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贵回到冯家大院,饮了牲口,上了垫脚。吃完饭,把被子搬到小棚子顶上去睡,为的是风刮得蚊子站不住。他躺在被窝上,两眼望着蓝色的天,看看北斗勺星、南头瓢星、水平星……两只眼睛滴溜儿转着,说什么也睡不着觉,他想去找老拴谈谈问题。看黑影里有个人爬上梯子来,正是老拴。他说:“老拴,来!”

老拴趴在席上,和二贵碰着脑袋,说:“今日个,可看见笑话了。”

二贵问:“什么笑话?”

老拴说:“母夜叉大闹天宫哩!”

二贵说:“怎么?”

老拴说:“母夜叉嗥叫了一天,嫌不快给闺女们寻婆家了,说是怕日本鬼子……”老拴把嘴巴儿墩在席上,嘿嘿地笑个不停说,“二贵!到底这战争怎么样呀?”

二贵说:“仗是打定了!”

老拴吃惊地问:“那不坏了?”

二贵用手比了个卧射的姿势,说:“这么着……干上了!”

老拴说:“行!咱又不是大财主,又不怕日本人……你可得领头儿!”

二贵说:“当然!现在是宣传组织起来人多势力大。有了人,再有了枪,就成立了队伍。日本鬼子一来,就打起游击。要参加就快着点。要不,人够了,想参加也参加不上!”

老拴说:“我可看你的,你参加过红军,闹过暴动,在革命军里你是老资格!”

二贵和老拴,在小棚子上吐吐哧哧地说了半夜。越说心里越慌,猛抬头,看见里头院里明灯火仗。二贵想:一定又是闹什么鬼吹灯。越想好奇心越盛,他手指头一指,说:“老拴!去!”

老拴伸长脖子,看了一会,说:“我去!”

老拴房檐串房檐爬到里院,趴在房檐上一看,一家子在院里挖坑呢!母夜叉在旁边指划着。

他们挖成了坑,垫上麦糠,下上两口大缸,再把缸周围砘结实。母夜叉压低了嗓子,沙声地说:“老大!老二!把你们的东西拿出来吧!”

听得说,大箱子、小箱子、大包袱、小包袱,拾掇出一大堆。冯贵堂掀开箱盖一看,都是棉袄棉裤,小孩的花鞋花帽子。他生了气,噼里啪嚓地扔到一边,竖起眼眉说:“这还弄得清呀,把金珠首饰拿出来!”

冯贵堂和冯焕堂喘吁吁地抬出一个沉甸甸的柜子。柜里用布包着的一截一截的东西,像白萝卜一样,一个不留心摔散了,白花花的洋钱滚了满院地。洋钱填满了两瓮,看样子还没弄完。

老拴心里纳罕起来:“洋钱真多呀!”由不得心里高兴,手脚乱动起来。门儿一响,从屋里走出个人,走起道儿来,用脚尖点着地,是冯贵堂家里二姑娘。她手遮着影儿,朝这边望望,又朝那边望望,好像听到老拴出气似的,娇声娇气地说:“这房上好像有人!”

冯贵堂抬头看了看天,说:“不!这有后半夜了,哪里来的人,少不了是猫呀老鼠的!”

二雁扭着鼻子说:“哼,那可不一定!”她还是左瞄右看。

老拴趴在屋顶上,不敢动弹,直出了一身冷汗,趁着二雁进门关门的响动,才爬出这栋屋顶。他飞快地爬回来,趴在席子上,心上扑通扑通跳着,慌得不行,用胸口紧压着胸脯。二贵等他镇静下来,就追着问:“怎么样?看见什么事了?”

老拴说:“可看见秘密了!怪不得咱成了穷光蛋,光白洋钱都被他家弄了去了!”

二贵强逼着问:“埋在什么地方?”

老拴说:“非到了时候,我才能说呢!”

二贵说:“说说有什么关系?”

老拴固执地说:“不能,不能说!要走漏了风声……”

二贵说:“你要不说,我也不说。”

老拴说:“你不说什么?”

二贵说:“抗日的事儿,你得闷闷!”

正说着,听得有人爬梯子上来。老拴才说回头去看,那人一下子卡住他的脖子,说:“好!你们抗日,不叫我抗!走!账房里说说去!”

老拴以为是冯大有,可慌了神。他说:“这‘抗日’是大家伙的,谁愿抗谁抗,能不叫你抗!”回头一看,是和尚。三个人同时扑哧的一声笑了。

和尚说:“二贵,我找了你半天。找来找去,你在这儿!……我参加抗日行呗?”

二贵说:“当然行!这早晚统一战线了,谁愿参加谁参加。只要好生跟着共产党走,不当汉奸就行。咱们都是工农分子,共产党就是喜欢老工农。”

和尚说:“俺问的就是这个。俺想,你是老革命,当然不会骗俺们。俺们跟着跑会子,将来可得有俺的一份。”

二贵说:“当然!只要跟着走,早晚是……当然,也得看坚决不坚决。按大暴动来说吧,那是残酷的!打鬼子也一样的残酷!”二贵想试试他们怕死不怕死,不然将来一遇到危险就要妥协,不如预先教育好。他想:这“一份”……可是个什么意思?一定是“入党”,要不就是“土地”……

老拴说:“当然坚决!”和尚说:“当然坚决不怕死!”

二贵说:“你们为什么这样坚决?”

老拴说:“为什么这么坚决?明理不用细讲,谁愿当亡国奴?再说,这扛长活,一年挣不了三十块钱,鞋鞋脚脚,穿穿衣裳,不到一年就完了。年幼时节,跳跶个吃穿,老了呢?去吃轮流饭?住瓦房?还不落个冻死饿死?算了,老辈子事业不干了。我是坚决了,坚决抗日,坚决跟着共产党走。吃吃这碗饭,看看怎么样?”

和尚说:“老拴算把我心里话说出来了,咱还不是一样?租种几亩地,驮了一脊梁账,把账还清了,也就‘暴鼓’了!来吧,换换口味,老辈子道路不走了,这道儿另走走。再说,日本鬼子一来,还不是当亡国奴,管他三七二十一,向左转……”说着把两只手放在席子上,向左一转。

二贵说:“哥俩说得都对,我当年也是这么想。咱这扛长活,是‘辈活’!一辈子不得翻身!”

老拴越说越上劲,把胳膊一伸,沙声喊着:“坚决跟着二贵走,打走了鬼子享太平!”

和尚说:“对!你头里走,咱后头紧跟着!”

人们都睡着了,棚子里的骡马也打起鼾声。夏天的夜晚,多么恬静,偶尔有露水滴着叶子的声音,鸟儿在树枝上,在梦里唧唧叫着。三个人谈得正高兴,忽然间牲口棚子里的大叫驴哇啦哇啦地叫起来。

二贵说:“古语说,‘驴叫半夜,鸡叫明’,看也有半夜了吧!”

和尚一看,说:“勺把儿调了角,有后半夜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二贵把饭碗一推,就走出来。走过苇塘,上了坡又站住。苇地南边,是绿油油的一塘清水。水塘南边是一眼看不到边的大柳树林子。黄鹂儿正在林子里唱着。

有人正躺在大树荫里睡觉。透过柳枝的间隙看过去,是一排长堤。河神庙上的黄绿琉璃瓦闪着金光,大杨树的叶子低声唱着。二贵想走过去,跳在河里洗个澡,猛地又想起工作来,飞快地走回家去。

自从暴动失败,二贵前后就像两个人。暴动以前,爱说爱笑,好蹦好跳,天不怕地不怕地浑身带着劲,天生有几分骄傲劲儿。大暴动以后,身子骨儿比过去粗壮了,可是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心里好闷着事儿,不好多缠是非的人。母亲常说:“看他不像个庄稼汉,像个大姑娘似的!”这早晚学得心里坦然,凡事不着急。夏天东凉倒西凉,冬天爱睡热炕头儿。别看他说起话来绵甜细语儿,心里可有一股子牛劲儿,海里说出山来他也不干。他常说:“时机不到,别呱呱叫。手里抓不住东西,说也白搭。问题来了,时机到了,说干就干,不管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他这股牛劲儿,伙计班里谁都知道。

可是,自从锁井镇上建立了支部,二贵入了党,他这大姑娘似的心情,说什么也按不住了。心里一高兴,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一心想着工作。他想:江涛也来过,张嘉庆也说过,救国会该快组织起来,这是个时机;卢沟桥一事变,县救国会一成立,村里该顺势闹起运动来。搞得好可以影响别村,向外开展,说话儿这工作就顺风船儿一般闹起来了。他就腻烦这工作像老牛破车一样,没个火爆劲儿。

朱老忠正躺在炕上睡午觉,听得咕咚咕咚地脚步声,他说:“是谁走动,这么沉重!震得房子忽悠忽悠的?”贵他娘说:“一定是二贵!”朱老忠隔着窗户眼一看,果然是二贵。

二贵坐在小柜上,说:“爹!咱这救国会可成立的怎么样了?”

朱老忠说:“会吗?咱就按小组会上的意见办,正在串通呢!这几天人们听得卢沟桥炮声响,心不在肝上,老是弄不起来。”

二贵说:“我看该快点了!我常想,时机不到,别呱呱叫;叫也白搭。时机到了,说干就干,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人们都知道咱村是老革命根据地,组织慢了也有影响……”

朱老忠从炕上坐起来,说:“我也这么想,时机不易呀,紧扒扯一阵子,咱就干起来了。”

二贵说:“江涛也来过了,嘉庆也说过了,咱就该手疾眼快把组织搞起来。卢沟桥一事变,县救国会一成立,咱顺势闹起来。村连村,镇连镇,篷儿一扯,下水船赶上顺风儿,我就是腻歪这个老牛破车。我心里真急得慌!我扛着个活,明大伯没眼没户,大哥和志和叔、老拔叔还有武装上的事。你吧,我看也是上了年纪了……”

朱老忠不等二贵说完就说:“谁上了年纪?我觉得我还壮实呢!我比你们年幼的人们不差什么?看做工作还是看做活儿?”

二贵微微笑着说:“我不是说爹不能工作,也不是说做工作做得不好,是说你上了年纪,该歇憩歇憩。我又做着个活,够你辛苦了!”

朱老忠说:“党的工作不能卖老!老,有老人们的工作。年幼,有年幼人们的工作。党是一理相待,又不是卖黄瓜,嫩的脆生!”

二贵看老人有点气不忿儿,他也觉得失言了。实际上老人在家里也好,在外头也好,比年幼的人们还挡戗。二贵随又转了个话头说:“这是咱家里说话,外头人们都说:‘朱老忠越老越年幼了,走起路来赛刮风。做起活来,耕、耩、锄、耪、扬场、打垛,样样精通’……”

朱老忠抄起话头儿说:“当然是!谁不服气,站出来较量较量!说做活,咱不怕辛苦!说工作,咱不怕危险!没动摇过……”

二贵知道父亲要强,把话头转到工作上。他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扛着个活,做不了多少工作,叫庆儿帮着你跑跑。”

正说着话儿,朱庆进来,还没坐下,就说:“人们都问呢?咱这救国会……今日个大集上,又有县救国会做宣传的,在大集上讲了讲话,撒了撒传单就走了。”

二贵说:“俺爷儿俩正念叨呢,我说我扛着活不得闲,你帮着大叔组织组织。”

朱庆说:“我早就想跟着大叔闯荡闯荡。”

二贵说:“我看咱们该开个基本人的会,计划计划,说干就干起来了!”

朱老忠说:“二贵这话我赞成,我正想这么说。咱们净找谁?”

朱庆说:“反正是咱们这一抹子人们,伍顺、小囤、明大伯……”

二贵说:“我那里还有老拴和和尚。”

朱老忠说:“再说,还有妇女们。咱共产党里,向来就是重视妇女……开吧!先开个会,念叨念叨再说。”

二贵说:“开就快开,叫庆儿去通知人们。”

庆儿走了以后,二贵低声下气地对老忠说:“爹,昨天晚上,我可看见好瞧的了。白花花的洋钱,填满了两瓮。”说着便把昨天夜里他和老拴怎样看见冯贵堂埋藏细软的事情述说了一遍。朱老忠听了以后,郑重地说:“孩子,你可记住,不能声张。将来到时候,有用得着的那一天。”二贵点着头答应了一声“是!”

第二天,吃晌午饭的时候,二贵跟老拴和和尚说:“赶快吃饭,吃了饭跟我走!”

老拴和和尚是头一遭,一见二贵那严肃的样子,一股劲从心里热上来,心里扑通直跳,两大眼盯着二贵和和尚,唏哩呼噜吃完饭,把饭家伙拾回厨房去,等不及刷,把盆碗泡在锅里盖上盖帘,用围裙擦了擦手,就走出来。

跟着二贵和和尚出了村,顺着苇塘边走去,趱着一条不明净的庄稼小道儿,走进朱家老坟。朱老忠和明大伯正在大杨树底下抽烟。大暴动以后,人们一说到这里来就觉阴森可怕。这早晚,老拴和和尚喜滋滋地高兴。二贵带着和尚和老拴,在坟池子里转悠。他说:“当年,湘农司令员就住在明大伯的小屋里,在这里安上红军大部队……这墙角上插过暴动的大红旗!”转到那个高台大坟前,他说,“起手的时候,湘农司令员就立在这大坟上讲话。”边走边说,直说得两个小伙子心血乱跳起来。坟地里有一堆堆的松泛起来的蚂蚁巢,黑蚂蚁满世界乱爬。坟地上一片葱郁的柏树林子,风吹着,不时飘过柏汁的香味和腐草的气息。

人们到齐,互相点着头儿,笑眯悠悠地等朱老忠说话。老人为了使人们多明白点,把从县里听来的目前形势说了说,把朝鲜和东北沦亡的惨痛,着重地讲了一遍。关于组织群众,发动群众的事。他说:“日本鬼子打到家门上了,这是亡国灭种的时候,咱们得先组织起来。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人多势力大,才好打鬼子。像大暴动的时候,咱这里组织红军一样,一个传两个、两个传三个,组织救国会,是救自己救国家的大事!”

讲到大暴动,人们自然想到那面血红的大旗是从这里打出去的。红军们,曾在这里练过枪、练过刀。那是一个兴奋人心的场面。

二贵看父亲说完,补充着说:“咱现在谈,就说是抗日,打鬼子保家乡!不谈那暴动的事,人们骇怕!”他慢条斯理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他想:这是个要紧关头,别把人们吓跑了,总得引进门来,慢慢教育才行。他总觉得从大暴动到抗日战争,这中间好像是接不上茬儿。——过去是阶级斗争,眼下是统一战线了!

明大伯说:“对,是这么办,男的传男的,女的传女的,亲戚传亲戚,朋友传朋友,还得快点,传完了这个村,咱还得向外传,说不定有多少村子等着呢!再说,咱这是大暴动以后第一次会,别走漏风声,先秘密串连。”

他们总忘不了抗捐抗税是怎样搞起来的,忘不了发展组织的老经验,更忘不了那流血的教训:一个事不机密,就会引出一场大屠杀。

救国会成立的前两天,上边锅盖还没有揭,锅里的水早开得沸腾乱滚,老实庄稼人,穷苦人们,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地谈论着。李德才这几天心上不安,好像有条蚰蜒,搅扰得心里发痒。有人说,村里要成立农会,成立救国会,还说要闹红军,议论纷纷。他心里麻烦,想找冯贵堂吸口不花钱的烟,商量商量当前大事。他弯着腰,提着大烟袋,一摆搭一摆搭地走到四合号,又走到聚源号、鸿兴馆,都找不到。在大街上,摆来摆去,走进“梅花坑”里。还没进门,听得冯贵堂在屋里咳嗽,夹杂着大梅花的笑声。李德才干咳了两声,说:“将入堂,声必扬,这是老规矩。免得冲碰着你们的桃花运!”说着走进去。冯贵堂正和老山头躺在炕上抽大烟。

梅花大姐说:“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李三爷,什么风儿把你吹了来?进来就进来呗,还这么长声短气的!”

李德才说:“上你这儿来,总得有个规矩,属做生意的,各行有各行的门道,各行有各行的则例!”

梅花大姐翘起薄薄的小嘴唇,翻着白眼仁,说:“这一行,那一行,俺这一行没你的货,拿出去!”

老山头绷着嘴说:“听吧!我说德才,不挨骂长不大,是不?”

李德才说:“我就愿挨大婶子骂,她一骂我,我浑身的骨头都酥了……”说着凑过去,趴在老山头的枕头上,挖了撮子烟灰,吐上一大摊唾沫,在灯上嗤嗤地烧着。

唱花脸的高富贵,家里是个独门小户,爹和娘老俩守着高富贵过日子。高富贵长得俊俏,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冯贵堂把他引到戏房里学戏,嗓音有嗓音,扮相有扮相。冯贵堂很喜欢他,给他置了行头,买了靴子,成了戏班上的台柱子。

高富贵二十岁上那年,到大严村去唱戏。梅花的娘看上了高富贵的人品相貌,死乞白赖地要把梅花大姐嫁给他,以为只有嫁给高富贵才不辜负梅花这一表好人材。这一带有句流传语:“锁井镇上的大鸭梨,大小严村的大闺女”,这都是有了名儿的。盼得大小严村戏上庙上,方圆二三十里的小伙们都把脸洗干净,穿上豁亮新鲜的衣裳,跑去看戏、上庙,其实主要是看姑娘。看谁家姑娘长得好看,好托媒人去求亲。

这梅花大姐姐妹几个,是出了名的好闺女。媒人一提,高富贵一家三口,一口同音地应下来,好像天上掉下仙姑来。

梅花大姐十八岁上过了门,冯贵堂成天价去串门子,盘腿坐在炕头儿上,婶子长婶子短的扯闲篇儿。混熟了,搬来了烟灯,抽起大烟来。后来,饭也不回家吃,面铺里送来成笆斗白面,肉铺里送来成刀的猪肉,不是鸡鸭鱼肉,就是白面大米。梅花大姐吃馋了,闲懒了,野了心了。公婆觉得这么着出不去门,暗地里把话儿跟高富贵说了。高富贵也觉得夫妻是好夫妻,话也不能不说。他这一说呀,可就翻了脸了。梅花大姐说:“你去打听打听,俺在家里有一丁点疙癣不?自从进了你家门,你招蜂引蝶,又软得不能顶门立户,天生的软胎子货,还怪俺不好,俺女人家又能怎么着?”寻死觅活,吓得一家子不敢吭声。冯贵堂听得说,又上大严村去鼓动她娘家,说梅花在高家怎么受气。梅花娘家在高家门前骂了三趟街,高富贵他爹大气不敢出,插上门不敢吭声。两个老人都老了,高富贵年幼,又有什么办法?

冯贵堂在那天晚上,气冲冲地带着盒子枪走到高富贵家。把一家三口挤到一个屋里,把枪在桌上一拍,说:“是要死,是要活?梅花是俺表妹,再折掇她,我就枪毙你们!”吓得高富贵他爹,那老头子脸上蜡渣儿一般黄。

自此,冯贵堂在梅花屋里明来暗去,没人敢问,“梅花坑”的名声,就嚷出去了。一条鱼满锅腥,后来不知怎么,冯雅斋像喷着鼻子的猫儿,闻着腥气味找了来。日子长了,父儿们碰到一块,商商量量的,也不再红脸儿。

事情到了这种家业,高富贵一家子只好青泥抹脸。有时候冯贵堂、大梅花、高富贵,三个人睡在一条炕上。夜晚来去,高富贵他娘得管关门闭户。日子长了,也就过惯了。

高富贵自从学了戏,娶了大梅花,脑袋上留起分头,不再下园下地。可是他老觉得胸气不舒,对冯贵堂不服气,长此下去,终有个结局。当他看到人们对他眼色不对,听得人们说他闲话的时候,他就把这愤恨挪到大梅花身上。但又不敢管教,想来想去无有办法,只有成天价赶集上庙,昏天黑地里混日子。心里闷了,向梅花怀里一倒也就算了。梅花大姐倒也喜欢,比长工短担、土土浆浆的庄稼汉好多了。全村的人,老的、少的、大人、孩子,没有不为高富贵抱不平的。这年头儿,帮腔上不去台。也有人说:“这倒好,高富贵娶了大梅花,比种一顷地还强,净吃香的喝辣的!”

这会儿,冯贵堂抽足了大烟,躺在炕上眯糊着眼睛睡着。李德才扑齉着鼻子,左闻闻右闻闻,说:“嗯?这是什么味儿,怎么这么香?大婶子想叫我吃点什么好东西?”

梅花把眼睛斜得光剩下白眼仁儿,说:“叫你吃点什么好东西,叫你吃个蛋!”

李德才说:“那可香!你这倒好,三句话不离本行!”

老山头说:“我看德才,你倒有几分口头福。大集上称了点鲜鱼,我说上那儿去炖炖吃呢,去找当家的吧,一进婶子这门,果然在这儿!……唔!你又寻了来!”

李德才说:“这是前生注定,就得这么着。”他又捅了捅冯贵堂说,“喂!喂!拿出点烟来,就叫我抽这三货灰呀?”

冯贵堂眯糊着眼儿说:“哈哈!你这大爷!你要是哭穷,朝廷爷就甭过日子了,还比得俺和老山头这个?”

听得说,老山头翻过身来说:“你还说呢,咱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李德才说:“别人哭穷我信,你哭穷我不信!”

冯贵堂说:“你说的那算没门儿,自从我当起家来,成天价老娘嘟嘟哝哝,老二也不跟我说话了,没法儿,这年头都没一点法儿,赶快闹日本鬼子吧!”说着,他拿起手绢抹了抹塞满了浓涕的鼻子。

李德才说:“我看你真怪,光看得起刘二卯。可,我这脚前脚后,大事小情的跟着,也不吃个饭,穿个衣裳?咳!光会当财主!”

冯贵堂说:“听说咱村要闹救国会,又要成立红军?”

李德才说:“我就为这事儿找你,有什么好计策?”

冯贵堂说:“也好,闹吧。看他们能闹出什么来?看他们这个‘日’怎么抗法儿?听蝼蛄叫别耩芝麻了!他们抗日?日本人过了高碑店,谁又有什么办法?光听吹还行!”

老山头说:“我看他们又要闹红军!”

冯贵堂说:“他红,他黑也不行!东北联军有多么厉害?那赵尚志也叫日本鬼子拾掇了。那飞机,那大炮,那坦克,啊呀呀,那真是厉害。神人也挡不住啊!二十九军的大刀片有多么厉害?可是也打败了!”

李德才和老山头都眯缝了眼,咧着嘴看着他,想不出日本鬼子来了成个什么世道。

李德才说:“你这一说,非当上亡国奴不行?”

冯贵堂说:“非当不行,当定了!”

老山头说:“你这一说,咱这辈子还得换换朝代?”

冯贵堂说:“换定了,没走儿!”

李德才说:“我可说给你,日本鬼子打到脚下,你向潘,咱也向潘;你向杨,咱也向杨。我可看你的!”

老山头说:“对!咱看你的!”说着又把盒子炮在炕沿上一摔,说:“咱哥们,凭着这玩意儿就能吃遍天下!甭听那黑吹白吹紫花吹!”

冯贵堂说:“对嘛,你们都去参加救国会!他成立什么团体,咱参加他什么团体。有多深的水,也得给他搅浑了,你们跟他们合作!”

李德才说:“行,咱都去!”

冯贵堂说:“我不行,我是‘资产’,名帖儿在外。你,老山、刘二卯,你们都是‘穷人’,是‘无产阶级’,你们都去,快去!”

德才说:“说去就去,非把这坑水搅腾浑了不可!”

老山头自小在外头当兵跑大海,回来在贵堂院里当差,在账房里听使唤,和李德才两人,是哼哈二将。李德才是文,老山头是武。有他爷爷的时候,也种过七八十亩地,拴着骡子车,他爷爷死了,他爹摆赌局开烟馆,把家业糟完了,他爹也死了,吃、喝、嫖、赌、抽,五般武艺留给老山头,他成了黑白两道子的人。

大梅花炖熟了鱼,烙熟了饼,高富贵又打了酒来,一伙子吃起来。高富贵和他爹、他娘,在那头屋里吃。大梅花和冯贵堂老山头他们,在这屋里吃。