岩岗。在远古时代,山岗上曾有茂密的森林,林中曾经是平原人的家乡。

朱老忠站在大石头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忽然看到堤口上有几个骑车子的人走过来,为首的像是张嘉庆,他喊:“嘉庆!队伍过来了?”

张嘉庆说:“来了!都在后边呢!”

朱老忠又问:“兵船都住在城南吗?”

嘉庆说:“可多呀!大兵在城里住满了!”张嘉庆说着,不等渡船,挽起两只裤腿角子,把车子一提,涉水过河。他显得是那样强健、有力。

在满天的彩霞中,游击队的队伍从庄稼大道上缓缓地走来,队前飘着一面血红的大旗!锁井镇上人们,已经好久不见这面旗帜了,今天打出来,特别引人注意。官兵们见有部队从南方过来,都站在船头上看着。想不到在大军南撤当中,竟有一支队伍向北挺进,心上很是惊奇。他们将永远不能理解这支队伍的生长与壮大。他们更不明白这支队伍是和滹沱河下梢四十八村被压迫的受苦人的命运连系在一起的。

张嘉庆拿着指挥旗站在河边上,指挥队伍过河。游击队的战士们,一船船渡过河来。船在河流上渡着,战士们在船上唱着救亡歌曲。一曲落下,一歌又升起,显得那样生气勃勃。

游击队到了锁井镇,这是一件新事物,是件大事。镇上人们见过高蠡游击战争时的游击队,见过红军战斗的英勇场面,也想起那场悲惨的失败,如今抗日游击队又来了,谁知道将来落在什么节骨眼上,谁知道这是什么命运呢。全村的人都站在大堤上看着,老人、孩子、妇女们站得黑鸦鸦一堵墙儿似的。这又使人想起五年前红军出征时的盛况,那是多么火爆的日子?朱老忠站在河神庙前,看着游击队一队队地走过,一个个是五大三粗的小伙子,迈开大步,挺起胸膛,多么威风!

顺儿把袍子襟掖在搭包上,扛着枪在队伍里走着,看着欢迎的人群,心里禁不住产生一种骄傲。这时顺儿他娘也看见她的儿子扛着枪走在队伍里便喊起来:“顺儿!顺儿!你可回来了!”

顺儿离开队伍走过来,打起笑脸说:“娘!明大伯!我回来了!”

朱老明只是听到人们乱嚷嚷,想不出抗日游击队是个什么样子。听得顺儿的声音,他说:“顺儿!你把手给我,叫我摸摸。游击队是个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

顺儿把枪递到朱老明的手里,说:“穿的都是便衣,袍子夹袄!”

朱老明手上摸着顺儿的枪,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他在极力搜索着自幼以来所有的记忆,想估计出抗日游击队的装束和阵容。他问:“顺儿!像这样的枪多吗?”

顺儿说:“可多哩,净是快枪。比闹红军的时候还多!”

朱老明摸着枪说:“好!硬硬的,都是好钢枪,打起鬼子来,多么有劲?”说着,他又不由想到:这游击队一定像“油鸡”一样,走到这里吃一会子食儿,走到那里吃一会子食儿。但他又觉得这种想象,还是不合辙,又用舌头舔着嘴唇问:“顺儿,我想不出这游击队的习性。”

顺儿说:“就和大暴动的时候那个红军一样,都是庄稼人们!”

朱老明搓着两只手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正在说着,严志和、伍老拔也走上来和朱老明握手,说:“大哥!我们都回来了!”朱老明一听见这熟稔的声音,笑了问:“你们背的都是钢枪吗?”严志和跟伍老拔同时回答:“是!”

朱老忠领着游击队走到冯老锡大院里,冯老锡正站在梢门口上抽烟,一见了游击队,假惺惺地说:“欢迎!欢迎!咱的军队可来了!”他又朝院里大喊:“雅红!雅红!队伍来了,叫你嫂子刷锅烧水!”他的两片嘴说得那样伶俐,可是,他的心眼里还是犯嘀咕,不知道这抗日游击队是什么脾性。

雅红早先见了灰色大兵就害怕,可没有见过这抗日便衣队。心上好奇,手扒着门框探出头向外一望,是一群带枪的庄稼汉。她在二门口看了一会,悄悄走过去,把书房门开了。那是她温习功课的地方,今天她要让给部队住。

游击队一个班住在里院,两个班住在外院,在闲屋里搭上草铺。朱老忠领着嘉庆到书房里,又出来叫了雅红说:“队长来了,拿出两床干净被子!”雅红看队长住了书房,高兴地抱出大花被子、绣花枕头。

游击队住好了房,一切安排停当,伍顺拎了一包梨来,给游击队员们吃个希罕。人们听说张飞同志又带了队伍来了,有的送咸鱼,有的送腊肉,有的送梨。朱老忠把梨收下,别的东西都送回去,说:“这会还没打仗,不能接收礼物。将来游击队打了胜仗,愿送多少送多少!”说着走回自己小院,坐在捶布石上,他觉得什么都好说,就是村公所不送给养,看情况要栽过子。不催不送,想催又怕碰一鼻子灰,心里正在烦闷,伍顺和朱老明走进来,朱老明说:“正是青黄不接,陈粮食吃完了,新粮食还没打下来。自家队伍来了,正赶上谁家囤里也没粮食,吃一顿操持一顿。”他说着,心上觉得很是难过,眼里直想掉泪,说:“我们还没有自己的村公所,看,有多么作难呀!”说着,张嘉庆正走进来,他当上队长,小警卫员也带上了,听得嚷嚷粮食问题,忙跑来说:“今天城里住了兵,河下尽是兵船,估计明天有鬼子飞机来。明天一早游击队要下地帮助秋收,帮助谁家就跟谁家吃饭,等将来开了征再还粮食。住在财主家的,就地征粮!”张嘉庆一说,朱老忠和朱老明张开大嘴咯咯笑了,说:“这样一来,吃饭问题也就解决了!”

雅红觉得这事儿挺新鲜,过去只见军队到过的地方,惹得鸡犬不宁,还没听得说过军队帮助老百姓收秋的。可是,冯老锡为了这件事情,还是坐着没有底儿的轿。吃完了晚饭,雅红叫小囤套碾子套磨,碾米磨面,为游击队操持吃喝。

游击队来了,小囤心里高兴,他觉得游击队驻在村子里,锁井镇上的地主老财们,就再也不敢扬眉吐气,横行霸道了。听说碾米磨面,给游击队操持吃喝,走出走进笑得合不上嘴儿,两只眼睛,滴溜转着,笑眯悠悠地忘了一天的疲劳。雅红小跑遛丢儿去拿了一盏旧马灯来,挂在墙上。又拿来笸箩簸箕碾米磨面的家具。小囤套上牲口,把粮食倒在磨上,打起牲口,磨上立时发出隆隆的金石声。

雅红看着小囤,小囤看着雅红,两个人都高兴。小囤说:“我看游击队和咱庄稼人一样!”

雅红说:“可是呢!有这样好的抗日军,合该咱当不上亡国奴了。”

小囤把谷袋背在脊梁上,撒开袋口,金黄的谷粒,唰沥沥地流到筛子里。雅红摇着筛子,一颗颗圆鼓鼓的谷粒筛在笸箩里。

自从游击队到了锁井镇,小囤心上像长了茅茅草,坐不稳立不安,为了老星大伯的死,他曾经立下过誓愿:有朝一日,他要扛上枪,去当红军。如今这种心情又浓重起来,他不耐烦地说:“我心里有点轱扭得慌……可不知道当家的答应不答应?”

雅红斜起眼睛看了他一眼,看着他喜溜溜的眼睛,早就看出小囤的心事:他想去当游击队,不愿再扛长工了。故意闷着嘴不理他,可是又耐不住性子,她说:“听说救国会里也有女宣传员!”

在昏暗的灯光之下,他们碾米磨面,直到深夜。小囤也摸到雅红的心思,两个人眨着四只眼睛,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牲口在碾道里走着,碾子上咕咚咚,咕咚咚地响着,发出沉闷的声音。这种声响,很容易引起人的深思。雅红说:“娘病了几年,也该好了……”

在灯影下,小囤偷看了一下雅红的脸色,又低下头呆了一刻,才抬起头来,喷地笑了,说:“要去,咱俩一块去!”他睁着两只大眼看着雅红。雅红耳根上升起几缕红潮,两朵红云飞上腮颊,她心上偷偷地跳动了两下,抬起袖子遮了一下脸。最后,两人终于约定:关于抗日的事情,两人一个鼻孔里出气儿,谁也不能走前,谁也不能靠后。

第二天早晨,小囤和老套子带着游击队下地割谷。雅红和嫂子安排送水送饭。嫂子什么活都做过,就是没有挑过担子。扁担一搁在肩上,就压得弓下腰,抬不起来,走不了几步就压得肩疼。雅红说:“看我的!”她把担子挑在肩上,挺起腰,伸着一只手儿,摇摇摆摆,颤颤巍巍地走开了。

雅红刚一走出梢门,又想起:“抗日军辛辛苦苦地帮助收秋,咱又没有什么好菜吃。”返身转回去,提起爸爸腌糖蒜的罐子,又拿块印花蓝布手巾箍在头上,挑起担子往地里走。

送饭的到了地头上,老套子招呼游击队来吃饭,他见了糖蒜,龇开大黄牙才笑呢,瞅着雅红说:“当家的要贴补同志们,把体己菜也拿出来了。”

雅红说:“什么体己菜,同志们帮助收秋,怪不落意的……”她拿起两颗糖蒜,走过去搁在小囤碗里。

雅红给嫂子盛上碗白高粱米饭,自己也盛上一碗,又拿了一个金黄色的窝窝头,窝头坑里装上咸菜,一边吃着,觉得心里实在香甜。秋天了,庄稼都熟透了。杜树的叶子都变得红了,天上飘着朵朵的白云,微风滴溜溜地吹着,云朵在天上乱飞。啊!这黄色的秋天!红色的秋天!她抬头看着,心花怒放了。身上轻快,头脑清醒,好像这顿饭老也吃不饱。

吃完了饭,人们磨镰、抽烟的时候,老套子不见了小囤和雅红。他想也许是找地方烧毛豆吃去了。可是,他还是不放心,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远远看去,高粱地那边,杜树坟里有两个人。一个是雅红,一个是小囤。两个人正靠肩膀说话儿。老套子站在高粱地边上看了一会,他仔细地沉思:论天理,小囤在这年岁儿上,也该有人手了。可是,你就不想想,野雀跟着孔雀飞,哪里高攀得上!再说,这世道上,当家的在男女之间,可不留半点情面……他在那里站了抽袋烟的工夫,舍不得惊动孩子们的好事。嘴里叼着烟袋,抽了一袋又一袋,吧咂着嘴唇走回来,大喊了一声:“来吧!把镰刀磨好,要开镰了!”果然,不一会工夫,小囤蹑手蹑脚地钻着高粱走出来,见了老套子,脸上红堂堂的,鼻子尖上顶着汗珠儿。见人们都磨完了镰,才弯下腰去慌里慌张地磨了几下子,强打起精神说:“来吧!吃饱了,喝足了,披上夹板拉一套吧!”那孩子年轻火力壮,右手拿镰,左手拦谷,腰膀一晃,一抱谷子放下来,腰膀一摇,又一抱谷子放下来。人们只听得他的镰刀割谷嗖嗖的声音。雅红提着筐子摘豆角,斜起眼睛看过去,看这小伙子年纪不大,手头上倒挺利落,脚底下不乱,将来一定学成个好把式。老套子看了看,也得意地笑了,说:“不是跟你们诸位吹,这就是伍老拔的后代,是咱拉帮出来的徒弟!别说将来,就是眼下这班人里有几个能跟得上这小做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