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李德才绕世界找刘二卯;刘二卯绕世界找李德才,不提防在墙角上碰上面儿。李德才说:“嘿!我正找你!”
刘二卯说:“嘿!我也正找你!”
李德才说:“走吧!咱都是穷人,贵堂找咱们去参加救国会。”刘二卯没等听完,笑得弯下腰去,说:“怎么这么凑巧?昨日晚上贵堂把我叫到内宅里,他说,二兄弟,咱这办官事儿,可得看风使舵呀。他看这救国会在城里闹得势头儿挺大,叫咱去参加救国会!”他又把嘴头搁在德才耳根上,压低了嗓音说,“将来这救国会实际上是掌实权的,咱早些参加,抢个上风头儿!”不由分说,刘二卯拉起李德才奔向东锁井。
朱老忠和二贵正在院里筛草喂着牛,念叨成立救国会的事。金华见李德才和刘二卯来了,端起针线笸箩扭身走进屋里,咣当地把门关上。朱老忠让他们坐下,说:“野猫进宅,无事不来,说吧!什么事?”
刘二卯说:“我们来看看这成立救国会的事,咱村也该……”
李德才说:“你们不是待见穷人吗?俺可也是穷苦人,像二卯兄弟,种个二十亩地,一大家子人。我呢,这你还不知道吗?”
二贵从床子上站起来,愣了愣眼睛,沉声重气地说:“你们也是穷苦人?穷人倒是穷人,可你们是另一路货!”
李德才伸长脖子,眯着眼睛说:“怎么呢?我穷得两手空空?”
二贵说:“这穷人,可也有几路穷:人多吃累重,背账背穷的,交租交穷的,受剥削受压迫穷的,这是真正穷人;像你们这个,赌钱赌穷的,抽大烟抽穷的,吃穷,嫖穷的。穷得干净倒是干净,这是假穷人。刘保长,虽说种着个二十亩地,吃的喝的比种一顷地还强!”
刘二卯说:“二贵!你这一说,咱不能沾边儿!”
朱老忠说:“不能那么说,这抗日不分贫富……”
当二贵说着话的时候,李德才猫下腰抠着脚丫缝,左抠右抠,越抠越痒,脚指头滚热,红赤赤的,痒得难受。眼不见,把手指送到鼻头上,浓烈的臭味,一直窜进肺腑。在迷蒙中听朱老忠嘴里有活口儿,冷不丁伸起脖子来,说:“老忠这一说,俺也可以参加!”
二贵说:“参加可以!不当汉奸就行!”
李德才听了上半句,满觉高兴;听了下半句,觉得挺不顺耳。在他心里,这汉奸不汉奸,并没有多大界限,要紧的问题是吃饭穿衣。李德才说:“老忠!要这么说,俺们可就参加了!”
朱老忠说:“可以参加,现在是统一战线了,只要是抗日的,都可以参加。就是得服从抗日的领导!”
刘二卯说:“当然是,干这一行就得服从这一行的领导!”
李德才说:“咱这么着!一言为定,不能打翻悔。俺就走了。……”
刘二卯和李德才端起屁股往外走,只怕朱老忠改嘴。
金华听这俩油头滑脑的东西,跟头骨碌走出去,开门就说:“爹!这样的人也能抗日?我看都是三花脸儿,花狸脖子,小秋千儿胡子!”
朱老忠说:“他不抗日,也没当汉奸呢。这是人渣滓,混混儿,不要他们,也是破坏。”
二贵沉雷似的说:“我看他们就是破坏!”
金华说:“都是和咱对敌的人们!”
当天晚上,刘二卯围村敲了锣。除了那些庄稼人们,还有冯树义、冯雅红、刘二卯、李德才……都来了,把个学堂挤得满满的。
这个会上,朱老忠讲了话,小学教员也讲了话,李德才和刘二卯也讲了话。然后二贵提出负责人的名单,叫大家选举:朱老忠的主任,朱庆的副主任,小学教员和冯树义的宣传股,刘二卯和李德才的动员股,朱庆和二贵的武装股,明大伯的组织股,金华和雅红的妇女股。名单念完,人们热烈鼓掌。雅红笑得合不上嘴,直拍巴掌。刘二卯听着不顺耳,两只眼睛吧嗒吧嗒直眨巴。李德才说:“老忠!我看这就不合理,像俺俩在村里,大事小情,什么时候离了过!也不闹个主任!”
李德才一说,朱老忠也就想起来。他想不出,这个新旧势派怎么弄法。根据嘉庆的意见,还得团结各阶层。他硬起头皮说:“这个动员工作是个大事!像粮食、柴草、枪支、车辆……哪个不得动员?来吧,都是你们俩的事!”他又对人们说,“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家见朱老忠说出口来了,谁也不再说什么。
自从嘉庆到了锁井镇,锁井镇上闹起救国会,冯贵堂坐不稳,立不安,睡觉合不上眼,吃饭不香甜,浑身酸软不自在。他和李德才在河神庙前散步,带着儿时的回忆,看那广阔的柳林,青青的苇塘,深远的梨园,高大的杨树,那河流、那堤岸……没有一件不引起他深刻的留恋,于是嘴里哼着二黄腔嘟哝着:“这大好河山……不久长……”好像预感到有什么灾难降临。
正低着头出神,从城里路上跑来两匹快马,顶着尘头过了河,马不停蹄跑到聚源号。骑马的人把缰绳往马脊梁上一扔,走进柜房里。冯贵堂紧跟了几步,走上来一看,是陈督察和县政府的法警,来找村长和保长办公事的。齐掌柜打发学买卖的沏上茶、拿上烟。冯贵堂叫李德才给掸了掸身上的土,捋着胡子,离远打了个拱,展开笑脸,走上前去,说:“陈督察这次来,是……”
陈督察说:“兄弟我今天来贵村,是为成立守望队的事。眼看战事就到脚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兵荒马乱之年,村村守望,户户相助……”陈督察谈着,在白千层底上磕了磕烟灰,说:“这是上峰的公事,非常严格!有个一差二错,很难负责任。此外,三千斤白面,要按时送到。要在县里安粮台,眼看大军就要下来,粮草先行。国家到了兴亡之际啊……这挖战壕,修堡垒,当下就要动手!”
陈督察带着纵纹的小嘴头说得挺快,脸蛋白得发亮。今天为了下乡,换了一身酱黄色布军装,说起话来,故意露出满嘴金牙。在言谈之中,表示出事情的急迫,非此不可,对国家民族的危急,表示无限感慨。
冯贵堂哈了个腰说:“督察既来,我们照公事办理,不过村小民穷,很难如意!”
陈督察前走了一步,握住冯贵堂的手说:“兄弟就是依靠绅董办事!”他又点着下巴说,“请召集庄户吧,先讲讲话再说!”
冯贵堂打发刘二卯在大街上敲起大锣,召集人们到学堂里来开会。这几天人们警惕性挺高,街上一有个风吹草动,大人孩子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站在门口望着。听得锣声,叫人们去听战事消息,人们从地里跑回来,放下锄头和辘轳,挤满了学堂。冯贵堂、冯雅斋、陈督察,并肩坐在讲台上。
冯贵堂先打个花胡哨说:“今天,陈督察下来成立守望队,是守望相助的意思。目前强敌压境,国人当急起从戎,以应燃眉之急!这是政府的措施,和救国会那行子不一样。下边请陈督察讲话,鼓掌!”冯贵堂一面猜乎着,一面说。其实,他也不知道这守望队是怎么回子事。
陈督察立在讲台上,把领扣解开,露出白领子来,疙皱起眉头,吸了口烟,咳嗽了两声才开腔。先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话,打了一套官腔,然后才说:“目前,战事到了保定北里;日军占了东北,又攻华北。省政府下了公事,这是王安石的法子,守望相助。再说这兵荒马乱之年,防匪要紧!不能干别的,保护本乡本土、保护生命财产也好!此外,要送面、要挖战壕、筑堡垒……这些事一齐办可了不得!本村绅董也可以想想!”
陈督察翻来覆去说了一大串。人们听不懂这“守望队”和“王安石”到底是什么意思,谁也没听见说过。最后,冯贵堂撺掇着冯雅斋立起来讲话。冯雅斋这人两只扫帚眉,一副白净脸儿,站在讲台上,说是个学生不像学生,说是个商人不像商人,整个是个落道梆子。他用着奶子味的声音说:“劳陈督察金身大驾,来到敝村,纯粹是为了村防的治安。在这混乱的世界,办起守望队来,日夜巡查,不许有狗嘶猫叫!不许乱串老婆门子!要真正做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就是全村民众的幸福!”
不等冯雅斋说完,人们开起小会来。“什么守望队?准是挑兵!……”“简直是胡说八道!晚上不关门,谁家惹得起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闹得乱哄哄的。冯贵堂心里发急,他想:“这一闹鬼子,把老百姓都闹野了!”不是陈督察在一边,他早跳起脚骂起街来。
朱老忠在人群里坐得不耐烦,擦了擦脸立起来说:“报告陈督察,我们有话能说呗?”
陈督察认得是朱老忠,在县救国会里当农民代表。他思忖:这人,似乎是和严江涛有点关系。他说:“这国家兴亡的时候,有了民主,谁有话都能说!”
朱庆鼓了鼓勇气,冷不丁从人群里站起来,说:“大家听着,咱们救国会的主任讲话!”这是朱庆自幼以来,第一次在稠人广众里说话。说完以后还憋红了脸,心里扑通扑通乱跳,气喘吁吁的。人们看见朱庆敢立起来讲话,一齐鼓掌说:“欢迎!欢迎!”
冯贵堂见陈督察允许朱老忠讲话,乍起两撇胡子,瞪圆猫眼睛,噗噗地出着气,看朱老忠张什么嘴。朱老忠迈步走上讲台,轻轻向人们行了个礼,摸了摸胡子说:“日本鬼子就像土豪劣绅一样,他财大气粗——依仗飞机大炮,侵犯我们中华民族!他要站在人们头上,骑着我们脖子拉屎,叫我们当奴隶,我们干不干……”
人们一齐立起来,说:“不干!”
“当然不干!”他又伸出手,揎起袖子说:“要想保护庄园地土,保护大男小女,就得抱团体。打日本好比是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反对日本鬼子烧、杀、奸、掳,就要施行统一战线——不分贫富,有枪出枪,有人出人,有钱出钱,大家小伙拿起枪拿起刀,他要欺负我们,就和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朱老忠自大暴动以来,没在人群里说过话。今天讲起话来,扬眉吐气,越说越多,越说气儿越壮,一直说了大半天。人们看他今天讲话精神饱满,口齿清楚,听得入味,没等他说完,就鼓起掌来。
冯贵堂越听越不对味,气胀了肚子,自言自语:“什么统一战线……什么红刀子出来……一听就是草莽胡子味!”
不等朱老忠讲完话,冯贵堂把陈督察扯出来,走到鸿兴馆。鸿兴馆里间屋,今天又特别搭了圆桌,摆上乌木筷子。他把陈督察和法警让到上座,刘二卯和李德才在下手陪着。喝着酒,冯贵堂问陈督察:“这战争,到底怎么样?”
陈督察说:“仗是打定了,日本鬼子要三个月灭亡华北!”
听了这一句话,冯贵堂停止了吃喝,张开嘴说不出话来。“三个月灭亡华北?”他惊讶地说,脑子里又想起他的棉花生意。
陈督察边吃边说:“是呀!中央派了冯玉祥来。这老冯,他熟悉北方情况,尤其是保定一线,现在老冯坐镇保定。保定北里挖下战壕,直到天津,战线可长哪!单看这一仗怎么样吧!可是老冯,他没兵。光孚众望不行,手里没有兵权,说什么也不灵!刀把儿在老蒋手里攥着。这京汉线上,都是中央军——刘峙的兵和黄杰的兵,在前线上顶着。说这话,谁也看出这苗头来,中央军想保存实力,舍着杂牌去拼。可谁又肯去伤害自己的军队呢?老蒋消灭杂牌,有两件法宝:一是剿共,二是抗日。这话说下看:红军改编成八路军,开辟敌后战场,眼看共产党也要闹起来!也许山西能行,老阎治理山西三十多年,四围高山阵地,赛似铁桶一般!”陈督察嘴里嚼着脆骨,咯嘣乱响,小嘴巴连吃带说,动得挺快,津津有味地吃着,津津有味地讲着。
冯贵堂听得说八路军也要开赴前线战场,要上蒋介石的当,心里有些松泛,但又摇摇头说:“看样子,不准怎么样,反正又是大乱之年哪!”
陈督察说:“乱?看乱个什么样子吧!”
吃完了饭,跑堂的递上手巾把儿。冯贵堂扯着陈督察的袖子,走到聚源号,把嘴巴搁在陈督察耳朵上,说:“这守望队、挖战壕、修堡垒,紧不紧?要是真正紧……要不……”说着,把陈督察拉了一把。陈督察蹑悄悄地跟出来,低头扬头地说了半天小话儿,又响雷似的大笑了一阵子,才走回来。陈督察用牙签剔着牙说:“这是上峰的公事,绅董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咱这干小差事的还不是……”
冯贵堂把两个巴掌一拍说:“那我们就自己做主了!”
陈督察说:“可以,可以,那没说的!可是那安粮台的麦子,得如数送。”
冯贵堂点头说:“是!”
喝了一会茶,陈督察说:“牵我的马来!”把白手绢揣在衣兜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刘二卯把冯贵堂一捅,冯贵堂又把陈督察拉回柜房。刘二卯把两个白纸包递给冯贵堂,在他耳朵上说了一句话。冯贵堂又把白纸包递给陈督察说:“这是……小意思,带上双鞋钱!这是你的,这是法警的……”
陈督察把白纸包掖到衣兜里,说:“这就不客气了!自己人……你哪天进城,请到公安局喝茶!”
冯贵堂、冯雅斋、李德才、刘二卯送到堤坡上。陈督察就着庙前的大石头翻身上马,在马上拱了拱手,说:“多打搅了!”
说着,顺着去城里的小路,马踢尘土,一溜烟跑开了。
李德才的嘴就是是非坑,锁井镇上婚丧嫁娶、打官司告状,没有一件事不从他嘴里过,手心一痒,就要搬弄是非。听说要成立守望队,他不知怎么个成立法。这天心里闷躁,满世界找冯贵堂,想打问打问这件事情:日本鬼子快打到脚下,看有什么打算没有。走到账房里,冯贵堂出去了,聚源号里也没有。
这冯贵堂自从冯老兰去世以后,脾气性格都有大的改变;酒、色、财、气,都沾上了点儿。为了他的家长专制,冯焕堂也不管地里的活了,哥俩连话不说。冯贵堂整天价开赌局、闹戏班、玩画眉。念闲杂儿,敲鼓边儿,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常说:“在这梨园里度过晚年,倒也饶有风趣!”这人当学生的时候一贯爱看戏逛窑子,是有了名的戏迷、嫖客。
李德才到了戏房里,可巧冯贵堂正在那儿给高富贵说《昙山谷》,一边说,一边指划:“这姜维在昙山谷安营扎寨,单等邓艾过来。他深夜巡更——杨小楼唱这出戏的时候,这一场是带双剑起霸,穿靠把戴翎子。这一手不好学着哪,非得有真功夫!这个武生非同别的武生,不能老是学那白摔肉,到了劲头上,你卖一手儿。老逗得人哈哈一笑不行……你得捉摸这个戏境:当时姜维安营扎寨在昙山谷中,更深人静,少不了上有松风,下有流泉。马童打着灯笼,出得账来要练练手脚。这武人们在古代,就是凭着这手脚挽弓射箭。然后,再说身份:姜维是三国的大将,要大方、稳重、威武,可不能鸡毛蒜皮的!你看,四击头上场,亮个相,云手……这云手和云手不同,要耍得圆,眼睛向上看,瞥着这两只手转,上下左右……”他一边说,一边耍,直累得气喘吁吁。满屋子人们,都屏着气,瞪着眼睛看着。
李德才连连称赞:“好!说得好!……真好!真有根底!这是吃过见过的,光看那跑大棚的不行。这唱戏,好比做文章,又好比学生写字,要读好文章,看好帖。这柳公权,就像是武生的派头儿;颜字,像大花脸;欧字,像大青衣;这赵孟,就像是刀马旦。为什么大花脸满脸锅烟子灰也有人喜欢呢?那就像写颜字一样,各有各的神韵,非有神韵不行。你看郝寿臣,那一出场,那扮相!那身段!那……真好!西太后就说他是活翼德。非有神韵不行!你看,这,这,这……是谁的诗?我忘了!……”他歪着脑袋,眯糊着眼睛,想了老半天,也没想起来。“什么,什么……雨打梨花深闭门!这韵味就在这‘深’字上。那正是清春时节,小院中梨花盛开。哎!天雨,黄昏……哎!小巷之中,双门紧闭……哎!这就是神韵。”
冯贵堂说:“讲得好!不愧是读书人……”又说,“咱这一代真正能捉摸戏境的,是白玉田和韩世昌。那昆曲就是好!不用说咱这乡里,在平津都驰名。唱小戏儿的,说周福才,唱出来是丹田音,字润腔圆!”
小伙子们听不懂李德才的话,静静待着,有的把脚跷在墙上,把脚扳到后脑瓜勺儿上;把腰弯下去,头发着地……一个个红着脸,喘着气,练着功夫。
冯大狗说:“就是,非有功夫不行!”说着,就地扔了十二个倒跟斗。高富贵从椅子上双脚跳下,走了两圈矮子。
冯贵堂说:“快闹鬼子了,你们怕不怕?”
高富贵说:“怎不怕!俺就是看你老人家的!”
冯贵堂说:“日本鬼子来了,咱把戏班子一拉,走遍天下,你说是呗?”大家都说:“是!”李德才说:“偷瓜的朱庆,也当上救国会的副主任了。哈哈!看看他们这个抗日的!”
冯贵堂说:“穷光蛋们闹吧!说不定又闹出什么乱子来。这锁井镇上的村风,也就算坏了。去年冬天,有人在苇坑边拾了私孩子;今年这朱庆又搭帮偷瓜,我看将来还当土匪呢!”
日本鬼子闹得人心惶惶,朱庆一碰之仇还未报,冯贵堂一想起来,就胸气不舒,一念叨起朱庆来,就咬牙错齿。
高富贵说:“常说瘸子狠,瞎子愣,看那小子眼斜心不正!”他唱花脸唱成老习惯,说起话来闷声闷气,走道不低头,拍手不露掌心,走起道儿来是方子步儿,指手画脚的。
冯大狗说:“看那小子,尖、酸、苛、薄、嘎,倒能学个好丑。那天我叫他到戏房里来学戏,他娘说嫌学坏了,说什么也不让来。咱戏房里可没有一个偷瓜的!”
自从冯大狗他爹使了聚源号二百块钱的账还不起,冯大狗只好到戏房里来抱冯贵堂的粗腿。他一看见父亲驼着背,成天累得唉声叹气,心里实在不愿离开庄稼活儿,又没有办法把账还清,只好随声附和,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过日子。
李德才说:“咱们甭说这个了,咱说说这个守望队吧!王安石的学问,我倒是摸索过,可不知道这早晚怎么弄法?”
冯贵堂说:“这也无非是为了看家护院,打土匪、打逃兵。我看你们都去,都当官儿!”
人们一齐说:“对!咱们都去当官儿!”
冯贵堂看这班傻孩子们都听他说的,一时高兴,叫老拴拌出杂面疙瘩来消夜。他们唏唏哩哩地喝着面汤,又谈了一会子闹鬼子的事。全戏房五六十个人,没有一个不随和的。冯贵堂说他们都是好孩子,把功夫练好,将来光吃香的喝辣的。冯贵堂养了这班庄稼孩子当打手,他们在戏房里,不是念叨谁家姑娘长得好看,就是谁家媳妇长得漂亮。有谁惹着他们一丁点儿,冯贵堂打头儿喊一声:“上吧!”于是一群小跑荒子,眉来眼去,勾勾搭搭,一齐上手,管保把你姑娘媳妇挑逗坏了;就是把姑娘锁在房屋里,他们也钻着门缝去闹。都说:“冯贵堂在戏房里养了一堆小刺儿头。”
李德才吃饱了,喝足了,从戏房里走出来,弯着腰,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钻过苇塘,刚一上坡,朱老忠的小黑狗在堤上卧着,见有一个黑东西从苇塘里爬出来,忽地扑上去。李德才不提防,闹了个倒跟头,一屁股蹲在苇塘里,坐了一屁股泥,闹了个泥猪疥狗。他连声呐喊:“打狗!打狗!打狗……”喊着,用拐棍打过去,把狗吓跑。爬起身来,扒了扒屁股上的泥,晦气地走回去。拐过村角,打开小破栅栏,在长满草的院子里站了一刻,看看天快亮了,他才走进黑暗的小屋子,躺在染满了臭虫血的炕席上。
第二天,为了守望队的事,刘二卯又敲着锣把人们召集到学堂里。朱老忠吃过晚饭,叫了朱庆和明大伯他们,一块去开会。后头二贵、伍顺、小囤、冯树义他们也赶了来。等人集齐,刘二卯先开腔:“人不少了,我看咱叫村长念叨念叨吧!”
冯贵堂在讲台上一站像座塔,俩眼一瞪挺瘆人,捋着八字胡子说:“中日战争这就打起来,这战乱之下,办守望队如同办团练,看家护院、保护生命财产要紧。陈督察面谕:各村绅董主办;今天叫各庄户来,是具花名册的问题。公事上写得明白:五家为一伍,五伍为一队,三小队为一中队,三中队为一大队。得挑一个大队长,三个中队长,九个小队长,还得多少伍长。先说这大队长吧,具谁的花名?”他冷眼看了人们一下,不等人发言,又说,“我看,叫雅斋顶着个名吧!他懂军事,外头有做事的。咱先说这中队长吧!谁愿尽义务,谁说话?”
冯贵堂眼里透出犀利的光芒,向周围逡巡了一下。那群小跑荒子,像被冯贵堂的视线系起来的木偶似的,张开两只手,直想跳起来。
高富贵说:“我算一个!”
冯大狗说:“我算一个!”
朱庆看架势不好,憋足了劲,说:“要那么说,我也算一个!”
朱庆的话音未落,冯贵堂把桌子一拍,说:“这守望队,得拿枪上阵,你朱庆能行吗?你拐着个腿子?”
朱庆冷不丁站起来,说:“当然能!你甭管我拐腿子不拐腿子!”
冯贵堂的耳朵,好像没听见一样,他说:“俺家孩子也算上一个!可是他年轻,不能出村,要出了村,他奶奶想。出村的时候,叫俺做活的背枪去!”说着,他气忿忿的。
朱老忠一看冯贵堂这架势,立起身来说:“那不行啊!眼看日本鬼子打到家门上,说干就得干,占着茅厕不拉屎不行!说干,挑了兵也得干,不能一挑兵就不去!”
朱庆接着说:“是呀,这是抗日,不能把持势力。一说挑兵就不去了,那是软胎子货!”
明大伯狠狠地把拐棍向地上一戳,说:“这,说得对!”
刘二卯看今天会上有风火,装出笑脸说:“当然是,这抗日的事,谁也不能不干,我也是救国会的!”
朱老忠说:“要干,就得争个公平合理。要叫我算上一个,调到哪儿我也去,左不过是这么个穷身子骨儿!这从军打仗、保国保家是光荣的!”
高富贵听说要从军打仗,调到哪儿去哪儿,他的心就突突地跳起来,腿肚子软得直打哆嗦。用他的手绢捂了捂鼻子,闷声闷气地说:“要是那么说,俺不去!”他口吃得成了咬声儿。
冯大狗说:“咱在外头闯了半辈子,咱就是在村里干,出村一步咱也不去!”说着,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冯雅斋看这会场不把稳,立起身来说:“不管怎么说,写上册子送去应付应付算了,再说还不定用着用不着!”
李德才也气忿忿地说:“要是挑兵,可都得去!”
朱老忠说:“当然是!挑了兵得去,不挑兵还要上前线呢!谁怕当兵谁是孬种!”他瞪起两只光亮的眼睛,红着脖子脸,摇晃着脑袋说着,每一句话像板上钉钉。自从卢沟桥事变,在县委的领导下,斗争形势好转了,目前看人们抗日的劲头儿壮起来,他憋足了劲,想压倒封建势力的气势。
看今天会场上不平稳,人们心里直嘀咕,谁也不敢说什么,怕惹出乱子来。朱庆在这关键上,他不怕,他说:“这枪怎么办?”
刘二卯就是怕他们提这个问题,唏唏咧咧地学着朱庆的话音说:“就是这长矛大刀,鸟枪火炮呗!”
话把儿没落,朱老忠站起来说:“没听得说吗?日本鬼子是飞机大炮,咱也得使个洋枪才能打败敌人!”
朱庆说:“咱这么着吧:有枪的出枪,有人的出人!”
冯贵堂气呼呼地拍得巴掌呱呱响,说:“你们说的也不在理!你想,百八十块钱一杆枪,谁家肯拿出来?”说完了,瞪着俩大眼长出气。
刘二卯说:“破地亩贴买吧!要不就五十亩地买一支枪……”
朱老忠抢了口气,说:“那不行!穷苦人家,在这年月里,饭都吃不上,还能出枪款?自从一闹日本鬼子,卖什么也卖不出钱来!我同意有枪的出枪!”
冯贵堂一听,跳起脚来大发脾气:“你说的那是淡话!”
朱老忠把大腿一拍说:“你一百淡话!”
冯贵堂乍着胡子,跐溜过去说:“你一千!”
朱老忠一步跳过桌子,说:“你一万!”
冯贵堂拿起手杖,敲着桌子;朱老忠气得眼睛通红,两只胳膊端起胛子,逞着硬架势向冯贵堂抢过去。二贵走过去把他扶住。人们看要打起架来,忙走过去,把他们拉开。
冯贵堂脸上红得像火神爷,跺着双脚说:“干吗?想造反?这是抗日,又不是闹共……都是五十亩地摊一条枪,各人家背各人家的,就是你们节外生枝!”
后来说好:刘二卯当大队长,冯雅斋应着名儿;冯树义当大队副,二贵、朱庆、高富贵、冯大狗……都是中队长,小囤和和尚他们都是小队长,各伍选各伍的伍长,各队选各队的队长,各家拿各家的枪;做活的拿当家的枪。两头都过得去,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开完会,朱老忠挽着朱老明的手回来。走到苇塘里,朱老忠说:“大哥这个场面怎么样?”朱老明点着下巴,笑着说:“对劲,是这么个干法。”朱老忠说:“我看冯贵堂那小子出口不逊!”朱老明拍着老忠的肩膀说:“小心哪,大兄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朱老忠点着头,起心眼儿里觉得豁亮。
两个人走回来,朱老忠肝火炽躁难忍,说什么也睡不着觉。正躺在软床上想事儿,外面有人敲门。朱老忠问:“是谁?”
门外有人答话说:“我!”
朱老忠在黑影里,把门开了个小缝,问:“谁?”向外一看,是冯树义。他说:“我爹说,请你过去坐坐!”朱老忠说:“坐什么?”冯树义说:“捏了两碗饺子,还有点酒,请你去说说话儿。”朱老忠说:“有什么话说?”冯树义说:“今日个选了我的大队副,我怕这不是好意思。我干不了这差使,我想……”朱老忠说:“你怕当兵?不要紧,果真要去,大家伙在一块儿!”
冯树义说:“不是,是怕冯雅斋,那人们心狠手毒!俺们结下世仇,不能待在一块。万一的一个眼不眨……这都是我爹说的!”
朱老忠说:“说的你吧,孩子?他吃不了人哪!我看你爹也是坐狱坐怕了!”
冯树义说:“要那么说,我可看你的,大叔!你说我行我就行,你说我不行,我百什吗不是!”
朱老忠说:“对!有什么风火事儿,大伙在一块!”
“我可看你的!”冯树义两眼巴睃着朱老忠,开门走出去。朱老忠站在门口,看着他的黑影儿,远远隐没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